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眼瞧着越来越冷了,据说狼族境内已经飘了几场雪,生存环境的残酷与走.私链的断裂让狼族这个即将到来的冬天变得愈发难熬,哥舒骨誓坐不住了,说什么也得抢在立冬前再囤一批粮草。
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的说法,正常粮草不必走.私,扩大贸易量即可,顾长思一看便知,这一来是想通过这种手段压些价格,二来是想顺带着再运些别的东西进入狼族境内。
褚寒一直在盯着北境十二城的动向,嘉定城加紧戒严,又有顾长思与布政三司坐镇,狼崽子知道能从这地方打洞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于是把目光投向了西北角的渭阳城。
“渭阳城,你老家呀。”顾长思指尖在褚寒的信上敲了敲,“中秋节前后,大家都在想着过节,的确防守最弱。温于别和褚冰深都打算今晚连夜出发去渭阳,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霍尘从他指尖上抬起眼,对上顾长思清凌凌的目光,喉头不自觉地动了动。
随后,他扯开一个笑容:“当然要,我是王爷贴身护卫,怎么可能你去我不去?”
“之前你跟我说,你对狼崽子恨之入骨,如今要见到面了,我很期待你的表现。”顾长思笑笑,“如故枪从来没见过血,霍尘,我知道你本事不小,但这是你跟在我身边第一次迎面直击狼崽子,怕不怕?”
“不怕。”霍尘这话说得又快又坚定,“没有什么可怕的。”
“哥舒骨誓可不比那天晚上我们见到的喽啰兵,无论是脑子还是武力,都更上一层楼。”顾长思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护着点儿自己,别真把命搭进去了。”
“大丈夫顶天立地,为国为君抛头颅洒热血。”霍尘掷地有声道,“这是行伍之人应尽的责任和义务。”
这话乍一听有些耳熟,但细细想来,却又不知道是在哪里听过的了。顾长思出神了一瞬,满意地点点头。
“行,抛头颅洒热血之前,先把节过了。”顾长思拍拍他的肩膀,“还有韩恩的礼,选好点儿的,别让人家觉得我们定北王府小气。”
*
中秋佳节,天公都作美,入夜后北境十二城万里无云,皎洁的月光一泻千里,清冷又温柔地为人间披上一层白霜,大街小巷车水马龙,阖家安康团聚一堂。
定北王府热热闹闹的,后厨端出了一盘又一盘新鲜出炉的月饼,仆从排着队跟顾长思敬酒,共庆佳节。
众所周知的是顾长思不怎么喝酒,但这种佳节怎么也会来上一两杯,有大着胆子的跟他说“我干了,王爷您随意”,顾长思也会很浅淡的笑,眼尾勾成漂亮的弧度,跟着抿上一两口。
霍尘举着杯子排在队尾,看着前面的三三两两去吃东西了,顾长思喝了一杯多一点,第二杯还有小半杯在小银盏里,他笑了下,低头碰了碰。
“小王爷酒量不甚好?”
“不甚好,还要喝药,不敢贪杯。”顾长思虽不常喝但也不至于两杯倒,眼底是清明的,“你也要跟我说,你干了我随意吗?”
“可以吗?”霍尘目光灼灼看着他,“开玩笑的。我怕你喝多了难受,我干了,你别喝了——祝小王爷中秋佳节、喜乐安康。”
他那双桃花眼里酿满了温柔的笑意,很豪爽地饮尽了杯中酒,顾长思看着看着就觉得有些眼热,等到回过神来时,自己也将那半盏多的酒一饮而尽。
霍尘诧异道:“小王爷?”
“你第一次在王府过节,祝你的。”顾长思把杯子倒扣在桌面上,“别贪杯,今晚还有正事。”
“放心吧,我酒量很好的。”霍尘刚说完,就看顾长思露出了个促狭的笑意,瞬间想起来自己昨夜刚醉醺醺地回来,连忙改了口,“极其偶尔才会醉,真的。”
“吃饭去吧,嘴那么贫。”
顾长思摆了摆手,正逢祈安从后面走上前来,看见霍尘在愣了愣,乖顺地在一旁站住了脚。
霍尘挑着眉:“哟,祈安终于来了,我找你一圈没找见人,敬你一杯啊。”
祈安连忙摆了摆手:“一会儿一会儿。”
说完他接到顾长思的目光示意,连忙走上前来:“王爷,都布置好了。”
顾长思“嗯”了一声:“那就走吧。”
霍尘挑了挑眉,眼瞧着顾长思没有要带他的意思,眼睛敏锐地眨了眨,还是退了两步,让开了路。
顾长思今夜穿了一件雪色的大氅,整个人显得柔和了不少,祈安在前头拎了一盏风灯,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往后院走去,像是位略有醉酒、于是趁兴踏雪寻梅的富贵公子。
“霍哥,来来来,敬你一杯。”守门的护卫拉过霍尘,看他目光呆滞,循着他的视线张望了两眼,扑见了一场空,“看什么呢?喝酒呀。”
“喝喝喝。”霍尘回过神来,漫不经心地问,“咱们王爷干什么去了这是?”
“每年中秋的必备事项了,不必这么惊讶,没多大的事。”那护卫有些喝高了,话也多一些,“你想去看看?那也行,就在后院小梅林,提醒你一句,别出声啊,要不被打可别说是我告诉你的。”
护卫笑着推了他一把,意味深长地给他使了个眼神,霍尘被他搡得摇摇晃晃跌了几步,一头雾水地往后院走去。
风过林梢,沙沙作响,前面越是热闹非凡,就衬得后院越是冷寂,霍尘轻手轻脚地来到那片林子里,远远地就看见祈安提着灯在一旁守着,顾长思却没了踪影。
霍尘正奇怪,又往前挪了挪,被一簇火光骤然引去了所有的注意力。
顾长思面无表情的侧脸在火光里若隐若现,他正起身,将引火的草纸扔进坑里,随后伸手向后一递,祈安心领神会,立刻上前交过去一沓东西。
霍尘眼尖,那是一摞空白的信纸,什么都没写,顾长思拿过它们蹲下身去,随手抽出来一张,放在火舌上让火苗舔舐,然后在那火坑里燃烧殆尽。
他再动手抽第二张、第三张。
全程顾长思面无表情,也不说话,只是一张又一张地放空白信纸,火苗明明暗暗,把他的影子都勾出了一道毛绒绒的金边,雪色的大氅融在夜色中,像是下过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雪。
霍尘一动,脚底踩了一节枯枝,那动静瞬间被祈安听到了,两个人都被对方吓了一跳,祈安匆忙地看了一眼专心烧纸的顾长思,轻手轻脚地跑过来。
“你怎么来了?”
“我……我好奇,这是在干什么?”霍尘看着顾长思的身影,他蹲在火坑前,专注地盯着那些空白纸张渐渐融化在烈焰中,余烬随着风飞上林梢,显得诡异又静谧。
祈安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王爷想给故人写信。”
霍尘没明白:“故人?”
“嘉定之役。”祈安对这四个字不愿意多说,只道,“三年前,王爷杀了老狼王,但他本身也在那场战役里受了重伤,将五年前嘉定之役的相关事情忘记了。”
“他跟我说,他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每每提笔,总想给什么人写信,可他去记忆里搜寻,却又发现寄信人无名。”
“中秋是团圆的日子,他觉得他忘记了太多人,所以,如果那些人泉下有知,他盼着能借中秋佳节和那些人再见一面。”祈安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是在诉说一场梦境,“所以,他烧一些信笺,盼着那些人能执信而归,写下想要诉说的话语,在梦里,再相见。”
顾长思站了起来,他手里拿着空白的信纸,长风拂过他的衣襟与长发,将信纸和大氅都吹得猎猎发抖,他安静又沉默地注视着那如同蝴蝶振翅一般的空白信纸,烟火缭绕,仿佛那是他与故人唯一的联结。
其实不光是中秋,除夕也会,除夕时候、跨年时分,定北王会在后院折下一枝梅花,将它烧去九泉之下,他虽然不知道那枝梅花会到谁的手里,但冥冥中有个声音告诉他,一定有人在等他。
那些故去的人卷走了他的记忆,于是茫茫天地间,他知音难觅。
霍尘回过神来时,自己的右手紧紧掐着心口的那块布料,那里仿佛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般,不上不下地堵在那里,堵得他眼眶发热,几乎潸然泪下。
纵使、纵使他已经从梁执生那里知道了顾长思记忆有损的事,但他这是第一次感受到顾长思因为失忆而带来的迷茫,迷茫到将希望寄托于鬼神之事,希冀有人能在黄泉之间给他一封回信,告诉他那些破碎的岁月里,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定了定神,问道:“你之前不是一向很忌讳跟我说这些的吗?怎么今天全说了?”
祈安不语,只是深深地望进他的眼睛里。
霍尘报之以一笑。
“没什么,只是觉得,王爷可能并不在意你会知道。”祈安别开目光,平复了下自己的心绪,“所以说不说,没什么大不了。”
“说起来,那些年里,你应该也陪着顾长思,他没问过你相关的事情?或者说你没跟他讲讲么?”霍尘的舌尖划过自己的犬齿,勾了一丝尖锐的痛,“比如……霍长庭。”
祈安半边身子一僵。
“没有。”祈安的肩膀一点点放松下来,“有些事情,忘了就忘了,忘了最好,对王爷来说最好,对九泉之下的人来说,也最好。”
他转过头,眼睛如古井般波澜不惊:“毕竟,故去的人,再想起来也不过是徒增伤怀,不是么?”
霍尘的眸子蓦地一缩。
他的说辞竟然……竟然和梁执生一模一样。
那么一个瞬间,霍尘几乎都想问,那段过去是不是有什么不能为外人道也的苦衷,你们一个两个都是这样的说辞,那就不是让顾长思遗忘,而是……在瞒着他一些不想让他再度想起的真相。
那边火光渐渐熄灭了,祈安动了动:“霍哥,你先回去吧。”
“师兄……”那是一声并不小的呼唤,祈安和霍尘猛地一怔,旋即骤然看向那个身影。
顾长思垂着头,面前是空笺烧完后的干涸空地,他目光发直,静静地看着那团灰烬,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听。
可霍尘和祈安都听得清清楚楚。
顾长思退了一步,抬眼就望见两个怔愣的人。
“……霍尘?”顾长思走了过来,看不出什么情绪波动,只是有些惊讶,“你不在前面吃饭,怎么过来了?”
“我……”霍尘抿了抿唇,“没什么,看你久久不回,我过来找找你。”
祈安连忙应和道:“啊,对。刚才霍哥一来,吓我一跳。”
顾长思不疑有他,点点头:“没事,赶紧回去吃饭吧,吃完饭抓紧眠一觉,我们后半夜出发。祈安,你看着王府里的事宜,若有人问起我的去向,就说我宿醉未醒,谁也不见。”
祈安道:“是,王爷,一路小心。”
“有霍尘呢,不会有事的。”顾长思一笑,仿佛刚才那些迷茫和空白的记忆并没有牵连他一分一毫,“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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