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霍尘带着顾长思那份许诺的赔偿以及自己的歉意再度登门,两袖清风的温大人第一次天降横财,眼睛都直了,仿佛已经看到满园春色关不住的姹紫嫣红,抑制不住上翘的唇角还在一个劲儿的客套,甚至还颇为热情地拉着霍尘吃了顿便饭,这事儿就算翻篇了。


    昙花到手,霍尘除了日常守护顾长思的安危以外,他都在自己的房间里鼓捣那神秘兮兮的香囊。好在顾长思没别的事时不爱出门,他不出门、霍尘就没事可做,有大把时间去专心致志地做他自己的事情。


    时间一晃到了中秋前夕,顾长思清晨起来就收到了长安城传来的回信,祈安为他添了一碗粥,还有些烫口,顾长思也不着急喝,一面拿勺子缓缓地搅,一面一目十行地看他师父给他的回信。


    他师父岳峰,字玄林,年幼时是当今皇帝的侍读,长大后自然成为了皇帝的左右手,他官拜吏部尚书,又因着皇帝的宠信加官至太师,是个在朝堂上能够呼风唤雨、左右圣心的人物。


    除此之外,岳玄林还掌管着大魏一个重要机构,玄门。


    这机构乍一听像是修仙问道的,但隔壁道录司干得兢兢业业,断没有抢人家饭碗的道理。


    玄门是大魏开国皇帝为巩固皇权特设的机构,司皇家密辛记录、天下秘术卷宗之事,如南疆蛊毒、海上仙岛之类,都由玄门调查记录,单独禀告皇帝,相当于在三教九流中插了一只特殊的眼睛。


    因事情隐秘却并不琐碎冗杂,甚至许多都牵扯在六部事务之下,于是无论门主还是弟子,皆从朝堂官员中选拔。玄门履行师承制度,由每任玄门门主从官宦子弟之中亲自挑选弟子,再由皇帝确认名单,每届弟子三到五人不等。


    从玄门这边论,顾长思正是这一届玄门门主岳玄林的二弟子。


    岳玄林在信上嘱咐了他几句,秋来天寒,北境风凉,让他多添些衣物,注意腿伤。


    顾长思毫无波澜地顺了下去,他到北境后,几乎年年这时候岳玄林的来信都是这几句,他都快能背下来了。


    直到末尾,才看见岳玄林回复了之前关于霍尘的事情——然,有朝一日,带他回玄门。


    顾长思眉心一跳,忽然觉得这短短一行字在这多年如旧的书信中格外奇怪,奇怪到无论是语气还是用词,都不大像岳玄林平日里的习惯和考量。


    莫非霍尘当真有什么问题……


    顾长思眼睛一抬,只见外面光影略略一闪,正是霍尘轻快地走了进来,几乎是同时,他指尖翻折,将那封薄薄的书信折叠起来夹在指缝中,悄无声息地压在了桌面下。


    “王爷晨安。”霍尘眼窝略略有些发青,但神色却很雀跃。


    顾长思搁下勺子:“怎么,昨夜没休息好么?”


    “昨夜只差最后一点,正式完工。”霍尘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来一只盒子,献宝似的往他前面一推,“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请王爷笑纳。”


    顾长思眉梢一挑:“香囊?你还真自己做好了?”


    “那还是请教了一下绣坊绣娘的,我一个大男人没有那么巧的手,不学哪行。”霍尘晃了晃自己被顶针箍得发红的手指,神色有些委屈,“不过成品还不错,王爷看看?”


    “就冲你这根手指,估计也不错了,坐吧。”顾长思浅浅一笑,唤来祈安用帕子擦了擦手,交递帕子的间隙里,岳玄林的书信不声不响地就揣进了祈安的袖口。


    霍尘喝着豆浆,眼睛一笑成了两个弯弯的月牙:“这么珍视,还要先擦擦手。”


    “你的一番心意,不能玷污了。”


    顾长思双手覆在盒盖上,迎着霍尘期盼的目光,顿了顿,反而推开了。


    霍尘问:“怎么不看看?”


    “膳厅都是豆浆的清甜味儿了,怕闻不出什么,等回屋再说吧,先吃饭。”


    霍尘“哦”了一声,倒也不失望,笑吟吟继续道:“其实除了送香囊,还想跟王爷告个假。”


    顾长思望回去:“怎么,先给个甜头,好借坡下驴?”


    “这话说的,我可是真心实意来送礼的啊。”霍尘捧着温热的碗边,“之前温大人那事儿,师父一直觉得我给他丢了大人了,这几天我忙着做香囊没得空,他想找机会教训我呢。”


    顾长思闻言点点头:“应该的。”


    也不说是霍尘应该见见梁执生,还是梁执生应该好好教训一下霍尘。他慢条斯理地喝了口粥,浑身渐渐生出一股暖意,才继续开口。


    “去吧,我又不出门,你天天憋在王府里也没什么事。见见你师父,还有你从前的兄弟们,约着出去逛逛如意楼,都没什么问题。不用告假,有需要我会叫你。”


    “别别别,我对天发誓,我对那如意楼一点兴趣没有,无论是姑娘还是小倌。”霍尘竖起三根手指,郑重道,“怎么小王爷你一直不信我对你一心一意的呢。”


    顾长思眯起眼睛:“旁的不论,我想问你很久了,‘小王爷’这三个字,你到底是跟谁学的?”


    他那模样很像要炸毛的猫,眼睛眯成一条缝,危险的目光从中射出,恨不得在霍尘身上戳两个窟窿。


    霍尘装看不懂:“你比我小两岁,这么叫显得多亲切——那我当你准我假了,今晚我一定早回。”


    顾长思抬手一指门口:“要去就去,话那么多。”


    *


    迎接霍尘的并不是余怒未消的梁执生。


    嘉定城酒楼不少,他们做捕头捕快的,常年在大街小巷里面钻,谁家的酒最好、菜最香,他们伸长了脖子闻个味儿就能知道,霍尘先去寻了交班的梁执生,两个人一起前往梁执生订好的酒楼雅间。


    霍尘落座后四周一扫,半开玩笑道:“师父,别诓我啊,论酒论菜这家都一般,地方偏远价还贵,你怎么选这儿了?”


    梁执生只是唤来小二,轻车熟路点了几个菜和酒,然后把令牌往桌上一扔,松了松筋骨,懒懒地瘫在圈椅里。


    他只回了三个字:“你说呢?”


    霍尘悻悻地笑了一下,面上那些戏谑渐渐如潮水一般褪去。


    “是你先问我,还是我先问你。”梁执生盯着他的眼睛,“还是我先问你吧。阿尘,你曾说过接近顾淮的动机七三分,如今我再问你一遍,你跟师父说实话——是否那三分目的,也变成了十分的真心?”


    霍尘手里转着空酒杯,沉默了片刻,才道:“师父,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他以为梁执生闻言一定会露出牙酸的表情,可惊奇的是,他只是略微蹙了蹙眉,眼睛里流露出很悲伤的一种情绪。


    “定北王他……他是个好人。”他自己说完都笑了下,“我从来没遇见过顾淮这样的人,漂亮又冷漠,善良又残忍,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呢。后来听你说他的身世,我知道了缘由,又觉得心疼。”


    霍尘深深吸了一口气:“我靠近他,从我决定进入定北王府开始,是十分的真心。”


    梁执生沉默下来。


    正巧小二来上菜上酒,雅间里气氛沉闷,他不敢多留,匆匆忙忙上完了就一溜烟跑没影了。


    梁执生才开口道:“那岳玄林怎么办?”


    像是碰到了什么伤疤,霍尘的表情立刻变得狰狞又狠厉,他死死咬着牙关,用力到脸侧的肌肉都在颤抖,梁执生眼瞧着他硬生生捏断了手中酒杯,碎片割进肉里,刹那就见了红。


    “杀父弑母之仇,此生不共戴天。”霍尘松开手指,揪起一旁的帕子按住伤口,“师父之前跟我说,让我将岳玄林和顾长思分得开一些,别为了岳玄林去接近顾长思,如今我做到了,怎么现在反倒往一块牵扯了呢?”


    “因为我总得知道你的打算,才能帮你。”梁执生沉痛地看着他,“阿尘,我既然救了你回来,就不想再看你为了岳玄林丢了性命。岳玄林那是什么地位的人,你想动他,难于登天。”


    所以他怎么能不揣测,揣测他接近顾长思是别有用心。


    霍尘闷闷道:“我暂且还没想好如何做,走一步看一步吧,不过终有一日,我相信我一定会见到岳玄林。”


    “阿尘。”梁执生给他倒了一杯酒,“可岳玄林对于顾长思而言,很重要。”


    “我之前就同你说过,你要走的是与顾长思完全相悖的路,因为你的仇人,是他的恩人。你若是杀了岳玄林,顾长思不会放过你。”


    醇香的酒液倒映出霍尘不解的眼神:“岳玄林是皇帝的心腹,而顾长思又是皇帝的眼中钉,怎么会——”


    蓦地,他想起定北王府那一桌京城口味的饭菜,还有九岁离开淮安后、二十岁来北境之前,顾长思孤身一人在长安的那段岁月。


    他迟疑着问:“当年淮安王与王妃双双过世,带他回京城的人……是岳玄林?”


    梁执生点点头:“是。他收了顾长思为玄门二弟子。”


    昭兴三年,也是先帝驾崩的第三年,淮安王宋启连在皇帝的猜忌和那封真假难辨的遗诏双重压力下心力交瘁,久病不愈,与世长辞。屋漏偏逢连夜雨,淮安王的棺椁尚未下葬,淮安王府就遭遇了一场熊熊烈火。


    到最后,整个淮安王府存活下来的,只有年仅九岁的顾长思,和贴身侍奉他的小厮祈安。


    岳玄林就是在那个时候将顾长思带回玄门的。


    满门上下只有他们两个稚子相依为命,年仅九岁的小孩子,岳玄林不伸那一把手,顾长思能不能活下来都是个问题。


    无论岳玄林的初心是什么、为了什么、又是如何说动了将整个淮安王府视之如洪水猛兽的皇帝,他带顾长思回到长安,给予他照顾、抚养他成人,这都是不争的事实。


    顾长思那个人,看着冷心冷情,但还是很记恩记仇的,且看他对自己、对梁执生、对温知,又对那群狼崽子的态度,就可窥见一二。


    霍尘瞬间郁结难当,看着满桌子的饭菜都没了入嘴的心情。


    “所以,阿尘,我真的劝你见好就收。”梁执生幽幽叹道,“趁现在情谊未深、情根未种,早早抽身出来吧。”


    霍尘伸出右手,扒着酒壶晃了半天,他不知道该如何办的时候,手里就会闲不住,梁执生心知肚明,也不逼他立刻决定,沉默地自己吃饭。


    半晌,霍尘笑了一声,有些难言的苦闷:“我这辈子可是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呐……”


    梁执生咀嚼的动作缓慢而迟疑。


    “师父,再讲讲顾长思的事,好吗?”


    梁执生看着他:“有关于什么的?他的经历吗?”


    “嗯,还有一点,我觉得有些奇怪。”霍尘戳了戳夹在碗里的青菜,“那天,他跟我模棱两可地提到了一个人,不知道师父你知不知道,昌林将军,霍长庭。”


    梁执生执箸的手蓦地顿住了。


    霍尘没有发现他的异常,只是道:“你方才说,顾长思是玄门二弟子,而霍长庭是顾长思的师兄,可是那天他跟我提到霍长庭,用的都是‘听说’‘记载’的字样,仿佛他和霍长庭并不熟悉,如果顾长思九岁就被接回长安……也不该和霍长庭如此生疏才是?”


    他抬起头:“就好像……霍长庭从来不曾在他的记忆中出现过一样。”


    梁执生不知何时放下了筷子,端端正正地看着他。


    “祈安,也就是顾长思的贴身小厮,对于这个名字反应也很大,他和嘉定之役是否有什么关联?我想问,但祈安不告诉我。”霍尘的眼睛亮亮的,“师父,我这事儿想知道很久了,你知道这么多事,想必这件事,你也应该清楚吧。”


    梁执生的声音硬邦邦的:“……你问这个有什么用?”


    “好奇。”霍尘笑笑,“关于顾长思的一切,我都很好奇。好奇他是如何平安长大的、好奇他是如何长成如今这副模样的。你当我是一腔痴心也好,执迷不悟也罢,总之现在冷不丁要我拔除干净,有些难。”


    “阿尘。”梁执生忽然唤了他一句,霍尘坦坦荡荡地望过去,迎着那样的目光,不知如何应对的反而是梁执生。


    他低下头,迅速喝了口酒:“霍长庭和顾长思是师兄弟,没错。而且你猜的也没错,当年那场极其惨烈的嘉定之役,霍长庭不仅参与了,而且,他是主帅。”


    “那所以……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好?”


    “不熟。”梁执生说完自己都觉得不信,果然得到了霍尘疑惑的目光。


    战场上的生死之交,说不熟,谁会信。


    梁执生叹了口气:“因为顾长思记忆有缺。”


    “你说的没错,他就是不记得霍长庭了。他既记不得这个人,也记不得嘉定之役,甚至他连嘉定之役的主帅是霍长庭他都不记得。他的记忆从入玄门那一刻开始,一直到来北境之前,是空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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