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江从鱼找到楼远钧的时候, 楼远钧正坐在御座上批奏章。
比起他这个还在混资历的翰林修撰而言,楼远钧是真正的全年在岗,有时连休沐时都要看看急报。
江从鱼挪了张凳子在旁边看楼远钧办公。
他最喜欢楼远钧认真起来的模样, 少了几分在床上的索求无度, 多了几分稳重成熟。
楼远钧也是很有原则的人,一旦开始做正事,便不会分心到别处。
江从鱼投来的目光再热烈, 他也会批完手上那份奏章再来与他算账。
楼远钧写完最后一个字,搁下笔看向已经穿上冠服、戴上冠帽的江从鱼。
一眨眼,那个整天扎着高马尾呼朋唤友到处玩耍的少年,如今都已经二十二岁了,待在他身边也已经将近五年。
许是身边围绕着许多良师益友的缘故, 岁月并没有带走江从鱼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明媚热烈,叫江从鱼长成了个风姿秀逸的俊爽青年。
最重要的是,每每楼远钧心里生出半点猜疑, 江从鱼都能干脆利落地将它抚平, 两人之间几乎生不出半点矛盾来。
江从鱼给的实在太多了, 多到足以淹没他那点儿不安。
比如此时此刻, 江从鱼大大方方地在旁边看了他半天,仿佛怎么看他都不会看腻。
楼远钧道:“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江从鱼今儿应该在翰林院当值才是, 他虽然时常光明正大地把江从鱼带在身边, 可江从鱼坚持自己不能一点本职工作都不干,该干活的时候还是得过去干活。
其实也没啥事,就是六七月天气不错,同僚们会一起晒晒翰林院藏书。
顺便借此机会联络联络感情。
没办法, 只要上头没安排他们集体修书,翰林院就是这么闲。
要不然江从鱼也不敢争取跟着使团出使。
出使这事儿确实也是翰林院的分内职责, 使团在外代表的就是朝廷的脸面,不得配个专业笔杆子随行吗?
要不然到了那边有个什么突发事件,使者可能都不知道该怎么优雅而不失大国风范地骂回去!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许多人都不太愿意出远门,谁知道出去几个月回来京师会变成什么样?
所以江从鱼要是想争取随行,直接申请就行,压根没人会和他抢。
只不过他与楼远钧多了一重恋人关系,江从鱼想出去玩总得先说服楼远钧才行。别看江从鱼整日没心没肺,实际上他非常照顾亲近之人的心情,像从前杨连山不让他浪到县外去他都乖乖听话。
江从鱼也没拐弯抹角,直接把自己想出使北狄的事讲给楼远钧听。
楼远钧耐心地听江从鱼说完,神色看不出是喜是怒。他思量片刻,才分析道:“阿罗多走的是兄终弟及的路子,且前任北狄王死得不明不白,北狄内部可能会有动乱……”
江从鱼道:“那我更得去看看,了解清楚情况好早做准备。”
当初楼远钧刚亲政,那位北狄王就曾派阿罗多过来探明虚实。
都说来而不往非礼也,现在北狄王突然暴毙,阿罗多被他母亲和背后的母族推举为新王,他们当然也得过去“问候问候”!
提起当初周边各国的蠢蠢欲动以及附属小国(或部族)的左右横跳,江从鱼还挺替楼远钧生气。
不过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自古以来这种“邻里关系”都是你弱他就横,不想挨打就得维持国力的强盛。
江从鱼脑壳有点痛。
富国强兵可不容易,还是得把他们郗直讲薅出来干活,他研读《屏山文集》的时候就读出来了,郗直讲那位恩师最擅此道。
可惜他每次去游说时才刚开了个头,郗直讲就抛给他一堆议题让他回去写策论。他都考进翰林院了,不是国子监的学生了,凭啥还要写功课!
江从鱼气哼哼地抱着议题回去和楼远钧一起讨论。
楼远钧又悄然把它转交给内阁研究。
这叫什么?这叫独苦苦不如众苦苦!
现在!他要出去玩两三个月,终于不用吃这个苦头了!
江从鱼知晓楼远钧是担心自己,继续卖力地游说:“我就一个小小的翰林修撰,没有人会为难我的。而且陵游正好也要去那边,他医术很好的,绝对能让我活蹦乱跳地回来!”
楼远钧:。
更不想让江从鱼去了。
楼远钧悄然转了转指上的玉戒,告诉自己不要在意那个陵游。
可一想到江从鱼要和这人出去两三个月,目的地那边还有个阿罗多在等着,楼远钧就极其不想放人。
楼远钧笑着说:“你这次过去莫不是要扎上阿罗多送你的发带?”
江从鱼:。
心大如他,现在也已经能看出什么叫笑里藏刀了。
江从鱼道:“我早都及冠啦,哪里还会用发带!何况那发带我一次都没用过了,现在压根不知放在哪儿。”
平时那么成熟稳重的人,怎么到了这种事就这么爱计较?
记性还见鬼的好。
他都不记得还有这一茬了,这家伙还能翻旧账!
江从鱼凑到楼远钧面前和他确认:“你同不同意让我去?”
楼远钧垂眼看着近在咫尺的脸蛋,忍不住抬手抚了上去,沁凉的玉戒冰得江从鱼不由自主地闭了闭眼。
乖得不像话。
仿佛任他采撷。
楼远钧问道:“我不愿意你去,你就不去了吗?”
江从鱼回得毫不犹豫:“对,不去了!”他虽然很想出去长长见识,可要是楼远钧不愿意让他去,他就不去了。江从鱼目光澄澈而坚定,甜言蜜语也说得非常顺溜,“对我来说,世上没什么能比你重要。”
楼远钧心道,真是个骗子,杨连山他们分明也重要得很。
只是他的心脏还是很不争气地为江从鱼的回答而盈满了快活。
楼远钧俯首在江从鱼唇上啄吻了一下,应允道:“你想去就去吧。只要别忘了有人在家等你就好。”
江从鱼只觉耳朵被这温柔缱绻的话烫了一下,差点想改变主意说“我不去了”。
美色误人呐!
得了楼远钧的准话,江从鱼就麻溜回去递交自己的申请文书,争取能在使团里占个位置。
既然江从鱼打定主意要去,楼远钧肯定不可能让他当个边缘人。
出门在外旁人又不知道他对江从鱼的看重,万一有不长眼的人欺辱他怎么办?
别看江从鱼现在只是个正六品的翰林修撰,他身上还有爵位呢,永宁侯这个名头足以让他当持节正使了。
除非有人想跟他们大魏宣战,否则没有人敢对持节之人出手!
途径之处还得尽心尽力把江从鱼招待好,样样都得给江从鱼准备最上等的。
楼远钧命人筹备此事讲得冠冕堂皇,说是北狄新王继位这等大事必须慎重对待。
一开始众人还觉得挺有道理,一看楼远钧拟出来的名单就明白了,这哪里是因为北狄新王要继位才需要慎重,分明是因为他家心肝宝贝要出使!
不知谁从何大国舅那里听到句“心肝宝贝”,众朝臣听着觉得都很有道理,私底下都这样称呼江从鱼。
他们这位陛下对江从鱼的偏爱着实过分了。
记得有次他们发现楼远钧批复的字迹有点不对劲,暗自观察了一段时间才发现楼远钧连奏章都敢让江从鱼代批!
这可就捅了马蜂窝了,当时有几位老臣还约好第二天去跪宫门嚎哭来着。
结果不知发生了什么,当天只有为人最为实在的耿尚书到场。
耿尚书孤零零地和陛下对视片刻,默默回去干活了。
算了算了,他都要致仕了,还操心那么多做甚?
只要皇帝愿意,就算是让太监批奏折都没人能说什么,何况翰林院本来就是皇帝的私人顾问团。
比起宦官和外戚,江从鱼至少算是自己人,专业也对口!
别人都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他们这位陛下却是连权柄都能往外分,这不是心肝宝贝是什么?
江从鱼还不知道楼远钧准备直接让他当正使,回到家就与暂住他家的陵游说起这事。
陵游道:“那位陛下舍得放你出门?”
江从鱼睁着眼说瞎话:“怎么舍不得?他不是那种儿女情长的人。”在陵游面前,江从鱼还是想维护一下楼远钧的面子,不叫陵游知晓楼远钧在他面前有多黏糊。
陵游嗤笑一声,往葡萄架子下的躺椅一躺,往嘴里扔了颗水灵灵、甜润润的葡萄,显然完全不信江从鱼的鬼话。
那家伙要不是儿女情长的人,就不会每次知晓他来京师都如临大敌了。
还时不时在他面前展现他俩有多恩爱。
也不嫌腻人!
江从鱼听出陵游的不屑,哼道:“你要是羡慕,你也找一个。”他和楼远钧的关系不能和旁人说起,只有陵游是知情人,所以他特别想和陵游分享他和楼远钧的快乐。
可惜陵游总是一副“我不听我不听”的拒绝态度。
一点都不捧场!
陵游道:“人生才短短几十年,都不够我自己快活的,我才不愿意分一半给旁人。”
江从鱼道:“那是你没尝到其中滋味,你尝到了就不会这么说了!”
陵游呵地一笑:“说得好像你多懂似的,才到京师就被人骗了去,还敢大谈什么滋味不滋味。真正的聪明人至少得货比三家懂不懂?”
江从鱼瞠目结舌。
这种事怎么货比三家!
江从鱼道:“你就是嫉妒我运气好,一到京师就遇到了喜欢的人!”
陵游懒得理他。
都在一起好几年了,这两家伙怎么就不会腻?
难道皇家当真也有真情不成?他才不会相信这种荒谬的事。
第82章
江从鱼给人讲了一圈自己要出使北狄, 才得知上头的安排。
这次居然是以他的爵位为先安排他做正使,还安排柳栖桐这个刚升上去的礼部侍郎来给他当副使。
同行的侍卫由羽林卫那边分拨而来,个个都有着林伯精挑细选出来的好身手, 并被下达了一切以江从鱼安全为上的命令。
除此之外, 江从鱼还可以按自己心意挑几个使团成员同行作伴,一路上不至于太过枯燥乏味。
江从鱼:?
江从鱼得了这纸诏令的时候,感觉上头的字他都认识, 意思他就不懂了。他第一时间跑去寻楼远钧,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说好把他塞进使团,怎么一转眼他就成正使了?
楼远钧理所当然地说道:“你既然要去,那肯定是作为正使去,免得有人觉得你身份不显欺负你。”
楼远钧把江从鱼带进怀里。
“师兄他最会照顾人, 有他跟着我才放心。而且他素来不计较虚名,给你当副使心里也不会有疙瘩。”
对于底下人那些心思,楼远钧也是了解的, 有时候只是一个“副”字便叫他们心里生怨。
柳栖桐不一样, 柳栖桐对江从鱼的爱护之心不比他少。
江从鱼听了楼远钧的种种考量, 心里暖洋洋的。他搂着楼远钧亲了上去, 直接用行动表达自己的高兴。
隔天江从鱼问了一圈相熟的人,积极响应说要与他一起去的有阮遥、邹迎和戴洋。
因着要去参与阿罗多的继位仪式, 使团只筹备了数日就准备启程北上。
使团出发当天, 各方都来给江从鱼等人送行。来得最早的当然是江从鱼在国子监的同窗,他们之中有不少人上次没能高中,这会儿还在备战新一轮的秋闱。
比如何子言就还在埋头温书,若非是江从鱼这一趟要去那么久, 他都不会出门的。可以说是卯足劲要凭自己本事考个进士出身了!
韩恕和袁骞读了几年书,觉得自己还是不太适合考科举, 准备转去参加武举。他俩抓着及冠前的最后尾巴猛长了不少,体格看起来比同龄人挺拔许多,瞧着倒是很适合投笔从戎。
其他人也各有各的选择、各有各的改变。
秦溯是与江从鱼一同金榜题名的,只是秦首辅暗示主考官把他剔除出前十名单,他的卷子直接没机会呈到御前读卷。
是以他最终只得了个二甲第八。
秦溯对此不甚在意。
因为他拿不到状元,排第几都不会叫他父亲满意,无论是一甲榜眼、一甲探花又或者是二甲第一、二甲第一百都无所谓。
他也已经不是期盼着能叫父亲满意的年纪了。
秦溯与众同窗一起来给江从鱼送行。这次他自然也想去的,只是他妻子临盆在即,他实在脱不开身,只能祝江从鱼一路顺遂。
江从鱼喝了秦溯递来的践行酒,又对还在备考的同窗们说道:“看来我没法去给你们送考了,你们若有什么难处可以去我家寻吴伯,千万别耽误了考试。”
众同窗知晓江从鱼说的不是客气话,心中自是感动得很,纷纷说道:“你只管去就是了,我们都这么大的人了,真碰上事哪有张不开口的道理?”
江从鱼与他们一一告别,又迎来了翰林院的同僚,他与柳栖桐几人自是又被斟了满杯的酒。
顺便还依依惜别地轮流写了送别诗。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去个十年八年。
江从鱼人缘好得过分,直到中午还陆续有人赶来送行。
这下得在长亭处吃过午饭才走了。
不等众人张罗,吴伴伴就把饭食送了过来,供大伙席地而坐一起享用。
一同过来的还有楼远钧和阿宝。
阿宝今年已经满十岁,已经是个眉目俊朗的小小少年,自己骑着马儿跟楼远钧一起出行。
因着楼远钧穿的是常服,知晓他身份的人都不好明着行礼,只能暗自在心中感慨:陛下这是真的以江从鱼的兄长自居了。
江从鱼趁着吴伴伴命人给其他人分饭食的时候凑过去问楼远钧:“不是说好你不用来送我吗?”
他昨晚就待在宫里,早上与楼远钧两人一起吃过早饭才出宫的,没想到楼远钧这会儿还带着阿宝出城来送行。
楼远钧道:“听说别人送了你半天,阿宝吵着要来。”
阿宝:。
对,我还是个孩子,我特别不懂事,我非要吵着出宫来送行。
左右这确实是自己想来的,阿宝决定不戳穿楼远钧了。江从鱼比他更了解他家叔父,一听就知晓他家叔父是在胡扯!
江从鱼觉得自己再不走是真的走不了了,吃饱喝足以后挥别了众人,又用力抱了抱楼远钧和阿宝,才翻身上马与柳栖桐他们向北边出发。
陵游一直躺在长亭顶上晒着太阳打盹。
等到江从鱼他们都走出老远了,他才借力于亭边的杨柳落在树下系着的马儿上。
陵游两腿一夹,驱使着胯/下骏马追上已经走出一段路的江从鱼,埋怨道:“怎么出发了都不喊我?”
江从鱼道:“反正你自己会跟上,喊你做什么?”
陵游怒了:“真该让别人看看你这嘴脸。”
在旁人面前事事周到体贴,到他这里连叫一声都懒得叫。
柳栖桐听着他们拌嘴,笑着说道:“你们感情真好。”江从鱼虽然和谁都玩得来,但对真正交心的人才会这么肆意自在。
陵游闻言瞟了眼江从鱼,一脸嫌弃。
江从鱼瞟了眼陵游,同样一脸嫌弃。
有时候损友就是这么奇怪,没见面时还挺想念对方的,多见几面就又觉得对方哪哪都不太顺眼了。
使团走了一些时日,抵达了边军的驻扎地。
袁大将军亲自设宴款待他们,留他们住了一宿。
翌日一早江从鱼天还没亮就醒来,登上城楼看着关外一望无垠的草原感慨良多。
没一会戴洋他们也登楼找了过来,一群科举出身的年轻文臣看了草原的日出不免提笔和了几首诗,记录他们一起见证的难得风景。
其中又数江从鱼写得最好,戴洋读完后边把它转给别人传阅边问江从鱼:“这才要出关呢,你就想谁了?”
他读着江从鱼的新诗,就感觉江从鱼表面上句句都在写眼前的美景,实际上句句都在念着不在此处的人,仿佛很想与对方一同赏玩此处的月落日升似的。
正是因为有着这道不尽的情意,才叫江从鱼这诗读来余韵悠长,直接把他们写的诗比到了尘埃里去。
反正戴洋看完是直接把自己写的糟糕玩意直接撕了,散作纸花往城楼下撒去。
不想丢人现眼了!
其他人读了也觉自己不必写了,尤其是那些还没写完的,更是直接把纸一换,直接改成传抄江从鱼的新诗去。
江从鱼见众人这般反应,哭笑不得地说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他在国子监写策论和时文的时候也会被人争相传抄,每篇文章几乎都是人手一份,可这种有感而发、随心而作的小诗就没必要这样了吧?
还有戴洋也真是的,他只是一不小心把心里的想法带进了诗里,怎么这家伙就跟他肚里的蛔虫那样,把他的所有心思都分析得明明白白?
江从鱼觉得自己可得藏得更严实点,别叫大伙现在就发现他与楼远钧的关系!
一行人吃过早饭,各自给家里人捎了封书信,才上马齐齐出关去。
到了关外,想再往回送信可没那么容易了!
启程以后,江从鱼好奇地问阮遥:“你给家里的信怎么那么厚?”
阮遥这位起居郎至今还在翰林院混资历。听江从鱼这么一问,他理所当然地道:“我与我妻子感情好,都分别这么多天了,要说的话自然不少。”
提到“与妻子感情好”这件事,阮遥看起来特别骄傲。
江从鱼:。
瞧见阮遥那得意洋洋的模样,一下子明白了陵游听他讲起楼远钧时的反应。
原来那么讨嫌的吗!
想到自己都不能光明正大与旁人说起想楼远钧,江从鱼哼了一声,没再多问什么。
自然也没注意到阮遥脸上一闪而逝的心虚。
事情是这样的,他妻子从小饱读诗书,家道中落、父母早逝以后便靠着给人抄书养活弟弟。
这抄着抄着就不知怎地就写起书来。
一开始什么都写,后来不差钱了,便见不得那种迎合穷书生心理的才子佳人话本了,开始读些……全是美男子的龙阳故事来解闷,还为此学了作画,专门画这些相知相恋的美男子。
阮遥一开始还不知道,后来……后来时不时给妻子写些新话本给妻子解闷。
没办法,妻子怀孕时郁郁寡欢,说只有看这东西才能好。
对于借着当起居郎的机会取材这件事,阮遥打死都不会给人说的。
只不过不知是不是被妻子言之凿凿的分析蒙蔽了双眼,阮遥读着江从鱼的新诗总觉得是写给那位陛下的。
明明江从鱼跟谁都玩得很好,他身为官场前辈(虽然目前品阶还和江从鱼一个样)怎么可以这么胡猜乱想!
真是太对不住江从鱼了!
……
使团一路北行,穿过茫茫草原,不时停下来在各个友好部族蹭吃蹭喝。
江从鱼不仅迅速和人家打成一片,还说去的路上不能耽搁太久,与人约好回程时多邀几个部族的人过来聚聚。
按照江从鱼的想法,那就是来都来了,总不能只去北狄王庭一趟就回去。
得巩固巩固朝廷和这些草原附族的关系。
江从鱼是正使,跟来的还全是与他相熟的人,他拿定主意后自然没人会反对。
只是忍不住感慨江从鱼的好人缘而已,他是怎么做到只待那么一晚上就和人家好得可以穿同一条裤子的?!
柳栖桐甚至听到他嘴里蹦出几句草原附族用的语言。
他记得他这师弟没去过四夷馆进修吧?
江从鱼这边一路招摇过去,京师那边也收到了使团托人捎回去的家书。
江从鱼虽没把诗附在信里,别人却写进去了。
几乎是信送到一众亲朋好友手中的当天,江从鱼这位文坛新秀的新作就传遍了京师。
这得益于他考上状元以后有商家趁机印刷了他的时文合集,为了多卖几本把他吹得天上有地下无,连带他闲暇时写的诗文也都传扬出去了。
一知晓江从鱼出了新诗,许多人都好奇地打听是什么诗能叫那么多人赞不绝口。
楼远钧当天傍晚也得知了此事。
还得知了有不少人认为这诗里写的人是他们,听说这些人还设了赌局,说回来后问问江从鱼写这诗时到底想的是谁。
楼远钧:“……”
呵,他们注定全输。
这肯定是写给他的。
第83章
江从鱼抵达北狄王庭那日, 草原上的草色都转黄了。
城外到处都是为过冬准备草料的牧民与奴隶,其中有部分奴隶看起来是的大魏人,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 显然过得很不好。
江从鱼本来正在赏玩城郊的风光, 见到这般情景后心中微微一沉。
当初两国没少交战,出现这种事也是理所当然的,北狄人要是成了战俘, 那也是要去当奴隶的命。
如今他们大魏的马奴里头就有不少北狄人,只不过大多已经在大魏安家了。
江从鱼有点郁闷,却也知道自己不是为了这件事来的,只能先把沿途的所见所闻压在心底。
到了北狄这边为他们准备的行馆,便有人给他们呈上热腾腾的黑麦包以及马奶茶, 口感都是浓郁至极的。
江从鱼坐下歇了会,才品尝起这些极具特色的食物来。没等他把手里的黑麦包吃完,一声爽朗的笑就从门外传来, 那笑声听起来还有点熟悉。
江从鱼抬头看去, 只见阿罗多大步迈了进来。他今年也才二十五六岁, 一双深绿色的眼睛满含笑意, 比他通身佩戴的各色宝石都要绚丽。
江从鱼起身迎了上去,接受了阿罗多热情的拥抱:“好久不见!”
阿罗多也回了句“好久不见”, 还问江从鱼自己的中原话学得怎么样了。
自从当初出使过一趟, 阿罗多就对中原王朝的繁华印象深刻,回来后挑了几个读过书的中原奴隶在身边,不时跟他们对对话,争取下次与江从鱼会面时不必译官跟着也听得懂。
阿罗多到底不是说中原话长大的, 口音听起来还是有些别扭,不过江从鱼还是夸道:“士别三日, 当刮目相待!”
阿罗多道:“你莫不是故意为难我?”
江从鱼哈哈一笑:“这都被你发现了。”
见江从鱼并没有因为自己成了北狄国主而改了态度,阿罗多心里高兴得很。他现在这个位置看似风光,实际上险隘重重,许多事务都由他那位母后做主,他说的话根本做不得准。
阿罗多敬爱自己的母亲,不想与自己的生母相争,便只能时常出城游猎去。他看了眼桌上的饭食,说道:“怎么能用这么粗陋的食物招待远道而来的朋友?”
阿罗多命人把他刚猎回来的猎物拿去料理,口中对江从鱼说道:“你如今酒量如何?能喝我们这边的烈酒吗?”
江从鱼道:“他乡逢故知,当浮一大白!”
阿罗多:“……”
阿罗多满脸无奈地说道:“行了行了,我知道我学的中原话很粗浅了,你不用这么反复嘲讽我。”说完他也忍不住大笑出声,只觉这些时日的憋闷一扫而空。
柳栖桐等人从旁人嘴里确认了阿罗多的身份,看向江从鱼的眼神都复杂得很。
柳栖桐领着众人起身向阿罗多见礼。
他们向来以礼仪之邦自居,做不出见到别国国主还岿然不动的失礼事。
阿罗多脸上的笑容淡了淡,摆摆手说道:“今日我过来是来见我朋友的,不是以国主的身份来见你们大魏使团。”
众人便都知趣地坐到一边,竖起耳朵听江从鱼和阿罗多叙旧谈笑。
阮遥还掏出纸笔悄悄挪到近处,提起笔刷刷刷地记录着什么。旁人只当是他起居郎当惯了,啥事都想记一记,倒没对他这一举动生出疑心来。
江从鱼也毫不知情,他与阿罗多吃了顿别具草原特色的烤肉,便接受阿罗多的邀请出去玩耍。
阿罗多说道:“正好,下午斗兽场开了,我带你去长长见识。我们这边好玩的东西虽不如你们那儿多,但也有许多你们那儿没有的乐趣。”
江从鱼欣然应邀,还问柳栖桐他们有没有想跟着一起去的。
当初阿罗多也带着不少人,自然不在意多招待几个江从鱼的同伴。
阮遥第一个跟上。
戴洋这个爱凑热闹的紧接其后。
柳栖桐和邹迎因为舟车劳顿不想再外出,便打算留在行馆整理文书。
一行人热热闹闹地出了门,骑马前往阿罗多所说的斗兽场。
今天兴许是有什么好戏要上演,斗兽场内外都热闹得很,有些没资格入内观赛的平民都想办法趴到高处往里看。
阿罗多要了个最好的看台,领着江从鱼过去占据最好的视野观赛。
没一会,场下的比赛就开始了。场中被铁栏分为两半,一半是在兽兽相斗,一半则是奴隶角斗。
猛兽自不必说,几声兽吼就能让人不由自主地战栗;那些奴隶看起来就无害多,全都光裸着上身,无论身上还是手上都没有可以防身的东西,只能靠血肉之躯拼出条活路来。
随着阵阵鼓声响起,场中的人和兽都动了起来,每一下都往对方的致命处招呼。
在生与死面前,人和兽类似乎并没有任何区别。
场中的观众显然都非常享受这种令人血脉喷张的刺激角斗,看得一个个都激昂不已,纷纷喊着自己支持的奴隶或者猛兽的名字。
江从鱼认出其中一个奴隶是中原人,只觉心里闷闷的。他问阿罗多:“为什么是两边一起角斗?”
阿罗多笑着给他解释:“等一会决出胜负来了,输的奴隶会被拖下去当做猛兽的食物,赢了的话……中间的铁栏会撤除,只要他能胜过那只老虎,那他就可以活下来。”
江从鱼道:“如果他胜不过呢?”
阿罗多道:“那当然是在角斗场中被活活撕碎,成为那只老虎的腹中餐。你看那只老虎多威风、多可爱,难道它不值得享受一顿美好的晚餐吗?”
在阿罗多眼里,奴隶从来都不是人,他们要是胆敢犯错本来就会被拉下去杀了。
相比之下,老虎还要更金贵些,毕竟要饲养这些猛兽可是顿顿都不能少了肉的!
世上有几个奴隶吃得上肉?
江从鱼看着阿罗多脸上满不在乎的笑容,第一次意识到他们与北狄人终归不是一路人。哪怕披上了友善的外皮,阿罗多本质上也是残忍至极的猛兽,该咬断你咽喉时绝不会有半分犹豫。
阿罗多注意到江从鱼的静默,转头望了过去,关心地问道:“你不喜欢看这个吗?”
江从鱼道:“我想要那个奴隶。”他指着场中那个长着中原人面孔的年轻奴隶说道。
阿罗多道:“来看这次角斗的人这么多,我也不好在时候喊停。这样吧,等他们决出胜负来了,我再让人把他带来给你。”
江从鱼道:“你是国主说话都不管用吗?”
阿罗多指着对面那群黑压压的观众说道:“进来的每一个人都下了重注,全都是赌红了眼的赌徒,你不让他们分出胜负来绝对会被他们活活撕碎。”
江从鱼背脊微凉,只觉自己被一大群野蛮人包围着。
那么多的人聚在一起以人命来取乐和牟利,仿佛对这种惨无人道的赛事早已习以为常!
周围一阵接一阵的喝彩声听起来令人头皮发麻。
戴洋他们也齐齐色变。
阿罗多还是在笑,声音噙着几分戏谑:“看不出你们胆子这么小。别怕,你都说了我好歹也是他们的国主,有我在他们不敢对你做什么。”
“早知你见不得这样的血腥场面,我便不带你来了。”
江从鱼忍不住瞪了阿罗多一眼。
这人分明是故意的。
阿罗多大笑不已,信守诺言地命人去把江从鱼指名要的奴隶带过来。
这奴隶约莫二十四五岁,刚才与对方殊死一拼赢了这场惨烈的生死决斗,光裸的身躯上伤痕累累,汗水与血水从他身上不断滑落,叫他那古铜色的胸膛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阿罗多命人把他脸掰起来瞧了瞧,转头和江从鱼点评道:“你眼光不错,这奴隶长得还能入眼。”
江从鱼本来没心思和阿罗多周旋了,听了阿罗多的话后不由望了过去。
这奴隶果然长得剑眉星目,俊朗非常。美中不足的是刚才打斗时脸上擦伤了一片,上面的伤口正渗着血。
再细看的话,他身上有着大大小小的疤痕,足见他过去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江从鱼心里更憋闷了。
阿罗多看出江从鱼有些生气,好言说道:“好了,你别气了,我下次绝不带你看这些。”
江从鱼问他:“我不看,便没有这样的事了吗?”
阿罗多笑道:“当然有,只是你们大魏不是有句古话叫‘眼不见为净’吗?”
江从鱼觉得他的笑刺眼极了,问道:“那我能把他带走了吗?”
阿罗多拦着不让他走。
江从鱼看他。
阿罗多道:“为了这么个低贱的奴隶,你不想认我这个朋友了?”阿罗多气恼不已,“你说要他,我就帮你把人要了过来,结果人来了,你却不愿意理我了!我要杀了他!”
他猛地抽出随行侍卫的刀搁到那奴隶脖子上,刀刃陷入那奴隶的血肉之中,鲜血瞬间渗了出来。
“住手!”江从鱼边喝出声边夺走了阿罗多手里的刀,生气地说道,“我又不是为了他!我从小到大都没见过杀人,受不了你们拿人命来取乐不是很正常吗?”
第84章
江从鱼本就长得好看, 眉眼染上怒气后就更是生动了。
阿罗多瞧见他手里稳稳地握着那把沾了血的刀,想说“你拿着的这把刀可杀过不少人”,又怕江从鱼更恼火。
他到底不想失了江从鱼这个朋友, 开始睁着眼说瞎话:“我也觉得这种角斗一点意思都没有, 不知他们怎么这么爱看。我若有机会当个说得上话的国主,一定把这些家伙都发配到北方冻原去服苦役。”
那被压着跪在地上的奴隶闻言忍不住看了眼江从鱼。
江从鱼年方二十二,作为一国正使有点太年轻了, 旁人很难看出他是什么身份。不过光看他的衣着打扮也能知晓他绝非寻常人,这让地上的奴隶心底燃起一丝希望。
难道……他不用死了?
父亲也能得救……
江从鱼听阿罗多说起了软话,也想起自己此行是代表大魏来出使的,不能太过感情用事。
他果然还是被保护得太好了,想要的东西都来得格外轻易, 所以总觉得世间理当全都是美好的事物。
却不知丑恶也始终存在,只是楼远钧和老师他们没让他亲眼看见罢了。
斩美劝酒之类的事,他在书中也是读过的。
无非是奴仆在这些人眼里与私有物件无异。
就譬如一个花瓶被人买回家去, 是摆着观赏还是摔了取乐, 那都是花瓶主人一念之间的事。
郗直讲就曾经在书里写过权贵们这样的心理, 将那些丑陋至极的腌臜事都撕开给所有人看。
只是在纸上读来的种种恶行恶状, 终究不如亲眼所见来得触目惊心。
江从鱼敛起纷乱的思绪,笑着说道:“你若是能说到做到, 那我们便是一辈子的好朋友。”他笑起来时朗朗如日月入怀, 瞧着光焕照人。
阿罗多怔了怔,只觉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大抵是近来处处受制,才叫他觉得江从鱼这鲜活自在的模样分外动人。
两人回了行馆。
阿罗多看着戴洋几人把那奴隶带走了,坐下亲自给江从鱼斟了杯酒, 嘴里问道:“你就不怕我给你送个细作?”
江从鱼道:“又不差他一个,现在难道就没有细作吗?”这奴隶是不是细作, 那是以后再探问的事,他只是见不得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己眼前而已。
阿罗多打趣道:“我王兄死得突然,许多东西都没来得及交待,说不准全成废棋了。”
江从鱼心中一动,也给阿罗多满上一杯,两人又像分别数年的老友那样天南地北地闲扯。
阿罗多已不是当初那个莽撞的北狄青年,他心性明显比当初要成熟许多,江从鱼没那么容易从他这里套话了。
目前阿罗多透露出来的情况和出发前楼远钧的推测差不多。
阿罗多是他母亲推上来的,北狄的权柄还握在太后和他母族手里头,阿罗多能作主的事很少。
听阿罗多的语气,他一时半会并不会与他母亲相争,甘愿充当个合格的傀儡。毕竟对他来说这皇位本来就是天上掉下来的,他手头连个能用的人都没有!
江从鱼好奇地问:“你有弟弟妹妹吗?”
阿罗多饮尽杯中酒,说道:“有个弟弟,年纪很小。”
提到这件事,阿罗多神色有些不愉,像是想到了什么不高兴的事。只不过他没有说出来,江从鱼也就没多问,又给阿罗多满上一杯,邀他一起喝光。
阿罗多夸道:“你这酒量,可比别的大魏人要强多了。”
他高兴时也会赐身边那几个中原人奴隶几杯酒,那些家伙几乎是一喝酒醉,醉后还丑态毕露。
叫人觉得多看一眼都厌恶。
江从鱼不一样,他这么多杯酒灌下去瞧着也只是面色薄红,叫人好奇他真要喝个烂醉会是什么样的醉态。
江从鱼感受到阿罗多投来的目光,摇着头说道:“我酒量很一般,现在已经喝不了了。”
阿罗多哈哈一笑,又是满饮一杯。这时有个侍从过来对阿罗多说太后让他回宫一趟,阿罗多敛了笑意,对江从鱼说道:“改天我再来找你玩,带你去骑最好的马。”
江从鱼点头,起身送阿罗多离开。
阿罗多一走,柳栖桐就出来了,带江从鱼回房催他喝醒酒汤。
江从鱼一脸拒绝:“我什么都喝不下了。”
柳栖桐道:“知道难受你还喝这么多?快把这汤喝了,这是你嫂嫂临行前特意准备的,别浪费了。”
他妻子曾随家人流放到南边去,最擅长用各种药材熬汤,这次知晓他们要远行就给他备了好几个有解酒奇效的汤料包,说是以备不时之需。
江从鱼最珍惜别人的心意,听说是嫂嫂给准备的,他就接过解酒汤咕噜咕噜灌了下去。
柳栖桐正要把碗收回去,就听到有人在外面叩门。
是戴洋把那奴隶带来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一碗暖洋洋的解酒汤入肚,江从鱼还真感觉脑子清明了许多。
看到那被戴洋领过来的奴隶,江从鱼先让戴洋把门关上,接着才让对方坐下说话。
戴洋给江从鱼说起奴隶的情况,这奴隶叫阿麟,父母都是中原人,母亲被掳来的时候已经怀孕了。当时母亲被北狄贵族讨去当宠妾,他便在北狄贵族家中出生,在母亲庇护下长大。
后来这位贵族出意外坠马身亡,他母亲惨遭贵族儿子虐杀殉葬,他才被打发回他父亲身边做奴隶。
那位最柔弱也最坚强的女人从未忘记过自己的故土,生前一直教导阿麟讲中原话、认中原字,总想着将来哪天大魏朝廷有人想起她们来了,会派人来将她们接回去。
可惜直至惨死在那残暴不仁的北狄贵族之子手中,她都没有等到那一天。
江从鱼听完戴洋转述的话,心中久久不能平静。他看向衣衫褴褛的阿麟,难怪他长得比寻常奴隶要结实高大,原来也曾有过一段稍微安稳些的日子。
只是那种需要靠自己母亲讨好旁人才能得来的安稳,对于许多人而言恐怕是心底永远都抹不去的伤痛。
江从鱼握住阿麟粗糙有力的手说道:“对不起,是我们来得太晚了。”
阿麟顿住。
像是没想到江从鱼会这么说。
江从鱼问:“你父亲在哪里?他……还活着吗?”
阿麟眼眶湿润了,这位面对生死决斗都没红眼睛,提到自己横死他乡的母亲与苟延残喘的父亲却不由自主地涌出热泪。
他从出生起就生活在北狄,从未踏上过大魏的土地,所以不明白父母为什么始终难以放下心中那微小而渺茫的期盼。哪怕只剩最后一口气,都希望能爬回去再死。
“还活着,但应该已经活不久了,他病得很重。”阿麟哽咽着说道。
江从鱼跳了起来,跑出去喊道:“陵游,陵游!”
陵游从屋顶上翻下了下来,一脸“你干嘛打扰我睡觉”的不耐烦表情:“喊我做什么?有人要死了?”
江从鱼道:“你一治病救人的,能不能积点口德?跟我去救个人。”
一行人很快来到奴隶聚居地,那儿住的都是些最不值钱的老弱病残,住的地方自然是最差的。
阿麟他爹跟几个生了病的奴隶被扔在角落自生自灭,能不能吃上药全看他们的奴隶儿子能不能活着回来。
陵游道:“住在这种地方没病也会生病,还是先带回去再说吧。”
江从鱼让随行的人去交涉。
听说是要走了阿麟的人来要阿麟他爹,角斗场那边随便报了个价就让他们把人带走了。
陵游看出江从鱼的不忍,不知去与人说了什么,走的时候顺便把另外几个中原面孔的奴隶也并捎走。
人家巴不得甩掉这些负担,正好省了把人抬去乱葬岗的功夫,连钱都没跟陵游要。
江从鱼道:“你能治好他们吗?”
陵游道:“我又不是包治百病的,没开始治哪知道能不能好?不过他们的病都不会传染,带回去治治看也无妨。”
江从鱼点头,将那几个奴隶都领走了。才到北狄王庭便遇到这么多事,江从鱼也有点儿累了,安置好阿麟父子几人后便回房歇下。
翌日阿麟父亲清醒过来,提出要见江从鱼这位正使。
江从鱼穿好衣裳,本想就这么过去,想想又朝随行侍从吩咐了几句。
等江从鱼出现在阿麟父亲面前时,已身着全套使者衣冠,手中持节,面色端整。
阿麟父亲浑身一颤,浑浊的双眼一下子噙满泪水,艰难地起身朝江从鱼郑重一拜。
江从鱼也认认真真朝他回了一拜,才亲自上前扶起这位饱受摧折、年过半百的可怜人。
两人坐下一谈,江从鱼才知晓阿麟父亲原是驻守边关的一位守将,因为不愿同流合污、贪污军饷而被排挤到最苦寒的地方。
后来他们遭自己人出卖,全部被掳到北狄当奴隶,他的妻子还是楼家宗室之后,却只能委身北狄贵族忍辱偷生,期盼能找到回去的机会!
转眼已经二十多年了,他们这些被重点“关照”过的奴隶连出门的机会都没有,完全不知道大魏那边的变化。
阿麟父亲忍不住问起如今的情况。
江从鱼与他细细地说起这些年的一切。
约莫是从他们被掳走后的第二年,袁大将军就调任到北疆,直接杀了好几个不服管的守将立威,此后北疆就一直是“袁家军”的天下。
只是当时北狄来势汹汹,初来乍到的袁大将军既要整顿内部,又要对抗外敌,自是不知晓那些人还曾故意出卖自己人。
江从鱼从阿麟父亲手里拿到了一份名单,是他用自己的血写出来的,上面全是他当年的部属。
那些与他一同被掳来的人生死未卜,但他始终记得当初他们目光熠熠地对他说年后就要归家去,去见家中父母或者妻儿。
只差那么一点点,他们就能服满兵役回家。
那些埋骨泉下的冤魂已经带不回去了,倘若这些沦为奴隶的可怜人侥幸活了下来的话,能不能将他们解救出来呢?
江从鱼郑重其事地收下名单,允诺道:“我不知道过了这么多年能找到几个,不过我会向北狄人提出这件事,您且先安心养病。”
见阿麟父亲面色沉郁,江从鱼又补了句,“若是朝中还有出卖自己人的渣滓没被查出来,你也好回去亲自指认他们!”
仇恨果然是一剂良药,阿麟父亲身上的萎顿霎时间少了大半。
出了阿麟父子的房间,江从鱼心里沉甸甸的。
只不过现在不是难受的时候,江从鱼先把柳栖桐他们喊到一起商量怎么把名单上的人要回来。
一番讨论之后,江从鱼打算还是先和阿罗多他们交涉,若是谈不拢再另寻他法。
这日阿罗多没过来,江从鱼就自己与戴洋他们外出了解北狄王庭。
如此过了两日,北狄太后与阿罗多要正式面见江从鱼这位正使了。
入了北狄王宫,江从鱼不卑不亢地向坐在上首的两人见礼。结果一抬头,发现北狄太后旁边还坐着个小孩儿,约莫四五岁,比阿宝要小得多。
江从鱼暗道,这母子三人之间瞧着暗流涌动,莫不是北狄太后怕小儿子坐不稳国主之位,先扶持阿罗多占着那个位置?
难怪阿罗多提起这个弟弟时面色不太对劲。
即便心里头有诸多猜想,江从鱼面上却没表露分毫,只带着得体的笑容应对着眼前这位相当貌美的太后。
客套过后,太后笑道:“没想到你们陛下会派你过来,说起来我当年还见过你爹。”
这一开口,中原话说得比阿罗多还好。
江从鱼眨巴一下眼,怎么都没想到来了北狄王庭也能听到这句话。
太后语气里带着怀念:“他教给我的东西,我受用终身。”她看向江从鱼的目光和煦得很,“你若是有什么需要只管和行馆的人提,谁都不敢怠慢你。”
江从鱼不知晓他那位传说满天下的爹到底做过什么,不过太后都这么说了,他便顺势说起那份带血的名单。
得知名单上都是些寻常士卒,不是什么要紧人物,太后说道:“这等小事,我等会就派人把他们找出来送到行馆那边去。”
江从鱼道:“阿麟母亲乃是我们大魏宗室之女,能否让阿麟去将他母亲的尸骨也收捡回来,好叫他们能一家团圆?”
说是宗室之女,其实家里已经无官无爵、无亲无靠,只是占了楼这个姓氏而已。
要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都没人来找了。
女奴姬妾之类的不会与主家合葬在一起,收捡个尸骨也没甚要紧。
太后当场应允了江从鱼的要求,留他一起共用午膳。
江从鱼出宫的时候,阿罗多跟着出来了,招呼道:“说好要去骑马,还去不去?”
江从鱼道:“当然去,不过我得回去换掉这身衣服。”
阿罗多朗笑道:“那我们等会见,我也去换身衣裳。”
江从鱼回去换好猎装,抽空与阿麟说起他母亲尸骨的事,
阿麟没想到江从鱼还向太后开口讨要他母亲的尸骨,得了消息后便急匆匆地去与他父亲说起此事。
阿麟父亲唇哆嗦了两下,说道:“我和你一起去。”他枯枝般的手掌紧攥着自己儿子的手,喃喃着重复了一遍,“我和你一起去,我们一起去带她回家。”
语罢,已是潸然泪下。
阿麟虽体会不了他父亲对“回家”的执着,却还是跟着红了眼眶。
过了几日,还真有一批奴隶被送到了行馆这边,并且多送了不少名单外的人——比如他们的女奴妻子和奴隶儿女。
还有不少想跟着南归的俘虏。
柳栖桐私底下和江从鱼讨论:“北狄这边恐怕塞了些细作进来。”
即便这些奴隶当真全是中原人,也不能排除他们包藏祸心的可能性。
江从鱼说道:“我们不带人回去,他们就不能往大魏安排细作了吗?”
柳栖桐语塞。
江从鱼道:“既然北狄这边愿意放人,我们就该把他们全部带回去。至于他们以后会不会做出危害大魏的举动,那是以后的事,眼下我们不能寒了他们的心。”
柳栖桐沉默片刻,点着头说道:“你说得有理。”
使团参加完阿罗多的继位仪式,便要踏上返程了。
阿罗多这位国主亲自来相送,笑着把一车彩头捎来给江从鱼,说是江从鱼这几天参加各项庆祝活动拿到的。
有人因为江从鱼不是本国人想赖账,多亏了他亲自派人去催对方把彩头放上车才全数收齐!
江从鱼哈哈一笑,欣然笑纳:“那真是辛苦你了。”
阿罗多张手向他讨要一个离别前的拥抱。
江从鱼大大方方地跟他抱了一下,上马与他挥手作别,带着比来时壮大了两三倍的使团踏上归程。
与此同时,一摞记录着江从鱼在北狄王庭一言一行的书简也出发了,正快马加鞭地往京师那边送。
看起来会比江从鱼更快抵达。
第85章
江从鱼离开北狄王庭以后遇到了一队人马, 为首的男人身量颀长,高鼻深目,有着鹰隼般的眼神, 骑在马背上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江从鱼本来正与戴洋他们说着话, 察觉由远而近的马蹄声后抬眸看去,一下子对上了对方朝自己投来的目光。
他心头一跳,警觉地意识到这人的不一般。
见对方的衣着打扮明显是某个草原部族的贵族(甚至可能是首领), 江从鱼主动骑马上前与对方打招呼,并没有因为对方身上的慑人气势而显露出半分畏怯。
那男人笑了笑,夸道:“听说你把我妹妹和外甥都迷住了。”
他一张口,说的竟也是中原话。
在众羽林卫警惕的目光中,男人也打马往江从鱼走近, 似是想看清楚江从鱼到底有何等魅力。
两人在相隔两臂距离时默契地停下。
双方胯/下的良驹仿佛察觉了主人之间的隐秘较量,也齐齐嘶鸣起来,似是发泄不安, 又似是相互警告。
江从鱼对上对方那双深绿色的眼睛, 再联系到对方口中的话, 霎时知晓了来人的身份。
这便是那位扶持阿罗多坐上国主之位的舅舅了。
比起王庭中那些堕落到近乎腐朽的北狄贵族, 这人给江从鱼的感觉更加危险,他年轻力壮, 野心勃勃, 只要给他一些时日,绝对会成为盘踞在这片草原上的雄鹰。
阿罗多不是他的对手。
江从鱼的第一反应是,绝不能让这人坐大。
可转念一想,他只是来北狄出使的, 在别人的地盘上能做什么?
江从鱼压下心头涌动的惊涛,笑着回道:“蒙贵国太后与贵国国主厚爱, 敝使在贵国过得很愉快。”
那男人显然不喜这种假惺惺的客套话,调转马头回到自己的队伍里。他叫人拎出个中原奴隶来,纡尊降贵地询问:“听说这位使者向我妹妹讨要了不少奴隶,你想跟他们一起回去吗?”
那奴隶抬头,眼底迸出几分希冀,刚要开口,那男人已拔刀毫不犹豫地砍下了他的脑袋。
鲜血四溅。
“我肃日格最讨厌背主之人。”
肃日格冷笑着说。
“谁要是敢像他这样不安分,就跟他一起喂鹰去吧!”
江从鱼胸中气血翻涌,正要上前与这草原蛮族理论,却被柳栖桐和邹迎一左一右地拦了回来。
对方带的人马明显都是真杀过人的,贸然跟对方起冲突吃亏的只会是他们。
许多草原部族本性就是如此,这是他们部族之间“胜者为王”的传统决定的,掠夺与杀戮早已刻进他们骨子里。
要不怎么袁大将军要死守北线?过去胡马南下中原百姓是什么境遇,史书之中可都是有记载的,要么惨遭屠城灭族,要么沦为生杀由人的奴隶。
沿途那些与江从鱼把酒言欢的附属部族因为常年与大魏互市,不再那么迫切地需要争夺草原上的丰美草场与水源,早已少了几分凶性,多了几分安分。
这才压下了他们本性中残忍嗜血的一面。
江从鱼抿了抿唇,紧紧握住手里的缰绳。
两队人马就这么错身而过。
柳栖桐等走出一段路,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对江从鱼说道:“比起从前来,这已经算是好的了。”
出门在外能有什么待遇,往往取决于国家强盛与否。当年江从鱼父亲出使北狄王庭的时候,先皇昏庸无道,大魏民穷兵弱,使者难免遭人奚落与刁难。
那时如今的北狄太后还只是个宠姬,与北狄国主说好奇中原乐器,北狄国主便让江从鱼父亲弹奏给她听。
这也是江从鱼父亲一个使者能接触到北狄国主宠姬的原因——无非是人家要拿他取乐来。
现在他们出使北狄能得到礼遇可不仅仅是因为江从鱼与阿罗多算是旧识。
只是这位叫做肃日格的草原部族首领,确实不能轻视。
江从鱼道:“果然应该出来走走。”
不出来多看看,他哪里知道眼下的安稳太平实则暗藏着不少危机。
对上柳栖桐担忧的目光,江从鱼说道:“走,回去了。”语气多了几分来时没有的坚定。
他已读过许多人的文集,了解过许多人的理想与抱负,寻常的欲求便很难再入他眼。既然有幸占了这样的好开局,轻而易举地走到了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位置上,那肯定不能辜负了老天对他的慷慨馈赠。
只有他们大魏真正强盛起来,那肃日格才不敢再肆意杀害任何一个大魏子民,那些北狄贵族才不敢再拿中原奴隶的性命来取乐。
江从鱼没有改变计划,回程路上仍是与沿途的附属部族欢聚了数日,与一批批马背上长大的汉子较量骑射功夫。
他待人爽朗大方,还拿出从北狄贵族手里赢来的纪念品当彩头,各个附属部族的人很快便和他打成一片,由衷喜欢这个风姿过人的俊爽青年。
还有位首领想把自己女儿许给江从鱼。
江从鱼张口就来:“我已有心上人了,他这人凶得很,容不得我找别人。”
那首领一听,心有戚戚地说道:“我懂,我懂,我家那位也这样。你看我耳朵下这道抓痕,就是她前两天抓的,现在都没消!”
隔天江从鱼要走了,那首领还神神秘秘地送他一箱赠礼,说是他与恋人小别胜新婚,回去后不一定吃得消,路上可以多吃点这些大宝贝补补。
江从鱼:。
戴洋好奇心最重,傍晚大部队停下歇脚的时候他就勾过江从鱼脖子问:“那家伙送你什么东西?怎么只有你有,我们都没有?你这算不算收受贿赂?快打开给我看看,不然我要去告发你了!”
江从鱼知晓里头肯定不是啥好东西,却还是抵不过戴洋的缠磨,无奈地开箱瞧瞧对方到底给自己送了啥。
那箱子一打开,大大小小摆了好几层……大宝贝就出现在他们面前。
什么老虎的、牛的、马的、鹿的……
江从鱼:“……”
大开眼界。
这玩意还有这么多形状的吗!
戴洋也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他早年曾在市舶司生活了许多年,见识过一些稀奇古怪的“海货”,但也没人会收集一大箱子来送人。
“你有这种需要的话,下次有人弄到鲸鱼那玩意我给你留着。”
戴洋幽幽地说道。
“我跟你讲,那东西不仅比我手臂粗,还比我腿都长。”
江从鱼:。
不是很想知道这些没用的知识。
他啪地把箱子合上,决定把它囫囵着转赠给陵游,看看能不能拿来做点什么医学研究。
无缘无故收到一箱子大宝贝的陵游:?
一行人都是男的,倒也没什么避忌,只是柳栖桐比较关心江从鱼说的心上人。
“若是真遇到喜欢的,须得和我们说说,我们好给你准备准备。”
柳栖桐语重心长。
“你要三媒六聘正正经经把人娶进门,不能像粗鲁的草原人那样相中了就把人往……家里带。”
江从鱼听着觉得很耳熟,像极了他老师叮嘱他的话。
想到柳栖桐可能是想说“往床上带”,江从鱼耳根又有些发热,虽然后面他们腻在一起整整五年了,可一开始他们确实是……才见了几次就忍不住要和对方亲热。
只是情到浓时又哪里能忍耐得了?
江从鱼只能闲扯几句糊弄过去:“我说的心上人是假的,要不然难道真带人家女儿回去吗?”
柳栖桐想想觉得也是,他从来没听说江从鱼跟谁家女孩儿走得近。
记得江从鱼考上状元还有不少人摩拳擦掌想来个榜下捉婿呢,好在陛下给配了禁军沿街拦着,要不然江从鱼说不准就成哪家贵婿了!
柳栖桐颇为惋惜地说道:“你没有心上人,我和师叔也发愁得很。”
“现在想想,倒不如当初你被人榜下捉婿早早成婚。”
江从鱼一阵沉默。
可千万别提这一茬了。
当时楼远钧没少拿这件事来跟他算账,尤其是听说频频有媒婆上门给他说亲后更是……给他准备了几件嫁衣,说要是听说他跟谁家女孩儿相看就要将他掳进宫来个洞房花烛。
考虑到楼远钧的种种做派,江从鱼都疑心这家伙会不会自己传播谣言,好把他绑到宫里去可着劲折腾!
好在楼远钧还没恶劣到那种程度,至今那嫁衣都没派上用场。
江从鱼道:“缘分到了,自然就水到渠成了,师兄你不也是二十八岁才跟嫂嫂成婚的吗?”
柳栖桐知晓在这种事上多劝要惹人烦的,笑了笑没再继续催。
……
与此同时,各方消息都已陆续送达京师,包括但不限于江从鱼写的信、暗卫写的记录、使团写的奏报、暗线写的密报……
楼远钧喊来几位朝臣把涉及正事的部分过了一遍。
过来议事的朝臣轮番传阅了这些内容,向楼远钧夸道:“永宁侯此行收获颇丰啊。”
楼远钧心道,确实收获颇丰,连身强力壮的年轻奴隶都收了一个。
据说长得还十分俊朗。
这是在许多份密报中都曾提及的,毕竟江从鱼捞了一批俘虏回来,总得把事情始末禀报清楚。
这批奴隶就是江从鱼的收获之一,除此之外还有借着两份旧情(他爹的以及他自己的)商定了相当优渥的互市条件。
要是在双方边境有了相对稳定的榷场以及相对安定的商路,那些怀疑自己亲人还活着的人也可以放心地派人过去寻亲了。
秦首辅等人读完江从鱼等人提前送回来的文书都感慨不已,很难想象这份对大魏极为有利的协约是江从鱼他们谈下来的。
要知道这使团之中相对年长的柳栖桐和阮遥都才三十出头!
更别提他们还带回了一批被掳去当奴隶的俘虏,连一个铜板的赎金都没出!
君臣几人议事结束,这天的公务就算是解决完了。楼远钧倚在御座之上,拿起暗卫的密报再次翻看起来,试着透过那简单至极的记叙在脑海里想象出江从鱼做过的每一件事……
只分开了短短两个月,他却已是思之欲狂。
第86章
江从鱼回到京师当天, 没什么人来迎接。这也是很正常的事,他毕竟不像袁大将军那样战功赫赫,像送行时那样声势浩大已是叫人意外的了。
江从鱼也不在意这个, 他根本没跟亲朋好友说起具体归期。
才刚刚回到家, 江从鱼还是想先去见最想见的人。他得知楼远钧已经等了他半日,立刻把安顿阿麟他们的事交给吴伴伴,自己跑去见想了一路的人。
楼远钧得知江从鱼到家了, 也正起身往外走,想早一些见到这些天心心念念的江从鱼。
江从鱼一见到人,跑得更快了,转眼间就直直地扑到楼远钧怀里去。
楼远钧稳稳地将人抱住,顿时忘了心里那叠厚厚的账。
他会算账, 江从鱼也会赖账,有时候江从鱼只是笑盈盈地给他一个吻,他就把那点儿计较全忘了。
两人抱着亲热了一会, 就听有人在廊下清咳了一声。
楼远钧转头看去, 正是一点都没把自己当外人的陵游。他没有放开江从鱼, 还把人抱得更紧。
江从鱼没有在别人面前表演亲亲抱抱的嗜好, 稍稍挣开了楼远钧的怀抱,对陵游说道:“你不去整理你采回来的药材, 跑来这里偷窥我们作什么?”
陵游没好气地说道:“你当我想看?我就是有事想问问你们, 这决定了我要怎么炮制药材。谁知道你一回来就往他怀里扑,还亲得没完没了!”
他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给他们提个醒了。
还有外人在呢!
江从鱼被陵游这么直白地一数落, 耳朵又开始冒烟了。他不解地问道:“你怎么炮制药材,为什么要问我们?”
陵游原本耷拉着眼皮, 闻言才抬眼看向他俩:“他没跟你说?”
江从鱼看向楼远钧。
他都不知道楼远钧什么时候和陵游背着他见过。
楼远钧道:“我还没想好,所以没和你说。”
陵游道:“现在小鱼也在,正好可以说说你的决定。若是再拖几年,那就不一定还能治好了。”
江从鱼定定地看着楼远钧。
楼远钧安抚道:“不是什么大事,你知道的,就是我这味觉……”
陵游在旁冷笑。
他也不想掺和皇家的事,只是他的命是那老头救的,他还是那老头养大的,总不能连对方临终前的交待都不听。
没想到江从鱼会和这人搅和在一起,本来很简单的事,现在弄得千难万难。他一个臭治病的,难道还要开解他们这对有情人不成?
江从鱼不信楼远钧的话。
如果是味觉的问题,楼远钧又何必瞒着他和陵游商量?
江从鱼说道:“我不能知道吗?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么不可信的人吗?”他说着说着都有点委屈了,转向陵游恼怒指责,“你也瞒着我。”
陵游道:“我给人看病难道还能把别人的毛病到处嚷嚷?他自己不愿意跟你说,你别怪到我头上来。”
楼远钧本就是怕江从鱼伤心为难才不讲的,现在被陵游这么捅了出来,忙抱着江从鱼解释道:“我不是不信你,我只是……知道你会怎么选。”
他知道江从鱼会怎么选,所以他才不说。他本想着再拖几年,拖到他把江从鱼推到足够高的位置上,再与他商量这件事。
江从鱼问:“什么怎么选?”
陵游道:“就是他这情况如果这几年不治会不断加重,现在只是失了味觉,以后他会失去嗅觉、视觉、听觉、触觉,拖得越久就越严重……等到五感尽失,人自然也死了,那就不用治了。”
江从鱼想也不想就说道:“那当然得早点治好!”
陵游道:“是吧,正常人都这样想的,只是我们行医的总是遇到想法不一样的奇葩,我都习惯了。”
江从鱼知道楼远钧不是讳疾忌医的人,偶尔生病时喝药都很爽快的。他紧张地追问:“莫不是治这病很危险?”当初老神医给他治病的时候,都对他老师说他要是坚持不住可能就醒不过来了。
陵游道:“确实挺危险,不过他肯定能撑过来。”
江从鱼抓紧楼远钧的手问:“你为什么不愿意治?你肯定能治好的,你早点治好,我们就能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了。”
陵游道:“因为他不知道治好以后还能不能和你在一起。”
江从鱼愣住。
陵游说道:“他这病不是病,是中了一种奇毒,下毒之人想他痛苦煎熬一辈子。这毒一直是义父的心病,义父离京前临终前把解毒之法教给了我,希望我有朝一日能入京解决此事,算是义父他老人家的遗愿——我也是耗费了这么多年,才把需要的药材都集齐。”
江从鱼道:“那就解毒!”
江从鱼没明白有什么好犹豫的,有病治病,有毒解毒,那不是再正常不过的选择吗!
陵游道:“这种奇毒非常特殊,一旦将它驱除出来,中毒后这些年的记忆也会随之剥除。也就是说,他的记忆会回到中毒的那一天。”
江从鱼一下子哑了。
陵游道:“他犹豫也不全是为了你,他估计也怕自己若是只有十四五岁时的记忆,没办法稳住朝局。”
十四五岁时的楼远钧……还在东宫。
那时候鲁家女生出皇嗣突然夭折,鲁太后换太子的期望落空,又重新拉拢当时太子之位摇摇欲坠的楼远钧。
江从鱼用力攥紧楼远钧的手,继续追问:“毒是谁下的?”
陵游道:“是那个失了皇嗣的鲁嫔,她趁着陛下‘母子’重归于好的当口把毒掺进酒里去……”
有时候人就是没道理,明明楼远钧不是害她孩子的元凶,偏偏她就是最恨楼远钧,认为自己的孩子都死了,楼远钧怎么还能好好地活着?
“这毒是义父调配的,他也是对这古方起了好奇心才弄了那么一瓶,没想到竟落到鲁嫔手里。”陵游道,“所以义父临终前还惦记着这件事,叮嘱我一定要把这毒给解了。”
江从鱼抬头看向楼远钧,嘴里却还是在问陵游:“一点点都想不起来吗?”
陵游答道:“许多事本来就是会被人慢慢忘记的,这也只是忘得快一点罢了。”
世上哪有那么多不能忘怀的人和事?有时候今天还坐在你对面与你把酒言欢的人,到了明天兴许都再也不会相见了。
江从鱼道:“你什么时候可以把药炮制好?”
楼远钧握紧江从鱼的手,垂眸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庞。这些天他每天都在盼着江从鱼回来,却没想到才见到人,这件事就被陵游给戳破了。
江从鱼道:“又不是全都忘了,你十几岁的时候早就是个合格的太子,哪会应付不来?”
他语气极力维持冷静,生怕泄露了说话时轻微的颤抖、动摇了彼此的决心。
陵游说道:“对吧,我也这么觉得。你们要是准备好了,下月初就可以开始了,正好入冬后事情少。”
“你们要想清楚了,多拖一天,那奇毒对身体的伤害就更大几分。”
“早点商量出结果来了,对谁都好。”
陵游也不想这么讨嫌,只是他作为医者必须从中抽离出来,催促他们尽快做出选择。
在他看来,不过是付出一点小代价而已,总比最终被折磨到人没了好。
难道让江从鱼看着楼远钧一点点丧失五感不是更残忍吗?
陵游迈步走出主院,留江从鱼两人单独相处。
江从鱼重逢的欢喜全没了,紧抱住楼远钧说道:“我又没有忘记,我会帮你全都记住的,我想你好好地活着,到老了也能和我一起尝各种好吃的。”
他一直想让楼远钧好好治一治这毛病,现在终于有机会帮楼远钧彻底治好了,他应该高兴才对。
江从鱼抱着楼远钧亲了上去。
两人亲着亲着就亲到了榻上。
这么久没见,江从鱼也非常想念楼远钧的身体,楼远钧再凶狠的索求他都尽数接纳。
倒是楼远钧冷静下来以后看见自己弄出来的狼藉红痕后悔不已,默不作声地替江从鱼把好几个伤处涂了药。
他忙活完了,又用力抱紧了江从鱼,久久不愿意放开。
江从鱼闷声说:“你把刚涂上去的药又蹭完了。”
楼远钧道:“那就等会再涂一遍。”
他不想松开手,哪怕江从鱼保证说他们还会在一起,他也不知道解毒以后他们到底会如何。
“以前的我不是个好人。”
楼远钧道。
“我若是想伤害你,你就离我远远的,不要委屈了自己。”
这才是楼远钧迟迟没对江从鱼说的原因。
他知道江从鱼会怎么选择,知道江从鱼会坚定不移地站在他身边。
但他在遇到江从鱼以前并不相信……有人会这样爱着自己,也是在江从鱼的影响之下,他才慢慢认识到吴伴伴和韩统领他们始终都坚定不移地追随着他。
即便一开始他们都有私心又如何?世上又有几个人能没有私心?
无论吴伴伴他们是出于什么目的才站在他这一边,那些年总归是他们忠心耿耿地扶持着他走过那段最幽暗的岁月。
在此之前,他总是冷眼看着身边的每一个人,分析他们是因何而来,又可能因何而去。
只有得知了他们的目的、了解了他们的欲求,他才能放心地差遣他们。至于什么一见到他就矢志效忠,楼远钧只会疑心对方是其他人派来的细作。
他不想让江从鱼去接触这样的自己。
江从鱼道:“你别想那么多,万一你一见到我又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呢?”
楼远钧攥紧住他的腰。
江从鱼给他回了个吻。
潮湿而绵长。
第87章
距离陵游准备好需要用到的解毒药材还有一旬, 足够江从鱼两人把眼前的事情处理好。
两人这几年来时常待在一起,惯用的东西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状态。
江从鱼觉得如果楼远钧解除奇毒后处于不认识他的状态,自己的衣服还摆在宫里有点奇怪。
楼远钧道:“有什么奇怪的, 我又不会去翻箱倒柜。”
楼远钧这就是在扯谎了, 其实他是会的,他若是发现自己身处于陌生环境之中,肯定是要把周围的一切都了解个彻底。
只是他不想江从鱼把自己的痕迹从宫里抹除。
楼远钧希望自己就算不记得了, 也能尽快意识到江从鱼对他而言是很重要的存在,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伤害江从鱼。
江从鱼拗不过楼远钧,只能由着楼远钧了。他第一次代表大魏出使,还有许多事需要向上交接,便是只剩一旬的光阴他也不能全部用来和楼远钧相处。
早知会这样, 他就不去北狄了。
江从鱼有些懊悔,却还是得打起精神处理手头的事物,等他忙完回到家, 阿麟父子俩已经葬完阿麟的母亲了。
二十多年过去, 昔日的仇人早已埋骨泉下, 朝堂上站着的大多都是他们以前接触不到、现在也接触不到的陌生面孔。
他们能活着回到故土, 已是不幸中的大幸。
至少阿麟父亲如今别无所求,准备结庐为妻子守坟。
只是放心不下阿麟。
阿麟已经二十五岁了, 但从未到过大魏, 哪怕会说官话也很难融入。
阿麟父亲已是白发苍苍,却还是伛偻着背向江从鱼恳求:“我有个不情之请,想让阿麟以后跟着您办事。他什么都会做,护卫、赶车、做饭……”
阿麟在北狄贵族家中长大, 吃喝算是不愁的,性命也无忧, 但他到底只是女奴之子,与奴隶待遇也相去不远,各种杂活他都干得很熟练。
江从鱼说道:“那就先留在我府上当个侍卫,我府上的人在没差使时会轮流上课,主要是识字、算数以及练武,以后离开了侯府想去别处谋差使也容易。”
这并不是单独为阿麟准备的,而是府上所有人都是这个待遇,这也是江从鱼看见小九的努力后萌生出来的想法。
现在小九已经离开了国子监,负责在他府上当西席给众仆从开蒙,将来无论他们是去是留都能轻松谋生。
江从鱼让人把小九喊过来。
小九比之初见时已长高了不少,也是个眉清目朗的青年人了。他见了江从鱼颇为高兴,恭恭敬敬地上前问道:“侯爷找我有什么事?”
江从鱼平时都让小九他们在他面前以你我相称,只不过小九等人还是坚持要喊他侯爷,在外人面前也是一个比一个恭谨,说是不想叫人看低了他们永宁侯府。
唯有在逢年过节且没有外人的时候才愿意坐下来与他一起吃个饭。
江从鱼纠正不过来,便随他们去了。他把阿麟介绍给小九,说道:“这是阿麟,第一次到京师来,以后会留在府中当差,你多关照关照,得空时带他熟悉熟悉京师。”
小九看了眼身量高大、有着古铜色皮肤的阿麟,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背脊,不想被对方比下去。他朗声应道:“没问题,您只管放心,我带人最厉害了。”
江从鱼对阿麟说道:“你有什么想法,也可以跟我或者小九说。虽然你父亲希望你跟着我,但你自己的意愿也很重要。”
阿麟顿了顿,才说道:“我愿意跟着你。”
他其实想去上战场,想为母亲报仇雪恨,可双方才刚谈完条件颇好的互市,一时半会应当不会打起来。何况他是在北狄出生的,到了军中是会被重点提防的存在,倒不如先跟着江从鱼等待机会。
何况对于救下自己父子二人,还帮他们从北狄人手里讨回母亲尸骨的江从鱼,他心里也是极为感激的。
便是让他就这么一辈子跟着江从鱼也无妨。
江从鱼见阿麟神色没有半分勉强,笑着放他去与他父亲话别。
等阿麟走远以后,小九在旁边感慨:“您和刚来京师时完全不一样了。”
江从鱼问道:“有哪里不一样?”
小九道:“记得您刚来京师那会儿,还因为迟到翻墙被沈祭酒他们逮个正着呢。如今您看起来稳重了许多,不像是能翻墙的了。”
尤其是刚才与阿麟对话的时候,小九看着都有些恍惚。
江从鱼笑道:“人都是会变的,总不能一辈子都那么闹腾。”
他与楼远钧在一起久了,行事不免学了点楼远钧的作派。只不过倘若他老师还能抄起棍子来打他的话,他估计依然能敏捷地翻上院墙逃之夭夭。
他只是在办正事时多了几分正经、少了几分儿戏而已。
只要襟抱未改,应当也不算坏事。
另一边,楼远钧趁着江从鱼不在见了次阿宝,叮嘱阿宝以后必须要保护好江从鱼。
阿宝心道我要是没有你允许,连江从鱼的面都见不到,哪轮得到我来保护?
可阿宝不敢说,怕楼远钧又给他加功课。
每次他想和江从鱼亲近亲近,楼远钧都会假模假样地考校他几句。
结果么,他没答上时楼远钧说他最近懈怠了要多学点,他答上了楼远钧又说他学有余力也要多学点!
横竖都是要他忙到没空闲缠着江从鱼。
小气!
楼远钧和江从鱼在他面前没怎么藏着掖着,阿宝是知道他们的关系的,也知道只要他用心读书习武,成为一个合格的太子,未来那个位置很有可能会留给他。
他知道若是没有江从鱼的影响,楼远钧根本不会关心他是死是活、不会关心他有没有习文练武。
撇去那个还没有定数的可能性不提,这几年江从鱼带给他的也是此前从未有过的温情与快乐。
这对他们这些仿佛生来就懂得衡量利弊的权利动物而言是十分珍贵的。
阿宝保证道:“我肯定会的!”
楼远钧看了阿宝一眼,这小孩从小就知道把握机会,是个极为聪明的孩子。
只不过在正眼看这孩子的那一天起,楼远钧就知道他知晓和江从鱼所认为的那样,跟小时候的他非常相像。
同样有着敏锐的直觉,同样知道怎么做对自己最有利。
只是阿宝在江从鱼面前装得那么好,他就不去戳穿了。
楼远钧道:“朕的意思是,就算有一天是朕和他起了冲突,你也要毫不犹豫地站在他那一边。”
阿宝在心里暗自腹诽,你们还会起冲突?就算天塌下来了,你们估计都不会起冲突。
虽然不知晓楼远钧为什么要自己做这样的保证,阿宝还是认真应了下来,当场起誓说无论是在什么情况他都会站在江从鱼那边护着江从鱼。
楼远钧也没把这么要紧的事全部寄托在一个十岁小孩身上,见阿宝答应下来便把他打发走了。
同时还屏退了所有人。
他把江从鱼送自己的有意义的东西和最近刚收到的“起居录”都收拢起来,将它们一并藏入寝殿最隐秘的暗室里。
这暗室的机关是由他亲手改造的,旁人绝对不知该如何打开。就算是十四五岁时的自己,想开启应当也不那么容易……
楼远钧将带入暗室的东西放好,拿起最初那本“起居录”看了起来。
这些“起居录”记的都是江从鱼不在他身边时做的事,那时候他还不理解心中涌动着的不明不白的情愫,只凭着本能反复翻看着他与旁人的往来,比较着自己与那些人在江从鱼心里到底谁更重要。
明知不该生出妄念,偏偏还是越来越想在江从鱼心里占据更大的分量,越来越想想让江从鱼完完全全属于自己。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九月底的最后一晚,江从鱼单独和楼远钧待在一起。
入夜后,楼远钧给江从鱼写了两份诏书,一份是任命他为沿海富饶之地的州官,在那边江从鱼进可以一展拳脚,退可以乘船远航远避风雨;另一份则是……他在心里写了千万遍的成婚诏书,立江从鱼为他的皇后。
江从鱼道:“你这是做什么?”
楼远钧道:“如果我做了什么混账事,你就离我远远的。”他抱住江从鱼,“如果我们以后还是会在一起,那成婚诏书当然得我提前写好。”
江从鱼道:“你这话说得就好像我要跟别人成婚似的!无论你记不记得我们这几年的事,跟我在一起的不都是你?”
他向来乐观得很,总觉得楼远钧就算剥离了这些年的记忆,他们还是能很快和现在一样好。
楼远钧不仅不认为自己吃自己的醋有什么不对,还认真叮嘱道:“要是我不知道好好讨好你,你就别让我亲你。”
江从鱼本来既紧张又担心,生怕明儿的解毒过程不顺利,被楼远钧这么一说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他环住楼远钧的脖子不舍地问道:“那我要是想亲你了怎么办?”
楼远钧心里一酸,紧抱住江从鱼吻了上去。
他想记住江从鱼的气息,想记住两人唇舌相依的甘甜滋味,想记住他们相遇后的一桩桩一件件大事小事。
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事到临头整颗心却还是止不住地战栗,害怕这就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亲近。
两人都像是想用身体牢牢地记住对方一样厮缠在一起,到后来江从鱼没了力气,眼角那不知是因快活还是因难过而溢出的泪水被楼远钧一点点吻去。
江从鱼把脸埋进楼远钧胸膛,在心里苦中作乐般想,换成十几岁的楼远钧应该没有……这么叫人难以招架?说不定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青涩生手,他应该应付得来的吧?
第88章
十月的京师, 还带着几分秋末的干燥,天还没开始真正冷下来。宫中的雀鸟不知冬日将至,还快活地在枝头跳来跳去, 从清晨啾啾啾地忙碌到黄昏。
楼远钧是被一阵鸟叫声扰醒的, 他有些迷茫地睁开眼,想到早前的那场“家宴”。
鲁嫔的孩子突然夭折,鲁家决定不再对他下手, 鲁皇后邀他过去赴宴,说自己膝下没有皇子,往后要把他当亲儿子看待。
他没有母族可以依靠,在宫中几乎孤立无援,鲁皇后要与他重修旧好, 他没办法拒绝,拒绝只会让鲁家更疯狂地想把他置于死地。
所以他喝下了鲁皇后亲自递过来的酒。
然后呢?
楼远钧有点想不起来,只觉浑身上下都疼得厉害。
既然鲁皇后那么认真地与他演了一出和好如初的戏码, 怎么都不至于在饭菜里对他下毒吧?真想杀他, 不会这么大费周章, 那不是把谋害皇嗣的罪名往自己身上揽吗?
能稳坐皇后之位那么多年的人, 哪会做这样的蠢事?
楼远钧睁开眼看向那花纹繁复的床帐,只觉眼前的一切陌生至极。
“他醒了!”
楼远钧听到一个陌生而清朗的声音这样喊道。
另一个人趿拉着鞋走了过来, 嘴里还嘟囔:“醒了就醒了, 你这么激动作甚?药效过去了,自然会醒过来。”
这两人自然是江从鱼和陵游,陵游嘴里虽然说江从鱼是大惊小怪,动作却不算太慢, 赶开江从鱼查问起楼远钧的情况来。
不知是不是解毒耗费了一整天的缘故,楼远钧还不能动弹。他转动眼睛看向床沿的两人, 一个约莫二十五六岁,一个则才二十一二岁,瞧着都年轻得很。
东宫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两个人?
不对,这不是东宫。
各种陈设的规格都不一样。
连床榻都大了一倍。
能够摆放这种东西的地方是……
楼远钧一下子敛起了所有惊愕,令自己看起来像是什么都知道一样。他略过正在给自己诊脉的陵游,目光落到旁边的江从鱼身上。
这二十一二岁的青年眉眼俊丽,本是天生能讨人喜欢的相貌,此时望向他的眼神却带着关切、紧张以及许多更为复杂的情绪。
楼远钧的视线扫过江从鱼的脖颈,忽地注意到江从鱼耳后一处隐蔽而暧昧的咬痕,手指不自觉地蜷了蜷。应当是咬得见了血,才留下这样的痕迹……
哪怕很明确地知道自己与江从鱼素不相识,楼远钧还是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恼火来。
他根本不懂这股恼火因何而生。
感觉就像自己才刚发现的珍宝,仔细一看竟已经烙下旁人的印记。
楼远钧压下心头的无名火气,不动声色地继续观察着江从鱼两人的衣着打扮,陵游显然是医家,旁边的江从鱼穿着一身便服,瞧不出到底是什么身份。
现在寝殿中只有他们三个人在,旁人似乎已经被江从鱼他们赶出去了,楼远钧无从探知更多消息。
楼远钧半合着眼,作出一副疲惫欲睡的模样。
江从鱼见状不由问陵游:“他又要昏睡过去了?”
陵游抬起眼皮看了江从鱼一眼,说道:“痛了一整天,想睡也很正常。”
江从鱼还想留下守着楼远钧,至少和醒过来的楼远钧说几句话,可陵游却说他已经一整天滴水未沾,拉着他一起去吃过晚饭再来。
江从鱼拗不过陵游,起身把李内侍唤进来守着楼远钧,先去填饱肚子再说。
只是还不知道楼远钧到底怎么样了,江从鱼有点儿食不知味。
陵游见状冷笑道:“你没发现他根本不信任我们吗?人家装睡就是不想搭理你。”
江从鱼道:“你都说他可能忘记这十年来的事了,他又不记得我,怎么可能一见到我就信任我?”他有些奇怪地看了眼陵游,“怎么感觉你很讨厌皇家和皇宫?”
陵游说要帮楼远钧解毒的时候,语气也是这么冷硬,一点都不像平时的他。
陵游道:“我都说了最是无情帝王家,你偏不信,现在栽跟头了吧?”
江从鱼倔强回道:“我现在还没栽跟头呢,我们都还没说上话!”
陵游说冷哼:“这不就证明他连话都不想跟你说。”
江从鱼感觉这么下去掰扯不清楚,只能闷闷地吃了一大口面,告诉自己别再和陵游继续这个话题。
陵游定定地看了江从鱼一会,也不再说什么。
等到江从鱼连面汤都解决完了,李内侍亲自从里头走了出来,客客气气地对江从鱼说道:“陛下歇下了,让我带侯爷和陵医士去休息,明儿一早再与侯爷好好说话。”
江从鱼看了眼不远处的重重帷幕,到底没有强求,与陵游一起去偏殿休息。
一想到明天还不知会如何,江从鱼在偏殿中睁着眼躺了很久,才终于合上眼睡了过去。
另一边,楼远钧并没有睡。他吃了点东西,又起身沐浴,看起来与平时没什么两样。
李内侍他是认得的,是吴伴伴在宫里挑的义子,身世也颇为可怜,入宫后还饱受欺辱,得吴伴伴解救才算是脱离苦海。
只不过当初的李内侍还是个小太监,如今转眼间便已是宫中最说得上话的提督太监了,楼远钧心中还是有些震动。相较于完全不认识的江从鱼两人,他此时更偏向于此前便认得的李内侍。
可若是转眼间就已经过去许多年,李内侍可不可信还未可知。楼远钧也没和李内侍试探太多,沐浴过后只淡淡地让他汇报一下白日都发生了什么事。
李内侍暗自纳闷,此前陛下为这次治疗做了许多准备,他还以为治疗过程会很凶险,一整天都提心吊胆。
现在看来,也只是耽搁了一天而已?
今儿还是休沐来着,没什么要紧事要陛下处置。
李内侍还是尽职尽责地把今天的各种事务汇报给楼远钧,重点给楼远钧讲江从鱼几乎寸步不离守着他的事。
李内侍感慨道:“等到陛下您醒来了,永宁侯才肯去用膳。”
楼远钧听着李内侍的话,脑海里不自觉地描画出江从鱼那满含关切的眉眼。
这人……非常关心他?那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楼远钧还不能确定李内侍如今是否还可靠,自是不愿意泄露自己如今的情况。他平静地说道:“你退下吧。”
李内侍不疑有他,恭谨地退到寝殿外准备亲自守夜。
虽然刚才的陛下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但李内侍退到门外后还是后知后觉地觉察出几分异样。
比如,今天陛下居然让永宁侯歇在偏殿。
不知为何,李内侍忽地想起自己第一次进入东宫时的情形。
那时候陛下才十多岁,眼底却有着洞彻一切的冷淡,仿佛只要你往他面前一站,他便能看穿你的所有心思,那些隐蔽的、低劣的想法一下子便无所遁形。
你在他面前会油然生出几分畏怯和惭愧来,只觉自己的存在污了他的眼睛。
李内侍在夜风中打了个哆嗦,赶忙把思绪从回忆中抽离出来。
看来真的是入冬了。
寝殿里的楼远钧并没有入睡,他已经推断出了几个事实。
一、现在他已经登基许多年,约莫是和鲁太后握手言和后没多久便成了皇帝。
二、不管是宫里还是朝堂都已经换上了许多新面孔,他不一定能认得全。
三、李内侍不知道他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失去将近十年的记忆),而那位……永宁侯和那个姓陵的医士知道。
可见他对江从鱼十分信任,信任到可以把性命都交给对方。
刚才楼远钧通过旁敲侧推已知晓江从鱼是江清泓留下唯一血脉。
想到那个不久前舍命肃清朝堂、护住自己的人,楼远钧顿了顿。如果是那个人的孩子,他确实可能另眼相待、信任有加,只是他依然觉得不有哪里不对。
江从鱼耳后那个咬痕不时浮现在他脑海之中。
明明那么隐蔽,明明已经快要消失,楼远钧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想,那是谁留下的?他不是表现得很担心自己吗?怎么敢带着那样的痕迹来见他?
在这种时候,江从鱼竟还有心思和旁人做那样的事。
察觉自己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想象出许多不堪的画面,楼远钧只觉又恼又羞。
他厌恶旁人的触碰,更别提主动去亲近谁了。光是想到那种画面,他便难受至极,完全没办法想象自己和谁做那种事。
江从鱼私下里怎么和人厮混他管不着,但楼远钧不允许让他祸乱宫闱。
楼远钧在自己的寝殿之中走了一圈,看见很多自己不会用也不会喜欢的东西。他逐件拿起来看了看,一时拿不准自己是不是喜好突变。
他立到书柜前抽出本书一翻,发现上面的批注全是陌生的字迹。
有些则是既有自己的字迹、又有另一个人的字迹。
楼远钧翻阅了好一会,只觉这人思维开阔,虽偶有跳脱之言,却也颇有可取之处。
哪怕这些批注没有署名,他也猜出来了,那些陌生字迹恐怕出自江从鱼之手。
他……这么爱重江从鱼吗?
楼远钧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一处不太对劲的地方。他认真地对着那处暗藏的机关研究许久,可惜没研究出如何破解困意就涌了上来。
这里必然藏着很重要的东西。
楼远钧这样想着,暗自记下这处一时半会还解不开的机关,准备以后慢慢琢磨该如何打开它。
他把自己动过的东西悉数摆回原位,躺下准备好好休息一晚,好早些起来应对即将到来的未知变故。
一夜无梦。
翌日一早,江从鱼早早洗漱完跑过来看楼远钧。
楼远钧已经端坐在待客的坐塌上,像是在等他。
江从鱼想直接奔向楼远钧的脚步硬生生顿住了。
楼远钧道:“我们坐下说话。”
语气陌生而疏离。
江从鱼虽然一开始就知道会这样,心里却还是有些发酸。他挪动双腿走了过去,看向坐在晦暗天光之中的楼远钧。
纵使心中有万千煎熬,江从鱼仍是关心地问:“你昨晚睡得好吗?”
楼远钧一顿,说道:“睡得很好。”
江从鱼看他精神饱满,应当是真的睡得挺好。他松了口气,说明现在不需要他陪着,楼远钧也能好好睡觉、好好吃饭。
楼远钧这些毛病治好了。
楼远钧不那么需要他了。
总的来说,结果是好的。
楼远钧对上江从鱼望过来的眼睛,一瞬间竟有种想把人抱进怀里好好安慰的冲动。
但是他没有。
楼远钧从种种蛛丝马迹猜出了自己和江从鱼有过越界的亲密,只是他目前还没法接受和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建立那样的关系。
“你应该知道朕身上发生了什么。”
楼远钧这样说着,目光又落在江从鱼耳后的咬痕上。只过了一晚上,那咬痕便已经淡得快要看不见,远不似昨日那般红艳。
足见寻常痕迹更难留在江从鱼身上。
楼远钧敛起自己不自觉被吸引过去的视线,继续正色说道:“不管以前朕与你有过什么样的关系,此后我们都只是君臣。”
江从鱼鲜少听楼远钧在他面前自称“朕”,更何况楼远钧说出的还是这样的话。他嘴巴动了动,想说点什么改变楼远钧的想法,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想到一会楼远钧还要召见朝臣开小朝会,江从鱼觉得不是纠结这种事的时候。
与正事比起来,他们之间那点事有什么好说的。
任谁都不可能在第一次见面时就对对方生出可以建立亲密关系的好感来。
江从鱼道:“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连秦首辅他们都不知晓,所以这几天我会跟在你……陛下身边为你解释一些事,”江从鱼一开始还有点卡顿,说着说着就顺畅起来。他眨了一下眼,眨去了眼底蕴出的泪意,正正经经地回道,“等陛下全都熟悉了,臣就回翰林院当值去。”
江从鱼低着头,楼远钧看不到他的表情。
听到江从鱼这么爽快地应承下来,楼远钧本该满意他的识趣才是,偏偏他不知怎地竟又生出几分恼意来。
他心想,看吧,本就不是多重要的东西。
他可以轻易忘掉,江从鱼也可以轻易放下。
楼远钧道:“好,这几天你跟着朕。”想到江从鱼那过分关切的眼神,他又补充了一句,“但不可做出逾越之举,否则朕绝不饶你。”
江从鱼本来正难过着,听到楼远钧这话后差点被气笑了。他的眼泪都被憋了回去,爽快地应道:“臣明白了,臣绝不会对陛下生出半点非分之想,免得污了陛下清白。”
他确实格外喜欢和楼远钧亲近,但也不是离了楼远钧就活不了,楼远钧自己不愿意的话他难道还能逼楼远钧亲他抱他不成?
第89章
江从鱼记得在参加科举之前, 楼远钧在每次考试前一两个月为了让他专心备考不与他亲近,只偶尔在他温习累了的时候抱着他亲。
那时候江从鱼觉得这奖赏般的吻分外有滋味,很有些乐在其中。
可惜现在不是那样的情况, 楼远钧打心里抗拒这种事的话, 江从鱼不可能勉强他。
尤其是知道楼远钧如今只有十四五岁那会儿的记忆,真要把过去种种拿出来叫楼远钧接受自己,他成什么人了?
唉, 到底还是成了这样。
江从鱼有些沮丧,见了陵游这个好友便有些蔫头耷脑的。
陵游本来是挺想看他吃点教训,真见了他这模样又有些叹息,伸手摸了摸他耷拉下去的脑袋,说道:“晚上想吃什么, 我给你做好等你回家。”
江从鱼心里觉得难受,嘴巴却很诚实地开始给陵游报菜名。
还专挑平时陵游懒得动手给他做的菜来讲。
以前他们与杨连山住在一起,几个人都是会做饭的, 只是擅长做的菜各不相同而已。
听江从鱼毫不犹豫地张口, 陵游都怀疑这小子刚才那模样是不是装的。他骂道:“真是欠你的!行吧, 就给你做一次。”
江从鱼高兴地笑了起来, 还催促陵游快点出宫去。
有些食材要腌制一整天做出来才好吃,陵游回去晚了可就来不及做准备了!
江从鱼送走陵游, 一转头却看到楼远钧立在不远处, 幽沉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也不知在想什么。他跑过去问道:“陛下用过早膳了吗?”
楼远钧看了眼江从鱼的发顶,刚才从陵游摸江从鱼脑袋的时候他就来了,两人完全注意不到他的存在, 旁若无人地在那里亲昵交谈。
那姓陵的还说做好饭菜等江从鱼回家。
他们住在一起。
这个认知让楼远钧心里很不高兴。
江从鱼不是和……和他在一起的吗?为什么和这个姓陵的那么亲近?
楼远钧想到以前了解到的那些事。
有些人在宫闱中与皇帝颠鸾倒凤,回到家中同样妻妾成群或者另有所爱。
这是很正常的事, 谁都不认为有什么不对。毕竟皇帝自己也有后宫三千不是吗?
楼远钧不打算选妃立后,且极其厌恶这些脏秽不堪、混乱不清的情爱关系,这源自于他那位父皇让他看清了这些事毫无益处、只会令人恶心。
只是在刚才看到江从鱼与那姓陵的那般亲近,他心底竟涌出一种莫名的冲动来。
他想要把江从鱼绑起来,逼迫江从鱼承认自己的错处,给江从鱼一次毕生难忘的惩罚。江从鱼再怎么哭他都不会心软,他非要江从鱼记住教训不可,好叫江从鱼再也不敢与旁人那么亲密。
楼远钧下意识地按住食指上的玉戒。
他怎么会生出这样的想法来?
他这样与他那荒淫无道的父皇何异?
他明明最厌恶那样的行径,怎么面对江从鱼时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象着这些事?
楼远钧有些憎恶这样的自己,语气淡淡地问江从鱼:“朕吃过了,你吃了吗?”
江从鱼哪里知道自己已经被楼远钧在心里生吞活剥过一轮?
他只是在与楼远钧对视那一瞬感觉毛毛的而已。
此时见楼远钧又是这副疏离冷淡的态度,江从鱼也不知是该松口气还是该感到失落。
刚才那肯定是错觉,楼远钧又不记得他们之间的事,哪里还会露出那样的眼神?
那种等没了外人以后一整晚都不许他睡觉的眼神。
江从鱼道:“我也和陵游一起吃了。”
楼远钧觉得“和陵游”三个字刺耳极了,没了继续和江从鱼闲谈的兴致,让江从鱼陪自己去勤政殿。
接着他就看到江从鱼一路与人打招呼,逢人就喊一声“早啊”,尤其是遇到那些格外精壮英俊的侍卫,江从鱼还要停下来与人唠几句家常,问几句“嫂子生了吗”“伯父伯母还好吗”“上次你帮忙捎的酱菜特别好吃”之类的闲话。
就好像他跟每个人都很熟似的。
那些人见他站在江从鱼身边也不害怕,恭恭敬敬朝他见礼后也都……很自然地江从鱼聊上一会。
楼远钧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落在江从鱼耳后。
那道咬痕愈发浅了。
旁人根本不会注意到它的存在。
没有人会知道他与江从鱼有过那样的关系。
江从鱼是不是巴不得他忘掉那一切,彻底掩盖住他们之间的过往?
楼远钧立在旁边看着朝别人笑出两个酒窝来的江从鱼,心里又难以抑制地涌出那个念头。
想把他绑起来。
绑起他的双手,绑起他的双脚,绑起他的眼睛,让他只能无助地祈求自己的宽恕,他的恐惧、痛苦、愤怒以及快乐,都只能由自己来给予。
江从鱼挥别一个相熟的禁卫,总感觉背脊有些发毛。他转头看去,冷不丁地撞上了楼远钧那晦暗不明的目光。
江从鱼猛地退开了两步。
这是第二次了。
以前江从鱼能笑着亲上去,调侃楼远钧是不是又在胡思乱想,这会儿却忽然不知该如何应对。
毕竟在不久之前,楼远钧还对他说“以后我们之间只是君臣关系”来着。
总不能连这种仿佛想要吃掉他的目光,都能成为楼远钧自己一无所觉的本能吧?
楼远钧看到江从鱼退开的举动,意识到自己可能泄露了心里头那隐秘而恶劣的欲念。
他从记事起就下定过决心,绝对不会当先皇那种昏君,此时自是不会承认自己想对江从鱼做什么。
楼远钧收回目光,冷淡地说道:“你还要与旁人聊多久?别耽误了正事。”
江从鱼看他那连正眼看自己都不乐意的模样,顿觉自己刚才可能真的是多心了。
楼远钧只是想尽快掌控局面而已,才不是和以前那样见不得他和任何人走得太近。
江从鱼敛起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领着楼远钧抵达勤政殿。
整个白天江从鱼都坐在楼远钧旁边,遇到需要让楼远钧认识的人他便提前给楼远钧提个醒,还就着各地的奏报给楼远钧理清楚目前的局势。
楼远钧先是注意到众朝臣对江从鱼坐在他身边的事见怪不怪,后来又注意到江从鱼差点下意识拿起笔往奏章上批,心中愈发了解自己过去对江从鱼到底有多信任。
他就这么光明正大地让江从鱼左右朝政……
自己真的会喜欢一个人喜欢到这种程度吗?
江从鱼呢?
江从鱼关心他、喜欢他,是为了他这个人,还是因为他是皇帝、因为他给予的权势和地位?
楼远钧想在记忆中搜索自己与江从鱼的过往,却一点都想不起来。
再看江从鱼,他端端正正地坐在旁边,一点往他身边靠的想法都没有。
楼远钧不愿落了下风,当即也摒除杂念认真地听江从鱼钜细靡遗地把当前时局讲给他听。
到了下午,江从鱼已经找由头把各衙署长官喊过来给楼远钧认完了,许多事情也交待清楚了。他觉得事情比预想中顺利许多,终于放松下来。
一想到回去后能吃上自己心心念念挺久的菜,江从鱼整个人都开心起来。他对楼远钧说道:“接下来应该没什么事了,我先回翰林院,下衙后就直接回家去了,明儿一早再进宫来陪你。”
以前陵游来了他想回家去,楼远钧总会找这样或那样的借口不让他走。现在楼远钧不记得了,应当只需要说一声就好!
楼远钧本来没想到早上的事,瞥见江从鱼那明显透着快活和期待的神色,蓦地想到陵游说的那句“我给你做好等你回家”。
“你还不能走。”
楼远钧听到自己这么说。
江从鱼愣了愣,不解地问:“为什么?”
楼远钧说出口时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只知道自己不想放江从鱼回去见那个姓陵的。
“朕谁都不记得。”
楼远钧垂下眼睫,明明身量那么高大,愣是给人一种他非常脆弱的感觉。
“你就放朕一个人待着?”
江从鱼差点都以为楼远钧根本没忘记了,要不他怎么能这么自然地说出这种话?
只是他已经与楼远钧待了一整天,实在不想再留下来面对楼远钧时不时流露出来的冷漠与疏离。
他又不是真的坚强到刀枪不入的程度,总得让他回家缓一缓不是吗?
思及自己和陵游有约在前,江从鱼狠了狠心拒绝道:“李伴伴他是在东宫时期就跟着你的,始终对你忠心耿耿;禁卫掌握在韩统领手里,那也是你的潜邸旧臣——你是认得他们的,有什么事吩咐他们去办就好。”
楼远钧盯着江从鱼问道:“你一定要回去吗?”
明明楼远钧的语气很平淡,江从鱼却莫名觉得自己要是敢答个“是”字,后果绝对会很严重。
楼远钧都不记得他了,总不会还吃陵游的醋吧?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不过江从鱼一向识时务得很,哪怕摸不清楼远钧的想法也不打算在这种情况下惹毛楼远钧。
现在可不是他能在楼远钧面前放肆撒野的时候了。
江从鱼麻溜说道:“我留下陪你!”
得了这么个回答,楼远钧也从刚才那种像是在挑拣着从哪里下嘴把江从鱼拆吞入腹的状态里抽离出来。
他不愿自己被这种毫无道理的欲念控制,强压下留住江从鱼的冲动说道:“不必了,既然你与别人有约,朕就不留你了。”
江从鱼闻言更摸不着头脑了,试探着起身说:“那臣告退了?”
楼远钧“嗯”地应了一声,目光转到了手中的奏折上,没再看江从鱼半眼。
江从鱼见他没有反悔,还真三步并两步地溜出勤政殿回翰林院去。
不知为啥总感觉此地不宜久留!
得赶紧溜之大吉!
江从鱼跑得干脆,自然没注意到在他转身的一刹那,楼远钧几乎要把手里的奏折捏断。
第90章
“……事情就是这样。”
江从鱼吃了顿陵游为宽慰他而做的大餐, 纳闷地跟陵游聊起楼远钧的不对劲之处。
按理来说,楼远钧应该已经把他们之间的事忘了个干干净净,没道理才这么一天的功夫又对他生出那样的念头来才是。
偏偏他总感觉楼远钧有时候看向他的眼神有问题……
陵游道:“恐怕是你自己不死心, 总觉得人家就算忘了你也还能再喜欢上你。”
江从鱼气道:“我为什么要死心?”他这两天虽然偶尔会有些难过, 但也不会就这么放弃他与楼远钧之间的感情。
陵游道:“那你怕什么,他对你还有那种想法不是正遂了你的意?”他瞥了江从鱼一眼,“当初你们是见了第几面的时候就睡一块来着?”
江从鱼:。
那可就快了, 只见了两三回楼远钧就直接在他家留宿。只不过他们那时候就是抱着纯睡觉,而且每次见面都隔了一旬,是以他也没有觉得很快。
江从鱼道:“这不是一回事,那时候我们啥都没做。”
陵游冷笑:“之所以啥都没做,还不是因为他想哄你心甘情愿上当?也就你傻, 才信他真没想对你做什么。”
江从鱼道:“是我自己愿意的!”
陵游懒得再和他分辨,往背后的靠枕上一趟,说道:“行行行, 是你自己愿意的, 那你还问我做什么?他又对你有意思了, 你把自己洗洗干净给他送去吧。”
江从鱼不吱声了。
事情要是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可惜楼远钧当着面告诉他不想再继续这段关系, 根本不愿意再和他亲近。
他这不是想从陵游这里再确认一下楼远钧是不是真的全忘光了,有没有可能还记得那么一点点。
陵游道:“如果这么想能让你开心的话, 你就这么想着吧。”
江从鱼闷声道:“你就不能说点好话安慰安慰我吗?”
陵游道:“我又是留在京师陪你, 又是给你做菜,还不算安慰你?那你去换个会说好话的朋友。”
他凑近细看江从鱼有点红的眼眶。
“这样不是正好,就看看他没有压抑住本性的时候会怎么对你。”
这段感情他从一开始就不太看好,只是看江从鱼每天乐颠颠的, 他也不好总是泼冷水。那不是讨人嫌吗?
既然江从鱼非要喜欢这么个人,那就借这次机会看看楼远钧本性里到底如何好了。
倘若对方在这种情况下都还能再一次爱上江从鱼, 他便不再对他们之间的事说什么难听话了。
这谁还能拆散他们?
江从鱼知道陵游一向不看好他们,不由笃定地说道:“他肯定不会伤害我的。”
说是这么说,思及楼远钧白天偶尔看自己时那很不对劲的眼神,江从鱼还是心里发毛。
他们在一起这么久,江从鱼自然知道楼远钧骨子里是怎么样一个人。
只是楼远钧平时很能克制,鲜少显现自己温柔表象下的另一面,只在床笫之上会泄露一二。
许是因为少了十年的记忆,楼远钧现在时不时会有藏不住的时候,说出的话也更冷硬伤人。
江从鱼早有心理准备,倒也不至于太过伤心,只是不清楚楼远钧到底是怎么个想法而已。
不管怎么样,这几天他都会先陪着楼远钧。至于别的事,总得等楼远钧真正把控住朝局再说。
陵游看了眼江从鱼,语气难得软和下来:“睡个好觉吧,别想那么多。”
江从鱼点头,洗漱过后就躺到床上补觉去了。
昨晚他没睡好,今晚得好好睡。
陵游独坐片刻,拎着一葫芦酒跃身上了屋顶,就着天边的月牙仰头喝了几口酒。接着他就躺在上头吹着初冬的寒风,似醉又似醒。
皇家能有什么好东西?
皇室里头没一个好人。
楼远钧难道能是个好的吗?
翌日江从鱼早早进宫,给楼远钧讲立冬宴请外戚及勋贵的事。
这些家伙平时躲懒不来上朝,楼远钧见不到他们的面,所以他们提前安排了这场立冬宴把外戚及勋贵聚集起来认认脸。
楼远钧记性好得很,见过一面便能记住了。
处理完这天要解决的政务后,江从鱼就拿着名册给楼远钧讲起这些年外戚和勋贵的变化来。
说起来当初还是楼远钧把这些事一点点掰碎了讲给他听的。
现在倒是换他来讲了。
江从鱼意识到这一点,嘴巴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楼远钧见江从鱼久久没有往下讲,侧头往坐在自己近前的江从鱼看去。
他看到了江从鱼微微失神,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事。
那好看的唇角不自觉地向下弯着,颊上的酒窝也隐而不显。
楼远钧很不喜欢江从鱼这模样,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喜欢。
他把这种情绪归结为不满江从鱼在自己面前走神,不悦地说道:“你在想什么?”
江从鱼猛地回过神来,对上了楼远钧过分锐利的视线。
他老实说道:“我在想我刚入京时什么都不懂,是你耐心地把这些东西讲给我听,要不然我哪里知道这么多?”
楼远钧还是盯着江从鱼。
江从鱼说的事他不记得了,无从分辨其中真假,倒觉得是江从鱼在讲述他与旁人如何亲密无间似的。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攫住江从鱼的腰亲上去,好叫江从鱼认清楚坐在他面前的是谁。
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江从鱼总念着那些事做什么?
江从鱼对上楼远钧潜藏着暗涌的双眼,只觉楼远钧是不喜欢自己提及他们之间的事,赶忙说道:“我们继续吧。”
楼远钧收回视线,端坐在御座之上听江从鱼继续给他讲这些权贵的情况。
等江从鱼讲得差不多了,他才开口:“曲家怎么了?”他余光落在江从鱼脸上,语气听起来却像是不经意的询问,“我记得曲云奚是朕的伴读?他去哪儿了?”
江从鱼微愣,没想到楼远钧会问起这么个人。
他都快忘了曲云奚了。
还在东宫的楼远钧和曲云奚关系其实很好吗?
江从鱼也不知该酸一酸,还是该为曲云奚后来做的选择生气。
不过这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
江从鱼收拾好情绪,说道:“前头不是讲过鲁家没了吗?当时曲家和鲁家连成一气,你就把曲家也一并除掉了。”
见楼远钧没有插话,像是等着自己往下讲,江从鱼只能给他说起曲云奚的事。
他不是爱落井下石的人,四年多前楼远钧处置完曲云奚他就没再去了解过了。
江从鱼道:“我也不知道他现在的情况,若是你想起用他的话可以派人去把他找回来。”
他虽然和曲云奚起过冲突,但都是曲云奚单方面和他说那些不中听的话,他对这个人并没有不喜到非要断了对方前程的程度。
事实上楼远钧这两天没听到关于曲家的事,基本已经把情况猜了个七七八八。
他特意提曲云奚给自己当伴读的事,就是想看看江从鱼在不在意。
听到江从鱼大方地说派人把曲云奚找回来,楼远钧心里生出一阵愠怒。
他转头盯着江从鱼看,想从江从鱼脸上看出点儿勉强来。
偏偏江从鱼说的明显不是违心话。
江从鱼根本不在乎。
楼远钧心底那个念头又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
他们以前真的相爱过吗?江从鱼是不是早就想摆脱他了?
如果江从鱼真心爱他,难道不该不喜欢他记挂着另一个人吗?
楼远钧道:“好,你让人把他召回来吧。”
江从鱼没想到这活儿还落到了自己头上。
他都不晓得楼远钧把人撵去哪儿了!
楼远钧都这么开口了,江从鱼也只能说道:“我……臣问问看吧。”
趁着有朝臣过来议事,江从鱼退了出去。他在殿外吹了一会风,想了想,转身去寻韩统领。
对于救过自己外甥的江从鱼,韩统领向来颇为友善。
现在韩恕也跟在他身边历练,韩统领以为他是来找韩恕的,笑着说道:“阿恕他正在当值,一会就回来了。”
江从鱼这段时间都在忙楼远钧的事,都没空和朋友们见面,仔细一算,他们几人都几个月没见了。
江从鱼道:“那一会我在你们这儿蹭个饭。”他笑着说完了,才和韩统领提起曲云奚的事。
问韩统领知不知道曲云奚现在在哪儿,能不能派人把他召回来。
韩统领微讶:“这是陛下的意思?”
江从鱼道:“对的,陛下向来爱才,应当是觉得可惜了。”
韩统领心道,他们这位陛下可不是那种因为对方有点儿才华就宽宏大量的人。
都说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掌权的人也一样。
陛下这一点就贯彻得很好,只要对方触碰了他的底线,那等待对方的就只有一辈子待在烂泥里的命运。
别想再有半点出头机会。
不过江从鱼是楼远钧最信任的人,他传达的话总归不可能是假的。
韩统领点着头说道:“我派人去把他召回来。”他顿了顿,又提醒了江从鱼一句,“他对你有敌意,你别让他有机会朝你下手。”
江从鱼一顿,笑着说道:“我会注意的。”
他不是那种需要旁人护着的人,老师自幼督促他学习文武技艺,不是让他整日沉湎儿女情长的,读了那么多书,习了那么久武,他也有许多想做的事要用余生一一去践行。
尤其是这次出使北狄的所见所闻,更是坚定了他的这种想法。
这时韩恕正好和人换完班回来。
热腾腾的饭菜也准备好了,江从鱼与韩恕一起坐在廊下吃着禁卫的“工作餐”,问韩恕入了禁卫后习不习惯。
韩恕没有报喜不报忧,如实说道:“最开始确实有些不习惯,我少年时没有习武,算是半路练出来的,与其他人总归有点儿差距,只能拼命训练追赶他们。”
江从鱼宽慰道:“也挺好的,有个目标在前头,肯定每天都充实得很!”
韩恕笑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这时袁骞也端了饭过来加入他们,三人便像在国子监时那样边说边聊,一时都忘了时间。
另一边的楼远钧用午膳时听人回来禀报说江从鱼在外头用饭,只是手微微顿了顿,点点头让人退下。
等到用过午膳江从鱼还没回来,楼远钧就不由得抿起了唇,把刚才回来传信的人招进来问江从鱼午饭是跟谁一起用的。
那传信的小内侍不敢隐瞒,把江从鱼和韩恕、袁骞待在一起的事给楼远钧讲了。
这两个人楼远钧听江从鱼介绍过,一个是韩统领的外甥,一个是袁大将军的小儿子,与江从鱼在国子监当过几年同窗。
只是他们无意于科举,便齐齐到禁卫中历练。
江从鱼提起他们时语气十分熟稔,显然和他们相当要好。
这一见面就忘了自己还有正经事要做,关系确实好得很。
楼远钧捏紧了手里的朱笔,却用极其平静的语气说道:“去把他喊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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