祈安呼吸停滞了那么一瞬。


    不过只有短短一瞬而已,他立刻笃定地摇头:“没有吧,小的从小到大都陪着王爷,王爷从来都没去过渭阳城,也未曾见过一个名叫‘霍尘’的人。”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而且,小的瞧霍捕快也不怎么眼熟,不记得曾在哪里见过呢。”


    顾长思将脑袋轻轻磕在摇晃的轿子上,眼睛微闭,似乎在努力回想:“是吗?”


    祈安斟酌着说辞:“要不要小的查一查?”


    “不必了。”这次顾长思倒是回得很快,“还不到时候,一边用着人家,一边查着人家的徒弟,那又是什么事儿。而且……”


    祈安刚放下一半的心又悬了起来。


    听他家主子“而且”了半天没个尾巴,他大气都不敢喘。


    良久,他才稍稍安心,顾长思应该是睡着了。一口气终于如释重负地呼了出来,祈安擦了擦额头,才发现深秋夜寒,他居然因为这几句话逼出了一脑门儿的汗。


    一帘之隔,顾长思并没有睡着。


    他那句“而且”没说出口,却盘桓着绕在心头。


    而且……只是眼熟而已,若真的是很重要的人,他应该会第一眼就叫出他的名字。


    *


    回到王府已是后半夜,顾长思由祈安伺候着换了寝衣,屋内又息了两盏灯,只留下床前摆的小铜灯照明,顾长思晚上睡觉畏光,一点点光亮都会让他清醒,通常都是他先上了床,再由守夜小厮把灯灭了。


    祈安替他整理了下床帏,顾长思人已经躺在床上,就在祈安要吹蜡烛的时候忽然开口:“张觉晰那边没什么问题吧?”


    祈安手一抖,还以为他又要问霍尘的事:“没的,没的,您安心便是。梁捕头是布政使都信得过的人,不会有什么岔子的。”


    “那就好。”顾长思的语气终于染了些困倦,“告诉梁捕头,今夜辛苦了,手下人家远不方便回去的,就在王府里住下,把东西厢房都整理出来,草草对付一晚吧。”


    “小的明白,必定将这些办得妥妥帖帖。王爷赶快歇着吧,再有几个时辰天都亮了。”


    顾长思含糊着应了声,祈安见他困意上来,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门页在门框上浅浅磕了下,不重的声响,却像是把他体内一直绷着的一根弦撞松了一般,顾长思下意识长长出了一口气。


    方才在张府打打杀杀的时候还没觉得怎么,如今脱离了那种厮杀的环境,一些身体的痛感后知后觉泛上来,让他慢慢拧紧了眉心。


    世人皆道定北王多么凶神恶煞,仿佛他一人能敌千军万马,镇守北境十二城万事无忧。关上门去就没人看得见他的脆弱,顾长思身有旧疴,左腿伤疤是自三年前那场斩杀狼王的赫赫战场上留下的,每到寒冬腊月、天气潮湿时就会闹起来。


    北方入秋后天凉得快,本忌寒凉时多动筋骨,今夜形势危急,他没顾得上,于是这些病痛暂时的偃旗息鼓后,又铺天盖地地涌了回来。


    被褥下他揉了揉酸痛的左腿,仿佛已经习惯了疼痛侵扰,换了一个略微舒服的姿势,快速地陷入了沉眠。


    *


    不知为何,他竟然梦见了一个他好久不曾梦到的场景。


    梦里已是半夜三更,营帐中却彻夜点灯,主帅、军师、大小将领齐齐聚在并不宽敞的帐子里,灯火影影绰绰勾勒着每个人憔悴又疲惫的面庞,凝滞的气氛扑面而来,压得每个人心头沉重,几乎喘不过气来。


    “噼啪”,角落盆中拢着取暖的火焰,不知烧到了哪里爆发出一声巨响,几乎半数的人都被吓了一跳,齐齐惊惧地望过去,又被顾长思一巴掌拍在沙盘上的动静震了回来。


    无数道无助又不忿的目光钉在顾长思身上,掌下是火燎燎的痛,眼睛也痛,梦里能看清的其实只有营帐角落里的那盆火,火苗蹿上来,烧得他悲愤交加的声音更显疾色。


    “援军呢?!求援信发出去已经多久了?长安城早就应该收到信了,这么长时间,信从北境到长安来回滚着走都绰绰有余了。为什么还不到!!!”


    “世子。”有人试图开口劝,“如今援军到了也于事无补,不过是徒增伤亡,狼族攻势太猛,嘉定关沦陷是早晚的事。下官斗胆,请主帅下令,让北境布政三司着手带领十二城百姓回撤潜峒关,北境十二城——”


    那人深深地低下头去:“弃了吧。”


    “不行!”没等主帅开口,顾长思脱口而出,“北境十二城留给关外狼族蛮人就是将大魏心脏拱手相送,一旦十二城被他们据为己有,你以为他们会忍到几时不剑指中原?届时大魏岌岌可危,生灵涂炭。难道还要继续向狼族妥协吗?!下一次送什么?长安城?!龙椅?!传国玉玺?!”


    顾长思胸前仿佛着了一把火:“谁要走谁走,反正我不走,我死也要死在嘉定关,必不让狼族铁骑踏足我大魏江山一步……”


    “阿淮。”


    剑拔弩张间,蓦地,一只手平压上他拍在沙盘中的五指,力道不重,可那掌心的温热像是沙漠中一汪温润的泉眼,角落里那盆蹿动的火苗安静了,顾长思反而想落下泪来。


    梦中他有没有哭,顾长思不知道,只觉得那声音温柔又安心,像是对这么凶恶的境况全然不放在眼里,压在他手上的五指收了收,把他的手从沙堆中捡了起来,还小心翼翼地拂去了掌纹中的沙粒。


    “传我军令。”


    那人挑拣着沙粒,头也不抬,声音轻轻,却让帐中人齐齐跪下,静静等待他的命令。


    “北境布政三司着手准备城中百姓回撤潜峒关事宜,务必三日内撤离完毕,城中粮草、火.药、金银等一切物资悉数带走,带不走的,烧也好、毁也罢,一个子儿也不要给狼族留下。”


    那人终于挑完了沙粒,将顾长思的手紧紧攥在掌心,温柔却不容拒绝地不许他再说一句话。


    “北境军还有十万兵马,七万护送百姓撤离,留下三万兵马,由我统领,死守嘉定关,务必拖到援军到来为止。”


    话音未落,帐中大小将领齐齐抱拳,铿锵有力:“末将愿跟随将军左右,一同死守嘉定关。”


    顾长思抢白道:“我也……”


    “哪里用得上这么多人,”那人混不吝地笑了下,“比起死守空城,百姓平安撤离更加重要。我留下不过是要让那狼崽子们知道,想要我大魏河山,不脱层皮就想让我们拱手相送,怕是有些难。大魏人可以死,但不能没有骨气。”


    那人勾了勾唇角,深深地望进顾长思的眼睛里。


    他语调依旧轻柔:“阿淮,走。”


    顾长思知道自己在缓缓地摇头。


    “不……”


    “过几天就是你十八岁生辰了,我给你备了礼,就放在我帐子里,记得把它带走。”


    “混账。”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你不能这么混账,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


    顾长思猝然睁眼坐了起来。


    他大口大口喘息着,像是濒临溺毙,窒息的边缘好不容易才捉到一株救命稻草,于是他疯狂呼吸掠夺空气。一团邪火在胸腔里乱蹿,撞得心脏扑通扑通地乱跳,他单手揪住那里的寝衣布料,想要把那颗乱七八糟的心牢牢地攥在原地。


    片刻后,他才发现自己浑身冷汗,一回头,枕头都是湿的,也不知是汗水,还是真的在梦里落了泪。


    不应该。他胡乱地抹了一把额头,单手捂住了汗津津的额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应该。


    他许久没梦到嘉定关。


    顾长思闭上眼睛,平复着因为一场梦而纷乱的心绪。


    嘉定关一役已经过去了五年,那场战争是大魏开国以来最为惨烈的战役,狼族有备而来,三个月攻下嘉定关,北境十二城负隅顽抗,到底还是被狼族攻占,不幸中的万幸是城中百姓悉数撤离,坚壁清野,只留给了狼崽子们十二座空城,连个粮食种子都没剩下。


    不过大魏还是元气大伤,许多将士都折在了那里,靠着自己的血肉之躯搭建了北境十二城最后一道防线,当真做到了“就算最终让狼族侵占了北境,也让狼崽子们蜕了一层皮”。


    嘉定之役两年后,顾长思再度出征,亲自手刃狼王,击退了鸠占鹊巢的狼崽子们,才将北境十二城又夺了回来,他也因此获封定北王,战功赫赫,彪炳千秋。


    心脏缓缓恢复了正常的跳动,顾长思目光发直,坐在那里还是久久回不过神。


    梦里什么都看不清,看不清任何一张脸,可最后,他却能够感受到捉着他手的那个人透过重重迷雾,深切地望着他的眼神,带着些深情和歉意,但就算到了最后,他的语气依旧是轻柔的。


    那是谁呢……明明在梦里的最后,他如此悲愤交加,应该下一刻就要脱口喊出那个人的名字的。


    每每在这个时候,他就会猝然惊醒,名字咬在舌尖,就是记不起来。


    好奇怪,怎么就不记起来了呢。


    顾长思闭着眼,压着突突跳动的额角,他每次梦到五年前的嘉定关定要头痛,这几年年年如此,也不是没找过大夫,但都束手无策,除了忍以外没有别的办法。


    好久没疼过了,还有些稀奇。顾长思勾了勾唇,自嘲地想,等着将这阵尖锐的刺痛挨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睁开眼睛,外面泛起的白光晃得他有些回不过神。


    原来天光已亮。


    “王爷。”


    晨光勾勒出了一个毛茸茸的影子,祈安不知从哪里回来,明明还没到他起身的时辰,就忙里忙慌地敲了门。


    他没得到顾长思回应,略略提高了声调:“王爷,梁捕头派人来请,说地牢有变。”


    顾长思眼睫一眨,这一句话彻底把他从那混乱的梦境里揪了回来,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瞬间敛旗息鼓,妥帖地收拢回他那已经平复了跳动的心脏里。


    他弯下腰穿好鞋袜,拎起了搭在架子上的外衣大氅。


    外面晨雾弥漫,门扉雕花上都挂了一层冰霜,祈安搓着手等了一会儿,正打算再敲敲,顾长思已经从里面拉开了门。他神色冷峻、面色略有苍白,是一种冷漠又锋利的漂亮。


    祈安怔了怔:“王爷,可是没歇好?”


    “无碍,地牢之事速速报给我听。”


    顾长思一边走一边就着下人捧着的茶盏、痰盂、毛巾漱口擦脸,从寝屋到地牢这一路,速战速决的定北王收拾好了自己的仪容仪表,连带着从祈安那里听懂了“地牢有变”的始末。


    他忍着因为没休憩好而导致的眼睛酸痛,索性这一路就微微眯着没怎么睁开,等到祈安最后一个字钻进耳朵,他才正常地抬起眼帘,一道人影直接撞了进来。


    是守在地牢外面的霍尘。


    霍捕快看上去不像是休息了的样子,他抱着捕快刀守在地牢门口,闭着眼正在养神,劲瘦的腰身沐浴在晨光下,如同他手里那把刀一样瘦削又充满力量。


    顾长思步子不由自主一停,霍尘听到动静,单睁开了一只眼睨过来。


    见到来人是谁,他立刻站直了:“王爷,早。”


    “辛苦。”顾长思的停顿只有一瞬,他收了落在霍尘身上的目光,急匆匆地转进了地牢。


    霍尘跟了上去,看上去是特意等着迎接定北王大驾的,步子倒是慢在了后面,目光死死盯住了顾长思那一身过于厚重的大氅上,随后想起来什么似的,下意识地摸了一把束在身后的高马尾,百无聊赖地甩了甩。


    张觉晰死了。


    梁执生带着几个捕快围着已经没了气的人,神色为难又百思不得其解。


    祈安不愧是跟在顾长思身边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人,接到梁执生派人送来的消息时,他刚刚打了个瞌睡,那颗混乱的脑子对上梁执生派来那人混乱的表述,居然还能神奇地理清了所有的前因后果。


    张觉晰本来好好的,能跑能跳,还试图掀翻压着他的捕快要逃,霍尘当时手里还玩着那把借给顾长思的刀,被张觉晰一撞险些把刀脱手出去,他不耐地“啧”了一声,反手一刀柄敲在张觉晰肚子上,险些把人胃捅出去。


    其他捕快趁着张觉晰松劲儿,又把人给压严实了。


    张觉晰见跑路无门,抻着嗓子又开始骂。


    他骂顾长思是欺师灭祖的玩意儿,骂他墨守成规、不知变通,白花花的银子都不知道要,难怪猫嫌狗不待见、连族谱都入不了,骂来骂去骂没词了,又换成了大魏皇帝,到最后连狼族也一起骂了进去。


    这种场面他们捕快见得多了,都知道这是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几天的正常反应,等他骂累了自然就闭嘴了。


    等到他们把人带进地牢,光线晦暗,张觉晰就跟被捏住了颈项的鸭子似的,忽然就没了声音。


    大家都以为是骂累了,并不作他想,结果把人绑上审讯椅的时候才发现他脑袋耷拉得有些诡异,霍尘上前拨弄了一下,当即脸色就沉了下来。


    他二指放在张觉晰鼻息下,又抵上张觉晰大动脉,晦气似的从身上解了个帕子下来擦手。


    “师父,找人通报定北王吧。”霍尘深深地看着梁执生,“这人没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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