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不大不小的私塾虽不起眼,却是永宁镇上唯一教书育人的所在,也是墨璟养父母耗费了无数心力的私人产业。
墨璟养父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是这十里八乡有名的俊后生,本以为以后生活该是康庄大道,却没想到这难得的学识也造就了他之后无数个日日夜夜中的痛苦。
得了秀才后,他便想着去考举人,可当时考场上得了功名的大多是有钱有势的酒囊饭袋之辈。墨璟的养父无权无势,只是个身无长物的普通书生,就算读了再多的圣贤书,与金榜题名也是有缘无分。
屡试不第后,他便痛定思痛,不再在科举这条漫漫长路上消磨下去。他回到永宁镇上结婚生子,过上了平凡人的生活。那些平步青云的幻想,最终都成为了日常生活中的柴米油盐。
所幸他找到了一个心爱之人共度余生,可二人成婚近二十年,却半点在这个世上留下个一儿半女。生下来的孩子不是因病早夭,就是先天不足,竟然没能有一个顺顺利利地成活下来。
墨璟的养母无数次在深夜无声流泪,觉得自己和夫君这辈子怕是半点没有儿孙缘。可他们又极其喜爱孩子,夫妻两个便合计着开一间私塾学堂,就当是造福乡里,同时也为自己未来的孩子积福积德。
这间私塾学堂凝聚了私塾夫妇大半辈子的心血,他们将无数的时间精力都投入在这间小小的私塾中,尽职尽责地为孩童开蒙教学。不知是否是他们的诚心感动了上天,在成功开设私塾半年后的一个雪夜里,这对善良的夫妇就在家门口捡到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弃婴。
这个婴儿便是墨璟。
墨璟从小在私塾夫妇的宠爱栽培下长大,这对老夫妻将所有的期望都寄托在了他的身上,希望他长成一个于国家有益的栋梁之才。墨璟也知道养育之恩无以为报,便暗下决心,待他功成名就,定能光耀门楣。
可世事无常,总是子欲养而亲不待。自私塾夫妇死后,已是又过了一个春天。
老夫妻在异地遇害,墨璟千里迢迢地奔驰而去,最后却只能一人孤独地扶灵回乡。抛洒的纸钱铺天盖地,像是在他的世界里下了一场永远不会停歇的白雪。
私塾夫妇清正廉明,无有存私,街坊邻里无论家境富有贫穷,只需两挂束脩便可以带着自己的孩子上门求学。这样清风明月的人本该长命百岁,却没曾想因为一点银两,死在了多名狂徒的尖刀下。
永宁镇上的老老少少都来灵堂为私塾夫妇哀悼吊唁,墨璟作为整个家里唯一的顶梁柱,须得将老夫妻的身后事安排得妥妥帖帖,不能有一丝破绽。他红着眼眶招待着这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一宿一宿地熬下去,眼睛红了,却掉不出半滴眼泪来。
直到私塾夫妻顺利下葬后,墨璟才得有一丝喘息之机。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一些足以让他粉身碎骨的恶毒揣测。
有人说他出现在冬夜的雪地里,是个天煞孤星的命,不仅霉运缠身影响身边的人,还克死了自己的养父母。还有人说私塾夫妇是个蠢笨无能的,竟然把别人的孩子当自己亲生的,最后钱财都流给了外家人。
墨璟从小到大都不在意自己是个弃婴的身份,却容忍不得他们污蔑自己的养父母。向来循规蹈矩的书生第一次打架,就是在半夜里给那爱搬弄是非的造谣人套了麻袋,对其拳打脚踢。
他打得畅快,像是将自己多日的苦楚哀伤都宣泄了出来。
等到墨璟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时,皎洁的月光透过没有合上的木窗照进屋内,在地上投下了一片清辉。墨璟忽然觉得自己脸上有点淡淡的凉意,一抹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第二天墨璟便将永宁镇上的房子租了出去,换取租金还清了一部分所借的丧葬费,独自一人住进了紫霄山下不远处的小木屋里。他身背债款,除了固定入账的租金外,便只能另寻出处赚取银两。
他一边支撑着老夫妻留下来的私塾产业,尽职尽责地给孩子们上课,学费依旧是两挂束脩的老规矩。闲暇时间便与镇上药材铺子的老板达成交易,去山上采药,按照药材的价值和质量来赚取银两。
这样辛劳的日子虽不至于入不敷出,却也是一贫如洗。所幸他现在孤家寡人,也算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墨璟数着自己身上买肉后剩下来的铜板,没忍住幽幽地叹了口气。
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自己读了十多年的圣贤书,最后竟然还是同白丁无异,为了五斗米发愁。墨璟自嘲地勾起嘴角,继而振奋精神,打算再去药材铺子一趟,问问近日可还需要上山采药。
药材铺子里浓郁的中草药味隔着数米都能闻到,墨璟喜欢这样的味道,觉得闻着能让人凝神静气。他像往常一样推门而入,却发现柜台后面的掌柜的同以外有着很大的不同。
掌柜的是个绿豆眼的糙汉子,平日里半点都不在意自己的脸面容貌,今日却不知何为在脸上蒙了一层面罩,将眼睛以下的部位遮了个严严实实。墨璟觉得非礼勿视,可还是没忍住悄悄瞧了几眼。
感受到墨璟隐晦的目光,那铺子老板垂头丧气,伸手按在自己一边的面罩上:“你也瞧着怪异吧。”
墨璟没想到自己自以为隐秘的视线被人抓了个正着,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他低垂眉眼,连连作揖,对铺子老板忙不迭地道歉道:“君子非礼勿视,是我失了分寸,还请掌柜的勿要怪罪。”
老板叹了口气,原谅了墨璟的无礼。他和墨璟多次交易,早已渐渐熟悉,见他好奇,便伸手揭下了自己的面罩。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闷,像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一样:“不要担心,我也正想找个有见识的人来瞧瞧我这是什么毛病,可是找了好几个大夫都束手无策。”
得了铺子老板的许可,墨璟这才敢抬头去看。而这一看,却实实在在地让他吃了一惊。店铺老板面上昨日还安然无恙,今日却在嘴边上长了一个硕大的脓包,几乎要从嘴角生到下巴上。
确认墨璟能够看清后,店铺老板才再度将面罩严严实实地戴上。他伸手握拳,砸在了柜台上,发出了一声闷响,既气又恼地说道:“也不知道是不是碰上了什么脏东西,一觉醒来便成了这副模样。”
墨璟没想到情况竟然能坏到这步田地,那脓包红肿疼痛,甚至还慢慢地在往外流着脓水,隐约有溃烂的迹象,看起来颇为骇人。任谁脸上平白无故长了这么个东西都会接受不了,也难怪向来不在意容貌的铺子老板会一反常态地戴上面罩。
墨璟虽然能简单分辨出一些草药的药性和用途,可若真谈岐黄之术的理解,却是一知半解。他无法给店铺老板一些实用性的建议,只得出言宽慰,尽一尽自己的关爱之情。
告别的时候,店铺老板没有寒暄,只是简单地摆了摆手。墨璟见他心情不佳,不好在人家面前碍眼,利落地得了之后几味草药的买卖要求后,便提着自己下学刚买的肉,慢慢回家去了。
他还没走几步,就有一身着青白长衫的公子朝他缓缓走来。那公子瞧着年岁与他相仿,头戴碧玉冠,脚踩黑金锦底的靴子,腰间挂着一枚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玉佩,擦肩而过时还朝墨璟温柔地笑了一下。
墨璟觉得自己应当是没有见过这个人的,永宁镇只是个偏远山脚下的小镇,极少与外地人往来,镇上总共也就住着几百户人家。他从小在镇上长大,又因为养父母的关系,早就将绝大多数人混了个脸熟。
这位陌生的公子无论是长相还是气度,都不像是能在永宁镇上出现的模样。可人家到底礼貌地同自己微笑招呼,墨璟虽不解其意,出于礼仪考虑,也同他微笑示意。
“欸,这位公子。”
那陌生公子忽然出声叫住了墨璟,墨璟停下脚步,回头望他,不解地询问道:“公子有何贵干?”
那长衫公子快步走到墨璟身前,一双深沉的眼睛就这样盯着他瞧。墨璟被他这样直勾勾地看着,不知为何,心底里生出一种被野兽盯上的感觉,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太舒服。
也就是在这个契机,他得以将面前这个陌生人的面孔尽收眼底。墨璟忽而皱了皱眉头,这个人他该是没有见过的,却总觉得有些眼熟。
那人神神秘秘地盯着墨璟看了片刻,像是想从他的身上盯出一个洞来。就在墨璟快要忍不住出声询问时,那人却像是突然从沉浸的状态中反应过来,对着他作揖道歉。
“没什么,打扰了。”
那人转身离开,就连半个眼神都没有留给墨璟。他眸中邪佞的紫光一闪而过,瞳孔骤然变得尖利,又在下一秒恢复如初,看不出半点端倪。
莫名其妙。
墨璟不明所以地看着这个陌生公子离去的背影,只觉得今天一天的所见所闻都匪夷所思。他晃了晃脑袋,将这些怪力乱神的想法抛之脑后,提溜着新买的肉,回木屋去给家里养着的狐狸祖宗做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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