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从鱼还不知道他柳师兄只因来了他家一趟,就即将面临一场突如其来的调职。
某位年轻有为的皇帝陛下这么做,大抵是自己平时勤勉理政,看不得别人在他面前这么闲。反正楼远钧自己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与拟诏的人说的。
第二日一早,江从鱼就与柳栖桐一起去了国子监。
在前往国子监的路上,柳栖桐跟江从鱼说了不久前朝中发生的事,以免他觉得楼远钧这个安排不好。
江从鱼还没回京师,朝中已经针对他的事进行了老大一通议论。
对于皇帝赐宅、赐田、赐爵位,众朝臣都没什么意见,毕竟江清泓当初死得确实很叫人惋惜,他生前还曾以使者的身份平定过藩王叛乱,按照祖制给他儿子安排个永宁侯爵位大伙也都同意了。
反正如今他们大魏的爵位早已不比从前,有爵位在朝中也没什么话语权,不过是拿朝廷的钱多养个富贵闲人罢了。
只不过楼远钧还要给江从鱼安排个实职,许他直接入朝为官,这可就捅了马蜂窝了。
那会儿一大群谏官齐齐跪在宫门前劝谏,一个两个只差没抱住楼远钧的腿哭着说“朝廷命官不识字不太好吧”。
楼远钧刚拿回权柄,还想靠这些谏官澄清吏治,只能在他们的围堵之下暂且收回成命,给江从鱼塞进国子监混个学历。
旁人都觉得江从鱼被寄养在乡野,肯定大字不识一个,柳栖桐在出发前其实也有这样的担心。可到了那边以后,他才发现这些年连山先生一直在教导他这个小师弟。
连山先生姓杨,单名一字淮,当年曾与他们老师在同一书院读书,连山先生自恃才高,每次考试却总是差他们老师一筹。
到乡试时他排第二,一看第一又是那个人,竟当场挂冠而去,从此褐衣葛巾游山历水,再也不踏入考场半步。
后来听闻他们老师也弃官归隐,连山先生才与他们老师重新往来。
等到他们老师再起复,连山先生便又与他们老师直接断交,还时不时写诗讽刺他们老师几句,说他们老师原来也是乌鸦、苍蝇之流,只知道食腐趋臭。
自从他们老师身故,连山先生便再也没有诗作传出,世人都不知他到底去了哪儿。
没想到连山先生这些年竟都在替他们老师教养江从鱼。
有这么一位当世名士亲自教导那么多年,说江从鱼字都不认识肯定是无稽之谈。
只不过连山先生向来愤世嫉俗,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肯定不会教江从鱼入仕之道。
柳栖桐觉得江从鱼先到国子监读个两三年书也挺好,可以先在国子监适应适应京师的生活。
江从鱼也觉得挺好,他此前都是在村学跟着老师读书的。
有次他偶然去县学玩耍,好奇地在窗外听了一会儿,并在那些县学生员答不上问题时抢到了几句。那县学的学官见他答得伶俐,还问他是哪儿人、要不要到县里读书呢!
那时他里正爷爷和美人老师都不许他去,他也就不去了。现在有机会去国子监这个大魏第一学府读书,江从鱼觉得老新鲜了,还问柳栖桐:“师兄你也在国子监读过书吗?里头好不好玩?”
柳栖桐摇着头说:“我没进过国子监。”
江从鱼也不失望,依旧乐颠颠地跟柳栖桐穿街过巷,来到了赫赫有名的国子监门口。
柳栖桐如今是翰林院中最年轻的翰林学士,准确来说应当是翰林院侍读学士,主要职责是为皇帝读读书、给皇帝提提意见,算是皇帝智囊团中的一员。
不管柳栖桐的资历多浅,那都是能时常在皇帝面前露脸的人物。得知他要亲自领着江从鱼过来入学,国子监这边专门派了个国子博士来迎接他。
先皇昏庸任性、荒淫无道,在位期间国子监的管理一团糟,楼远钧登基后因为国舅擅权没法插手朝政,便把目光投向没人在意的国子监。
那时候楼远钧虽只是拿整顿国子监当幌子,却还是陆续让许多权贵把侵占的国子监斋舍和学田都吐了出来,并且逐步肃清了国子监内部的蛀虫。
等到楼远钧亲政了,改革起来更是大刀阔斧,再也不需要顾忌谁。
要是江从鱼早几年入国子监,那遇到的可能是一堆三五十岁的“同窗”,地方上一堆生员靠着资历被举荐上来混监生补贴。现在国子监明确规定入学年龄是十四岁到十九岁,超了岁数便不能进了。
江从鱼这十八岁的年纪,倒是堪堪擦着线没超龄。
那前来迎接的国子博士本也做好了见到个野小子的准备,瞧见江从鱼的时候还愣了一下。
今儿江从鱼还没加冠,长发只是用发带高高束成马尾,瞧着通身清爽。他本就是个俊眉修目的秀逸少年,今天早上被柳栖桐一拾掇,那更是叫人眼前一亮。
不消考校他的学问,光看他这长相便叫人不免想要偏爱几分。
再想想江从鱼父母双亡,又无族亲可以依傍,国子博士顿觉他们这些当师长的该多看顾看顾他。
“三月才进行分斋考试,这会儿所有监生都是混住的,你先去领了被褥与监生服,我再派人带你去找临时斋舍。你来得晚,好斋舍可能都已经被占完了,不过不打紧,等分斋后会重新安排。”
国子博士亲自给江从鱼介绍完了,又想到江从鱼长于乡野,不免有些担心他分斋考核的成绩不理想。他又宽慰道:“圣上仁厚,去年才重修了斋舍,所有斋舍都是崭新的,其实住哪儿都一样。”
这话也就糊弄一下啥都不懂的江从鱼。
国子监里监生们分斋而居,三十人为一斋,共五间屋子。这些屋子有近炉亭的,也有近茅房的。近炉亭的斋舍方便烧水,近茅房的……那味道可真是谁住谁知道!
按照往年惯例,到时候是按照分斋考核排名来分斋舍的。
毫无疑问地,考第一的就能头一个去挑斋舍,连床铺位置都能随便挑!
至于那些个考得差的,那肯定是住到茅房旁边去。
江从鱼倒是不知晓国子博士担心自己考不好,他还兴致盎然地追问:“我还没考过试,分斋考试难么?要是考不好是不是就不能进国子监了?”
国子博士斟酌着说道:“你们才刚入学,无非是考些经义之类的,还不需要你们自己作文章,不算太难。”
江从鱼一听就脸色发苦:“唉!我最不喜欢背书和释义了,学这个的时候老师总要打我手心。”他说着还揉了揉自己的手掌,仿佛自己可怜的手爪已经开始隐隐作痛了。
柳栖桐听后安慰道:“若是你样样都学好了,哪还用来国子监上学?不过是一次分斋考试而已,你不用太紧张。”
江从鱼也不是紧张,他主要是没考过这种大型考试,心里好奇着呢。他向柳栖桐打包票:“师兄你放心吧,我一会领了书就好好背,肯定不会丢你们的脸!”
柳栖桐瞧见江从鱼那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只觉他果然还是少年人心性。
既然江从鱼没抗拒到国子监上学这件事,柳栖桐也没有多留,别过江从鱼赶回翰林院销假去。
没了柳栖桐在旁,江从鱼明显更活跃了,跑去领自己的被褥时还和管着监生补给的老苍头闲聊起来。
进去的时候两人还不认识,江从鱼抱着被褥出去的时候那老苍头已经亲自送他到门口,叮嘱他有空多过来喝喝茶聊聊天。
看得后面进来领被褥的监生一脸纳闷。
都说阎王好惹小鬼难缠,怎么国子监的老苍头瞧着这么好说话?
另一边,江从鱼已经笑盈盈地跟着领路的斋僮找到了自己的斋舍。
近年改革过后的国子监,一不许监生外住,二不许监生带仆从入学。只不过一些比较繁重的杂事,国子监这边会安排一定数量的斋仆来做,不须他们自己动手。
要不然真让那些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公子哥儿自己刷恭桶倒夜香,那恐怕没几个官宦子弟愿意入学了。
给江从鱼领路的斋僮就是去年刚招进来的,主要负责他们这一斋的跑腿工作,嘴巴伶俐得很。
一路上,江从鱼跟他聊了聊,很快知道他叫小九,今年才十二岁,父母都是官奴,生下他们兄弟姐妹九个也都是官奴。如今他们也陆续长大了,大多谋到了不错的差使,日子倒也还过得去。
说话间,国子监给江从鱼分配的临时斋舍到了。
江从鱼朝小九道谢:“谢啦!回头我请你吃好吃的。”
小九很喜欢江从鱼,因为江从鱼身上没有那些勋贵子弟的许多臭毛病。
他偷偷多瞧了江从鱼一眼,只觉江从鱼笑起来露出的酒窝好看得很。
小九说道:“我得走了,你有什么事可以喊我。”
江从鱼挥别小九,转过身正要进斋舍里挑床铺,旁边就大步走来个十七八岁的绯衣少年。
对方走近后故意用胳膊肘把他撞到一边。
江从鱼一个没注意,抱着被褥踉跄了一下。他不高兴地看向那先自己一步进入斋舍的新同窗:“你没长眼睛吗!”
那少年放下被褥,站起来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几眼,嘴里嗤笑着道:“你就是江从鱼?”
江从鱼奇道:“你认得我?”
少年说道:“当然认得,你还没进京,陛下就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你这土包子!”
江从鱼听着这酸溜溜的话,明白了,这少年嫉妒他。
俗话说得好,不遭人妒是庸才!江从鱼乐滋滋地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陛下喜欢我。”
少年怒道:“陛下才不是喜欢你!你连陛下的面都没见过,哪来的脸这么大言不惭!”
江从鱼听后更乐了,看来这家伙还十分仰慕他们那位皇帝陛下。
要论气人的本事,江从鱼也是没怕过谁的。他笑吟吟地道:“没见过就没见过,总比有些人天天在陛下面前晃悠还不得陛下喜欢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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