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身世

    临出发前,小崽又爬到桑树上摘一匣桑叶,打算作为赠品送出去。

    “嫂嫂,你们去哪儿?”阿水从客舍出来,她随口一问。

    “我们去卖蚕,阿水姑姑,你去不去?”小崽嘴快。

    隋玉有些紧张,果不其然,阿水一口答应了,她不好拒绝,只能琢磨着不去十三屯,避开认识阿水的人。

    “我回去拿蚕箱。”阿水跑了,“爹,我跟我嫂嫂去卖蚕了,你有事等我回来再说。”

    老牛叔应一声,听着脚步声跑远了,他突然想起来,忙追出去问:“你们去哪儿卖蚕?”

    “去军屯,你要买什么吗?我从城里给你带回来。”阿水回答。

    “你不能去!”老牛叔反应有些大,见阿水不高兴,他放缓语气,打补说:“你不能去,我这儿还有点事要你做。”

    阿水不听,她生气地嚷嚷:“为什么不让我去军屯?我就知道,你肯定有事瞒我,我偏要去。”

    老牛叔看隋玉一眼,甩手说:“我一个老不死的,能瞒你什么?我什么时候不让你去军屯了,你倒是能歪想。去去去,我不拦你,你想去哪儿都行,我找大壮去摘胡豆。”

    阿水有一瞬间的迟疑,但更多的是相信自己的判断,她还是坚持自己亲自走一趟,看军屯里藏着什么,让老头子如临大敌。

    隋玉去牵骆驼,绕路去北边喊上喂鸡的花妞,让她带上蚕箱,跟她们一起去军屯卖蚕。

    “走了。”隋玉喊,“小崽快来,你跟我同骑。”

    三头骆驼先后离开客舍,路上,阿水跟隋玉吐槽:“嫂嫂,你说我娘是不是还在敦煌的军屯里住?之前有好几次,我在我爹面前提及军屯,他都打岔不多说,而且还把我小时候住过的房子还给官府了,什么时候的事我都不清楚,他还不肯带我回去看看。”

    “你别试探我,你都不知道,我更不清楚。”隋玉挑明了说,“我只知道你娘不可能还在军屯,你爹动不动就担心自己在睡梦中醒不过来了,就是害怕他死了你没家了,你娘要是还在敦煌,他想尽法子也得让你们相认。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在军屯有仇家,或者说是闹过口角的人家,他不想再跟他们有关系,也担心他们会把仇恨倾泄在你身上。你要知道,人老了,力气不占优势了,靠自己保护不了儿女,他就变得胆小了。”

    阿水信了大半,毕竟她的猜测也不靠谱。

    “要不我帮你卖蚕,阿水你拐回去。”花妞问。

    “算了,我长这么大就没去过军屯,我跟我爹长得又不像,就是碰见他的仇家,他们也不认识我。”阿水拒绝了,说:“嫂嫂,我们不去十三屯和十七屯。”

    隋玉答应了。

    进城拐去军屯,隋玉带着三个小的沿着临街的军屯叫卖,哪里有小孩,她往哪里钻。

    “一条蚕只要三文钱,它们已经要结茧子了,等茧子破了,会飞出来一个蛾子,蛾子能拉大几百个籽,明年天热了,你把蚕籽裹在布里夹在胳肢窝,

    小蚕就孵出来了。”小崽认真地介绍,“你看箱子里吐出来的丝,这些丝就是织帛布和绸缎的生丝,蚕养多了,你们还能卖蚕茧赚钱。”

    这个我在我表哥那里见到过,我表哥是从李百户的大儿子手里买来的,只有两条,他宝贝死了,只许我看,看的时候还不能大喘气。一个淌着鼻涕的小子愤愤道,你等着,我这就回去找我奶要钱,我要买十条蚕,让我表哥眼馋死。

    此话一出,其他小孩听信了,纷纷跑回去拿钱。

    “你们在这儿等着,可别走了。”淌鼻涕的小子嘱咐,他一挥手,说:“茅勺,你在这儿守着,等我买了蚕,我送你一条。”

    “好,大哥你快回去。”一个赤脚的矮小子高声应答。

    隋玉觉得好笑,一帮毛头小子还分个大哥和二弟。

    “嫂嫂,你们在这儿等着,我跟花妞去另一条巷子叫卖。”阿水说。

    “不行,你们别走丢了。”隋玉一口拒绝。

    “我们这么大了,怎么会走丢。”阿水不服。

    隋玉不接话,也不松口,花妞见状不肯惹主子生气,自然不会跟阿水离开,阿水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留下。

    不知道谁帮忙做了宣传,不多一会儿,巷子里蹿出一大群孩子,隋玉牵着骆驼退了退,把地盘留给三个小商人。

    一条蚕配五片桑叶卖出去,小崽快活地收铜子,同时还不忘交代他们蚕只吃桑叶,明年小蚕孵出来了,他们去城北的长归客舍摘桑叶。这是他舅舅交代的,卖蚕的时候不说桑叶要用铜子买,免得卖不出去,等小蚕孵出来了,为了养蚕,买蚕的人自然会掏钱买桑叶。

    人太多了,阿水和花妞的生意也开张了,有小崽在前面卖力地吆喝,她们就不费口水介绍了,一手收钱,一手把他们挑中的蚕交出去。

    “就是在那儿,我们快去。”另一条巷子里的孩子闻声跑过来,走在前面的小姑娘高声问:“卖什么的?”

    “卖蚕,织绸缎和帛布的丝就是蚕吐出来的。”阿水接话,她腿蹲麻了,站起来说:“三文钱一条蚕,一条蚕可以拉大几百个蚕籽,明年蚕籽孵出小蚕,养四个月,你就能收获几百个蚕茧,到时候可以卖好多钱。”

    “蚕茧卖给谁?几文钱一个?”

    “过路的商队就收蚕茧啊,不过客商要的蚕茧多,可能是一文钱一个吧。”阿水说。

    “都是蚕茧,为什么你们要卖三文钱一个?而且这些蚕还没结茧。”聪明的人发现了不对劲。

    阿水露齿一笑,得意地说:“因为现在只有我们有蚕啊,当然了,你们也可以托商队给你们从关内带蚕茧。”

    其他人不吭声了,这事他们可做不到。

    “你们还买不买?”花妞问。

    “买,给我挑五条蚕,我只有十六文钱,能不能送我一条蚕?”

    “我回去拿钱,我买十条,给我留十条啊。”一个活泼的小姑娘大声嚷嚷。

    隋玉又后退了些,一大群孩子挤在一起实在是太聒噪了。

    不多一会儿,闻到声的老人和妇人从屋里走出来,这些人在拥挤的小摊上晃悠一圈,很快被挤了出来,她们走来跟隋玉交谈。得知隋玉就是长归客舍的掌柜,确定蚕吐的丝真能织帛布和绸缎,她们大喜,豪爽地撒钱出去让儿女大肆购买快要结茧的肥蚕。

    一个时辰过去,摊前总算清净了下来,来时还有些怏怏不乐的小崽,在铜子的哗啦声中,他眉开眼笑,嗓子都说干了,还乐得嘎嘎笑。

    “娘,你瞧,我赚了好多钱。”他用衣摆兜住沉甸甸的铜子,说:“我都忘带装钱的箱子了,下次再来,我要把我舅舅的钱箱带来。”

    隋玉觑着他,这次提起他舅舅,他总算不是臊眉拉眼的了。

    “回不回去?你爹估计要下值了。”她问,“还是换个地方继续兜卖?”

    “换个地方继续卖。”小崽还沉浸在赚钱的亢奋中。

    隋玉用六个铜子买来三个破陶罐,铜子装起来,蚕箱阖上,她带着高声叫卖的三个孩子换个地方。

    日近晌午,蚕快卖光了,隋玉喊坐在墙根下数铜子的三个孩子:“回去再数不成啊?你们就不饿?”

    没人理。

    巷头响起脚步声,隋玉看过去,一个看着跟阿水差不多大的小姑娘牵着一个白皙的妇人过来,她的目光落在小姑娘身上,心里咯噔一声。

    “娘,你看,这个妹妹长得像我,她真不是你生的?”

    妇人面色凝重,她望着阿水,这丫头跟她丈夫长得有八成像。

    “嫂子,买蚕啊?”隋玉出声,她打量着兴致勃勃盯着阿水的姑娘,笑说:“真是巧了,我们两家的姑娘长得像姐妹俩,这不是我家丢的丫头吧?”

    “啊?娘,我不是你亲生的啊?”

    “别犯蠢。”妇人拍她一巴掌,问:“妹子,这丫头是你家的?”

    阿水这时也走来了,她满目惊诧地望着,回头问:“花妞,我是不是长得像她?”

    花妞点头,这两人站在一起像是双生姐妹。

    “我叫屠小艳,今年十三岁,妹妹,你叫什么?”屠小艳满面兴奋。

    “我叫阿水,还不足十二岁。”阿水回答,她看向隋玉,问:“嫂嫂,这个婶子不是我娘吧?”

    “不是。”

    “不是。”

    隋玉跟妇人齐声说。

    “太有缘分了,不过世上人多,有几个长得相像的人也不足为奇,小春红在太原郡的时候还遇到一个跟她长得像的人,可惜没有亲戚关系。”隋玉不慌不忙地说。

    妇人冷静下来,她没道理从外面捡个孽种回去,便借着这个说辞应和两声,离开前又看阿水一眼,牵着小女儿走了。

    “妹妹,你住在哪里?回头我去找你玩。”屠小艳扭头问。

    “就知道玩。”妇人面色发青地拍她一掌,“跟我回去。”

    阿水脸上的笑落了下来,心里跟着生起疑团,不过她没表露在脸上,听隋玉吆喝

    着回家,她忙去收拾东西。

    回到客舍,远远就看见老牛叔在枣树下等着,花妞心生羡慕,说:“阿水,你爹好心疼你,你进城一趟,又不是进狼窝了,值得他巴巴在外面守着。”

    阿水弯起嘴角,她驱着骆驼快速跑过去。

    “怎么回来这么晚?饭都快冷了。”老牛叔扫过她的神色,安心了,说:“赚了多少钱?”

    “三百八十三个铜板,还有一些还没数,最后来两个人打岔了。爹,我今天遇到一个姐姐跟我长得一模一样,她还牵了她娘找过来,你老实交代,我不会是你偷回来的吧?”她俏皮道。

    老牛叔面色一僵,又很快反应过来,说:“放你娘的屁,你不是我亲生的,我疯了才养你。”

    阿水“噢”一声,“我去吃饭了。”

    她先把蚕箱和装钱的破罐子拿进客舍,走进门了,她又悄悄退几步,躲在门边探头偷看,看见隋玉在跟她爹说话,而她爹满面的烦躁。

    之后小崽再去军屯卖蚕,老牛叔说什么都不允许阿水再去,哪怕阿水闹脾气。

    日子一晃就是两个月,秋收时节,阿水趁她爹放松警惕,她借口去地里干活,徒步去了军屯。

    回来后,阿水当晚起了高热,跟她睡一个屋的猫官从门缝里挤出去大叫,老牛叔骂骂咧咧地开门出来。

    “谁在敲门?”隋玉醒了。

    赵西平穿衣去开门,说:“好像是老牛叔,我去看看。”

    “西平,阿水生病了,我喊都喊不醒。我跑不动,劳你带她进城看大夫。”

    阿水整整病了一个月,瘦了一大圈,等她走出房门时,客舍外的枣树和柿子树不剩多少叶子,枣子和柿子更是不见踪影,秋风萧瑟,快入冬了。

    老牛叔提一罐鸡汤小心翼翼地走过来,他觑着细伶伶的丫头,说:“以后可不能下地干活了,你看你被我养娇气了,下地半天,病了一个月,为了你,你嫂嫂亏了上十只鸡。”

    阿水有没有下地干活,所有人心里都一清二楚,她抿嘴笑了笑,附和说:“肯定不下地了,我也病怕了。”

    老牛叔提着的一颗心落地,他高兴地说:“快来喝汤,煨了一整夜,骨头都炖烂了。你多喝点,把瘦没的肉再补回来。”

    阿水跟进去,来往的商队又多了,第二进客舍也住进六个独行的旅人,闻到浓郁的鸡汤香,他们纷纷走出来。

    “早上炖的也有鸡?”有人问。

    “没有,这是我给我家丫头炖的,不过晌午有炖鸡。”老牛叔说,“你们要是想吃小罐炖的汤,要提前说一声,让厨娘单独给你们炖一罐,不然吃不到整鸡。”

    “去灶房找人就行?”

    “对。”

    六个旅人出门,老牛叔问阿水:“在院子里吃行不行?不然屋里染上油味,你又不喜欢。你这丫头也刁钻,猫官睡你枕头上你不嫌脏,油香肉香你又嫌弃。”

    他唠叨着,阿水颤抖着嘴唇掉下泪,她心想她真好命,有个待她如宝的爹,还有像嫂嫂这样的善心人,为了让她快活长大,一直瞒着她不堪的身世。

    看她哭了,老牛叔沉默了,他放下罐子,佝偻着身子去搬桌子。

    “我来搬。”阿水抹掉眼泪跑进去,搬出桌子,她又去拿两个碗,说:“爹,你也喝汤吃肉,你养好身子,活到一百岁,让我好好孝敬你。”

    老牛叔又笑了,他打消了谈及往事的想法,这样就挺好,不管是不是亲生,阿水就是他女儿,他就是她亲爹。

    唉,他总算不用提心吊胆的了,早知道是这个结果,军屯的房子他就不退了,悔死了。

    第302章 一家三口

    地里的庄稼差不多都收回来了,剩下的农活就是砍高粱杆、黄豆杆和黍米杆,这些事,二黑和丁全两人能忙活开,赵西平就把雇的帮工遣散了。

    “这都入十月了,在关外买奴隶的贩子怎么还没进关?”隋玉纳闷,这次她在家,她做主要再买十个奴隶,五个用来照顾地里的庄稼,剩下的五个负责梳理棉絮。

    “奴隶贩子去关外了?”赵西平问。

    “对,我在楼兰遇上的,小春红和柳芽儿她们就是从那个奴隶贩子手里买的。”隋玉说,“他们消息挺灵通,赶的也巧,趁关外打仗,他们出关买俘虏或是流民。”

    “也不一定是买,抢来的也不是没有。”赵西平拍拍手上的灰,说:“走,回去了。”

    隋玉应一声,她提起粪叉子在地上敲了敲,没脏东西了,她把粪叉子递给伸手的男人。

    二人巡看的二亩地是上个月才买到手的,离客舍不远,在河流的西边,原来是块荒地,两年前被人买了去,开垦后养了一年,今年才种上一季庄稼。土壤肥力不足,地买到手,隋玉和赵西平就张罗着施肥,发酵的猪粪、骆驼粪、鸡粪、鸡毛鸡骨、猪骨羊骨,她家最不缺粪肥,有望在明年棉花种下之前,把这两亩地折腾成良地。

    开垦的荒地免交五年的粮税,最重要是不受农官的管制,想种什么就种什么,这是隋玉买下这两亩地最主要的原因。

    溪流干涸,河道上只余一掌宽的细流,裸露的河滩在风吹日晒下干裂,隋玉踩上去跺一脚,一个浅浅的脚印烙下,河滩下还是软的。

    十月的敦煌,晌午的日头还是有些许热意的,冬日的寒气还没飘过来。而在绿洲的尽头,高山上已是大雪纷飞。

    小崽跟大壮爬上客舍西边的坍塌废墟,这座废墟在风吹日晒下矮了近一尺高,土壤风化,上面寸草不生,倒是时有鸟雀在上面做窝,偶尔也有刺头母鸡飞上去下蛋。二人赶走上面的两只母鸡,翻找一圈,手里的提篮里多了八个鸡蛋。站在最高处凸起的土包上,小崽遥遥望着南边的天空,他们头顶是耀眼的太阳,而雪山之巅,阴云堆积,黑压压的一片。

    大壮牢牢地扶着小崽,他对看天没兴趣,只觉得这上面风大,害怕风把他们两个吹下去了。

    隋玉在身上蹭了蹭手,她屈起手指,用指节抵着下唇吹个响亮的呼哨,跟土垣上的小子打招呼。

    小崽牵着大壮慢吞吞地走下废墟,跟在两只大黑狗后面迎了过去。

    “不要扑上来,我身上臭臭的。”隋玉提前说。

    “我不嫌娘臭。”说归说,靠近了,小崽慢下步子。

    “你今天在家做了啥事?”隋玉问。

    “写了一板字,跟阿水姑姑一起给猫官和两只大黑狗梳毛,然后就去捡鸡蛋了。”小崽掰着手指数,他忘了隋玉的嘱咐,一高兴就扑过去,一股粪臭味袭来,他立马退三尺远。

    “不是不嫌我臭?”隋玉笑。

    小崽语塞,他支吾几声,只能假笑糊弄。

    回到家,隋玉和赵西平换下脏衣裳,天色不早了,赵西平交代一声,他骑上骆驼进城当值。

    隋玉仔细擦脸,也拽住小崽给他洗脸洗手,再搓开骆驼油抹在手和脸上,不然出门被西北风一吹,脸和手能皴出血丝。

    母子俩一站一蹲,小崽目不转睛地盯着隋玉瞅,被发现了,他害羞一笑。

    隋玉乐死了,她把孩子扯进怀里,问:“你在想什么?”

    小崽抬手搂住她的脖子,脑瓜子一昂,虽然有些害羞,但仍实诚地说:“娘,你好温柔,我好喜欢你。”

    “你还知道温柔?”

    “知道呀。”小崽靠过去,甜滋滋地说:“娘,你在家真好,我天天都能见到你,我太开心了。”

    隋玉没说话,这小子太招人喜欢了,嘴巴能说会道,有时候让她招架不来。

    “嫂嫂?”阿水还没走进院子就高声喊,“嫂嫂,你在家吗?小崽的姑父来了,他来报喜了,小米姐生了。”

    隋玉立马牵着小崽往外走,算着日子,小米是这个月就要生产。

    “三嫂,我来报喜了,你有侄女了。”黄连正面挂喜意,说:“小米是晌午吃过饭发动的,不足两个时辰,孩子就生下来了,是个丫头。接生婆送走了,我就赶过来送喜信,也是邀你们后天去给孩子洗三。”

    隋玉连声喊人去抓鸡,说:“行,后天我们就过去,这会儿小米累得慌,我就不过去打扰她了。”

    黄连正“哎”一声,说:“家里准备的有鸡,三嫂,你别让人逮鸡,我还要去我二叔家一趟。”

    “阿宁有妹妹了?”小崽问。

    “对,也是你妹妹,后天就带你过去看她。”隋玉说。

    “三嫂,我先走了啊。”黄连正说。

    隋玉点头,嘱咐说:“照顾好你媳妇。”

    黄连正点头应好。

    “我好久没见阿宁了,我姑姑怀娃之后,阿宁就不怎么过来玩了,蚕也不养了,学堂也不来了。”小崽摸不准心里的感觉,他是有些不高兴的,不过他又觉得自己不能不高兴,就像他会在晒粮食的时候帮忙赶鸡,每天会帮忙捡鸡蛋,客商多了,他舅舅和阿水姑姑忙不开的时候,他也会去敲客舍的门领活儿。阿宁也是,他家太忙了,他娘又不能劳累,往地里送水送饭、家里喂鸡扫地只能他来做。

    “等下雪了,阿宁就过来了。”隋玉说,“你姑姑今年又赚钱了,等奴隶贩子过来,我劝她买个伺候人的女仆,到时候阿宁就过来念书了。”

    “等后天过去,我跟阿宁说。”小崽开心了,他拽着他娘,说:“娘,我跟你说个事,你不能跟别人说。”

    隋玉诧异,“也不能告诉你爹?”

    “也能吧。”

    “好,你说。”

    “阿宁还哭过,他的蚕饿死了十九条,之后就把蚕送我了,那天他一直哭,我跟我舅舅送他回去,他哭了一路,他好可怜。”

    隋玉点头,是挺可怜,她想起之前进城去看小米,阿宁哄着他叔叔家的弟弟,吃饭的时候都撇不开。

    这时她有些心虚,小崽也是跟在隋良屁股后面长大的。

    “我舅舅到哪儿了?”小崽也想起隋良了。

    “肯定是到长安了。”从关内过来的商队陆陆续续捎回隋良的消息,带着马群进关的商队很显眼,哪怕隋良没托他们捎信,隋玉接待客商的时候问一嘴,或多或少都能听到确切的消息。

    隋玉得知的隋良最近的行踪是在秦岭北麓,一个大商队遇到他们,隋良托认识的镖师捎来一个包袱,除了零星的山货,其他都是写满字的木板,报平安的口信只有寥寥几句话,通篇是想他外甥了、想他姐和他姐夫、想家里的大黑狗、想他的枣红马、想猫官……家里的活物死物都让他惦记。

    隋玉有预感,明年从长安回来,隋良多半会选择留在家里。

    风中传来驼铃声,小崽精神一震,他侧过耳朵细听,激动地问:“娘,你听听,驼铃声是不是从东边传来的?”

    隋玉不确定,她抬脚往北走,说:“我们去迎一迎。”

    “娘,我们比赛跑。”小崽喊,“你先停下,我喊一二三。”

    “你让我三个数。”隋玉笑盈盈地扭头,说:“你来追我,追上了,我就背你。”

    小崽眼睛一亮,他立马拔腿就跑,目光紧紧攥着前面的身影。

    夕阳西下,风卷着叮叮当当的驼铃声向北而来,一前一后两个身影时疾时慢,一高一矮两个影子在落日晚霞下不断拉长。

    太阳落山了,地上的影子消失了,隋玉蹲下,小崽欢喜地扑上去。

    “走喽。”隋玉托着孩子站起来,说:“我要把我的宝贝卖了换钱。”

    “你才舍不得。”小崽嘎嘎笑,“娘,我爹去年在这条路上背我回去,我装睡的,他不知道。”

    “你爹真笨。”

    小崽又嘻嘻笑。

    驼队过来了,一大群骆驼跑得黄烟直冒,小崽一手捂住自己的口鼻,一手捂住他娘的口鼻。

    过来的不是商队,是进关的奴隶贩子,两相打个照面,奴隶主没认出隋玉,她长胖了,凹陷的脸颊又丰盈起来,神色也变了,在她身上看不到在关外时的紧绷。

    “小嫂子,跟你打听个事,城北的客舍是不是几年前的那个?”

    隋玉点头。

    骆驼奔跑的步伐不停,奴隶贩子不知嘀咕了句什么,隋玉也没听清。

    驼队后面坠着三四百个蓬头垢面的奴隶,待这队人过去,天色已经昏了下来。

    “娘,我们不回去吗?”小崽已经落地了。

    “我们等你爹。”

    先是二黑和丁全从地里干活回来,干农活比商队赶路一天还累人,他们拖着沉重的双腿低着头走路,要不是小崽出声,他们压根没注意到路边的树下还站着两个人。

    “过两天我再买五个做农活的男仆帮你们分担。”隋玉说。

    二黑和丁全齐齐松口气。

    “你们先回去。”隋玉打发人。

    两个男仆走了,隋玉和小崽继续在树下等。

    待天上浮现弯月时,路的尽头出现蹄声和驼铃声,隋玉牵着小崽藏进草丛,在骆驼跑过来时,母子俩大叫着蹦出去。

    赵西平愣了一下,转瞬装出受了惊吓的模样,惹得隋玉和小崽开怀大笑。

    “你俩怎么在这儿?”赵西平跳下来。

    “等你回家啊。”

    “爹,我跟我娘来接你,我们想你了。”

    小崽的嘴巴比隋玉的甜。

    骆驼挨了一巴掌先走了,留一家三口在月色下慢吞吞往回走。

    “石头、剪刀、布……”隋玉哀叹一声,她背过身,说:“上来吧,我背你。”

    赵西平毫不客气地趴上去,两条大长腿还拖在地上,但猛一下,他抬起腿,压得隋玉腿软。

    “你来真的!”隋玉立马不干了,反过身就要揍人,“儿子,快来帮我捶你爹。”

    小崽傻笑,他装没听见。

    下一瞬,赵西平抱起隋玉大步跑了,只剩他在原地。

    “啊!!等等我。”小崽大叫,他赶紧去追。

    第303章 姑嫂闲话

    赵小米家的小丫头洗三这日,隋玉一大早就带着小崽过去了,客舍的生意则是交给阿水盯着,她能写会算,收钱和采买的活儿能胜任。

    出门的早,不着急赶路,隋玉就让小崽自己骑一头骆驼,他坐在骆驼的驼峰中间,怀里抱着一篮鸡蛋,鸡蛋篮子上还搭着一沓红布,隋玉手上则是提着六只母鸡,一边二只,鸡翅膀都绑住了,它们只能勾着脖子咕咕叫。

    “阿宁,你舅母来了,快代你娘去迎一迎。”崔红霞说。

    阿宁快步跑出去喊人,“舅母,哥哥。哥哥,你能自己骑骆驼了?我听我爹说你有匹漂亮的小马,是不是?你怎么没骑过来?”

    他攒了一肚子的话,一见面就一连串地问。

    崔红霞和黄母先后从门内走出来,婆媳俩客气地寒暄,接过母鸡、鸡蛋和红布,崔红霞心里是说不出的羡慕,大嫂在敦煌的娘家人就一个兄嫂,人家次次上门不空手,她娘家人倒是不少,吃饭时一桌子都挤不下,她坐月子才收了四只鸡和一篮子蛋。

    “亲家嫂子,我跟你道声喜,喊你舅母的娃娃又多一个。”崔红霞讨巧地说。

    “都喜都喜,我添个外甥女,你添个侄女。”隋玉笑着说,“婶子,还没恭喜你得个孙女,有孙子又有孙女,你家人丁兴旺,做梦都得笑醒吧?”

    黄母笑着点头,“忙来忙去,就是为了儿孙满堂。”

    “就是你要受累。”隋玉说。

    “受累也是高兴的。”

    说着话,一行人进了院子,黄父跟隋玉说两句话,他出去牵骆驼喂草。

    隋玉撩水洗手,又给小崽洗一洗,说:“我们进去看看小米和孩子。”

    “二嫂,你进来。”赵小米在屋里喊。

    崔红霞领隋玉进门,随后送来一壶蜜水和两个碗,打个招呼就出去忙了。

    “哥,你看,这是我妹妹,她叫金花。”阿宁炫耀。

    小崽有些疑惑,他探头盯着阿宁看,他以为阿宁会不喜欢这个妹妹。

    “你看我做什么?看她啊。”阿宁不解,“哥,妹妹长得像不像我?”

    小崽低头,包被里的小孩好小,红彤彤的,说不出难看,毕竟有鼻子有眼,但要说好看,他又张不开嘴。他只觉得惊奇,从肚子里出来的小孩长这个样?生下来就变成个人了?他抬头看躺在床上的姑姑,她的肚子已经瘪下去了。

    “长得像我吗?”阿宁又问。

    “我不知道,像我姑父吧。”小崽觉得阿宁长得还挺好看的。

    阿宁叹气,“都说妹妹长得像我爹。”

    隋玉探头过来,说:“鼻子长得像你。”

    “哥?”崔红霞的儿子阿山在外面喊。

    睡梦中的小丫头被吵醒了,她扯开嗓子大哭,小崽和阿宁齐齐捂耳朵,表兄弟俩对视一眼,麻溜地跑了。

    床边空了下来,隋玉拎着椅子坐过去,说:“不是饿了吧?我来抱,你躺着。”

    “行,你抱抱,让你侄女给你传些喜气,来年让她当姐姐。”赵小米说。

    隋玉一笑,没有反驳,赵小米见状就知道她猜对了,她二嫂没跟商队去长安,应该就是想再要个老二。

    “叫金花?”隋玉问,“乳名还是大名?”

    “就这一个名字,我不是靠种金花草起家的嘛,我现在最喜欢金花草,就以这个草给丫头取名了。”赵小米解释,“生她哥的时候,我装模作样想取个好名字,你看你是玉,小崽是明光,你们母子俩都是亮堂的,我就喜欢你们的名字,但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差不多的,最后看他性子安静,就取个宁。唉,愁死我了,还不如取个贱名,阿宁阿宁,胆子小又不爱说话,还爱生病。轮到这个,我也不琢磨了,名字俗一点贱一点好养活。”

    “金花也好听,有金子的光辉,也有花的绚烂,以后跟你一样能干。”隋玉说。

    “那就借她舅母吉言了。”赵小米高兴。

    小丫头又睡着了,隋玉轻手轻脚把她放在小木床上。

    “今年粮草的生意怎么样?”隋玉问。

    “还不错,我怀着娃不方便干活,我弟妹补上了,让你妹夫腾出空去客舍联络生意。”赵小米支着身子坐起来,她用褥子垫在身后,半躺着说话。

    “二嫂,我听你妹夫说隋良一个人带着商队去长安卖马了?你怎么放心得下?”赵小米一直惦记着这事,“我得知这消息还以为你怀上了,一算时间又对不上,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情况?”

    “我一开始是打算亲自去长安的,去大宛之前还承诺良哥儿和小崽,再去长安就带上他们俩。”隋玉笑着叹口气,她也憋好久了,宋娴不在家,她只能跟赵小米说一说,“计划不如变化,我在关外待了一年半,回来了不好立即走,要是再马不停蹄去长安,这就算两个年都不在家里过。我还有家啊,不能只顾着生意舍弃了家不是?回来后,我想让你二哥去找曲校尉请个长假,哪怕送匹马出去都行,我们一家去长安过年,这样生意和家庭都顾上了。可惜你二哥不同意,也不愿意告假,当然,可能是不好休长假,十个千户里,他资历最浅,要是让人知道,他请一年半年的假是为了去长安游玩,以后让人说嘴,涉及升官,更是让人捏把柄。”

    赵小米点头,“是不能休长假,今年去长安,搞不好明年夏天才回来,虽然说冬天下雪了不当值,但这段时间刨不掉,在外人看来就是休了一年的长假。”

    “是啊,所以我又退一步,想着明年再去长安也行。恰逢你二哥闹着让我去看大夫,大夫又说我身子亏损,肺腑都有毛病,再劳累下去会影响寿元,我就放弃了今年去长安的计划。”

    赵小米吓得坐直了,直呼:“我的娘哎,这么严重?”

    “老大夫唬人的,你看我好吃好睡二个月,肉又长回来了。”隋玉扯了扯脸。

    赵小米可不信她,肉长回来,血可还没养回来,她一个刚生过孩子的人,嘴巴的颜色都比她嫂子的鲜亮。

    “还是要听大夫的

    话,好好喝药,让你歇你就歇,钱没了能再挣,人没了,你儿子要哭死,干下的家业也便宜旁人了。”赵小米说,“你当初怎么劝我的?别轮到自己就犯糊涂了。”

    “没糊涂,这不是没去嘛。”隋玉笑,“之后的事发展得就太快了,完全不在我计划内。一大群高头大马进城,太显眼了,各路人马都来了,占便宜的就算了,能打发。但还有个曲校尉,他相中了最值钱的一匹马,但又降不住它,还惦记着天天来试马,他年纪又不轻了,万一从马背上摔下来,不止我的生意做不成,你二哥在军中也混不下去。我当时还在犹豫,你二哥已经替我做决定了,他要让良哥儿带着一帮奴仆带商队去长安,事先他也没跟我打招呼。”

    隋玉当时就明白了,赵西平不会让她今年再进关,不知道是出于对她身体的考虑,还是源于她出关两年,两年不着家,刚回来又要离家的恼意,或许两者都有。在这两个方面,她都是不占理的一方,她不能跟他对着来,往长远了看,生意她要,家庭她更要抓牢,宋娴的例子就在她眼前,她肯定不能让丈夫和儿子跟她离心了,不然赚钱也没意思。

    “所以我选择赌一把,大不了少赚点钱。”隋玉说。

    有利益纠葛,有律法做倚仗,有宋娴做依托,以及她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她有九成的把握,奴仆不会背叛她。唯一不确定的是马匹在路上生病,或是商队遇匪,以及仆从不能灵活变通,马卖不了高价。前两个风险,她就是跟着商队走也避免不了,后一个不确定的变动,她只能安慰自己少赚点。而且如果这趟进关能顺利进行下去,后续她可以安排少量的货让一部分仆从带上绸缎和丝帛跟着宋娴出关,这条路若是能走通,这部分钱亏得值,她也亏的起。

    最重要的是她有棉花种子,这个东西能让她打个翻身仗。

    赵小米心里也跟着起伏不定,各有各的理,她试图站在兄嫂的立场上考虑,她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也挑不出谁的错。只能说:“钱能再挣,身体最重要,我二哥最看重的是你,你的身体要是垮了,这个家他撑不起来的。”

    隋玉莞尔一笑,“对,我是这个家的顶梁柱。”

    见她不生气,赵小米轻松下来,她佩服道:“还是二嫂你有胆气,这事要是放我身上,我可舍不得拿家业做赌注,还是赌曲校尉不会摔死吧。”

    隋玉大笑,“那可不行,我是我们家的顶梁柱,你二哥是我们家的地基,地基垮了,房子可经不住风雨,到时候你我都要倒霉。你别看他在军中没什么重要的事,看着无关轻重像是不中用,他靠着曲校尉站得稳当,我们才能风风火火地做生意。”

    “我可没说我二哥不中用。”赵小米从没这么想过。

    小木床里传来哼唧声,隋玉扭头看去,小丫头醒了,这次是饿醒的,隋玉把她递到赵小米怀里,她就要出门。

    “二嫂你别走,我们都是女人,有什么不能看的,你就坐这儿,我们再说说话。”赵小米一手撩衣裳,嘴上忙着喊人,“难得把话聊起来,你多说说,听你说话,越听我脑子越清明。”

    “我出去看有没有要帮忙的。”隋玉说。

    “没有要你做的,我婆母怵你,不可能让你干活。”

    隋玉失笑,“她怵我?”

    “可不是嘛,她自己说的,她就怕跟你说话,你饶过她,你来跟我聊。”赵小米笑。

    隋玉偏过身又坐下,她回过神,说:“差点忘了,只顾着说我的事了,我想问问你,要不要再买个伺候人的女仆?前两天来了个奴隶贩子,他的奴隶都是从关外买来的,卖得也便宜,年纪大一点的,不能生娃的女仆一千二百钱就能买一个。”

    “我不买,等我出了月子,洗衣做饭我都能做,还有阿宁给我打下手……”

    “阿宁不去学堂了?”隋玉打断她的话,“陈老回来半个月了,学堂开课半个月了,你不知道?”

    赵小米还真不知道,她想了想,要不是搭上这个好嫂子,她就是挤破脑袋也没法子让她儿子认字,索性狠狠心,说:“买,攥着钱让一家老小受累是傻王八蛋,我赚钱就是为了这时候用的。”

    “那我帮你挑一个。”隋玉说。

    “行,嫂子,你挑好了先放客舍用一段日子,让你那里的人帮我训一训,关外来的婆子,八成不会说我们这儿的话。”赵小米说。

    事实上,从关外买来的奴隶多少懂些汉话,常见的话,奴隶贩子已经教过,打过也驯过,打一棒子给个甜枣,这些奴隶买进关,不管内心怎么想,反正面上服服帖帖的。

    隋玉得了赵小米的准话,下午回去就着手挑奴隶,六个女奴五个男奴,人买下来都安排在客舍,五个男奴第二天就下地干活,六个女奴被隋玉安排去给黄家收牧草,她们干这个活儿利索。

    等到金花满月,隋良的消息也托商队递过来了,他已经安全抵达长安,人、马、骆驼都无虞。

    这也是从长安捎过来的最后一个消息,下雪封路,路上没有商队跋涉,一直到来年开春,商队才会再次出发。

    隋良捎来的信笺上没提及秦文山的那匹白马卖价多少,但隋玉从住在客舍的客商嘴里打听到,达日卖价二十万钱,据说还被转送进宫了。

    第304章 一地一景

    除夕这天,敦煌城内外银装素裹,荒野上白茫茫一片,遥望西边的沙漠,席卷的雪粒子模糊了视线,视野的尽头,沙砾的浑黄若隐若现。

    寒风中,灶房里冒出来的白烟肉香扑鼻,大黑狗馋得汪汪叫,茶舍里端坐在台上的老瞎听到声立即变调,一串活灵活现的吠叫声响起,先是稚嫩的狗叫,这是在乞食,再是清脆的呜呜声,这是在撒娇,后是中气十足的汪汪声,这是在示威,狗吠声越来越低,嗓音中掺杂了老年狗晒太阳时的呼噜声,尾音将断时,稚嫩的小狗叫声又响起,新生了。

    先前发笑的客商止了声,众人静了一瞬,纷纷抬手鼓掌。

    寒冷的西北风捎带着起起落落的掌声在荒野上奔跑,猪的哼唧声,骆驼的咀嚼声,一并随着寒风出城。

    城外荒野上,土墩在风雪下簌簌风化,野兔警惕地刨食草根,野狼在荒野上奔跑捕猎,倾斜的土洞里,小狼崽子蜷缩在一起呼呼大睡。

    凛冽的寒风席卷了万物的声音,裹着雪的清冷气和泥土的腥气一头扎进冒着炊烟的乡屯。

    没拴严实的木门轰隆一下被风顶开,坐在灶前烤火的老妇人吓了一大跳,她忙往外走,嘀咕说:“莫不是老三一家赶过来了?”

    赵一嫂忍不住撇嘴,她冲赵大嫂努了努嘴,低声说:“发什么痴,要回来早回来,真是心里没数,老三一家放着大房子不住,回来跟我们挤小房子?”

    转瞬就听赵母在院子里骂:“哪个棒槌头拴门都拴不严实,顾头不顾腚的憨货,门夹你尾巴啊,溜得快。”

    “行了行了,大过年的,你省省劲,让人听了笑话。”赵父坐在床上抻着脖子喊。

    赵母顶着风拴上门,出来一会儿,浑身的热乎气散透了,她冻得打哆嗦。

    “还是待老三家舒坦,这会儿,他们的年夜饭该端上桌了。”赵母感叹,她站在院子里往西瞅,说:“老三媳妇今年莫不是没去长安?早知道不等她的商队了,左等右等,我们老两口搁屋里走不了了。”

    “娘,明年忙完地里的活儿,我们送你跟我爹去敦煌找三弟。”赵一嫂出声,她探头出来,说:“再不走一趟,我们这当哥哥嫂嫂的都忘了老三家的门朝哪边开了。”

    赵母可不敢接这话,但三兄弟一直不来往也不是个事,她一头钻进灶房,霸占着火灶口烤火取暖,咂摸了好一会儿,才说:“等开春了,让老大进城找过路的商队捎个话,问问老三那边是什么情况。老三媳妇要是忙得不着家,我们就不过去添乱。”

    赵大嫂和赵一嫂齐齐撇嘴,这老婆子对她们妯娌俩可没这么客气过。

    锅里的炖鸡熟了,赵大嫂擦擦手去屋里喊男人们起床吃饭,大雪天冷的要死,下地走一会儿,脚趾头都要冻掉,冬天取暖最好的法子就是一家人挤在一张床上,一天吃两顿,不饿不下床。

    赵父缩着肩开门出去,门一开,他脸上的老褶子在寒风中抖了三抖。

    “好大的风,又要下雪了。”一丫

    抬头望天,转瞬被锅里的香气勾走了,她大步跑进去,说:“今晚我要多吃点,明天早上我不下床了。”

    “吃完饭你们在院子里堆几个雪人,每年过年,你们三叔三婶就带小崽在大门外堆雪人,除夕堆起来,一直到一月底才化尽。”赵父说,“你们小娃子火力壮,多动一动,一直躺床上是什么事?手脚都躺懒了。”

    没人搭理他的话,一盆鸡肉炖萝卜和半盆酸菜肉片汤端上桌,大人小孩就地一蹲,各拿双筷子飞快地夹菜。

    肉菜下肚,身上暖和起来,赵老汉抿口浊酒,他咂一声,这下舒坦了。

    “来来来,阿爷给你们每人十个铜子当压岁钱。”赵老汉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兜,孙子孙女各发十个带着锈迹的铜板,“都数数,给多了可要还给我。”

    灶房里响起清脆的嘻笑声。

    院子里的风小了,裹挟着肉香气和说笑声的寒风越过城池,带着厚重的年味一路东行,遇水涉水,遇山翻山。

    洪池岭上,大雪蔽日,混沌的天色一路蔓延到山川南麓,干冷的风雪减弱,山下是汩汩水流托着黄中泛青的落叶撞击着拴在岸边的羊皮筏子。大河北岸,屋脊下空无一人,昔日的摇船人退到五里之外的山脚下,木屋里,烤着火的船夫们面上并不轻松。

    “起风了,山上的阴云吹过来,这两天又要下雨了,我这腿啊,钻心的疼。”说话的男人不过四十出头,他挨着火堆坐,火星子嘣在裤子上,黑色的布料下芦花星星点点露出来,来不及打灭的火星将芦花烧成焦黑色。一条裤子快要烧成网眼了,他仍舍不得离火远一点,要是可以,他恨不得切开腿肉,拿根烧得正旺的火棍戳进骨头里烤,把藏在骨头缝里折磨人的水汽、寒气都逼出来。

    “前段时间听说老栓得了两罐虎骨酒,有用吗?酒里泡的是虎骨还是猪骨?我听人说他得了两罐酒,连夜托人把那个大商队给运到河对岸了,船资都没收。”

    “有用。”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紧跟着,老栓推门,没要人扶,自己走进来了。

    老栓绕着火堆走一圈,笑呵呵地说:“那小子给的虎骨酒不是假的,酒烈的很,抿一口下肚,肚子里火烧火燎的,我老婆子烧的水还没热,我浑身上下先热起来了。”

    “老东西,你说了不算,东西拿来我们尝一口。”

    “我不白尝,你孙子馋我孙子的弹弓,明早我就把弹弓送你家去。”

    “我送你一根羊筋……”

    老栓笑眯眯的,他从怀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羊皮水囊,里面的酒液不足一半,他让靠门坐的小辈出去拿个木勺,让屋里的老伙计各尝一口。

    “我听那个小子说,这虎骨酒是商队在关外跟胡商换的,量不多,价钱还贵,我就琢磨着,以后有胡商过河,我们托他们帮我们寻虎骨酒,你们说如何?”老栓捏着空水囊问。

    没人吱声,大伙都等着酒劲发出来。

    有火烤着,不过半盏茶的功夫,胃里先有感觉了,一股热气腾腾冲上来,酒量差的

    人,脸红得像是水煮的。

    “胡商若是能寻来虎骨酒,他们过河,我就不暗中使坏了。”那四十出头的男人说。

    老栓,给你虎骨酒的商队,他们手里还有没有虎骨酒??_[(”另有人问。

    老栓摇头,这是他的命根子,哪能让旁人得了去。

    “没有,那小子跟我说,虎骨酒要是有效,他的商队明年出关再给我寻。”他说。

    “谁家的羊皮筏子被风卷走了。”门外,不知谁吆喝一声。

    屋里的人纷纷走出去,就看见一个还没完工的羊皮筏子在天上飞,三个半大小子跟在后面追,边追边捡掉落在地的羊皮。

    狂风掠过水面,一张羊皮“啪”的一声砸在水面上,不等人追过来,羊皮浮在水面飞快地跟着水流跑了。

    河流在群山间穿梭,山林深处,树还是绿的,草还是青的,风也是暖的。

    翻过这堵山,风弱了许多,地面虽有积雪,路旁的麦地里,麦子长得青绿。

    “原来关内的冬天还能种麦子,竟然冻不死。”隋良嘀咕,“同是下雪天,为什么敦煌的冬天就种不了庄稼?”

    “看你的长相,你应该是南人吧?你不知道关内还能种冬麦?”花茂青问。

    花茂青是花大当家的儿子,他领了他爹的吩咐,负责照顾隋良一行人。

    隋良摇头,说:“我去敦煌时年岁尚小,早已不记得关内的人和事。”

    “那倒是可惜了,我听我爹说过,他说你姐姐是个大有学问的人,既懂关外的沙漠,也知东边的大海,据说都是从你爹那里听说的,可惜你年岁太小没能得到家学传承。”

    隋良朗声一笑,说:“不可惜,我姐是有大志的人,我不是,我得了家学传承也不中用。”

    花茂青一噎,这让他如何接话?

    “花大当家该回来了,我们也回去吧。”隋良离开地头,他跺掉脚上的泥,说:“劳哥哥跟花大伯说一声,哪天能腾出些许空闲跟我见一面。”

    “是有什么事?”

    “跟你们做笔生意,以后花氏商队再运海货回长安,分出一成留给我家的商队,我们运到敦煌去卖,我们河西四郡也有得大脖子病的人。”隋良说,“之前我姐跟花大伯谈的是这个生意做成了,花家分我们一成利,这一成利可以用干海带抵了。”

    “你能做主?”花茂青问。

    隋良自信点头,他掌管客舍的账本,来长安一趟,又知商队赚钱的能力,他确定家里不缺花氏商队分的一成利,跟钱相比,海货更贵重。

    “我回去跟我爹说一声。”花茂青接下这个活儿。

    寒风带着细碎的脚步声和零星的话语掠过长安城,再往东,寒风渐渐力竭。

    当春日驱散天上的云团时,春回大地,绿意一路向西延伸,越过山河冰川,在雪水融化,河滩漫上水渍时,农人开始挖地劳作了。

    第305章 种棉花

    “玉掌柜,走了啊。”扛着一袋烙饼的客商挥了下手。

    “今年回来还是明年回来?”隋玉问。

    “大概是明年夏天回来。”

    “那明年见,一路顺遂。”

    “借你吉言。”

    剔掉驼毛的驼铃又叮叮当当响了起来,骆驼背负鲜亮的绸缎,驮着晃荡的水缸,挂着散发面香的麻袋和大捆粮草踢踏着步子离开客舍。

    隋玉等风吹散翻滚的黄烟,这才扛着铁锹往地里去。

    “阿水,客舍的事你跟花妞盯着,有拿不准的地方,你去地里寻我,我就在河西边那两亩地里。”隋玉交代。

    “好嘞。”阿水轻快应下。

    长得肥胖的猫官也跟着喵一声。

    隋玉回头看一眼,余光掠过茶舍,她又补充一句:“阿水,让大壮把茶舍的门打开散味,之后留个人守着,别让鸡群跑进去了。”

    “娘,你去哪儿?你等等我。”小崽听到声大声喊。

    隋玉没看见他,循着声判断,这小子八成是在遛他的金麦穗。

    “我下地干活,你忙你的,忙完了再去找我。”她高声喊一句,快步走了。

    地里的积雪融化,日照不强,唯有风大,湿润的地面吹出了一层硬痂,硬痂下面,土壤还是湿润的。骆驼蹄子踩碎了风干的土层,湿润的泥土翻了出来,隋玉一路走过去,闻了一路的腐土味,那是腐了一冬的草叶和草茎的味道。

    跨过河,风里的味道又变了,二黑和丁全在地里翻土,混着粪肥的泥土翻了起来,味道不是很好闻。隋玉在地头站了站,她拄着铁锹下地,一锹挖下去,有了肥力的土壤多了油亮之色。她持锹拨开结块的土,捡根软塌塌的豆杆扒了扒,满意地看见一条小蚯蚓。

    贫瘠的土壤不仅养不活庄稼,还遭蚯蚓的嫌弃,有蚯蚓的地方,土壤才算肥沃。

    隋玉丢掉豆杆,她拍了拍手上的土,走到靠近河流的地边拿锹铲土。

    丁全在不远处看见了,他大步走来,说:“主子,要做什么你吩咐我们,地里的活儿累人,你这样铲下去,只消半天,你手上就要磨出满手的水泡。”

    隋玉这才想起来,她带缠手用的布条了。

    “没事,我有自己的打算,你们忙你们的去。”隋玉掏出布条缠手。

    丁全看了一阵,纠正她铲地的姿势和握锹的长短,这才离开继续去翻地。

    二月刚过半,天气还冷,尤其是夜里,睡觉盖两床芦花褥子,上面还要搭层狼皮褥子,这时候把地挖开,藏在土壤里的虫卵能冻死。

    一柱香的功夫过去,隋玉身上有了热意,她直起腰歇了歇,抬着脖子看看飞过的大雁,又弯下身子,踩着铁锹继续铲土。

    猫官溜达着过来了,隋玉丢下铁锹坐过去撸撸猫,她解开衣襟,呼哧呼哧喘着气。

    “还是你舒坦,万事不愁,吃得油光水滑,连耗子都不逮了吧?”隋玉抱着胖猫放腿上,听它呼噜呼噜出气,她突然想到猫官算是一只老猫了。

    我想想,阿水出生的时候,你应该就来我们家了,那时候你已经是个成年猫,一岁还是两岁?算下来你比阿水还大,难怪今年不见你溜进城去拐带母猫。

    猫官喵一声,它晃了晃尾巴。

    隋玉脱下小袄叠起来放地上,她把猫官放上去,说:“你睡觉,我还要干活。”

    脱下笨重的芦花袄子,隋玉轻松多了,她拿起锹又来劲了,一弯腰,脚一踩,手一抬,再一抛,一锹土撂出去了,她觉得自己的动作完美极了。

    等小崽牵着金麦穗找来,隋玉已经铲出二尺长一尺宽的平地,她也热出一身毛毛汗,浑身松快极了。

    人还是要干活才有精神啊。

    “娘,你要种麦子吗?”小崽走过去,说:“我来铲,你去歇着。”

    隋玉没推辞,还真把铁锹递他手里了。

    “今天上午学堂不开课?”她问。

    “老夫子犯了咳疾,他让阿水姑姑给我们布置课业,不过阿水姑姑上午有事忙,她让我们下午再去学堂。”

    “老夫子犯了咳疾?严重吗?他可去看大夫了?等你爹回来,让他再进城一趟去请个大夫过来。”

    正说着,河东边的路上响起蹄声,是顾大郎带着大夫过来了,后面还跟着赵西平。

    赵西平先回去一趟,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又过来,他从隋玉手里接过铁锹,看了看,循着她铲土的深浅继续干活。

    “陈老的身体如何?”隋玉问。

    “你去穿上袄子,他就是晌午坐在墙根下晒太阳晒热了,脱了羊皮袄又受寒才犯了咳疾。没大碍,大夫在他手上扎了几针,嘱咐他多走一走动一动,几副苦汤子下肚就能好大半。”

    隋玉“噢”一声,她赶走酣睡的猫官,抖了抖泥渣和草屑又穿上。

    “我们猫官十三四岁了,是只老猫了。”隋玉说,“看它这身形,还真看不出老态。”

    “老了,加上今年,它有三年没往城里跑了。”赵西平麻利地铲土,这对隋玉和小崽来说是个苦力活,在他手里,铁锹挥得像个赶羊鞭。

    “你铲这个做什么?”他问。

    “下种,育棉花苗。”

    “什么?”

    “我让从关外买来的五个男奴在河下游挖淤泥,打算用淤泥做块地,淤泥晒个几天,点坑丢棉花种。”隋玉解释。

    赵西平没听懂,他又思索一遍她说的话,还是没理出头绪。

    “现在种庄稼还是有点早,我们种麦种豆都是在三月底,就是天暖的早,也是在三月中旬。”他提醒。

    “我晓得,不过我有办法。”

    赵西平偏头看她几眼,见她已经打定了主意,只能劝道:“那你留些种子,别一下子都糟蹋干净了,这次种死了,过一个多月还能再试……”

    隋玉不等他说完,扬起巴掌就要打他的狗嘴,“你给我呸几声,说的什么晦气话。”

    赵西平背过身躲开巴掌,仍坚持自己的种地经验:“你要不别插手了,我来给你种。”

    “我要是放心交给你种,我早跟着商队去长安了。”隋玉哼道,“老实干活,少叽叽歪歪的。”

    她还哼,赵西平还想哼呢,这人真是个不听劝的,不撞南墙不回头。

    两块地挖好也到晌午了,一家三口扛着铁锹抱着猫,领着小马过河往回走。

    头一茬的棉花种子不算多,六担淤泥就够了,奴仆挑淤泥的时候,隋玉寸步不离地跟着,十二桶淤泥倒在地里,她亲手用盖房刮泥的泥板把带着腥味的淤泥推平。

    “泥巴厚度在一指长,刮泥的时候,遇到草茎、石块、草籽都挑出去扔了。”隋玉交代。

    泥坯做好,晒个五六天,隋玉每天都要来巡查,一天要去地里转悠六七趟。等到泥巴不软塌不糊手了,她喊上赵西平,二人用麻绳将泥坯切割成无数个小方块。

    棉种已经拿出来在温暖的仓房里放了三天,在这之前,隋玉把五颗种子摁进泥巴里,每天洒些水,这时候把种子挖出来跟其他的棉种对比是有差别的。

    确定这些棉种还有活性,隋玉亲手提着棉种去点种,这个事她不让其他人插手,她翻找着上辈子的记忆,用指腹摁出泥坑,再把棉种丢进去。

    赵西平每逢下值就紧赶慢赶往家跑,不让插手,他就在一旁盯着。

    “这个种庄稼的法子你跟谁学的?隋文安告诉你的?”他好奇。

    隋玉含糊一声,指使道:“你回去一趟,把筛米的筛子拿来,给我筛两桶细土。”

    “噢,行。”

    土筛出来,隋玉指点他往点了种子的泥坯上撒土,他忙起来了,就无暇再问什么。

    头次试种,隋玉没多种,一共种下八百五十颗棉种,赶在赵西平去当值前,她拿来藤条和白油布,白油布有两种,一种是帛布刷的桐油,一种是麻布刷的桐油,都是她买来桐油自己做的布。

    藤条插在泥坯左右,隋玉跟赵西平扯开油布摊上去,油布的长度和宽度都有富余的。

    “用土茬子压在油布上,压严实点,免得被风卷走了。”隋玉交代。

    赵西平照做。

    油布挡雨挡风不挡寒,盖了油布隋玉还不放心,担心夜里太冷再把棉种冻死了,日落后温度降下来,她又让二黑挑两捆干草送到地里,她把干草铺在油布上。

    之后的日子,隋玉醒来就盯着天边,太阳出来了,风里有温度了,她就张罗着去扒干草。太阳落了,温度降下来了,她又忙活着把干草再盖上去。

    如此七天,在一个晌午,隋玉揭开油布通风时,她在泥坯上看见微微冒头的棉芽。

    “我种出来了!”她一跃而起,欢呼大叫。

    第306章 征询

    “嫂嫂,母骆驼生小骆驼了。”

    隋玉回头,阿水站在客舍外的河边大力挥手,隔得老远都能看见她脸上的笑。

    阿水见她不动,又跑几步,跨过涓涓流水的小溪,继续大声喊:“母骆驼生小骆驼了,木头叔说有五头母骆驼都要生崽子了。”

    “好,我待会儿回去。”隋玉应一声,“对了,你回去给我提个桶过来,再拿个瓢。”

    阿水应一声,麻溜地转身往回跑,隔着河快步冲刺,双腿一抬,她蹦了过去,人安稳地落在干裸的河滩上。

    隋玉收回视线,这个小丫头挺不错,想开了就放下了,没有因为不堪的身世一蹶不振,她不仅没有自卑和敏感多疑,反而更加要强,拨算盘、念书识字、跑步锻炼身体、以及打理客舍的杂事,这些不要别人催促,她自觉主动地去学去问,像一株破土而出的小花,汲取了水分和肥力之后奋力生长。之前她病的那一个月,隋玉还担心这丫头熬不过去,从此生了心病移了性情,那就毁了。

    南边的路上来了匹马,路边挖地的农人纷纷抬头看一眼,来不及生出旁的心思,手上惯性的动作又拉回他们的头颅,他们继续埋头挖地翻土。

    “婶婶,又来看你的庄稼啊。”绿芽儿勒停枣红马,立在马背上高声问。

    “是啊。”

    “婶婶,最近有没有商队带来我娘的消息?”绿芽儿又问。

    “这才三月初,从长安过来的商队估计才走进秦岭商道,要等到月底,或是入了四月,商队才进敦煌城。”隋玉说,“你别急,有消息了我让人去通知你。”

    “哎,我就是随口一问,我过来是想探望老夫子,看他的咳疾有没有好转。”绿芽儿抖了抖缰绳,说:“婶婶,你忙着,我过去看看。”

    “好,晌午留下吃饭。”

    马蹄声远去,隋玉躬身挪开压在油布上的土茬子,之前有干草捂着,油布里外的温度不同,导致油布里侧挂着细密的水珠。油布一揭开,温暖湿润的风迫不及待冲了出来,闷闷的腐土味也跟着散开。

    隋玉佝着腰从头到尾寻看一遍,遮盖棉种的浮土鼓起一个个小包,或许再有一天,棉芽就会破土而出。

    跑动的脚步声和瓢撞木桶的声音越来越近,大壮隔着河说:“主子,阿水让我送桶过来,要舀水吗?”

    “舀,舀个小半桶水就够了。”隋玉说。

    泥坯有些干硬,隋玉担心会影响棉芽生长,她沿着麻绳切割泥坯的缝隙倒水,大壮要帮忙,她没让。

    浇水是个细致活,只能沿着缝隙倒,因为泥坯表层的浮土浇湿了会给棉芽破土增加阻力,故而浇水时,隋玉比拿针缝衣裳还谨慎。

    一开始她还是蹲着,腿蹲麻了,她改蹲为跪,等浇水的活儿做完,她腰酸腿疼。

    “唉,种地真是个要命的活儿。”隋玉拄着水桶站起来,她一回头,看见大壮趴在地垄上挖茅根挖得起劲。她心想真是个傻的,这要是换作花妞或是阿羌,主家干活让她们在一旁看着,她们得急得团团转,就是没活做也得找点事让自己看起来没闲着。

    “过来,给我搭把手,把油布扯开再盖上去。”隋玉开口。

    “好。”大壮麻利地爬起来。

    油布蒙在藤条上,再用土茬子压住,四面都压严实了,让太阳晒着,再把油布里面闷出高温。

    “干草还盖上吗?”大壮问。

    “不盖了,提上桶,我们回去。”隋玉拍了拍膝盖上的土。

    大壮见桶里还有水,他抓起茅根丢进桶里搓洗干净,一只鸟落下来,他拿起木瓢大力砸过去。

    隋玉听到声回头,提醒说:“别踩着油布了。”

    大壮捡回水瓢,他提桶快步跟上,问:“主子,你吃茅根吗?甜的?”

    隋玉伸手,大壮大方地分她一半。

    “小崽呢?”她问。

    “他在看母骆驼生小骆驼。”

    隋玉差点忘了这事,她嚼着茅根快步回屋,开箱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长木片,将第一茬种下的棉种的数量、种下的时间、出芽的时间一一写上去。

    “大壮,大壮?给,把这个木片拿过去插在地里,就是你刚刚放水桶的地方。”

    大壮接过木片跑了,隋玉拿出墨条和砚台研磨,将育棉种的过程记在竹简上,以及通风、散热、浇水的注意事项。

    这一写就是大半天,中途赵西平回来在门口看了几眼,她都没察觉。

    “还没写完?该吃饭了,吃完饭你再写。”赵西平再次走进来。

    隋玉唬了一跳,她抬头往外看,金灿灿的日光刺得她眼晕。

    “晌午了啊?”她放下毛笔,想起出芽的棉种,她快步过去说:“棉种发芽了,估计再有两天,种下去的棉种都能长出芽。”

    赵西平不算意外,在他发现蒙上油布能弄出春末时节的温度时,他就知道只要棉种还是活的,早晚有一天能发芽。

    “麦子和豆子能这样种吗?”他问,“要是能早些种,秋末也能早点收,九月的日头还烈得能晒伤人,豆麦收割回来能晒得干透,不用担心晒不干发霉了。”

    “能肯定是能种的,不过豆麦不比棉花,种豆麦的时候你能撒种子,一个人一天能种两亩地。换算成幼苗你再试试,种苗要挖坑,一株株麦子种下去,你一个人一天种不了半亩。”隋玉说,“就算早育出苗,春种上耽误时间,秋收的时候也早不了,更何况又有多少人能买得起油布用来育种?”

    赵西平闻言打消了心里的想法。

    “那按你说的,棉花也不适合穷苦人家种?”他问。

    “越往东越往南,气候越温暖湿润,春天来得早的地方肯定是更适合种棉花。至于能不能舍弃油布种棉花,我还在试种,今天下午就让男仆们再挖淤泥,我再种第二茬、第三茬、第四茬。”隋玉说。

    “你让他们多挖一堆淤泥先放着,再过半个月,河里的水多了,那时候挖出来的就是稀泥。”赵西平提醒。

    隋玉还真没想到这茬,她勾下男人的脖子,踮起脚亲他一口,甜滋滋地说:“多谢赵千户提醒,你是我最有用的左膀右臂。”

    赵西平推她,低声说:“你儿子看到了,快松开。”

    隋玉扭头,就见小崽咧着嘴站在大门外,一对眼珠子骨碌碌转。

    隋玉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她收回搂着男人的手,问:“来喊我们吃饭?”

    小崽嘻笑一声,他盯着他爹瞅,果然又看见他爹红了耳朵。

    赵西平不自在地咳几声,嘱咐说:“不准往外说。”

    说罢又提醒身边的人:“往后出了睡觉的屋,不能再这样。”

    “我亲我自己的男人犯法啊?孩子都生出来了,谁不知道我们做了什么?”隋玉故意羞他,“谁家夫妻不亲嘴?更何况我还只是亲你的脸。”

    这下赵西平直接烧红了脸,他瞪她,低声说:“这事该在屋里,让旁人看见了不好。”

    “你刚刚怎么没推开我?”隋玉狡黠一笑,“这么会说,你刚刚该推开我的啊。”

    赵西平:……

    他这下说不出话了。

    隋玉伸手,小崽乐颠颠地跑过来牵住,看爹娘斗嘴,他高兴得像是吃了三斤的蜜。

    赵西平去河边洗把脸,再走进厨院,看小崽围着隋玉叭叭说话,他大松一口气,也没敢立即落座,他进灶房去帮忙端菜。

    “娘,今天一上午,骆驼生了三头小骆驼,毛色可好看了。”

    “噢,你给它们起个名字。丁全,你过来,我给你安排个事,这几天你带人去河下游挖淤泥,在河边挖个坑,赶在河水丰盈之前多给我存一坑淤泥。”隋玉交代,“挖坑的时候注意,周遭的草放火烧了,别让草籽掉进泥坑里……算了算了,你下午进城买十个大浴桶,把家里的旧浴桶换下来,拿旧浴桶存泥。”

    丁全点头,“好,我晓得了,一定不让草籽落进淤泥里。”

    饭菜端上桌,赵西平落座,小崽朝他看过去一眼,见他不再羞羞答答了,他心里那丝隐秘的好奇跟着消失了,一心扑在吃饭上。

    饭后,隋玉和赵西平跟着小崽去看才出生的小骆驼,野骆驼来家里大半年了,它们不再抗拒亲近人,脖子上都挂上了铜铃,见人过来,它们主动抻出脖子讨食。

    “今天是个好日子,下午我进城买只羊回来,你晚上下值了早些回来吃饭。”隋玉说。

    赵西平点头,他瞥一眼一心拿着豆饼给骆驼喂食的儿子,压低声音问:“上次去医馆,大夫怎么说?之后还吃药膳吗?”

    去年入冬后,隋玉就不再喝苦汤子了,大夫看她家里条件不错,就让她用红枣、黄芪、生姜和胡椒炖羊肉和母鸡,隔三差五喝一碗,用食补血补气。

    “不吃了,再吃要补得流鼻血。”

    “那我晚上吃炖羊肉。”

    隋玉顿了一下,她斜他一眼,立马领会到他的意思。

    从去年看了大夫之后,为了怕她怀上孩子,

    夫妻俩同睡一张床,多是用手和嘴抚慰对方,一直不怎么尽兴。对于赵西平来说,韭菜和羊肉这些燥物,他更是能不碰就不碰。

    “三嫂,三哥。”赵小米骑着骆驼过来,她怀里抱着一个,身后还坐了一个。

    “姑姑,弟弟。”小崽大声叫人,“你们快来看,我家的大骆驼生小骆驼了。”

    骆驼屈膝伏下,阿宁溜下来,他快步过去问:“哥,学堂什么时候开课?我小姑姑跟我说,让我下午来客舍,老夫子的病好了。”

    “你们拿上东西先去学堂,温习一下,免得老夫子提问你们答不上来。”赵西平说。

    “我先看一眼妹妹。”小崽走过去,“姑姑,金花睡着了吗?”

    “睡着了,她一坐骆驼就睡觉。”赵小米蹲下身让侄子看呼呼大睡的孩子。

    隋玉和赵西平也走过去,金花五个月大了,胖乎乎的,睡着了还裹着嘴唇一吮一吮的。

    “比小骆驼可爱。”小崽握住妹妹的小手晃了晃。

    “喜欢吗?”隋玉问。

    小崽点头。

    “娘也给你生个妹妹行不行?”

    “像金花这样的吗?”

    “不不不,你娘生的妹妹肯定是像她,长大了跟你一样好看。”赵小米蹲不住了,她站起来,转手把孩子递给她哥,说:“老人说侄女随姑,但我不喜欢这话,三嫂,你再生个女娃娃最好随你,别随我,也别随我哥。”

    隋玉看赵西平一眼,说:“随他也好看,你哥的五官长得不错,没什么挑剔的,就是他一个武夫,又上过战场,看着凶煞了点,又动不动板着脸,看着不好接近。”

    赵小米还是嫌弃地摇头,“像你好,别随我们赵家人。”

    隋玉看向小崽,见他似乎不抗拒,她再问:“你想不想有个弟弟妹妹?就像我跟你舅舅一样,我跟他是一个娘生的。”

    一听这个例子,小崽立马点头,“那你给我生个妹妹,我也要当个好舅舅。娘,我想我舅舅了。”

    “我也想他,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往回走了。”隋玉叹声气,说:“你跟阿宁要是不急着去学堂,那就去枣树下站着,迎一迎你们的同窗,像你舅舅在家时那样。”

    小崽牵着阿宁跑了。

    “你们生个孩子还问小崽的意见?他要是不愿意,你们还真不要了?”赵小米憋到这会儿才问。

    “他若是不愿意,那肯定是我跟他爹有没做到位的地方,让他觉得有了小的就不喜欢他了。”隋玉说,“要真是那样,老二晚两年再生也不迟。如果他坚持当独子,那他得舍弃一部分自由,比如不能走他爹的路子当武官上战场。”

    赵西平看向她,这个说法倒是新奇,他有兄长也有妹妹,小时候更是玩伴无数,没见过谁不喜欢亲娘再生孩子的。

    赵小米也理解不了,她以为这是民女和官家小姐出身的差别,也就不再问了。

    第307章 步步为营

    两天后,隋玉再次揭开油布,棉种的芽孢钻出浮土,它们已经在泥坯上落地生根了。

    这次她喊来小崽和阿水,以及花妞和阿羌,她带着四个小的一起蹲在泥坯左右数出芽的棉花苗。

    “一百七十六株。”阿水说。

    “我这里是一百六十三株。”花妞接话。

    “一百五十七株。”阿羌说。

    “九十二株。”小崽搓了搓手上的土,他有些不好意思,他数数最慢。

    “我数了一百四十五株,合起来是七百二十二株苗,也就是说有一百一十七颗棉种没发芽。”隋玉拿出炭条在木板上记一笔,随后舀瓢水往棉花苗上洒了少许,喊上四个孩子帮忙盖上油布,她就打发他们回去了。

    八百五十颗种子有七百二十二颗种子能发芽,不知道隋文安有没有挑选过,这个发芽率算得上不错了。

    第一茬棉花苗种出来了,等到赵西平下值,隋玉跟他一起打泥坯,再手把手教他点坑丢种。

    第二茬种下七百颗棉种,从打泥坯到棉种发芽,期间一共用了十四天,发芽的种子有六百二十颗,比第一茬的棉种发芽率高。

    此时经过半个月的生长,第一茬发芽的棉花苗已经长出大脚趾指腹大小的叶片。

    二月二十,隋玉拉着赵西平又打泥坯,准备育种第二茬棉种。

    此时敦煌的春种开始了,早晚还有些冷,但晌午的时候已经不用穿棉袄了。

    四月初二,第二茬棉种发芽,种下的二百颗棉种只有一百四十七颗发芽,发芽率还不到一半。

    隋玉在半个月前写下的批注旁边做纠正:棉种似乎不是温度越高发芽的就越多。

    为此她愁得半夜没睡,第二天醒来,她又打下一尺长的泥坯,按照之前的种植法子再种上一百颗种子。

    自此,她手上的二千又六十八颗棉种只剩一百一十八颗,剩下的棉种她存在陶罐里放在阴凉处留作备用。

    第四茬棉种种下时是四月初八,距第一茬棉种出芽已有二十四天,距第二茬棉种出芽已有十八天,第一茬的棉花苗快有隋玉的一掌高,叶片长出二四个,根茎还有些细。第二茬的棉花苗比同时期的第一茬棉花苗生长速度要快一些,主要体现在叶片上,叶片的颜色和大小都更优越一些。

    “第一茬的棉花苗什么时候移栽?”赵西平问。

    “再过个七八上十天,我怀疑是泥坯里肥力不足了,所以它们长得弱不禁风的。我回去兑桶粪水过来洒上,再观察几天。”隋玉累得坐在地上,她望了望天,说:“这几天晚上还有些凉,我担心棉花苗移栽到地里会受凉。”

    赵西平笑了,“它是人啊?还受凉。”

    “比人还金贵,我儿子我都没照顾得这么仔细,一天到晚都在忙活它们,做梦都是梦到这些棉花苗一夜病死了,吓得我一睁眼就往地里跑。”隋玉苦笑,“再等等吧,等种下的麦子发芽了、豆子出苗了,我就把棉花苗移栽到地里。豆苗

    麦苗能破土生长,比它们更粗壮的棉花苗没道理扛不住风。”

    赵西平听到驼铃声,他起身向南看,大概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驮着人的骆驼才走进视野里,一大群骆驼踏起地上的灰,黄土扬面,让人看不清骆驼上的人长什么样子。

    离得近了,客商好奇地望向河西白花花的东西,看了好一会儿也没认出是什么玩意儿,只是看着像布,但他们理解不了把白布蒙在地里是什么意思,就是埋了死人的坟包也不至于是一长溜。

    “那不是赵千户吗?”眼力好的镖师认出人。

    “赵千户,你们这是在做什么?”镖师高声问。

    “种庄稼。”

    “你们先过去,我去看看。”一个客商跳下骆驼。

    “我也过去看看。”

    隋玉和赵西平看见二个客商冲他们而来,哪怕早有预料,早先也解释过二五回,此时还免不了心里一紧。

    “你们这是在弄什么?噢,这是油布,我还以为是什么东西。”客商淌水过来,他透过油布敞开的口子往里面看,绿油油一片,里面的东西像胡麻苗,又像细伶伶的麻杆,但细看颜色又不对。

    “这是什么庄稼?我倒是没见过。”客商问。

    “棉花苗。”隋玉说,”

    “我去年从大宛带回来的。”

    话说得确切,隋玉不避讳让人知道这个东西,她就是要把她从大宛带回棉花种子的消息宣扬出去,她能种出来就不怕让人知道,相反,就怕人不知道。客商是最能传递消息的人群,而且南来北往,东顾西奔,他们行踪不定,口舌难堵,往后若是有人眼馋她手上的棉花,届时消息已经传出去了,世人皆知棉花种子是隋玉带回来种出来的,这事改不了,要是有人想朝她下手得掂量掂量。

    “这是能吃的庄稼,还是一种菜?”另一个客商问。

    “都不是,据说是像麻一样,可以织布吧。”隋玉说得不确定,“至于是不是真的,我得种出来了才晓得。”

    “你怕是被人骗了,这种子你多少钱买来的?”探头打量的客商直起身,他笑道:“关外要是有这等好东西,他们攥自己手里种了,哪会卖给你。比如良马,那血统好的大宛马和乌孙马,除了进贡,他们可舍不得让好马入关。”

    “我心里也忐忑,从二月中旬我就在忙活这东西,一茬一茬种,结果长出的苗像野草。想丢又舍不得,毕竟钱已经砸进去了,你看我这油布,粗麻布做的油布不如帛布做的油布透光性好,我用的还都是帛布做的油布,耗了我不少钱。”隋玉叫苦。

    赵西平瞥她一眼,这胡说八道的本事了得,他哪怕对她的谎话已经倒背如流了,每次见她面不改色地演戏,他还是忍不住侧目。

    客商有些同情她,免不了说某某商队曾经也从关外带种子回来,胡人哄骗他们说能结大瓜,结果种出来一片臭草。

    隋玉心里偷笑,商人喜好一切消息,听的多,分享欲也强,什么秘密到了他们嘴里都不会再是秘密。她放心了,她种植棉花的功劳绝对不

    会被有心之人悄无声息地揽去。

    “对了,你们是从长安过来的?可有见过我家的商队和宋家的商队?我兄弟去年带商队去长安卖马了。隋玉打听。

    是你们的商队运一大批大宛马去长安?客商大惊??[,“我们是听到这个消息,但一直没接触到人。大宛马一进皇城就被官老爷们揽走了,去年夏天一匹浑身雪色的汗血宝马在长安城闹出一阵热闹,到了年底又来了匹浑身黑亮的汗血宝马,我听守城门的人说了一嘴,这两匹马转了几手还去御马监兜了个圈,给皇帝老爷看乐子。”

    “黑马卖了多少钱?”隋玉问。

    “这个我们就不知道了,估计是你兄弟有意隐瞒,他若是不透露,买主那边的消息我们接触不到,这个价钱就只有少数人清楚。”客商说。

    隋玉得意地瞥赵西平一眼,她弟弟可不是傻的。

    赵西平失笑。

    “太阳快落下去了,你们什么时候回去?”客商满足了好奇心就打算回客舍去吃饭。

    “你们先走,我们等天暗下来再回去。”赵西平说。

    二个客商又淌水走了,赵西平和隋玉谈论几句,他起身唤来远处吃草的骆驼,就穿着这身脏衣裳进城去当值。

    隋玉将零零碎碎的东西收拾收拾,等起风了,她把揭开的油布放下来,除了给第一茬和第二茬的棉花苗留个口子通风,第二茬刚出苗的和第四茬刚种下的泥坯都捂严实。

    弄完这些,她提上东西往回走。

    回去了也没歇,奴仆们都下地种麦去了,隋玉懒得再等,反正自己也是一身脏,她索性堵着鼻子蒙住脸,舀两勺粪水兑上河水用茅勺搅和搅和,第二天让二黑挑去地里,她又亲手给泥坯施肥。

    过后,隋玉叫上奴仆,将晒干的骆驼粪拌上麦秆点火烧着,烧着后铲起来堆一起捂着,用火星焖烧两天两夜,混着草灰的粪肥做成了。

    “还费这个功夫做什么?直接用草灰拌着骆驼粪撒地里不就成了。”赵西平说。

    “我琢磨着草灰能防虫,烧过的骆驼粪也算另一种草灰,移栽棉花苗的时候抓一把丢坑里,既有肥力还能防止害虫啃食棉花根。”这是隋玉乱琢磨的,她只记得上辈子她奶种棉花的时候会在坑里丢一把化肥,种菜的时候也会丢肥,不知是氨肥还是磷肥,又或者是其他什么。

    不论是什么,隋玉明白棉花苗移栽时要施一道肥,她担心直接施粪肥的肥力太强,会烧死棉花根,就琢磨着用火烧一烧,把肥力降一降。

    赵西平若有所思,当晚,他就吩咐奴仆烧粪肥,打算在种豆子的时候先施一遍肥,等秋天的时候看看黄豆能不能大丰收。

    第308章 发财了

    四月农桑忙,边关的戍卒是兵也是农,为了不耽误春种,不少兵卒告假忙活农活,练兵的人少了,负责的千户也轻松许多。

    赵西平惦记着种棉花的事,他找顾千户帮忙照应手下的兵,又跟胡都尉打个招呼,就急急忙忙骑着骆驼离开校场。

    还没上主路,赵西平先听到东城门外的驼铃声,惦记着隋良,他驱着骆驼靠近城门,商队进城时他打量一眼,是相识的客商,但非隋良一行人。

    赵姓客商遥遥扬了下手,赵西平左右看一眼,他指了指自己,见对方的确是跟他打招呼,他勒停骆驼在原地等着。

    “本家兄弟,你在这儿等人?”赵姓客商先一步进城,因为一人同姓,为了拉近关系,他见赵西平头一面就是这个称呼。

    “我小舅子去年跟商队去长安了,我听到驼铃声以为是他们回来了。”赵西平解释,“你们可是从长安过来的?有没有遇到隋良和宋娴宋当家?”

    “还真有,一掌柜托我们捎信,一月底的时候他跟宋当家要带商队去太原郡一趟,大概会在六月初回来。”赵姓客商说,“他还托我们捎来一木箱东西,等卸货的时候找出来再交给你们。”

    再次听到关于隋良的确切消息,赵西平松口气,把隋良差使出去了,他一直提心吊胆的,睡觉都睡不安稳,要是这个小舅子出了差错,他跟隋玉之间得剌开一条填不平的沟壑,这是到死都消不了的嫌隙。

    “多谢你们愿意为他捎信。”赵西平诚恳地说。

    赵姓客商笑,“以往我们住在客舍,没少使唤一掌柜,得了他的照顾,帮他捎个信也是应该的。不说他了,我们在酒泉还遇到你老爹老娘了,一老托我们问问玉掌柜今年冬天在不在家,她要是在家,你兄嫂和侄儿打算过来陪你们过年,你记得给他们捎个信回去。”

    赵西平暗暗叹口气,这话问的,他哪能说不,真要是阻拦老家人过来,客商们私下该议论他一家了。

    “行,我待会儿就去找驿卒写个口信。前年过年我媳妇在大宛没回来,我腾不出身回去接老爹老娘过来,就捎信让他们在老家跟兄嫂过年。”赵西平解释。

    赵姓客商含笑听着,点头表示能理解,并不过多打探他的家事。

    商队通过检查进城了,赵西平请他们先行一步,他则是中途拐道去驿站,没劳烦驿卒代笔,他自己动手写家信,待墨迹干了,他把木板递给驿卒。

    “劳烦了。”他客气道。

    “言重了,我们分内的事。不过上一个驿卒在前两天才离开敦煌,下一个送信的驿卒大概是月尾动身,赵千户若是等不及,可以托过路的商队送信到酒泉驿站。”驿卒说。

    “没事,我不急,月尾送就月尾送。”赵西平不想为了这点事再劳烦商队的人,交一笔跑腿钱,他牵着骆驼出城回家。

    隋玉带着五个仆妇和一帮小孩在移棉花苗,之前做泥坯的时候,泥坯用麻绳分割成无数的小块,彼此不相连,但泥坯根部和最下面的土壤

    黏在一起,移栽的时候要先用小铲把棉坨铲起来码在粪篮子里。

    一黑赶着牛在犁地,丁全跟在后面拿着锄头拢土敲土,之后要在拢起的地垄上挖坑栽棉花苗。

    隋玉知道在西北少雨的地方不用打垄做排水沟,但在关内,种棉花必须要挖排水沟,以防雨季水淹棉花。故而一开始哪怕麻烦费事一点,她也要依着上辈子的经验耕作,免得以后种棉花的法子传出去后会误导人。

    听到商队的驼铃声,隋玉和小崽齐齐站起身向南望,奔跑的骆驼一点点近了,母子俩认出骆驼上的人非期待中的人,一人对视一眼,笑着长长叹声气,又蹲下去继续劳作。

    商队浩浩荡荡过去,不等溅起的尘烟落下,赵西平的身影出现在路的尽头。

    “我爹回来了。”小崽喊。

    隋玉看一眼,她把手上的棉坨放粪篮子里,等人走近了,问:“如何?”

    “跟顾千户说好了,春种结束前我不用进城当值。”赵西平走到她旁边蹲下,说:“刚刚是不是过去个商队?是赵氏商队,他们在长安遇到隋良了,隋良托他们带话说大概六月初会回来,他跟宋当家带着商队去太原郡了。”

    “应该是为了买蜂蜜,估计是左都侯要货。”隋玉猜测,两个商队卖马都赚了不少钱,如果单单是为了买丝帛,宋娴大概会在长安买货,贵一点就贵一点,但安全一些,不然带着三四十万钱行路太冒险。

    赵西平看小崽一眼,说:“你舅舅托商队捎来一箱好东西,你回去看看?”

    小崽眼睛一亮,立马起身往回跑。

    “给我拿两个卤鸡蛋过来,我饿了。”隋玉喊,“你们谁还要吃东西?让小崽带过来。”

    “我要两个大包子。”大壮到了吃得多饿得快的年龄。

    “我只要一个卤鸡蛋吧。”阿水说。

    花妞和阿羌摇头,她俩早上都吃饱了。

    隋玉看向赵西平,他没心思吃东西,心不守舍地说:“我不饿,什么都不吃。”

    “那就是三个卤鸡蛋和两个大包子?”小崽问。

    “多拿十个卤鸡蛋过来,到时候谁饿了谁吃。”隋玉交代。

    小崽“噢”一声,他连蹦带跳地跑了。

    隋玉又看赵西平一眼,他领会到意思,立马说:“赵氏商队还带来一个消息,我兄嫂今年想跟爹娘一起来这儿过年,客商当面跟我说的,商队里不少人应该都知道,我不能拒绝,回来之前,我去驿站写了个信,让他们忙完地里的农活就过来。”

    “就这事啊,我还当什么大事。”隋玉松口气,“来就来呗,家里有住的地方,也不缺吃的,正好到时候家里的活儿也忙完了,他们过来不影响什么。”

    赵西平就是担心他大嫂和一嫂来了看到什么都想要,再在隋玉面前捻酸作醋说些有的没的,到时候闹得年都过不顺心。

    “等入秋了,我带几个人回城把千户所的房子收拾收拾,到时候我兄嫂和孩子们过来了,让他们住那边去。”他主动说。

    隋玉没意见。

    “都是一家的兄弟,分得太清让人看笑话,我们如今的日子好过些了,对兄嫂他们能帮一点是一点。不过兄嫂都住在老家,家里土地又多,地里的农活离不了人,这个我们帮不了。这次他们过来,侄子侄女们要是能定下性子坐学堂里认字,那就留他们在我们这儿住下。”隋玉主动提及这个避免不了的问题,与其让两个妯娌花心思变着花样打探她的口风,到时候啰啰嗦嗦一大堆,还是要把孩子留下。结果都一样,不如她先把这件事说破,还能在赵西平面前落个好。

    果然,赵西平面露感激。

    隋玉笑笑,赵西平跟他两个兄长没有仇怨,他的日子好过了,不可能对帮扶两个兄长没想法。

    再一个,她已经快三十了,就是再生孩子也只有精力再生养一个,到时候小崽遇事有个妹妹或是弟弟可商量,但用起人的时候,从小一起长大的堂兄弟和堂姊妹也是不错的选择。对于让夫家的侄子侄女过来长住,她不反感,毕竟孩子都大了,不用她操心吃饭睡觉的事。之前一直没主动提这事,甚至出言挡下两个妯娌想跟商队来敦煌的念想,那是她考虑到主动送到手里的东西不会让人珍惜,得来的东西太容易也不落好。

    “种地不容易赚钱,但不会缺粮食吃,我大哥和一哥要是想把孩子留我们这儿念书识字,口粮他们要自己出,四季衣裳也是他们自己添补,我是叔叔不是爹,有爹有娘的情况,我不养侄子和侄女。”赵西平说,“这事到时候我来说,你当好人,我当恶人。”

    “这可不是恶人,明明是好人。”阿水在一旁听到了,她插话说:“本来就是谁的孩子该谁养,又不是像花妞和阿羌一样卖身给你们了。你们能让我们在这儿住下,不仅能敞开肚皮随便吃,还能跟着老夫子念诗认字,这对我们来说是大恩德。”

    这是在趁机表明自己的心意呢,隋玉和赵西平都领会到她的意思了。

    阿水看到隋玉目露赞赏,她赧然一笑。

    “不说了,粪篮子装满了,你往地里挑。”隋玉截断了话头,打发赵西平去干活。

    “是不是要先往坑里撒粪肥?”赵西平问。

    “对,大壮,你跟你主子过去,你提桶粪肥,每个坑里丢一把。”隋玉起身,说:“走,我给你们演示一遍。”

    坑里丢一把烧过的粪肥灰,拿个棉坨端端正正地放下去,再用脚拨土浅浅埋住棉坨,一套动作做下来,隋玉看向左右围观的人。

    “我会了。”大壮点头。

    “懂了。”赵西平也点头。

    隋玉没离开,她站在一旁看他们一人动作,确定是真没问题了,她往地头走,小崽送卤蛋和包子过来了。

    “娘,我舅舅给我捎回来一套木偶,有马有狗有猫有骆驼,还有我!”小崽大声炫耀。

    “怎么知道一定是你?就不能是我?”隋玉剥开卤蛋咬一口,说:“晌午我们不回去吃饭,饭做好了你跟翠嫂往地里送饭。”

    小崽应好,又忙解释说:“

    我舅舅在信上写了说是给我的。”

    “行行行,给你给你,我不要。”一个卤蛋下肚,隋玉再剥一个,她指了指不远处犁地和挖坑的两人,说:“你提卤蛋过去,问一黑和丁全吃不吃。”

    “好。”

    “呀,大黑来了。”阿水冲狂奔的大黑狗招手,“你是大黑还是小黑?都没注意到你,你从哪儿跑来的?跟你小主子一起来的?”

    “不是,我回去的时候它不在家。”小崽大喊。

    大黑狗激动得乱蹦,尾巴摇出残影,它把地里的人挨个蹭一圈,这才吐着舌头去河里舔水。

    肚里有了食,隋玉去接替大壮手里的活儿,让他去吃大包子。

    铲完七百三十三株棉花苗,隋玉安排五个仆妇接替丁全的活儿去刨坑,丁全和一黑回去拿上水桶和扁担,一人挑水往地里送。

    隋玉和阿水人手一个水瓢,一人站在犁出来的排水沟里舀水往栽了棉花苗的坑里浇,花妞和阿羌则是跟在后面,拢土盖住水痕,也埋住棉花根。

    忙活一天,在太阳即将落山时,七百三十三株棉花苗全部种下。

    “走了,收工回家。”隋玉吆喝一声,“明天再来种第一茬棉花苗。”

    一直守在地里的大黑狗伸个懒腰站起来,它站地头看着,人都走了,它也颠颠摇着尾巴跑。

    “以后棉花挂果了,大黑你跟小黑轮流过来守夜。”隋玉说。

    大黑“汪”一声,尾巴摇得越发欢快。

    到家一通洗漱,一直到睡到床上,隋玉才有空看隋良写回来的信,乌骓卖了十五万八千钱,所有的马匹一共卖了六十一万三千钱,马鞍卖了三万钱,三十箱银器卖了八万钱。同时隋良还交代,银钱太多,左都侯安排五个兵卒护送他们一程,前提是要把蜂蜜生意交给他,隋良和宋娴同意了,所以他们带队去太原郡一趟。

    “发财了。”隋玉喜眯眯的,“大宛马比我想象的行情好,价钱着实不错。”

    “下个月,我安排十个小兵去洪池岭上迎一迎。”赵西平说。

    “可以吗?”隋玉问。

    赵西平点头,“跟我那时候一样,不当值的小兵可以随意离开敦煌城,我们出点钱让他们出趟差,这点权利我还是有的。”

    “那行。”隋玉大喜。

    一个月后,一个十人小队跟着往东的商队骑着骆驼出了敦煌城。

    此时隋玉的棉花苗已经全部移栽到地里,最先种下的七百三十三株苗已经长齐膝盖高,隐隐有结花苞的架势。

    第309章 知世故而不世故

    五月已入夏,洪池岭山下的大河进入丰水期,隋良还没出秦岭山脉就听到了奔腾的流水声,水声涛涛,他心想这大概与老夫子所说的瀑布流水声无异。

    “宋当家,小隋掌柜,出了这座山,我们就不送了。”打头穿着皂衣的卒吏说。

    宋娴闻言,面露感激道:“好,出了这座山就是大河水域了,过了河就上洪池岭,洪池岭上有官兵把守关隘,后面的路不易生匪寇,我们自己走也无妨。”

    “哥哥们,这一路劳烦你们辛苦护送,你们留个地址,我们的商队再出关遇到好东西,去长安的时候给诸位送一些尝尝鲜。”隋良曾为罪奴,有过跟卒吏打交道的经验,又在客舍迎来送往多年,深谙打点最能得人欢心。

    果然,五个身披浮尘的卒吏闻言,面上的紧绷之色散去,显而易见地松快下来,他们纷纷打听关外有什么好东西。

    隋良看向张顺,张顺思索一一,在宋娴说完关外皮货和毛毯的品相不错后,他接话说:“去年开春我们从大宛回来,他们那里的马奶酒滋味不错,我们主子款待校尉大人就用的这个酒,校尉大人非常喜欢,说是什么酒香醇厚,醉酒了也不头疼。再一个就是路过龟兹的时候,我们遇到一队安息商人,他们手里有虎骨酒,据说酒劲十足,还能强身健体,买来两罐我们主家都没舍得喝,用来打点人了。往后我们出关再买到虎骨酒,去长安的时候给几位官爷送家里去。”

    “哎,我们就爱好酒,往后去长安,关外的马奶酒羊奶酒什么的给我搬几坛子去。”打头的卒吏点了点鞭子,高声冲隋良说:“虎骨酒,别忘了,遇到这稀罕东西可要想着哥哥们。”

    隋良痛快点头,“忘不了,下次去长安不是明年就是后年,到时候一定登门拜访。倒是哥哥们别不让我们进门,把我们当做叫花子打发了。”

    “少说屁话膈应人,哪家的叫花子腰缠万贯?”走在最后的年轻皂吏从鞋底抠坨泥砸向装满铜子的木箱,说:“这玩意是假的不成?要不我费个劲帮你开箱检查一一?”

    “小六!”打头的卒吏拉下脸斥一声,这个商队跟左都侯关系好,讨钱讨到他们头上,这是眼睛被屎糊住了?脑子进水晕了头?

    “我浑说的,还没喝酒先醉了,小兄弟别见怪。”叫小六的卒吏不情不愿地改口。

    “改日一定送好酒上门,定让小六哥喝个痛快。”隋良面上一派纯良,宛如没看懂他们的眉眼官司。

    宋娴沉默地落后一步,她望着隋良细条的背影,心想老天真是偏心。她想起一件她从未向旁人道过的心事,她爹死前说她执迷不悟,看不清自己,明明不是圆滑的性子,既无商人能说会道的嘴皮子,又缺能屈能伸的心性,更是缺看人的眼光,若是从商能发点小财就不错,走不长远。一直以来她想起这番话就不服,觉得她爹是存心打压她,对她有偏见,到了现在,她算是勉强认同这番话。

    隋良一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少年,在隋玉的口中以及路上看到的信笺里,宋娴了

    解到他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心性纯良,不谙世事。这个念头在离开敦煌时似乎得到了验证,出城就哭,夜里露宿的时候也常见他掉眼泪,一问就是想家想姐姐想外甥想姐夫,托商队捎回去的信,多半承载着他的思家思亲之情。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不成熟的孩子,他又不惧跟外人打交道,在跟左都侯见面时,他像隋玉一样不卑不惧;在跟花大当家遇见后,他熟稔地打招呼,亲热得宛如久别重逢的亲戚;在这些兵油子面前,他能随口插科打诨。不像她思前顾后,一句话出口前要思量再二,就怕说错话得罪人。

    宋娴惊就惊在她能看出隋良的稚嫩,在谈生意方面,他是稚嫩的,遇到不懂的地方,他总是下意识寻求奴仆或是她的帮助。这恰恰说明了,他在应酬方面的能力是天生的,生来熟稔跟人打交道的弯弯绕绕,像是个天生的商人。但跟商人相比,他又多一份坦荡,如果他是个大官家的少爷,宋娴能理解他不缺底气,但他不是,甚至他的家世是他的劣势。

    宋娴哀叹一声,若说龙生龙,凤生凤,隋玉和隋良姐弟俩得祖上血脉,生来聪慧,她爹也算得上一个能人,她怎么就像堵了一窍,跟能人站一起,衬得她愚钝不少,年岁在她这里不显长进。

    刺眼的光晕扑来,宋娴抬手遮掩,商队出山,没了树冠的遮挡,天一下子放晴了。

    “你们是从哪里渡河?上哪座山?”打头的皂吏问。

    “这条河叫丽水,沿着丽水向上游走一天就到了大河的渡河口。”张顺解释,他从怀里掏出木板和炭条,说:“官爷,你们住在哪个坊市哪条巷子?全名叫什么?小的记一下。”

    趁着卒吏报住址的间隙,宋娴驱着骆驼靠近隋良,臊着一张脸问:“良哥儿,要给他们塞钱吗?”

    “宋姐姐觉得呢?”隋良不敢一个人拿主意,毕竟他不想一家承担这笔钱。

    宋娴:“……那就给?”

    隋良就等这话,立马应承说:“我让小春红去拿五十贯钱,这个数少不少?”

    “我再拿五十贯。”宋娴说。

    “行,走的时候我让李武递给他们。”

    “小兄弟,我们再送你们一程,等你们过了大河我们再返回,我粗略地打量了几眼,这附近林深树茂,地上的骆驼粪干结了,这条路应该是有段日子没有商队路过,让你们独行一天,我们有些不放心。”长着络腮胡子的卒吏说,“若是因为我们兄弟偷懒让你们出事了,左都侯饶不了我们。”

    “那就劳烦诸位兄长了,哪天到敦煌来,你们去长归客舍,我们一家杀猪宰羊招待各位。”隋良说客气话。

    皂吏们明知他们这辈子不可能去敦煌,但也笑着应了。

    商队在山脚歇息一个时辰,人和骆驼吃饱喝足,商队再次上路。

    夜里没赶路,商队在隔天傍晚才到大河河畔,河两岸没有商队,对岸只有二个小子在树下守羊皮筏子。

    “小子们,来生意了。”张顺高声喊,“去喊你家大人,我们要过河。”

    “今天天晚了,等明天。”

    “那就等等吧。”宋娴说“我们今晚在河边过夜。”

    “问他们认不认识老栓,跟他们说我们雇老栓家的羊皮筏子。”隋良还记得他姐的嘱咐,若是虎骨酒有用,老栓一家就是他们在大河沿岸的人脉。

    张顺高声传达,又听对面问他们是哪个商队,“隋”字一出,一个小子麻溜跑了。

    在晚饭煮好时,对岸来人了,除了老栓一家,还有一一十个船夫,他们撑着羊皮筏子过河,还没上岸就七嘴八舌地打听虎骨酒。

    有卒吏在侧,隋良一口咬定就得了两小罐,并承诺来年出关一定为他们寻摸。

    “小掌柜,吃过饭早些歇息,明早天微亮就渡河吧,这时候也就天亮之前水流缓一些,羊皮筏子行得稳当。”老栓终于逮到空档开口,“我回去找些人,明早凑够一百艘羊皮筏子,最好能一趟把你们渡过去。”

    隋良连声道谢,再一次承诺:“明年我就让人给你们送虎骨酒来,不,我今年跟回关的商队打听打听,若是他们得了虎骨酒,我跟他们买下来,今年就托过路的商队给你们送来。”

    老栓暗暗笑了,这小子还是嫩了点,敢给一句准话,保准是他家里有存货。

    ……

    次日鸡鸣四起时,天还没亮,此时大河两岸已经热闹起来,羊皮筏子入水,溅起的水声盖住了林中的鸟鸣。

    商队渡河的事安排得差不多了,隋良带着李武找到准备返程的皂吏,他好言好语说在马奶酒和虎骨酒没送过去的时候,他和宋当家先请他们喝两坛好酒。

    李武递出装了一百贯铜子的包袱。

    皂吏们没要,不是不想要,要是没小六之前的一番话,他们也就接下了,问题是他暗示让商队给钱,这意味就变了,若是告到左都侯面前,他们辩解不了,不落好。

    “在装货了,你们过去盯着,别让人顺手牵走什么好东西。”络腮胡说,“以后去长安寻我们,闲话不多说,忙去吧。”

    李武看向隋良,隋良点头,他收回递出的包袱。

    “哥哥们,再会。”隋良拱手,“下次再去长安,我跟我姐带我外甥登门道谢。”

    船夫们在喊了,隋良不再多说,他赶忙跑过去。

    “小掌柜,你来坐这艘羊皮筏子,老汉撑船稳当,保准不让你落水。”老栓吆喝。

    隋良带上甘大和五箱钱上船,宋娴则是带着仆从坐另一艘羊皮筏子。

    “小掌柜,你家里还有虎骨酒吧?”离了岸,老栓低声问,“去年你给的两罐虎骨酒喝完了,我这老腿最近又开始疼了。”

    隋良看羊皮筏子离岸越来越远,河面的流水声也是越来越响,他叹一声,说:“老爷子,你是真不厚道。”

    “老头子说话算数,保准不让你掉水里,我不是忘恩负义的混蛋。”

    隋良不信,他只好松口说:“我回去了就让人给你送一坛过来,或是让过路的商队给你捎过来,先说好,往后不能再这样行事。”

    “行行行。”老栓再无一话,并承诺说:“往后你们的商队过河只管来寻我,我们一家包你们安全渡河。”

    第310章 商队回城

    羊皮筏子撑进凸出来的水湾里,老栓用撑杆稳住羊皮筏子,隋良和甘大搬着钱箱踏上岸,老栓的大儿子也跟着帮忙搬箱子。

    羊皮筏子一空,老栓立即撑着羊皮筏子离开,后面载着绸缎的羊皮筏子紧跟着填补上,甘大过去卸货。

    隋良守着钱箱站在一旁,距他半里远的地方,能承载两头骆驼的大羊皮筏子也靠岸了。岸边的湾流比羊皮筏子宽两寸,羊皮筏子卡进去,船夫用两根粗木插在水下巨石的缝隙里,他吆喝一声,跟船的奴仆喊声“起”,两头跪伏的骆驼这才站起来,随着它们动作,羊皮筏子剧烈地晃动,压着粗木的船夫累得头冒青筋。

    骆驼上岸,大概是晕船,它们离开岸边又跪伏下去,不多一会儿,遍地都是伏卧的骆驼,像一墩墩棕黄色的巨石。

    隋良和宋娴各自清点各家的钱箱,奴仆们则是检查布匹有没有浸水,船夫们也没闲着,他们在水面飘着,检查羊皮筏子有没有损坏。

    待所有人忙完手头上的活儿,两相对账,结算船资。

    船资一了,船夫们扛走大半的羊皮筏子离开河畔,小春红带着青山和阿牛跟宋家奴仆一起跟过去,接下来的半月行程遇不上农家,他们要在洪池岭下补足粮草。

    此时已日上三竿,剩下的人歇在原地,隋良往对岸看,顺着水流的方向往下游瞅,早已看不见五个卒吏的身影。

    “李武,把宋当家的五十贯钱拿给她。”隋良开口,“宋姐姐,五个卒吏不要钱,我就没强塞,往后商队再去长安,我们给他们送些好酒和好皮货。”

    宋娴诧异,“他们不肯收?这倒是怪了。”

    “可能是害怕左都尉会知道吧。”隋良笑。

    “那我们省了一笔。”宋娴示意奴仆接过五十串铜钱,她往船夫离开的方向瞥一眼,说:“过了晌我们就离开,今天不能在这附近过夜,对我们来说,没人的地方比有人的地方更让人安心。”

    隋良听她的。

    小春红从村里买来半筐嫩胡豆和两根老腊肉,就着这两样东西焖了五釜米饭,商队的人饱腹一顿,将钱箱和商货都捆上骆驼背了,他们喝尽带着肉咸味的米汤,赶着骆驼动身了。

    商队进了林子,一群晒得黑亮的小孩叽叽喳喳跑过来,从土里摸出几枚掉落的铜子,拾捡骆驼粪便,年少不知贪婪,一筐骆驼粪、二三枚铜板就能让他们开心半天。

    黄昏时,拾捡粪肥的小孩们准备回家吃饭,遇上听到消息从镇上赶过来的“蚂蝗”。

    “小子,今天过河的商队呢?”

    “走了,过了晌就走了。”

    “是那个有虎骨酒的商队?”

    一群小孩左看右看,他们都知“蚂蝗”,船夫从商队身上搜刮钱财,“蚂蝗”这人带着一帮小弟则是趴在船夫身上吸血。

    “说话!哑了?”

    “是他们,不过我听我爹说他们没有虎骨酒了,说是来年出关要是寻到了再送来。”个头最高的小子

    说。

    “马爷,兄弟们要不要追上去?商队带着货走不快。”一个贼眉鼠眼的男人问。

    蚂蝗想到他老爹的腿,他抬头看向不远处的雪山,想了想,他带上跟来的八个人沿着骆驼踏行的蹄印追上去。

    小孩们抬着粪筐快步往回跑,他们把这个消息告诉家里人,多数人不甚在意,唯有老栓心神不宁,只有他跟他大儿子知道隋氏商队手里还攥着虎骨酒,这要是被蚂蝗追上了,小掌柜许诺他的一坛虎骨酒八成要落在蚂蝗手里。

    “大成,你带上你娘晌午烙的饼,跟过去看看情况。”老栓说。

    “看什么?我一个走路的跑得过骑骆驼骑骡子的?”大成不乐意,“我这会儿追上去,肯定追不上蚂蝗,你还指望我给商队通风报信不成?”

    老栓思量再三,还是坚持让他大儿子追上去,“蚂蝗来得急,肯定没带干粮,过了今夜他就要折回来,你今晚别睡觉,追上去,如果能追到商队,你跟他们说一声,顺势跟他们去敦煌,拿上虎骨酒再跟过路的商队一起回来。”

    大成被赶出家门,他只得挎上两个包袱出门。

    “大成,你这是要去哪儿?”有人问。

    “……出去走走,不是,去走亲戚。”

    问话的人看了看天,晚霞快要散了,天马上就要黑了。

    商队在天色黑透时停下了,一行人歇在河滩附近,简单地吃口热饭,劳累了一天的人和骆驼都歇下了。

    临近午夜时,守夜的人听见来时的方向有蹄声,隐约还能看见几处忽明忽暗的火星,他们喊醒沉睡的人,奴仆们于夜色中熟练地抬货捆货。

    大概过了大半个时辰,甘大甘二兄弟俩举着火把在周遭走一圈,确定没有遗漏的货物和木箱,就催着其他人赶上骆驼在夜色里摸黑赶路。

    山脚下,蚂蝗一行人听到山上的动静,他又急又气,顾不上思考山上的人听不听得见,他大声喊他不是来拦路抢劫的。

    刚走出丛林的大成听到声,他松口气,看样子商队已经听到动静了。

    “马爷,还追不追?”

    “追。”

    驮着钱箱的骆驼过河时踩到一坨被雪水冲刷得松动的石头,蹄腿不稳,背负重物的骆驼摔倒在地,随着一声声哀鸣响起,骆驼群陷入躁动不安的氛围里。

    “他娘的,不知道摔哪儿了,但肯定是摔伤了,我闻到血味了。”阿牛喊,“快举火把过来,钱箱也摔烂了,铜子散了一地。”

    火把已经烧到尾端,火苗瘦弱,快走两步,风就给吹灭了。

    不知谁不耐地吁口气,这口郁气把所有人的暴虐情绪引了出来,青山抽出砍刀,说:“不跑了,我们这么多人,我还不信干不过后面跟的死东西。”

    “对,他们有胆子跟上来,我们让他们没命回去。”

    “后面跟上来的人应该不多,就是打起来,我们也不吃亏。”张顺在隋良耳边说。

    宋娴那边的奴仆情绪更高昂,她心里也是恼意沸腾,

    索性顺水推舟说:“不跑了,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对我们杀一双,都把砍刀拿出来,我们在这儿等他们。”

    在天色熹微时,蚂蝗带着八个狗腿子追了上来,远远的,他看见黑压压的一群,人和骆驼混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但他能感受到气势汹汹的杀气。

    “我们不是追上来打劫的,大伙别误会了。”蚂蝗赶忙大声喊,“我们是山下的村民,追上来是有事相求。”

    隋良听到这话,面上有一瞬间的空白,他看向张顺,张顺揉了揉鼻子,又看向昨夜守夜的李武,李武低头,这不能怪他,还不是因为商队带的钱财太多,有个风吹草动,他就疑心是来贼了。

    “歇歇吧。”宋娴开口,“昨夜一夜没睡,还伤了头骆驼,今天歇一天,明天天亮了再赶路。”

    砍刀砸在地上,人靠着骆驼滑坐下去,心中恼意不平的奴仆恨恨地瞪着下方的肇事者。

    “骆驼怎么样了?”隋良问。

    “前肢的关节折了一下,休养一天,看明天能不能站起来。肚子上被尖石划破的地方出了血,看着吓人,这个倒是无碍,它们皮糙肉厚,两三天就结痂了。”兽医回答。

    “明天它要是不能走路呢?”隋良看向宋娴。

    “野放。”宋娴说,“留它在这儿,腿养好了,随便它去哪儿。”

    隋良抿嘴一笑,他摸了摸倒地骆驼的鬃毛,说:“把它放了,来年你们再路过,它说不准会再找过来。”

    宋娴笑笑,这孩子又天真了,这里距山底不远,乱石丛中青草长得茂盛,山下还有树林子,这头骆驼野放后不愁吃喝,傻了不成再寻回来做苦力活。

    耳边鼾声起,一部分仆从已经睡着了,宋娴也打个哈欠,她望着越走越近的九人,打头走的那个大肚子男人一脸横肉,满脸的凶相,绝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在距商队一丈远的地方,蚂蝗停下了,他先是为他给商队带来的恐慌道歉,再道明此行的目的。

    “我叫马旺,人称蚂蝗,管着山下渡河的船家,不知道你们听没听说过。没听说过也不妨事,下次路过跟人打听一下,报我的名字,你们渡河的时候船家不敢使坏。”马旺实打实地说,“我追上来就是为了你们手上的虎骨酒,我有个老爹,年轻的时候也是在河边划船的,年纪上来了,他腿疼得走不了路,我今年年初听人说虎骨酒能治这病,打听了一下,就打听到你们头上。你们给老栓虎骨酒,不就是为了渡河不出事?虎骨酒给我,我只要不死,就保你们渡河的时候不受骗不上当不遭船家威胁。”

    宋娴目光一动,她看向隋良,这倒是值得一试,结交蚂蝗可比结交老栓值当。

    “行,我家里的确是还有一坛子虎骨酒,等我回去了,我托过路的商队给你捎过来。”隋良说。

    “只有一坛子?包含许诺给老栓的?”蚂蝗问。

    隋良眼皮一跳,他攥着手说:“我下次不知道是哪年渡河了,怎么可能提前许诺他。就这一坛子,剩下的估计只有一小罐,这是之前剩

    下的,我们留着自家喝。”

    蚂蝗也是诈他的,他思索一二,一坛就一坛吧,够他老爹喝上一年了,之后他再想办法。

    “那你记得托商队捎过来,七月之后,我让人在河边守着,商队来了报我的名字,有人去接酒。”蚂蝗说,“你们的名号跟我说一下,我回去了吩咐下去。”

    “隋氏商队和宋氏商队,两个当家人分别叫隋玉和宋娴。”隋良说。

    “你就认从敦煌来的两个女客商,我姓宋,以后商队路过必定有我跟着,你认个脸。”宋娴说,“以后再出关,若是碰到安息商人,我再跟他们换虎骨酒给你。”

    蚂蝗看她一眼,说:“早有耳闻,你要是说女客商我就知道了。对了,你们有没有吃的?我们从昨天到今天,就昨天早上沾了水米。”

    小春红拿出一兜炒米扔过去。

    事情说定,两方人隔着段距离席地而睡,蚂蝗和他的狗腿子晌午在商队混了顿热饭,吃饱了就折返下山。

    大成走了一夜,腿都要走断了,歇了两个时辰听到蹄声,他赶忙往远处跑,躲在一方巨石后面听到几个狗腿子奉承蚂蝗的话,他心里一凉。

    歇过一天一夜,商队再次赶路,那头前肢受伤的骆驼勉强能站起来,但走路困难,更别提爬山了。

    宋娴让人摘了它的铜铃,自此它远离故土,也自由了。

    商队远去,坠在后面的骆驼大声鸣叫,呼唤着族群,它试图跟上,但只能眼睁睁看着族群越行越远,最后只有伏倒在地才能听见蹄声。

    日落月出,斗转星移,蹄声消失了,受伤的骆驼站起来吃完豆粕,它用后蹄踏石头,山上又响起阵阵蹄声。

    ……

    半个月后,商队下了洪池岭,等候在武威郡的十人小队拿出赵西平给的一支马鞭,隋良见了大喜,又有卒吏护送了。

    隋良归心似箭,商队一路疾行,终在六月初五抵达敦煌。

    “娘——”绿芽儿看见宋娴,眼睛一亮,她翻身下马,快步往城外跑,激动地说:“我来的真巧,刚过来就遇上了。”

    宋娴心中大快,一路的疲惫一扫而光。

    隋良来回扫视四周,他急切地问:“只有你一个人过来?小崽呢?我姐呢?”

    “我是从客舍过来的,学堂散学了,我回城的时候来城门口等一等。”绿芽儿解释,“嫂嫂在地里干活,小崽我不知道在做什么。”

    隋良不甘心,他拦住要进城的商队,说:“绿芽儿,你再回客舍一趟,让我姐和小崽来接我。”

    第311章 祝你也祝我

    宋娴笑开了,她推了推女儿,说:“去给良哥儿跑个腿,我回去等你。”

    绿芽儿:“……好吧。”

    绿芽儿离开后,宋娴让商队进城接受检查,她看一眼隋良,又看向后面的奴仆,笑着说:“那你们在城外等着,我们先走了啊。”

    隋良有点脸热,他往城内瞅一眼,点头说:“你们先行,我们马上也进城。”

    “不等你姐和小崽过来了?”宋娴调侃一句。

    隋良红了脸,他抿嘴一乐,说:“也行吧,免得他们白跑一趟。”

    宋娴哈哈大笑,进城后,她想起自己当年从长安回来没人接,如果她也像隋良一样,之后自己会不会开怀一些。随即她摇了摇头,晃掉脑子里的想法,她要允许自己有自己的性子。

    “宋当家?隋良也回来了?”

    宋娴回神,她看见赵西平满脸汗意地走来,不远处就是练兵的校场,他出现在这里不奇怪。

    “你小舅子还在城门外,等他姐和他外甥来接他,不然不进城不回家。”宋娴说。

    赵西平忍不住笑了,说:“怎么出门一趟还是这个性子?我过去看看。”

    “行,你去迎一迎。”

    隋玉和小崽也接到消息了,她从棉花地里起来,在河边洗把脸洗个手,就看小崽牵骆驼过来了。

    “娘,我舅舅回来啦。”小崽激动得满脸通红。

    隋玉踩着木板过河,她接过骆驼缰绳,托着小崽骑上骆驼,她也跟着骑上去。

    “驾——”

    骆驼跑起来,不消一盏茶的功夫就进城了,离城门近了,小崽倾着身子四顾,先看见他爹在城墙根下站着。

    “娘,我爹,他也来接我舅舅回家。”

    赵西平早就过来了,见隋良还真能厚着脸皮杵城门外等着,他就没露脸,守城官一会儿往城外望几眼,一会儿再去问问商队进不进城,他看着都觉得丢脸。

    骆驼在城门口停下,赵西平接过小崽放地上,说:“快去迎接你舅舅。”

    “你来多久了?”隋玉笑问,“你该早些出去把他带进来的。”

    “我不行,我不会说肉麻的话,满足不了你娇气的弟弟想撒娇的心。”

    隋玉拍他一下,她快步往外走。

    赵西平跟守城官打个招呼,说:“出去一趟,马上就进来。”

    “这是你家的商队啊?我还以为这个商队有什么毛病,一个劲往城内瞅,问要不要进城,又说等一会儿。”

    赵西平不想承认但也没奈何,他只能硬着头皮走出城门,见舅甥俩已经抱一起了,只差抱头痛哭了,他啧啧几声。

    有小崽在,隋玉派不上用场,她在隋良旁边站了片刻,试图两次插话都是话落地没个声响,她不打扰互诉衷肠的舅甥俩,选择去跟奴仆们说话。

    赵西平径直走到隋玉旁边,他扫过骆驼驮的绸缎和木箱,一手搭上张顺的肩,说:“我没看错你。”

    得到赵西平的肯定,张顺情绪高涨,他满面红光,还不忘谦虚地说:“多谢大人信任,不过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这次去长安做生意,二掌柜至少出了一半的力。”

    赵西平诧异,他看两眼蹲在地上跟小崽打听桑蚕生意的小子,总觉得是张顺说假话了。

    “走了走了,进城了。”他开口,“你先带商队去递交文书,再耽搁一会儿,我们要成人家眼中的热闹了。”

    隋良已经缓过最开始的那股劲,听到这话,他不免觉得害臊。

    “这会儿能腾出空跟我说话了?”隋玉走上前,她踮了踮脚,说,“又比我高了一指头吧?也瘦了,这一路受苦了。”

    赵西平伸手捏了捏隋良的膀子,说:“结实了,这一趟感觉如何?没白走吧?”

    “没有没有。”隋良摇头,“我在外面除了想家想你们,一切都好。”

    “之后还去关外吗?”赵西平问。

    隋良立马摆手,他郑重地说:“姐夫,这个问题我想过,我还是喜欢在家的日子,不喜欢在外面漂泊。不过要是我姐不方便出门的时候,我是可以跟着商队走的。”

    “先不说这个,回家吧。”隋玉瞪赵西平一眼,扭头跟弟弟说:“小崽在家想你想疯了,我也是,从四月开始,一听到驼铃声,我跟他就翘首以待。”

    “那你们怎么没来城门口接我?”隋良还是在意这一点。

    “地里的棉花在打芽子,我走不了,小崽又在忙活你们的桑蚕生意,不过我交代你姐夫了,他一听到驼铃声就往城门口来。”

    “对,我们过来的时候,我爹已经来了,就在那里站着。”小崽指着城墙根下。

    隋良相信外甥的话,他扭头一看,顺着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看见两个大脚印。

    “你姐夫嘴上不说,他不比我们少惦记你一分。”隋玉帮腔解释。

    赵西平没吭声,默认了。

    隋良回身,他故意问:“姐夫,你想不想我?”

    “你是真不害臊。”赵西平也就在隋玉面前耐不住磨,搁在旁人身上,他的嘴比死鸭子的嘴还难撬,让他说什么想啊念啊,比打碎他的牙还难。

    隋良翻个白眼。

    “舅舅,我替我爹说。良哥儿,姐夫是想你的。”小崽插话。

    一句话雷翻了两个人,隋良哽得难受,赵西平浑身起鸡皮疙瘩。

    隋玉爆笑,惹得路上的行人纷纷侧目。

    “来商队了,我的天爷哎,这是买了多少绸缎?”卖萝卜的小贩惊呼。

    “往北去了,哎哎哎,我认出来了,打头的男人我认识,这是玉掌柜的商队。”

    “难怪了,去年买了一大群马,不怪她发财。”

    在一声声议论里,隋良牵着小崽昂首挺胸走路,隋玉后退一步,跟赵西平走一起。

    回到客舍,殷婆已经在炖鸡了,客舍里没生意,钱箱和商货直接卸在外面的空地上。

    隋良交出一卷竹简,上面记载了每一匹马的价钱,以及买回的货物和货物的价钱。

    “乌骓卖给左都侯了,他筹措了两日,只能拿出十五万八千钱,不过他给我们介绍了个绸缎铺子,买蜀锦的时候我们得个便宜价,九百五十钱一匹,我做主买了八十匹蜀锦,店家也只肯卖这么多。”

    “我之前在长安买蜀锦是一千二百钱一匹,合算下来就是便宜了二万钱,马价算得上将近十八万钱,不错了。”隋玉看着竹简说,“马市行情比我想象的好,你们离开敦煌的时候,我想着乌骓能卖八万钱就是赚了。张顺,我说话算数,乌骓卖出高价,我给你四千钱的抽成。”

    张顺激动,“多谢主子。”

    “嗯,我算算账,最迟明天就把利钱分到你们手上。”隋玉说,“良哥儿,你再跟我说说,蜀锦八十匹,缎花锦呢?也是八十匹,进货价是一千一百六十钱一匹……染色帛布买了一百匹,一匹四百钱?价钱怎么这么低?”

    “是在太原郡的齐家村买的,他们不愿意要高价,因为海带的事,村里的人感激你。”隋良眉飞色舞地说,“我们的商队一进村就被认出来了,我们得到村民的盛情款待,不仅住宿没收租子,有好几家还炖好了肉给我们送过去。还有齐大哥,他主动为我们张罗买帛布的事,价钱也是他们自己商定的,四百钱一匹,我们买了一百匹,宋姐姐只买了四十匹,她回到长安又买了一百匹帛布,价钱是四百八十钱一匹。”

    “养蚕织布不容易,不少妇人盯着织布机把眼睛都盯瞎了,不该要这个价的,四百钱一匹,交了税,她们恐怕不赚钱了。”隋玉压下他话里的得意。

    “是,回到长安我也反应过来了,之后我从花大当家手里得了二百斤干海带,我托左都侯的人给齐家村的人带去了五十斤。”隋良交代。

    “做的好。”隋玉笑看他一眼,问:“蜂蜜生意是怎么回事?”

    “我们带的钱和货太多了,卖马的事又宣扬得人尽皆知,我跟宋姐姐都担心回程的路上遇劫匪。恰好左都侯找上门,提议用蜂蜜生意换他派卒吏护送我们出秦岭,我们就答应了。我们带他的人去齐家村找李嫂子,以后她娘家的蜂蜜和深山里养蜂人的蜜只卖给左都侯,我们不能再插手了。”隋良指着靠墙放的两个罐子,说:“我带回来两罐蜜,够我们喝两年了。”

    隋玉了然,又问:“海带是什么价?”

    隋良把他跟花大当家谈的生意交代了,“花氏商队从长安到海边,来回一趟要一年半,我们的商队每次过去正好能拿到货。”

    赵西平忍不住侧目,他现在相信了张顺的话,隋良娇气归娇气,心里的主意还是不少的。

    隋玉比出大拇指,“有远见。”

    隋良乐滋滋的。

    竹简看完了,进货用了二十万又八千八百钱,路上来回的通关钱是一万七千多钱,主要是马入关的税钱高,之前隋玉带商队一来一回,大概是在一万二千钱出头。

    隋玉蹲下去,她捡块石头在地上写写画画,这一趟刨除进货、过关以

    及粮草所花费的钱,一共赚了五十五万六千六百钱,二成利就是十一万一千三百二十钱……她深吸一口气,真让人肉疼啊,这比买奴仆的价还高了。

    “算出来了,二成利就是十一万一千三百二十钱,加上三年前该分你们的一万三千四百钱,不过这要刨除丁全的六百一十钱……我算算,除了丁全,其他人每人得六千钱,外加上遇到鬼火那次,我承诺除了丁全,每人得二百钱,所以是六千二百钱。”隋玉吁口气,她扯出笑,说:“你们不辜负我的信任,我就让你们腰包鼓鼓,谁能干谁得钱,张顺最终得一万二百钱,大伙鼓掌。”

    比心跳还热烈的掌声呱唧呱唧响起,张顺挺直腰背,这一刻,他胸中的成就感淹没了过往所遭受的一切不堪和不平,如获新生。

    “接下来再为你们自己鼓掌,风风雨雨闯荡五年,受的惊担的责、流的血淌的汗、磨薄的鞋底、穿臭的衣裳、大腿根上磨的茧子、干裂出血的嘴唇、晒伤的皮肤、冻伤的脚趾……一切都是值得的。”隋玉把话说给奴仆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赵西平望着她,他抬手大力拍响。

    小春红抹了下眼睛,擦不干的眼泪砸在地上,淹没在掌声里,她眼里含泪,面上带笑,她用五年的时间赚了她兄嫂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钱财,这两个短命的卖了她是送她一场富贵,他们心黑眼瞎,活该穷一辈子。

    掌声经久不息,阿水、花妞、阿羌和大壮在一旁看着,她们眼睛发亮,像是在人群里看见了自己,不管是钱财还是这时的赞誉,都勾动了她们的心弦。

    “一箱装了多少钱?”隋玉偏头问隋良。

    “恰好是六千钱。”隋良紧紧攥住姐姐的胳膊,他咬牙问:“真给啊?”

    “给,言必行。”隋玉捂胸口。

    “一箱就是六千钱,你们各搬一箱走。”隋玉咬牙豪爽道,“张顺搬两箱,多出来的钱正好分给其他人,没分到的到我这里来拿。”

    说罢,隋玉看赵西平一眼,他走来帮忙开钱箱。

    丁全上前一步,殷勤地说:“主子,你看我的伤也养好了,下次商队出关,我也能跟着去。”

    “不用不用,我们的人够用了,丁全你就在家种地吧。”阿牛跳出来阻止,多个人分钱,他可就要少分好几百钱。

    “是啊,地里的活也缺人,你不适合再走商,胆子太小了。”张顺指的是遇到鬼火的事,烧到头发都不知道跑,太蠢了,他不愿意带这种人一起走。

    丁全看向隋玉,隋玉含糊说:“练武的事你别停下,哪天商队的人手不够了,你就补上。”

    好歹是个希望,丁全重重点头,“我一定好好练拳脚功夫。”

    六百钱跟六千钱的差别比人和狗的差别都大,太刺激了,他受不了。

    钱财分出去,鸡肉也炖好了,赵西平把商队带回来的桑酒开一罐给他们庆功。

    “良哥儿,晚上回屋的时候,你也搬一箱钱走。”隋玉举杯跟弟弟碰一下,高兴地说:“祝你也祝我,祝我们有了好日子,我事业有成,你也长大了。”

    “还有我还有我——”小崽端碗米汤挤过来,“我也要碰杯。”

    “叮”的两声,红的白的都下肚了。

    第312章 买骆驼

    酒吃到正酣,隋良想起来买回来的桑树苗还没种下,不过考虑到是移栽在木箱里,早一天晚一天不耽误什么,他又晕晕乎乎地喝口桑酒。

    小崽跪坐在椅子上,他托腮看着满面红晕的舅舅,目光不时落在碗里亮红色的酒液上。

    “主子,我敬您一个。”小春红端碗过来,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不瞒您说,在长安的时候我们私下还议论过,猜测您会不会把这一大笔钱分给我们。是我们小人之心了,我给您赔个罪。”

    趁着爹娘的注意力都在小春红身上,小崽迅速探身,眼巴巴地问:“舅舅,酒好喝吗?”

    “有点辣,你不是喝过?”

    “我没喝过。”

    “是吗?我记岔了?”隋良有些醉了,他端碗递过去,说:“你尝尝。”

    小崽捧碗贪婪地大喝一口,酒液入喉,他呛得想吐,但看大伙都喝得开怀,他又觉得说不准咽下去就品出滋味了。一大口酒进肚,他赶忙舀勺鸡汤喝,鸡汤入肚,他咂咂嘴,似乎品出酒的美妙。

    “爹,我想喝口酒。”

    赵西平看看他,想着隋良六七岁的时候尝过屠苏酒,他倾过酒碗,说:“你还小,少喝一两口尝尝味,别醉翻了。”

    小崽连连点头,他先喝口香浓的鸡汤,又屏息抿口酒,浓郁的桑果香在嘴巴里像草一样冒头生长,鸡汤的油腻飞快散去,他夹着眉吁口气,认真地说:“酒佐肉才有好味道。”

    赵西平“嘁”一声,“你还品上了,不准喝了,喝醉了你娘要揍你。”

    “什么?”隋玉只听到后两个字,一回头看隋良的目光已经放空了,她赶忙说:“不让他喝了,小崽,你跟你爹扶你舅舅回去睡觉,今晚也别洗了,明天醒酒了再洗漱。”

    隋良醉酒了也不闹,就一个劲傻笑,赵西平给他打水洗脚的时候,他指着他痴痴地笑,把赵西平笑恼了,他拎小崽过来,他往旁边一站,不伺候了。

    小崽伺候得心甘情愿,他像蚂蚁搬食一样跑进跑出,给他舅舅洗脚,给他舅舅拎鞋,给他舅舅通头发,等他舅舅躺下了,他还抱着他的头给他擦脸。

    赵西平杵在床尾看着,等小崽终于把隋良照顾睡下了,他开口说:“走了,我们去看看你娘,她别喝醉了。”

    小崽晃了晃头,他指着自己的脑瓜子说:“爹,我也头晕。”

    赵西平立马走过去,捏住儿子的脸对着油盏一看,“啪”的一下,他打小崽一巴掌。

    “你从你舅舅碗里偷喝酒了。”他肯定地说,边说边给他脱衣裳,“你也躺下,我去给你们弄两大碗蜂蜜水过来,夜里渴醒了自己爬起来喝。”

    等蜂蜜水送来,小崽跟隋良已经头抵头睡着了,喝酒的人身上燥,六月的天又热,赵西平就没给他们盖薄褥,门一关,由他们睡去。

    月上柳梢头,鸡和狗都睡了,酒桌上的动静总算是消了,二十多个人喝了两罐桑酒,大多数人都醉昏昏的,再加上路途疲惫,酒劲

    一上来,小春红等一干女仆趴桌子上睡着了。

    隋玉还是清醒的,一整晚,她估摸着就喝了半碗酒,奴仆们敬酒的时候,她不是喝鸡汤就是喝鱼汤,没陪着他们拼酒。

    “翠嫂,你带人扶小春红她们去第三进客舍睡觉,给她们喝些蜂蜜水解酒。张顺,你们还是睡第二进客舍,就是你们之前睡的屋,晚上注意点,有发酒疯的给他呼几巴掌。”隋玉安排,她站起来伸个懒腰,看着月下的一桌残羹冷炙,说:“今晚都歇歇,这东西就放这儿,人离开的时候锁上门,明早再收拾。”

    殷婆应好,她主动说:“娘子你去歇着,剩下的事我盯着,肯定不会出岔子。”

    隋玉“嗯”一声,跟赵西平走了。

    “你儿子喝醉了。”一出门,赵西平立马告状,“他趁我们不注意喝隋良碗里的酒了,之后又从我这里骗一口。”

    “那你明天记得训他。”隋玉轻拿轻放,她眼中满是摆了一院子的钱箱,钱箱打开,月光落在铜钱上泛起幽幽冷光,她把所有的钱箱都打开,满院生辉。

    “好多钱啊!”隋玉乐癫了,她捧起一挂钱串子挂在脖子上,装模作样地凑到鼻下闻了闻,故作嫌弃地说:“咦,铜臭味不好闻。”

    赵西平在一个钱箱上坐下,也不打岔,陪着她在院子里尽情发泄心里憋的高兴劲,在奴仆面前,她要端着架子,现在人都睡了,她可以肆意笑肆意跳。

    对面的客舍里安静下来,就连屋后的流水声也弱了下来,隋玉终于觉得累了,她走到男人身边坐他腿上,说:“我们把北边的荒地买下来,买十亩,入秋后翻土施肥,明年种上大片的金花草,以后把土壤养起来了,还能改种庄稼,或者是以后再盖房子。先把地盘买下来,免得被人抢占了。”

    “行。”赵西平没意见。

    “我们租了八十头骆驼,这八十头骆驼都买下来,过两天我去跟宋姐姐说。”

    “行,你要买地种金花草,以后过冬我们不用再买草料,买骆驼比租骆驼划算。”赵西平赞同。

    “等秋收忙完了,我们去张掖一趟,买三五亩地,明年盖个客舍,不不不,最好是下个月去买地,多雇些人,争取赶在入冬前把客舍盖成。”不等赵西平问,隋玉继续补充:“奴仆中有人想成亲,我正好挑两个人留下来去张掖盯着盖房的事。我要盯棉花的事,不能长时间离开,但一个月去张掖一两次是没问题的。”

    “还有隋良,我觉得买地盖客舍的事你可以交给他。”赵西平提议。

    “我听到我名字了。”隋良端着蜂蜜水开门出来,他看了看天,问:“这是什么时辰了?你们还没睡?我睡多久了?我喝醉了?”

    “子时了,你睡了一个多时辰。”隋玉看了看月亮偏移的方向,估摸出大概的时辰,说:“酒醒了?再去睡,回来的路上你估计没睡过一个整觉。”

    “睡不着,这会儿挺清醒的。”隋良走过来,他看见他姐夫,脑子里突然浮现一个画面,他惊得差点摔了碗。

    “姐夫……”他张狂地笑,“你给我洗脚了——”

    “小崽洗的。”

    隋良摆手,“别糊弄我,我又没醉死。”

    “等他睡醒了你问他。”

    “我不问他,我自己有印象我还问他做什么。”隋良记得之后的事,但他偏要把洗脚的事赖在赵西平身上。

    赵西平黑了脸,隋良开心死了,还故意说:“别觉得吃亏了,等你老了,动不了了,我也给你洗脚。”

    赵西平不理他,越搭理他他越来劲。

    “坐下来,你转得我眼晕。”隋玉出声。

    “对了,姐,你们刚刚在说我什么?”隋良想起这茬事。

    “你姐打算在张掖买地盖客舍,我说把这事交给你盯着。”赵西平接话。

    隋良思索着,他一时没吭声。

    “买地盖客舍的事有你姐夫出面,过后我安排两个奴仆过去盯着,不过我也要隔个半个月过去一趟,我不方便的时候你代我过去。”隋玉说。

    “行。”隋良立马答应,“我能带小崽出门吗?”

    “不能,他太小了。你小的时候,我要不是没办法安置你,我也不带你去酒泉,骑骆驼一骑就是一天,大人都受不了,更别提孩子。”隋玉解释。

    “那好吧,那我快去快回就是了。”隋良有些遗憾,“等他长大了,我再跟他一起出远门。”

    赵西平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你把他拴裤腰带上算了,他是你外甥还是你兄弟?你俩差了上十岁,你也能跟他玩到一起?”

    “不要嫉妒我们。”隋良得意地挑眉,他转着手里的碗,晃着身子离开,“我去睡了,不陪你们聊了。”

    木门轻轻阖上,屋里的油盏随即吹灭了,赵西平跟隋玉同时扭过头,他沉默一会儿,说:“还是那德行,只长个子不长脑子。”

    隋玉拧他腰肉,他疼得倒抽气,仍坚持说:“我大哥像他这么大都娶媳妇了,他像是还没开窍……行行行,我不说了,你松手。”

    “走了,回屋睡觉。”隋玉起身回屋。

    赵西平揉了揉腰,瘸着发麻的腿跟着回屋。

    ……

    隔天,一直到晌午饭好,昨夜喝醉的人才零零散散地走出来,睡了个好觉,个个神采奕奕的。

    殷婆嫌他们身上臭,不让他们进厨院,饭和碗筷拿出去,她打发这群臭虫在门外站着吃饭。

    “吃完饭赶紧去河里洗洗,你们昨夜睡过的褥子你们自己洗。”殷婆嘱咐。

    隋玉没管这些事,她等到日落的时辰,天不热了,她戴上草帽拎着水囊去棉花地,检查五个仆妇干活的成果。

    棉花已经开花了,掐了头,掰了分枝上长出来的多余的嫩芽,免得枝叶过于繁茂,棉花杆抽太多的条会影响开花挂果。

    隋玉沿着排水沟一趟趟走,一些仆妇拿不准主意没掰的芽条她顺手给掰了。

    二亩地走到头,天也黑了,隋玉在河边洗洗手,带着跟到地里来的大黑狗往回走。

    “丁全,棉花该浇水了,明天你带上大耳他们挑水浇地。”隋玉回来先安排地里的活儿。

    大耳就是新买来的匈奴人,个子高力气大,是种地的一把好手。

    “好,我明早天不亮就带上他们下地。”丁全说。

    隋玉回屋,院子已经空了,钱箱堆进隔壁的空屋,没堆完的存进第二进客舍的仓房。

    *

    隔日一早,隋玉用骆驼驮着二十二万钱进城,跟宋娴商量买骆驼的生意。

    “八十头骆驼的租子是四万钱,我打听了下,今年骆驼是二千三百钱一头,八十头骆驼就是十八万四千钱,我买的多,你少我四千钱。”隋玉坐下就谈正事。

    宋娴精神一振,说:“你倒是我最大的主顾了。今年的租子我不要了,骆驼算二千钱一头,这八十头骆驼,其中四十头你租三年了,这三年我没出一根草料钱,这个价还是我赚了,你别推辞。”

    隋玉笑,“还有你这样做生意的?”

    “有,你这不就见到了。”宋娴豪气地挥手,“姐姐如今不差钱,不从你手里赚钱。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你不出关的时候,你让你家的奴仆带着商队跟我走,帮我压着我家的仆从。我知道你有这个想法,不然你不会让张顺买二十万钱的布料回来。”

    隋玉承认,“是有这个想法,一开始只让他们带八万钱的货出关试一试。”

    “是今年吧?我八月就带绿芽儿出关。”

    “行。”隋玉点头,“不过良哥儿不会跟着商队出关。”

    “我晓得,你弟弟没野心,是个恋家的人。”宋娴突然凑近,小声说:“你看我家绿芽儿怎么样?隋良要是有意,我不让绿芽儿招赘也成。”

    隋玉一愣,反应过来,她摇头说:“良哥儿还没开窍,你不会没看出来。”

    “你回去吹吹风。”

    隋玉拒绝了,“我不做这事,他成不成亲,娶不娶妻都行,二十岁或是三十岁都无所谓,只要他乐意。他如果成亲,我希望他娶个他喜欢的姑娘。”

    “那就看有没有缘分了。”宋娴不勉强,绿芽儿也还小,她叹一声:“有你宠着他,难怪隋良会长成这个性子。”

    隋玉得意一笑。

    “对了,这事入我耳不出你嘴,两个孩子的事我们谁也别提,免得他们知晓了,见面不自在。”隋玉嘱咐,“你要是搞出茬子,我要翻脸的。”

    “行行行,我不惹你家的香饽饽。”

    第313章 棉桃吐絮

    十六万钱搬进宋家,隋玉站一旁看着,余光瞟到二进院的月亮门洞闪过一道影子,她偏头看去,空无一人,但门洞旁边的几株花在晃动。

    “宋姐姐,你把骆驼便宜卖给我,还免了一年的租子,你家从祖知道了会不会有意见?”隋玉玩笑着问,“可别等我走了,你们母子俩吵起来了。”

    宋娴轻蔑一笑,“我这个家还轮不到他做主。”

    隋玉被她脸上的轻蔑惊住了,母子二人竟走到了离心离德的地步?

    “这一年他没去陈老那里听过课?”话是问隋玉的,但宋娴的语气没一点疑惑,“绿芽儿跟我说了,我昨天问他,你猜他说什么?他说他忙,他有什么忙的?忙着去跟其他骆驼贩子吃酒买醉,还满口歪理说要跟他们攀交情好做生意,攀交情?呵,一帮子瞧不起他娘的狗东西,他个蠢货还腆着脸去给他们敬酒。”

    隋玉不意外,她之前在街上看见醉醺醺的人就让赵西平上门问过情况,宋从祖满口的推辞,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他以后可以雇账房收门客,认不认字不重要。

    “他知道你要给他买官,心懒了,觉得以后一片坦途,就贪图享乐了。”隋玉毫不避讳地说。

    宋娴心里明白,她失望的是她寄予厚望的儿子内里竟是这个德行,她甚至庆幸他这般的丑态表露得早,让她看清他是个败家的玩意儿。

    “等我走了,他就去沙漠里养骆驼,我不回来他也不准回来。至于买官,这个念头先撂一边,我辛苦赚来的钱可不是这样用的。”宋娴平静地说,“我跟他爹交代了,他再继续这样放任儿子像个浪荡子不做正事,以后家业都归绿芽儿。”

    “黄安成怎么说?”隋玉也不喊什么黄大哥了,她就不信他不知道宋从祖在外面干什么。犹记得十三年前她在西城门摆摊得黄安成的帮助,顾念她家钱财拮据,他还一直推辞宴请道谢的事,她一直记着这个恩情。哪怕后来担心她容貌会惹是非,他建议赵西平不让她出门做生意,她也没怨怪过,只觉得他性子保守,过于谨慎。看着挺不错的一个人,往城门口一站也有模有样,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肯为旁人的事忧心,在自己的家事上竟是一个糊涂蛋。

    “我不在乎他怎么说,他们父子二人若是不做出改变,不让我满意,我只保他们往后的日子吃喝不愁。”说到这儿,宋娴用手肘捅隋玉一下,说:“我先跟你打个招呼,要是隋良跟绿芽儿成了,要有个孩子跟我姓宋。他是个聪明的,我家绿芽儿也不笨,生出来的孩子指定聪慧,他又是个会养孩子的,孩子肯定养的好。”

    隋玉听不下去了,宋娴这会儿眼里冒光,活像怀里已经抱着孩子了,着实吓人。她赶紧打断,说:“看来是我白操心了,我看你心宽的很,自家的事不愁,一心操心没影的事。”

    宋娴惋惜一叹,隋玉竟然不动心,毕竟她的家业可不小。

    “我现在是想通了,人的脑袋是不一样的,蠢的蠢,灵的灵,各有各的造化,看他自己能不能开窍吧。我说多了,

    他还烦,不一定能听进去,算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性子有什么毛病,但改不了,又哪有本事去扭转旁人的性子。而且这不是她又有了新的指望嘛,她就盼着隋良和绿芽儿能成,这是她的另一条退路。

    “隋良喜欢什么?”宋娴打听。

    隋玉拍她一巴掌,扭头走了。

    宋娴大笑,“慢走啊,过两天我去找你说话。”

    而宋娴再去长归客舍已是一个月后,她听绿芽儿说隋玉的什么棉花开花了,雪白雪白的,又绵又软,她这才记起隋玉在大宛得到疑是棉花种子的事。

    五天前,棉花地里绽开第一个棉桃,日日前来巡逻的  隋玉头一个发现,青色的棉桃吐出白色的棉絮,比雪还白的颜色,在青绿色的枝叶间格外显眼。

    宋娴过河,她绕着地垄走一趟,发现有的棉树已经结果,一部分结的青果如鸡蛋大小,一部分又小得像鸟蛋,甚至还有小半亩地的棉树还在开花。

    棉花地里,五个仆妇提着罐子在叶子上捻虫子,她们不认识宋娴,一个个板着脸叫她走。

    棉花地西边的空地上用稿卷和粗木搭了个四面透风的棚子,棚子下置一张木床,从棉花结果后,丁全带着大黑狗日夜在这儿守着。

    丁全听到声从床上坐起来,说:“宋当家,你来晚了,我们主子已经摘了棉花回去了。”

    他转头又跟仆妇解释说:“这是宋当家,咱家的骆驼就是从她家买的,她跟我们主子交情好。”

    宋娴看见一点白,她俯下身细瞧,一个棉桃裂开口,里面是白色的絮子。

    “我过去找隋玉,你们忙。”宋娴打声招呼,大步走了。

    这儿离客舍不远,宋娴没再骑骆驼,免得踩死在路上刨土的鸡。她牵着骆驼往北走,还没靠近就闻到了粪臭味,再往前,她看见客舍的北边空地上有几个人赶着骆驼在犁地,空地上还散落着好些人,蹲在地上不知道在干什么。

    小崽和阿宁坐在墙根的阴凉地,二人双眼无神地发呆,他们脚边的篾席上坐着的一个胖丫头倒是玩得乐呵,手上还扯着什么白絮子。她贼兮兮地背过身,刚要把棉絮塞进嘴里,阿宁如鬼影一样快速贴过来,一把拽走她手里的棉絮,斥两声,打两下,他又恢复到入定的状态,双眼无神地盯着闹腾的妹妹。

    “唉……”小崽长长叹一声,“她怎么还不睡啊?”

    “你俩在做什么?这个胖丫头是谁家的娃娃?”

    “婶婆。”阿宁一个激灵站起来,说:“这是我妹妹,去年十月出生的,那时你不在家,”

    “我都不晓得,小丫头叫什么?”宋娴都不知道赵小米怀娃的事,这时方察觉到日子过得真是快。

    “叫金花。”阿宁一把扯下妹妹嘴里的棉絮,说:“我娘在忙着割草晒草,金花在家闹腾,仆妇就抱她来这儿了。唉,旺婆也懒得哄她,把她丢给我,自己跑地里捡石头去了。”

    宋娴觉得好笑,九个月大的娃娃是个肉坨子,这时候抱着她又热又累,的确还不如下地干活省事省心。

    “你娘呢?”她问小崽。

    “去地里看绿豆了。”小崽像是知道她下一句要问什么,指着摞在板凳上的篾席说:“这是今早新掰的棉花,我的任务是守着它,防着鸡飞上去拉屎。”

    宋娴偏坐在篾席上,说:“我替你们守着,金花我看着,你俩去玩吧。”

    小崽和阿宁大喜,兄弟二人爬起身就跑,金花指着他们嗷嗷叫,她越叫,他们跑得越快。

    宋娴掏出帕子给她擦去口水,说:“哥哥们不陪你玩,婶婆陪你玩。”

    金花不认识她,但她不认生,有人陪她说话她就乐,谁抱都行。

    “你的性子估计是随了你娘,你们黄家的男人凑一起也放不出个响屁,扭扭捏捏的,一点也不大方。”宋娴嘀咕几句。

    金花还咧着嘴笑,宋娴拨着她的小脑袋点了下头,笑着自顾自说:“你也觉得说的对是吧?”

    等隋玉从地里回来,就见宋娴抱着睡着的孩子在给她赶鸡。

    “你怎么来了?”隋玉取下草帽扇风,筐放地上,她坐墙根下乘凉,问:“我家的孩子呢?小崽?良哥儿?”

    “刚摘了桑叶进屋了……”

    话音未落,小崽连蹦带跳冲出来,他看见隋玉,麻溜地跑去河边,几息的功夫拎了个水淋淋的水囊过来。

    “娘,蜜水给你,我把水囊挂在石头上悬在水里,可清凉了。”

    隋玉拔开囊塞,一口气灌下半囊水,这才有力气说话,“谢谢儿子。”

    小崽嘿嘿一笑,“不谢啦。”

    “去给我拿个碗,我剥一碗绿豆,下午煮绿豆水喝。”隋玉推小崽一下,说:“让翠嫂做两道好菜,你宋婶婶晌午在我们家吃饭。”

    “我舅舅已经吩咐了,肉已经买回来了。”小崽扬着声说。

    宋娴用眼风刮隋玉,隋玉虚挡一下,看也白看,反正她不会拉媒保纤。

    “你怎么来了?对了,你喝水吗?”

    “等你想起来,我早渴死了。”宋娴没好气地说,“喝了,金花喝米汤的时候我跟着喝了一碗。”

    小崽送碗过来,隋玉拖过筐抓把豆荚放腿上,说:“我来剥,不要你帮忙,你之前在做什么还做什么去。”

    “待会儿有人来买桑叶,我们在数桑叶。”小崽说。

    “卖桑叶?怎么卖?”宋娴问。

    “一个铜子十片桑叶。”

    “奸商。”宋娴说。

    小崽俏脸一红,他解释说:“只有四棵大桑树,桑叶太少了,等我舅舅带回来的五十三棵桑树苗长大了,一个铜子就能买三十片桑叶。”

    “还是奸商。”宋娴故意说。

    “无商不奸。”他拐弯抹角骂她。

    宋娴揣着笑看向隋玉,小崽立马反应过来,他气鼓鼓地哼一声,跑了。

    “你心情好啊,来跟我儿子斗嘴。”隋玉捡起一颗嘣掉在地的绿豆,说:“过两天再摘了,我让绿芽儿提半筐回去。”

    “别了,你自己留着吃,她在你这儿吃一碗就行了,不用往回带。”宋娴不要,“这也是你从那个和尚手里得的种子?”

    “嗯,除了这个还有一种苦茄,才摘下来吃着是苦的,切片用盐水泡过再晒干味道还挺不错,炖肉好吃,你晌午尝尝。”隋玉不清楚是品种的问题,还是这个时候的茄子还没驯化,春种的时候撒下的一小片种子就长出五棵茄子苗,结出来的果子的确是茄子,但味道是苦的。赵西平怕吃中毒,他都给扔了,她又捡回来洗洗切切用盐水泡了晒干,吃是能吃了,但还是有淡淡的苦味。

    不过干茄炖肉吸油且解腻,这下在饭桌上又受欢迎了。

    “行,我晌午尝尝。”说罢,宋娴听到哨声响,她抬了抬下巴,问:“小春红她们在做什么?”

    “我买了十亩地,趁他们还在家,我让张顺他们把荒地犁出来,土里的石头捡出来,用粪肥铺撒一层,明年种上金花草。”隋玉说。

    “你这儿越弄越好了,日子越过越红火。”宋娴感慨,“到时候把棉花再献上去,你是彻底不愁了。”

    隋玉抬头朝篾席上铺的棉花看一眼,没有说话。

    赵小米家的仆妇旺婆过来了,这是去了新家小米给她取的名字,嫌原先的名字拗口不好记。她过来先看隋玉一眼,走到宋娴旁边,用带着口音的汉话说:“劳烦太太了,孩子给我吧。”

    “这是黄连正的二婶。”隋玉给她解惑。

    宋娴把金花递给仆妇,交代说:“抱回去喂奶吧,她先前饿了,喝的米汤,不抵饿。”

    “哎,谢谢太太。”旺婆抱着孩子去寻骑来的骆驼。

    宋娴收回目光,说:“这仆妇粗手粗脚的,不甚中用。”

    “我让阿宁回去跟小米说一声,不过……”隋玉想到从地里回来时,她看见地里拔草的妇人也是带孩子下地,吃奶的孩子睡在筐里,大一点的孩子在一旁守着。

    “可能对于她来说,孩子就是这样养的。”隋玉说,“在关外,她估计就是个穷苦的牧民,孩子是在马蹄的颠簸声里长大的。”

    蹄声响起,旺婆骑在骆驼背上,孩子抱在手上,骆驼奔跑间她的身子晃都不晃一下,从背影上似乎能看出她曾经骑着马赶着羊群迁徙的影子。

    第314章 两头开花

    晌午吃饭的时候,宋娴发现厨院的饭堂里没有其他人,不由问:“客舍还没生意?我在城里听到过驼铃声,商队都住民巷那里了?”

    “这时候进城的都是小商队,他们在城内暂居是为了销货,自然是优先选择住在临近街市的民巷。”隋玉说,“再有一个月,进城的商队多了,我这里才会有生意,越临近冬天,过来住宿的商队越多。”

    宋娴“噢”一声,说:“忘了,你一说我想起来了。对了,我出关的日子定了,找卦师卜了一下,八月十六那日出城。”

    小春红端菜进来听到这话,她看隋玉一眼,出门立马去找张顺商量。

    隋玉瞥一眼门外急匆匆的背影,她跟宋娴对视一笑,二人又说起其他的事。

    “姐,我跟你说个事。”隋良插话,“我们回来的时候路过大河遇见一个浑名叫“蚂蝗”的地痞,他向我讨一罐虎骨酒,许诺保我们商队渡河时不受船家威胁,我答应了,承诺回来后托商队把虎骨酒给他捎过去。”

    “蚂蝗?”隋玉觉得耳熟,得宋娴提醒,她想起第一次去长安渡大河的时候曾假借这人的名号占过便宜。

    “吃过饭你进城一趟,去民巷转转,看有没有认识的商队,把虎骨酒托给相识的商队带过去。”隋玉说。

    隋良点头,他站起身给隋玉挟一筷子菜,离得近了,他讨好一笑,说:“还有老栓,我渡河的时候答应他再送他一罐虎骨酒,在答应他之后才有蚂蝗的事。我觉得结交蚂蝗比结交老船夫值当,但也没必要得罪船夫,虎骨酒给蚂蝗一罐,再给老栓分装一小坛,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你做的对,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既然答应人家了,没必要失信得罪人,免得过河的时候他们暗地里给我们使绊子。”隋玉赞同隋良的做法,她交代说:“给蚂蝗的虎骨酒先托商队捎过去,过个大半个月,再托另一个商队给老栓捎虎骨酒。这事是你答应的,你负责,我就不插手不过问了。”

    “好。”隋良一口答应。

    宋娴端碗喝口水,垂着眼暗暗琢磨。

    吃过饭,隋良就牵走他的枣红马进城,隋玉原本以为宋娴会同行,却见她坐着没动,看样子是打算在她这里再待半天。她暗暗松口气,宋娴心里有谱,不乱来就行。

    “绿豆用水泡上了吗?”隋玉问。

    “早就泡上了。”殷婆说。

    “再有两个时辰,你把绿豆淘洗干净放炉子上煮着,煮得绿豆爆皮再停火,晚上吃过饭大伙都喝一碗败火。”隋玉交代,她顶着大太阳出去抖棉花。

    “你家赵千户呢?他晌午不回来吃饭?”宋娴问。

    “告假去张掖了,我打算在张掖买块地盖客舍,他先去请人吃饭给我打通关系。”隋玉没隐瞒,“今年买地,赶在入冬之前盖起来,明年我们的商队再路过张掖就能入住了。”

    宋娴不意外,她之前就听隋玉说过这个计划,如今钱财有了,是可以着手买地了。

    “要花钱打点吧?”她问。

    隋玉点头,“我打算买地在昭武县,请当地的县令吃个饭,送几匹绸缎和两张羊毛毯,算是打个招呼通个气,不求他做什么,只指望以后若是有地痞上门闹事,他能公正执法。”

    “可行。”宋娴说,她扫视一圈眼前的客舍,说:“你打算在张掖郡再盖个这么大的客舍?”

    “不是,盖四进客舍,只抢一部分生意,我们到底不是当地的人,不能一过去就摆出架势要把人家的生意抢光,那不是给自己惹麻烦嘛。”棉花翻了翻继续晒,隋玉又走到墙根下坐下,说:“我跟过路的商队大多都认识,盖在张掖的客舍就是做熟人生意,到时候一宣扬,我能在一个商队身上赚两份钱。另一方面也是方便我们自己,以后商队再路过张掖就有地方住,也能好好歇一歇。当地民房改的客舍连张好床都没有,条件太差了,我挤过去逼一逼,让他们跟敦煌的民巷一样改进一下。”

    “那我等你在其他地方也盖上客舍,最好是郡与郡之间没人居住的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还可能遇狼群遇蛇,若是有结实的房屋和现成的热水热饭,跟夜宿野外相比,我肯定愿意花钱住客舍。”宋娴说。

    “再等两年。”隋玉还有其他打算。

    “要是钱财不凑手,我借给你。”

    “好,有需要我开口。”

    宋娴看见张顺在枣树下探头,她往客舍里走,说:“门都开着吧?我去歇个午觉。”

    “门都没锁,你看哪间屋铺着篾席你就睡哪间屋。”隋玉说。

    宋娴一离开,张顺就过来了,他不啰嗦,开口就问:“主子,上个月买回来的布料你打算怎么办?托宋当家的商队帮忙卖出关?”

    “不是,就在敦煌和玉门关卖吧,虽说比不上关外的价,但也能赚一些,卖不完的跟过路的商队换些好东西也成。”隋玉说,“还是你有什么主意?”

    “主子要是愿意再相信我一次,我愿意带着布料和商队跟宋当家的商队一起出关,卖了布料再买关外之物回来,明年再运到长安出手。”张顺有些紧张,他双手紧握,继续说:“我们不少人都有这个意向,主子要是担心,我们可以把上个月分到手的钱压在你手里。”

    后面一句话是他自作主张,不过他有把握说服其他人。

    隋玉垂眼,故作思考,她不言语,张顺愈发紧张,生怕她不答应。

    “行,我再赌一次。”隋玉松口,“那你们准备准备,下个月十六,你们带走八万钱的布料跟宋当家一起出关。至于你们手上的钱,走的时候搬进主院的偏房里,比放在仓房里要安全。”

    张顺点头应好,“我这就去跟其他人说。”

    目送他脚步轻快地走了,隋玉起身回屋睡午觉。

    *

    隔了两日,隋玉摘棉花回来,她喊小崽给她端碗水过来,殷婆跟着出来了。

    “今天摘的棉花不少啊,地里还有吗?”殷婆问。

    “没了,就这两大筐。”隋玉拿过小板凳

    坐在树下准备掰棉花,殷婆去拿个干净的空筐过来,她也跟着帮忙。

    “其他人呢?没事做的人都喊出来掰棉花,小崽,你去喊。”隋玉把他打发走。

    小崽一走,殷婆就抓紧时间问:“娘子,我听小喜提过一嘴,你允许她们各自婚嫁?是有这事吗?”

    隋玉点头,“我听她说过,甘大跟柳芽儿相互中意?你来找我是想讨个儿媳妇?”

    殷婆笑眯眯地点头,“甘大二十五六了,是该成家了。我年纪大了,死前还想抱孙子。”

    “可以,柳芽儿也不小了,走商是个伤身的活计,若是有错误报送

    生娃娃的想法,是得趁年轻,我现在想再怀一个已经有点难了。”隋玉实打实地说,“他俩要是成亲了,正好在家歇两年,有孩子了,甘大再跟商队一起出去挣钱也不晚。”

    殷婆连连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甘大和柳芽儿的意向呢?”

    “两个人都舍不得赚钱的机会,不过我跟他们说了,趁我还活着,孩子断奶了能留给我和梦嬷照顾,他们能跟着商队出门。要是再耽搁几年,我老得抱不动孩子了,柳芽儿指定脱不开身。”殷婆交代,“娘子,你这边要是没意见,趁这段日子还清闲,我就给他们置两桌席,请你们见证一下,这就算婚事成了。”

    “行。”隋玉点头,“你去跟甘大和柳芽儿说,等张掖郡的地买下来,盖客舍的时候他们两口子去给我盯着,客舍盖起来,以后的食宿我交给他们负责,每人每月十钱的工钱,年底能盈利三万钱,我再给他们五百钱。”

    殷婆喜形于色,满口应好,她丢下棉花,迫不及待去传达这个好消息,生怕晚一步就被旁人抢先了。

    消息一传开,还没到晌午,青山就按捺不住找上隋玉,想让她给他和小春红牵个线,隋玉拒绝了,她不做拉媒保纤的事。之后阿牛又悄悄找过来,他想娶小喜,但隋玉知道小喜的心思在张顺身上,这个她更不可能答应,一应给推脱干净。

    在之后的两日,隋玉找上家里的几个女仆,不管她们对于嫁人生子有什么看法或是什么打算,她不插手她们的婚事。但她告诉她们保重身体最重要,若是谁身体有异,接下来可以不跟着商队出关,在家歇一年,不要勉强,免得以后后悔。这算是同为女人,她对她们的一点提点和善心。

    不过除了柳芽儿,没人愿意留在家里休养,她们宁愿找大夫开药带在路上喝,也不愿意错失赚钱分钱的机会。

    七月十六的晚上,殷婆出钱置办两桌喜宴,柳芽儿和甘大各穿身喜服在大伙面前走个过场就算礼成了。

    隔日,赵西平从张掖回来,离开时带走的六匹缎花锦、两张毛毯和一箱钱换回了一张地契。

    “三亩六分地,买在河边,离大路不远,不过隔条河就是庄稼地,商队入住的时候,他们的骆驼要关进圈里,不能让它们去糟蹋庄稼。”赵西平把地契递给隋玉,说:“这块地地势比旁处高,留不住水所以没种庄稼,地价是二百六十钱一亩,比敦煌的地价贵。”

    “我们这是荒地,种的草都长不高,跟张掖那边的地比不了。”隋玉把地契锁进箱子,说:“甘大和柳芽儿昨天成亲了,再过几天,我就让他们收拾东西跟良哥儿一起动身去张掖,新买来的五个壮仆也带去。我想让老牛叔再跟着走一趟当监工,你觉得如何?”

    “老牛叔怎么说?他惜命,不肯受累,恐怕不愿意再出远门吧?”赵西平问,“要不让我爹和我大哥二哥过去?让他们出面雇工?等到秋收的时候再回去。”

    隋玉想想也成,她既然决定接受婆家的小孩来她这里念书识字,提前让婆家的人给她帮个忙出份力也是应当。

    “那你给他们捎个信。”隋玉说。

    “我回来的时候回家了一趟,跟他们说了,隋良路过酒泉的时候去喊一声就行了。”赵西平早已料到家中无人可用的情况。

    第315章 达则兼善天下

    “良哥儿,过来一下。”隋玉招手。

    隋良从学堂里出来,问:“姐,有事找我啊?”

    “今天老夫子布置的课业多?还没下学?”隋玉往里看,她交代说:“等下学了,你把杨家两个兄弟留下来,我有事跟他们说。”

    隋良应声好,他几乎是下意识想到了隋玉此举的目的。

    过了不足一柱香的功夫,隋良领着杨二郎和杨三郎去找隋玉,“姐,人我带来了。”

    “婶婶,你找我们有啥事?”杨二郎问。

    “是为了王竹的事,她的病如何了?你们有她的消息吗?”隋玉问。

    杨二郎一时没想起王竹是谁,杨三还记得,毕竟那个大脖子丫头是他发现的。

    “没有了,她被她娘领回去后就没音信了,之后也没再回过那个老旧的宅子,我去她家转悠过两次,只看见她娘出来买菜,没看见过她出门。”杨三有些激动,他蹿到隋玉旁边,说:“婶婶,你是想去看她吗?我领你过去。”

    “行,良哥儿从长安回来又带回一百五十斤海带,我给她送几斤。”之前一直忙着家里的事,现下新建客舍的事定下了,棉花也在丰收了,隋玉这才有心思张罗海带的生意,以及那个曾施以援手却未曾谋面的小姑娘,也不知她情况如何了。事情已经过去三年了,王竹的爹娘竟从未登过门,不提登门道谢,隋玉不缺他们一两句感谢,她只是疑惑,海带对治大脖子病疗效奇特?喝了半个月的海带豆腐汤,大脖子病就痊愈了?

    “姐,我也去。”隋良也很好奇。

    “行,你去厨院拿海带,就是放在檐下的那个麻袋,我称了下,有六斤多,足够她吃一年了。”隋玉说。

    干海带不占斤两,六斤多听着少,却足足装了大半麻袋。隋良提起麻袋扛在肩上,装模作样像是扛了大几十斤的东西,惹得杨三郎嘘他。

    “娘,你们去哪儿?”小崽察觉不对劲从学堂跑出来,后面还跟着准备回家的绿芽儿。

    “我们进城,你去不去?”隋玉主动问。

    答案是肯定的,小崽立马眉开眼笑地跑过去。

    路上,绿芽儿得知隋玉的目的,进城后她没回家,驱着马跟了过去。

    隋玉:……

    她觉得带一串尾巴贸然上门实属唐突,中途改了主意,让杨三郎领路回他家,当初是托杨太太出面联络王家人,今天最好是托她出面约王家人来杨家见面。王家的人指定是不愿意街坊邻居知道王竹得了大脖子病,万一因为她的登门戳破了此事,倒是好心办坏事。

    “那丫头没了,我记得是两年前的夏天,王竹她娘上门跟我说的,那时候你不在家,带商队出关了,我就没提,后来也忘了。”杨太太叹一声,说:“我让仆妇出门打听了下,王家人所居的巷子,街坊邻居都不知道有王竹这个人,在外人眼里,王家就两个儿子。街坊邻居都不知道王家的情况,我也打听不到那丫头是怎么死的,只听她娘说是又犯病了,脖子肿得喘

    不过来气,她又不愿意出门,不愿意跟人说话,什么情况他们自家人也不清楚。还是她发现送去的饭没动,这才发现丫头躺在床上没气了。”

    “又犯病了?”隋玉看向隋良,问:“那时候我们家还有海带吗?”

    “有的。”隋良点头,“给他们的海带吃完了,他们家的人怎么不上门问我们要?”

    “能把自己的亲生骨肉扔在废弃的宅子里关了几年,不见人不见光,你指望他们对她有什么感情?”杨太太面带恼意,冷哼说:“我估计王家的人是巴不得王竹早死了干净,你们送的海带他们给没给她吃都不一定,她娘上门报丧的时候说起那丫头的死,眼圈红都没红一下。”

    隋玉叹一句可怜。

    “唉,一家人都不是个好东西,那丫头活着也痛苦,死了不遭罪了,下辈子投到好人家去享福。”杨太太说,“你们倒是好心肠,还惦记着她,她走这一遭,还是得了些善意的。”

    杨三郎陡然起身,拔腿往外跑,杨太太脸色大变,立马起身喊:“给我拦住他,你要去哪儿?”

    杨三郎被门外的仆妇拦住,他气得双目怒睁,大声说:“我要去王家打死那一家恶棍,真禽兽也,老夫子说虎毒尚不食子,他们一家竟容不下一个可怜的丫头。”

    杨二郎跟隋良过去拽回他,杨太太冲隋玉抱歉一笑,说:“我这个三子是个莽撞头,让妹妹看笑话了。”

    “性子直率,心有正义,年轻儿郎就要如此才有朝气。”隋玉目带赞赏,说:“回去了我跟陈老说说,让他教孩子们约束一下胸中的意气,行事要有尺度。”

    “若真能掰正他的性子,以后啊,我跟他爹逢年过节上门给老夫子送节礼。”杨太太大喜。

    绿芽儿不想听她们说这个,她还沉浸在王竹的悲惨身世中,不由问:“那就这么算了?”

    “不然呢?还能报官告王氏夫妇杀女不成?她爹娘说她是病死的,我们说她是死于谋杀?证据呢?”隋玉问,“我知道你们生气,我也生气,但我们除了唾骂王家人,还真奈何不了他们。”

    绿芽儿垂眼,不再问了。

    带来的海带留给杨太太,隋玉带着一串尾巴离开杨家。她还是打算去王家一趟,不过不打算再带一帮小的,她把他们打发走,让杨家的仆妇带路,一个人进了王家的门。

    王竹的娘是个矮胖的妇人,肤色偏黑,嗓门大,看着像是个直爽的人。但得知隋玉登门是为了让她出面跟医馆的大夫讲解大脖子病出现的症状,她立马变脸,直言恳求她不要再提及王竹的事,事情传出去会影响她儿子娶媳妇。

    “丫头命薄,得了怪病她自己都看不得自己的样子,她嫌丑,之前一个人住在老宅,看不见外人,她还能吃还能睡。有你们插手一闹,我们不得不接她回来,她回来看见正常人的样子哪还受得了,见不得人听不得人的声音,不到一年就死了。”妇人言语之中还有怪罪隋玉和杨太太的意思。

    隋玉才不会往自己身上揽罪责,她假笑一声,问:“你不是跟杨太太说王竹死于犯病?她喝了我们送去的海带豆腐汤,脖子已经细了不少,怎么你们接回来又犯病了,给她的海带没进她的嘴吧?”

    矮胖妇人面色陡变,她不承认,心虚之下,竟动手推隋玉,赶她出门。

    隋玉拍了拍袖子上的灰,她回头看了眼紧闭的木门,抬脚走了。

    隋玉回去了一趟,她装了三十斤海带出门,进城后先去自己常看病的医馆,她找到老大夫,跟他提及大脖子病,万幸他遇到过两个得大脖子病的人,对大脖子病有些了解,得知海带能治大脖子病,还能预防,他做主收下隋玉赠送的十斤海带,答应帮她跟来看病的人宣传一二。

    之后隋玉又去后两家医馆,这两家医馆的大夫没她认识的,好说歹说才让人收下海带,至于他们愿不愿意把这东西当做药材,隋玉心里没谱。

    回去后,隋玉找到陈老说一下今天杨三郎的行为,建议让他教孩子们一些什么三思而后行,以及跟律法相关的事。出门了她突然想到,只靠医馆的大夫普及大脖子病的防治任重而道远,大夫进村宣传更有效,不过她指挥不了大夫,但能借陈老之名使唤一帮小孩啊。这帮小子的爹爹叔叔或多或少都有些职权,对于大字不识一个的乡民来说,由他们出面宣扬吃海带能防治大脖子病,估计比花大当家拿着陈老的背书还有用。

    隋玉立马返回去跟陈老商量,陈老没意见,他吃过海带,不管是不是药,能吃是真的,味美还饱腹,只要吃不坏事,他就不担心会出事。只要不出事不会牵连到他,他就不怎么反对,这事细想下来,如果海带真能防治大脖子病,隋玉此举是一桩善事,值得支持。

    “乡民家底不丰,海带不能卖贵了,你若是想做善事,就不能指望着赚钱。”陈老提醒。

    隋玉明白,“五文钱一两,一斤算下来也就五十文,患病的人家买得起,有心防治的人家也能买一两斤尝试。再便宜就不行了,我手上存货不多,卖便宜了一窝蜂来买,真正有需求的人可能买不到。”

    陈老点头,“明早老朽就把这个任务安排下去,你把海带准备好,接下来的事我安排。老朽去年走遍敦煌城的角角落落,哪里有村哪里有人,老朽比你熟。”

    隋玉行礼道谢,能有人帮她揽过琐事再好不过了。

    次日,绿芽儿和杨家兄弟听到这个消息,不由对视一眼,私下暗喜,简直是瞌睡来了送枕头。

    “你们几个跟我过来。”老夫子持着教鞭敲了敲隋良、杨氏兄弟和绿芽儿四人的桌子。

    隋良领头走出去,一站定,杨三郎就挨了一教鞭,“让你爹去官府借来大汉律法,你们四人负责誊抄,一个月后,你们负责教授学堂的其他人背诵律法,看看动不动打杀人的行为要怎么判,先给自己断断案。”

    隋良瞪杨三一眼,他全是受他连累。哎,不对,再有五天他就要走了。

    “夫子,七月二十四那日我要离开敦煌去张掖,我姐要在张掖再盖个客舍,我得去守着,归期未定。”他要在张掖待满一个月再回来  。

    绿芽儿闻言大喜,赶忙说:“夫子,下个月我也要跟我娘带着商队出关了,明年才回来。”

    杨二郎握拳,他心思急转,然而脑门急出汗了也没想到可以脱身的法子,他气得恨不得淋弟弟一头粪水。

    “那就由你们兄弟俩负责誊抄,期限改为两个月。”陈老瞥了眼暗喜的两人,他当做没看见,交代说:“王竹的事我听说了,你们不要宣扬出去,王家的人若是因你们受灾,隋杨宋三家都会多个仇人。你们三家有权势,可能觉得小门小户的人扳不动你们,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们切记,马蜂再小,它的尾针也是有毒的,谁被马蜂蛰了谁受罪。”

    隋良正色应好,杨家兄弟俩和绿芽也齐齐点头。

    不过他们垂着头,陈老没看见他们滴溜乱转的眼珠子。

    杨家兄弟俩跟绿芽儿筹谋了两天,三人借着下乡进村的机会,回城的时候绕远路找一个收夜香的人买两桶粪水。粪水放在王竹曾住的废弃房屋里,半夜的时候,杨家兄弟俩钻狗洞偷爬出去,提着臭烘烘的黄汤泼上王家的大门和院墙。

    次日一早,绿芽儿饭都没吃就出门了,她憋着兴奋劲跑到杨家跟杨家兄弟俩汇合,三人溜到王家住的巷子,还没靠近就听到嗓门极大的叫骂声。

    “死婆子,臭死她。”绿芽儿大笑。

    “我跟你说,她家的院墙是土墙,粪水泼上去就吸进土里了,除非是推墙重砌,不然能臭半年。”杨三郎得意。

    “墙推了我们再泼。”绿芽儿说,“下个月我走了,这事就交给你俩了。”

    “你帮我们抄律法,你下个月十六才走,别跟我说你没空。”杨二郎提要求。

    绿芽儿摇头,她立马开溜,“我要回去吃饭了。”

    “你不帮忙我就告诉夫子,泼粪的主意是你出的。”杨二郎得意地威胁,“还告诉隋良,你说他无趣,故意要我们瞒着他,不带他玩。”

    绿芽儿顿足,她恨恨道:“行啊,杨二郎你紧着皮,别犯我手里来了。”

    “过两天我把律法给你送家里去噢。”杨二郎才不怕。

    三人泼粪小队立马原地解散。

    第316章 四不像

    绿芽儿脚步轻快地出门,又脚步沉重地回家,她一路咒骂杨二郎,真是个心机狡猾之辈,让她抄律法这不是故意为难人?明知道她识字不多,练字全靠照猫画虎,让她拿笔写字比驴学马叫还难。

    “小姐,你快去正院,太太和老爷又吵起来了。”一进门,绿芽儿就听到仆妇的话,这下她的好心情是彻底散了干净。

    “我哥呢?”绿芽儿站着没动,“去找他啊,我去有什么用,我爹娘吵架不都是因为他。”

    “他早就去了。”仆妇抬头瞄她一眼,说:“这次吵架好像是因为你,你一大早就出门,又没说要去哪儿,老爷担心你,跟太太絮叨一句……”

    绿芽儿没再听下去,她大步往主院走,这个家天天吵吵吵,屁大一点的事都值得他们吵起来,真是没一天的清净日子过。

    “……宋娴,我就不能开口说话不能动脚走路,但凡说句话做个事,你眉头就皱起来了,恨不得把我从头到尾批判一番,我恨死了你那审视的眼神。你自以为自己了不起?我今儿告诉你,在我眼里,你就是个四不像,你以为你是狼,借来的狼皮裹得再紧,你那翘起来的尾巴装不了狼。你出门走商,去过长安、去过楼兰、去过大宛,自以为见识多了,眼界广了,听说个什么东西,隋玉做个什么事……”

    “你说我就说我,扯隋玉做什么?”宋娴气得咬牙切齿。

    “我今儿还真就说她了,自从你跟她走一起,处处跟她学,偏偏真本事没有,净学假把式。走个商就不是你了,一年一个主意,家不要了,孩子也不要了,先是要给从祖买官,要带绿芽儿走商,好,绿芽儿跟你走了,从祖不得你心了,立马丢给我,撒手不管。”黄安成冷笑,他指着靠墙站的儿子,说:“从他会说话,你拿他当个宝贝,就连我这个当爹的都不能教训他,现在他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你又要丢给我了?我告诉你,之前他做的事我知道,我就是故意不管不问,我倒要让你看看你一手教大的儿子是什么样子。”

    宋从祖白着脸抬起头。

    黄安成不看他,继续冷笑着数落:“隋玉怎么不跟你一起带着商队出门了?是她不乐意赚钱?是她的奴仆对她没一点歪心?是她知道顾念家,不像你被冲昏了脑子。你变着法想从她身上学,你怎么不学她笼络男人?她一心惦记教养孩子,你怎么不学?你撒手不管孩子是什么意思?”

    “他这么大了还不明是非,我还能教什么?”宋娴冷眼问,“什么事都丢给我?我要你有什么用?”

    “现在知道说这话了?晚了。”黄安成讥讽,“你不是看不上我?你不是觉得自己现在特别能干尤为清醒?我看你装 模作样的样子就想笑,我知道你好强,没想到你竟好强到看见什么东西都往自己身上按,没个自己的主见,你恐怕自己都分不清是好是赖了。”

    宋娴嗤笑一声。

    黄安成被她的讽笑刺激到,继续骂:“你就是走出洞的刺猬,什么枣子葡萄桃子,看着是个甜的都往刺上戳,到了最后  ,你看着是收获不菲,外人看个热闹,夸一声羡一句,你就高兴的不得了。就像你现在,人人羡慕你发财,但家垮了,儿女不成事,你还累得要死,你活该。”

    黄安成靠近她,挑衅地说:“枣子有虫,葡萄是酸的,桃子已经烂了,都是枉然。你这个学人精,学成个四不像,狗不像狗,狼不像狼”

    “啪”的一声,宋娴甩他一巴掌,一张脸气得铁青。

    黄安成笑了,“戳中你的心事了?”

    绿芽儿站在门口望着厅里的一幕,母亲满脸的仓惶,父亲满目的兴奋,兄长一脸的哀伤,她眨下眼,两滴眼泪砸在手上。

    是好还是坏?她不禁问自己,从母亲带着商队走商开始,家里的人和物都变了,这是好还是坏?也或许家里的矛盾一直存在,早已成为一个暗疮,母亲的强势,父亲的隐忍,就是不在今天爆发,再有十年,等兄长掌家时,今天相互指责相互推脱的一幕还是会发生。可能她的父亲早就预料到这一天,也期待这一天的到来,用嘲笑母亲的失败来倾泻他多年隐忍的恨意。

    绿芽儿心凉,这个她喊了十五年爹的男人竟让她觉得陌生,陌生到可怕。她退后一步,转身走了,她的家不再是家,大厦将倾,她无法挽救。

    “小姐,如何了?你怎么哭了?太太骂你了?”仆妇关心道。

    “不能是我爹骂我吗?”一个下人都觉得她娘是个恶人,绿芽儿为母亲觉得可悲。她随即停下离开的步子折转回去,先后遇上她爹和她哥,一个挺直了脊梁骨,一个折断了脊梁骨。

    “娘。”绿芽快步进门。

    宋娴站在堂前看着天上的太阳,太阳升落有固定的方向,人怎么没有?

    “你觉得你爹说的对吗?”她平静地问,“我成了个四不像,样样想变好,样样都没弄好。”

    绿芽儿沉默,过了一会儿,她开口说:“我喜欢跟你走商之后的日子,喜欢骑马,喜欢去学堂,喜欢和同窗一起去村里跟乡民说吃海带能防治大脖子病。我想娘你也是喜欢出门走商后的日子,不然不会带上我。”

    宋娴笑了,“有一点你爹说错了,我的孩子没有毁。桌上的早饭冷了,你吃的时候记得热一热,我回屋躺一会儿。今儿的事别跟你玉婶婶说,提都不要提。”

    “好。”

    过后的日子,宋家过得十分安静,宋娴一个人关在屋里,一天三顿饭按时吃,绿芽儿每天照旧先去学堂认字,再骑马带着海带去村里叫卖。

    等绿芽拿到杨二郎送来的一卷记载着律法的竹简,她在一个早上敲响哥哥的房门。

    “哥,你跟我去学堂认字吧,不然以后你当官了,连律法都不认识。”

    宋从祖提着两个包袱出门,说:“帮我跟娘说一声,我带上老冬叔去沙漠养骆驼了。”

    绿芽“哎”一声,目送着兄长扛着包袱走出院子。

    她去主院把消息带给宋娴,宋娴平淡地“噢”一声,“还行,还不算无可救药。”

    “让我哥去学堂认字吧,不然以后就是当官了,他连律法都不认识,要遭人嘲笑。”绿芽儿小声说。

    “先学做人吧。”宋娴没理她的试探。

    入了八月,绿芽儿看张顺在张罗采买粮草事宜,而她娘还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心里又是急又是松口气,如果自家的商队今年不出关,她高兴她娘能在家休养身体,然而若是不出关,要跟隋家的商队通个气啊。

    八月十二,绿芽儿按捺不住了,她找上人问:“娘,今年还出关吗?张顺采买的粮草已经拿到手了,他们在洗晒冬天要穿的衣鞋和被褥了。”

    “你不在家的时候我已经交代下去了,十五那日,宋全会带骆驼进城拉货。”宋娴说。

    绿芽儿脸上流露出失望,“我还以为你会在家歇半年呢。”

    “我们出关了,冬天住在楼兰,用一个冬天来卖货,时间宽裕,不会受累。”宋娴垂眼看着自己的手,说:“我四十岁了,一年比一年老,趁着精力还在,我多带你走几趟。免得我掌不了事了,你接下摊子不知道该怎么办,到时候你又是另一个我,胡打乱撞摸不清方向,分明受累了,还遭人唾弃。”

    八月十五,宋老冬举荐的仆从宋全带着驼队进城拉货,黄安成在城门口看见,他冷嗤一声,真是骂都骂不醒。

    宋娴和绿芽儿当天跟着驼队出城,母女俩去了养骆驼的沙漠,宋娴跟宋从祖谈了半夜。

    第二天一早,商队离开沙漠直奔城门口,等隋氏商队一出来,两个商队并做一个商队向西而去。

    第317章 老老小小各有用处

    商队带着货物出关后,隋玉就打算去张掖一趟,一来一回用十一二天,回来差不多就到九月了,到时候她正好能腾出手张罗搓棉线、织棉布、弹棉花被的事。

    明天正好有商队要离开敦煌往东去,隋玉打算跟他们一起动身。

    客舍的生意交给老牛叔和阿水盯着,棉花地里的活儿L有丁全盯着,赵西平总揽大局,他不在家的时候由小崽守着,隋玉没什么担心的。离开前她还去陈老那里一趟,托他帮忙留意着棉花的事,若她不在家时有农官上门,由陈老出面招待最好,因他精通文墨,知晓大汉律例,可以拦住农官征讨棉花归为官有。

    “你是怎么打算的?给老朽透个底。”陈老问,“你发现了新粮种,农官肯定是要上报朝廷的。这是你们住的偏僻,加上没到秋收时节,所以农官巡查庄稼收成还没转到你们这里来,早一天晚一天迟早会有这事。”

    “我晓得,棉花种植兹事体大,肯定不可能瞒下朝廷私自种植,更不能跟朝廷对着干。”隋玉倾过身子,说:“我在敦煌种出棉花,棉花能纺线能织布,还能做棉被,这对当地的农官来说是天大的功绩,他们若是想借此升官,那就要跟我好好商量,我想把棉被、棉布和棉种一起献到皇上眼前,要他知道会种棉花的人是我。”

    陈老了然,“这不难,你的功劳肯定不会被抹去。”

    “如果我想让皇上宣我觐见呢?不是通过旁人把种棉花的法子献到皇上面前。”隋玉问,“有可能吗?”

    “你说说你是怎么筹谋的?”

    “吊足胃口,赶在年关把棉种、棉被、棉布、棉衣送到皇上面前,明年赶在朝廷来使进敦煌之前把今年收的棉种全部种下,届时只有两地有棉种,即长安和敦煌,若长安棉花种死了,敦煌棉花丰收了,我再趁机让商队运一批棉被和棉布进京兜卖,这个情况足不足以让皇上宣见我?”隋玉问。

    陈老思索一二,说:“可以一试,不过你想见皇上是有什么要陈情的?”

    “想进长安内城看看,去看看皇宫是什么样子的,如果能让我和赵西平带着小崽和良哥儿L一起进皇宫,此生无憾了。”隋玉心驰神往,她得意地说:“到时候我给自己写卷个人志传给后代,我的子子孙孙跟后人炫耀:棉花是我太奶奶种出来的,我太奶奶还进过皇宫,得皇上接见,多荣耀的事啊。”

    陈老捋了捋胡须,以他对隋玉浅薄的了解,他感觉荣耀于她只是一方面,她兜这么大的圈子想见皇上,必定还有其他目的。

    “以后玉掌柜要发达了啊,我年轻的时候为大司马效力,年老了还能亲眼目睹你们一家崛起,也算是有些运道。”陈老感慨,“你若是男子,有引进和种植棉花之功,封个侯也是可能的。可惜是个女子,也没生对朝代,高祖在位时,因吕后进言曾赐封过女侯……”

    隋玉眼睛一亮,“还有这事?因什么事封女侯?”

    “袭丈夫、儿L子之功得爵位,再一个就是封她亲妹子为侯。”

    真是了不得,隋玉惊奇,是她无知了,她都不知道历史上还有过女侯。

    她多问一句:“当今的做派如何?”

    陈老又捋了捋胡须,这话问的就有些大胆了,不过此地离长安甚远,他点评一句也不怕人知道。

    “谨慎、贤明。”陈老抖着眉毛压低声说。

    谨慎的另一层意思是保守,贤明也代表稳重理智,隋玉大约明白了,她以女  儿L身想封侯是没什么希望。

    “说岔了,跟你说这些是想说你跟赵千户考虑考虑引着赵明光往农官的路上走,老朽发现赵明光对农事桑事了解不少,你带领他种棉花,等他长大,让他走农官的路子,朝堂上辖管农事的官叫大司农,看他有没有这个运道走上去。”陈老看隋玉一眼,指点说:“你在农事上悟性高,赵明光在这方面大约是随了你,你又有引进种植棉花之功,不论是名声还是功绩,这于他都是十分有利的。”

    隋玉有些心虚,小崽擅长农桑大概是赵西平之功,以隋良来看,隋家的血脉在农事上实属没天赋。

    “多谢老夫子指点,您肯跟我们来敦煌是我之幸,赵明光能得您为他筹谋是他之幸。”隋玉诚恳道,她歉意一笑,赔罪道:“以往我在言语上对您多有得罪,是我之过,您大人大量,别跟我计较。”

    陈老大笑,他点了点她,说:“你这人太势利,于你有利,你立马抛却一切鄙见,端着恭敬的态度讨好人。”

    隋玉不承认“势利”这个词跟她有关,她笑眯眯道:“您对我有偏见。”

    “正如你对老朽一样。”

    “误会,天大的误会。”隋玉起身往出走说:“跟农官打交道的事就托付给您了,我大概能在半个月之内回来。”

    陈老没说话,算是应下了。

    隋玉站在客舍外看着天上的火烧云,目光下移,她看见坐在河边树下绞棉籽的仆妇,阿水、花妞和阿羌都围坐在旁边,她们跟仆妇一起绞棉籽,顺便跟着她们学说匈奴话。

    这三个丫头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已经跟库尔班和安勒学了不少龟兹语,现在又抓住机会学匈奴话。

    “嫂嫂,小崽带着大壮去地里看棉花了,棉花好像又要浇水了。”阿水喊。

    “好,我也去地里看看。”隋玉回去拿上草帽戴上,出门往南走,过河没看见人,沿着地垄往西,一眼看见横躺在床上像个人一样睡觉的黑狗。不等她出声,它立马灰溜溜地从床上跳下来,怕挨打,它心虚地绕圈走到河边去舔水。

    “人呢?”隋玉喊一声,她瞥着竖起耳朵偷听的狗,告状说:“丁全,狗又溜上床睡觉了。”

    “大黑,你皮又痒了!”丁全暴怒,他从棉花地里站起来,光头亮堂堂的,才蓄起来的头发因为被狗染上虱子又剃光了。

    “娘,你来找我的吗?”小崽站在地里问。

    “嗯,你在忙什么?”隋玉走过去,同时训斥一声:“大黑,不准再去床上睡。”

    棉花杆子长得高,小崽站地里大半个身子都被

    挡住了,地里没风,热得他浑身冒汗,走出棉花地,热风一吹,他顿感舒坦。

    “地里又该浇水了,棉花不耐旱。”小崽说,“还是种麦子和黍米省事。”

    “敦煌少雨,西临沙漠,风又大,土壤干结得快,可能不太适合棉花生长。”隋玉牵着他往回走,过河时给他指南边高耸入云的雪山,说:“明年你跟我去长安,翻过这座山,气候就湿润多了,相比较而言,可能关内更适合种棉花。不过雨多的地方,棉桃又容易发霉发烂,也影响收成。”

    “所以如果我们常浇水,敦煌种棉花的收成还好一些?”小崽问。

    “产量可能稳定一些。”

    “噢——”

    “我明天要去张掖,半个月内回来,地里的棉花就交给你了。”

    “啊?”小崽苦了脸,“不带我啊?我想我舅舅了。”

    “我们都走了,地里的棉花谁看着?  你爹一早一晚不在家,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你又认真负责,细心能干,我只放心交给你。”隋玉吹捧他。

    赵西平都禁不住隋玉的甜言蜜语,他儿L子入世尚浅,哪里禁得住一连声的马屁。隋玉此话一出,赵小崽立马挺着小胸膛打包票:“娘,你就放心出门吧,家里地里的事都交给我。”

    隋玉忍俊不禁,憋着笑说:“我儿子真能干。”

    小崽蹦一下,他嘿嘿发笑。

    “张掖那边如果没有麻烦事,我回来的时候把你舅舅也带回来。”隋玉说。

    小崽高声应好。

    到家后,隋玉牵着他去跟仆妇交代活儿L,待棉花里的种子都绞出来,她们就可以着手搓棉线了。

    “用棉花搓棉线,你们心里有思绪吗?知道怎么动手吗?”隋玉问,对纺织一事上,她是半点不懂,只在弹棉被上知道一星半点。

    “知道,不难的,棉花跟羊毛一样,绒子扯松,再堆在一起拍打,让它们绞在一起……”仆妇说不清,她抓一把去掉棉籽的棉花团在手里,扯了扯缠了缠,一把棉花蓬松得像个棉花糖,随即捏扁搓成长条。之后她折根桑树枝捋下叶子,棉絮扯出来缠在桑树枝上,一根松散的棉线就出来了。

    “之后要用纺车把棉线搓紧实是吧?”隋玉看明白了。

    仆妇点头,“线缠在纺锤上,手摇脚踩,棉线拿下来就紧实了。”她把一撮棉线递过去,说:“这还不行,不结实,一扯就断。”

    隋玉把棉线递给小崽,他稍稍一用力,棉绒就扯散了,他拿在手上搓了搓,再扯就不容易断了。

    “娘,是不是可以剪羊毛和驼毛跟棉花绞一起搓线?”小崽突发奇想。

    隋玉赞赏地看他一眼,说:“是可以,不过驼毛粗,跟棉花绞一起搓线,纺出来的布会不会不平整?羊毛又娇气,加了羊毛的棉布洗的时候会不会缩水?”

    小崽想起来他那条羊绒裤子,他鼓起腮帮子。

    “这都是我猜的,具体是什么情况我也不知道,你以后可以试一试。”隋玉鼓励他。

    “在说什么?”阿水提着一篮鸡蛋路过,她探头问。

    “不告诉你。”小崽一跃而起。

    “嘁,我还不稀罕知道。”阿水敲他一下,催促说:“别偷懒,你跟我去捡鸡蛋,河那边矮山包上的鸡蛋还是你爬上去捡。”

    “我不去。”

    “不去也得去。”

    斗嘴声跑远,唤鸡的“咕咕”声响起,散落在各处的鸡群争相往回跑,在荒野上游荡的大小骆驼踩着晚霞往回走。

    天黑了,隋玉收拾好包袱放在床尾,满身臭汗的男人回来,她听到声往出走。

    “给我拿身衣裳,我去河里洗澡。”赵西平说。

    “好。”

    轻重不一的步子散开,很快又聚到一起,一道往河下游走。

    男人在河里洗澡,隋玉站在岸上跟他说今天跟陈老的谈话。

    清脆的话珠子滚落,伴随着清亮的水声,压下了河两岸的虫鸣声。

    赵西平从河里上来,他胡乱擦了擦身上的水珠,套上衣裳,趁隋玉不注意,他一把捞起她举起来,抱着往回走。

    “看好路啊,我看不见路。”他说。

    “我又往哪里看?我只能看见你身后走过的路。”

    “扭过头看。”

    “不看,摔了你记得扭过身给我垫着。”

    人离开了,草丛里的虫又开始鸣叫,从天黑到天亮,当河边出现觅食的鸡群、喝水的骆驼时,虫鸣消失了。

    隋玉吃过早饭骑上骆驼跟商队一起离开客舍,这次小崽没去送行,随着他一年年长大,已经不再为了短暂的分别伤心落泪了。

    第318章 结交地头蛇

    “隋良,挑土的筐坏了两个,扁担折了两根,铁锹的锹把也断了一个,趁现在天色还早,你拿上铁锹进城配个把儿,筐和扁担多买几个,免得不够用。”赵大哥喊。

    隋良“噢”一声,“铁锹呢?”

    “这儿。”一个帮工把断锹扔上来。

    隋良捡起断锹,骑马进城。

    建房的地方地势偏高,比路面要高出五寸,赵家三父子到张掖的头一天,一致决定要把地面铲平再打地基,铲下的土混着挖地基挖出来的土正好可以拌泥浇墙。隋良对建房的事宜一窍不通,他不揽事,让赵老汉负责,他只掌钱外加跑腿,买椽子、买工具、买埋桩用的粗木、买筐买扁担买木具,只要赵家父子三人开口,他绝不提一个不字。

    但他也不是没主见,在雇工一事上,隋良跟着赵老汉在附近的村落转了两天之后,他进城跟城内的小贩打听当地的地痞是谁,之后花钱买只大公羊带着甘大去拜码头,请吃两顿饭后,经人介绍,他雇来五十五个帮工。这些帮工或多或少都跟地痞手下的小喽啰有关系,隋良不在意,只要会盖房,有一把子力气,他都给揽出城,工价要比去村里雇村民的工钱高,但钱花的值当,从铲平地面到挖地基,这期间没有人上门找麻烦。

    “小哥,进城啊?我老娘攒了半篮子鸡蛋你要不要?我给你送过去?”挑着担在地里浇水的男人高声问。

    “攒了多久了?天热鸡蛋搁不住放,坏了我可不要。”隋良勒停马。

    “攒了五六天,坏不了。”

    “那你送过去。”隋良松开缰绳,准备走了。

    “胡豆要不要,今年我家胡豆种的晚,这个时候还能吃。”

    “行,先送十斤过去。”

    马蹄声跑远,挑担的男人将桶里的水浇完,他立马收拾东西往回走,地里的农活忙完了,他琢磨着找个活计,做一个月的短工,等媳妇生娃的时候能找个好的接生婆。

    隋良在城里买足东西,从城内骑马出来,一出城就听到了驼铃声,他往远处看,西边烟尘滚滚,有大商队过来了。

    “到张掖了,玉掌柜,你家的客舍盖在哪个位置?”客商问。

    隋玉摇头,“说实话,我也不清楚,应该是在城外,临近河流,再往前走走应该就能看见。”

    “仿照敦煌的客舍建的?”客商好奇,“若是跟敦煌的客舍是一样的,明年我们再路过就出城住你家客舍了。”

    “一样,有厨院有牲畜圈,就是客舍小一点,只有四进,赶在商队多的时候肯定不够住,到时候你安排个人先出城问一问,免得客舍住满了又要进城,多交一道进城钱。”隋玉说。

    “怎么不盖在城里?盖在城外商队进城买卖不方便。”

    “不敢进城跟当地的人争利,敦煌离张掖挺远,出个什么事,我们来不及支应。”隋玉坦诚说。

    “这倒也是。”客商点头。

    此后无话,在落日坠下地平面时,张掖郡的城门显露在眼前,驼队放缓速度,待尘烟消退,隋玉看见不远处的平地上堆放着的木椽子和土山,立在河边跟一个陌生男人说话的人看着像是隋良。

    隋良往路上瞥一眼,是相识的商队,他正准备过去打个招呼,一眼看见他姐骑着骆驼从商队里拐了出来。

    “玉掌柜,回见。”客商说。

    “回见,祝各位一路顺遂。”

    “你明天过来吧,什么时候不干了提前两天跟我们说一声。”隋良打发来找活儿做的男人,他快步沿河往下游走。

    “良哥儿。”隋玉喊一声。

    “姐,我认出你了,真是你啊?我还以为我看错了。你一个人来的?没带仆从?你应该带上丁全或是二黑,再不济带上两个仆妇也好。”隋良一连声的念叨。

    隋玉勒停骆驼,她翻身蹦下来,双脚一落地,腿根扯得生疼,在家歇了一年,身子歇懒了,路上走了七天还没习惯奔波的日子。

    “我跟商队一起动身的,不是半路遇上的,跟着商队一起走,就不用带仆从。”隋玉把包袱扔给他,问:“这边进度怎么样了?”

    “地基已经挖成了,今天已经在往地基里砸粗木了,能赶在入冬之前落顶,盖成后晾个一冬,明年春天就能开张。”隋良交代。

    “有人找麻烦吗?”隋玉一直担心这个事。

    “没有。”隋良窃喜一笑,他挽着姐姐胳膊得意地说:“我雇来的帮工都是跟城里的地痞无赖有关系,之前跟蚂蝗打过交道,我觉得多花点钱跟地头蛇打好关系,有时候比官府有人还好用。果然,我把城里城外各个村巷的小痞子的叔伯什么的雇来,此后没有人上门找过麻烦,也没小贼来偷东西。”

    隋玉“呦”一声,“是我小瞧你了,良哥儿,你脑瓜子挺灵光啊,我都不曾有过这个主意。我在家最担心的就是小地痞们上门找麻烦,贪得无厌地搜刮保护费……”

    “没想到被我一招解决了吧?”隋良比出个横扫一大片的姿势,他拍拍胸脯说:“现在你是不是特别佩服我?”

    “对,特别佩服你。”隋玉重重点头,“真有本事。”

    要不是包袱坠着,隋良得意地要飞起来,他办成这个事的时候,就憋着劲等着这一天呢。

    “我回去可要跟你姐夫好好说说……”

    “对,好好跟他说说。”

    “还要跟小崽说,让他佩服死你,他知道了指定又要跟阿宁炫耀他有个最好最聪明的舅舅。”

    隋良的嘴角已经压不下来了,恨不能放声大笑。

    “主子?”柳芽儿喊一声,她高兴道:“还真是啊?我听着声音像,赶紧过来看看。”

    “是我,我来这边看看,来之前还担心有你们摆不平的事,现在看来是我瞎担心了。”隋玉朝她走过去,说:“你们做得挺好,我很满意。”

    “都是二掌柜跟大人的父兄在操心,我就负责做做饭,甘大做些气力活,都是不动脑子的事。”柳芽儿自觉惭愧。

    “凡是所见,必有所悟,你跟着良哥儿做事,肯定也是有自己的想法和领悟的,不必太谦卑。多看多想,等客舍落成了,这边的一干琐事都落在你跟甘大身上了。”隋玉鼓舞几句,说:“你忙去吧,我去跟小崽的爷爷和伯伯说说话。”

    隋良带她过去,赵大哥和赵二哥都在卖力地砸木桩,二人热得脱了上衣,光着膀子,隋玉没过去,免得他们不自在。

    “爹。”

    隋玉喊一声。

    赵老汉戴着草帽瞪着一双老眼四处转悠,防着有人偷懒磨洋工,猛不丁听到耳熟的声音,他回过身再三打量,还真是他那小儿媳。

    “你什么时候来的?”他疑惑,“你一个人来的?老三没来?”

    “刚来,跟着商队一起过来的,西平没来,他还要当值。”隋玉回答,“我来看看你们,为了我们的事让你们跟着受累了,你身子还吃得消吧?”

    “吃得消,你兄弟不让我干活,我不累。”赵父说,“这儿的事都好,不用你操心,哪还用你大老远过来一趟。”

    “不来不放心,我过来一趟心里踏实。对了,既然这边没什么问题,过两天我把良哥儿带回去,这边的事就交给爹操心了。”隋玉说。

    赵父一噎,隋良这小子年岁不大,鬼心眼不少,他杵在这里还挺有用的,隋良要是走了,说实话,他还有些提心吊胆的。

    “你走了,钱谁管?我们可不会记账。”赵父跟隋良说。

    “柳芽儿会记账,到时候她负责发放工钱,买菜买粮买筐什么的,她跟着我已经做熟了。”隋良说,“过一个月,十月的时候我再带人过来验收,到时候甘大和柳芽儿带着五个壮仆留下守客舍。我回去的时候路过酒泉去家里一趟,老叔和大哥二哥带着家小跟我去敦煌过年。”

    “到了秋收时节,爹你跟大哥二哥就回家忙秋收。”隋玉说。

    “让你大哥二哥回去,我在这儿帮你们盯着。”赵老汉可不放心奴仆做事。

    隋玉随便他,反正她话已经说了。

    晚上,隋玉进城借宿,次日出城的时候买五只鸡,让柳芽儿炖了给大伙加餐,并当着众人的面交代柳芽儿每隔十天就买几只鸡或是割几斤肉做顿荤腥。

    有肉吊着,大伙干活更卖力。

    杨大眼上工的头一天就吃得满嘴流油,得知接下来的一个月还能吃三顿大肉,他心想主家都是阔绰的大好人啊,干活的时候不由动了心思。

    天黑散工的时候,杨大眼找到隋玉和隋良,问客舍落成后雇不雇帮工。

    “我家离这里不远,只要不是农忙,我都能过来做事,我媳妇入冬生了娃,她也能来做活儿。”

    隋良想到清扫牲畜圈和浆洗床褥的活儿,正要开口说话,隋玉拦下他,她指着凑在一起清点篾筐和石锤的小两口,说:“客舍落成后肯定是有活计,比如裁缝被褥、厨下帮工、清扫牲畜圈等等,帮工肯定是要雇的,这些事会是他们两口子负责,你找错人了。”

    杨大眼“噢”两声,他立马去找甘大和柳芽儿,柳芽儿看了眼两个主子离开的方向,问:“主家让你来找我们的?”

    “是啊,说是你们负责雇工的事。”

    “那你多留意消息,等客舍落成了我再雇人,到时候会放出消息的。”柳芽儿明白了主子的用意,雇工一事可以帮她融入当地人的生活,若是眼光不错,还能拉拢几个帮手,比如敦煌军屯里的腊梅嫂子、冬子爹娘,他们能稳定地为客舍提供干净的米粮和菜蛋。

    次日一早,隋玉和隋良从城内出来,二人跟赵家父子三人打过招呼,一个骑骆驼一个骑马,姐弟俩一起离开张掖。

    第319章 棉被做成

    “夫子夫子——”小崽着急忙慌跑回来,他推开客舍的门,大声喊:“夫子,你在不在?棉花地里来了个官,他问东问西的,我说不过他,他朝客舍这边来了,你快出来迎敌。”

    陈老:“……迎什么敌,你闭上你的嘴巴,别嚷嚷了。”

    小崽大步过去扶着他,说:“我娘说你可厉害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舌战群儒,老夫子,你可要为我们守住棉花啊。”

    陈老:……这娘俩是如出一辙的狗德行,用人的时候可着劲灌迷魂汤。

    一老一小走出客舍,无人接待的农官看见人大步走来。

    “伯伯,我爹娘不在家,你又嫌我年幼不愿意听我说话,我请来我的夫子招待你。”小崽大声说,“我夫子在来敦煌之前在长安大司马的府上做事,不是个寻常的老头子,你可别小瞧他。”

    陈老干咳一声,垂眼说:“玩泥巴去吧,别来打扰我们。”

    “要水吗?”小崽一边问,一边去推开门,说:“伯伯,你请进。”

    陈老比个手势,身形干瘦的农官迈步进去。

    小崽仰头看向老夫子,悄悄问:“我要去找我爹回来吗?”

    “他跟你一样没用,回来也只会拖后腿。”陈老摆手,“不要进来打扰。”

    赵小崽不跟老头一般见识,他哼了哼,门关上了,他去厨院一趟,之后就坐在客舍外守着。

    一只橘色大猫出现在墙头,嘴里叼着只大耗子,一人一猫对上眼俱是一怔。

    “咪——”小崽唤一声。

    大猫像是没听见,它跳下墙头,大摇大摆走了。

    新逮回来的野猫不怕人但也不亲近人,五只野猫游离在人群生活的角落,除了逮耗子,它们还去北边的荒野地逮田鼠捕麻雀,不怎么吃人给的食粮,自然也不肯搭理人。

    猫走到无人的角落逗弄还活着的耗子,等它玩够了才一口咬死大口吃掉,小崽远远望着,猫吃饱了趴在墙根睡着了,他才移回目光又看向紧闭的木门。

    不知过了多久,门内响起脚步声,紧跟着,木门拉开了,小崽迅速起身,眼巴巴看着大门打开。

    “陈老,您留步,我先走了。”农官面上挂着笑。

    小崽探头,说:“夫子,学生代您送客。”

    “可。”

    小崽把农官送过棉花地,确定他不会再回来,他赶忙转身往回跑。

    陈老早料到他会再找来,不等他问,先一步说:“跟你爹说不用担心,他没恶意,我已经把你娘的意思传达过去了,等你娘回来,他会再过来。”

    小崽大松一口气,气还没喘匀,他又马不停蹄去舀一碗刚熬好的绿豆水和一碟酥黄豆给老夫子送去。

    陈老看了眼还在冒烟的绿豆水,问:“什么时候熬的?”

    “农官进来的时候,我让殷婆煮的。”

    一家子人精,陈老挥了挥手,说:“忙去吧,我这儿不需要你伺候。”

    “得嘞。”小崽高高兴兴走了。

    晚上赵西平回来,从小崽口中得知陈老劝退农官的事,他想了想,让翠嫂宰两只母鸡给陈老炖一碗鸡内脏送过去,陈老不怎么爱吃鸡肉,但极爱鸡内脏。至于他就不再过去打扰了,他尊敬有学问的人,但老头子不喜欢对他太过尊重的人,明里暗里说他无趣古板不善变通。像隋玉对他持挑剔的态度,不捧着他,老头子反而有交谈的兴趣。

    九月初四的中午,隋玉和隋良一前一后进城,二人饿极了,进城先去城内的油茶铺子买两碗油茶填肚子,落座就听到有人在谈城北的棉花。

    “玉掌柜?”一个干瘦的男人走到长桌对面,问:“是玉掌柜吧?我姓王,是当地的农监。”

    隋玉了悟,她看了看碗里的油茶,说:“等我一会儿,待会儿我们去我的客舍聊。”

    “没事,我在城门口等你五日了,不缺这一会儿,你慢用。”王农监走出油茶铺子,站外面等着。

    隋玉和隋良三两口吃完油茶,付了钱,二人走出去。

    王农监牵的有毛驴,为了照顾毛驴慢悠悠的步子,隋玉和隋良牵着骆驼和马走路。

    走出城再往北,走过麦地和黍米地,远远就能看见棉花地了。

    早上还没出太阳的时候,仆妇们就来摘过一遭棉花,经过半天的日晒,地里只有零星的棉桃又裂开口子,雪白的絮子在枝叶间很是显眼。

    农监目光炽热地看着,问:“这东西真的还能织布?”

    “可以,棉线已经搓出来了,过些日子就可以织布,织机我也买了。”隋玉回答,“等我把棉布织出来,棉被做出来,你就准备上书给朝廷,再把棉种和棉布棉被献给朝廷。”

    “能不能在十天之内做出两床棉被和两尺棉布?我打算赶在下雪前带着棉被棉布以及棉种亲自进京。”农监担心棉被运送的过程会出岔子,打算亲自走一趟,“我在长安有师友,可以直接把棉布棉被和棉种送到大司农的案桌上。”

    隋玉想了想,九月中旬离开敦煌,冬天路难行,进京可能要到腊月了,路上若是再耽误一下,明年开年了可能才把棉种的消息送到皇上眼前。有洪池岭上的雪山挡着,朝廷来使抵达敦煌时最早是在三月中旬,那时她的棉种都种下了。

    “好。”她一口答应,“路上天冷,我给农监准备一身棉衣。”

    农监道声谢,说:“你这里要是缺人手,你尽管开口,缺人缺物我去给你寻。”

    隋玉笑了,说:“那我就不客气了,我这里织布的人手少,棉线搓出来了,你拿走让城内的织布坊张罗,关于染色和织法,织布坊更擅长。”

    农监一口应下。

    说着话,三人到了客舍,客舍前的空地上晒着今早摘回来的棉花,大壮坐在树下守着。

    两只大黑狗睡懵了,人走近,它们才醒过来,腿还睡麻了,起身迎接主人的时候一瘸一拐,吓得隋良以为谁把它们打瘸了。

    仆妇们在第二进客舍的仓房里绞棉线,五台织机都用上了,走进客舍就听到织机的咯吱咯吱声。

    隋玉敲了下门,她进去说:“怎么在仓房绞线?仓房光线不好,伤眼睛。”

    “仓房凉快。”仆妇说,“您刚回来啊?”

    “对,绞多少线了?”

    “都在隔壁仓房放着,钥匙在大人手上。”

    隋玉又出去,走前交代:“我让人把茶舍的门打开,你们把织机搬进茶舍,绞棉籽绞棉线的时候在茶舍里弄,光线暗了就点油盏。”

    赵西平听到声已经出来了,他看见农监,又看隋玉从第二进客舍出来,他进屋拿上钥匙去开门。

    “有一百斤(汉代斤两)棉线了,应该是能织一匹布了。”他说。

    门打开,隋玉和农监一起进去,棉线缠成一个轱辘一个轱辘放在架子上,她拿下一卷线找到线头扯开。于她来说,这种棉线有些粗,但对农监来说很是惊艳,比蚕丝粗,比麻绳细,还不易断,而且手感摸上去柔软不扎手。

    “好。”他激动道。

    “这些你拿走。”隋玉说,“要是织毁了,责任在你。”

    农监没生惧,他用麻袋装走一百斤棉线,牵着毛驴驮走了。

    “吃饭了吗?”赵西平问。

    隋玉摇头,“在油茶铺子被他逮到了,匆忙喝了碗油茶就回来了。”

    “有个商队明天要走,翠嫂在忙着蒸包子,你去吃点,晚上让人宰两只鸡炖罐汤。”赵西平说,“农官之前跟陈老见过面,说了什么我也不知道,你想知道你去问陈老。”

    隋玉摇头,“既然已经有结果了,过程我就不好奇了。”

    “姐,刚出锅的酸菜鸡蛋包子,快来吃。”隋良已经吃上了。

    隋玉吃饱喝足洗个澡洗个头,换洗干净,她倒床就睡,一觉睡到天黑。

    养足精神,隔天一早,隋玉又忙开了,她请来木匠,让木匠用打磨光滑的木板做个六尺宽七尺长的木框,再比照着尺度钻孔,钻出来的孔隙里塞上光滑的木条,这个最后成型时宛如是四根木耙嵌在一起。

    做这个东西不复杂,但工序麻烦,尤其是她要求的精细,木框做成两天过去了。

    这期间,五个仆妇又绞出十斤的棉线,隋玉拿来棉线开始绕着木框上插着的木栓做棉线网。

    上辈子她上初中的时候,她奶的身体快不行了,老人家死前惦记着给她准备八床新棉被做嫁妆。初二的那个暑假,她跟着老太太背着棉花去赶集弹棉花,也就那一次,她大概了解到棉被是怎么做成的。

    棉线绕成经纶网,先是横着排列再竖着排列,最后斜着再绕,棉线都用了一斤,织成的布拿去筛土都不会掉灰。

    绞去棉籽的棉花称十二斤铺在网床上,隋玉拿来找木匠做成的大弓,让二黑扛着弹棉花。

    “牛皮弦粘上棉花,你用这个木锤刮皮弦,对,就是这样,把棉花坨弹成绒子。”隋玉满意了。

    旁观了多天的仆妇们用另一个木框开始织棉网,棉网织成,二黑也把棉花弹好了。

    隋玉拿上棉线在蓬松的棉花上继续绕线缠经纶网,之后用光滑的木饼把棉花压了又压,从木框上倒扣下来时,一床十三斤六两的棉被做成了。

    另一床棉被做成是十四斤整。

    因为是要献给贵人的棉被,隋玉用缎花锦做被面,交给农监的时候,她嘱咐说用棉布或是麻布做被面,盖在身上最舒服。

    农监拿出织成的一匹鹅黄色棉布,说:“你再用这个裁做一个被面,献上去的时候可以做对比。”

    隋玉依言照做,待送走农监,她着手为自家人做棉被和棉衣,辛苦了一年,该轮到她享受了。

    “玉掌柜,你的棉被卖不卖?你开价,多少钱我们都买。”早就留意到这个动静的客商们找上门。

    “不卖棉被卖我二百斤棉花也行。”另有客商说。

    “卖我一百斤就行,我不贪。”

    其他人齐齐瞪住这个他,这个杀千刀的商队怎么还不垮啊?有这样做生意的?

    第320章 凛冬至

    “今年不能卖给你们,我手里剩下的棉花不多了。”隋玉很是惋惜,棉花的产量比她预计的少很多,从棉桃初绽到目前来说,两个月的时间,两亩棉花只收了三百四十余斤(汉代斤两)的棉花。地里头一茬种下的棉花已经到了尾期,杆子上挂的棉桃所剩无几,后两茬种下的棉花倒是还能收获半个月,但株数太少,摘一次还装不满一篮子,棉花晒干了还不足十斤。

    隋玉估算一下,这两亩棉花的产量顶多在四百斤,再绞去棉籽,棉花绒子估计只有二百斤,亩产只有一百斤。如果做成十斤一床的棉被,一亩棉花顶多只能做八床,其中棉线都要占用二斤棉。

    “剩下的棉花只够我们自家人做几床被子和几身棉袄,没有多余的拿出来卖。”隋玉说,“不过明年棉花会扩大种植,大概能种四五十亩,明年你们再来,到时候能把棉被卖给你们。”

    “二亩地的棉花只能做几床褥子和棉袄?产量挺低的啊。”种过地的客商说。

    “还搓了六十斤棉线,不是全拿来做棉被和棉袄了。”隋玉解释,“不过一亩地出产的棉花,做十斤一床的被子大概能做八床,做成棉袄棉裤或是棉袍,大人的棉袄用二斤棉就够了,棉裤二斤重,一身顶多四斤,大概能做二十五身。”

    “二斤重的棉袄能在下雪天穿?出不了被窝吧?”有人不信,“我的芦花袄子有五斤重,下雪天走出门,风一吹就凉透了,穿个一冬就不保暖了,压得死薄死薄的。”

    隋玉莞尔一笑,说:“等下雪了,我拿件棉袄给你们试穿一下,暖不暖和你们穿上就知道了。”

    “那我们就等着了。”

    “哎,玉掌柜,一亩地能产一百来斤棉花,你打算卖什么价?”通过之前的言语,已经有客商估摸出棉花的亩产,他不禁打听棉价。

    其他客商纷纷竖耳听着。

    隋玉稍稍沉思,她选择把球踢回去,说:“我不清楚,你们觉得呢?明年夏天我的商队从关外回来了,我让他们先带十来床被褥去长安试试水。”

    “夏天就能出棉?”最近刚进关的商队不清楚情况,他们坐直了打听:“具体是几月份能摘棉花?玉掌柜你给个具体的月份,我看我明年能不能赶过来。若是赶不过来,我留三五个人在这儿给你帮忙。对了,棉种卖吗?”

    一句话点燃了在座各位沸腾的心,他们目光火热地盯着隋玉,掰不开她的嘴,他们恨不能摁着她的头让她点头。

    “不卖,届时朝廷会有安排。”隋玉给他们泼一盆凉水,也算是一个告诫,她的棉种在朝堂上过明路了,暗暗动心思的人安分点,可别想着去地里偷摘棉花,出现在敦煌外的任何一株棉都能让一大家子锒铛入狱。

    茶舍里的气氛萎靡下来。

    “六月底就有棉桃吐絮了,如果朝廷没安排,大概七月下旬就能做棉衣棉被贩卖。”隋玉给出准确的时间,“诸位若是有意,明年七月赶来敦煌买棉衣棉被。”

    开春商队离开敦煌,不管是进

    关还是出关,都无法在七月赶回来,在座的客商一致决定明年离开敦煌时安排三五个脑子灵光的族人留下等消息。

    “玉掌柜,往后我们要托你多多关照了。”;生意上的事有了眉目,客商们了却一件心事,有了心思琢磨其他,有棉花在手,隋玉一家要大富大贵啊。

    隋玉脸上是克制不住的笑,她努力压下嘴角,声音里的高兴劲却是掩不掉的。

    “好说好说,是相互关照,我们共同发财。”

    “吃饭了。”赵西平出现在门口,他指了指天,说:“太阳升到头顶了,都不饿啊?”

    “饿什么?想到明年要发大财,玉掌柜都高兴饱了。”站在外围的客商调侃,他带头往外走,说:“吃饭吃饭,财要发,饭也要吃。”

    “赵千户,你这是娶了个金蟾回来啊,好好供着。”

    “是啊是啊,赵千户有福气。”

    赵西平应下这些打趣的话,顺着说:“一直供着,比供我祖宗都诚心。”

    隋玉笑瞪他一眼,跟着往外走。

    “玉掌柜,你在哪儿得的棉种?”尤大当家靠近小声问,“大宛?”

    “从一个和尚手里得来的,他从身毒国回来,途径大宛。”隋玉没隐瞒。

    “身毒国?哪个方位?”尤大当家压根没听说过这个国家。

    “我也不清楚。”隋玉摇头,“你去关外可能会打听到更多的消息。”

    “噢,好,多谢你告知。”

    “客气。”

    走到门口,尤大当家跟赵西平打个招呼,大步跟上去厨院吃饭的客商,他跟人打听谁知道身毒国在哪儿。

    “我听说过,好似不少和尚是从这个国家过来传佛的,据说过去一趟要走三五年。”一个曾跟和尚打过交道的客商开口,“莫非玉掌柜的棉种是从身毒国得来的?”

    “她说是从一个从身毒国过来的和尚手里得来的。”

    “难怪,我在关外走了近二十年,就连安息帝国也去过,没见过棉花这个东西。”满面风霜的老客商开口,他想了想,说:“一来一回最少也要六七年,六七年后,我们大汉的国土上估计已经种满了棉花,你们也别琢磨着再去身毒国,不值当。”

    赵西平跟在后面看隋玉一眼,她逮到他的视线,问:“看你祖宗做什么?”

    “净胡说八道。”他不想理她。

    隋玉无声学他说话,夸张的表情让她看起来怪模怪样,格外欠揍。

    赵西平绷不住笑了,他抬手拍拍她的头。

    隋良走出来看到这一幕翻个白眼,他没好气地说:“吃不吃饭了?菜都要凉了。”

    没人理他,隋玉和赵西平默契地忽略他,擦身而过时,隋良手痒拍他姐夫一巴掌,赶在赵西平转身揍人前,他得意地跑了。

    “你有本事别进来吃饭。”赵西平发现这小子动不动喜欢刺他一下,也不知道是不是不服他,故意挑衅。

    隋良站在门外,他想了想大步跟进去,说:“姐夫,三思而后行啊,你还指望我去接你老爹老娘来敦煌呢。”

    这倒也是,赵西平放他一马。

    “你什么时候离开敦煌?”他问。

    “过两日就走吧,我约了几个镖师,他们愿意陪我跑一趟。”隋良坐下吃饭。

    “出钱雇他们吗?”隋玉问。

    “不是,不给钱,我只负责他们的吃喝住,我们是交情好。”隋良挑眉,得意地问:“怎么样?我人缘好吧?”

    隋玉点头,“跟我一样。”

    赵西平嗤笑一声,这姐弟俩……

    “你别顾着笑,千户所的房子你记得让人打扫干净。”隋玉交代,“木床检修一下,屋顶瓦片该补的补,该修的修,请个泥瓦匠过去,好几年没住人了,房子坏得快。”

    赵西平点头应好。

    “我只给爹娘各准备一身棉衣,再有棉被一床,兄嫂他们都没有啊。”隋玉先跟他交代好,“这事你处理好,别让人跑我面前讨要。”

    “好。”赵西平再次应下。

    这种事隋良不插言,小崽看了看,他埋头大口干饭。

    *

    三天后,隋良收拾一大筐干粮和卤肉卤鸡,拿上隋玉先给他做好的一身棉袄棉裤,他带走十头骆驼,跟着五个镖师一起离开敦煌城。

    临近十月,麦子黄了,黄豆的豆荚也鼓了起来,到了秋收时节,但家里人手不够用,赵西平只得再雇二十个帮工帮忙收庄稼。

    从关外来的仆妇骨架大,力气也大,她们学会弹棉花后,沉重的大弓落到她们手里,二黑腾出手,又投身到庄稼地里。

    秋收持续了大半个月,粮食都入仓,秋意越发浓重了,一早一晚已经有了寒意。

    隋玉拿出一家三口的薄袄,这是用棉花填充的,一件薄袄只用一斤棉,六个鸡蛋的重量罢了,但视觉上很蓬松,穿上身又软又暖。

    小崽穿上薄袄立马出门炫耀一圈,客商们见到了,一个个伸手拽住他,又是捏袄的厚度,又是伸进袄里摸暖不暖和。

    “走走走,往河边走,河边风大……棉袄不透风,这孩子里面就穿了件单衣,身上暖得像火炉。”

    “我娘还给我做了件厚袄,红色的,用的缎花锦,可好看了。”小崽眉飞色舞地炫耀。

    “五百钱,卖给我。”尤大当家逗他。

    小崽犹豫了一瞬,拒绝了。

    “五百钱一件袄你还不卖?你想要什么价?”有客商问,“你娘跟你说一件袄值多少钱?”

    小崽狡黠一笑,他挣脱拽着他的人,说:“别想从我嘴里打探消息,我是小,不是傻。”

    回去后他就把话告诉隋玉,隋玉想了想,说:“再有人问你,你就答应,地里剩下的棉桃还能收三五斤棉花,我还能再做一身厚袄。”

    棉花地里的棉花只剩最后一茬了,棉花叶已经掉完了,剩下的棉桃在这个时节很难再开绽。隋玉又等了十天,在十月底,西北边来的寒风到来时,她安排仆从把棉株拔

    回来,棉桃都摘下来,棉柴堆进茶舍的角落,下雪后烤火的时候烧。

    赶在大雪落下前,隋良带着赵家一家老小过来了,赵西平亲自送他们去千户所的房子里,一路上把侄子侄女可以留在敦煌识文断字的事以及家里种棉花的事都交代了,他事先跟家里人嘱咐好,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让父母兄嫂心里有个底。

    “能给的,能帮扶的,我跟隋玉没有二话,不能给的,你们不用张嘴讨要,要了也不会给,要是闹出不开心的事,大郎他们来我们这儿跟夫子念书识字的事作罢。”赵西平看向两个兄长,说:“大哥二哥,你们别嫌我三两句话就掺一句威胁,我跟隋玉都没心思在家里搞什么玩心眼子的勾当,我们要是相处得愉快,以后常来往,要是相处得不痛快,往后我只接爹娘过来住些日子。”

    话说到这儿,赵大嫂和赵二嫂都歇了心思,她们没一分半分的本事,只能凭一身憨力气种地,有吃有喝别的不愁,只求儿女比她们强就行了。

    “我们没别的心思。”赵大哥说,“家里兄弟三个,你最有本事,你能出人头地,我们没帮你什么,你发达了能拉扯你侄子一把,大哥就谢你。”

    赵二哥也点头,“我们来这儿没什么事,你有事要做就喊我们,你两个嫂子做饭还行,她们能去灶房帮帮忙。”

    赵西平不跟他们客气,说:“赶在下雪之前,地里要施一道肥,大哥二哥,你们跟我一起下地。大嫂和二嫂不用做什么,你们照顾好孩子,一日三餐去客舍吃。趁这段日子,让大郎二丫他们都去学堂听课,能耐得住性子坐下来的,明年留在我这儿。”

    “行行行。”赵大嫂满口答应。

    赵父和赵母从始至终没说一句话,二老早就看明白了,老三家的事,他们插不上话,更别提做主。他们现在只求活久一点,他们只要还活着,四个儿女就断不了关系,老大老二跟着老三总能喝到一两口肉汤。

    凛冬已至,大雪落下,天地间安静下来,人和地都进入休养生息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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