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福王妃对福王失望透顶, 所以毫不手软杀了他。杯弓蛇影,殷贵妃太过了解自己的儿子,与福王也所差无几。
若是乌衣巷与福王之事有关, 就是乌衣巷暗藏着杀心。待到齐重渊无用那日, 便会如法炮制,要了他的命。
齐重渊再无用, 都是她唯一的骨肉, 是她用性命相护, 是她在孤寂的深宫,苦熬过的年年日日,唯一的期盼。
殷贵妃眼神冰冷, 杀意凛冽,缓缓地,一字一顿问道:“阿愚, 乌衣巷可以关系?”
阿娘去世得早,殷贵妃视他为己出,关怀备至。因为这份情分,自小跟着齐重渊,替他收拾残局, 再苦再累,殷知晦从不抱怨,后悔。
殷知晦深知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有乌衣巷的手笔。
听到福王死时, 殷知晦同样意外,再细细回想, 文素素的足智多谋,尤其对人性的洞悉, 福王出事,不过是早晚而已。
在与福王府的过招中,文素素通过高士甫,高小丫,荀老大这些人,将福王的性情摸得八九不离十。
福王妃怀着孕相不好的身子一出现,文素素那时应当就已看出,福王妃的疯狂与狠劲了。
文素素借着福王的凉薄凶狠,实时祭出闵大儒,精心算计步步为营,最终令福王妃对福王扬起了刀。
这一场猎杀的布局,文素素不动声色,像是极有耐心,潜伏猎食的猛兽,静待着猎物们自投罗网。
福王要是不先起了杀意,福王妃应该也没那般决绝,有因方有过。
殷知晦清楚,殷贵妃不会在意这些,她不允许齐重渊有性命之忧,文素素再厉害,也只会被舍弃掉。
他该如何回答?
一边,是待他如母的亲人。
一边,是她。
殷知晦从没这般为难过,他的耳朵在嗡嗡响,听到自己的声音,无比空洞,陌生地回荡:“姑母,这般天大的事情,福王妃有主见,怎能与乌衣巷牵扯上关系。”
话一说出口,殷知晦漂浮的心缓缓落了回去,脑子重回清明,话语变得流利起来。
“姑母清楚,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福王与福王妃夫妻之间的关系,一向不和。福王要强,福王妃也不遑多让,两人早就生了嫌隙,走到今日这一步,实在是令人唏嘘。”
殷知晦是殷贵妃最为信任的人,从不怀疑他,听到他的解释,轻轻地颔首。
倒也是,文素素的身份低微,在京城的世家大族,皆不会与她来往,她与福王妃只有门前的一面之缘,当时齐重渊也在。
殷贵妃的神色逐渐缓和下来,眼里的冷意散去,不放心叮嘱道:“阿愚,虽说与乌衣巷没甚关系,只你要费心多盯着那边些。圣上的身子唉,再闹一场,圣上如何能吃得消。如今,储君还未定呢。”
殷知晦迎着殷贵妃关切忧心的视线,一如既往的平静地说姑母放心。心里隐隐愧疚,但他却不悔。
离开茂苑进京前的那个秋夜,他们默默畅饮整晚。不说离别,遗憾,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身上的某部分,永远埋在了那个秋风瑟瑟的夜晚。
齐重渊转动着眼珠,茫然听着他们的话,这时从不安中回过了神,皱眉道:“阿娘,文氏无儿无女,以前连件像样的衣衫都没有,靠着我才有今日。她对我千依百顺,温柔备至,事事都以我为先,行事之前都会与我先通气,她哪会是那等歹毒之人。阿娘,倒是薛氏,我最担心的便是薛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想到周王妃对他的处处顶撞,齐重渊忌惮不已,蹭地跳起身,在屋里转着圈,挥舞着手臂,愤怒而惊惶。
“阿娘,薛氏与闵氏一样,还有徐氏,她们都自诩聪明。阿娘也经常说,老大,我,老三,都挑了几个好媳妇。老三的好媳妇,将他扎成了筛子!”
殷贵妃看着不断转圈的齐重渊,一阵阵眼花,她揉了揉眉心,没好气地道:“老二,你坐下!”
殷知晦站起走上前,拉住齐重渊,“王爷,你累了,先坐着冷静冷静,听姑母说。”
齐重渊最依赖,信任的人便是殷贵妃了,他的确累了,踉跄了下,随着殷知晦的搀扶,在殷贵妃身边坐了下来。
殷贵妃望着齐重渊疲惫的脸,本想痛骂他一顿,到底心疼了,温声细细劝着他:“薛氏有儿有女,将瑞哥儿福姐儿当做眼珠子般老二,你不是母亲,你不懂。我待你如何,薛氏待瑞哥儿福姐儿就如何。有他们在,还有薛氏一族,薛氏哪敢那如闵氏那般待你,她要替儿女打算,想要长命百岁守着他们,你休要疑神疑鬼。你与薛氏的夫妻之情,我也不多劝,感情劝不来。只夫妻之间,要是互相怀疑,提防着彼此,这才是大忌啊!”
齐重渊难得没与殷贵妃顶撞,安静耐心地听完,道:“阿娘说得是,薛氏她不敢。”
殷知晦见他哈欠连天,赶紧道:“一整晚都没能歇息,等下还要上朝。王爷累了,先用饭吧。”
殷贵妃亲自拿了筷子递给齐重渊,招呼着殷知晦道:“阿愚你也快吃,等下就凉了。老二,这些天你多进宫,圣上身子不好,你多去圣上跟前尽尽孝。”
齐重渊舀着粥吃,敷衍道:“我知道了,阿娘真是啰嗦。老三那边的丧事,我还得去看着,老三死得荒唐,谁都料不到,棺椁丧服都要赶着准备。阿爹心疼老三,生怕委屈了他,说要将自己的棺椁给他用。呵呵,那可是难得的阴沉木。老三的阴魂,只怕压不住。”
殷贵妃眉头紧蹙,沉声道:“老二,眼下的节骨眼上,你就别说这些风凉话。阴沉木楠木桦木,皆是一堆死物而已,有甚好争之处!”
“阿娘,瞧你,又开始教训我了。一具棺椁,难道我也会去争?”齐重渊开始变得不耐烦,碗里的粥吃完便没了胃口,他将筷子一放,站起身道:“时辰不早了,阿愚,我们走。”
殷知晦看了眼齐重渊,慢条斯理吃着粥,“我还饿着,王爷且待我吃完这一碗。”
齐重渊瞪过去,殷知晦低头不接招,他无奈坐了下来,道:“好好好,你且快些,早朝后,我们还要出城去给老三看陵墓。”
殷贵妃见齐重渊又开始气人,她没精力去骂他,对殷知晦道:“阿愚,老三的丧事,圣上让如何操办,你就如何操办,别去理那些规矩不规矩。”
圣上要给福王尊荣,难免有违了规矩之处。人死为大,福王惨死,曾经的不好之处,便烟消云散了。
殷知晦说是,“姑母,我也是这般想。生后殊荣,着实无需在意。”
有殷知晦在一旁看着,殷贵妃松了口气,迟疑了下,道:“朝堂上若有请立储的折子,你打算如何应对?”
齐重渊抢着道:“阿爹正在伤心时,谁会这般不长眼?”
殷贵妃斜了他一眼,“不长眼的多着呢!老三如何没了的事,朝臣官员心里都清楚。再人死为大,老三也越不过天下社稷去。”
殷知晦倒是同意齐重渊的看法,道:“王爷说得是,这时提出立储,只会引起圣上的厌恶。有圣上在,王爷不宜参与进去,且由圣上去考量便是。”
储君之位悬而未决,殷贵妃始终不能放心,沉吟片刻,道:“秦王那边,你们要多加小心。徐氏极为聪慧,不好对付。”
齐重渊冷笑一声,“老大自认为聪明,事事抢在前面,徐氏再有本事,也无法施展。徐氏敢惹怒老大,有她的好果子吃。老大可不比老三,他坐在那里就是一座山,徐氏要取长枪,才能将他刺透。”
殷贵妃听得无语至极,没好气地摆手,“走走走,快去洗漱换一身衣衫,上你的早朝去!”
殷知晦吃完了粥,端起清茶漱口,同殷贵妃告辞,前往偏殿洗漱更换朝服。
走出暖阁,清灰的天已经变得灰白,寒意依旧,扑到面上,如麦芒在刺。
殷知晦后背一阵冰凉,抬手拉开了黏在背上的衣衫。原来不知何时,他已汗透衣背。
齐重渊边走边抱怨,“阿娘真是,总是喜欢念叨。还怀疑上文氏了。”
殷知晦看着他嘴皮不断翕动,头疼欲裂,加快步伐进了殿。
缀在身后的青书琴音,他们跟着忙碌到现在都没得歇息,拖着酸痛沉重的腿,捧着齐重渊的朝服,跟进去伺候了。
开年的第一天早朝上,秦谅回禀了福王府失火,福王福王妃不小心葬身火海的事。
圣上哀恸,欲缀朝五日。在相爷沈士庵全劝说下,福王是晚辈,圣上此举不合适。
最终,圣上缀朝一日,以成全天家父子之情。
朝堂的官员,皆随着圣上,一起悲哀。
早朝散了,礼部的官员领了差使,随着齐重渊殷知晦,前往皇陵选陵墓。
连轱辘转了两日,一行人疲惫地回了京。
京城下起了第一场春雨,傍晚时分的雨淅淅沥沥,穿着油衣也挡不住,直往骨缝里钻。
青书与琴音轮流着进车厢伺候,进了城门,殷知晦停下来跟齐重渊打招呼,上车往国公府去了。青书与琴音趁机换了位置,他脱下油衣,冻得发紫的手指几乎快无法弯曲,琴音见油衣要掉在地上,忙替他捞住了。
“王爷是回王府,还是去乌衣巷?”青书哆嗦了下,问道。
琴音道不知,“你快些上去,王爷等下会吩咐。”
青书一咬牙,走到马车边,轻轻拉开了车厢门,恭敬地道:“王爷是回王府,还是去乌衣巷文娘子处?”
齐重渊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这时他睁开眼,略一思索,道:“去乌衣巷!”
青书忙转身告诉了车夫,琴音裹着油衣,与他一样,长长舒了口气。
去乌衣巷,有文娘子在,他们无需再贴身伺候,总算能舒服,好生地歇一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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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书垂下眼帘,蹲坐在齐重渊的脚边,蜷缩着靠在车壁上。马车里温暖,只是不断颠簸,他不敢阖眼,要时刻警醒。
要是不小心撞到睡觉的齐重渊,轻则被他顺势一脚踹过来,重则要打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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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乌衣巷,青书赶紧起身下去,与琴音一起伺候齐重渊下了马车,绕过影壁,他们便无需再跟着了,文素素已经站在了廊檐下恭迎。
瘦猴子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见到他们裂开嘴笑,从怀里摸出一只油腻腻的鸡腿,“走,咱们去吃一杯!”
伺候齐重渊时,他们从不敢吃酒。不过,今晚齐重渊要歇在乌衣巷,到早起离开时,他们才会去当差,吃两盏也无所谓。
青书嫌弃地别开了头,看不上瘦猴子手上的鸡腿。琴音却无妨,他饿得肚皮贴肚皮,伸手夺过去咬了一大口,支吾着问道:“瘦猴子,你藏了甚好酒?”
瘦猴子朝他们挤眼,一幅神秘兮兮的样子,“等下就知道了,全天下最好的酒,老大都不知道。”
青书看得想笑,琴音白了他一眼,惆怅地道:“再好的酒,也只能略微吃两杯。”
三人一道走向平时他们歇息的偏屋,屋里布置得舒适,暖香萦绕。
青书踢掉靴子,伸了个懒腰,往惯常的软塌上一趟,等着婆子送热水吃食进屋。
青书手搭在胸前,望着头顶的藻井,不知在想些什么。
琴音先去净房洗漱了,瘦猴子在开他全天下最好的酒,青书回头看过去,朝他招了招手。
瘦猴子猥琐地凑上前,朝他伸过了耳朵,“怎地了?”
青书四下张望后,飞快低低说了几句,瘦猴子呼吸微窒,脸色顿时变了。
第九十二章
齐重渊进屋后, 大马金刀瘫倒在塌上,上下打量着文素素,不悦地道:“大过年的, 都不让人消停!”
李三娘送了茶水进屋, 文素素示意她放下,“先去煮碗热酒酿来。”
文素素提壶斟茶, 道:“王爷先吃口热茶。”
齐重渊抬了抬下巴, “放下吧。又是热酒酿, 又是热茶,吃一肚子水,尽跑净房不说, 没一阵就饿了。”
文素素道:“酒酿香甜暖身,外面冷,王爷都累得瘦了, 吃一碗甜滋滋的汤水,先暖暖身,”
对着文素素的关心,齐重渊很是受用,勉为其难地说了声好, 撑起身子去架子边洗漱过,将擦拭的帕子一扔,看到文素素清瘦的侧脸,脚步微顿, 上下将她来回打量。
过年时,文素素换了一身新衫裙, 衫裙已经下水清洗过,变为了九成新。这是齐重渊为数不多, 见到她穿新衣的时候。温婉柔顺,不争不抢。
齐重渊想到殷贵妃的怀疑,不禁失笑。休说掌管铺子庄子的权势,就是头面首饰,她都不敢张口索要。
只要他的一个不喜,她在京城无依无靠,可想而知,会沦落到何种境地。
文素素察觉到齐重渊的打量,不动声色问道:“王爷好些时日没来,王爷都瘦了一圈呢。”
齐重渊哈哈笑起来,大步上前,经过文素素时,抬手拂过她的脸,意味深长嗯了声,“卿卿才瘦了,可不能继续瘦下去,就你这小身板,可经不起折腾。”
文素素脑中疑惑闪过。齐重渊在她面前向来不屑藏话,先前他瞧着她,明明有事,却掩饰住没说出来。
齐重渊能掩饰的事,定是对她不利。
李三娘送了甜酒酿进屋,甜酒的香气散开,齐重渊顿时来了兴致,亲自取了羹匙搅动,舀起吃得很是满足,“卿卿说得不错,这甜滋滋的东西吃下肚,还真是令人通身畅快。”
甜酒酿中的酒气,让齐重渊念念不忘,在晚饭时,还拉着文素素陪着他吃起了酒。
酒后齐重渊更来劲,拉着文素素回了卧房。须臾之后完了事,翻身呼呼大睡了过去。
文素素起身前去净房洗漱,李三娘舀了水倒进盆中,低声道:“娘子,瘦猴子说有事要说。”
“嗯,我洗完就出去。”文素素道。
洗漱之后,文素素裹着风帽走出屋,沿着游廊往外走去。四下寂静,瘦猴子从影壁边闪身出来,她在转角处站住了:“何事?”
瘦猴子压低声音,将青书的话一字不落地说了,愤怒地道:“老大,他们着实可恨,老大做了这般多,他们居然对老大起疑心!”
“阿娘真是,总是喜欢念叨,还怀疑上文氏了。”
文素素仔细琢磨着这句话,联想起先前齐重渊打量的目光,很快就猜出了前因后果。
杯弓蛇影,殷贵妃惟恐她会与福王妃一样,杀了齐重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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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素素拢紧了风帽,说了声我知道了,“你就当什么都不知晓,将话烂到肚子里。”
瘦猴子愤愤不平道:“老大,飞鸟尽良弓藏,王爷还没被立为储君呢,他们就要过河拆桥了!老大,咱们干脆走吧,以老大的本事,随便都能干出一番大事!老大”
文素素只淡淡道:“闭嘴。”
瘦猴子马上收起来摩拳擦掌,那股不平,在文素素的冷静下,倏地被压了下去。
有些话,文素素对谁都不会说。秘密被称作秘密,就是无人知晓。
殷贵妃极为敏锐,她是聪明人,知道自己儿子的本事。
她更是野心勃勃的女人,说得更直白些,她们是一类人。
将心比心,换作殷贵妃自己,估计她与福王妃是一样的做法。
换作文素素自己,她只会做得比福王妃还要狠绝,她要寸草不生!
文素素道:“眼下好生生的,娘娘,王妃王爷,我们都是一体。”
瘦猴子知道自己冲动了,缩起脖子蔫答答道:“老大放心,我谁都不会说,只当没听过。”
文素素从钱袋里捡了颗一两的金锞子给他,“私底下你拿给青书,别的无需多言。”
瘦猴子接过金锞子藏好,“老大,青书睡了,明早小的拿给他。”
文素素点了点头,转身回了屋。齐重渊鼾声正酣,她默默看了一会,脱了外衫上床歇息。
齐重渊忙碌着福王的丧事,文素素如往常那样,往返庄子看春耕,作坊,铺子的买卖。
文素素并未再有别的举动,除了从济慈院寻了十余个女童到云秀坊学习,由许梨花暂时管着她们外,就是让各间铺子的掌柜,对前来打探铺子买卖的人,无需防备。
前来打探的人,大多都是京城的官员贵人。周王府的铺子对他们并不设防,还耐心教导。
福王福王妃在海棠花谢后下了葬,福王的长子被封为郡王,两个儿女封了郡主。
坊间传闻无数,朝廷已经盖棺定论,那些八卦流言,很快便被新的消息盖了过去。
开春后,蓟州府与兖州府一起上折子报灾,两个州府大半的地方,一直不曾下雨,干旱严重影响了春耕。折子递到朝廷,意味着这两个州府需要朝廷赈济。
圣上自福王去世后,精力一直欠佳,灰败的脸色,已经在百官面前无法掩饰。
朝堂上立储的风声,甚嚣尘上。
圣寿在六月,秦王体恤朝廷不易,为父分忧,秦王妃将陪嫁的绣庄,悉数当做寿礼,献给了圣上。
此举一出,京城上下哗然。
“大齐所有的锦绣布庄,仅仅京城就有五间,淮南道就有三十二间!一间不留,一间都没留!”
“那可是金山银海,全部拿了出来,奉给了圣上!”
“奉给圣上,与你我有何干系,人家儿子替父贺寿,送再贵重的礼也与你无关。若是大户人家,还能分给你一个寿桃吃,那可是圣上,你连前去道声喜都没门!”
“这你就不知了,圣上发了话,锦绣布庄的铺子,悉数拿出来拍卖,由布商去竞买,价高者得。所得银两,归于户部国库,用于赈济灾民,治理河道,边城的军需!”
“如此说来,秦王真是大善,秦王妃也一样,那是她的嫁妆,夫唱妇随,真正是一对神仙伴侣!”
“以前秦王府就经常布施,秦王妃曾说过什么来着?哦,我记得了,要是人人都与她那般行善,便是大齐之福。可见秦王府从不作假,是真正的仁慈,念着我们这些穷苦百姓。”
一时间,民间对秦王的赞颂不绝。除此之外,户部林尚书见到秦王,那张不苟言笑,永远苦巴巴的脸,差点没笑成一朵花。
户部穷,拆东墙补西墙乃是常事。被拆掉的东墙,既本来要拨付,却被挪走的银两,林尚书快被前来找他要账的官员烦死。
锦绣布庄归于户部国库之后,至少好一段时日不愁钱财了,林尚书如何能不高兴!
无论朝臣如何看待秦王,秦王府拿出了金山银山,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他们都得打心底佩服。
回到京城述职,如愿留在京城的周王妃大哥薛恽,在齐重渊的安排下进了户部做郎中。
薛恽自认为性子直,他是皇亲国戚,很是瞧不上林尚书的谄媚。不过对着上峰,他不敢出言讥讽,只在背后暗中不屑。
林尚书回到户部,脚步轻快,走一步就会笑一声。
户部的官员见状,从值房里奔出来,迎上去陪着他说笑起来。
户部的院子大门古朴厚重,院子里古树参天,向来肃然。如今大家在庭院里围着林尚书,一片松快景象,薛恽的冷脸就显得很是明显。
薛恽在殷知晦手底下做事,以前两人只见了一两面,他的性情,殷知晦不甚熟悉,大致听过一些。与他打过几次交道,便摸得八九不离十了。
殷知晦看向薛恽,他恍若未觉,依旧垮着一张脸。无奈之下,殷知晦只能走上前,拉了下他的衣袖,低声道:“我有些差使要问你,你且随我来。”
薛恽这才随着殷知晦来到他的值房,进屋后,殷知晦见他还挂着脸,无奈指着椅子,道:“坐吧。”
薛恽生气地坐下了,刚想说话,齐重渊如一阵风卷进了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阿愚,他们,他们”齐重渊气得说话都哆嗦,好半晌才挤出一句话:“不要脸的混账东西!”
殷知晦见状,倒了被茶递过去,“先吃口茶缓一缓。”
先前在承庆殿,齐重治风光得很,圣上也夸赞了他,当时齐重渊强忍着没发作,忍到这时,无论如何都憋不住了。
齐重渊接过茶咕噜噜一口气吃了,看到薛恽坐在那里,只一眼便转移开了视线。
薛恽没甚出息,都是靠着他才做了官,他看不上。
齐重渊的无视,薛恽很是在意,他苦苦思索,眼睛一亮,道:“秦王能献出锦绣布庄,王爷也能将丰裕粮食行献给圣上做寿礼!”
殷知晦垂下眼眸没有做声,齐重渊瞪着薛恽,难以置信他的蠢。
薛恽对着齐重渊的目光,心里直发虚,忙看向了殷知晦,道:“阿愚,丰裕粮食行有粮食,蓟州府兖州府需要粮食赈济,常平仓的粮食本就不足,正好解了圣上之忧。”
齐重渊突然不生气了,对着薛恽,他有了无比的自信。
真是蠢货啊!怪不得,薛老太爷当年在一众孙辈中,反倒比较看中周王妃这个孙女。
周王妃娘家有丰裕粮食行,但粮食行的钱财,虽由着周王府调用,却不能如锦绣布庄那样,悉数上交。
毕竟粮食行属于薛氏一族,薛氏族人都靠着粮食行为生,薛老太爷就是愿意,族人也会反对。
再说,有了锦绣布庄在先,丰裕行再有样学样,就是故意为之,与秦王府打擂台的意图,太过明显,便落了下乘。
殷知晦望着这对郎舅,暗自叹息一声,耐心解释了缘由。
薛恽听罢,很是不以为意道:“老太爷在族里说一不二,他自己也说了,丰裕粮食行若是没了王爷,就得关张。如今正是王爷需要丰裕粮食行之时,薛氏一族当齐心协力,共度眼前的难关。粮食行暂时没了,只要王爷安好,以后再重开就是。”
这句话说得倒有几分道理,不过等到薛氏一族商议好,黄花菜都凉了。
圣上已走路都蹒跚,强忍住上朝,见朝臣。
殷知晦心里也暗自着急,他想了下,到底将一些话咽了回去,只道:“先观望一阵再说,我等下去政事堂,探一探沈相他们的意思。王爷王爷还是别去了。”
政事堂都是一堆老狐狸,齐重渊的喜怒藏不住,去了说不定会适得其反。
齐重渊摆摆手,道:“我不去,沈相他们狡猾得很,滑不溜秋,嘴里听不到一句有用的话,我看到就来气。”
殷知晦收拾了下文书,与齐重渊一道走了出去,薛恽眨了下眼,忙跟了上前。
到了政事堂院子前,齐重渊对殷知晦道:“我先回去了,有事的话,差人来乌衣巷寻我。”
殷知晦颔首,转身进了政事堂。齐重渊大步朝外走去。薛恽顿了下,急急跟上前,道:“王爷,京城新开了间桑家园子,里面雅致得很,不输秦王府的洄园。王爷可要前去瞧瞧?”
齐重渊哪有心思去吃酒作乐,没好气说了声不去,负手头也不回离开。
薛恽盯着齐重渊的背影,脸色很是难看。
齐重渊天天歇在乌衣巷,周王妃没了宠爱,怪不得对他冷言冷语,连着薛氏都受了冷落。
薛恽提着衣袍下摆,急匆匆出了宫,赶往了周王府。
齐重渊在人前还会极力掩饰一二,到了乌衣巷便再也受不住,进屋后,连洗漱都顾不上,一甩衣袖,扯着嗓子破口大骂。
“老大不要脸!以前徐氏不过三五间破铺子,短短几年,就变成了几十间。这些铺子,还不是靠着欺行霸市而来。这些本就是我大齐的钱财,被他捞到了自己手里去,他何来的脸为大齐,为阿爹分忧!”
丰裕粮食行这些年也飞快壮大,齐重渊下意识忽略了,文素素自不会提。
齐重渊骂了一大通,直到口都干了,方喘息一口,在塌几上坐下,双手叉在膝盖上,余怒未消。
文素素安静地听着他骂,跳脚,倒了盏茶递上,道:“王爷吃口茶缓一缓。”
齐重渊望了眼文素素,端起茶吃了一口,薄荷的清凉沁人心脾,他握着茶盏的手微顿,盯着她问道:“你可有什么好法子?”
第九十三章
最近天气热起来, 瑞哥儿福姐儿都没甚胃口,周王妃正在安排晚上的饭食,罗嬷嬷进来禀报道:“王妃, 大郎来了。”
周王妃诧异地看向滴漏, “还不到下衙的时辰,他来作甚?”
伍嬷嬷摇头, “小的不清楚, 看大郎似乎很急, 估计是外面出了事。”
秦王府奉上锦绣布庄之事传得沸沸扬扬,周王妃以为是朝堂那边有事,便赶紧交待了灶房, 匆匆赶去了花厅。
花厅的几案上摆着一盆盛放的姚黄,薛恽平时最爱牡丹,此时连花都无心欣赏, 负手在屋里转来转去,看上去忧心忡忡。
伍嬷嬷撩起青竹门帘,周王妃进了屋,喊了声大哥,“出了什么事?”
薛恽一个箭步上前, 又猛地顿住了,一甩衣袖,长长叹了声,“出了什么事, 这些时日以来,阿嫄难道半点都不曾警觉?”
周王妃一头雾水, 道:“大哥,你别杵在那里, 过来坐着说话。究竟有何事,你且直说,莫要绕弯子。”
薛恽跟戏台上唱戏般,一步三叹,再看一眼周王妃,满脸的恨铁不成钢。他走到上首交背椅前,见周王妃已经坐下了,他便只能屈尊坐在了下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罢了罢了,她嫁给了亲王,她成了王妃,且让她一让。
看到座次,薛恽不免更加委屈了。四平府虽然是穷乡僻壤,他从没有坐下首之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回到京城,他应当官升一级,哪怕不升官,同品级的京官高于地方官,他留任户部,该同为五品才是。
如今他在户部就只是个从五品的郎中,与在四平府的知府五品,相当于同级,等于在原地踏步,半品都未曾晋升!
薛恽先忍着了怨气,说了最重要的事:“阿嫄,王爷去了乌衣巷!”
周王妃莫名其妙地道:“王爷经常去乌衣巷,大哥,你着急忙慌跑来,就是为了说这件事?”
薛恽急了,道:“阿嫄,王爷去了乌衣巷,这还不是大事?!”
周王妃看着滴漏,再看外面的天色,脸色微沉,道:“大哥,你刚到户部衙门当差,这个时辰衙门还未下衙,你离开之时,可有跟上峰告假,还是擅自离开了?”
殷知晦便是薛恽的上峰,他那股委屈伴着酸意,止不住往上冒:“我跟着王爷一道离开,谁敢说我不是?殷七郎靠着娘娘,靠着王爷,年纪轻轻就官至户部侍郎!”
薛恽的脾性,周王妃最了解不过,听到他话里的酸意,按耐住性子,道:“大哥,王爷是王爷,王爷自来去自如。大哥不一样,阿愚是你的上峰,你要尊着敬着阿愚,离开户部值房,当同阿愚打声招呼。其他同仁都看在眼里,大哥这般不给阿愚面子,其他人有样学样,你让阿愚如何做?”
“我让他如何做,他管不住属下,倒怪到我身上来了?”薛恽仰起上身,愤愤不平地看着周王妃,“都是皇亲国戚,他年纪轻轻,坐在那个位置本就不当!”
周王妃揉着眉心,努力平缓着自己的情绪。
薛恽受了气,陶老夫人又该心疼了,会到王府来向她哭诉。
“大哥,没事的话,你先回去吧。我就不多留你了,等下瑞哥儿便下学回来,我还得去照看他。”
“瑞哥儿。”薛恽念了声,不满地道:“你提到瑞哥儿,我还有些话要同你说。王爷去了乌衣巷,那文氏受宠,阿娘告诉我时,我还以为是阿娘夸大其词。如今看来,乌衣巷比我想象的还要受到王爷的宠信。阿嫄,你生了福姐儿之后,肚皮便再没了动静。你府里的侧妃,肚子里又揣上了,要是乌衣巷那边生个儿子你真是替瑞哥儿着想,就莫要自大。”
府里的张侧妃有了三个月的身孕,李侧妃听说这个月的月事也没来。乌衣巷那边虽然暂时没有动静,殷贵妃曾暗示过不会让文素素有身孕。只是周王妃并不敢全信,毕竟是她的亲孙,谁肚皮里出来,对她来说都无关紧要。
薛恽见周王妃不做声,在椅子里坐直了,双手搭在扶手上,道:“阿嫄,你在娘家时,祖父看重你,将你养成了要强的性子,总想着与男人比肩,做出一番大事。阿娘与你大嫂,她们在府里掌管中馈,操持家务,没你这份大志,如今日子过得好好的,谁不羡慕她们的福气。倒是你,阿嫄,你自视甚高,惹得王爷不喜,王府的庄子铺子,你也没能抓住。到头来,你两边都落了空。”
周王妃挺直脊背端坐着,消瘦的脸庞苍白如纸。
薛恽的话,如万箭穿心,刺得她血肉模糊。
是啊,她不柔顺,不懂得讨好,不被齐重渊待见。
她没本事,却心高气傲。以前薛恽也曾说过,她对其不屑一顾。
乌衣巷那边进京之后,逐渐将她引以为傲的东西,一件件击得粉碎。
账目,经营买卖,管家理事,宫中的看重
她对宠爱始终嗤之以鼻,齐重渊爱宠谁就宠谁,她根本不愿意与他亲近,不愿意看到他。
宠爱的背后,连着权势。齐重渊歇在乌衣巷的日子越来越多,乌衣巷那边的权势越来越大。
她拿什么去护着瑞哥儿福姐儿,王妃的身份靠不住,就是皇后,也一样如此。
薛恽向来认为薛老太爷对周王妃看得太高,她顶天就是个妇道人家,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哪怕成了太后,她也得靠着皇帝儿子。
周王妃的沉默黯淡,让薛恽说得更激动了,他用力挥舞了下手臂,居高临下教训她道:“阿嫄,外面朝堂的事情,你虽然不懂,却不能无知。秦王府现在风头占尽,百姓无不念他的好,户部跟过年一样热闹,林尚书高兴得都合不拢嘴,比他新纳的小妾生了儿子还要兴奋。朝堂上天天在吵立储,圣上能挡多久?”
关乎立储大事,周王妃忙极力稳住神,道:“立储是大事,大哥且要谨慎些,不得乱说。”
薛恽呵呵,撇嘴道:“我怎地就乱说了,秦王为父分忧,心系大齐江山。别人如此做,是僭越,大齐江山本姓齐,秦王拿出白花花的银子,真正解决了户部的困难,无论谁都挑不出他的理!阿嫄,王爷去了乌衣巷,你要夺回王爷的心,你就得拿出办法,解决王爷现在的难题!”
“夺回王爷的心!”周王妃脑子钻心地疼,木然道:“我能如何做?大哥都说我是自视甚高了,我又有什么法子!”
薛恽瞥了又瞥周王妃,掩饰不住得意地道:“你没法子,我有。唉,阿嫄,朝堂大事不是你后宅那点中馈,妇道人家总是见识浅。唉,还得看我。秦王府能拿出锦绣布庄,咱们薛氏就能拿出丰裕粮食行。我写信给祖父,告知此事,祖父既然看重你,你也给祖父也去一封信,将丰裕行拿出来去做寿礼。周王府没了,丰裕行也留不住!”
真是大口气!
薛恽以前自认为是读书人,一心挣脱商户的身份,想要走科举仕途之道。
科举多年,他始终未中。周王妃与王府议亲那年,恰逢科举年,他便考中了三甲,轻轻松松得了差使,一出仕便是上县的县令。两年后,他升了四平府的知府。
薛恽对经营买卖一窍不通,更不清楚丰裕行当年的不易,如何壮大至今。
丰裕行是借了王府的势,与锦绣布庄同样借势,又有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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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帛分便宜贵贱,一匹缂丝与一匹麻木的价钱,差别大了去。锦绣布庄主产丝麻,大齐的七八成丝麻,都出自锦绣布庄。除去海船向番邦出售的部分,只要有锦绣布庄在的地方,别的布庄基本难以存活。
粮食买卖,并无独占一说,粮食价钱朝廷会进行调节,赚的就是个辛苦钱。锦绣布庄早就赚得盆满钵满,自从在江南道被打压,江南道的各式丝麻出来之后,锦绣布庄的丝麻买卖就逐渐难做了。
最重要的是,秦王府最赚钱的买卖,眼下并非锦绣布庄,而是海船!
周王妃一听便否决了,沉声道:“大哥,丰裕行是薛氏的根,祖父也难以做主。如今再献丰裕行,便是拾人牙慧。大哥你别自作主张添乱!”
薛恽气道:“我怎地就添乱了!你看你,外面的事情你不懂,偏生你又不虚心,我都是为了你好!”
“有娘娘阿愚在,大哥就别费心了。”周王妃心里难受,脑子也乱糟糟,实在是没心思与薛恽纠缠,站起身道:“好了好了,大哥回去吧。”
薛恽忙起身上前,拦在周王妃面前,语重心长道:“外面的事,我不与你多说,王爷那边,你可要上些心。女人就得柔婉,体贴,你得改”
周王妃冷着脸,闪身从薛恽身边疾步走了出屋。薛恽见周王妃不搭理他,气得在身后跳脚,想到这里是周王府,他追了几步,只能悻悻作罢。
离开王府上了马车,薛恽眼珠子一转,霎时有了新的主意,忙拍着车壁,道:“去平康里!”
乌衣巷。
文素素对秦王府的举动,自是一清二楚。
在殷贵妃周王妃等一众人中,文素素最为佩服的便是秦王妃。她有勇有谋,手腕果决。
估计从江南道败了之后,秦王妃就有了这个念头。现在方抛出来,秦王应该功不可没。
要是早出手,如今几个王府的形势,得是另外一番模样。
齐重渊问她可有法子,文素素当然有,殷贵妃对她曾起杀机,她不会说出来。
早先她就已经做了准备,殷知晦是聪明人,他要是走错,或者下子慢了些,现在要补救,也来得及。
真正到无路可走时,还有最后的一招,便是让秦王去给福王作伴,召集勇猛悍匪血洗秦王府。
自古以来,争权夺利都直白血腥,谋略在兵马刀箭面前就是一张脆弱的纸。
可惜,齐重渊无李世民的军功,威信,手上没兵权,能做出“玄武门之变”,却难以善后。
文素素连连摇头,道:“王爷,我只是有些小机灵,朝堂大事,还是王爷教导,我才方略微懂了些。”
齐重渊倒也不失望,文素素说得是,她就是有几分小聪明,做买卖算账上有些天分。
朝堂大事可不是做买卖,要是她真能操控朝局,殷贵妃的担心便成了真,他就得防着她了。
齐重渊不再与她说这些,朝堂上的事情烦心,此刻他更是不想多提。
伸手将文素素拉到怀里,齐重渊轻笑道:“卿卿还是多学着吃穿规矩,你这薄荷的茶水,就安排得不错。现在天气热了,用冰过早,不用冰,又闷得慌,夜里都睡不好。阿娘先前还在抱怨,夜里睡不踏实,白日就没精神。我去让阿娘也改吃薄荷茶,清凉清凉。”
文素素垂下眼帘,道:“娘娘的身子不好,王爷孝顺,时常放在心上。朝堂上的事情也要操心,真是辛苦王爷了。”
这句话说到了齐重渊的心坎上,他感到无比的抚慰,用力搂了搂文素素,道:“还是卿卿体贴。”
文素素道:“娘娘好了,王爷也就少操一份心。晚上睡不好,吃些薄荷茶也无甚用,还是得吃安神汤,太医院难道没开方子?”
圣上也吃安神汤,太医院也经常开,安神汤在宫中是最为常见的方子。
齐重渊道:“阿娘不喜药味,除非实在是撑不住,才会服药。唉,阿娘向来要强,我去劝劝她,让她多少吃上几碗安神汤,夜里能睡个好觉。”
文素素嗯了声,抬头望着他,脸上笑意隐隐,柔声道:“娘娘见到王爷的这份孝顺,身子应当很快就会好转了!”
第九十四章
承庆殿。
天气已经炎热, 鸣蝉阵阵。御书房内,窗棂紧闭,屋内闷热夹杂着药味萦绕。
倚靠在椅背中的圣上, 手上拿着册子, 已许久未曾变过动作。腿上搭着的锦被,不知何时滑落在地, 躬身肃立在一旁的黄大伴, 好似长了无数双眼睛, 轻手轻脚上前,蹲下捡拾起锦被。
圣上听到极轻锦缎滑过的声音,眼皮终于动了下, 清灰的脸渐渐浮起不耐烦,哑着嗓子道:“拿走,都快麦收季节, 还裹得这般厚作甚!”
刚喘了口气,喉咙一阵发痒,圣上青筋暴露的手,痛苦地抓住案桌边缘,咳得好似五脏六腑都在翻滚。
黄大伴神色大骇, 顾不得锦被了,急步上前倒了温水放在一边,又前去拧了帕子过来。
这些时日圣上经常咳嗽,服药也不见好转, 身子每况愈下。
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圣上接过帕子擦拭过手脸, 用温水漱了口。
黄大伴犹豫了下,劝道:“圣上, 老奴去传郑太医正过来,再给圣上诊诊脉,这般下去,圣上的龙体吃不消啊!”
圣上轻喘着气,摇了下头,道:“我的身子自己清楚,等过一阵睡片刻就好。”
夜里圣上睡不好,安神汤吃下去,很快便会醒来,要再吃上一碗,才能勉强迷糊到天明时分。
圣上蜷缩在椅背里,复又拿起先前的册子翻看。黄大伴不敢打扰,小心翼翼将锦被搭在圣上的膝盖上,退到一边守着。
册子圣上已经看了足足四五遍,每一遍感悟都不相同。
大齐户部的赋税收入状况,各州府历年来的变化,册子上用简单清晰的数,做出了解释说明。
其中,圣上看得最多的,便是淮南道的赋税变化部分。
开始起变化的那一年,秦王定下了淮南徐氏八娘为王妃。
淮南道与江南道一样种植桑麻,养蚕织布。虽比不过江南道在桑麻布料上的繁荣,在大齐能居于前五。
从这一年起,淮南道的赋税锐减,其中减少最多,则是来自桑麻布匹纺织等的赋税。
淮南道为了弥补这一块的赋税差额,在茶,盐,人丁等上进行摊派。
圣上对官员的所作所为,心底自然一清二楚。水至清则无鱼,除非实在是太胆大妄为,引起民乱,他一般不会过问。
官员若要弥补十两的赋税,进行摊派的银两,估摸着要达到十五两,多出的五两部分,则进了官员的钱袋。
淮南道的百姓不堪重负,人口逐年下降,盗匪横行。
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一切的根源,皆在于锦绣布庄的崛起。
风起青萍之末,锦绣布庄属于了皇家,也给日渐没落的大齐,埋下了深深的祸端。
秦王府得到的钱财,乃是属于大齐的户部。如今将铺子庄子奉上,虽说是将钱财还给了户部,已造成的损害,如何就这般简单抵消了。
圣上脸火辣辣地疼,纸上的每个字,都像是在嘲讽他当时的短视。
想到对秦王府的称赞,大善的褒奖之语,圣上还要做全表面功夫,夸赞了亲王。
立储君之事迫在眉睫,他是君王,每句话都会引来底下朝臣官员的猜测,一个脸色不对,那些聪明人便会浮想联翩。
四皇子五皇子他们还小,除非他们有经纬之才,圣上也不会立他们。对着两个已成人的兄长,立他们,只会让兄弟之间自相残杀。
至于秦王与周王,眼下看来,周王略胜一筹,却无法让圣上下决断,终究是资质逊色了些。
圣上收起了册子,盯着良久。
这份册子,应当并非出自殷知晦之手。册子的行文方式,虽有所变动,圣上依旧看得出来,这与江南道的账目,周王府铺子庄子所采用的账目记录,如出一辙。
江南道今年的春蚕赋税,已经送至户部,江南道的蛀虫,容他们这些时日,该逐一清理了。
圣上收起册子,吩咐黄大伴,“去将老二与阿愚叫来。”
庆兴宫。
东暖阁的绿竹窗帘垂下,屋中便显得有些阴暗。
齐重渊一进屋便皱起了眉头,对坐在软塌上的殷贵妃抬手见礼,抱怨道:“阿娘,屋子这般暗,你仔细伤了眼睛。”
殷贵妃怕热,绿竹窗帘放下后,便觉着屋子里清凉些。她未理会齐重渊,对随着他一道前来的殷知晦招手:“阿愚来了,快坐。”
殷知晦见过礼,在锦凳上坐下了,仔细打量着殷贵妃憔悴的脸色,关心地道:“姑母可有宣太医?”
齐重渊抢着道:“阿娘不喜吃药,阿愚你问来有何用。”
罗嬷嬷奉上了茶水,齐重渊一看热茶,便没了兴致,道:“去换薄荷水来。阿娘你也尝尝,薄荷水清凉,吃了能提神醒脑。”
殷贵妃只得依了他,“阿愚可要吃薄荷茶?”
殷知晦道好,殷贵妃便让罗嬷嬷去换茶,“太医院有薄荷,你去要一些来备着。”
齐重渊叫住了要出去的罗嬷嬷,“你顺道去取副安神汤,夜里熬给阿娘吃,让阿娘能睡个好觉。”
罗嬷嬷赔笑着,见殷贵妃点头,方曲了曲膝出去了。
齐重渊语重心长地道:“阿娘,你夜里睡不好,白日便没精神。就算白日能眯一会,始终精力不济。”
殷贵妃在白日时,头的确晕乎乎,难以集中精力。
齐重渊难得的关心,令殷贵妃很是欣慰,连着道了几声好,“那劳什子药又苦又臭,既然老二你有心,我且忍一忍。”
说完安神汤之事,殷贵妃让伺候的宫女退了出去,问道:“朝堂上的情形如何了?”
殷知晦沉默了下,道:“秦王府之事,姑母已经知晓,如今百姓对秦王感恩戴德,户部亦是。”
殷贵妃脸上浮起冷笑,道:“民心朝臣之意,皆无关紧要。”
太平时日,百姓的拥戴,只是一场热闹。
朝臣亦如此,新君一出,除非造反,他们照样得顶礼叩拜。@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立储乃是圣上独自的抉择,圣上身子的情况,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如今依旧未决。
秦王府的锦绣布庄,看来还不够。
现今圣上没表态,他们也只能静观其变。
殷知晦下意识掩下了那份册子,低声道:“姑母,先前我与王爷还在商议,璟郡王弱龄失怙恃,圣上念着孙辈,不若让璟郡王进宫,陪伴圣上左右。”
殷贵妃沉吟了下,道:“璟郡王快到了开蒙的年纪,不如让秦王府的琅哥儿珩哥儿一起进宫,彼此有个玩伴,一起上学读书。四皇子五皇子他们是叔叔,年纪长一些,能看着他们不淘气。下学后,能陪在圣上身边说说话。”
齐重渊皱眉,道:“干脆让瑞哥儿也一起进宫吧,先前我同阿愚说,阿愚不同意,说是瑞哥儿在王府好好的,无需来争这份宠爱。凭什么让他们几个小崽子在阿爹面前露脸,琅哥儿霸道,胖得跟老大一样,规矩礼数一塌糊涂。在我的瑞哥儿面前一比,呵呵,阿爹便能看出老大的本事,连自己的儿子都教不好,如何担得起大事!”
瑞哥儿是齐重渊的独子,殷贵妃生怕他有闪失。不过,想到自己在宫里,先生禁卫宫人一大堆伺候,在圣上的眼皮子底下,哪能出什么事。
皇子之间互相攀比,皇孙比一比,也是好事。
殷贵妃便道:“瑞哥儿也一起进宫,等下我亲自去走一趟,瞧瞧圣上的身子,顺便与他提。”
几人商议了一阵,承庆殿来了人,将齐重渊与殷知晦一并叫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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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知晦脸上看不出什么神情,齐重渊却掩饰不住的亢奋,边走边低声道:“阿愚,这下江南道要大变天,我们得仔细挑人了。”
江南道的官员根深叶茂,这块骨头看上去难啃,比起查账却容易多了。
有账目证据在,他们贪腐的事实板上钉钉,无可狡辩,拿下几个大官,拔出萝卜带出泥,爪牙也就生不了事。
待官位空缺出来,却绝不能如齐重渊所想这般,全部安插自己的人。
一是说不定圣上欲借机看齐重渊,二是江南道是大齐的赋税重地,不可再次烂了根基。
殷知晦下意识想到了文素素,道:“王爷,事关重大,我们要从长计议。王爷是要回府,还是前往乌衣巷?”
齐重渊想了下,道:“我得回王府好生交待瑞哥儿,让薛氏给瑞哥儿挑几个机灵的书童。还有伴读,也要早些做好准备。殷氏这边与瑞哥儿差不多年纪的,就交给你了。薛氏那边,唉,薛恽是个没出息的,他那两个儿子,只怕也随了他。薛氏一族,不堪其用啊!”
殷知晦无奈地道:“王爷,待圣上允了此事之后再选也不迟,事先闹出动静,便是我们做了圣上的主。”
齐重渊难得承认了冒失,“倒也是,不过瑞哥儿得先教起来,老子教儿子,任谁也挑不出理。”
殷知晦便未再多言,同齐重渊在宫门口道别,各自离开。
周王府。@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周王妃盯着没出息的薛恽,再吃力地转动着眼珠子,打量着袅袅娜娜,立在他身后两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
薛恽摆手让她们退下,板着脸的罗嬷嬷,将她们领了出去。
薛恽上前坐在周王妃的下首,颇为自得地小声道:“阿嫄,你且仔细瞧好了,比起乌衣巷那位如何?”
周王妃深深吸了口气,咬紧牙关问道:“大哥,你打哪儿寻来的人?这是王府!”
“我前去平康里,费尽心思寻来的清倌人。阿嫄放心,身契都已经办好了。”薛恽从袖中拿出两份身契,杵到了周王妃眼皮子底下。
“王府,呵呵,王爷也是男人。清倌人清清白白,腰身柔软会伺候人。乌衣巷那位,乃是嫁过人的乡下寡妇,照样被王爷看上了眼,还带回京城宠着。”
男女有别,薛恽作为大哥,不好同周王妃说得太透。
他们男人在床榻上时,能否尽兴,与女人身份的高低可没甚关系。
薛恽满脸的惋惜,周王妃端庄是端庄,有正妻的派头,只男人的心思,她是一窍不通。
“阿嫄,她们身份低贱,留在王府,不过就是个玩意儿。这个玩意儿,能让王爷暂时乌衣巷那边,也就足够了。说起来,王爷对乌衣巷那边,也该没了先前的新鲜。只待一段时日,王爷便将那边彻底抛在了脑后。”
齐重渊从不是柳下惠,王府的侧妃妾室不比其他人少。薛恽也同他一起去瓦子吃酒玩乐过,男人喜欢的,他一样喜欢。
“乌衣巷那边,我听说有几分机灵。阿嫄,王爷是男人,你自小就被祖父夸赞机灵,王爷可喜了你这份机灵?”
周王妃拿着身契,垂着眼眸一言不发。
薛恽坐直身,望着满屋的锦绣,道:“这两个清倌人,待王爷腻了,没了兴致,再换新人就是。王爷是亲王,几个女人罢了,阿嫄你可别做那拈酸吃醋之事,侧妃们不足为惧,毕竟她们已经是王府老人了。王爷得留在王府,你是正妻,王妃,要是你正妻的脸面无存,出去吃酒应酬,其他的贵妇人们如何看待你?”
斜阳透进窗棂,地面案几上覆上了一层红光。周王妃手拽着身契,怔怔失神。
乌衣巷。
午后,文素素正准备午歇一会,瘦猴子着急忙慌跑了回来。
文素素见他跑得满身满头的汗,以为朝堂那边又出了事,忙让李三娘去门口守着,问道:“可是出了大事?”
瘦猴子抹了把脸,咧嘴道:“老大,薛恽薛郎中,就是王妃的大哥,从桑妈妈手里买了两个清倌人去。桑妈妈见到肥肉主动送上门,狠狠赚了他一大笔。”
文素素放松下来,皱了皱眉,道:“就这事?”
瘦猴子忙道:“薛恽在花楼里有个诨号,叫薛大手,就是大手笔,出手阔绰,好坏不计。本来要叫他薛大傻子,这个诨号怕惹怒了他,就改成了薛大手。他那两个清倌人,妖媚得很,桑妈妈本来不愿意卖,妖媚的姐儿,留在花楼里最能赚钱。只他硬要急着买,桑妈妈就给了他。这笔买卖,他让桑妈妈莫要声张。他大张旗鼓地去,又大张旗鼓买人,哪能避开人的眼。薛大手买走人,送去了王府。”
送进王府,就是送给齐重渊了。最简单的方式,对齐重渊很是有用。
文素素只哦了声,道:“知道了。”
不过,她还挺好奇,周王妃可会收下她们。
收下她们,就是周王妃真急了。
第九十五章
齐重渊回到王府, 一边走进净房更衣,一边吩咐青书:“去将瑞哥儿与王妃叫来。”
琴音忙进了净房伺候,青书去传话。进了周王妃的正院, 看到屋内立着两个眼生的美貌娘子, 微楞之后,上前见礼:“王妃, 王爷传话, 让王妃与瑞哥儿前去见王爷。”
周王妃忙对罗嬷嬷道:“快去将瑞哥儿叫上”她话语微顿, 又看向青书:“王爷可有要事,不若将福姐儿一并叫上。福姐儿已经好些时日未曾见过王爷了。”
青书道:“小的并不清楚,只按照王爷的吩咐传话。”
琴音青书一向嘴严, 只听齐重渊的命令行事,周王妃没再多问,让罗嬷嬷去领瑞哥儿, “福姐儿让乳母看着,饿了便先用饭,”
罗嬷嬷去领了瑞哥儿,周王妃收拾了下出来,脚步微顿, 对着立在那里的两人道:“春烟,莺鸣,你们也一道前去给王爷见个礼,认认主子。”
春烟生得柳眉樱唇, 如江南烟雨般出尘。莺鸣娇俏可人,一把嗓子如黄莺般清脆。两人被留下来后, 周王妃给她们重新改了名。
青书不动声色瞧在眼里,袖手肃立也不说话。待周王妃安排好, 牵着瑞哥儿出屋,莺鸣与春烟跟在了后面,他便转身向前院走去。
到了书房门前,青书停下脚步看向春烟莺鸣,周王妃见状,面色微僵,道:“你们且去候着。”
青书亦不多问,唤来小厮领着两人先去下人房。琴音掀开了门帘,朝周王妃见礼,“王妃请进,王爷已经等着了。”
周王妃赶紧牵着瑞哥儿进了屋,齐重渊换了身常服,大马金刀坐在塌几上吃茶。瑞哥儿规规矩矩上前请安,他放下茶盏,朝瑞哥儿打量,招手道:“过来阿爹这边坐。”
瑞哥儿恭敬应是,走上前坐在了齐重渊身边。琴音搬了锦凳过来,放在齐重渊下首,周王妃便坐了下去。
齐重渊问起了瑞哥儿的功课,可有贪玩淘气。平时瑞哥儿常被齐重渊考教,父子见面也多,并不如福姐儿那样生疏,他答得还算流利。
问罢之后,齐重渊很是满意,先让他回屋去用饭,“饭后再写五篇大字。”
瑞哥儿乖巧应下,青书忙将他送出屋,罗嬷嬷与瑞哥儿的乳母小厮一道上前,拥簇着他回了自己的院子。
齐重渊看了眼周王妃,漫不经心地道:“府里的中馈就那么些,你要将心思多花些在瑞哥儿身上。读书学习之事你就无需操心了,我打算将他送进宫去,与琅哥儿璟哥儿几人一起,在宫内一起读书,伴在阿爹左右。”
周王妃吃了一惊,道:“娘娘可知此事?”
齐重渊脸瞬间拉了下来,沉声道:“瑞哥儿是我儿子,能跟在阿爹身边,这是莫大的荣幸!阿娘知与不知,又有何干!莫非你以为,阿娘说了才算!”
周王妃实在是情急,瑞哥儿是她辛辛苦苦怀胎生了下来,是从她身上掉下的肉!
“王爷要三思,瑞哥儿乖巧规矩,琅哥儿可不是个好相与的,生得又壮硕,要是被他欺负了去,王爷岂会不心疼。”
齐重渊本来尚还好的心情,顿时被周王妃搅得乱七八糟,不悦道:“无知妇人,慈母多败儿!瑞哥儿是进宫,在阿爹,在天子眼皮子底下读书!瞧你这副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瑞哥儿是去了龙潭虎穴!”
周王妃见齐重渊态度坚决,知道这件事她做不了主,强忍着不安,打算过一阵差人去卫国公府寻殷知晦,殷贵妃与他可曾知晓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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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及此,周王妃只想赶紧回去,起身见礼告退。齐重渊懒得看她,连眼皮都未抬,唤青书传饭。
周王妃脚步匆匆离开,将春烟莺鸣两人悉数忘在了脑后。青书传了饭,刚转身准备回屋,小厮豆子奔上前,朝着下人房努嘴:“书爷,王妃将她们留在了此处,书爷你瞧,该如何安排方好?”
青书纳闷了下,敬献美人儿的事情,他见得不少,猜测周王妃也是此意。
既然人送了来,又是千娇百媚的美人儿,青书不敢擅自做主送走,让豆子稍等,进屋禀报道:“王爷,王妃先前领了两个娘子前来,王爷可要见一见?”
齐重渊意外了下,不以为意地道:“你且去唤来我瞧瞧。”
青书应是出去,叫上莺鸣春烟进了屋。那边,周王妃走到半路想到了两人,懊恼地一拍脑袋,到底瑞哥儿的事情重要,便让罗嬷嬷回去将两人领回来。
罗嬷嬷回到前院,恰看到两人跟着青书进屋。她望着晃动的门帘,片刻后转身回去了。
周王妃差了人前往卫国公府,见罗嬷嬷独自回来了,问道:“人呢?”
罗嬷嬷小心觑着周王妃的脸色,斟酌着道:“王爷将她们叫了去,小的便回来了。”
周王妃沉默片刻,道:“既然如此,倒省了我的事。”
这种事,做起来的确令人难堪。周王妃苦思许久,才留下了她们。
薛恽没甚出息,只他是男人。细究起来,除却身份,他与齐重渊算得上半斤八两。
薛恽的喜好,应当与齐重渊差不离。眼下虽说秦王府与周王府之间剑拔弩张,以立储大事为重,周王妃比不上乌衣巷,对朝堂大事插不上手,她只能想尽办法,削弱乌衣巷的影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罗嬷嬷以前就劝过周王妃,用人去勾住齐重渊。她现在终于肯了,罗嬷嬷自是求之不得,前去传了饭食摆放好,积极地道:“王妃,小的去打探下,看王爷可有留下她们。”
周王妃不紧不慢用着饭,道:“你去打探作甚,王爷留下了她们,会传话来,给她们安排院子。”
罗嬷嬷一想也是,便没再去前院。
饭后,前去卫国公府的人回了王府。周王妃听她回话,殷贵妃与殷知晦都知晓此事,已经提前商议过,她提着的心,总算落回了肚中。
殷贵妃在宫中照看,殷知晦做事可靠,瑞哥儿进宫就无甚大碍了。
翌日早间,罗嬷嬷伺候周王妃穿戴洗漱,偷瞄着她的脸色,期期艾艾道:“王妃,王爷将她们都收了房,昨夜闹腾了一整晚。”
周王妃端坐在妆奁台前,铜镜新磨过,灯盏明亮,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眼角的细纹又深了些。
罗嬷嬷从匣子里取了金嵌珍珠钿头钗,周王妃道:“放下吧,就只青玉钗便行了。”
罗嬷嬷微楞,下意识抬眼朝镜子看去。镜子里的周王妃,与平时并无不同,清瘦的脸,苍白,面无表情。
“是。”罗嬷嬷忙重新取了青玉钗,梳好了发髻。
周王妃推开罗嬷嬷递上来的口脂,道:“去安排院子,就梅院吧。梅院已有洒扫粗使婆子,再多添两个丫鬟前去伺候。吃穿用度,照着其他的妾室来。”
罗嬷嬷应是,旋即关切地道:“王妃的唇一向淡,略微施些口脂,便得好些。”
周王妃笑了起来,道:“嬷嬷,我是王妃,无需胭脂,无需金玉头面。匣子里的头面,都收起来吧。”
罗嬷嬷不敢再劝,忙收起了妆奁匣子。
可惜了,满匣子的金玉珠宝,就这般蒙了尘。
罗嬷嬷蓦地回忆起周王妃还在娘家时,生得不算顶美,只她身上的那股灵动与朝气,一看便令人挪不开眼。
周王妃与齐重渊成亲不过九年,及笄后定亲,皇家礼仪规矩多,过六礼备嫁妆,十八岁时出嫁,今年九月方年满二十七岁整。她身上的那股疲惫,暮气,罗嬷嬷有时不敢看她,多看一眼便会心酸。
在娘家时,周王妃也不见得过得好。她那时候出面去做买卖,引得了薛氏族里男人们的不满。薛老太爷最后也无法,退了一步,只让周王妃在账房看账。
不抛头露面与男人们争抢风头,账房还有别的老账房,薛氏族人才勉强同意了。
嫁人后,她成了王妃,一飞冲天的好亲事,惹得数不清的人艳羡。
旁人只看得到面上的荣华,罗嬷嬷却清楚就里。
罗嬷嬷不清楚的是,为何薛恽那般的人,无论是在以前,还是如今,日子都比周王妃过得顺畅舒坦?
午后,殷贵妃差了人来,告诉周王妃让瑞哥儿准备进宫读书之事。
周王妃忙着替瑞哥儿找伴读,书童,齐重渊歇在何处,梅院的新妾室,她全都没空关心了。
秦王府。
秦王最近风头正盛,走路更是虎虎生风。到了傍晚时分,他昂首挺胸从庭院中穿过,上了台阶来到廊檐下,秦王妃已经从屋内迎出来,曲膝温柔地道:“王爷回来了。”
秦王走得快了些,脸色赤红,汗水沿着脸颊流淌,喘气急促。秦王的身形肥硕,怕热,最讨厌炎炎夏日。
照着以前,秦王定会没有好脸。最近他心情好,待喘匀气后,道:“琅哥儿珩哥儿呢?”
秦王妃让秦王走在前面,答道:“他们方才下了学,回了自己院子。”
进屋后略微擦了把汗,秦王连茶都顾不上吃,道:“阿爹让我将琅哥儿珩哥儿都送进宫读书。”
秦王妃惊讶了下,问道:“圣上怎地提到了此事?”
秦王将瑞哥儿璟哥儿也要一起进宫的事说了,“阿爹最近身子不好,想着要孙儿们在身边,能陪着解闷说说话。”
秦王妃神色微凛,道:“王爷,我恐圣上不只是为了天伦之乐。储君之位依然悬而未决,圣上还得要看皇孙。”
秦王怔了怔,肯定地道:“都说隔代亲,阿爹平时待孙辈们,比待我们兄弟不知亲切几何。阿爹让他们进宫读书,也是老三没了,阿爹受了打击,心比以前软,舍不得孙儿们。”
“再说了,就算阿爹要看皇孙,我的琅哥儿珩哥儿都聪慧伶俐,难道还比不过老二老三那两个蠢货?”秦王端起茶吃了口,神色一片自得。
秦王妃只能苦笑,她没说的是,先前琅哥儿与珩哥儿还闹了一场。珩哥儿聪明,虽年初刚开蒙,大字已经写得比琅哥儿要有模有样。
先生夸赞多了珩哥儿,琅哥儿就不高兴了。先前下学时,兄弟俩走着走着就吵了起来,琅哥儿仗着身高体壮,要揍琅哥儿。他拳头刚抬起,琅哥儿就大哭,跑得飞快来找秦王妃告状,说是哥哥打他。
秦王妃左右劝说,安抚好两兄弟送了回去。琅哥儿有她看着,会老实规矩些。珩哥儿也一样,会收敛着故意激怒琅哥儿,再跑来一通告状。
珩哥儿送进宫,定不会吃亏。只是,琅哥儿虽是秦王妃亲生,她也夸不出聪慧伶俐的话。他霸道蛮横,一言不合就要动手。小儿之间打架无伤大雅,假若圣上立了亲王为储君,琅哥儿是秦王的嫡长子
琅哥儿肖似秦王,五官身形,尤其是性情,十足十随了他。秦王对这个长子,自小便极为纵容溺爱,休说岚姐儿,就是珩哥儿都要远远排在后面。
秦王妃不欲惹得秦王不满,斟酌着道:“王爷,瑞哥儿与珩哥儿璟哥儿年岁相仿,几人一道启蒙正好,也能玩到一处去。琅哥儿大了,不屑与年岁小的弟弟们在一起,不若还是让琅哥儿留在府里读书,珩哥儿进宫去。”
谁知,秦王妃的小心翼翼,还是惹来了秦王不快,他沉下脸,生气地道:“阿爹的话,就是圣旨,让琅哥儿留在府里,便是抗旨不尊!你经常称琅哥儿这不好,那不好,要多管加管束。亏我知晓你是他的亲生母亲,不清楚的,还以为你是那恶毒的后母。琅哥儿如何不好了,他懂事听话,结实活泼,谁见了不夸他一句生得一幅有福气的相。要是被阿爹得知你嫌弃他的嫡长孙,你可担待得起!
秦王妃头又开始疼,秦王一意孤行,她除非将琅哥儿腿打断,让他卧床不起,无法进宫。
虎毒不食子,秦王妃眼皮跳了跳,她忙摇头,将这些全抛诸于脑后,暗暗祈求琅哥儿能懂事些。
几个皇孙一起进了宫读书,圣上亲自从翰林院,三殿三阁指了官员为先生。平时白日他们上学,下学后前去承庆殿请安,一起住在承庆殿偏殿,隔几日回府一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江南道开始清洗,大多官员都忘记了当时清查海税之事,如今秋后算账,打得官员措手不及,通气已晚,朝堂上下一片血雨腥风。
宫里也不太平,琅哥儿将珩哥儿推下台阶,摔得头破血流,昏迷不醒。
第九十六章
七月流火, 秋老虎肆虐了几日就难以为继。午后方过,乌云渐渐聚集,在天空低低悬垂, 世间万物都被罩上了一层灰。
“阿爹, 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琅哥儿友爱兄弟, 最心疼琅哥儿。定是瑞哥儿使了坏, 定是瑞哥儿!”
秦王急得脸都白了,小黄门拦住了他,他到底不敢硬闯, 跳脚拼了命大喊阿爹,“阿爹,琅哥儿是你的嫡长孙, 珩哥儿可怜啊,他那般聪慧孝顺,阿爹,你要明察。还珩哥儿一个公道啊!”
黄大伴走了出去,客客气气地道:“王爷, 圣上龙体欠安,请王爷莫要大吵大闹,扰了圣上歇息。”
秦王心里骂了声阉狗,阴沉沉地盯了过去。黄大伴目不斜视, 淡定地吩咐小黄门:“莫要忘了规矩,请宿卫过来。”
宿卫便是守卫承庆殿的禁军, 秦王虽不甘,只得强忍着怒意离开。
黄大伴望着秦王怒气冲冲的背影, 轻轻摇头叹息,转身回了大殿。
天气闷沉,秦王浑身上下如浸入了水中,月白府绸长衫变成了淡青,赤红的脸,灰色的唇,眼里淬着狠戾,呼哧着奔回偏殿。
珩哥儿躺在软塌上,郑太医正领着太医给珩哥儿止血扎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秦王妃魂不守舍坐在一旁,握住了他的小手,双目红肿得快睁不开,不断流泪。
琅哥儿整个人痴痴呆呆立在角落,有水迹,在他脚边蔓延开。
殷贵妃坐在一边,望着满屋的混乱,微叹了口气,对秦王妃道:“我也是当阿娘的,知道你心急难受,就不多劝你了。你好生守着珩哥儿,我替你看着琅哥儿,他吓坏了,唉。”
秦王妃虽明白殷贵妃这时肯担起这份责,不过是要展示大度,秦王妃却承她这份情。
殷贵妃执掌后宫多年,琅哥儿能放心交给她看顾。如今的情形下,殷贵妃生怕琅哥儿出事,哪会害了他。
现在她也不想看到琅哥儿,惟恐自己会亲手掐死他。恨不得躺着人事不省的人,不是她的珩哥儿,而是他!
秦王妃哽咽着欠身道谢,殷贵妃叮嘱了郑太医正几句,伸出了手臂,罗嬷嬷忙上前,将她搀扶了起来。
殷贵妃挪着脚步,走到琅哥儿面前,温和地道:“琅哥儿,阿娘要守着弟弟,太医在给弟弟诊治,你是个好孩子,莫要担心,且随着我去歇一阵,好好睡一觉,睡醒之后,弟弟也醒来了。”
琅哥儿愣愣看着殷贵妃,她的脸像是橘子皮一样黄,眼珠也灰中带黄,他不由得瑟缩了下,往后退了两步。
殷贵妃对琅哥儿身后,同样吓得没了人色的书童道:“快扶着些琅哥儿,取了他的换洗衣衫取了,去换一身干爽的衣衫。”
书童回过神,赶忙上前扶着了琅哥儿,罗嬷嬷叫了两个小黄门,上前帮着书童,一起将琅哥儿带出了偏殿。
秦王冲回偏殿,与殷贵妃琅哥儿一行迎面相遇,他顿了下,立刻冲上前,将琅哥儿拽到了怀里。
“你要作甚,你要作甚,你害了我的珩哥儿还不够,还要害了我的琅哥儿!”
琅哥儿一下扑到秦王怀里,扯着嗓子大哭起来:“阿爹,阿爹救命啊!”
殷贵妃来回走了一趟,已经累得浑身脱力,秦王咆哮大喊,琅哥儿嘶声大哭,她着实没了力气,对着罗嬷嬷虚弱地道:“扶我回宫。”
秦王阴毒地望着殷贵妃一行,朝地上狠狠地淬了口:“呸!假模假样充当好人,母子俩都不是好东西!”
琅哥儿哭得鼻涕眼泪糊了一脸,闭着眼睛只管哭喊阿爹救命,秦王厌烦地道:“闭嘴!”
琅哥儿的哭声被吓了回去,伸长脖子,打了个长长的嗝。
秦王推开琅哥儿,对伺候的小厮道:“带他回王府!”
小厮拉着琅哥儿离开了,秦王疾步进屋,软塌前围满了人,他面目狰狞,挥舞着手臂吼道:“滚开,滚,都滚!”
屋内伺候的人害怕,哗啦啦退了出去。郑太医正对秦王妃低声回禀了几句,秦王已经挥拳来到了塌前,他胡乱见了礼,朝太医们使了眼色,赶紧逼退出屋。
珩哥儿小小的身子躺在塌上,小脸惨白,染上血渍的衣衫已经更换过,只在伤口的发髻边,留着些干涸的血,发丝纠结成团。
秦王妃握着珩哥儿的手,侧身在塌边一动不动坐着。珩哥儿的手心冰凉,秦王妃舍不得放开,将另一只手覆了上去。
秦王呆呆站在那里看着珩哥儿,不知为何,他感到莫名慌乱。他不敢多看,片刻后便狼狈移开了目光,急转身在殿内走来走去。
秦王妃仿若未闻,只一下下,轻轻抚摸着珩哥儿的小手,“阿娘在,阿娘在,珩哥儿莫要怕。阿娘陪着你,阿娘陪着你。”
秦王的脚步声咚咚,响声震天。秦王妃怕珩哥儿听不见,便俯身贴着他,呢喃着,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安抚着:“珩哥儿莫怕,阿娘在,有阿娘在。”
秦王收着下颚,眼珠上翻,朝秦王妃飞快瞥一眼,狰狞又凶狠。
“贱妇!”秦王咬牙切齿地骂,也不知他是在骂谁。
珩哥儿躺在那里,生死难料。秦王平时虽最宠琅哥儿,珩哥儿到底也是他亲生儿子,如何会不心疼。
最令秦王不安的便是,先前他被黄大伴拦住了,没能见到圣上。
黄大伴只是圣上身边的一条阉狗,若非领了圣意,他如何敢拦住自己!
秦王额头的青筋突起,他遭了算计,肯定是齐重渊在算计他!
秦王府进献锦绣布庄,百姓官员皆齐声夸赞。圣上却将办江南道官员的差使,交给了齐重渊。
锦绣布庄的金山银海,统统打了水漂!
秦王妃头像被人狠狠拽住又松开,疼得她呼吸都困难,眼泪顺着眼角,落到耳朵里,耳中嗡嗡作响。
对着秦王的无能狂怒,辱骂,秦王妃早已经熟练到充耳不闻。
秦王没蠢到这个份上,但他先已经慌了,悔了,怕了!
秦王妃也怕,她的珩哥儿,她的岚姐儿。
若没有他们,她就能如闵穂娘那样,不管不顾疯一场。
“她安的什么好心,她要害了琅哥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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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骂得唾沫横飞,骂了殷贵妃,再抬手指着秦王妃,“琅哥儿被害死,就恰好顺了你的意!你不喜琅哥儿,你巴不得他死!”
“毒妇!你个毒妇!琅哥儿怎地就不好了,你恨得要他死!”
“我倒了八辈子霉,才娶了你这么个毒妇!王府就你生了儿子,将我其他儿子都害死了,让他们不得出生!你还要再害死琅哥儿,你存心要我绝后!”
秦王的咆哮怒骂,从殿内传出来。殿外的一众人噤若寒战,深深垂着头,恨不得堵住耳朵,生怕被牵扯进去。
郑太医正不敢再听下去,留下两个太医候着,匆匆前去了正殿。
承庆殿笼罩在乌云中,明黄的琉璃瓦灰蒙蒙,殿内昏暗阴森,药味浓烈。
圣上倒在软塌上,脸色清灰浮肿,嘴唇与脸的颜色一样,搭在身上的锦被微微起伏,远远看上去仿佛已经大行。
黄大伴寸步不离守着圣上,看着小炉上熬煮的药。郑太医正轻手轻躬身上前,他打了个手势,郑太医正便在离软塌一射之地站住了。
“珩哥儿如何了?”黄大伴上前低声问道。
郑太医正眼神飘向软塌那边,愁眉不展道:“伤口不算深,血已止住,只伤了头,要待他醒来方能看出好歹。”
黄大伴暗叹了声,“伤了头确是麻烦之事。秦王与王妃可到了?”
郑太医正嗫嚅着,将秦王吵闹之事说了,“先前周王爷将瑞哥儿与璟哥儿一起,领了回去看顾。王妃守着了珩哥儿,我已药方交给了随嬷嬷,先熬煮好药,待珩哥儿醒来后服用。”
几个皇孙一起上学,珩哥儿最为聪明,学习最好。璟郡王与瑞哥儿居中,琅哥儿学习最差。
都是金尊玉贵的皇孙,又正是淘气的年岁,平时会互相拌嘴,吵闹不休。这次不知是谁起头,珩哥儿琅哥儿这对亲兄弟起了争执,琅哥儿被激怒,嗷嗷叫着撞开了瑞哥儿与璟郡王,挥拳欲揍珩哥儿。
珩哥儿见机不对,转身就逃,一时没看清脚下,从白玉台阶上滚了下去。
电光石火间,伺候的小厮宫人尚未回过神,珩哥儿便已经躺在了地上。
郑太医正说完,欲上前替圣上请脉。黄大伴拦住了他,摆摆手,叹道:“圣上好不容易方睡着,你且过一阵,等圣上醒来之后再请脉。”
圣上最近的身子每况愈下,食欲不振,夜尿频繁且排解困难,浮沫中已带了血。
郑太医正见过如圣上一样的病患,已经药石无医。圣上的身体状况,只有秦谅等几个心腹重臣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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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大伴自小伺候圣上,深得圣上信任。先前圣上得知珩哥儿出事,一口气差点没能上来,郑太医正已经先来替圣上施过针,开了药方,忙放轻脚步退了下去。
初秋的雨,从乌云间淅淅沥沥洒落,水意从窗棂空隙处涌入,大殿内一片昏暗。
圣上喜欢明亮,黄大伴取了火折子,点亮几盏八角宫灯放在角落。灯光氤氲,黄大伴眼前也亮了起来,余光瞄见圣上不知何时已醒来,面若死灰,双目失神望着某处。
黄大伴心神微凛,躬身上前:“圣上,药正好温着,老奴伺候圣上服药。”
圣上没回答,哑声道:“珩哥儿可有醒来?”
黄大伴忙将珩哥儿的情况说了:“圣上且放宽心养病,先保重龙体为上啊。”
圣上问道:“老大呢?”
黄大伴踟蹰了下,先前秦王喊得那般大声,圣上肯定听到了,他犹豫着,想要将偏殿的事掩饰一二,圣上缓缓转头,朝他看了过来。
黄大伴对着圣上凌厉的眼神,连忙垂下了头,不敢再隐瞒,将秦王如何吵闹,一五一十如实回禀了。
圣上躺在那里,一言不发。失望如乌云,层层叠叠涌来,他终是疲倦地闭上了眼。
黄大伴不敢打扰,只能将药放到一边,准备待过一阵,再重新煎一剂。
圣上继续阖眼躺着,黄大伴以为他又睡了过去时,听到他哑着嗓子道:“传旨下去,政事堂并六部尚书,枢密使,皇城使,京兆府,周王,齐氏宗正,三阁三殿,一并前来承庆殿。”
黄大伴心下惊骇,忙应旨走出殿外,叫来小黄门吩咐了下去。
雨越下越大,雨水从瑞兽嘴中倾倒,掉落进沟渠中,天空暗黑,遮天蔽日。
黄大伴袖着手,望着暴雨中的殿宇。
真正要大变天了啊!
第九十七章
齐重渊怀着无比兴奋的心情, 将瑞哥儿璟哥儿送回王府,唤来周王妃,吩咐道:“宫里出了些事, 你将他们照看好。”
周王妃吃了一惊, 忙拉过瑞哥儿到面前,仔细查看, “究竟出了何事?”
璟哥儿呆呆望着周王妃与瑞哥儿, 拘束又无助。齐重渊瞄见他, 掸了掸衣衫,略微提了秦王两个儿子打架的事,“外面的事情你少问, 你身为二伯母,别疏忽了璟哥儿。”
福王惨死,他这一枝, 以后便成了皇室宗亲,齐重渊大度得很,何须与一个幼童计较。
府里李侧妃与妾室夏氏前后脚刚生了孩子,李侧妃又生了个女儿,夏氏则生了个儿子。李侧妃生了孩子之后, 生了温病。乳母领着孩子搬到了别的院子住着,她想念孩子,拖着病体哭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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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王妃忙得不可开交,齐重渊又将璟哥儿领回来交给她。璟哥儿身份尊贵, 被封为了郡王,福王与福王妃都已过世, 若他有丁点闪失,周王妃的罪过就大了。
周王妃看到璟哥儿可怜巴巴的模样, 心软了软,伸手将他拉过来,温柔地道:“璟哥儿乖,二伯母带你先去洗漱,等下与妹妹福姐儿一起用饭玩耍。”
璟哥儿乖巧地嗯了声,与瑞哥儿一起立在了周王妃身前。齐重渊见已经安排好,抬腿朝屋外走去。
周王妃愣了下,道:“李氏病得厉害,只怕就是这两天的事情,王爷可要去瞧瞧?”
齐重渊停下脚步,眉头皱起,道:“太医都治不好,我去看了又有何用?你多费些心,不拘什么贵重的药,悉数给她找来服用便是。”
周王妃说是,望着齐重渊大步离去的步伐,神情悲哀又嘲讽。
替他生儿育女算得什么,侧妃妾室,不过都是后宅一个女人而已。他后宅从不缺人,死活何须在意。
莺鸣与春烟被宠幸之后,齐重渊新鲜了两日,与往常一样,照例大部分时日,都歇在乌衣巷。
薛恽骂文素素狐媚子,肯定给齐重渊下了蛊。他不死心,还要继续送人,被周王妃坚定回绝了。
周王妃不信文素素给齐重渊下蛊的胡话,但她始终不明白,以齐重渊凉薄的性情,为何会对文素素念念不忘?
齐重渊心中憋着数不清的话,想要对文素素说。他迫不及待看到她崇拜,含情脉脉的眼神。
要是告诉了她宫里发生的事情,秦王这次肯定会被训斥。她肯定会惊讶地问是吗,然后再说王爷的话定是做不得假,是我没听过没见过。
“我们村里的人没见过圣上皇后娘娘,都说皇后娘娘肯定用金锄头种地,以前我也这般认为,哪有顿顿吃得起肉的人家。”
“都怪他们,王爷如何能有错?”
“王爷是我的天,我的天出错,天就塌啦!”
殷知晦忙着江南道的事,不过他向来没趣,跟他说话时,像是面对着老学究,没趣得很。
殷贵妃则喜欢教训他,他每次兴冲冲而去,总是丧气而归。周王妃与殷贵妃如出一辙,板正得无趣,齐重渊从不喜与她说话。
其他的姬妾们,柔顺得过了头。齐重渊想到这里,脸沉了沉。
定是周王妃平时管束太过,将她们死死拿捏住,免得她们与她争抢宠爱。
幸好文素素没进王府,住在乌衣巷,不然的话,她也会被周王妃害成了一根木头!
思及此,齐重渊不自觉笑出了声。天气闷沉风雨欲来,青书在满头大汗套车,齐重渊嫌弃马车太慢,想要赶紧见到文素素,弃车骑马急匆匆赶到了乌衣巷。
门房孙福不在,粗使婆子前来见礼,“王爷,娘子出城前去了庄子。”
齐重渊瞬间失望透顶,这时仿佛记起,文素素昨日好似同他说过,今朝要前往庄子。
秋天果子成熟了,她要去看作坊的果子蜜饯。
齐重渊惆怅万分,抬眼望着天际的乌云,盘算着时辰可来得及,他想赶去庄子,给文素素一个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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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章长史领着承庆殿的小黄门赶了来,圣上宣他进宫觐见,齐重渊只能作罢,惋惜地进了宫。
秋季的田间地头,草木尚浓绿苍翠,枣,梨,葡萄,石榴,林檎等果子缀满枝头,连空气都变得香甜。
刚成亲十余日的许梨花,与以前并无不同,何三贵去皇城司当值,她则继续在铺子里做事。
今朝许梨花被文素素叫了来,随着她一起出城到了庄子。吴庄头的二媳妇陈氏陪着文素素进了作坊,不断手舞足蹈解释着,掩藏在布巾后的双眸,神采飞扬。
作坊整洁得一尘不染,所有做工的妇人,都必须修剪指甲,反复净手,将头发束进布帽中,穿戴干净的布衫。
“娘子说过,吃进肚子里的东西,一定要干净。我都记得,我家那口子不同意,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这是祖宗留下来的经验,娘子这就是在胡乱指挥。”
陈氏颇有大义灭夫的意思,她冷笑了下,“他懂个屁!他吴二病恹恹,却不满我出来做事,千方百计找茬罢了。”
许梨花初次见陈氏时,她畏畏缩缩,跟在婆婆张氏后面,说话都不敢大声。
再次见到陈氏,她几近变了一个人,许梨花都不敢相认了。
“陈管事真是威风!”许梨花打心底高兴,生出了惺惺相惜的感觉,朝她举起大拇指。
陈氏眼角笑意四溅,爽朗笑道:“许管事也一样威风!”
两人互相夸赞,快活得笑作一团。许梨花凑上前,好奇地小声问道:“你骂吴二郎,你婆母得知,不与你生气?”
陈氏朝她挤眉弄眼,得意地道:“以前她将孙子们当成眼珠子一样看顾,公公说甚就是甚,从不敢反对。现在婆母也忙得很,孙子都不管了,儿子们都几十岁的人,婆母说他们又不是吃奶的小童,再要阿娘操心,就是废物。公公再发话,婆母要不当做没听见,要不就直接顶回去。有次我私底下听到婆母与她妹妹嘀咕,说活到了这把年岁,她可算是活出了滋味,想如何就如何,自己能赚到银钱,她不靠任何人。公公敢如以前那般对她吆五喝六,就与他和离!”
许梨花听得瞪圆了眼睛,“张管事也威风!”
陈氏笑个不停,似乎想到了什么,笑容淡了下来,与她背过身,嘀嘀咕咕说起了大嫂赵氏。
“大嫂与大哥三天两头吵架,大哥跟着公公做事,跟公公一样,在家说一不二。大嫂以前都听大哥的,从不敢问他在外面的事情。大哥喜欢新鲜,经常去吃花酒。大嫂不高兴了,与大哥大吵了一场,大哥说要休了她,大嫂干脆家都不回,就住在了作坊里。”
许梨花顿时来了气,骂道:“真当是不要脸!你婆母也是女人,她就不管管?”
陈氏叹了声,“婆母只表面上说大哥几句,公公连句重话都舍不得说。媳妇再好,能好得过自己的亲生儿子去?”
许梨花道也是,“胳膊肘不外拐,儿媳妇终究是外人,等儿媳妇熬成了婆,才算是苦尽甘来了。”
陈氏苦笑一声,振奋起精神道:“不说这些丧气的事了,走,我领你去见个人,你估计会更惊奇。”
许梨花好奇地说好,跟着陈氏来到了作坊做梨干的地方。一走进,许梨花便眼尖发现一个妇人尤其麻利,只眨眼间,梨的核与果肉就分离开了。
陈氏没故弄玄虚,直接道:“许管事可还记得李赖皮,她就是李赖皮的妻子吴氏,李赖皮犯事被发卖之后,她带着一双儿女,如今日子过得舒坦得很,她勤快,手脚麻利,工钱就数她赚得多。她说待女儿大上两岁,要将女儿送进云秀坊学识字算账。”
文素素来过了数次,作坊的妇人们都见怪不怪了,吴氏一样如此,只管低头做自己的事。
许梨花在云秀坊,见多了绣娘们能独挡一面,赚到钱后,在家中能挺直胸脯做人的变化。
见到吴氏,许梨花依然想笑,又想哭。
这辈子,从牛头村到毛源县城,从茂苑县城到京城,她已离家千万里。
第一次来庄子回去的路上,文素素问她可要出来做事。从她到云秀坊的那一天起,才算真正走出了家门。
许梨花不禁看向文素素,同样严实包裹在布衫里的她,正低声与一个妇人低声说着话。
似乎察觉到她的打量,文素素抬眼看来,一闪而过的凌厉锋芒,令许梨花心口瞬间一紧。
还是那个能布局杀人的老大!
许梨花不感到惧怕,反而莫名地安心,朝着文素素咧嘴傻笑起来。
就是这样的她,才能护着瘦猴子他们几人,一路杀到了京城,还庇护了许多如她们一样的女子!
几人从作坊里出来,陈氏去忙了,还没到用午饭的时辰,文素素便领着几人在庄子里随便闲逛。
李三娘如今比以前开朗了许多,打趣许梨花道:“许娘子成了亲之后,这气势愈发足了,贵子还真是个如意郎君。”
许梨花道:“贵子哥待我还不错,不过,我这气势,可不是来自贵子哥,是来自我自己。嘻嘻,当然是老大的功劳,没有老大,我哪有今日。”
李三娘听得一愣,感激地道:“老孙也经常同我说,我们这是走了大运,遇到了娘子这个主子。”
文素素只听着她们说笑,并不插话。不知不觉间,几人已经来到了庄子外面,天上有乌云飘过,看起来仿佛要下雨,几辆从官道拐下来的马车,行驶匆匆,朝通往西边的庄子小道拐去。
这一带都是权贵们的庄子,与齐重渊庄子相邻的,西边是福王的庄子,东边则是秦谅的庄子。
文素素望着马车一行,许梨花打量了几眼,问道:“这马车真是气派,定是西边庄子的主家来了。老大可认识?”
“见过一面。”文素素道。
在元宵焰火时,秦谅的夫人方老夫人前来与周王妃说话,她上前见过礼。
许梨花没再多问,抬手眺望天空,道:“老大,我们回去吧,要下雨了。”
这时,马车停了下来,一个管事婆子模样的中年仆妇匆匆跑了来,朝着文素素曲了曲膝,客气地道:“文娘子,我是皇城使府老夫人身边伺候的王嬷嬷,老夫人见到文娘子也在,差我来与文娘子道个好,打声招呼。”
文素素曲膝还了礼,忙道不敢当,“老夫人客气了,先前我见到马车过来,就猜到应当是老夫人来了庄子。马上要下雨了,方不敢贸然上前见礼,耽误了老夫人的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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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嬷嬷道:“老夫人说,离庄子就半里路,这雨长了飞毛腿,也跑得没这般快,来得及。老夫人还说,文娘子若是得空,请文娘子到庄子里去坐坐,帮着瞧瞧作坊。”
除了福王府,秦氏的庄子也开办了作坊,学着周王府的庄子一样,做些菜干果干蜜饯。秦谅三儿两女,儿孙成群,作坊做出来的一应菜干等,不对外售卖,只供给自己府里吃。
文素素爽快答应了,道:“老夫人从京城赶来,辛苦劳累,老夫人先洗漱歇息,我午后再上门来拜访。”
王嬷嬷很是爽利应了,与文素素告别后,疾步匆匆跑了回去,马车很快驶离。
许梨花望着渐渐远去的车马,后知后觉道:“老大,可是方老夫人请老大去做客?”
文素素颔首说是,许梨花激动得快跳起来,“老大,我听贵子哥说过,方老夫人出身武官之家,年轻时学了一手好枪法,连秦皇城使都不是她的对手,被圣上夸赞过无数次,真真威风极了!老大被方老夫人请去做客,老大,我可能跟着老大一起去,我太想见见方老夫人了!”
文素素道好啊,“我们一起去。”
作坊张氏陈氏她们管得很好,她一次次到庄子,就是等着这一日。
先前大手笔送出去铺子的经营,作坊的操作方式,这时也该有收获了。
京郊的雨,比京城晚了些,终是纷纷扬扬洒落。
文素素在午后起身,上了马车带着许梨花,李三娘一起,前去拜访方老夫人。
京城。
圣上召集朝廷重臣,下达了一系列的旨意。
周王齐重渊深肖朕躬,立为太子。其长子齐瑞,立为皇太孙。
秦王治家不严,力不能支,由亲王降为郡王,着府邸内反省,无诏不得出入。
四皇子五皇子分封郡王。
东宫荒废日久,太子暂居当前的府邸,待修葺完毕后搬入,举行册封大典。
户部侍郎殷知晦,调任太子詹事。政事堂丞相沈士庵,三阁三殿大学士,共同辅佐太子朝政。
殷贵妃柔婉秀嘉,抚育太子,执掌宫务有功,赐号“柔嘉”贵妃。
其余如太子府邸的官员人事,后宅妻妾的诰封,随后由吏部礼部共同拟定,告示天下。
倾盆大雨停了,天际变成了澄澈的蓝。
走出承庆殿,齐重渊胸腔鼓动,心砰砰跳着,不断搅动,像是下一刻就要飞胸腔。
他是太子,他成了太子!
朝臣已经恭贺过,他们的叩拜之声,如余音绕梁,在齐重渊耳边不断回荡。
齐重渊袖着手,矜持地望天。浓浓的喜悦中,夹杂着一丝遗憾。
他是太子,大齐身份第二尊贵的储君,出行仪仗声势浩大,不便随意出行。
可惜,要是文素素在京城的话就好了。
她若是得知,他不但成了她的天,还即将是大齐天下所有子民的天,又该是何种反应?
第九十八章
方老夫人嫁给秦谅时, 圣上尚只是皇子,秦谅是其皇子府的护卫首领。两人都是小门小户之家,家境不算富裕。方老夫人要侍奉年老的公婆, 后来又亲自养育儿女, 年轻时舞刀弄枪的爱好,被生活琐碎的事情全占了去、
圣上登基, 秦谅一飞升天, 执掌皇城司。妻随夫贵。她被封为一品诰命夫人, 府里仆从成群,便重新捡起了年轻时喜欢的长枪。
可惜的是,岁月不饶人, 刚舞动了几下,便扭伤了脚,在床榻上躺了近半年。后来, 方老夫人便再也没碰过长枪。
上了年岁之后,觉一天比一天少。午间方老夫人总要眯上小半个时辰,不然便怏怏没精神。
王嬷嬷平时会陪着方老夫人眯上一小会,她刚在耳房里躺下没多时,便听到暖阁里有了动静。王嬷嬷赶紧起身, 来到暖阁一瞧,方老夫人已经坐起了身,靠在软囊上发呆。
“老夫人,可是换了地方睡不着?”王嬷嬷摸了下暖釜, 里面的水还温着,倒了一盏奉上。
方老夫人接过水, 对着王嬷嬷递来的痰盂漱了口,道:“等下客人来了, 我还在睡觉,让人瞧去,便是秦府失了礼数。”
王嬷嬷放下痰盂,掖着方老夫人身后的软囊,说笑道:“先前方三太太还在抱怨,心疼老夫人舟车劳顿,哪怕是要见文氏,当好生歇一晚再说。”
方三太太是方老夫人娘家侄女,嫁给了她的幼子秦三郎。
秦家大郎秦邡在京畿营做武将,二郎秦邦三郎秦郅皆在在皇城司当差。秦郅只知吃喝玩乐,乃是京城出了名的纨绔。方三太太愚钝天真,夫妻俩倒也般配。
方老夫人听到方三太太便蹙紧了眉头,后悔当年她的一时心软,不该答应娘家弟弟的说亲。
两个没出息的凑做了堆,待他们夫妻百年之后,虽说还有两个兄长,到底隔了一层。他们自己也有一大家子人,哪能如爹娘一般,全心全意替他们筹划。
方老夫人道:“你去将阿荷与老三都给我叫来。”
王嬷嬷应下,前去将正睡得迷迷糊糊的夫妻叫了来。两人都还半梦半醒,秦郅在方老夫人身前坐下,还不由自主打了个呵欠,嘟囔着道:“阿娘怎地这般早就起了身?”
方老夫人打量着他们,只看得眼疼,对王嬷嬷道:“去打凉水来,让他们醒醒神!”
方三太太一个激灵醒了,秦三郎又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歪歪扭扭站起身,抖动双臂跟跳蚤一样跳动,跃跃欲试道:“阿娘,打甚凉水,外面在下雨,秋雨凉得很,待我去雨中奔走一圈,保管马上就清醒了。”
方老太太对着惫懒的秦郅,冷笑一声,朝他招手道:“你且过来。”
秦郅平时与方老夫人斗智斗勇,一见她的模样就知道没好事,蹭地往后跳了一步,笑嘻嘻地道:“阿娘又要揍我,我才不会上当。”
儿女都是债,这辈子,秦郅就是来讨债的。方老夫人使劲将胸口的那团火压了下去,对方三太太道:“等下客人了来了,你只管照着我眼色行事,没我允许,不许擅作主张!”
方三太太说是,方老夫人既是婆母,又是姑母,她便随意了些,道:“不让我说话,阿娘,那我干脆不见了,岂不是更好?”
秦郅跟着点头说是是是,“阿荷见不见她有甚紧要,都同是妇人,又看不出个美丑。”
方老夫人脸色陡然一沉,厉声道:“老三。你给我坐好,再嬉皮笑脸,我便让你尝尝长枪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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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枪方老夫人是耍不动了,但她会吩咐孔武有力的婆子,拿起长枪追着他揍。他跑得快,方老夫人在一边指挥,让婆子拿枪头去戳他。自从有次他的屁股被戳出血,坐都没法子坐,只要方老夫人提到长枪,秦郅屁股便会跟着一紧,赶忙老实坐了下来。
“老三,你在皇城司当差,跟在文娘子身边的许氏,她刚成亲,夫君何三贵也在皇城司当差,做些伺候骡马的活。你与何三贵就算得上同仁,许氏就交给阿荷去招待,切记要客气,要是眼镜长在头顶,看我不薄了你的皮!”
方三太太从未见到方老夫人这般严厉过,不禁头皮发麻,忙看向秦郅,他讪讪笑道:“阿娘,不过一个外室,那何三贵在皇城司伺候骡马的事,我听阿爹说过。伺候骡马的差使,又脏又臭,在皇城司最最末等,阿娘将何三贵看得这般高,实属太过了。”
方老夫人冷冷地道:“没有你阿爹,你连伺候骡马的差使都得不到。如今圣上年岁已高,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城使乃是天子亲信,待你阿爹从皇城使的位置下来,秦氏就到此为止!”
秦谅要他们几兄弟上进时,话语间的意思也莫过如此。秦谅忠君,从不与皇子重臣们结交,一旦新帝继位,显赫的秦氏,就得没落了。
大儿媳妇最近身子不好,咳嗽得厉害,出不了门。二儿媳妇生了女儿,尚未出月子,也没办法前来。
方老夫人听到文素素出城到了庄子,无奈之下,只能急匆匆将方三太太带来了。
秦郅最近被秦谅勒令拘在府里,不许出门去吃酒玩乐。方老夫人怕离开之后,府里的仆从看不住他,便将他也一起捎带上,免得他出去惹祸。
秦谅对圣上身边的一些事情,就是方老夫人也闭口不谈。方老夫人不怪他,嘴不严实,就做不了这个位置。
秦谅拘住秦郅,方老夫人便大致猜到,宫里的形势不大好了。
方老夫人并非对外面局势一窍不通的后宅妇人,三个年长的亲王,福王惨死,秦王与周王,两兄弟半斤八两。
圣上这些年都未曾立储。未必没有打着能多活几年,待到四皇子五皇子长大,看他们兄弟是否可造之材的心思。只这人算不如天算,阎王要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秦王周王虽资质平平,历朝历代庸碌之君数不清,身边有大臣辅佐,大齐倒也能太太平平。
两人你来我往,差不多都打成了平手。自从周王去江南道办了趟差使,回到京城之后,局势便逐渐扭转。
方老夫人与周王妃只是见面打招呼寒暄,碍于秦谅的身份,并无深交。
人分远近亲疏,首先想着的便是亲信,亲族。
周王妃娘家薛氏族人众多,薛恽与秦郅一样没出息,这些皆不打紧,只要身份尊贵,有了权势,就是根朽木,也能当栋梁。
周王的外家卫国公府就更无需考虑,卫国公府虽一分为二,卫国公夫人这些年夹着尾巴做人,殷贵妃出了气,关系逐渐在缓和,以后少不了他们的好处。
方老夫人便盯上了文素素。
乌衣巷名声响亮,京城无人不知。方老夫人自是知晓文素素的大名,上次元宵节特意前去与她打了个照面。文素素只跟在周王妃身后,温柔恭顺与她们见礼,看似并无出挑之处。
只是,方老夫人却不这般想,要是在元宵节时,文素素仗着齐重渊的宠爱,张扬逞强,主动与她们攀附结交,那才是真蠢,殷贵妃绝对容不下她。
跟聪明人打交道最省心省力,尤其文素素还是无任何背景靠山的聪明人。
方老夫人将秦郅方三太太声色俱厉叮嘱了好一通,起身收拾穿戴好,小丫鬟进来回禀,文素素到了。
“快随我去花厅。”方老夫人叫上肃立等候的方三太太,加快步伐到了花厅。
王嬷嬷打起了门帘,方老夫人走到门前,脚步一顿,若有所思了下,转身等候在了廊檐下。
方三太太本来跟着欲进屋,见方老夫人居然亲自等候,她眼睛一下瞪圆了。
王嬷嬷反应极快,她已经放下了门帘,留下小的去迎一迎的话,大步朝外走了去。
方老夫人冷眼扫来,方三太太回过神,赶忙到她身后站定。方老夫人脸色一沉,伸手扯过她一推,“你也去,跑快点!”
方三太太被推得踉跄了两步,嘟了嘟嘴,小跑了起来。
唉,跑就跑吧,瞧方老夫人的阵仗,这是来了顶顶尊贵的贵客。要是被她得罪了,说不定,她的屁股也会被长枪戳个血窟窿!
文素素在半道被疾步赶来的王嬷嬷迎上,她脸上堆满了笑,远远就曲膝见礼,“文娘子,许娘子,李娘子。”
带着李三娘一起被王嬷嬷客气招呼了进去,“老夫人在门前盼着娘子,看了一遍又一遍,实在等不及了,让我与三太太一起出来迎一迎。”
方三太太微微喘着气,胡乱曲膝见礼,打量了文素素一眼,慌忙移开了,一个箭步冲上前,抓着许梨花的手,夸张笑道:“是许娘子吧,我夫君与你夫君都在皇城司当差,他们是同仁了,我们早就该认识认识,呵呵,庄子宽敞,我带你到处走动走动。”
王嬷嬷笑容不变,暗自拉了下方三太太,侧身迎着文素素,“娘子,我们先去见老夫人。”
文素素视线不动声色在她们身上扫过,方三太太僵硬携着同样僵硬的许梨花站在那里,她笑着颔首道谢,“三太太嬷嬷客气了。”
方三太太听王嬷嬷这般说,知道自己又做错了,懊恼地放开手,讪讪请许梨花前去花厅。
许梨花对着方三太太的热情,一时有些难以适从,见文素素神色从容与王嬷嬷走在了前面,便跟了上去。
王嬷嬷走在最前面,文素素不远不近跟着,方三太太耷拉着头与许梨花紧随其后,李三娘走在了最后面。
方老夫人一看便知道,方三太太又犯错了。她心底叹息一声,儿女都是债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文素素见方老夫人迎出了几步,她停下来曲膝遥遥见礼,大步迎了上前。
“哎哟,真是巧,在庄子遇到了娘子。”方老夫人携着文素素的手,眼神慈爱上下打量着她,“娘子真是生得好看,我只生了几个淘气的儿子,一直想要个女儿,要是我女儿能生得如娘子这般,我这辈子就死而无憾了!”
秦谅膝下的两个女儿,都是妾室所出。方老夫人这般说,实在是给了文素素天大的脸面。
对比着方三太太别扭的热情,文素素暗自抬了抬眉毛,笑盈盈道:“说实话,我身份低微,并不敢高攀。听到老夫人这般说,就给我胆子了,想着我要是有老夫人这样的阿娘,我真是掉进福窝了。”
方老夫人哈哈笑起来,“是我占了娘子的便宜。”她再看向许梨花,温和地朝她笑着,“许娘子真是浑身气派,江南道人杰地灵,尽出些风流人物,真是名不虚传。”
许梨花学着文素素那样谦虚,方老夫人携着文素素的手一直没有放开,她忙道:“哎哟,瞧我只顾着高兴,都忘了进屋去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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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进了屋,方老夫人拉着文素素随她一道坐在了塌上,许梨花坐在左下首,方三太太坐在右下手。
王嬷嬷领着丫鬟上了茶水点心,几人吃着说起了庄子里的景致,果蔬作坊等闲话。过了一阵,方老夫人对方三太太道:“你领着许娘子去作坊里瞧瞧,许娘子师从文娘子,你可要虚心请教,这可是大好的学习机会。”
方三太太枯坐在那里,听着方老夫人与文素素言笑晏晏说话,她一句话都不敢多说,正无聊时,听到方老夫人的吩咐,立刻蹭地站起身,对着许梨花道:“许娘子请。”
许梨花被方三太太的举动惊了跳,原本来时的满身紧张,瞬间就松弛了下来。
出发前文素素安慰她时说得极是,不要紧张,贵人也是人,与她们一样,生着鼻子眼睛。
方三太太领着许梨花出去了,方老夫人拍了拍文素素的手,叹道:“不瞒娘子,我这老三与老三媳妇都没甚出息,好在他们秉性善良,说话直来直去,没那般多的花花肠子,勉强算是一些安慰。”
文素素笑道:“三太太爽利,不拘小节,与梨花定会性情相投。”
方老夫人顿了下,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我出身武官之家,文臣向来看不起武将,我也不喜繁琐的规矩,规矩上学得一塌糊涂。以前去赴宴吃酒席,常被背地里嘲笑没规矩。我反正没听见,也就随她们去。要是她们敢当着我的面说,照着我的脾气,得一拳打碎她们的牙!”
文素素笑道:“老夫人身子硬朗,爽朗英气,我瞧着,现在的年轻妇人,也绝不是老夫人的对手。”
方老夫人笑容浓浓,道:“老头子领了皇城司的差使之后,我的规矩就突然变好了,无人再提。”
文素素轻点着头,道:“皇城司的确威风。”
方老夫人笑,话锋一转,与她说起了京城的热闹。
两人说得很是投契,屋子里方老夫人的笑声不断。有小丫鬟在门外探进头,王嬷嬷见状忙上前问道:“怎地了?”
小丫鬟低声说了,王嬷嬷神色一凛,赶紧走到方老夫人身边,低声说了句。
方老夫人脸色变了变,对文素素道了句稍等,随着王嬷嬷走了出去。
过了一阵,方老夫人满脸喜色回来了,斥退屋子里伺候的丫鬟,让王嬷嬷守在了门口,在文素素身边坐下,将她的手紧紧拽住了。
文素素对着方老夫人浓得化不开的热情,脑子里转过了许多念头,面上却不显,含笑瞪着她开口。
方老夫人慈爱地打量了文素素好一阵,道:“照说这些话,不该我说给娘子知晓。只娘子估计得马上回京去,怕娘子匆忙,我就先透露一二。”
方老夫人说了京城圣上的旨意,慈爱无比地道:“给娘子道喜了,娘子真是苦尽甘来了啊!”
悬而未决的储君之位终于定了,文素素的确高兴。
除了储君之位,方老夫人的态度,殷贵妃的封号,又是另外一桩喜事。
文素素笑了起来,一如既往对方老夫人的恭喜颔首道谢,凝望着她,微笑道:“有件事要劳烦老夫人,我想见见秦皇城使。”
方老夫人怔在了那里,文素素脸上的笑容不变,轻声道:“老夫人去同秦皇城使说一声,他在皇城使的位置上做得不过五十出头,还远没到致仕的年岁。”
方老夫人呼吸微窒,心止不住地砰砰跳。
皇城司卫戊京城,执掌宫禁,宿卫,刺探消息。
文素素要插手皇城司,她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大胆,野心还要大!
第九十九章
傍晚时雨停了, 太阳冒出头,天际仿佛颜料倾倒,五颜六色澎湃得令人心悸。
方老夫人送走文素素, 就一直站在廊檐下, 安静地一言不发,望着眼前的天。
王嬷嬷斥退了丫鬟仆妇, 连秦郅方三太太都劝了回去, 她亲自立在身后守着。
肯定是发生了大事, 王嬷嬷伺候方老夫人多年,从未见过她如此的神情。
“老王。”方老夫人开了口,声音低沉暗哑, 带着几分颤意。
王嬷嬷忙应了声,躬身上前听令,方老夫人又不做声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她盯着文素素的行踪,安排方三太太与许梨花套近乎,想要做其背后的势力。
这份送上门的热情,文素素不仅悉数笑纳,狮子大开口, 甚至要得更多。
她要秦氏,要皇城司。
等到齐重渊继位之后,皇城使定会换人,秦谅就没了用处。
文素素轻描淡写说, 秦谅还正当盛年,致仕为时过早。
皇城使是天子近臣, 天子以性命安危托付,远胜政事堂的宰相, 甚至比亲生儿子都能得信任。
她能让秦谅继续留任皇城司!
她洒下这般大的诱饵,秦氏要何以为报?
秦谅不上钩,文素素定会马上选其他人。泼天的富贵,刀山火海都不缺人前赴后继!
方老夫人抬手抚着乱跳的胸口,这件事,她得亲自与秦谅说,关系到阖家全族的身家性命,荣华富贵,她绝不能假以他人之口!
决断已下,方老夫人便不再犹豫,果断地道:“时辰不早了,去安排饭食,明日早些出发回京。”
马车悠悠,行驶在田间小径上。车窗帘半卷,带着凉意的风拂面,果子的香甜,泥土雨水的气息,浸入鼻尖。
许梨花抬手试了试风,文素素穿得单薄,只着一件深青襦裙,担心她着凉,关心道:“老大,我将车帘放下来吧,风太凉。”
文素素道无妨,“我不冷。”
许梨花便不再劝,斟酌了下,小声道:“老大,我先前被方三太太领着到处走动,方三太太她”
文素素看过去,许梨花讪笑了下,道:“热情得让人尴尬。”
“以后你要习惯这样。”文素素道。
许梨花并不知京城的事情,文素素简要提了几句,“以后会有无数的人奉承你,想要攀上你这份关系。”她再看向呆怔住的李三娘,“你,孙福皆如此。”
文素素从不打没准备的仗,有关人员安排的问题,她早就已经考虑过。
从茂苑县一路跟着她来的三人,作为她的亲信心腹,她自然会安排好。
瘦猴子前去京畿营做随军的郎中,他那点治病的本事,就可以派上大用场,她要逐步将京畿营掌控在手。
何三贵在皇城司的位置可以升一升,做皇城使,他的威信还不够。若是她的地位能稳步上升,他的威信,也就能跟着稳步上升。
皇城司的权势,绝对不能旁落,就是殷知晦都不行。
殷知晦太过君子,卫国公府她也想借来用一用,只是不能将真正卫戊京城的兵权交到他们手上。
秦谅是文素素的第一选择,文素素要借他替何三贵占着位置,替他以后接任铺路。如果他不愿意,文素素还有人选,她会推举青书。
至于许梨花,文素素打算让她接手铺子庄子的管事,钱财在权面前不重要,但文素素不会将钱财拱手让出去,给对手机会。
李三娘继续跟着她,其他伺候的人,文素素另有打算。
孙福不算顶聪明,但他忠厚,这点已足够。
周王府变成了太子府,车马出行仪仗不同以往。圣上旨意来得突然,礼部匆匆忙忙,一时难以凑齐各种规制的车马仪仗。
以前的周王妃,现在的太子妃以前掌管王府中馈,现在规制一变,太子的依仗,她就管不着了,孙福正好可以到门房的车马处当差。
这些计划,文素素在现有情形下,绝大概率能做到之事。
面对惊喜交加的两人,文素素神色一如从前,不咸不淡地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你们只要记住一点,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要沉着冷静。嘴绝不可以快过脑子,控制不住时,就咬自己的舌尖,提醒自己别冲动。要是做不到,就对不住了。”
许梨花抬手捂住滚烫的脸,手上的冰凉,让她稍许冷静了些。
无数次曾经想过,要是齐重渊成了储君,文素素定会有大好的前程,她跟着一飞冲天了!
如今心想事成,许梨花按照文素素以前所教,深深呼吸,铿锵有力道:“老大,我不敢十成十保证自己能做好,只是我定会舍了命去做!老大,我就是个穷得衣不蔽体,被卖出去的妾”
李三娘反倒比许梨花要冷静些,她拍着许梨花的肩膀,宽慰她道:“梨花,都说英雄莫问出处,我与老孙都是流民,为了活命一样自卖自身,哪曾想遇到了娘子,这人的造化,谁能说得清。”
许梨花笑着眨回了泪,道:“这造化,都是老大给的,我一辈子都不敢忘。”
茂苑县那个黑漆漆,无路可走的雨夜,他们前往瘦猴子家,混个地方落脚,在想以后的路。
就是那一晚,瘦猴子的决定,让他们三人从此走上了通天之道。
许梨花已经想不起那时候的心境,但她清楚记得,她当时的不安与犹豫。
文素素一个连妾室都不如的典妻,顶多被富翁看上去做妾,他们跟着勉强混口饭吃。
文素素现在依旧是身份暧昧的外室,但能坐镇后方,翻云覆雨,让她能与男人一样去做事。
许梨花似乎想到了什么,问道:“老大,王爷成了太子,老大可要回到太子府去?”
文素素道:“会,应当这两日就会搬进去,所以我们要早起回京,争取在城门开时就入城。”
许梨花愣了下,道:“老大进了太子府,应当有诰封吧?周王妃定是太子妃,老大会是什么品级封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文素素摇头,“我不知道,且到时候看吧。”
殷贵妃没被封后,而是赐号“柔嘉”。
要不是圣上对先皇后深情不渝,要不就是圣上要遏制外戚。
文素素认为,帝王情爱的可信度,还是低于圣上对江山社稷的看重。
齐重渊的能力,圣上定也是清楚,被逼无奈立其为储君。
主弱臣强,殷贵妃娘家有殷知晦,太子妃有薛氏,虽然薛氏的族人资质平庸,不堪大用,圣上立了瑞哥儿为皇太孙。
皇太孙在手,太子妃与殷贵妃就能争一争,算是平衡前朝后宫的势力。
对于自己,文素素一点都不担心。对比殷贵妃与太子妃,她才是全无背景势力,最适合被圣上递出去当做利刃之人。
要是真成了利刃,文素素就太愉快不过了。
秦王被降为郡王,秦王妃不知如何了。
文素素一路沉思,马车到了庄子前,瘦猴子正好从马上滚落下来。
瞧着他笑得裂到脑后的嘴,乱糟糟的头发与浑身是泥的衣衫,文素素缓缓笑了。
花楼的消息真是灵通,只比皇城司慢了一步!
文素素朝瘦猴子点头,“你随我进来,我有些事情同你说。”
瘦猴子清脆地哎了一声,将缰绳扔给孙福,搂紧衣衫小跑着跟了进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庆兴宫。
天一点点黑下来,罗嬷嬷守在暖阁门口,焦急万分地朝里面张望打量。
暖阁里黑漆漆一片,无声无息,像是黑暗中张大的血盆大口,要将人吞没。
从圣上旨意下来之后,殷贵妃便斥退了宫人,独自躺在了软塌上,无声无息。
殷贵妃病越来越重,罗嬷嬷忧心不已,生怕她一口气没能上来。
齐重渊被立为太子,照说殷贵妃该高兴才是。可是,罗嬷嬷也清楚,齐重渊被立为了太子,她这个太子生母,执掌后宫多年的贵妃,仍然只是个贵妃。
先皇后已经薨逝多年,殷贵妃兢兢业业执掌后宫,又诞下了太子。功劳苦劳皆有,却没能被封后。
虽说齐重渊登基之后,定会封殷贵妃为太后娘娘,添加皇后封号。这份尊荣来得太迟,究竟不同了。
换作是她自己,这份屈辱也忍不下去。
罗嬷嬷暗自抱怨:“太子也是,竟然没来庆兴宫瞧瞧娘娘,同娘娘说说话。”
再转念一想,齐重渊肯定是满心欢喜,对着他的喜悦,殷贵妃便更加难过了。
罗嬷嬷不敢擅自进屋,在屋外急得打转。殷贵妃始终得了封号,雷霆雨露皆君恩,她该是喜气洋洋谢恩。
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就是对圣上的不满。圣上并非心胸宽广之人,要是被他得知的话,就得下旨降罪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罗嬷嬷鼓足勇气,正要进屋,听到屋内殷贵妃气若游丝道:“进来。”
罗嬷嬷长长舒了口气,忙掀帘进屋,“娘娘,可要老奴点灯。”
殷贵妃:“嗯,都点起来,全部灯都点起来,要张灯结彩。”
罗嬷嬷的鼻子莫名酸楚,这份张灯结彩,充满了血泪。
随着灯盏逐渐亮起,庆兴宫变得灯火通明,殷贵妃的脸色,在灯光下一览无遗。
蜡黄枯槁的脸,透着不正常的潮红,她的双目亦一样赤红,泛出炙热的光芒。
罗嬷嬷看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难受得想哭。踟蹰上前,轻轻将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殷贵妃搀扶着坐好,嘴一张,便是哽咽。
殷贵妃在软囊上靠着,深深喘息了几口气,笑着道:“你哭甚,是好事呢。大好的事情。我儿是太子了。”
罗嬷嬷忙抹去了眼泪,挤出笑脸道喜:“王爷成了太子,给娘娘道喜了。”
殷贵妃说是啊,“这是大喜事。你去,取些银子出来,庆兴宫人人有赏!”
既然是君恩,她就得全部承受,欢天喜地的接受。
如履薄冰走到今日,她也不是为了情情爱爱。
他凉薄,自私,对先皇后看似深情,先太子去世后,先皇后的娘家承恩公府,在京城像是消失了一样,再也没人提起。
对卫国公府也一样,他百般打压。殷氏只出了个殷知晦,因为他善良,忠诚,能放心用他。
几个儿子,被他养成了仇敌。得知儿子们蠢笨,替他们寻了聪慧,娘家地位低的妻子做正妃。
他要打压自己,抬薛氏与自己打擂台,她偏不如他的愿!
他心中只有他的江山社稷,可惜,他要死了。
她要活着,活得比他长。笑到最后,她才是最后的赢家!
罗嬷嬷拿着钱袋出去打赏了,拿到银子的宫人小黄门,皆欢天喜地,隔着帘子磕头谢恩。
满堂的热闹喜庆。
那些孤寂的岁月啊!
殷贵妃脸上带着笑,眼角有泪滑落,很快就没入了锦被里,消失不见。她搭在胸前的手,一下垂落在了身边,发出清脆“咚”地一声。
柔嘉贵妃殷氏薨逝。
第一百章
柔嘉贵妃薨逝, 以皇后之礼下葬。
礼部官员忙得脚不沾地,一边是新立的太子,一边是太子生母的丧事。
朝堂官员知道殷贵妃病体沉疴日久, 并未感到惊奇。百姓中随便议论了几句便过去了, 生前富贵,生后殊荣。殷贵妃这辈子福泽深厚, 足够令人艳羡。
圣上极为悲痛, 宣布缀朝五日。
殷贵妃停灵中宫, 久未开启的中宫大殿,终于在先皇后薨逝多年,再次开启。
除去秦郡王, 宗亲每日进宫,命妇在移棺皇家寺庙停灵时进宫哭丧。
太子齐重渊服孝一年,身着齐衰丧夫跪在金丝楠木棺椁前, 乍然之下,经历大喜大悲,整个人都神思恍惚。
他不明白,大喜的事情,为何就变成这样了?
肯定是她心生不满, 她没能当成皇后!
等他登了基,不但会加封她为皇后,还会封她做太后。
为何她就不肯忍一忍,替自己多想一想, 要在大喜的时日,给自己添堵?
他再也没了阿娘, 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
除了大典大朝会,齐重渊从未下跪过, 天气尚热,殿内四处摆放着冰鉴,他浑身冰冷,膝盖更是钻心疼痛。
齐重渊身形晃动了几下,跪在他身后的殷知晦,忙暗自伸手托了托,道:“殿下伤心过度,且到庐棚暂且歇息。”
青书琴音忙上前,搀扶起齐重渊到了庐棚歇息,他接过青书递来的茶水吃了两口,突然想起了什么,沉声问道:“文氏怎地没进宫?”
两人面面相觑,青书委婉地道:“殿下,文娘子身份低微,不宜出现在中宫。”
齐重渊回过神,懊恼地放下了茶盏。如今他是太子,一国的储君,在此时不宜节外生枝,待丧事过后再琢磨她的封号。
唉,阿愚与他一样悲痛,他还要去看陵墓,太子府的一应琐事,没空陪着他说话。
要是她在,他满腹的委屈,难受,便能悉数与她倾倒了。
一场秋雨之后,京城夜里便凉意浸浸。墨黑的天际,稀疏的星星闪烁,巷子里偶尔传来野猫跑过的动静,四下无人。
浓密石榴枝覆盖下的角门,无声无息打开,门口立着高壮的秦谅,朝着从暗处走来的文素素颔首致意。
门很快关上,两人穿过甬道到了前院,在一颗石榴树下停下脚步,秦谅伸手招呼:“娘子请坐。”
石榴树下摆着石桌石凳,。红泥小炉上的茶壶在咕咕响动,灯笼昏昏,石榴树下灯影婆娑。
并无人仆从小厮伺候,院子里只有两人,秦谅靠近小炉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文素素仰头望着石榴树,道:“这棵树的石榴果,结得真好。多子多福啊。”
秦谅伸手拿茶壶的手一顿,深深看了眼文素素,提壶斟茶,“文娘子请。”
文素素欠身道谢,秦谅抬头看向石榴树,神色颇有些怅然。
“秦氏发迹晚,在世家权贵眼里,秦氏就是泥腿子。大齐开国多年,靠近皇城一带的宅子皆居满了世家权贵。秦府的宅邸,宽敞归宽敞,就是离皇城远了些。这间小院一共两进,是我的祖宅,离皇宫比秦府要近。宫中忙碌,值守时,我皆在此处歇息,家母只生了我一个独子,盼着我能替秦氏开枝散叶,便在院子里广种石榴树。院子里的石榴树,皆是家母在世时所种。结的石榴果子多,却都苦涩,难以下咽。家母去世得早,没能享到我的福。我留着这些树,一是怀念家母,二是图个热闹。”
秦谅手握茶盏,叹了口气,“子欲养而亲不待,贵妃娘娘薨逝,太子殿下悲痛欲绝,我便想起了当年家母去世时,我是如何的难受。无论父母,子女,生离死别,皆为人间至苦。”
文素素端起茶盏闻了闻茶香,道:“我以前不会品茶。后来,我吃过了好茶,再吃劣茶时,便发现自己会品茶了。这茶不错。”
秦谅抬眼看向文素素,片刻后道:“文娘子真是厉害,这茶是龙凤团茶,极为稀少,已经珍藏了上百年。”
文素素笑道:“怪不得我能品出来这是好茶。我真是有口福,多谢秦皇城使的大方。”
秦谅举起杯盏,道:“从我搬进新府邸之后,这间宅子便不待客。文娘子是难得的稀客贵客,当要拿好茶招待。”
文素素吃完了杯中茶,嫣然一笑道:“如今秦皇城使再留下上好的团茶,待百年之后,秦氏后人随手拿出来待客,就是稀世的绝顶好茶,世家传承,大抵应当如此吧。”
秦谅沉默片刻,双目直视着文素素,缓缓道:“秦某只忠君。”
太.祖有令,不得杀皇城使。皇城使致仕后,无需担心被朝臣官员寻仇,只以后的日子,便寂寂无闻了。
文素素手上把玩着茶盏,闻言向前一推,站起身道:“我与秦皇城使不一样,只要忠于我之人,人各有志,叨扰了。”
秦谅没曾想到文素素这般干脆直接,他顿了下,道:“文娘子的野心所图不小啊,难道就不害怕?”
文素素哦了声,“与守卫京城的皇城使见面,我何惧之有?秦皇城使,我不喜讨价还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夜风拂过,吹动石榴树叶沙沙作响。
文素素就那么从容立在树下,一身深青衣衫,风卷起衣袍外角,里面露出一截本白的孝服。
秦谅手负身后,周身气势陡盛,沉声道:“皇城使一向被称为孤臣,历经本人的手,不知让多少人家破人亡。官员惧怕我,忌惮我,也有人诅咒我,恨不得食其肉,喝其血。本人在京城的名号,能止小儿夜啼。”
文素素微笑着道:“我知道。”
在暗夜中,不知暗藏着多少杀机,皇城使就是圣上手上最好用的一把刀,
秦谅毫不掩饰赞赏道:“文娘子乃是柔弱妇人,自从角门进来,与本人一道坐着吃茶,像是走亲访友,极为随意自在,未曾有过半点惧色。本人觉着很新奇,本人除了圣上,从不与他人往来。”
她借着茶,轻描淡写回应他不欲冒险的托词,他不挑明,她亦沉得住气,绝不先显露急迫。他表明态度,她更干脆,且比他这个浑身透着杀气的酷吏还要狂傲。
文素素轻叹一声,“那还真是没趣啊!”
秦谅在办差中,遇到过无数或狡猾,或狠戾,或聪明的人。
文素素却与他们所有人的都不同,是他平生从未所见。
她精通赋税账目,江南道的情形,他一清二楚,借着她的手方理得顺当。
换作他前去,他万万做不到,他一向只会杀人。
能做出这般多的大事,秦谅从不怀疑文素素的本事,她能做到何种地步。
秦谅笑起来,道:“无需应酬,只管照着君王命令行事,倒也简单省事。文娘子如今不也这般,深居乌衣巷,抬手翻云覆雨。”
文素素道:“好说好说。”
秦谅愣了下,笑容更甚,“文娘子真是不客气。外面风凉,娘子请屋里去坐。”
文素素说好啊,转身就向前面走,“我等下还有别的事,秦皇城使,请恕我不能多留。”
秦谅诧异了下,文素素脚步不停,转头看向他,认真地道:“我要去见秦王妃。”
“秦王妃?”秦谅毫不掩饰,惊讶出声。
“是,秦皇城使,我要借你的人一用。”文素素很是随意地道。
秦谅脚步微顿,意味深长地道:“文娘子真是不客气。”
文素素面不改色地道:“我见秦王妃,是救人性命。福王福王妃的尸骨未寒,贵妃娘娘薨逝,丧事太多了。秦皇城使只要让我进秦王府就可以了。”
何三贵打探到,秦王被勒令在府中反省,府邸周围有皇城司的探子看守。
秦谅拧眉,片刻后道:“可。”
文素素颔首道谢,秦谅好奇地道:“娘子就不怀疑,乌衣巷有皇城司的人?”
文素素嫣然一笑,道:“我又不做坏事,随便他们查探。”
秦谅失笑,“文娘子是不做坏事,只做大事。”
到了门口,秦谅躬身抬手打起了门帘,文素素自在坦然走了进去。
秦谅望着自己的手,旋即自嘲一笑,神色很快恢复平静,跟着进屋。
秦王府。
夜已深了,秦王府一半灯火通明,嬉笑声阵阵。一半黑暗安静,隐约的灯火,在窗棂上摇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秦王妃枯坐在软塌上,脸色苍白,左眼充血,右手小指肿得透亮。
随嬷嬷轻手轻脚进屋,觑着秦王妃的模样,心里一阵难受,轻声道:“珩哥儿已经睡沉了,岚姐儿吵了一会,乳母喂过奶,也已经睡了过去。”
珩哥儿醒了过来,只说话口齿已经模糊,吐字不清。
秦王妃无数次求菩萨,只要珩哥儿能醒过来,能活着就好,她已经不抱怨。
如今看来,珩哥儿变成这样,反而能护住他的性命。
随嬷嬷见秦王妃如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她嘴皮张了张,却什么都不敢说出口。
贵妃娘娘薨逝,秦王在前院与姬妾饮酒作乐,这是在替秦王府招祸。
周王被立为太子,秦王除了造反,已经没了继位的可能。
树倒猢狲散,两兄弟曾如生死仇敌,所有人都避之不及。
无人能劝秦王,他如今彻底疯了,醉酒后更是六亲不认,要不是护卫拼死拦住,秦王妃估计已经死在了他的手上。
窗棂上,传来轻轻的叩击声。随嬷嬷惊了跳,忙问道:“谁?”
无人回答,随嬷嬷赶紧奔到窗棂边,打开了一小条缝,朝外看去。
文素素立在窗棂下,朝她颔首,“随嬷嬷,是我。”
随嬷嬷跟见了鬼一样,转动僵硬的头看向秦王妃。秦王妃也听到了,她呆了片刻,然后抬手猛地捂住了脸。小指被扯着剧痛,她无力地垂下手:“让她进来。”
她的样子,下场,无需掩饰,掩饰不住。
随嬷嬷起身朝外走去,文素素很快进了暖阁,借着微光瞧着她,道:“果真如此。”
“你千辛万苦进来,就是为了来看我的笑话?”秦王妃木然道。
“不算辛苦,王府建造有规制,你的院子在中轴线上。前院很热闹,府里的仆从下人应当都去瞧热闹了。”文素素在秦王妃身边坐下来,对紧张不安的随嬷嬷道:“我同王妃说几句话就走。”
秦王妃对随嬷嬷点头,“她不会害我,我都这样了,何苦深夜上门来动手。”
随嬷嬷一步三回头到门口去守着了,文素素赞道:“王妃都这般了,反应还是很快,真是聪明人。”
秦王妃死死盯着文素素,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文素素认真地道:“我来劝你别死。”
秦王妃心中悲痛,不甘,愤怒,茫然,各种情绪交错。
等齐重渊登基之后,秦王肯定活不了。她是妇道人家,齐重渊为了以示天子仁慈,会让她苟活下去。
这些年的忍辱负重,所为的便是无上权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曾经在脚下的通途,一下变成了天堑。秦王妃像是被抽去了精气神,只余一具驱壳。那些伤,痛。她都浑不在意了。
她是想死,无数次想要与福王妃那样,与秦王同归于尽。
可是,她有孩子,她做不到福王妃那样干脆。
秦王妃嘲讽地道:“你还真是,我死不死与你有何干?你一个外室,连殷贵妃薨了,你都没资格去哭灵,还不赶紧去替自己谋划,却跑来对我说这些胡话。”
文素素面不改色地道:“我应当很快就不是外室了。”
秦王妃神色讥讽,想要说些什么,一下定在了那里。
齐重渊平庸,圣上眼里只有江山社稷,他为了平衡,殷贵妃已薨逝,就剩下太子妃一家独大。没有根基的文素素,就是最好牵制太子妃的势力。
文素素将秦王妃的反应瞧在眼里,笑吟吟道:“所以,我来劝你别死,反正你忍了这么多年,再多忍一忍,以后跟着我干,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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