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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1  ☪ 尚书仆射

    侍女从西边屋舍出去后, 心情雀跃的哼着乐府诗的音韵,在走到东边屋舍的时候,突然远处有人喊了她一声。

    “红鸢!”

    一个老妪放下手里的瓠, 一只手叉着腰, 伸手就来拧她耳朵,“你不好好侍奉女君,怎么乱跑出来,我之前是怎么跟你说的。”

    被唤作红鸢的侍女满不情愿的摘下几片叶子,折来折去:“女君特命我去周侧夫人的屋舍里面找人, 我不是失职来玩。”

    “女君怎么会命令你去来。”刚说完,老妪又心存侥幸的再次开口确认, “真的是命你来的?”

    她们母女不属于奴隶,只是当年家中贫穷,所以才以钱财赎来的,因为并不是人身自由都永生永世属于主人家博陵林氏, 也不是世代都侍奉的博陵林氏,所以很多事务并不会让她们接触到,她这个小女当初能够西边屋舍侍奉女君还是缺少洒扫的侍女。

    在西边屋舍熬了一年多, 终于能够得到这样的机会, 但是被人给质疑的红鸢脸色十分难看的看向这个母亲:“我编造这种谎言干什么,难道我哄骗你还能够得到女君的赏赐。”

    老妪听见女儿这么说, 立马明白是真的,开心的前仰后翻, 很快又摆出母亲的样子勒令:“那你要谨慎办女君给你的事情, 这是在女君面前表现的机会, 要是女君看你事情做得好, 可能就会让你去居室侍奉了。”

    红鸢点头, 然后捂嘴变得着急,留下一句“阿娘要是再说下去就真的会耽误女君的事情”就匆忙离去。

    *

    赶到周侧室在东边屋舍的住处后,红鸢走进去,低头喊人:“侧夫人。”

    坐在庭院里面的妇人抬起头看她,眯起眼睛愣了好久,在脑子里想这个侍女是在哪个郎君娘子的屋舍侍奉的。

    红鸢看了出来,不慌不忙也没有丝毫局促之色,坦坦荡荡的报出自己名字和来处,又不拖沓的说出来意:“奴叫红鸢,是女君和家主所住屋舍的侍女,女君想要找侧夫人身边那位善女功的侍女去帮女郎做些贴身衣服。”

    周侧室听完缘由,也没有多想什么,心里还觉得高兴,这位女君是怎么对待三娘和五郎的,她都知道,虽然平时很少去西边屋舍,但是一直很感激,时时想着要报恩,转头就喊了个名字:“紫朱,你跟着去一趟西边屋舍,用心侍奉女君和女郎。”

    一个侍女从居室里面出来,向周侧室低头行礼后,跟着红鸢离开。

    在快要到西边屋舍的时候,心中惴惴不安的紫朱脚步开始变得越来越慢,最后落后前面的侍女很远,她在心里想了想,然后迅速的快走几步,停下来,侧过身体,拉着红鸢的手,紧紧握在掌心,另一只手则将腕上的东西一路挪到了红鸢手上:“我一直都是东边屋舍侍奉侧夫人,侧夫人不喜欢出来走动,我也就很少跟着出来,更没有来过女君这里,不知道女君是有什么事情要找我。”

    红鸢看到她拢过来的东西,赶忙笑着推拒,把玉镯子原样还了回去:“你这是干什么,女君因为听李媪说你擅女功,女郎又刚出生三个月,肌肤柔嫩,时时都被衣服弄得后背变红,所以特命我来找你去,尽管安心就是。”

    紫朱摸着玉镯,只能暂时把心里的不安给摁下去,双手紧紧攥着,交叠在腹部,一路上不敢东张西望。

    等到了西边屋舍,走进庭院,在厅堂外面深吸了好几口气,把脑袋垂得更低才硬着头皮进去。

    玉藻端着漆碗出来,看到不认识的侍女来,好奇的用余光扫了眼,站在庭院里面的红鸢看见后,心里打起算计,凑上前当成说是平常趣事那样,把刚刚来的路上,紫朱给自己玉镯子的事情说了出来。

    玉藻听后,顺嘴就说出句“应该是心虚了”。

    *

    紫朱低着头,上阶到议事厅堂,看到的就是女君跽坐在书案前面,用手撑着颔,安安静静的看阅着竹简,层层叠叠堆垒成髻的乌发里只斜插、正插着简单的白玉钗与玉篦,衬得她是温婉玉人。

    灯盏里面的火苗恍恍惚惚,就像是庭院里来的清风吹过。

    堂上这么静好,更加让她不知道怎么办,只知道在南方家乡的时候,每次风雨来临之前,也是这样。

    两只手死死贴在腹前,略显紧张的喊了句:“女君,不知道女君找我有什么事情。”

    谢宝因抬头望向面前,一身丁香色的襦裙,相貌也确实有南方娘子的风韵,她收起支颔的手:“听说你的女功很好,我想让你帮女郎做一些衣服。”

    心里装着事情的紫朱只想赶紧离开这里,一鼓作气把肚子里面的话全部都说了出来:“不知道娘子现在醒没醒着,就算是睡着也没事,我看一眼就知道身长,我想早点回去做出来给娘子穿。”

    这么多话说下来就没有停歇的时候,像是生怕说慢了,性命就要留在这里。

    这样连心都不能安定的人,竟然也敢在主人家里做出那样的事情。

    谢宝因目光微闪:“女郎去了夫人那里,还需要再等一等,不过我今天刚好得到一件东西,需要你给我见教见教。”

    紫朱大着胆子看向北面坐席的女君:“女君尽管问,我要是知道一定告知,不敢见教女君。”

    谢宝因目光微闪,朝面前微扬下颚:“你认不认识这是什么。”

    紫朱看向案上的漆木平盘,楞在原地,想到什么后,瞳孔猛地放大,下意识要张嘴否认之际,忽然灵光涌现,转了话锋:“这是鹿皮。”

    把她一切神情都纳入眼底的谢宝因不急不缓的抚上鹿皮,正视过去,微微一笑:“我在家中的时候,也喜欢跟家里姊妹弟弟一起玩闹,哪怕是现在嫁来林氏也很难改掉这样的性情,经常跟侍女老妪言笑,谁不知道竟然画虎不成反类狗,她们不仅不把我当女君看,还要去认家中那些低贱的奴仆做主人,把她们说得话当成不得不听的圣人之言,对我这个和你们家主行过周公六礼的女君只剩欺诳。”

    掌心不轻不重的落在竹简上,在这静谧的堂上发出“砰”的声响,谢宝因的眼神逐渐变冷,每一字都是在说她是世家夫人,是博陵林氏的宗妇,是他们的主人:“我治理家中事务也一向都以‘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为准,只要在大节上不超越界限,明白谁是主人,小节上就算有所出入也可以,但是没有想到这次竟然还在家中惹出更大的祸端,你们连大节二字都不顾了,既然不知道什么是大节,不知道怎么侍奉主人,你也不是世代侍奉博陵林氏的奴隶,女郎也小,我不要你的性命,黄昏时分之前就离开,要是在建邺不能待,那就回你自己的家乡。”

    被世家赶出去的奴仆,基本都是僭越主人,建邺城内不会再有士族会愿意用钱财赎买。

    紫朱嘴唇微颤,她父母早亡,幼弟也溺亡,财产被族人吃了绝户,南方的家乡早就已经不能够回去,绝对不能被博陵林氏赶出去,她的这颗心在左右摇晃,最后做出抉择,猛然泄气的双膝跪下,在原先李媪伏拜的地方,身体伏地:“禀女君,我认识,这是后天二郎亲迎礼要送去袁家的。”

    随后,一片寂静。

    不知道过去多久,她的身体因为恐惧而开始战栗。

    谢宝因偏过视线,望着灯盏的火苗:“原来需要我问一句,你才肯说一句。”

    听着女子愠怒的语气,紫朱眼睛看着地上,赶紧把所有事情全部都禀告给女君:“初十那天日出时分,黄媪拿着鹿皮来找我,说是五郎不小心给烧损的。”

    谢宝因指腹来回摩挲着光滑的几案,沉吟不语。

    林卫隺是周侧室所生,紫朱又是侍奉周侧室的,当然要保护这个郎君,只是她和她夫人都不怎么喜欢出来走动,所以很多事都不知道。

    他长兄要看两位郎君的经学如何,五郎为了写治国策论,已经勤勉到很久没有出过自己的住处,林却意还因为这件事情取笑他事前不准备,临事慌乱应付。

    除去林卫隺,还有一人。

    黄媪?

    她记得自己刚怀上林圆韫的时候,就被那老妪身上浓烈的气味给扰得心神难安,为此还特地问过名。

    这黄媪从前在林氏也是仗着有李秀在,侍奉主人一直糊弄。

    这是,玉藻从厅堂外面走进来,看着伏倒在地上紫朱,径直走到女子身边,弯腰附耳道:“那黄媪看到我们去侧夫人的屋舍找人,果真开始不对劲了,想尽办法跟家中奴仆打听我们这里的消息。”

    谢宝因想到往日的那些事,只让她去找来李媪,还有几处疑云,需要再问个清楚。

    等到林圆韫回来,紫朱估摸出身长,便赶紧从地上站起离开。

    李媪也很快来到堂上,低着头,叹气摇头:“禀女君,这件事情我不好说,女君应该知道,我虽然是钱财赎买进林氏侍奉的,但是因为已经侍奉郎君娘子很久,所以家主的祖母也就是老夫人还在世的时候,有些事务也会让我来治理,但是后面老夫人去世,黄媪攀上李秀姑妇,我就只做洒扫的事务,不怕女君取笑,我活到现在也是个心胸狭隘的,嘴里肯定对她没有什么好话。”

    谢宝因知道她是不想落人话柄,被家中其他奴仆疏远,莞尔道:“你既然不好说她,我就来问。”

    李媪脸上的神情立马就变了个样子,爽快开口:“女君是主人,女君如果要问,我不敢隐瞒。”

    谢宝因开口,只问:“她是不是嗜酒。”

    家中奴仆能够惹出的祸端也就那些,那天需要用浓香遮盖的,除了酒,还能是什么。

    李媪点头,就像前面她自己说的,她对这个人不会说什么好话,所以说到这里,:“黄媪也是老夫人从外郡用钱财赎买的,她很喜欢喝酒,也喜欢博弈。以前就出国事情,她夜半只顾喝酒,让家中的奴仆在夜里去了东边屋舍,只是事情没有闹大,所以李秀没有说什么。”

    那个奴仆是谁,又为什么会这样了事。

    谢宝因大概猜到一些。

    听到博弈两个字,她笑了笑,说好听是博弈,难听就是赌博,赌博之风曾经也在建邺世家子弟里面流行过,曾经朝中有位重臣,发现身边的僚属整日喝酒赌博,荒废政务,一怒之下,把所有人召集起来,当场把酒器和赌博用具丢进江中,参与其中的全部鞭打,并训诫道“若王事之暇,患邑邑者,文士何不读书?武士何不射弓?”[1]

    从这位重臣开始,本朝才开始禁赌之风,士族家主全部纠察族中子弟,严厉训斥。

    没有想到世家里面的奴仆还有遗留,看来她需要为国好好治理。

    李媪抬头看着女君神色,问道:“不知道女君要怎么处置黄媪。”

    谢宝因望着越来越式微的火苗,笑道:“今天已经不早,剩下的明日再说,鹿皮的事情你得好好看着,再给黄媪多安排些事务,让她没时间跑去侧夫人的屋舍,她要是敢跟你闹,你就说是我命令的。”

    李媪点头,低头领命退出去。

    眼前昏暗的谢宝因直直看向外面,发现天色已晚,突然前面出现了人影。

    侍女匆匆进来,在堂上站定,脸上是遮不住的喜色:“女君,家主擢升了。”

    *

    “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共理朝政,缺一不可,但是自从旧人逝去,中书省已经有三年没有长官。”

    “大理寺卿林业绥在任近一年,处理大量积压案件,牵涉上万人,无一人冤诉,我有意点其进入三省。”

    “远在外郡别墅的王侍中只说全由朕做主,不知谢司徒和郑仆射怎么想的。”

    半个时辰后,谢贤、郑彧先行离去。

    林业绥独自离殿时,刚行至阶下,便伫立不动,只是微垂视线,盯着正沿阶而上的两人,终于明白是哪里不对劲。

    今日这盘天子亲自布下的棋局,有托孤之势,他急切的想要打破早已形成的三省长官皆由三族把握的局面。

    殿外宫卫看见男子出来,趁他伫立之际,也紧着低声开口:“陛下今日日出时分就偶感身体不适,不愿让医工来瞧,食时就宣召了谢司徒和郑仆射进宫。”

    闻言,林业绥淡淡扫了一眼皇帝的那两个儿子,漠然转身走了另一条路,避开了他们。

    今日天子擅自拖他入局,便如当年的赐婚。

    步行至第一道阙门,有人仍在等他。

    男子遵从礼数,拱手:“岳翁。”

    大受挫败的谢贤,忍不住讥讽道:“不过一年半的时间,你就从隋郡走到了尚书省,从四品官起步,走到从二品,你确实比林立庐有能耐。”

    再次听到眼前之人拿林勉与他说事,林业绥捻着手指,淡然置之:“看来岳翁始终还不忘旧人。”

    谢贤嗤笑一声:“他做的那些事,要怎么忘?”

    当年林勉和昭德太子实施了压制三族的政令后,已经开始着手商榷能让天下寒门不论出身地位皆可入仕的取士之制。

    林业绥迈步走向车驾,刚踏上车凳,忽说了句:“岳翁放心,我这等钻营之辈,绝不会再让第二个林立庐出现。”

    这句话,让谢贤怒目圆睁,终于恍然大悟过来。

    林勉是要所有世族都消亡,林业绥却是要成为三族之一,或者,他要的是取代三族。

    谢贤越想,心中越觉愤懑,天然的出身和对朝政的长期掌握,使得人性中的护食也彻底显露出来,让他终于成了父亲谢德:“江河入海,痴心妄想。”

    这句话,曾使意气风发的林勉犹如丧家之犬般归隐。

    林业绥不再持君子之风称其岳翁,直呼官职,疏离开来:“谢司徒可曾读过《水经》,书中详细记载千余条河流的发源到入海,途中再怪奇险劲,江河终会入海,非人力可挡。”

    谢贤笑:“筑坝炸山,阻断入海途径,此乃非人力可当?”

    林业绥也笑:“要是人再无筑坝炸山的能力又要如何。”

    谢贤一时陷入茫然,想到王谢权势的逐步瓦解,他也已经中年暮老,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天子开始可以轻而易举的推倒世族所筑起高墙。

    只要推倒一道,剩下的也不过是一推就倒。

    那第一道墙,究竟是什么,又是什么时候被推倒的。

    林业绥踩上车凳,要弯腰入车舆时,往下睥睨了眼:“幼福生下孩子已三月,岳翁可曾过问一句。”

    谢贤还没有反应过来,男子又转瞬温笑道:“谢司徒,江河早已入海,决堤之势日渐旺盛,这场洪水,无人能幸免。”

    “王侍中已寻好了避洪的地方,您呢?要拿谢氏的性命与天灾誓死反抗?”

    *

    从侍女口中得到林业绥擢升的消息,谢宝因沉默许久,然后浅浅颔首,应了一声,命侍女收起几案上的东西。

    她撑着凭几从席上站起后,缓缓出去,裙摆曳地。

    男子身边的奴仆也刚好来到庭院,拱手行礼:“女君,家主擢升为尚书仆射。”

    谢宝因心中愕然,现在尚书省中的左右仆射都有人担任,天子这是对谁动了手,怎么会如此之快。

    她问:“左还是右。”

    童官摇头,表示不知道。

    *

    林业绥回到长乐巷,已经是日沉时分。

    从门前巷道上阶归家后,径直回到西边屋舍。

    玉藻看见家主归家,又想起女君在居室里面怔愣不言的相貌,便知道肯定是为了家主擢升尚书仆射的事情。

    因为谢贤担任的就是尚书仆射,夫君取代了父亲,谁心里又能够好受,女君是渭城谢氏的女郎,在谢氏生长十几年,肯定难舍其中情分,何况那还是她血溶于水的父族。

    眼看着家主已经快要走到居室外面,玉藻赶紧跑上台阶,喘道:“不知道家主现在要不要沐浴,我命人去备下热水。”

    林业绥乜去一眼,想到居室里面的女子,直接迈步进去。

    【📢作者有话说】

    [1]若王事之暇,患邑邑者,文士何不读书?武士何不射弓?【世说新语·政事》注引《中兴书】

    72  ☪ 只是疼的

    日沉时分过去, 寒意变得越来越浓烈。

    这几天的融雪冻寒,白天还好,但是一到夜里就更加难熬, 所以往常三月早就熄灭的地龙也还在继续烧着。

    炭火也不断。

    用过晚食后, 心神不宁的谢宝因跽坐在席上,因为热气聚拢,又刚哺乳过,所以只穿着白绢中衣,散披着黑色鹤氅裘, 头发半挽半散,散下的乌发柔顺的贴在背后, 被发带捆束,挽的那半成髻,白玉篦也不再是正插,而是斜插两柄在髻边。

    林圆韫已经被乳媪带了出去。

    她叹了口气, 要伸手去拿书案的竹简时,忽然顿住不动,双眸一直看着眼前的铜灯, 像是被抽走灵魂, 一副若有所思的相貌。

    没有半刻,女子眉头就紧锁起来, 突然感到胸间翻涌,那股感觉直冲向喉咙, 她匆匆搁下手里刚拿起来的竹简, 还在努力忍耐着这阵呕吐, 最后见实在忍不住, 她双手撑着书案, 膝盖离开坐席,顾不上滑落的鹤氅裘,连忙去到居室外面,走到稍远的地方呕着。

    现在已经是黄昏时分,家中奴仆因为不需要再侍奉主子,所以大多都回到自己住处去了。

    除了整晚都还在担忧着的玉藻。

    坐在不远处拿热水洗女子贴身衣物的她甩了甩手上的水,放下袖子,起身走过去,叹息一声后,递了自己的帕子过去:“女君你风寒昨日刚病愈,怎么能够这么快就吃油腻荤腥的饭食,家主明明都已经令疱屋做了淡口素食。”

    呕完脾胃里面的最后一点,谢宝因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她接过帕子,擦去唇边脏渍,听着旁边人的话,没有开口回应。

    玉藻也没有再急着说话,看见女君还是不舒服,想要再吐,便赶紧回居室去拿来那件鹤氅裘,只是刚走进室内,身子滞住片刻,然后赶紧低头行礼。

    等到再出来的时候,谢宝因刚好吐完。

    玉藻快步上前,把鹤氅裘披在女君身上,又看了眼远处的居室,揽着人往庭院里多走了几步,压低声音说道:“女君是博陵林氏的宗妇,不再是渭城谢氏的女郎,就算是从前和十娘情义再好,还能亲过女君自己生的女郎。”

    家主归家后,女君虽然是去亲自帮着宽衣,但是前面用晚食的时候,她也分明看见二人没有说过半句话。

    谢宝因见玉藻这么小心翼翼的说话,应该林业绥已经沐浴完,从湢室出来了。

    她拿手帕抵着唇,低声咳了几下,把嗓子里那股异感咳走后,虚声道:“怎么就突然说到阿兕身上去了。”

    玉藻知道女子在揣着明白装糊涂,嘴上不依不饶:“女君一直都说只管自己的死活,我还真希望女君是这样,这样女君才会逍遥自在,不用为别人劳神。”

    谢宝因紧攥着手里的手帕,垂眼不语,她出身渭城谢氏,是谢贤之女,就是再怎么无情,也很难去做到彻底绝情两个字,而且还有十娘、六郎他们几个,覆巢之下又岂有完卵,渭城谢氏现在不能垮,离十娘出嫁也至少还需要三四年,只要脱离谢氏,哪怕日后那个郎君为了自保而舍弃十娘,自己也有办法保护,但是她也明白,洪水滔滔,不是人能够抵抗的。

    天子这次突然对三省官吏动手,就是谁都预料不到的。

    家中相处了十几年的兄弟姊妹,但是都免不了要各自走各自的路,眼睁睁看着高楼坍塌,她又怎么可能逍遥自在。

    见女君在沉思,以为是听进去了,玉藻一鼓作气:“女君千万不要因为谢家而冷落了家主,那就是‘得不酬失,功不半劳’了,就算怎么样,女君也要想想大娘子。”

    虽然玉藻遇到关于女子的事情,总是管不住自己的脾气,但是真要到女子心神被扰的时候,她脑子又能清清楚楚的。

    谢宝因抬头望向屋檐下面那只从谢家来的鹦鹉,自己怎么会不明白这么简单的道理,而且也未必就是谢贤的尚书仆射被动了,只是想到谢氏将来的结局,心里就难免会生几分惋叹。

    “这里好冷。”她终是说笑道。

    听到这句话,玉藻安心下来:“家主在居室,女君快回去。”

    谢宝因吐口出气,缓步走回居室。

    室内,男子散着还带湿意的墨发,踞坐在几案北面的坐席上,重新看起了那卷论道的《坐忘论》。

    她脱下披在身上的鹤氅裘,拿去东壁的横杆处归置好后,去到几案旁的东面跽坐,然后拾起交刀,干脆利落的吧烧完的灯芯顶端剪去,火苗闪了下,很快就燃得越来越亮。

    眼前忽亮,林业绥抬眼,瞧着在安静忙碌的女子,主动开口说道:“郑彧调任为中书省长官,我到尚书省去填补他的空缺。”

    谢宝因放下交刀,臀骨慢慢往后坐下去,并拢的双腿被压着,她重新拿起前面的竹简,听到男子说的话,直接便应:“陛下竟然让郑彧担任了中书侍郎?”

    她倒是不奇怪皇帝能够这么顺心的就改变三省长官的任用,毕竟三族中的主心骨郁夷王氏已经罢手不管,她父亲谢贤又是司徒,郑彧心里肯定有所不满,现在他眼前就有一个大好的机会,怎么会轻易放过,而当另外两个都同意了,父亲要是聪明就不会反对。

    只是中书省是三省中权力最高的,为事实上的第一宰相,中书令虽然是中书省长官,却不过是个空壳子,仅仅只在太.祖朝和高祖朝任用过,其余时候都不常设,都以中书侍郎为长官。

    自从前年中书侍郎病故,天子也不再置,政务都由几位中书舍人共同商议。

    林业绥看不进去竹简上面的字,干脆不再看,视线从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女子,开口答她:“任为中书令。”

    不管是中书令还是中书侍郎,在这三年间,中书省都已经早被天子实际掌握,否则怎么还敢让郑彧去。

    谢宝因刚把竹简摊开,试探问道:“陛下是不是已经动了那种心思。”

    林业绥伸手揽住坐在自己右手边的女子,手掌极其自然的落在腰上,然后抱人来怀中,听到这样的问话,肃然起来:“三大王和七大王都入了宫。”

    谢宝因乖乖待在男子怀中,长睫垂下,竟然没有太子。

    三省官员突然调动,还齐诏两位大王。

    要是天子真的崩逝,又改了储君人选三省长官一直都是被托孤的人选,新帝如果没有正当理由,难以下手,自然就会用尽手段解决。

    被先帝亲点进入三省的男子岂不是入了虎口。

    她想着想着,便失了神,手往竹简那边去摸的时候,忽然嘶了一声,食指被交刀扎出了血,不知是急的,还是痛的,往后抬头看向男子的时候,眸中波光粼粼,但是又说不出一句话来。

    自从长生殿出来,心情便一直沉郁着的林业绥往下垂着眼帘,看到怀中女子这副样子,反而变得轻松起来,抬手去碰她的下眼睑,泪水即刻沾染上来。

    “东宫已经快有子嗣诞下,太子也收敛了脾气。”他安抚道,“而且还有我在,朝堂也不是郑家独大,天子想要轻易改储君人选,也非易事。”

    谢宝因抹去指腹上的血滴,轻轻点头,转瞬笑开:“我只是疼的。”

    林业绥笑然,收回手。

    谢宝因本来还想要说什么,但是发觉箕踞着的男子又重新在看案上的竹简,她也不再开口,看他那么认真,不知道要看多久,自己总不能一直这么窝在他胸膛里,所以挣扎着想要从他怀里离开,但是却被横在腰上的手臂又给重新带回。

    林业绥闷着笑了声:“陪我看看书,你昨夜不是喜欢看这卷。”

    谢宝因也就不再动,安心待着,

    林业绥收回落在竹简上的视线,看着女子乌黑的发顶,问道:“家中可有什么事?”

    谢宝因边看,摸着竹片的指腹边滑动,自然而然的答道:“家中有个奴仆惹出祸端,掀不起什么大风浪,明日就能风平浪静了。”

    林业绥眉峰微挑,含笑道:“阿兕今日如何。”

    谢宝因止住了指尖的动作,他身边的奴仆日正时分回来过,看见郗氏身边的侍女来这里,又看见乳媪抱着林圆韫出去,肯定会跟他这个家主说的。

    她抬头与男子对视,眉眼柔和起来,莞尔笑道:“因为夫人想念她,所以我让乳媪抱去夫人的屋舍待了会儿,其余的时候还是吃了就睡,饿了就哭,偶尔睡着了,还会咧嘴笑,也不知道是梦到什么。”

    林业绥想说的话就这么被女子堵在了喉间,他看见妻子在笑,手指忍不住的去摸她下颔,然后就低头吻在眉眼处,再得寸进尺。

    感到唇上湿濡,谢宝因眉眼笑开。

    *

    翌日平旦时分,谢宝因因为心里装着事情,所以很早就醒来。

    躺着醒好昏沉的神思后,手撑着床榻半起身,越过男子正要下榻去,谁知被什么给绊了下,刚好歪斜在男子身边。

    一只大手伸来,她被裹挟进了男子所睡的衾被里:“去哪儿?”

    谢宝因与林圆韫那种孩子自言自语多了,逗弄次数也多,连带着平日说话也带了些孩子气:“有虫咬烂了卫铆要带去袁家的纳币礼,我正准备去捉那条虫。”

    男子本就睡在外侧,卧榻边沿的位置已经没剩下多少,她只能尽力窝在这人的怀里。

    “我今日休沐。”林业绥抬手,揉捏着女子耳珠,“可要我帮什么忙?”

    谢宝因眨眼点头,趴在他胸膛,揶揄道:“郎君好好养神,然后努力擢升,让我和阿兕也多沾些您的光。”

    知道女子有事情要去办,林业绥也不再阻拦她,松了手后,就真的合了双目,养起神来。

    谢宝因下榻,掖好帷帐,借着卧榻旁边矮床上彻夜长明的豆形灯盏的昏光,走去东壁,穿了昨日的襦裙,随后缓步走出居室。

    现在时日还早,庭院里才只有一两个奴仆在,她也不想现在就闹得人尽皆知,所以眼下只能谁可以用,就用谁。

    一两个也正好,多了容易惹人注意。

    其中一个侍女看见女君站在居室外面,赶紧燃好炭火端来:“现在寒气重着,女君还是进去烤火取暖吧,有什么事情命我去办。”

    谢宝因看着这个侍女,只觉得很眼熟,但是没有细想,望着她手里所端的铜盆,里面炭火鲜红。

    “你叫什么名字。”

    “红鸢。”

    “名字不错。”

    73  ☪ 不要出声

    大风刮过, 留下萧萧之音,掩盖住了门闩松动的声。

    红鸢手里提着短柄行灯,模样十分慌张的出了西边屋舍的门, 提灯拾阶而下后, 又小心翼翼的左顾右盼一番,低头咬着唇,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扭头往东面走了。

    一路上,边走边抬起左手, 松松握成拳,凑到嘴边不断哈着气取暖, 时不时便偏头打量着各处屋舍。

    等走到东边屋舍的时候,只看到南面有处庭院里面散出光亮,还有隐隐约约的说笑的声音。

    她低头,转悠着眼睛, 像是突然明白过来什么,吓得急忙走过去敲门。

    里面的老妪听见响动,立马竖起耳朵, 谨慎询问了句:“谁。”

    “是我。”红鸢的声音不大不小, 生怕被旁人听见,又生怕里面的人听不见, “张秋她女儿。”

    屋舍的门这才被打开,老妪聪明的看了看这个侍女, 笑问:“我记得你是在西边屋舍侍奉女君的, 现在还没到日出时分, 怎么来这里了。”

    红鸢偏过视线, 往庭院里面望去。

    老妪赶紧用身子挡住。

    红鸢把目光收回, 露出个挑不出错的笑来,在这家中侍奉主人,谁没练就一身的本事,她年纪是小,但是要论心眼,指不定谁多,仔细想了想后,她对老妪的话避而不答,只装作好奇的问:“我夜里不怎么能睡着,所以想要去六娘的屋舍找人说话,走到这里,听到庭院里面有说笑声,就也要想来凑凑热闹。”

    “不过就是夜里冷,我们几个睡不着,这才生起炭火,坐着取暖谈话。”老妪用手把门死死掩着,一副岿然不动的姿态,“很快就要散了,怕是凑不了。”

    僵持之下,庭院里面的笑声变得更大。

    突然几个老妪大笑起来。

    “又输了,我不来了!”庭院里面有人从箕坐的草席上站起,随意穿上鞋后,拎起敞口瓮,倒了杯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水状物,“那黄媪今天怎么这么听话老实,竟然都不偷摸着回来喝酒了,我去看看。”

    只是她想走,另外的老妪不肯:“谁管你走不走,要走就赶紧走,把钱财留下就行了。”

    “那这要等家里的女君发了钱再说。”

    “什么发钱,你这老妪又想要赖了”涉及到钱的事情,另外那个老妪瞬间就变得大怒,应该是被赖惯了,玩笑声中也颇有几分要打架的架势,声音跟着拔高不少,传扬到了屋舍外面,“你我一起在林氏侍奉这么多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有多少钱,你那些钱直接扔在陵江里面,激起千层浪都不是什么难事,今夜输给了我们一百钱都没有,竟然还舍不得拔毛自己身上的毛了。”

    红鸢默默听着,提着短柄行灯的手也被风吹得通红。

    她面前的老妪听得一副歪鼻子斜眼睛的相貌,似乎都恨不得现在马上就进去把那几个人的嘴给撕烂:“你看看这里面又吵起来了,也不知道是在吵什么,可能又是那些钱发疯。”

    红鸢也不再听这老妪说话,留神了下周围无人后,便拉着人直接走进庭院里面,看着不远处的一群人,躲在门后小声说道:“你以为现在出来是干什么,天这么冷还这么黑,我还真的去六娘屋舍找人说话啊,而且我一直都在女君屋舍侍奉,又不怎么认识六娘屋舍里面的人,其实是女君命我来这边看看的,我本来还不懂这里有什么好看的,现在我是全部都清楚了,你们竟然敢在主人家里干这些事情,昨天周侧夫人身边那个善女功的侍女去女君屋舍,现在看来也不是真的给大娘子做衣服去的。”

    老妪半信半疑,又不敢不信,那姓黄的老妪突然就被安排那么多事务,现在想想也着确实不对劲:“你确实不是来诈我的?”

    “你怎么不好好想想,我要是六娘的屋舍,哪里需要走到南面屋舍来。”红鸢一字一句的把话和其中的缘由道理给掰扯开来,“我虽然是在女君那里侍奉,但是女君面前我根本就不能去侍奉,只能做些洒扫的粗活,今天也不过是女君刚好看到我醒了,所以才顺便命我来这里,而且我阿娘在林氏也都多亏你们能够照顾,我怎么可能还要来害你们,让你们像夫人身边的那个老妪一样,性命都没有了。”

    “那黄媪是不是已经被女君发现抓住了?”

    *

    位于林家西面的厅堂里,人影照映,炭火也燃得正好。

    谢宝因端端正正的踞坐在案前,双膝落在填充了皮毛的坐席上,暗红大袖襦的外面罩着黑襟纱衣,挽起来的一半头发作髻,髻上正中插着一柄云头玉篦,髻后错落斜插四支白玉钗,半散的乌发也蓬松被用玉饰束着。

    堂上门口的两侧、坐席半中的两侧以及主位几案的两侧都各自摆着两个炭盆,共六个。

    三足带长柄的油灯忽刺啦作响。

    谢宝因不急不慌的拿起案上木棍把浅盏里快要浸入油里的灯芯给挑起,然后继续看着用线缀成一卷的竹片。

    玉藻端着漆木平盘从外面进来,她昨夜睡得比较迟,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把眼泪都给挤兑出来,因为怕僭越女君,又赶紧闭起张开的嘴,她心里也实在是担心那个侍女:“女君应该命人把我喊醒的,我看那个侍女不怎么对女君忠心,要是她过去是通风报信的,女君这几天的劳神都作废了。”

    听说这人母亲就是府里的婆子,那不必说她也定是和府里这些婆子要好的,把那样的差事交给她,不就是让人特地去报信的。

    谢宝因不怎么在意这件事,轻声笑道:“我看着她挺好的,怎么你看着不好,难道你还吃味了。”

    玉藻走过去跪坐在女君前面的草席上面,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几案,她把平盘上面的,嘟囔几句:“女君在林氏能够多个人用,我心里自然是高兴的,才不会吃味,女君要说我是吃味,其实我更忧虑她会让女君治理事务更累。”

    谢宝因抬臂饮汤,缓缓开口:“她只要是一个聪明人,自然就知道这件事情该要怎么做,你何必替她想那么多。”

    玉藻也不去想这些烦心事,看着左右两侧猩红的炭火,脑子里又起了别的主意: “女君刚病愈,我去拿些红梨来烤,生津润肺。”

    谢宝因无奈笑笑,随她去。

    *

    快要到日出时分的时候,李媪急忙赶来家中西堂,在这里侍奉的侍女赶紧拿来草席放在堂上。

    正好朱梨烤好,散出阵阵甜香,跪坐在炭盆边的玉藻用漆木深碗盛着又大又饱满的梨,然后膝行两布,双手奉给跽坐的女子。

    谢宝因隔着巾帕托碗底,从案上平盘里拿来木箸把梨肉搅乱,看见老妪的满脸笑容,随意问了句:“怎么这么高兴。”

    李媪看着坐在北面主位的女君,走进来后,在玉藻旁边的草席上面慢慢跪坐下去,笑声怎么都忍不住,然后滔滔不绝的开始讲:“女君昨日命我给黄媪安排事务,女君是没看见她一脸吃死苍蝇的相貌,我刚说两句话,她就不敢动嘴了。”

    听到有趣的事情,玉藻眼睛眨也不眨的,聚精会神的听着。

    睫毛颤动,谢宝因垂下眼,认真搅着热乎软烂的梨肉,瞧梨皮破后,汁水涌出来,整个人安安静静的。

    李媪人遇喜事,谈起治理黄媪的经过也是栩栩然。

    大概就是昨天黄媪知道紫朱来了西边屋舍,但是在这里什么都打听不到,所以就急匆匆要回去东边屋舍问消息,不过在途中就被李媪给拦住,安排了家中的一些琐碎事务,她虽然心里怨愤,觉得李媪是狐假虎威,故意报复她的,但是大约心虚,也不敢多说什么。

    等她做完那些杂务,想要回住处去休息,结果人还没有走两步,又被李媪勒令去十石舂米,舂不完就不能休息。

    舂米家中有奴仆干,况且还是十石,黄媪直接就不肯听了。

    李媪不想要这个老妪生疑心,怕她察觉到什么,所以把狐假虎威的相貌学了个十足的像,但是话里面肯定还是带着私人恩怨,所以也就显得更真:“你现在知道不好受了,从前你仗着李秀来整治我的时候,怎么就不给自己留条后路,如今我辅佐女君治理家中事务,我告诉你,你最好还是老老实实去做,不然我要是像你从前那样,不仅落井下石,还要添油加醋的禀告到女君那里去,你就没有现在这样舒服了,你虽然是钱财赎买到林氏的,但是女君想要你的性命,随时都可以。”

    黄媪也被惊吓到,可能是真的怕李媪禀告到女君那里,所以一整晚都在舂米,眼睛都不敢眯。

    毕竟世家里面的奴仆,不论奴隶还是赎买而来,性命都不属于他们自己,主人一捏就死。

    谢宝因听完也不搭腔,反而搅烂梨肉后,耐心挑出黑色的核籽,然后盖了层纱在上面,用案上的木匙轻轻压下去,生出许多泛白的汁水,她舀满一匙送入嘴里,细细尝着果甜。

    大约是过于香甜,女子唇畔渐渐有了弧度,便连眼里也满是笑意:“你也吃个烤梨润润嗓。”

    玉藻赶紧要站起,去拿碗来给她盛。

    谁知李媪是不是太高兴的缘故,竟然直接徒手从炭火上面拿了个烤好的朱梨,冷不防被烫,想要扔下,但又怕摔烂了梨,左右倒腾的时候,嘴里还在呼呼出气,玉藻瞧见憋不住的笑,连忙从席上起身,出去找碗。

    但是刚站起,便听女子缓声道:“把她找来见我。”

    玉藻急忙开口:“红鸢那边”

    谢宝因放下漆木深碗,拿丝帕沾去唇边慢慢开始凝固粘腻的梨汁:“不用等。”

    既然是喝酒赌博,那就肯定不会只是一个人的事情,这些人只觉得现在家中里里外外都在忙着林卫铆的亲迎礼,她更是病了几天,没有时间治理,所以更加不要命,自己命侍女去的意图,也不过去提醒提醒那些人。

    明天林卫铆和袁慈航就要行亲迎礼,郗氏也刚回来没几天,这件事不管怎么样都不适合动干戈于邦内,更不能治理家中奴仆,每次都像李秀姑妇那样见血。

    人心得稳,这次她只要擒贼擒王。

    昨天的动作,要的就是黄媪打听不到周侧室那个侍女的消息,也要让黄媪知道的消息传不到那帮跟着一起喝酒赌博的老媪耳中。

    玉藻听到女君所命,赶紧低头出去。

    *

    到了日出时分,举着木舂的老妪终于舂完最后一下,她弯下腰,把石臼里面的米全部舀出来,把米壳弄出去后,剩下白米。

    玉藻寻来,站在她后面说道:“女君要见你。”

    黄媪有些愣住,手撑着石臼边沿转过头来,然后又用手扶着酸痛的腰,再也没有从前女君问她名字时的喜色:“不知道女君要见我有什么事情。”

    玉藻笑了笑:“女君没跟我说。”

    黄媪的手紧紧抓着那些米壳,不说话。

    等到了西堂,看见李媪跪坐在女君旁边,心里更加确定是这老妪在女君面前说了些什么。

    但是还清楚情况,她只能先装傻充愣的笑道:“不知道女君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命令。”

    用完热梨水的谢宝因闻言,头也不抬,只忙着自己的事情,语气极为平常:“这几天家中事务繁多,你应该知道,我就不跟你说什么客气话了,自己做了些什么,惹出哪些祸端,现在就在我面前全部说出来,要是漏掉什么,我也不会问你,但是你少说一件,鞭打就加十。”

    “我不明白女君话里面的意思,一定家中那些奴仆在女君面前捕风捉影,无事生非。”黄媪愤懑的看向李婆子,然后马上跪倒下去,伏地叩拜,“女君只管去查,我要是做出一些对林氏不好的事情,任女君处置。”

    把老妪的这些话全部听下来,谢宝因终于肯抬眼看向堂上,冷笑一声:“原来在你的严厉,我是一个可以任人欺瞒、不问是非的人。”

    指摘女君是因为听信李媪的话才把她叫来的,听起来就是这个意思黄媪赶紧告状:“女君不知道她昨天是怎么折磨我的,家中不管什么大事小事,就连舂米这种奴隶的干得事务也全部拿来给我,十石米我舂了整整一夜才舂完,她心里一直都记恨着我。”

    谢宝因秀眉一拧:“我为什么会不知道?”

    李媪低头得意的笑起来。

    黄媪被这句话问得更是心下茫然,这话的意思是昨天李媪让她做得那些事情都是这位女君命令的,但是没有缘由,为什么要这么对她,一定是那个紫朱说出来的。

    “如果你要说就抓紧时间。”谢宝因把后背靠在凭几上,“等到了食时,女郎哭闹起来,我就要回屋舍去,那时候你连说话的机会都不会再有。”

    静默许久后,黄媪张嘴还是那句“女君只管明查”,只要是让人自己说的,很多都只是捕风捉影,要是真的有什么证据,依照这些世家夫人的手段,早就已经开始惩诫。

    现在这个时候,她必须死也不认。

    跽坐着的谢宝因右手拍向几案,案上的东西全部颤动:“你既然死都不认,那我就往死里整治了。”

    她冷下脸,对堂上侍女喝道:“立马去把家中所有的奴仆都给我叫到这里来,乳媪保母全部都不准少,谁要是敢不来,不管有什么缘由,全部都鞭打十下再说。”

    李媪赶紧撑着地站起来,其余侍女也全部从两侧站出来,立在堂上,低头行礼,领命离开。

    *

    郗氏跪在佛龛前,虔心念着《法华经》。

    待念完,林妙意也正好来省视。

    她舒心一笑,回来的两日,这位三娘倒是一改从前,懂得什么是孝道,省视完也不再急着找借口走,还懂得要侍奉她。

    把手中念珠递给侍女去收好后,郗氏也起身去了堂上。

    林妙意看见妇人出来,还是带着一些畏惧,再加上郗氏和身边那个老妪的关系十分亲近,让人总是忍不住想起那些肮脏事。

    她深吸口气,强装镇定的行肃拜礼:“夫人。”

    郗氏点头,去北面跽坐。

    一直谨慎着的林妙意这才敢挪动脚步,举止十分注意的屈膝在东面坐席跽坐。

    “三娘看着庄重很多,不再像从前那样遮遮掩掩的,女郎就该要如此,更何况还是世家女郎,要是还像那些寒族庶族的女郎一样,带出去也是被人取笑,更不要提你日后要嫁人,又要夫家怎么想。”郗氏抬臂遮脸,饮了口汤,然后看着林妙意,无奈的叹笑道,“你长嫂是有办法治你,这么多年来,不管我怎么苦口婆心的劝你都不管半点用。”

    正要饮汤的林妙意手一抖,盏内的褐色茶水左右摇晃。

    她还来不及去想该要怎么回话才会让妇人开心,林却意便急躁的来到堂上,惹得郗氏一顿责骂。

    前面的话也算是被揭过去了。

    没多久,庭院里面的奴仆全部往屋舍外面走,郗氏的坐席是北面朝向南面门口的位置,看到后,马上命身边侍女桃寿去问,好像是不愿意再相信任何人,还特意说要亲自听人禀告。

    桃寿只好出去喊了个老妪进来,附耳说着。

    越听,郗氏的眉头便皱得越深,攒着手劲狠狠拍了几下面前的食案后,本来就对女子有所嫌隙的她大声斥道:“她这是又要干什么!我这才刚归家,就想要让我再看看家中染血?她到底是什么居心,难道还想杀光我博陵林氏所有的人?这时尚怎么会有这种残忍不仁的人!”

    “妇人好不容易归家,只需要好好享福。”看着妇人说出来的话越来越难听,桃寿生怕妇人再跑去干出一些什么事情,赶紧上前安抚,每一句话都顺着她心意走,“家中这些烦劳的事务何必去管,让女君自己劳神就行,要打要杀,也不是夫人做的,报应不到夫人身上来。”

    听到染血,又看见妇人这么生气,林妙意猜也能猜出是为什么,她本来就因为上次的事情心怀愧意,这次无论怎么样也袖手旁观不了:“长嫂待家中的人都很好,这次夫人归家,听说还是长嫂跟长兄说的,要是处置什么人,可能也是那些人不好好侍奉。”

    林却意也想要帮着说话时,高堂上的人已经开了口。

    只见郗氏自鼻间冷哼一声,脸上挂起那菩萨的笑来:“还真是可惜三娘没有投生在她肚子里,或者去你长兄以后侧室的肚子也好,有这么好的长嫂做嫡母,肯定是称心如意。”

    林妙意紧攥着手,指甲嵌进掌心,跪坐的双腿也一阵阵的发麻。

    桃寿也是家中的奴仆,需要去西堂,她在离开前跟妇人说道:“妇人,家主今日休沐。”

    *

    裴敬搏在长乐巷下了车,由童官引着去了西边屋舍。

    因为居室顾忌私密,所以进去后,只往前走动两三步就不再动。

    他曾经是男子的僚属,现在男子又擢升为尚书左仆射,成为三省长官,更加是官高于他,依旧还恭敬的拱手行礼:“林仆射,殿下想知道陛下与你们说了什么。”

    东宫缺人,裴敬搏又想要出人头地,所以在林业绥的举荐下,自然为太子所用,尽心办事。

    太子李乙封了些小官之女入东宫,因着这层姻缘关系,在朝中和兰台宫也有了些耳目,虽然还比不上七大王李毓,但是打探消息足矣。

    昨夜知道天子突然诏见三省官员和两位及冠的大王后,彻夜未眠,太子妃羊元君也陪着一起。

    “没什么值得说的。”林业绥想起皇帝的那些话,不过是些要调任升任的由头罢了,他望着几案上的这盘棋局,伸手从棋奁中摸出枚黑子,“陛下诏见三大王他们又都说了些什么?”

    “陛下愧疚于三大王的腿伤和四年前贬斥他去洛阳,后来又说七大王和他的母族同出郑氏,应当友爱,相互扶持。”裴敬搏垂下手来,这番言论,更像是弥留之际才会说的,也怪不得从小不被天子喜爱的太子会有朝不谋夕的想法,“殿下觉得兰台宫那位这是想要让三大王日后辅佐七大王,他身边的人不好随意接触林仆射,所以命我来问问该要如何。”

    林业绥笑起来:“我想出的法子,殿下未必敢用。”

    裴敬搏沉默着,然后开口:“如今已经到这种地步,还有什么不敢用。”

    “既然如此,那便代我问一句。”林业绥杀伐果断的落下一子,黑眸里的温度不似人,“可敢杀他的至亲。”

    三族尚未完全瓦解,天子又有驾崩废立太子之忧,东宫那边必须要时刻做好一切准备。

    裴敬搏尚有些反应不过来,呆滞一问:“哪位至亲?”

    天子,还是活着的几位大王。

    刚刚那一枚棋子落下,棋盘上大半白子皆陷入死局,被黑子吃掉,林业绥慢条斯理的将那些死掉的白子捡起,扔出棋局,随后抬眼,笑道:“所有。”

    既要坐龙庭,便要随时舍弃所有,包括自己的亲人与妻儿。

    裴敬搏与裴爽不同,听到这些很快便接受,眼神中甚至还带着赞同,拱手作揖后,急忙离去,禀告另一位。

    林业绥指间的棋子也随之落下,得准备让王烹冒头了。

    如今军中被把持严重,天子想来也急需一位能为他所用的新将。

    *

    送完人出去,回来继续侍奉在居室的童官好像是有话要说,但又怕他们家主责备自己越俎代庖。

    “家主。”几番犹豫,磕磕绊绊的说出一句,“夫人已经归家了。”

    林业绥斜瞥一眼,置之不理。

    童官只好闭眼,咬牙直言:“女君那里要不要我看看。”

    万一又像上次那样,夫人跑过去乱打人骂人。

    林业绥转着棋子,轻磕着博局,冷声反诘:“看什么?”

    童官有些摸不着头脑,喜新厌旧该不会如此快吧?

    这大娘子才刚出生。

    “女君她”

    “让疱屋预备着清淡的吃食。”林业绥将手中的子随意下了个地,语气稀松平常,“等下你们女君回来要用。”

    他知道女子的本事,治一方之政都不是问题,何况家中事务,他要是干涉,只会让女子立不了威,使众人都以为这位女君不过还是借着他的威望在治家,现在家中的奴仆,大多也还只是惧他而已。

    她平旦时分醒来时,拐着弯拒绝他帮忙,想是也有这意思。

    他只需要在这里等她回来,然后一起用早食。

    *

    快到食时的时候,家中所有奴仆都站在西堂外面的庭院里面,红鸢也在其中。

    李媪是跟着最后到的侍女一起来的,两手相握贴在腹部,快步去堂上,对着席上的女子低头行礼:“女君,人都已经来了。”

    谢宝因淡淡扫了眼,撑着几案跪直身体,然后堂上的侍女立即便上前用双手托住她的手,把她扶起来。

    在席上站起后,她从案后走出,缓步去到外面。

    立在堂外的女子褪去平日和善:“我成为林氏的女君已经一年多了,家中很多人都还没有见过,我不知道你们品性是怎么样,我的性情,你们也未必了解多少,今天有个心里善良的奴仆,要拿自己给众人立规矩。”

    这边话音刚落地,玉藻也匆匆从西边屋舍赶来,快步从东面上阶,把怀里的东西交给女子。

    谢宝因视线稍偏,落在那老妪身上,下颚微扬,鹿皮就被扔在了老妪跟前,正好砸在头上。

    她发问:“第一件就是你烧损二郎的纳币礼,第二件是西堂存放各类器皿祭食,严厉管制着,你是如何烧毁的,第三件是去年四月里,日正时分都还没有过,你身上的酒气又是哪里来的?”

    声声责问中,黄媪的脑袋已经懵掉,抬手扯下头上的东西后,见到是鹿皮,赶紧上下翻动,结果连她自己都找不到被烧的地方是在哪里了:“女君,我也想要认下来,但是这鹿皮里里外外都没有看到半分的烧损,女君要我怎么认,至于去年的事情,都已经过去这么久,女君一定是记错了。”

    看见这老妪还在狡辩硬撑,谢宝因不再跟她周旋:“你是不是真的以为自己拒不认下,我就没有办法治你,但是你忘了自己侍奉的谁,这里是士族,我要是兴致高就站在高处看你困兽犹斗,增添乐趣,我要是不高兴,你的性命也就留不住。”

    范氏治理家中的办法她并不是永远都不会用,她出身世家,这些东西是她与生俱来的。

    伏拜着的黄媪吓得抬起头,她本来就跪在阶下,从这个角度看女子,发现她双目半阖,襦裙上俭下丰,裙摆曳地,有一部分落在翘头履上,竟然像自己在道观里面看过的神明。

    神明冷冷开口决定她的生死:“先带出去鞭打三十。”

    看着这件事情已经要结束,还没有自己的功劳,红鸢赶紧往旁边看去。

    没有多久,庭院里站着的奴仆就有人出来跪下:“禀告女君,我有话要说,是关于黄媪的。”

    谢宝因审度几番,吐出一字:“说。”

    老妪想起红鸢和自己说过的话,再看着现在的情势,自己要是想活命,只能赶紧先撇清干系:“黄媪喝酒赌博已经很久了,刚开始也只是拉着我们陪她喝酒,因为那时候天冷,我们也就当是取暖,但是谁知道她后面竟然赌起钱来,还说什么世家子弟和建邺官员都赌,不过她不会玩世家郎君那种,所以就只是用其中的骰子来赌钱,经常就是输几百钱,我们一直劝她不要再赌,可她用李秀胁迫我们。”

    玉藻不禁嗤了声。

    谢宝因则只是垂眸不言。

    虽然这些话一听就是真假参半,但是今天她不是这老妪平反的,只要其中真的部分够真就行,原也只打算捉她这个贼头。

    李妪更是摇着头,偏过脸去。

    “听见了吗,你不愿意说,别人来替你说。”等老妪把话说得差不多,谢宝因适时出声打断,淡去所有情绪,凛然道,“博陵林氏已经留不得你,你今天烧的是鹿皮,来日烧的岂不是我和家主所住的屋舍了。”

    前面站出来的老妪畏畏缩缩的赶紧站了回去,只怕被这位女君注意到。

    “今天黄昏时分以前就给我把她赶出去,要是被我看见,直接以窃贼打杀。”谢宝因冷眼看着的底下这些人,她隔着四五级石阶居高临下,一双秋眉凝了半池冷风,“还有那些跟着她喝酒赌钱的,全部鞭打五下。”

    五下,不足以致命,也不足以站不起来,该侍奉的还是要侍奉,但是会疼到骨头里。

    赌博之风也绝对不能再在博陵林氏席卷而来。

    威吓之下,黄媪立马就认起错来,不停磕着头,边磕边哭喊着:“这件事情是我的错,求女君饶恕我,我以后不敢了,要是再有这种事情,女君就把我沉入陵江。”

    “你不用在这里起誓,我从来就不信这种用鬼神托志的事情。”谢宝因斜乜一眼,无喜无悲的看着匍匐脚下的老妪,恍如是冷眼旁观这世间的神祗,“前面我已经跟你说过,少说一件,我什么都不会问你,只管加鞭打就是。”

    治理家中事务,心是最不能软的,规矩就是规矩,

    主人退一步,奴仆就敢进两步。

    女子扫向李媪,冷言道:“鞭打后再杆出去,你替我看着,等下我会亲自去看,要是打轻还是打少,那你们就一起帮她受着。”

    事已成定局,黄媪只感觉心里悲愤交加,更怨愤的是那老妪让自己落到了这种地步,她也不管什么了,反正都活不下来,骂了开心最重要:“我什么时候拉着你们喝酒了,分明是你们自己看到我在喝,一直求我给你们喝的!还有赌钱的事情,你们哪里劝过我,好几次不是你们自己要赌的,看到别人赢钱就全部围上来,输了钱还要继续赌,这些不都是你们?现在竟然把所有事情都推到我身上来!”

    庭院里瞬间就开始杂乱起来。

    谢宝因冷漠看着这人愤懑怒骂,后面似乎是听腻了,视线微移,瞥了眼站在那里岿然不动的老妪。

    被这么一看,李媪立马回过神,赶紧命两个奴仆上来把人给带出去,然后亲自监督鞭打去了。

    其余的奴仆纷纷抬头去看。

    谢宝因看着这些奴仆,双眸缓慢一眨。

    身份不同,手段也就不同,今天的她不想从前在谢家的时候,不管什么时候、什么事情,她都会给这些奴仆留情面,万事都不会做绝,只保全自身,旁观看戏,但现在她是博陵林氏的宗妇,她的一生都要在这里过,所以她赤.裸直言,不近人情:“今天以后,家中的事务全部都按照我所定的规矩治理,你们从前做的那些事情,不管是我知道的,还是不知道的,我全都可以‘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但是你们从现在起也要明白谁是你们的女君,今日过后,再出现这种事情,我绝不会留下那人的性命。”

    冷风飒飒吹来,说不清是风冷,还是这位女君的话让她们战栗。

    *

    “母亲。”

    长嫂和阿姊被如这么说,林却意暗暗把心里的怨愤藏下,不停在心里头念着在庙里听过的那些经文,她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那些字该如何写,只是念了个其音。

    等平复后,她直言:“我在山寺修行的时候,曾经跟着寺庙里的比丘尼学过几日的佛经,修行过几次,比丘尼喝我说,佛教法义是苦、集、灭、道,也就是因果的意思,人种下什么因,就会有什么果,好像是还有什么十善戒,其中不两舌,不恶语我记得最清楚,说的就是出口的言语得柔软,不可伤人。”

    “六娘说得好。”郗氏全篇听完,只记得那句什么因,什么果,还以为自己这个女儿是在安慰自己,面相慈祥下来,应和道,“这些话也该叫你那长嫂来听听。”

    林却意歪头眨眼,更加挑明:“但是长嫂又不信佛,长兄也不信,什么因果对他们都不算数,比丘尼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我觉得只有信释迦牟尼的人才需要守戒,需要受因果。”

    林妙意闻言,朝郗氏看过去,在这博陵林氏,信的只有一人。

    “母亲前面那那些话,我听着好像是犯了善戒。”林却意起身,哎呀一声,十分着急的模样,“我记起来了,比丘尼说要是想不伤福寿,需要念八□□佛忏悔文。”

    郗氏霎时哑口无言。

    *

    血气直直冲来。

    谢宝因轻咳两声,用手挡在口鼻下,往庭院那边淡扫过去,那老妪已经被打得半昏了过去,衣服下面全部都是沁出来的血,泛着黑红。

    在这处闲适的庭院里面,行着如此血腥的事,莫名还有几分可赏的地方。

    “这里很难闻,女君还是先回去吧。”站在一旁看那些奴仆鞭打的李媪朝女子走来,低头行礼,“有我在这里替女君守着,绝对不会让她们少打一下。”

    谢宝因只问:“多少鞭了。”

    李媪忙答:“连二十都还没到。”

    起得太早,胃里又没有积什么东西,只有那两碗烤梨汁,突然看到这种场面,身体也开始变得难受,谢宝因眉眼疲倦,撑着道出句“五十就够了”,然后转身离开。

    因为忧虑林圆韫闻到自己身上的血腥味会不舒服,所以回到屋舍里面后,她连居室都没有回,直接先去湢室沐浴,换下前面的襦裙。

    等回到居室的时候,早就已经听到声音的林业绥抬目望着她,手边是搁置的棋局,还有一碗热腾腾的面片汤。

    谷物香气浮动。

    他朝她伸出手,温言道:“那些扰我们幼福清梦的虫可都解决好了?”

    谢宝因缓步走去几案旁,弯下腰身,抬手去触碰男子的剑眉:“等她们打完就会赶出去,不过应该也是条死虫了。”

    被弄得眉眼作痒的林业绥皱了下眉,然后舒展开,随她作弄着。

    谢宝因只觉得身心都太累,忽然想要慰藉,男子箕踞着,她便跪在他双腿之间露出来的席上,比坐着的男子要高出一些,身体贴了上去。

    她软下声音,喊道:“郎君。”

    林业绥拢起眉川,不解的看着她,忽然所有光亮都被遮挡,唇上也是一片湿濡,是女子在吻他,第一次用她的唇舌描摹来自己的。

    从前都是他来做这些。

    虽然不知就里,却林业绥还是伸手抚上她的脖颈,抬头回应着。

    两人一时难舍难分,谢宝因气息变得紊乱,眼里迷离起来,她的手往下面伸去,还想要再进一步。

    可是林业绥却突然离开,视线落在面前几案上:“先用完早食再说。”

    释放了一些情绪的谢宝因只好从男子两腿间离开,膝行到旁边的坐席上面,她并拢膝盖双足,压腿跽坐,舀起吃了一口,齿间慢慢嚼着那软糯的面鸭子。

    咽下后,她询问道:“郎君已经用过早食了吗?”

    “只记得命疱屋做你的了。”林业绥摇头,语气虽然平淡,但是垂下去的眼皮,却让人心怀不忍。

    谢宝因凝眉,当下便舀了勺汤,上面飘着只黄面捏的鸭子,随后微微坐起身体,递到男子嘴边。

    一人一口的吃着,吃到最后,还剩下小半碗面汤,谢宝因实在是吃不下,全都交给男子解决了。

    用完后,侍女端水进来侍奉收拾。

    两人荡完口,还来不及温存,乳媪就抱着林圆韫来到他们的居室门口:“女君,娘子饿了。”

    谢宝因命道:“进来。”

    乳媪立马低头进去,把孩子交给女君后,又把素绢屏风放在居室中间,然后躬身离开。

    抱过林圆韫后,谢宝因想要解衣哺乳,但是所穿的襦裙十分难解。

    林业绥放下棋子,伸手去抱到怀里,然后看着女子对自己笑了笑,低头认真去解腰带,上襦稍微变松后,她直接把交领的三重衣往旁边轻轻扯了扯。

    林圆韫去到母亲怀中后,马上就吸吮起来,眼睛还一直睁着。

    看见女子已经忘记了前面的事,林业绥没法的无奈一笑,明明是前面她先做的那事,如今却稀罕别的去了。

    哺乳完后,原先提溜着眼睛看父母的林圆晕沉沉睡了过去,谢宝因小心的将人放在席上,结果才刚放下,孩子就立马哭了起来,她只好俯身轻轻拍着孩子胸口,慢慢哄人睡觉。

    林业绥瞧见,把身上的黑金鹤氅裘垫在她们母女身下。

    没一会儿,便听见谢宝因在开心喊他:“郎君你快看,阿兕又在笑。”

    林业绥循声看过去,榻上小小的人,长得像他们两人,此时正睡得香甜,咧开嘴,露出肉肉的牙床。

    随后,看向旁边一起躺下的女子,他探手过去,轻喊了声:“幼福。”

    谢宝因似乎已经睡迷糊,双眼虽然合着,旦手指却有了反应,微微蜷着,抓住男子的手。

    林业绥眉眼有了弧度,任由她抓着,

    到了隅中时分。

    男子仍还坐在榻边,左手执棋,独自下着这盘棋,右手则稍微翻转,用指腹轻轻抚弄着女子掌心。

    谢宝因忽然睫毛颤动,睁开眼,狡黠一笑:“刚刚我们的事情还没做完。”

    *

    地上所铺的鹤氅裘上面,孩子在右边安睡着,就躺在旁边的谢宝因被迫仰头,紧紧攀住男子,步摇随着主人的动作而动,发髻拢起。

    林业绥俯身暗哑着声音,低笑道:“阿兕就在旁边,幼福不要出声。”

    谢宝因偏头去看,然后神情忽变,隐忍着张嘴咬住男子肩膀。

    在疾速过后,林业绥停下,开始缓速,他伸手勾起步摇下面的垂珠,她平时走动,这里极少会晃动。

    此刻,却因他而动。

    “脏了怎么办?”

    “瞧不出。”

    【📢作者有话说】

    *王烹在第三章出现过。

    [1]《论语·八佾》:“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译文】“已经做过的事不用提了,已经完成的事不用再去劝阻了,已经过去的事也不必再追究了。”

    74  ☪ 得寸进尺

    三月十八的这日, 家中奴仆全部在平旦时分便开始起来准备林卫铆亲迎礼的事务,器皿祭食都不敢懈怠。

    谢宝因也是在平旦时分醒的,醒来的时候, 卧榻身旁没有看见林业绥, 只能够依稀听见帷帐外面衣物相互摩擦的声音。

    她躺在榻上,懒得动弹,再加上前面刚醒,灵台还没有完全清明,要是突然起身, 气血直接往脑袋涌去,会生出昏厥之势, 所以合着眼,只试探性的往外面喊了声:“郎君?”

    青色帷帐外,很快就有了应答,是男子轻轻“嗯”了一声, 低沉又沙哑,像是有薄茧的手指细细摩挲着脖颈,令人喉咙和心里都痒痒的。

    没有多久, 地上的脚步声响起, 矮床上面的灯盏透了火光进来,然后又被人给拦腰挡断, 浅盏里趴着的火苗所照映出的黑色身影笼罩着卧榻上面的女子。

    林业绥迈步到卧榻边,把帷帐给挑开后, 屈身坐在榻的边沿, 他看着翡翠衾下面的女子, 见她还闭着双眼, 以为是昨天自己胡闹过头, 让她身体哪里不舒服,立即就探手过去,摸她额头,轻声道:“等下我就要过去家庙。”

    闻言,脑袋依旧还有些昏昏沉沉的谢宝因缓缓睁开眼睛,今天是林卫铆行亲迎礼的日子,在黄昏去袁家亲迎新妇之前,还需要去告庙祭祖。

    林业绥身为博陵林氏的大宗和家主,这些自然都是需要他来。

    但是谢宝因眼睛看着卧榻边的男子,却是慌张的发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还没到日出时分。”林业绥知道女子是忧虑等下去西堂治理事务会迟到,放在她额头的掌心没有感到发热后,然后又顺势往旁侧细软的鬓发抚去,“再躺会儿也不迟。”

    谢宝因心里松下一口气,随即问起前面男子和自己说的事情:“叔父他们都已经过去家庙那边了?”

    为显示西边是大宗的地位,博陵林氏的家庙虽然就建在西边屋舍的左侧,但是要真的过去那边,还是有些远,需要乘车。

    而且按照礼制,家庙中只会供奉昭穆二庙以及太.祖之庙,其余不是近亲的庙都要被毁掉,现在那里面的昭庙是祖父林祉,穆庙是先父林勉,而等男子百年以后,其祖父的庙就要被毁,供林勉为昭庙,他为穆庙。

    看见女子在出神,林业绥手上的力道加重,让她能够集中心思在自己的身上:“有处工事出了点问题,叔父昨夜在黄昏时分就离家了,要是那边一切顺利,应该能够赶上观礼。”

    谢宝因若有所思的点头,忽然蹙眉,最后又展眉回应男子:“我还没有荡口。”

    俯身去亲妻子唇角的林业绥笑眼看她,随即继续,开始得寸进尺。

    嘴中被塞入东西的谢宝因开始难以呼吸,只能努力张开嘴,试图喘息,却无意中让男子能够更加肆意妄为。

    快要窒息的时候,她抵在男子胸膛的五指慢慢收拢。

    林业绥也终于放过,沉默的与女子对视着,他除了小幅度的喘气,看着并没有什么异样,但那是他在暗暗调整紊乱的气息。

    脸色潮红的谢宝因也抬手抚平男子被自己抓皱的衣服。

    到了日出时分,林业绥才收起折腾妻子的玩心,起身走出居室。

    等到男子离开以后,侍女才开始端水步入居室侍奉。

    端着铜盆、漆木平盘的两个侍女低头走到几案旁边跪坐着,另外一个手上没有东西的侍女双手交叠在腹前,径直走去卧榻旁边扶起女君。

    谢宝因从卧榻起来后,把中衣拉拢了一下,似乎是想要遮住什么东西,然后才走去卧榻前面不远处的几案东面跽坐着。

    前面已经跪坐着的两个侍女开始侍奉女君盥洗,奉巾奉水。

    盥洗好,三个侍女低头逐一退了出去。

    玉藻进来侍奉女君更衣的时候,边整襟袖,边言:“女君,昨天那个侍女在庭院里一直在看向居室。”

    谢宝因愣了愣,情绪没有丝毫波澜,暗中思索着,那侍女不仅是机警,而且还懂得人情之道,知道怎么逢迎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主要是知道进取,虽然也是以钱财从外郡赎买来的,但是却不像家中其他奴仆把心计用在主人身上。

    她既然想要“献子加于人一等矣”[1],自己就做一回成人之美的君子。

    谢宝因出声命道:“命她进来奉汤。”

    玉藻用十字结系好女君的腰带,然后马上把手放在腹部,低头领命出去。

    *

    红鸢知道女君命她进去奉汤,又喜又惊,赶紧放下手里的扫帚,净手后,去疱屋端着漆木平盘走进居室。

    她站在门口,先低头行礼:“女君。”

    自从昨天治理完家中的事务后,女君就再也没有找过他,甚至连昨天命令她办的事情也没有过问,这一整夜,她心里越想越焦虑不安,生怕失去这么好的一个能加人一等的机会。

    谢宝因抬头看她:“过来奉汤。”

    红鸢点头,恭敬的应了声,然后才低头走到坐床旁边跪坐着,把漆木平盘放在几案上面后,双手捧着黑红漆纹样式的碗递到女君面前。

    谢宝因左手接过,随即抬起右臂,举止眉眼处,宽袖垂落挡住大半张脸,开始饮汤。

    红鸢听到细碎的声音,这才敢偷偷抬起眼睛去看女君。

    女君背向窗牗而跽坐着,穿着最尊贵的黑色暗纹的层叠三重衣,腰带是白色,襟袖也是白色,上面缀满各种花鸟和福寿纹样,腰带左边还垂着玉佩连成一片的杂佩。

    云髻上也都是白玉作饰的钗篦,十分庄严。

    她第一次明白,原来这就是世家夫人。

    谢宝因浅饮几口热汤,宽袖落下,左手往前伸去:“我今天要去治理二郎的亲迎礼,你随侍我身边。”

    红鸢马上低下眼睛,双手掌心向上去接漆碗,有些诚惶诚恐的开口:“奴从来没有侍奉过郎君娘子,怕侍奉不好,不知道玉藻娘子是有什么事情。”

    能够到女君身边侍奉当然求之不得,可是那个侍女是从谢家就近身侍奉的,虽然女君已经下命令,但是没有女君身边侍女的同意,为了争女君的正视,侍奉女君的日子就是如履薄冰,不如不侍奉。

    谢宝因的眼眸里慢慢开始有笑意:“我身边无人侍奉,她说你的禀性不错,所以才让你随侍,既然你侍奉不好,奉完汤出去,继续你前面做的事情。”

    红鸢转身把手里的漆碗放在平盘上后,立马就举起双手放在额头,然后上半身倒在地上,脸上是庆幸的笑:“是,我一定好好侍奉女君。”

    *

    谢宝因从坐席上起身,穿好翘头履,然后缓步出去,下阶走过庭院,离开所居住的屋舍。

    来到西堂的时候,家中几个老妪已经都在堂上站着,看到女君来了,马上左右站好,全部都把双手放在腹前,低头行礼:“女君。”

    谢宝因从西面上阶进到堂内,看了她们一眼,然后径直走到最前面的几案后,屈膝跽坐着:“你们也坐吧。”

    红鸢侍奉完女君坐好后,掌心帖腹,慢慢后退到旁边侍立。

    堂上的老妪听到家中女君的话,也都各自走到案后,恭敬的跪坐下去。

    随后,三个侍女端着漆木托盘来到堂上,各自散开把盘中的两碗热汤放在几案上面,中间的侍女所端的盘中则只有一碗热汤,她进来后便直走去到北面的坐席,放在女君案前。

    等奉汤的侍女退了出去后。

    老妪开始禀事:“禀女君,洒扫家中屋舍,寝室器皿、祭食的布置,还有沃舆、同牢、合卺礼要准备的东西以及请家庙里先祖神牌到西堂等事务,我们都已经安排好。”

    谢宝因饮汤听着,等她们说完,满意颔首,再令道:“今天是二郎的亲迎礼,除了在建邺的世家会来以外,居在外郡的士族也都会派遣族中子弟来建邺送礼,不能怠慢。”

    议完事务,堂上老妪饮汤离开。

    随即李媪又从东面上台阶,来到堂上,马上低头禀道:“女君,时间实在着急,找遍建邺城和周边郡县都没有纳币礼需要的白鹿皮。”

    白鹿最开始是生长在山林间的,后来皇室喜欢豢养珍兽,命人进山把白鹿全部都抓捕进皇室兽园,导致后来基本已经找不到鹿,但是昏礼与六礼都规定需要用鹿皮,找不到鹿皮的士族开始全部上书,天子迫于士族压力,这才放归山林,但是也因为遭人追捕屠杀,已经是濒危,直到文帝朝颁布政令,规定白鹿皮只能为士族所用,寒族、庶族都不准用,一旦发现有人用了,全家都要被问责,这才开始好转。

    但是随着战乱平息,人口变多,士族通婚频繁,现有的野鹿早就已经不能够满足士族的需要,所以又再次下达政令,白鹿皮以满足建邺士族为先,这就导致开始出现专门饲养白鹿的人。

    人为饲养出来的鹿皮是赤金色,而山林所养的鹿皮则是白中泛金,因为后者更难捕猎,所以白中泛金的白鹿皮也就成了象征士族地位的东西。

    奴仆慌乱,谢宝因身为家中女君却不能够出现慌乱,她踌躇半晌,泰然自若的命道:“卢阳范氏已故范尚书的堂侄是从军习武的,他常常待着子弟出行围猎,家中应该会有鹿皮。”

    范尚书是她外祖父,范氏的父亲。

    渭城谢氏和博陵林氏都没有和这位堂舅父交恶,现在又是昏礼,两家又有姻亲关系在,虽然这层关系远,但是世家靠的就是盘根错节的姻亲行事,。

    思虑周全后,她拿出自己的玉牌:“命家中奴仆带上重礼去这位堂舅父的家中。”

    红鸢上前,从女君手中接过玉牌,然后走过去递给李媪。

    李媪也赶紧行礼离开。

    谢宝因继续跽坐堂上,要在这里治理整日事务。

    在日正时分,李媪也来回禀已经从范家拿到白鹿皮。

    *

    到了日入时分,穿戴好爵弁服的林卫铆直接去了家庙,准备亲迎前的告庙醮子,要是不告天地祖宗而把新妇迎回家中,礼部朝廷也不会认这门姻亲。

    等告庙完后,他就乘坐正门前的墨车出发去了袁家。

    谢宝因也命家中奴仆去把祖宗神牌请来堂上。

    黄昏时分,林卫铆比新妇先到长乐巷,然后下车等待,郗氏为嫡母,不用专门到正门迎接,只需要等在西堂外面就行。

    因为不是嫡长,所以也不用像他长兄成婚的时候那样,在迎新妇回家后不用念祭文。

    新妇还没有到,谢宝因突然想起日正时分看林圆韫有些不舒服,有些像风寒之症,心里怎么都不能安心,走到中途就要转身回西边屋舍。

    只是在堂外,又遇熟人。

    看见女子的林妙意惊喜过后,立马近前来,行肃拜礼:“长嫂。”

    谢宝因颔首:“最近很少见你。”

    想到这里,林妙意难免有些低落之意:“这两天来,夫人都留我和六娘在她屋舍那边做女功,说是以后出嫁成了新妇,要习女功以供服饰之用。”

    “这是好事情。”谢宝因想起前面林却意和她说的事情,垂眸思虑片刻,含笑与眼前的人道,“跟着家中的母亲学习女功,比跟着我这个长嫂学习的名声要好,以后出去,别人也不能说你是没有母亲教养的人。”

    林妙意听到这句话,心里也想明白了一些,跟着开心起来。

    “夫人是尊长,我们都要尊敬。”谢宝因把人间常理和人情冷暖都揉碎掰开,跟眼前人说着,“你是博陵林氏的娘子,我是博陵林氏的宗妇,我们在林氏的身份都不同,不要因为我的事情去坏了你和夫人的关系,你心里也不用顾忌我,明不明白。”

    林妙意一听就知道肯定六娘说的:“长嫂待我像亲姊妹一样,要是有人侮辱长嫂,我坐视不管,那就是孟轲说的‘同乎流俗,合乎污世’了,我所读的经史也没有长嫂多,所以我也做不到圣人才能做的‘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只知道真心才能够换来真心。”说到最后,也委屈的跟长嫂告状,“六娘肯定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昨天才用话讥讽了夫人。”

    刚说完,林却意就来了。

    这位娘子虽然已经快要十三岁,但是还是像只飞鸟一样,丝毫都不掩藏山间里的灵动:“长嫂不用为我们忧虑,治理家中事务就已经很劳神了,而且现在你和长兄还有自己的孩子,夫人就一个人,我们姊妹有两个人,不怕的。”

    两个娘子都这么不在意,谢宝因也就不再说什么,只是稍稍弯唇,看不出脸上是什么情绪。

    听到长乐巷里的礼乐之声,林妙意和林却意就先观礼去了。

    *

    新妇所乘坐的墨车抵达长乐巷以后,林卫铆作揖亲自请新妇下车,然后行过繁琐的三揖三礼,来到家中西堂,郗氏再和新妇互作揖。

    因为家中父亲已经不在,所以由长兄林业绥代父与新妇行揖礼。

    谢宝因赶到的时候,他们正在行沃舆礼。

    叔母王氏看见她来这里,也走到旁边叙旧,说起她和男子成婚时候的观礼趣事。

    两人正在笑谈的时候,谢宝因突然看见堂上的一个人,眉头轻蹙,然后又展开,高平郗家的三夫人也来观礼了,但是为什么没有提前告知。

    *

    行完沃舆礼,林卫铆与新妇便起身回了自己的寝屋,接着要行合卺、同牢之礼,这也是可以观的礼,林却意这个最爱热闹的人,立马就拉着林卫罹几个郎君娘子去了。

    其他人都散开,各自忙去。

    陆氏这才得以上前,侧耳与郗氏说话,不知说了什么,郗氏满脸诧异,好像是训斥了一番这个弟媳,情绪到了的时候,更是嗔怒的轻打了一拳,随后又是神伤抹泪的模样。

    桃寿急忙上前扶着。

    陆氏也不停的低头行礼赔罪,似乎真是一个怙恶不悛的人。

    谢宝因看过去一眼,而后与王氏同出西堂,把家中事务都治理完后,和王氏一起离开。

    这时,天早就已经黑下。

    月光洒下,王氏忽然止住笑,满脸心疼,反问一句:“生完孩子补的那些,这是又给瘦回去了?”

    谢宝因伸手摸脸,笑道:“家中好事接踵而至,等忙完这些时日就能休息了,而且我本来就是这样,生完女郎被补过了。”

    王氏叹气摇头。

    哪里能够休息呢?还有林妙意的婚事,再过两年,林卫罹、林卫隺与林却意也该是时候了。

    而且不久后,林益夫妇也要回来了。

    *

    回到西边屋舍,谢宝因走到居室外面,刚要进去就被侍女喊住。

    她停下来,转身朝庭院里面看过去。

    玉藻低着头,迎面走来:“夫人屋舍那边的桃寿来过这里,她应该是看夫人在家里已经管不了什么,所以特意来禀告,说是高平郗家那位三夫人还没有离开,现在就在夫人那里。”

    听完这些,谢宝因神情不冷不淡:“身为夫人的侍女,不尽心侍奉主人,就为了说这么一件事情来这里,看来我还是治理不力。”

    玉藻听出话里面的责备,面露怯意,头低的更低,把话禀告的更为详细:“是夫人遣她来这里请家主过去,就在女君回来的不久之前。”

    谢宝因转身回居室。

    玉藻赶紧加快语速。

    “家主刚进居室,她就来请家主过去夫人那边,说是夫人已经哭到不行,好几次都昏厥了过去,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情,郗家三夫人和夫人独自在室内说的,连桃寿都没有听到。”

    【📢作者有话说】

    [1]《礼记·檀弓上》:“献子加于人一等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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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5  ☪ 公物私用

    居室中央距离卧榻不远处的几案边, 沐浴过后的谢宝因跽坐在坐席上,身上只穿着的白绢中衣,沐过的青丝用白玉笄簪挽着, 身骨挺直, 穿着罗袜的双足被整个身体的重量给压着。

    玉藻端着炭盆从外面走进来,看见女君在看那些经史,好像又回到在渭城谢氏的时候,白白天习女功和如何治理家务,夜里就会这么跽坐在书案前诵读经典, 直到灯盏里的油全部烧完,那时候双腿也就给压得没了知觉。

    有一次被压得怎么按揉都回不了血, 只能去请来疾医,谢家夫人一顿训斥,命她不准再看那些书,再次说出以后又不去做博士的话, 反而是家中的阿郎觉得这个女郎很特立独行,十分支持女郎继续读经史,所以谢家夫人也没了办法。

    她暗叹口气, 把炭盆放在离女君五指远的地方:“今天家里才刚把二郎的亲迎礼给操办完, 女君劳神了这么久,怎么不上榻去休息休息。”

    谢宝因淡淡道:“还没有睡意。”

    玉藻走去拿来凭几放在女君身后:“就算没有睡意, 也可以去窗牗那边的坐床踞坐着,放松双足。”

    踞坐是臀股和双足落在席上, 不过是极为不雅的行为, 会被认为是失礼, 虽然在居室内不管怎么坐都是无妨的, 但是这位女君任何时候都是庄严的跽坐着, 唯一的例外就是去年怀有身孕的最后两三个月里,腿脚有点肿胀,不能够再跽坐。

    谢宝因收起看完的这一卷竹简,吐出口浊气:“命乳媪来见我。”

    玉藻发现女君不应自己前面的话,就知道肯定是不会听的,所以把凭几放置好后,低头领完命出去。

    乳媪也战战兢兢的进到女君居室,垂头不敢僭越:“女君。”

    谢宝因浅浅应了她一声:“女郎的身体怎么样了。”

    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林圆韫从早上开始,鼻孔就不怎么能通气,日正时分睡觉的时候,更是呼哧呼哧的出气,动静特别大,后面更是打了好几个错喉。

    整日都不敢懈怠的乳媪马上应答:“娘子已经没有再打错喉,但是呼气的时候还有些不顺畅。”

    谢珍果小时候就是谢宝因带大的,心里明白现在这种天气,最容易染上一些季节的顽症,所以她听后,没有什么多焦虑,只淡淡颔首:“只担心会是风邪,今夜要仔细照看着,那些保母、侍女要是咳疾、出涕唾的,都不准再靠近女郎,你们几个乳媪也要留意。”

    乳媪点头,行礼离开。

    居室外面又有两个侍女端着漆盘进来,并排站着,长方的木盘上摆着腊兔、干鱼与肉酱、肉汤。

    右边的侍女出声禀道:“女君,这是二郎与二夫人行完同牢礼的腊干,依礼各处屋舍都送了,不知道女君现在要不要吃一些。”

    谢宝因把手里的竹简放到一边:“拿来。”

    两个侍女动身上前,跪坐下去,把漆盘放在案上。

    看着这些肉,谢宝因抬手从盘中拿来木箸,只夹了片腊兔,放入口中细嚼慢咽,随后淡声命她:“夹两片出来放在这里,剩下的你们都拿去分食。”

    因为都是分食,所以漆木平盘中都有另外的漆盘与木箸,听见女君的话,侍女伸手拿起一双没用过的箸与盘,夹着两片腊干到漆盘上,随后端起厂方的木盘退出去。

    玉藻知道女君用了祭食,与另外一个侍女端着水和荡口的汤进到室内。

    她在案边跪坐下,从侍女手中拿过浸湿的巾帕递给面前的人:“女君,郗三夫人这次来建邺要待多久,不知道要不要命人去收拾住处。”

    谢宝因接过湿帕,擦去指间从箸上不小心染上的油污,抬头看了一眼,心中立马就知道这侍女有怎么样的心思,她垂眸淡言:“需要等郎君回来,问过才知道。”

    玉藻捧过女君用完的巾帕,再交给旁边的侍女:“女君难道就不担心吗?”

    谢宝因重新把案上竹简拿到面前摊开,安静的看着:“夫人要是身体有恙,我能做的就是派遣家中奴仆出去找疾医,而且你们家主在那里,我不必担忧。”

    玉藻又奉上汤,虽然脸上已经焦虑到不行,但是始终还记得女君曾经对自己说得话,要谨言慎行,她咬着唇,觉得不说不行,所以双手撑着地后退两步,直接伏地:“夫人是高平郗氏的女郎,现在高平郡那边来了人,要是跟那位郗三夫人说了什么话,要怎么办。”

    谢宝因饮汤荡完口,往右边看去,看见这个侍女成为孟轲说的自暴自弃者,笑了笑:“有什么好担心的。”

    她行事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玉藻听着女君语气的轻松不像是假的,知道她心里有主意,稍稍安心,跪直身体,接过汤碗,侍奉完就出去了。

    等人离开,谢宝因敛起笑态,眉眼仍是平和。

    这侍女没有看到陆氏在西堂发生的事情,所以当知道高平郗氏的人来了,郗氏又在自己居室内哭到昏厥,还请了他们家主过去,自然就会误会。

    但是她看见了。

    郗氏在堂上的时候,分明就是责备陆氏,而陆氏也任由妇人打骂着,低头赔罪,看来是高平郗家那边出了什么事情,瞒着这个阿姊。

    这次来,可能是事后告知。

    *

    北面屋舍的居室中,妇人哭闹的声音还未休止,哭天挠地,一定要把胸间所有的郁痛都哭出来喊出来才能够好起来。

    “你们都瞒着我!你们到底是什么居心!”郗氏爬有皱纹的手死死抓着旁边的东西,一口长气喘了许久,才得以喘息,旋即又咬牙切齿的指着跪坐在她面前的陆氏,手抖个不停,不知是气的还是哭的,“一个个的都出息了,是不是非得要进了棺椁里面,你们才愿意屈尊来告诉我一声?你们是有多恨我啊!”

    陆氏两只手都自然垂落在跪着的膝盖上,频频点头应下妇人的这些怒骂:“阿姊说得都对,但是高平郡到建邺路途遥远,那时候又不怎么严重,阿姊也知道从前每年都要这样,进食完药石,疏散疏散也就没有什么大碍了,可是谁知道这次发病竟然三四个月都没有病愈,郎君大兄他们继续找医生的同时,我也赶紧来天台观做法会,主要还是来告诉阿姊的。”

    以前妇人还在郗家做女郎的时候,她那夫君也就是妇人的幼弟就一直都处处迁让着这个小时候照顾过自己的胞姐,成婚的时候也告诉她,不得忤逆阿姊。

    多少年都这么过来了。

    “阿姊那个孙女诞生三个月的时候,我来过这里,就是想要和阿姊说。”陆氏心里委屈,抬手擦起眼泪,“但是谁知道阿姊竟然去了寺庙修行。”

    郗氏全然不听,只抓着这个妇人的错,手掌拍在几案上就要再责骂,只是用力过猛,气血直冲天灵,受不住的要往后倒去,刚从西边屋舍回来向妇人复命的桃寿在门口看见,赶紧进来跪坐在妇人身后扶着。

    妇人缓过来了后,边顺着气,边道:“现在还在这里说什么事后话,你们要是真的想要告诉我,还知道我是你们阿姊,早就应该在身体开始衰竭的时候就来家书的,我是去寺庙修行了,但是博陵林氏就没有人了?他们不知道去寺里找我?”

    最后又搬出儿妇谢宝因的身份来,一起训斥:“你们到底是有多尊贵,竟然连渭城谢氏的女郎都不能听你说这件事!”

    妇人不桡不离,陆氏被说得只剩叹息,也不再说什么。

    心里早就觉得委曲,不是滋味的郗氏更是想要借着这件事情把火都发出来,哭哭啼啼道:“在这家中,儿女不向着我也就算了,现在连你们也”

    郗氏的话还没有说完,桃寿只觉得心中猛跳,连忙慌张的扯了扯妇人的衣服,皱着眉头,有些害怕的看着居室门口的黑夜。

    妇人也立马就把话都堵回了口中。

    陆氏看过去,终于松了口气,露出个尊长的笑来:“从安来了。”

    林业绥负手站在门口,不言不语,也毫无要进来的意思,只是微颔首,似乎只是随口问道:“舅母为何不坐席。”

    陆氏听到这句话,脸色有些难看,她一进来,还没有走到坐席边,已经跽坐着的妇人就开始骂,她只好马上就跪下来认错,跪在硬木上已经很久,膝盖早就疼起来。

    现在林氏家主来了,她撑着地站起,去到坐席跽坐。

    桃寿也扶着往后倒在自己怀里的郗氏重新跽坐好。

    男子这才迈步进来,走在西面的坐席坐下,直截了当的询问:“不知道母亲找我来有什么事。”

    提到这里,陆氏只有唯唯诺诺。

    “你你”郗氏哽咽着,连续说了两次都说不出一句整话,最后低头捂着脸好久,把心里面的眼泪都哭出来大半后,一面擦泪,一面告状,“你外祖父病重,你的好舅父和舅母到了现在才想着来告诉我。”

    林业绥半阖着眼,再看对面的陆氏垂头不敢说话的相貌,看来是已经被骂过,他开口道:“母亲身体不好,舅父可能是怕虚惊一场,到时候再让母亲身体出问题,不知道要怎么跟我们几个交代。”

    “从安是个懂事的。”陆氏赶紧踩着男子给的这个台阶,点点头,“你那个舅父十分疼惜你母亲,以前还年轻的时候,你母亲只要有个什么热症,十天半个月都好不了,他是立马就赶来建邺送药了,本来这次是他要来的,想要亲自见见你母亲,但是老了,身体越来越不好。”

    想到往事,郗氏的态度渐渐软和下来,悲痛依旧:“你们都这么瞒着我不说,我就能好?你们知不知道我现在才是真的不好”

    林业绥知道她这母亲的性子,绝对不是叫他来听听哭喊这么简单,怕是心里早就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不过是借着高平郗氏的人在这里,要逼着他立即就给句话出来。

    五岁久没有了来往,自己跟高平郗氏那边也不记得有过什么骨肉亲情。

    他淡漠道:“事已至此,母亲有何打算。”

    跽坐的妇人身体有些摇晃,不停擦着眼泪:“我想要回去看看你外祖父,也已经有十七年没有回去过了,也一直没有过往来,这都是我不孝,不能叫你外祖父在死前也看不到我这个不孝女。”

    郗氏和那两个异母兄长向来不和,她和母亲还有幼弟以前没有少受欺负,后来母亲的死,都跟这两个人有关。

    如果在那寒冬腊月的时候掉进湖中,她母亲怎么可能会染上风邪,缠绵病榻整个冬月,刚开春就去世了,但是在那两个兄长的嘴里,确是一个玩笑。

    好不容易忍到嫁了人,又被高平郗氏取笑嫁的是没落士族,于是她干脆断绝来往,哪怕她那父亲对自己再好,也不愿意回那个家中去。

    现在父亲病重,不能够再这么不孝,加上林业绥现在又成了尚书仆射,回去能够好好出一口气。

    林业绥摩挲着指腹,不置一词。

    *

    已经快要到夜半时分。

    西边屋舍的居室内依旧还点着灯盏,看到豆形铜灯的浅盏里面快没有油,一直跪坐在女子身边侍奉的玉藻双手撑着地上站起,去拿来陶瓮添油,不敢发出声音。

    尽管她再小心翼翼,但是旁人忽然的靠近,还是谢宝因从竹简中回神,抬手揉眉。

    夜色已经很深,玉藻怕惊到女君,小声道:“女君还是上榻休息,那些奴仆都还没有睡,等家主回来,他们知道怎么侍奉的。”

    谢宝因卷起竹简,点头:“你也回去休息。”

    玉藻又慢慢在原先的地方屈膝跪坐,摇摇头:“我不急,要侍奉完女君休息才能安心。”

    以前在谢家,还是谢氏女郎的女君女君就这样过,诵读经典到很晚,遣身边侍女先去休息,但是坐太久,双足血液不通,女君就独自在坐席上坐着,室内暗着,月光洒进窗牗,直到小腿有了知觉才自己摸黑上榻去睡,那时候都快日出时分了,后来她知道了,就再也不敢离开先去睡,一定要侍奉女君上了卧榻才放心。

    谢宝因无奈笑着,把竹简捆束好后,撑着几案跪直身体,然后两只腿先后站起,虽然有些麻痛的感觉,但是还能忍受。

    玉藻收拾好竹简,跟着起身,弯腰把铜灯放在卧榻旁边的矮床上,侍奉女君躺下去后,又把帷帐掩盖着才离开。

    出了居室,把门关好后,她走过庭院去自己的住处,望天轻啧两声:“这天翻脸还真快。”

    从雨中跑到无言下面的红鸢跺着脚,搭话:“已经冷了快半年,也该暖和了,不然真是不叫人活。”

    玉藻倒没有那么乐观:“现在下起雨来,恐怕暖和不了几天,又要开始倒春寒。”

    红鸢笑道:“这次冬雪长,春寒必短,捱过去就好了。”

    两人一言一语,回室内去睡了。

    *

    夜半时分的时候,庭院里的风雨大了起来。

    大风呼啸,雨滴砸在地上、屋檐上的声音也逐渐清晰可闻。

    疱屋里面的奴仆看见家主从外面回来,赶紧准备提水去湢室。

    居室内,睡意很浅的谢宝因也被这风声给吵醒,捂嘴打了个呵欠,又想要闭眼再睡,但是怎么都没有睡意了,干躺着也浑身不舒服。

    她坐起身,推开帷帐从卧榻下去。

    没走几步,忽然蹲在原地。

    回来淋了一些雨的林业绥站在东壁横杆前,几下就解开布扣,望向女子,淡言:“吵醒你了?”

    “没有,是这风声吹得有些吓人。”看到男子,谢宝因难得露出个笑来,缓步去几案旁屈膝跽坐,“这是二郎他们的同牢礼祭食,要不要命人去热热?”

    林业绥披了鹤氅裘,跟着在北面坐席踞坐:“几口就能吃完。”

    谢宝因笑着把漆盘推到男子面前,然后发现没有箸,又担心弄脏男子的手,她抬眼问道:“郎君可嫌我脏?”

    林业绥剑眉微挑,十分坦然的笑答:“那里都吃过了。”

    谢宝因皱起鼻子,嗔笑看着他,又羞又臊,然后直起身体,跪在席上,用手拿了片腊干塞进男子嘴边。

    林业绥也笑起来,张嘴连着吃掉两片:“幼福吃过了吗?”

    同牢礼上的祭食,新妇、新婿两人共食后就表示要开始共同生活,而其余人食用听说也会永不分离。

    他从前是不信这些的。

    谢宝因点头,然后问:“夫人找郎君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林业绥简单吐出几字:“外祖父病重。”

    谢宝因心中一惊:“怎么突然就”转瞬,又想起陆氏这次来建邺,为的就是到天台观去做法会的,想必做的也是祈福祛灾病类的。

    只是没跟她明说而已。

    她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听说夫人哭得很伤心,现在有没有好点。”

    “舅母今夜留在母亲居住的屋舍陪着。”林业绥另作它言,“夫人也想要回去尽孝。”

    “什么时候走。”谢宝因仓皇问道,她知道男子肯定是答应了,又想起范氏给自己的帛书,思忖着开口,“我记得我们行亲迎礼的那天日出时分,父亲把一支野参也给了我,已经有些年岁,可能会管用。”

    “幼福。”林业绥蓦地沉下语气,“那是你的妆奁,不应该好好守着?”

    谢宝因默然,妆奁的确是女子的立身之本,但是这关乎人命,又那里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说清的,大约是从来就没有在意过郗氏,她心里也说不上什么怨恨,毕竟在博陵林氏,她只需要依靠自己的夫君,林氏家主。

    她笑道:“我不一定有用得到的时候,就算以后需要用,再想办法去找”

    需要用,就是性命危急的时候。

    其实那本来就是谢贤与范氏留着给她生孩子的时候用,谢二娘说是病逝,其实是生完孩子大出血,用药不及时,拖成顽疾,没捱过一年就去了。

    林业绥强硬的捉过女子的手腕,打断女子剩下的话,有几分冷淡:“依舅母的意思,他们已经用过了。”

    谢宝因暗叹口气,这样的话那求神仙方术也没用了。

    她略加思索,又言:“那也还是得准备一些滋补药物或是礼品给夫人带回去,男子都有衣绣昼行,不能让夫人回高平郡丢脸,更不能让别人取笑我们博陵林氏。”

    郗氏是嫁来建邺的,现在博陵林氏开始起势,时隔十几年再回高平郡,该准备的东西都不能缺。

    “卫铆刚成婚,明天的成妇礼还需要完成,所以后天再离开。”林业绥拿帕子仔细给她擦去指腹上的油腥,“带东西回去这件事情等明天睡醒,你命家中奴仆准备就行。”

    谢宝因轻应一声。

    随后两人便互相看着。

    不知为何的谢宝因渐渐回过神来:“我等郎君一起。”

    林业绥放下帕子:“你先睡,不必等我。”

    本来还想再坚持一下,但是想着他还要沐浴,肯定还要很久,睡意再次上来的谢宝因只好温驯点头。

    *

    东府那边的勤慎院里,林卫铆夫妇刚歇云雨。

    庭院里的风声也开始听不见,雨声却还没有减弱之意。

    谢宝因睡得迷迷糊糊间,只听见帷帐外面荡口的水声。

    没有多久,旁边好像上来了人,只感觉榻上也变得暖烘烘的。

    她往那热源处靠去。

    林业绥看见女子被衾被给缚住,伸手把她搂到自己的怀中,低声问道:“阿兕怎么样了。”

    “我命乳媪今夜看着。”谢宝因还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到了男子怀里,但是睡意浓重,懒得动弹,所以也就窝着不动,“明天要是症状不减,我再命人去请沈女医。”

    “沈女医进宫为太后侍疾去了。”林业绥公物私用起来也是十分坦荡,“明天直接拿我尚书省的鱼符去请医工。”

    王太后在进蓬莱殿的第七年,身体就开始不好,每年都要卧病几月,刚开始怎么也不愿意让医工来看,后来不知道沈女医说了什么,竟然愿意让她侍疾。

    一侍就是九年。

    这些宫里的事早就已经不稀奇,所以谢宝因的注意力全在后半句,她揶揄笑道:“郎君竟然就这么公物私用。”

    林业绥大掌抚上女子的脖颈,嗓音里带着狎昵,反戏弄了回去:“那是谁叫我努力擢升,好让你们母女沾光的。”

    谢宝因合眼,不满的喃语,似埋怨似娇嗔。

    “好困。”

    76  ☪ 女凭母贵

    昨夜里那场声势浩荡的大雨过后, 原先寒冬积攒下来的似陈年棉花的沉闷也消散而去,嗅着这雨水气味也只觉清香袭来,身体心情也通畅。

    西边屋舍的庭院里面, 侍奉完女君的几个侍女, 坐在胡床上说话,走路说话都压不住的轻盈。

    原本只是在做些清扫粗活的红鸢根本就插不进去话去,现在虽然是侍奉女君,但是毕竟刚去侍奉,以前最多就是庭院里见过面或者说过一两句话, 互相都不知道,又是突然被女君亲自命令随侍, 都对她还存着戒心。

    女君那里有什么需要侍奉的,这些侍女也基本都会排挤她,不会让她有在女君面前表现的机会,反而那位跟着女君从渭城谢氏来的玉藻娘子对她和颜悦色, 居室里有什么需要侍奉的都会命她一起。

    她想着就叹了口气,从小就近身侍奉在女君身边的,心胸果然与其他人不同。

    红鸢看了眼庭院北面, 满不在意的走去西面坐下。

    刚从住处出来, 往西面居室走去的玉藻整理着有些褶皱的衣服,看见蹲在树下的侍女, 皱起眉头。

    这天还飘着些细雨,奴仆都不往那里走。

    她站在原地看了几眼, 发现是红鸢在捡昨夜风雨打落下来的花草, 笑道:“你捡这些干什么, 等下命奴仆来扫就行了, 比你这样一朵朵的捡要快。”

    “我看这些花都很好, 扫了丢掉挺可惜的。”红鸢边捡边抽空抬头,笑着回她,“我阿娘以前在外郡家中,她是最会用这些花草来编精巧小物的,反正现在也没有事情。”

    “既然这样,等你编好也送我一个。”玉藻继续往西面居室走去,还不忘回头说一声,“你可一定要记住,要是编的好,我给你钱都行。”

    “我编的这些都不值钱。”红鸢立马就高兴的答应下来,捡起花来也更加有干劲了,“玉藻娘子要是喜欢,我编两个送给你都可以。”

    玉藻笑着应下,走到居室门口后,乳媪也抱着林圆韫从里面出来。

    等乳媪离开,她才收起所有情绪,低头进去行礼:“女君。”

    临窗的坐床边,女君跽坐其上,身后有凭几能够靠,身上穿着中衣,因为刚哺乳完林圆韫,所以衣服是松垮的,衣襟处还没有弄平整,虽然她现在是低着头,但是女君更是等同于坐在地上的席上,所以她的视线瞥过去,一眼就能看到女君白皙的胸前落满红点,甚至还在往下蔓延着。

    那不是哺乳大娘子留下的。

    不经人事的玉藻不敢再看,耳朵通红。

    谢宝因把稍稍敞开的中衣整理好,没有发现侍女的怪异,神色自若的开口:“我看阿兕睡着时候依旧还是呼哧出着气,几案上有样东西,你拿去命奴仆到宫中请位医工来家里。”

    玉藻低头领命,动身走去几案旁拿,然后瞬间愣住,有些不知所措的偏头去看着女君,她原本以为只是博陵林氏的玉牌,竟然是身为尚书左仆射的家主的鱼符袋。

    谢宝因笑了笑:“怎么了,不敢拿?把旁边的竹简拿来给我。”

    这是早晨男子去书斋前留下的,有光沾,为什么不沾。

    “我只是不知道这算是母凭女贵还是女凭母贵,要是别人生的,家主还会不会这么重视,打个错喉就要去请宫里的医工来。”玉藻拿起鱼符袋,又把竹简送去给女君,小声叹气,“夫人现在身体不舒服,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回高平郡。”

    北边屋舍一早就传出了消息,郗氏身体不舒适,感觉头疼,需要休息一天,家中郎君娘子的省视都不必再去,但是又说因为想到林卫铆夫妇刚刚才成婚,按照礼仪制度,还有成妇礼需要完成,不愿意怠慢新妇,所以怎么也要起来,听说是被侍女搀扶着去到厅堂里的。

    谢宝因接过竹简,拆开束带,缓缓展开竹简,听到侍女的话,只是不冷不淡的看她一眼,没有什么多余的神色。

    看着手里的鱼符袋子,玉藻也带着自己的心思问道:“要不要派遣奴仆请个疾医去夫人那里看看。”

    谢宝因微微垂头,语气十分平淡:“夫人身体究竟好不好,她屋舍里的侍女自己心里有数,不用你来费这个心,先把我命令的事情做好。”

    要是郗氏真的有什么事情,她身边的侍女自然会遣奴仆出去请疾医,要是没有事情,她却着急的命奴仆去请,最后只会被郗氏说是居心不良,心里一直望着她这个姑氏出事。

    想起大娘子的事,玉藻恍然大悟的赶紧低头离开。

    *

    日出时分,初为人妇的袁慈航很早就从卧榻袭来,梳洗沐浴一番后,又按照在家时母亲所教的,侍奉丈夫更衣束冠。

    随后跟着林卫铆去了北边姑氏的屋舍。

    他们二人到的时候,礼部赞者已经在厅堂外面等着。

    袁慈航从阶下接过漆盘,高举着进见礼从西面上阶,进入堂上后,把东西交给高堂之上的赞者,借着又饮下赞者代郗氏向她敬的甜酒。

    她再以肉干和甜酒祭先人。

    这些礼都行过后,郗氏才从东面上阶来到堂上,桃寿则在旁小心搀扶着妇人的手,侍奉妇人在坐席跽坐号。

    赞礼者也端了只煮熟的小猪代新妇进献给姑氏。

    袁慈航亦赶紧上前,跽坐站在妇人身边,执筷为她夹了小块猪肉,这表示从今日起便要开始履行孝养的职责。

    郗氏吃了一小口,便放下了:“早些为博陵林氏诞育子弟,好好相处。”

    袁慈航和林卫铆应下。

    郗氏脸上笑着,精神却不好,似乎不大情愿出来的相貌,毕竟昨夜刚知道高平郡的父亲病重,哪里有心思安坐堂上,等把礼行完就遣走了人。

    出了堂上,离开郗氏的屋舍后,亲迎礼就已经算完成了,但是林卫铆却变得有些不大自在了,昨夜是按照礼数的循规蹈矩,并不觉得有什么窘态,现在竟然不知道该和这位妻子说些什么,又觉得要是什么都不说,只怕会让人多想。

    他在心里磕磕巴巴酝酿着,只说出句:“以后要是在家中觉得烦闷,可以去西边屋舍找长嫂,三娘、六娘也喜欢去长嫂那里。”

    听到男子的声音,便无端想起昨夜帷帐里面被这人给折腾的时候,其实他很温柔,但是第一次行敦伦礼,总觉得稍微重点就受不了,袁慈航满脸羞涩,点点头:“长嫂为我们忙活这么多,也该去答谢。”

    听到“我们”二字,林卫铆怔住,随后笑着颔首。

    他们已经是合为一体的夫妻。

    *

    日正时分,一股清风拂过,带来了几滴如蛛丝般的雨线。

    西边屋舍的厅堂里,几个家中的老妪并排站在堂上,动作整齐的两只手全部交叉着放置在腹部,微微低着脑袋。

    谢宝因从西面上阶后,缓步进来,径直走到正对门口的北面矮足案桌的后面,随即屈膝轻轻跪在席上,膝盖、小腿以及足跟都紧紧并在一起,直起的身体也慢慢坐在腿上。

    掌心落在膝上后,她道:“说吧。”

    几个老妪看见女君已经做好,先后上去低头说着各自治理的事务,听起来事无巨细,其中器皿、坐席、食案等取用多少,折损多少,又归还多少,数量类别都是信手拈来的禀告主人,外郡世家特地派族中子弟送来的东西也全部归置好。

    说完把这次士族送来的礼账双手奉上。

    侍立在女君右边的侍女前去接过,再交给坐席上的人。

    谢宝因安静听完这几个老妪的话,伸手接过写在丝帛上面的礼帐,淡淡看了眼:“你们既然说没有问题,那我就信你们,只是以后家中有天地祭祀礼需要用的时候,要是需要重新购置,耽误祭礼,你们也跑不了。”

    她们都是世代侍奉博陵林氏的奴隶,性命和后代都隶属主人。

    老妪们先后跪下,双手交叠举到眉毛以上,然后放在额头,直接把掌心落在冰凉的地上,恭恭敬敬的应声:“是,女君。”

    谢宝因往堂上扫去:“起来吧,没事可以走了。”

    几个老妪撑地站起,再次低头行礼,然后倒退着出去。

    谢宝因也拿起礼帐认真看着,看那些世家所用来的礼,又有哪些世家送来了,这份礼帐虽然只是重量很轻的丝帛,但是其中蕴含的东西却是比丘山还重。

    从这里她可以知道博陵林氏与天下哪些士族来往密切,与哪些士族是君子之接如水,又与哪些士族是完全没有往来。

    这份礼帐可以由博陵林氏就一眼看遍天下士族的姻亲利益交织网。

    她诵读经典经史,对此兴致很高。

    侍女也端着平盘进来,安安静静的跪坐在女君面前,不敢烦扰,悄声把漆碗搁置在两人之间的案上后,站起低着头,慢慢退了出去。

    侍女刚走,李媪就来到堂上,敬重行礼:“不知道女君找我有什么事情。”

    谢宝因收起帛书,抬眼看老妪:“夫人明日要回高平郡,需要备些东西给夫人让带回去。”

    李媪把手贴在腹前,变得更加恭敬:“要备什么,女君只管命令。”

    谢宝因望着案上这一碗甜汤,逐一说道:“各种纹样的丝绢都拿出十二匹来,金镯、玉钗、还有平常也能进食的药石也要十二份,再把这些东西分成三份,然后拿几个绣着麒麟或花鸟的锦袋,在麒麟的锦袋里面装小金狮,花鸟的锦袋里面要装小金雀。”

    高平郗氏有三个子弟,这三个舅父又全部都各自有郎君、女郎,这些郎君女郎里面有的也已经成婚,生下儿女。

    郗家所有的人,都必须要礼数周全。

    “再拿三百钱送给夫人,夫人回高平郡,肯定需要有用钱的地方。”谢宝因端起漆碗,抬臂饮了口,觉得太甜腻,又不动声色的放下,继续命道,“野参、灵芝这些药物也都要分别拿几两出来,还有玉饰杂佩和那副海鱼筋骨所做的琴弦,这些东西明天都要另外放,不能和前面的那些东西弄混。”

    郗氏和高平的那两个异母兄长虽然说是一家人,但是在郗氏心里肯定亲疏有别,不过礼要备周全,可以让郗氏有面子,除此之外,必须还要给郗三夫人他们单独再送一些不贵不贱的东西,毕竟这么多年来就只有他们还时时想念着嫁到建邺来的这个阿姊,郗氏在高平郡的时候,也是他们一直迁就。

    要是还跟其他两个舅父都是一样的,他们的真心就像是被博陵林氏给践踏了,必定会心寒。

    因为鹿皮的事情,李媪一直都是谨小慎微,留神把女子说的记下后,马上把头再低下去:“我现在就去把东西给女君备下。”

    谢宝因淡言:“去吧。”

    李媪连忙后退离开。

    谢宝因想要拿起帛书继续看的时候,堂外突然有了谈笑声,她偏头看向侍奉的侍女。

    侍女领命,马上出去,很快又回来,还没有回禀,堂上又出现一人。

    “女君。”玉藻来到堂上,手里拿着一个花篮,恭敬行礼后,笑道,“这是红鸢编的,我说要拿来给女君看,她还害羞。”

    不过一瞬,红鸢就追在后头而来。

    谢宝因抬眼远望过去,笑着赞赏:“编的很好,怎么不愿意拿来给我看。”

    红鸢吓得把脑袋比旁边的侍女垂得更低:“禀女君,我这技艺实在比不了建邺的大匠,这个说是花篮,其实就是把一堆的花草随便给堆在一起,我担忧会让女君的眼睛受罪。”

    玉藻听后,惊呼:“你竟然是要我的眼睛受罪。”

    红鸢赶紧小心翼翼的解释,最后看见玉藻没有生气,嘴里说的也是戏言,安心下来,然后小声还击。

    只要侍奉尽心,谢宝因不喜欢拘束身边的人,要是灵性被困得没有,那就什么兴致都没有了,所以现在看见她们互相戏弄,嘴唇微微弯起,继续看礼帐。

    看见女君在看东西,随后两个人也都收起不稳重的相貌,低头行礼,悄然退出去。

    *

    夜里,淅淅沥沥不停的雨声,逐渐变大。

    林业绥从书斋回到居室后,箕踞在几案北面的坐席,。

    跽坐在东面的谢宝因撑着凭几在席上跪直身体,伸手去解男子腰间的鱼符,但是手指刚碰到那玉带,整个人就短暂腾空起来。

    林业绥一手抓着女子的手腕,另一只手去抱她白色丝绢下的腰,越过几案一个直角后,成功把人搂在怀中,然后又让她坐在自己膝上,指腹捻着柔软的发丝:“今天有没有命人去请医工?”

    “请来了,医工说阿兕身体无妨,连药石都不用,要是身体稍有不适就进食药石,身体会越来越差,以后可能离不开汤药,所以只留下了一些用来熏的药。”谢宝因乖乖任男子拥着,想起白天医工一脸无奈又不敢表现的模样,就好像是在说这么点小疾竟然请动宫里的人来,她笑道,“今天我身边的侍女还戏言不知道这是母凭女贵还是女凭母贵。”

    这本来就是戏言,但是林业绥却审量着她,追着问了句:“幼福觉得呢?”

    对于这句反诘,谢宝因怔住,好像是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面色如常的沉默过后,很快就反应过来,她伏在几案上,后背不再贴着男子:“就只是一句戏言,郎君怎么还当真了,我不知道什么母凭女贵或女凭母贵,只知道我是郎君的妻子,阿兕是我给郎君生的女郎,哪里需要分什么谁凭谁贵的。”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是她心里真正想的是正室与嫡女,自然应该是一样贵。

    林业绥也跟着俯身,环在女子腰间的手不重不轻的揉着其腹部,两人互相取着暖,他终于还是忍不住试探:“我要是说,幼福是贵的那个呢?”

    “我不知道。”感受着彼此的温度,又这般亲密,谢宝因忽有些恍惚,神情也有几分认真起来,“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郎君,也不知道郎君究竟想要听我说什么。”

    她一直到现在也不敢去追究男子对自己的好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可能是一时新鲜,也可能是用她的手段得来的,或者还可能是情.欲果腹而已,她也不知道自己对他又怀着什么样的感情,她只知道自己一生都要靠博陵林氏。

    很快她又觉得不该这么跟男子剖心。

    她直起身体,在男子怀里艰难转了个身,然后去吻,想要这样来挽回讨好男子:“我只知道听郎君这么说,心里很高兴。”

    至少现在是高兴的。

    女子的主动,使得林业绥岿然不动,只是任由她作为。

    始终不得其法的谢宝因渐渐失了信心:“郎君不高兴?”

    这句话让林业绥回过神,他眸光微闪,撞开牙关,直入那片湿濡,带了几分戾气与其勾缠,早该知道,她想做的始终都是做那个有礼有节有手段有地位的宗妇。

    空气越来越稀薄,腰背抵在几案边沿的谢宝因只觉得快要窒息,他们现在就像是失去水的两条鱼,在陆地上相濡以沫。

    窒息感使得女子眼眶渐湿润,滑落在鬓发里。

    林业绥松开手,抚着女子鬓发:“抱歉。”

    谢宝因噙着鼻子,摇摇头,不明白这句道歉从哪里来,她哭仅仅是因为生理,又不是她自己想要哭,抬手随意抹去那些泪水后,她搂住男子,眼泪滋润过的声音也变得柔弱可欺。

    “累了一日,睡吧。”

    *

    到了廿十那日,专门备了三辆淄车用以装载收拾出来的换洗衣物、点心果脯,或是枕头被褥之类,以及各类礼品。

    又另有两驾车驾坐人。

    除了陆氏和郗氏以外,林妙意、林却意两个娘子在昨天主动提出要跟着一起去高平郡,郗氏听后,一直擦着眼睛,摸头说“好孩子,你们外祖父一定会很高兴的”。

    她们离开建邺的这天,林业绥的三日旬休也刚好结束,一早就去了尚书省。

    林卫铆因为袁家有事,也陪着袁慈航提前归宁了。

    谢宝因站在长乐巷道里,看着家中奴仆搬东西上车,林妙意和林却意是先出来的,两人缠着自己长嫂说了好久的话才去登车。

    等妇人出来的时候,谢宝因微垂头,喊了声“母亲”,剩下那些希望她保重身体的话还没有说出口,郗氏已经先应下一声,让桃寿扶着去车边。

    没多久,陆氏也来了。

    命奴仆把昨天单独备下的东西搬上最后一辆淄车后,谢宝因走上前,行肃拜礼:“郎君知道舅父近年来百病丛生,所以特意命我备下一些滋养的药物,都是寻常日子里就可以进食,没有什么忌讳,但毕竟是药物,要是心里不放心,舅母抵达家中后,可以去请个疾医看看再用。”

    陆氏有些诧异,看见那些奴仆在搬东西上自己从高平郡带来的那辆淄车,脸上挂着几分又惊又喜的笑:“其实不用另外再给的,你们前面给的那些就已经够多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从建邺搬家回高平郡。”

    “这些年来,舅父一家待母亲很好,时刻都想念着,郎君心里知道,现在博陵林氏开始好起来,也应该是我们孝顺舅父的时候。”谢宝因莞尔道,“还有玉饰杂佩,那是郁夷王氏五娘送我的贺礼,我没有戴过,但是看舅母面色红润,戴起来应该很适合。那副琴弦是给我那二表妹的,还有些玉钗,烦劳舅母到时候替我分给其他表妹,但是这些东西,千万不要让另外两个舅母知道。”

    陆氏只有一个亲生女儿,齿序第二,这么安排,自然让她心里高兴,大约是这些话让妇人想起在郗家的日子,毕竟郗氏还能嫁人,她那胞弟却只能待在高平郡,继续受那两位兄长的气,她也没有少受气。

    “我怎么可能让她们知道,这是我亲外甥和甥妇孝顺我的。”现在博陵林氏起势,她们这些远亲就好像是有了依靠一样,她想到伤心处,擦着眼泪,“我这阿姊的性情一向都很倔,需要捧着哄着顺着,听说她还因为身边那个奴仆跟你有了嫌隙唉我与你舅父一直就不喜欢那个奴仆,只是她最会哄阿姊,把她治理了是好事,但是你母亲这里还要多哄哄。”

    一听就是郗氏把事情都还跟陆氏说了。

    谢宝因就像是一泊湖水,风来便有涟漪,而非湖想泛起涟漪,便如此刻她唇边泛起浅浅笑意,仅是因着骨子里的修养,叫她要周全礼数,说出的话亦是:“我不明白舅母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哄不哄的,母亲是尊长,我身为儿妇不会去违背的,只是我治理家中和宗族事务,不得不按照规矩行事,只有这样才能让家中不乱,让郎君不用受家里这些事情的烦扰,而且母亲最喜欢念佛,怎么可能会做出那些不好的事情。”

    陆氏满意的点点头,心里也开始明白几分,眼前这女子看着软和,对尊长事事孝顺,但其实她性情绝对不是这样。

    她那阿姊的性情也是折磨人。

    话已至此,又另外给了很多东西,陆氏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毕竟现在博陵林氏的家主林业绥,林氏宗妇和女君也是渭城谢氏的这个女郎,何必坏了关系,搞得以后都不好来往。

    尚书仆射可是三省长官。

    77  ☪ 我有办法

    在建邺的几场雨水过后, 天气暖和了十多天。

    只是刚进入四月,倒春寒也如预料中的那般来了,虽然时间极短, 但是其势汹汹, 天终日都阴沉,夹带着连绵的冷雨,刺骨逼人,各处都生了潮。

    好在不过五六日,这场春寒也就过去了。

    现在到了四月中旬, 金乌高挂,渐渐有了几丝热意, 虽然还远远不到酷热的时候,可白日里总会生出几分燥意。

    等过不了多久就是五月端阳,暑热又要侵袭,暑热一直往后到八九月里, 那才叫是真正折磨人的日子。

    坐在庭院里面做女功的玉藻抬头看了看,今天最热的时候也已经过去了,她又偏头透过居室大开的窗牗看向在居室坐床上面合眼浅眠的女子, 厚重的衣物已经换成丝绢罗衣。

    几道暖黄的光线穿过玉兰树的枝桠, 斑驳洒在女子脸上,轻轻搭落在腹部的右手还握着一卷庄周的《南华经》, 竹片相连处已经有些磨损,一看就是经常看的。

    悬挂在屋檐下的鹦鹉在林家养了这一年, 也变得懂事, 安安静静的不再吵闹。

    玉藻收回视线, 继续做女功, 只觉得这种安定宁静的日子要是多些就更好了。

    这个寒冬实在是太长了, 女君又是在腊月生下的女郎,身体肯定有所折损,虽然说用药石调养好了,但是大半年的时间都靠炭火和地龙取暖,不如在这日头下面来晒晒,所以她才趁着现在这天早晚都还算是凉爽,不冷不热的,现在又还有日头在,去命人把居室向阳的窗牗打开,让女君可以也吸收吸收阳气。

    阳气吸收一久,谢宝因逐渐开始变得不舒适起来,她本来就有热症,脸上被照得微微发烫,心里也就开始有了几分细细麻麻的热燥,她懒得动弹,径直拿来素绢遮脸。

    这些天以来,家里各处屋舍要换帷帐的事情都已经命那些奴仆去做,家中也暂时没有什么再需要她伤神的地方,终于能够好好休息。

    晚春的天气更是让人觉得困乏,提不起精神,躺下便不想动。

    这一眠就是眠到日晡时分。

    金乌坠下,正好是开始入夜的时候,凉气开始悄然滋生。

    玉藻中途又去办了其他事情,回到庭院从窗牗看见女君还没有醒来,吓得愣在原地,胸口的地方一直猛跳,然后赶紧跑去居室里面,压下心里的急躁和担忧,跪坐在坐床边小声唤了句:“女君。”

    听到这几声生怕自己是死亡了的喊声,很早就醒转的谢宝因再也没有理由继续假寐下去,只能扯下丝帕,睁开双眼,笑道:“我只是多睡了一下。”

    玉藻皱着眉头,与女君争辩起来,又事无遗漏的说道:“女君是从日正时分睡到夕食时分的,这已经是很久了,然后夜里睡不着,第二天又会这么困乏,周而复始就没有结束的时候,从前在谢家的时候,疾医就特意说过白天睡觉很多都是些昏睡,是很容易烦扰心神的,绝对不可以多睡,但是又不能不睡,所以只睡一个时分是最好的,夫人还命我要好好看着女君,夜里我给女君煮安神助眠的补汤喝。”

    出嫁前,范氏特意命她把女子从小到大所有吃过的药方都要一并收拾来林家,每个人的身体都不同,药方也会不同,难得有吃得好又管用的药石,所以有些什么相同的症状,只需要按照原来的去煮就行。

    谢宝因醒好心神,等脑子里的那股混沌感消散后,右手握着竹简,左手撑着坐床起身,径直走去书案前,没有说一句话,好像是不满侍女的越俎代庖。

    看着女君又是这幅丝毫不在乎的相貌,双膝跪地的玉藻就着膝盖转身,虽然立马低头表示不敢僭越,但是喊出的声音又着急:“女君。”

    谢宝因站在案前,不着痕迹的叹气:“你煮好再端来给我喝。”

    这种不痛不痒的药物,她是最不爱喝的,这药方的由来还是从前在谢家做女郎的时候,自己第一次治理家中事务实在劳神,很多天都在白天贪睡,不知道怎么被范氏知道的,她觉得这是病,所以就去请了疾医来,她想着左右也不伤身体,喝喝安定她们的心也没什么不好。

    玉藻这才高兴起来,低头行礼后,退出居室,赶去找药方。

    *

    林业绥回府时,已经接近黄昏时分。

    两人用过晚食,又去沐浴。

    先从湢室出来的谢宝因穿着中衣,踩着木屐走去东壁,刚到横杆前,就听见室内的脚步声,她转头去看。

    红鸢端着漆木平盘进到居室,然后在门口不敢再进一步,低头恭敬喊人:“女君,汤药已经好了。”

    谢宝因拿下巾帕,缓步到卧榻前不远的几案旁,在东面坐席屈膝跽坐,淡淡命道:“拿来。”

    红鸢马上就小步上前,跪坐着把漆碗放在案上后,又低头离开。

    望着黢黑的药汤还冒着腾腾热气,就知道是刚煮好的。

    谢宝因抬手擦着刚沐过的头发。

    没多久,男子也沐完浴出来,闻到室内的药味,他眉头拢聚着:“怎么吃上药了?”

    谢宝因回头去看,露出个端庄得体的笑:“夜里不怎么能睡,所以命侍女去煮了能助眠的汤药。”

    简单说了几句话,两人便各自忙起来。

    林业绥拿着文书,踱步到她旁边,也就是几案北面的坐席跽坐,继续处理政务,因为他不愿意留宿尚书省的值房,所以就直接把文书带了回来。

    把头发擦干,用白玉钗挽好后,谢宝因探过大半个身子,去抚男子的眉川:“可累?”

    和谢贤共事,可不是那么轻松的,左仆射虽然为尊,应该是省主,但是谢贤又加任司徒公,郑彧担任的时候,便经常和谢贤争论这个,只是天子经常装傻充愣,不予理会。

    他上任以后,没有执着这个,所有人也就默认谢贤这个右仆射为省主,而且尚书省本来就有综理天下政务的责任,那些旁支末节的政务,谢贤大多都会交由他。

    有谢贤在前面,左右丞也是推三阻四。

    每天男子都要这个时候才能归家。

    林业绥放下文书,笑道:“本来就是我分内之事。”

    他早就已经看透,现在三大世族还是不够苟延残喘,突然被天子提进到三省里面,自然就会有这样的境遇,而且朝堂又有什么累不累的。

    反正一生都要在里面沉浮。

    把剩余几份文书看完后,男子先上了卧榻,谢宝因等着药汤变凉,喝过药才去睡,只是她没能够顺利的进到卧榻内侧,双足刚离地,腕与腰就都被男子握着,稍稍使力,便不受控制的跌坐在他身上,

    “我与你夜夜同衾,怎么不知道你有什么失眠之症?”半坐依靠着围挡的林业绥以唇贴着女子的耳侧逼问,嗓音如钟,低且沉,“是药三分毒。”

    如今私下只有两人,又是在床帏间,谢宝因干脆跨坐着,与男子面对面,丢了那份白日的庄重:“可不喝便睡不着。”

    “我有办法。”林业绥摸着她耳垂,诱笑道,“幼福可要一试?”

    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办法。

    谢宝因嗔了眼,却又贴得更近,垂头间,盯着腹部好久,生了四个月,常常还是会恍惚自己怀着,想到这她记起件正事,语气也端了起来:“东宫的昭训快要生了,我们要不要备些礼品送去?”

    东宫去年共封了三人,按其父亲的官职高低,各封了承徽、昭训,这两个位分都并不高,是因她们出身也不高,大约算是中下等的士族,能够挤入士族之林,大多都是当年靠着本家的辉煌荣耀。

    十年不封,东宫突然有这样的动作,又是出身不高的,世家夫人都说是太子不得圣眷的缘故,她却觉得未必,太子与太子妃是青梅竹马,又多年厮守,要是士族高门的女郎为他生下子嗣,必定会挟恩,威胁正宫,要是出身不高的女郎诞下儿郎,以后大可抱给太子妃抚养。

    太子妃有了郎君傍身,东宫也有了子嗣,以后就算是封了士族高门的女郎,但是原配有嗣,还没有过错,等即位,皇后与太子之位也绝不会属于她们。

    三位中有两个都先后怀有身孕,听说先有孕的是位分最低的昭训,太子也是往昭训殿中最为频繁,昭训有孕后才宠幸的旁人。

    多了个人的重量,林业绥微仰头,与高自己半个头的女子对视着,松了腕的手不知何时落在她后颈,耐心的去吻其唇角:“送些也好。”

    这一问是为提前给自己摘错,听到男子真要给东宫送礼,谢宝因不免隐隐起了担忧,一面与男子相吻,一面又问:“但是其他人都未必会送礼去,我们就这么送去,岂不是落人口实?”

    “太子是君,为臣者,自要庆贺。”林业绥不满于这样的吻,忽轻捏她腰腹,“这是礼法所定,不必去管其他人尊君与否,我们无愧就是。”

    谢宝因被男子扰得心神难聚,只得茫然点头。

    随后勾幔帐的鸾凤钩大幅晃荡,卧榻的二人被隐在落下的帷帐中。

    *

    第二日起来,男子依旧是在日出时分离家的。

    玉藻与其他两个侍女端着水进来侍奉盥洗,跪坐在几案边后,把巾帕递给跽坐在坐席的女君。

    谢宝因接过,擦拭着脸。

    准备随手双手去捧女君用完的巾帕的玉藻这才注意到,女君的脸色十分红润,她想起家主离家的时候,命她不必再给女君喝汤药,好奇的问了句:“不知道女君昨夜睡得好不好。”

    谢宝因把巾帕放在旁边侍女高举的手中,颔首:“很好。”

    玉藻又奉汤给女君荡口:“看来那汤药还有用。”

    谢宝因浅浅笑着,她不知道那汤药有没有用,只是昨夜被男子拉着做了两次很费精力的事情,最后两人都是汗,浑身都感到疲乏,怎么可能还睡不着。

    侍奉完女君盥洗,玉藻和侍女行礼离开。

    *

    用完早食,谢宝因忧虑在有卧榻的居室里面会忍不住睡意,所以起身去了议事的厅堂,在案后席上安安静静踞坐着,阅看竹简。

    突然侍奉在她右侧的侍女低头对着门口行礼:“三夫人。”

    谢宝因抬头看去,看到妇人来到堂上,虽然还是庄重,但是脸上却明显有愠色,她以为是那两个侧室做了什么事情,凝起神色:“叔母怎么了,是谁惹你生气了。”

    王氏走去东面位列第一的几案后,然后在屈膝跪在坐席上,直接用身体把双腿压着,十分枕戈待旦:“我听说你二叔父他们明天就要到建邺了?”

    看见妇人如此愤激的相貌,谢宝因知道这里面肯定有博陵林氏的隐祕,她不动声色的偏过视线。

    侍女察觉到女君在看自己,立即明白过来,朝堂上的夫人、女君行过礼后,退了出去。

    等侍女离开堂上,妇人等不及的慌忙询问:“谢娘,你赶紧告诉我是不是真的,我昨晚从你叔父的嘴里知道后,这颗心就一直跳个不停,要是再不来问问你,我这一口气就顺不过来了。”

    谢宝因原本放在竹简上面的手慢慢收回到膝上,笑着点头:“上月来了家书,二叔父说他们会在四月中下旬抵达建邺,大约也就在这一两日,具体的日子还不知道,只说快到的时候,会提前命人进建邺,来家中告知一声,让我们也可以早做准备迎接。”

    月初开始,他们在东边屋舍的住处就已经开始命家中奴仆在收拾,前天刚收拾好。

    “他们是什么高官贵女,竟然还来要求家主和女君早做准备?”王氏一听,心里更加不畅快,冷嗤一声,“不用说就是那个杨氏的主意。”

    杨氏是林益的正室,出身陇东杨氏。

    想必是妯娌间的争执。

    谢宝因笑了笑,自然是不好开口说什么。

    王氏来这里本就是为了疏解郁结,这些话不好跟别人说,只能跟自家人说说,当即也不管女子搭话不搭话,叹了口气,接着说:“她那张嘴可不饶人,根本就不管别人心里好受不好受,也不管什么权衡利弊,只要自己能够舒适,就怕她回来以后,博陵林氏又要海水群飞,谢娘你也会受不了,当年你舅氏病逝,她闹得还不够?从安”

    说到一半,妇人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偏头看着堂外。

    堂前的侍女低头行礼:“二夫人。”

    袁慈航清心玉映,有闺房之秀,她站在堂上,向妇人和长嫂行揖礼:“二郎找长兄去了,我就来找长嫂说说话。”

    谢宝因一听,径直开口:“郎君回来了?”

    今日竟如此早。

    王氏听了,直接笑起来。

    谢宝因后知后觉的红了脸。

    “二郎是在巷道里面等着,应该是有急事。”袁慈航走去西面位于第一的坐席上,双腿并拢,臀骨压着足跟,缓缓跽坐,跟着笑不露齿,先是摇头,后又道,“我让二郎等长兄归家后再找,他还不愿意。”

    王氏低头去笑,又怕新妇害羞,婉转道:“真是恩好。”

    袁二夫人本来就是才女,未出嫁时就爱写些诗,与丈夫袁游就是因诗结缘,袁慈航从小就受到教诲,所以平时就喜欢爱辞赋,作诗,或者跟林卫铆讨论那些碑刻文章,两人不仅相配,兴趣也相投。

    听明白妇人的话后,袁慈航立马不好意思的垂下头来,交叠落在腿上的手,有些局促的摸着襦裙上面的暗纹。

    谢宝因看见袁慈航娇羞起来,视线落在竹简上,轻笑解围:“叔母是‘尤善浅俗委巷之语,至可玩笑’,不用在意。”

    王氏边说边笑道:“我说得是实话,怎么就至可玩笑了,袁娘你说呢?”

    被提到的袁慈航愣了愣,随即很快便适应这种氛围,弯着嘴角,悄悄站队:“我觉得长嫂说得对。”

    这一个月来,她也已经摸清这位三叔母的性情。

    堂上三人开始言笑。

    *

    林业绥从尚书省离开后,直接登车回了长乐巷。

    刚下车,便见有人拱手迎上来。

    “长兄。”

    林卫铆身在著作局,任为著作郎,虽然现在修史的是中书省领下的太史监,但是著作郎也有兼修国史之职,每旬都需要去太史监三日,而各郡县每隔十日都会把发生的大事、重大政令的调整及军事战役送进建邺太史监,或天降异象,或民不聊生,或发生动乱,都不准延误欺瞒。

    他想起今日刚送来的文书,待走到家中幽静少人的地方,立马就开口:“巴、蜀、广汉三郡所驻军队频繁有调动,那边专责修史呈报的小吏在文书上所记的是正常调练。”

    林业绥停下脚步,回头看他:“调动多少人。”

    “调动次数虽频繁,可每次只调动千余人。”林卫铆大概估计着,“如此下来,到今日所呈的文书,已约有一两万人。”

    闻言,林业绥的吐吸也跟着慢下,语气重了几分:“每次调动都间隔多久。”

    林卫铆说着说着,脸上便起了忧色:“先前是一月,最近两次前后只相隔三五日,便又开始重新调动。”

    在隋郡随过军的林业绥深知军队规制。

    他手上青筋渐起,这分明便是在擅自调动军队。

    正常调练?为防止各地守军私下勾结,形成对中央朝廷不利的局面,任何调练都只允许在本郡县范围内进行。

    林卫铆虽少接触这类政事,却也深知其中利害,为了博陵林氏,这才先来告知身为尚书仆射的长兄:“可要上报?”

    林业绥静默不语。

    巴、蜀、广汉三郡位处西南,多高山险峻,常有叛军流窜于此,据守反朝廷,九年前隋郡的那场战役,便有小股敌军不知所踪,因人数巨大,清算起来耗费时间,等到发现的时候,早就已经晚了,听说一路去了西南。

    他屈指,心中已有打算:“装作不知就是。”

    要是抓住这次时机,这盘棋局或者能够重新活起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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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8  ☪ 下车作威

    林益夫妇回来建邺的那天, 王氏很早就来了林家西堂。

    谢宝因也在用完早食,治理完家中事务后,在隅中时分就来到家中西堂, 从东面上阶后, 进去看到跽坐在东面坐席上的妇人。

    虽然说妇人早就已经不让她行礼,但是在堂上遇见,她还是停下,面朝东面,抬臂行最常见的揖礼:“叔母。”

    跽坐着的王氏轻轻颔首, 她是尊长不假,可顾及女子是林氏宗妇的身份, 是君妇,所以在没有站起的情况下,手掌交叠,抬臂把手往前推去:“谢娘。”

    在西面坐席跽坐的袁慈航看到长嫂来, 撑着案面从跪坐的席上站,掌心与手背相帖,往前推去, 双臂形成一个环形, 上襦的大袖垂下,行肃拜礼:“长嫂。”

    谢宝因笑着点头, 回揖礼。

    在堂上互相见过礼后,她才转过身, 迈步径直往前面走去, 在北面向南的主位几案后站定, 然后弯曲双膝, 逐一落在席上, 双足并在一起后,缓缓坐在小腿上。

    红鸢侍立在坐席旁边,手里拿着长柄腰扇,为女君送着清风。

    袁慈航侧立,看着长嫂坐好,方重新坐在席上。

    侍女看见女君已经坐下,低头碎步端着漆碗来到堂上,在北面的几案前跪坐下去,跟随而来的另一个侍女也跟着屈膝,双手从漆木平盘上把汤碗放在女君面前岸上。

    随后低着头起身,齐齐向女君行礼,后退离开。

    谢宝因伸手去端起。

    席坐东面的妇人也跟着端起侍女早就奉上的汤碗,但是一口未饮,反而一直在叹气,最后抿抿干瘪的嘴巴,看起来不怎么有兴致,把汤碗又放回到面前的几案上,。

    看见王氏焦虑不堪的相貌,谢宝因低声对右侧的侍女命道:“你去疱屋命人熬制蔗浆,里面再放几块冰。”

    现在虽然离五月五日的端阳还有半个月,但是天气早就已经开始变得闷热起来。

    红鸢止住扇风的手,把腰扇暂时放在几案边沿后,领命出去。

    发现那个近身侍奉的侍女离开,王氏偏头看向门口,以为是女子派遣去巷道看看情况的,心里是更加的郁结:“家书上说食时就能够到,现在都已经快要日正时分了,怎么连个人影都还没看到,脸还真是大,刚回建邺就等不及要给我们脸看。”

    她那个二娰妇,她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是想要给博陵林氏的家主和女君下车作威,不过就是一个叔母,还是小宗,竟然想要当起姑氏来,用姑氏的办法来对待林氏宗妇。

    袁慈航听到这句话,垂下遮脸的右臂,刚刚饮过一口的汤碗还端在手里,开口抚慰妇人:“其实等一下也无妨,可能是车驾在路上出了什么事,所以给耽搁了。”

    谢宝因抬起手臂,大袖襦遮挡着,浅浅低头饮汤,始终露出一抹淡笑,没有参与进去。

    这位二叔母弄出今天的事情来,目的究竟是什么,她心里当然清楚,但是有一些话,王氏可以说,她们是绝对不能说的。

    礼法的目的是要维护皇权,要下尊上,要幼尊老,只要众人都这样,万民也就不敢僭越,而在尊卑之前,是孝道为先,所以即使现在她身为宗妇,治理着家中和博陵林氏的事务,是他们的大宗女君,但是叔母归家,连等一等都要有怨言,那就是不孝。

    袁慈航也诵读经典,并不愚昧,她把汤碗搁在面前的几案上,跽坐的下半身没有动,稍稍转过上半身,抬臂揖礼,悔恨道:“看我都说得什么话,叔母她们怎么可能会出事情。”

    谢宝因和王氏相觑一眼,各自笑开。

    到了日正时分的时候,家中奴仆也来堂上禀告说他们去过坊门与城门,都没有看见林氏的车驾驶来。

    跽坐堂上的三人都已经说不出什么话来。

    谢宝因也只是颔首,命奴仆继续去巷道等着。

    天气逐渐热起来,五个侍女也端着蔗浆从堂外低头走进来,三个侍女端着漆木平盘,两个侍女把双手交叉收在腹前。

    三个侍女也分别端着平盘走去东面、西面以及北面的坐席,举着平盘跪坐在几案前,两外两个侍女也赶紧去东面、西面的坐席,奉汤给王氏和袁慈航。

    剩下的侍女在红鸢来到堂上以后,随着去到北面几案前,跪坐下去。

    红鸢在后屈膝跪坐案前,双手奉给女君:“女君。”

    家中奴仆也赶紧前来,禀告巷道里的事情:“女君、两位夫人,二夫人他们已经快要到了。”

    放置在堂上一隅的漏刻,箭标也露出日昳一刻。

    谢宝因看了眼面前案上,绿色的玻璃碗盛满乳白色的浆水,一柄透如玉色的长匙浸在其中,冰块浮在浆水上。

    她问:“二夫人到了哪里。”

    奴仆低头再答:“现在还没有进坊门。”

    谢宝因乜去一眼。

    乘坐牛车,进了坊门,要是速度快,那也还需要晡时才能抵达长乐巷,奴仆赶紧:“这是二夫人身边的奴仆前面来禀的,说是要立马来禀女君。”

    这是想要人出去家门亲迎。

    王氏听明白了,笑道:“去命那个奴仆告诉他们夫人,她不是最喜欢说什么先祖礼法吗,让她在本朝所尊《礼记》里面好好找一找,哪条有写君妇还需要去家门外迎接小宗的,她要是真的想要人出去亲自迎接,可以不用再回来,从通化门再出建邺,直接朝着太原郡去,三郎在那里任职,肯定会在门口三叩九拜迎她。”

    大宗是百世不迁之宗,为家族共主,除了血缘以外,还需要小宗对大宗的服从,皇室也是如此,即位者为大宗,其余诸王为小宗,共同维护大宗。

    谢宝因视线落下,思索片刻,掌心撑着几案边沿,缓缓从席上起身:“还请叔母在这里暂坐,我和慈航去门口相迎。”

    袁慈航也赶紧跟着起身,应和。

    王氏忧闷的看向女子:“谢娘。”

    她也不是一定要认这个道理,只是这件事要是放到皇室里面去,就是天子的叔母逼着皇后去宫门口亲迎一个外命妇。

    谢宝因站立着不动,等侍女上前来整理裙裾,礼数周全的对妇人轻笑道:“二叔母是尊长,从巴郡来建邺就算是客人,我身为主人,不能如此待客。”

    一句主客之论就已经用以柔制刚的办法来表明两个人的身份。

    王氏知道谢宝因不会被杨氏给欺负后,安心下来。

    快到晡时的时候,家中奴仆来禀车驾已经进入长乐巷。

    谢宝因和袁慈航先后离开堂上,去往家门。

    刚到家门外,就看见有驾牛车停在巷道里,侍女发现有人出来后,贴近车驾不知道说了什么,车里的人才下来。

    妇人穿着花树对羊纹绫的大袖襦,面上有很重的疲色,精神看着不错,大约是在巴郡那种西南之地待得太久,所以肤色要比建邺的世家妇人暗沉,也不够细腻。

    她好像是还在等着什么人,一直都没有要走的意思。

    袁慈航看出来后,附耳与女子道:“长嫂,二叔母是不是想要我们下阶去迎。”

    谢宝因立在台阶之上,站在门口,从侍女手中拿过腰扇,指腹按在乌木所做的扇柄上,半阙腰扇前后轻轻摆动间,生了微风,拂起女子鬓发。

    她笑意浅浅淡淡的,半阖目瞧着那阶下妇人,恍若神祗看世人。

    未应。

    本来女子会下阶来相迎的杨氏看见那个人站着一动不动,这时候肯定是不好再请侍女或者是写家书暗示,为了给自己解围,她急忙拉上侍女带过来的一个孩童,主动上阶,挤出笑来:“这一看就是从安的妻子。”

    又看着袁慈航说道:“这是二郎的新妇吧。”

    谢宝因行揖礼,笑着回她:“叔母从巴郡回建邺,路途辛苦,先进去暂坐,休息一下,三叔母也在。”

    尽管杨氏心里面还有很多没有说,比如解释为何林益没有一起回来,但是现在也只能笑着点头,跟着去西堂。

    在路上,她还是找到个机会说道:“你叔父去了吏部,要交付鱼符和近十年在任所写的文书,所以我和六郎就先回长乐巷了。”

    谢宝因看着妇人身旁的那个小郎君,按照身量,应该也有七八岁。

    可是林益长大的两个儿子都是侧室夫人生的,已经入仕,在外郡任职,而他与杨氏共孕育三女,没有一个郎君,这么多年来都一直很想要正室夫人所生的嫡子。

    那三个女郎也全部已嫁。

    她颔首,没有问六郎是谁。

    脸上有些没面子的杨氏看着言行都礼数周全的女子,生着闷气去到西堂。

    跽坐在堂上的王氏看见妇人进来,从坐席站起,双臂交叠往前面推去,行揖礼,和善的笑道:“十年不见,嫂妇终于回建邺了。”

    杨氏还了个礼。

    王氏看见妇人身边的郎君,大约也是想起自己夭折的孩子,眼神带着和蔼,问道:“这是谁家的郎君。”

    “六郎是我在巴郡怀的。”这件事瞒着建邺这边很久,又是自己梦寐以求多年的郎君,听到终于有人问,杨氏终于是开怀,“不惑之年再得郎君,你二兄很高兴,所以给他取名得麒。”

    随后命林得麒把堂上的尊长都喊过。

    就算是跟杨氏以前再有嫌隙,王氏对她孩子也是极尽慈和,招手让六郎去她坐席旁边,抬头一直笑言。

    谢宝因与袁慈航相视一笑。

    因为有家宴,所以杨氏母子离开回东边屋舍的住处换了衣服,休息了几刻后,就又来了西堂。

    几个在西堂谈笑到日入时分的时候,疱屋的奴仆来到堂上禀告饭食已备好。

    日正时分就已经归家的林勤、林卫铆也先后来到堂上,林卫罹、林卫隺在下学后也匆忙赶来。

    没有多久,林益也从吏部回来。

    归家稍晚的林业绥则是回西边屋舍换好燕居才来,他身为博陵林氏的家主领着家中子弟在堂上用食。

    谢宝因身为博陵林氏的女君领着家中妇女[1]在西堂旁边的厅堂用食。

    两人分别以博陵林氏大宗的身份宴客小宗。

    分案而食。

    谢宝因这边,侍女端着漆木平盘来到堂上,然后又散开,跪在在两侧的食案前,高举木盘,另外又有侍女跪坐,把盘中的饭食端到案上。

    侍女刚退出去,堂上就响起不雅之声。

    “怎么没有一个好吃的!”

    跽坐在东面第一张食案前的袁慈航循声看过去,她抿着嘴,眉头皱起,发现是林得麒拿着木箸,把自己面前食案上的每盘菜都给弄乱,还有食物被弄了出来,看着狼藉不堪。

    林得麒已经有七八岁,身为族中子弟应该去西堂,但是被杨氏带来了这里,众人看见都顾及着他们刚回建邺,所以什么都没有说,谢宝因也照例命人为他单独安排食案与坐席。

    看到他那张食案上饭食乱飞,席坐北面尊位的谢宝因也隐隐带了愠怒,偏头厉声责问侍奉在堂上的侍女:“六郎怎么会来这里,是哪个奴仆怠慢的?”

    这句话是给杨氏留了面子。

    跽坐在西面第一张食案前的杨氏看向东面第二张食案,可能知道这样于礼不合,而且满案狼藉,不仅是大失礼,还被视为不尊敬宴请的主人和在堂的其他人,她马上笑道:“六郎是我带过来的,他从生下来就没有离开过我身边,用食的时候,我要是不在就不肯用,还特别挑食。”

    王氏本来一直都不说话,现在看妇人不仅没有为失礼之举赔罪,还为此狡辩,火气也开始攀升:“这是女君在宴请我们,他身为博陵林氏的子弟理应去家主所宴请的西堂,就算我们和女君都不在乎这个,但是怎么可以如此无礼!难道离开建邺,嫂妇就是教诲自己孩子的,哪里像个世家子弟!”

    自己拼死拼活生下来当珍宝一样疼爱的儿子被说,杨氏立马高声道:“女君都不说什么,你不仅已经从这里搬了出去,而且还是个庶子的夫人,在这里充当什么主人!”

    王氏立马瞪大眼睛盯着旁边的妇人。

    袁慈航所嫁的林卫铆也是侧室夫人所生,听到杨氏的话,心里生出不悦。

    侍奉在女君旁边的红鸢,也偏头与谢宝因小声耳语。

    那位侧室夫人成林勤的时候难产殒命,林勤也因为在产户待得太久,导致窒息缺氧,浑身都发紫,那时身为正室的林老夫人怜惜这孩子,所以就抱到自己身边,亲自抚育教养。

    世家只看父亲,很少看重嫡庶,而且就凭林老夫人的疼爱,家中的奴仆都不敢不尊敬。

    *

    两边临近,西堂很快也注意到了。

    跽坐北面尊位的林业绥放下酒樽,命道:“去看看女君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

    侍奉一旁的童官领命,快步离去,等回来的时候,立即禀道:“林六郎在女君所宴请的堂上,把饭食用木箸全部弄到了食案之上,还大吼。”

    林益一听,放下酒樽,咬着牙喊来贴身奴仆,命他过去告诉杨氏不准生事,然后马上朝北面行揖礼:“六郎此次实在失礼,叔父赔罪。”

    林卫罹、林卫隺见尊长都不动食,立马便放下筷箸,笔直跽坐案前,两耳不闻。

    堂上身为家主的林业绥面色如常,执箸夹了片生鱼鲙,淡然道:“六郎刚回建邺,可以原谅,你去把人带过来这里。”

    童官立马离开。

    林益身边的奴仆前来告诫,杨氏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又看到有奴仆来。

    童官朝北面的女君行礼,然后禀道:“女君,家主命我把林六郎带过去西堂。”

    谢宝因颔首。

    听到是林业绥,杨氏神色忽变。

    王氏笑起来,当年那件事要是从安追究起来,她绝对没有好下场。

    看见林得麒被童官带走,谢宝因敛起愠色,命侍女把那张食案收拾好。

    *

    用完晚食,侍女进来收拾好食案后,饮了酒的林勤醉意上来,迷迷糊糊的拉着林卫罹说起治水的办法来,林卫隺也兴致很高的听着。

    林业绥和林益看林勤兴致很高,起身去了堂上一侧。

    夜里发凉,奴仆端来炭火,又在炭火两侧摆好坐席与凭几。

    两人在炭盆两边跽坐。

    林业绥把双手置于烧得猩红的炭火之上,开门见山:“叔父,巴郡近几个月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不瞒你说,我这次回来正准备写封文书递给陛下。”林益愣了下,然后意识到眼前人的身份,尚书省内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他如实告知,“西南一带出现了匪患,只是还不太厉害,并没有发生进郡县烧杀抢掠的事情,但是凡进山的都一律杀了,此事被当地的郡守给压下来了,再加上守军将领的配合,那一带又有世家郡望在,所以才传不到建邺。”

    林业绥像是在意料之中。

    他敛眸,陷入凭几。

    这三郡的守军将领好像都是渭城谢氏族中的,这是想要欺瞒中央三省和天子,擅自行动,立军功。

    看起来有人要给王烹铺路了。

    *

    谢宝因和家中妇女用完食后,命侍女进来把食案整理干净,然后奉汤。

    堂上的妇女也开始谈笑起来,不愿意留下隔阂的的王氏也主动跟杨氏说话。

    始终挺直跽坐的谢宝因端起侍女奉上的汤,抬臂浅饮,偶尔应和两句,虽然看着是闲谈,但是不经意间却能听到博陵林氏和其他世家的事情。

    袁慈航也跟着一起在听。

    谈笑到中途,杨氏忽然看向北面坐席的女子:“我还没有见过女郎呢。”

    谢宝因轻轻笑着,放下汤碗后,命红鸢回去西边屋舍一趟。

    没多久,乳媪就抱着林园韫来到堂上,低头行礼:“女君。”

    谢宝因:“抱去给二叔母看看。”

    乳媪又马上走到西面第一张坐席,见妇人想要亲自抱,回头去看女君的神色,然后才放心给她。

    杨氏抱到怀中,林圆韫立马就哭闹起来,她皱眉嫌弃道:“怎么这么爱哭?”

    从听到哭声开始,谢宝因就一直看着西面,然后又听到妇人的话,脸色微顿,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王氏直接应道:“女郎才四个月大,不哭难道还能开口和你说话。”

    杨氏只好把林圆韫交给乳媪去哄。

    哄好后,乳媪便抱着睡过去的孩子跪坐在女君旁边的席子上。

    乳媪刚坐下,林得麒就又来了这里,看到林圆韫,闹着要看。

    杨氏看向女子,笑道:“得问问你长嫂愿不愿意让你看。”

    妇人都已经这么说了,谢宝因莞尔笑道:“这有什么不愿意的。”

    林得麒马上就跑过去看,堂上众人都笑看着,觉得是堂叔父喜欢小侄女。

    但是转瞬,谢宝因猛吸一口气,眼睛瞬间就红了起来,落在腿上的双手紧紧抓着裙裾,连跽坐着的双足也觉得一阵麻痛。

    林圆韫的哭声也很快响起来,好像嗓子里都已经哭出了血。

    察觉到堂上这些大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林得麒赶紧跑去躲在母亲杨氏的背后,寻求庇佑。

    乳媪哄了好久都哄不好后,马上把孩子交给女君。

    杨氏这时候也不好再护着,只能把躲在自己后面的孩子给拉出来,一只手死死抓着他的手臂,假装大怒,呵斥道:“你为什么要去拧女郎的脸!”

    林得麒支支吾吾:“我看见她脸上肉很多,觉得好玩。”

    “好玩就能够去拧?这都是谁教给你的!”杨氏大声斥责着,“还不赶紧去向你长嫂赔罪。”

    袁慈航、王氏都默默看着这对母子。

    林得麒被吓得马上就去到北面几案前,拱手作揖。

    谢宝因还在慌乱的哄着,指腹不停的去摸着孩子被拧的地方,好像这样就能够不疼了,好像这样自己就可以替孩子疼。

    林圆韫原先还圆溜溜睁着笑的双眼也被泪水给糊住,睫毛全被打湿,因为哭得实在太厉害,目珠也开始变得鲜红,像是里面流出了血。

    听到林得麒的话,谢宝因从情绪中回神,想着他也不是故意的,正要开口笑着安慰,结果很快就听到了妇人的话,她喉咙里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杨氏道:“这都是孩子的嬉戏,我们六郎是喜欢女郎这个侄女才会这样的,这个时候的孩子也十分壮实,不会有什么事情的,而且六郎也算是女君的叔弟,不至于跟他这个孩子置气。”

    袁慈航越来越听不下去,这不是在逼着长嫂谅解吗,站起身就想要争执。

    蓦地又缄言。

    男子一身联珠兽纹圆领袍,冷漠的审视着众人。

    “要说壮实,阿兕应该没有六郎壮实。”听到这边惨烈哭声的林业绥缓步来到堂上,温言相说,“卫隺前面还跟我说很喜欢这位堂弟,那让卫隺跟他嬉戏一下怎么样?”

    站在旁边的林卫隺立马来了兴致。

    跟着一起来的林益赶紧先上前,果断打了这个幼子一掌:“逆子!”

    一掌下去,杨氏看得心都纠了起来。

    打完后,林益也朝男子开口:“从安,你这堂弟从小在巴郡长大,我政务繁忙,没有时间教诲,导致他不懂礼数,我带回去一定会训导,绝不让他以后败坏博陵林氏的名誉。”

    “也好。”林业绥虽然是和林益在说话,但是抬眼看向的却是女子,眼尾那抹嫣红以及泣不成声,烦扰的他心中开始烦躁起来,原本宽恕的话到了嘴边,再也说不出,“半刻时间,可够你嬉戏的?”

    跟着林卫临学了些拳脚的林卫隺兴致满满的点头。

    他早就嫌闷了。

    林益还想说什么。

    “叔父,我担任尚书仆射,政令在我手中过,朝官都要听我一句,难道你觉得我如今身为家主,在博陵林氏说句话都不管用了?”林业绥负手而立,脸上是温润君子的笑,衣袍上还有象征君子的松柏纹样,口中却是生杀之言,“你应该知道,使用些朝堂手段,早就不是什么稀奇事,小小一儿,用个窃盗罪如何?”

    听到这里,林益不敢多说什么,最后林卫隺上前,本想施展些招式,可刚起势就被长兄扫过来的一眼吓了回去,只是拧了林得麒一下。

    *

    林益领着林得麒回到在东边屋舍的住处后,直接把人给关进了居室中,严词喝命的要他闭门思过,什么时候抄完《论语》,什么时候再出来。

    随后回了自己的居室,洗漱完就躺下要休息。

    睡在旁边的杨氏睁眼问道:“你准备什么时候写那封文书?”

    “不写了。”林益闭上眼,随意答了句,“从安有所打算。”

    “怎么能不写!”杨氏一听,立马半坐起来,“你是不是忘记了你那个长兄?上次是被贬谪巴郡,下次你还准备被贬到哪里去?”

    林益若有所思,似乎还在心里面纠结。

    “小心性命都给丢掉了!”给他生了个郎君的杨氏变得以前有底气,说着就直接瞪过去一眼,“你可别忘了还有四郎,你看我们刚回建邺,四郎就被大宗的人弄成了这样。”

    想起在西堂的事情,她越想越气,直接伸手打了身边的人一巴掌:“你怎么能能狠得下心,我去了黄泉一趟才给你生的郎君,说打就打,打了竟然还要罚!”

    说到自己的幼子,林益叹了口气:“打那一巴掌是形势所逼,至于罚,我也只是罚他抄书,别的先不说,他日后要入仕,总不能什么都不知道。”

    杨氏无话可说,躺回去后,再次勒令。

    “明天就把文书写好,后天就让你在朝堂的熟人送上去。”

    【📢作者有话说】

    [1]妇女(成年女子的通称)《礼记·曲礼下》:“居丧不言乐,祭事不言凶,公庭不言妇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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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9  ☪ 她非良善

    西边屋舍的居室中, 中央几案上面的豆形灯盏的火苗轻轻晃动。

    谢宝因跽坐在南面的席上,两只手交叠在一起,落在大腿骨上面, 她一动不动的看着浅盏里被浸在油里面的灯绒。

    林圆韫后面哭得实在太厉害, 眼睛里面的鲜红很久没有散去,脸上被拧的地方也开始变红变肿,哭出来的声音也越来越嘶哑,喉咙里面已经有点渗血,哭都不怎么能够哭出来了。

    生产时候的那股撕裂好像又死灰复燃, 她放在暗纹裙裾上的手指渐渐收拢,明眸里面也开始泛起湿意, 胸口微微抽动着,眼泪随即落下,无声无息,就像是雨水滑过墙面, 只残留一些痕迹。

    还要再哭的时候,谢宝因抬手,从脸颊慢慢擦到鬓边, 然后再利落收手。

    在堂上的时候, 杨氏说得那些话,让她突然就不想要那么轻易的原谅伤害自己女儿的人, 她愿意去谅解,却不愿被别人裹挟着去做这些事情。

    那时候的眼泪, 有一半是她身为母亲心疼林圆韫, 有一半却是有意筹谋。

    眼泪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留名史册上的女子凡有哭啼事君者, 遭受多少人的唾弃, 只有心中有志向的,不论是谁,最恨以泪谋事的女子。

    未嫁人之前,她也是鄙夷的,要是真的有手段,多的是办法谋事,可后来她就明白了,只要选对时候,懂得如何利用,这些自体内泌出的水珠,有时比刀剑还利。

    既然有最轻松的办法来达到目的,为什么不用。

    她知道林业绥在看自己。

    她也非良善。

    哭过以后,谢宝因把所有的心绪都收了起来,打算把这件事情从心里彻底揭过,要伸手去拿竹简的时候,燃烧殆尽的灯芯摇摇摆摆沉入了浑浊的羊油中。

    室内也随之暗了下去。

    守在居室外面的侍女立马低头进来,去到几案旁跪坐着,重新换了灯绒。

    很快火苗再次摇晃。

    侍女看见炭盆里面的鲜红变得黯淡,从地上起来,端着铜盆要行礼离开。

    重新得以视物的谢宝因叹出胸间的那些郁气:“命人进来盥洗。”

    “是,女君。”侍女再次低头,恭敬应答。

    没多久,玉藻和一名侍女端着水和漆盘进来。

    侍奉女君盥洗好后,另一个侍女先端着铜盆离开,玉藻看见女君只穿着中衣,从刚进来的侍女手中接过炭盆,放在坐席旁边,然后又去拿来鹤氅裘给女君披好。

    卸去脸上厚重粘腻感的谢宝因用左手拉了拉右襟,淡淡问道:“郎君呢。”

    玉藻低头禀道:“女郎回来后又哭了起来,因为乳媪怎么都哄不好,所以家主亲自去了。”

    谢宝因颔首,拿来竹简看着静心。

    发现女君气色不好,玉藻心里虽然有很多想问,但都问不出口,所以在看到女君没有话要问后,行礼默默退出居室。

    在庭院里喊住红鸢,小声问道:“女君怎么看着哭过了,是不是和家主发生了什么事情?”

    博陵林氏的这些事情,面前这个人比她清楚,所以今天女君没有让她侍奉在旁边,而且家主和女君是先后归来的,女君径直回到居室,乳媪抱着孩子也回室内去了。

    家主刚走到庭院里,林园韫就哭了起来,居室都还没有来得及进去。

    红鸢看了看不远处的居室:“家主和女君之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是今天刚回建邺的那个二夫人带回来的六郎,伸手去狠狠拧了女郎的脸,我看着都觉得疼,女郎哭得厉害,双眼都充血了,女君肯定心疼。”

    虽然知道不够多,但是玉藻来林氏这么久,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她不记得还有什么六郎,皱眉再问:“六郎?”

    “二夫人在巴郡生的。”红鸢抿嘴,把心里那句略显僭越的话换了个措辞,“一天都没有在建邺待过,不怎么像世家子弟。”

    用木箸把菜弄得食案上到处都是,地上都有油腥,还在堂上喧哗,实在是过于无礼和不敬。

    玉藻亲眼见过女君生产时的艰难,心里也变得不舒服起来:“那女郎就这么被欺负了?”

    红鸢摇头笑着:“有家主在,命五郎还了回去。”

    堂叔父和亲叔父就是不一样。

    *

    林业绥回到居室的时候,看着室中央的几案脚步微滞。

    女子跽坐在几案南面的坐席上,但是人却已经趴在案上,枕起双臂睡着,即使如此,双腿还是紧紧并拢在一起,鹤氅裘把她的身形给裹住,身旁的炭盆还在鲜红的烧着,被泪水打湿的长睫也没有干透,半耷拉在眼下。

    他踱步过去,半蹲跪下去,伸手胁着女子的腋下,把趴在几案上的双手和脑袋抬起,再轻轻让她往后倒,靠在自己怀里,右臂穿过她膝弯,左臂环住细腰,然后便要抱起来去卧榻。

    还没用力站起,女子就已经悠悠转醒,声音带着一些哑:“阿兕都哄好了?”

    “哄好了。”林业绥的重心都在后半句,“怎么在这里睡着。”

    谢宝因窝在他胸膛里,阖目听着沉稳有力的跳动,说出一句连自己都不知道是真是假的话:“我在等郎君。”

    随即又软语道:“我还不想去卧榻上。”

    热气熏烤着周身,神思萎顿,自然就生了困意,但是今夜发生的事情,她还必须要在男子这里给自己留个余地,这样一想,等他也不算是假话。

    林业绥只好抱着女子箕坐在席上。

    坐下的那一瞬,谢宝因下意识伸手揽住男子,打了个呵欠,澈亮的眼睛中转瞬就聚集起了晶莹。

    垂眸间,看见女子眼眶边摇摇欲坠的泪珠,林业绥带着怜惜轻擦过她眼下,叹息道:“怎么还哭,是不是嫌我罚的太轻?”

    谢宝因微楞,然后摇头,说着那些身为宗妇该说的话:“六郎年纪还小,我还嫌卫隺那一下太重了,郎君也不知道拦着,要是坏了和叔父叔母的关系怎么办。”

    林业绥笑了笑,他要是没有拦着,自己那个五弟会下手更重。

    “只要我身居高位一日,这关系便能维持一日,他们心中从来就只有这个。”他想起那个二叔父,眼中并没有多少的感情,反而像是不怎么相信女子说的话,漫然反诘一句,“你当真是担心这个?”

    谢宝因还来不及思索前半句话,男子的后半句就已经打得她措手不及。

    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抬头,张口无言,勉强把心定下来后,开口道:“我自然是担心这个。”

    对于女子的回答,林业绥付诸一笑,事后想起那些眼泪,冷静下来的他才逐渐回过味来,落得实在太是时候了。

    他抚上怀中人的右边脸颊,拂过眼泪流过的地方,狎笑道:“那时幼福是故意落泪的。”

    男子带着薄茧的指腹一下没一下的抚着她的肌肤,有些叫人刺痛,却又让人无端的眷恋着这种感觉。

    眼见被识破,谢宝因没承认,也不狡辩解释,反而顺着男子的话继续往下说,干脆酝酿起情绪来:“本来只是困的,现在是真的伤心了,郎君竟然这么说我。”

    说完就呜咽起来。

    范氏说,眼泪也是女郎的手段。

    在男子面前流过的泪水中,连她自己都忘了多少是真心,多少是手段,又或许两者混杂,早就已经难以分清。

    “幼福。”林业绥缓慢又坚定的喊她,“这样才是哭。”

    那些郁结一直都不能疏散的谢宝因闻言,更加抑制不住思绪,林圆韫的哭声在她心里也划出了血,继续小声呜咽了半刻后,又断断续续的止住。

    没有再听见哭声后,林业绥起身,走到卧榻旁,把女子放下去,随即命侍女端水进来,亲自去擦拭着她哭过的脸颊:“听说叔母白天回来的时候,你也受了些罪?”

    “那个不算是什么罪。”听到男子的问话,谢宝因抬眼看去,一时竟然想不到是谁跟他说的,“客从远方来,身为主人不能失礼,就像郎君以前回答我的话,这本就是我的份内事。”

    她花了十几年从范氏那里学习治家,怎么成为世家夫人,才成了现在的谢宝因。

    两人都做着自己的份内事,不必诉苦多说。

    林业绥听明白了她的话,不再多说,弄干净残留的泪水后,他随手把帕子放在矮床上,起身离开。

    谢宝因好奇询问:“郎君是怎么哄好的阿兕?”

    她还没有看见过这人哄孩子的样子。

    林业绥走去东壁宽衣解冠,说得不怎么自然:“念了道经。”

    但是谢宝因不信:“就这样哄好的?”

    解好衣袍,林业绥俯身去理女子鬓发,如实答她:“抱着念的。”

    谢宝因狡黠一笑,她就知道,林圆韫越大越喜欢被人抱,怎么是那么好哄的,等到男子去沐浴后,她也强撑着精神,一直没睡。

    *

    从湢室出来,林业绥进入帷帐,看见睁眼未眠的女子,他伸手去探额头,又摸过双颊:“怎么不睡,哪里不舒服?”

    谢宝因迷迷糊糊的摇头:“在等郎君。”

    这下是真的在等。

    *

    次日,日出时分。

    林益看着侍奉自己穿衣的妇人,心里突然就来了火气,直接撇开她的手,自己穿起来,同时命道:“你今天记得去西边屋舍那”

    “我不去,你是嫌昨夜六郎被拧被打的还不够吗?”杨氏听到西边两个字,话都没听完,直接打断,“几月大的孩子本就喜欢哭闹,不过就是被轻拧了下,竟然这么计较,还用家主的身份来压我们,一个庶女生的孩子也值得他林从安这么疼惜。”

    “你在说什么胡话!那是渭城谢氏的女郎,能够和公主去比尊贵,还有六郎要是再这样下去,以后最好是被人给打死,不要给博陵林氏丢脸。”妇人一再只顾着那点恩怨,现在连他的话都敢打断,丝毫没有妇德,在朝堂上那个多年都不得志的林益终于是怒发冲冠,说出几句重话,“这几年他就是被你惯的,不知道礼数,言行处处有失,就像是没有被教化的蛮夷!”

    说已经到这里,他干脆连那句“你看看你自己生的,还不如不生”也一起说了出来。

    再有性情的杨氏也不敢在这时候开口,只是默默挨骂,对林益她心里还是怕的,以前年轻的时候,她身上就经常是被打得青红,林益到了而立之年才收敛。

    妇人有所收敛,威严得到满足的林益也好言相劝:“你为什么不好好想一下昨夜从安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他担任的是从二品的尚书左仆射,我现在也只是被调了回来而已。”

    这次回来说是调,不过是吏部重新派了人去巴郡任职,他刚好可以回来建邺,一直都没有说回来会不会被任用。

    “用完早食,我就去西边屋舍。”杨氏早就过够了在巴郡的那些日子,“那文书还写不写?”

    林益想也不想,直接道:“写。”

    他得做两手准备。

    等林益离开后,杨氏再也坐不住,盥洗更衣后,立马就去了林得麒的住处,先是哄着,应下等他抄完《论语》出来就去玩。

    林得麒的任性没有被满足,他直接摔了手中毫笔。

    那支笔正好就摔在跽坐在席上的妇人面前,摔碎的玉质杆飞溅起一块,差半寸就到了脸上。

    这已经是幼不尊老,没有丝毫的笑道,又因为刚才被林益骂了,再看到这个郎君还这么不争气,杨氏收起怜爱,冷脸训斥:“现在我们回到建邺,已经不能像巴郡那样嬉戏,这里到处都是世家子弟,六艺都全,诵读经史,知礼懂礼。”

    林得麒立即大声辩驳起来:“阿娘自己说我是嫡子,就算不读书也比那些庶兄强。”

    听竖子说出这样的话来,杨氏狠下心,加罚了《春秋》,然后带着侍女离开。

    *

    来到西边屋舍,杨氏也不问庭院里的奴仆,径直走到居室门口。

    红鸢看见妇人这么着急,忧虑是来闹事的,毕竟这位二夫人的本事,家中的奴仆基本都知道。

    她警觉的赶紧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台阶后,往右边走去几步,把杨氏拦在上居室的阶前,然后意识到自己的僭越,双手马上收起放在腹前,低下头,声音也比平时大:“二夫人怎么来这里了。”

    被奴仆阻挡,杨氏忍下心里的气:“我来找女君。”

    红鸢依旧恭恭敬敬的:“我这就去回禀女君。”

    不等妇人说话,侍女就已经转身快步进入居室。

    谢宝因跽坐在窗牗的坐床上,怀里抱着林圆韫,侍女手里捧着药膏,跪坐在旁边侍奉,乳媪也低头站在不远处。

    红鸢也低着头,两只手依旧紧贴腹部,禀道:“女君,二夫人来了。”

    谢宝因伸手用指腹去侍女所捧的锦盒里蘸取了一些白色药膏,然后轻轻涂抹在林圆韫红肿的右脸颊,不冷不淡的命道:“我要为女郎上药,命人先请去厅堂。”

    “是,女君。” 红鸢点头应下,转身出去。

    *

    杨氏去到厅堂后,在东面案后的坐席上屈膝跽坐着,但是等了很久,都没有看见人来,她心里也开始变得焦虑不安。

    当侍女来到堂上给她奉汤的时候,立马问道:“你们女君怎么还没来?”

    侍女跪坐着把汤碗放在妇人面前的案上,撑地站起的同时,低头回答:“女君在给女郎抹药。”

    杨氏还想再问,但侍女已经退了出去。

    *

    居室那边,给林圆韫抹好药后,谢宝因把人交给乳媪带回去。

    侍女也端着铜盆进来侍奉盥洗。

    盥洗好,谢宝因撑着旁边的凭几跪直身体,然后站起,出声令道:“命人进来更衣。”

    侍女恭敬应是,端着铜盆和漆木平盘退出居室。

    很快又有新的侍女低头来到室内,走去东壁为女君穿大袖襦和九破交窬裙,又在发髻上竖插金步摇。

    *

    来到堂上的时候,妇人开始有些坐不住,压着双腿的臀部开始难受的小幅度扭动,两只脚也一直在。

    应该是已经坐麻了。

    谢宝因迈步上前,在快走到北面坐席的时候,停下脚步,身体向左边转去,面向坐在东边一个坐席的妇人,抬起双臂,行揖礼,为自己的失敬之处赔礼:“给女郎抹好药后,因为不敢乱首垢面.前来见叔母,惶恐对叔母不敬,以致失礼,所以命侍女更衣梳洗,让叔母久等。”

    来这里本来就是为了和大宗交好,以后林益的任用可以让林业绥想办法出力,坐到双腿开始发麻的杨氏立马不敢乱动,身体挺得笔直,回以揖礼:“不敢,女君治理家中和宗族事务劳神,我来之前也不曾相问告知,这是我的错,而且女郎的伤也是我们的失礼。”

    谢宝因微微一笑,不再接妇人的话,缓走几步,走到几案后面,并退跪于席上,然后往后坐在足跟上:“不知道叔母来找我是有什么事情。”

    杨氏放下手臂,收回到腿上,叹息一声:“六郎是我和你叔父不惑生的,又是从小被我娇惯着长大,从小就不知道什么轻重,巴郡那种地方也没有什么君子名士,世家子弟都是少见,所以六郎在那里已经算是鹤立,直到出了昨夜的事情,我才知道他跟世家子弟比起来已有天壤之觉,怎么配做博陵林氏的子弟,庆幸是在自己家中,要是来日入仕,在朝堂做出不能挽回的事情,连累博陵林氏,那时候懊悔都没用了。”

    进来给女君奉汤的红鸢走到堂上,听到这些话,心里忍不住的腹诽,明明是为了昨天的事情来赔礼,但是怎么让人这么不舒适,什么叫做庆幸,难道女郎受苦还应该贺喜,至少知道林六郎跟真正的世家子弟是天壤之别。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来赔礼,应该伏拜叩谢。

    妇人说完就开始抬臂,用宽袖擦起眼泪:“我和你叔父都已经训斥过了,也惩诫他抄书,你和从安就算是怨恨我们,我都没有话说但是你叔父他没有错他一直都把从安当成自己的亲儿对待,昨夜从安那些话都让他难受的一夜没睡。”

    红鸢也跪坐在几案前,把漆碗放在案上,然后站起,低头退到女君右边的位置,继续侍奉。

    谢宝因指腹摸着裙裾上面的纹样,背脊挺直,听着妇人言语间都是帮林益说话,思忖片刻后,开始明白妇人今天为什么会来这里。

    林业绥在朝堂之上,一人抵抗三族实在是太累了,他需要族中子弟。

    自己不能坏了他的谋算。

    她浅浅笑着:“事情既然都已经过去了,叔母再来跟我说这个就是不把我和郎君当一家人,女郎是我第一个孩子,也是郎君的第一个孩子,所以会格外看重疼惜,叔母回去后也要给叔父宽宽心,要是郁结成疾,身体病倒,我们也诚惶诚恐,不知不觉竟然就做出这么不孝顺的事情来,至于卫隺后面去拧六郎的事,也还请叔母谅解。”

    林卫隺对林圆韫很好,性情也好,坦率无私,不能让他被妇人记恨上。

    杨氏假意怒骂起来:“什么谅解不谅解的,那是他该得的!要是再敢做出这种事情,直接鞭打,博陵林氏没有这种子弟!”

    谢宝因端起漆碗,右臂抬起,缓慢饮汤,她知道妇人说得不是真心话,肯定也不会高兴她一句话都不说,默认这句话,所以在垂下手臂后就开口为林得麒说了几句好话。

    杨氏笑起来,脸色变好,开始谈笑,一直到日正时分,兴致都还很高。

    有热症的谢宝因开始精神疲困,尤其是跽坐那么久,双腿的血液开始不流通。

    红鸢察觉到后,拿出腰扇,轻轻扇着风,再看妇人还在喋喋,她轻声开口:“女君,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请个疾医来。”

    谢宝因摇头,再次抬臂饮汤:“不用。”

    红鸢看了眼妇人,放下腰扇,双手抵在额头上,伏地请求:“女君要是有事,家主回来一定会惩诫我的。”

    杨氏终于注意到北面坐席的动静,其实她的腿也早就已经麻了,从席上站起:“要是身体不适,我就先走了。”

    谢宝因见妇人已经起身,也搁下汤碗,撑着几案,站起身来行揖礼。

    这是送别的意思,杨氏也回了个礼离开。

    等妇人从堂上出去,谢宝因的目光斜扫一眼还伏地的侍女,笑道:“叔母已经走了,可以起来。”

    红鸢还是不敢起来:“请女君恕罪。”

    谢宝因知道这个侍女是为自己,自己拿起腰扇,缓缓扇着:“我确实有些不舒服,你侍奉的很好,有什么罪。”

    红鸢松了口气,从伏拜的地上起来:“二夫人也是够叫人累的。”

    谢宝因笑着没说话,世家人情就是这样,不能由心,要懂得忍耐退让,要习惯受委曲这件事情,心里还要时刻都小心,把一切都做到周全。

    热气蔓延额头鬓发,她慢慢抬高手臂,同时也有一股重力往下坠,是腕间金镯滑落至小臂所致。

    不知道天台观的那只仙鹤还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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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0  ☪ 他很卑劣

    用过早食, 王氏在居室翻找半刻后,拿上芙蓉通风蜜膏,没有携奴呼婢, 独自一人, 颇为闲适的往长乐巷去了。

    林家的奴仆都认识这位三夫人,什么话都没问,反倒恭恭敬敬的开门让人进去了。

    虽然搬了出去,但是还被当成这个家里的夫人看待,王氏心里当然很高兴, 进去后,满面春风的往西边屋舍走去。

    西行路过花红柳绿, 怪石流水,岸芷汀兰。

    王氏忽然停住脚步,侧过身子,隐在柳树后面, 看着远处水边平滩,那里立着两个人。

    她暗自琢磨着,凭着从前的印象认了出来, 稍老的那个是管家中蔬果的老妪, 年轻的那个是负责东边屋舍蔬果的绿荭。

    “她是夫人,什么事情都不知道, 什么事情也不肯听,坐着就伸手张嘴, 哪里要是不舒适了, 也知道打杀奴仆。”绿荭看起来好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在那里诉着苦, “那件事情哪里是我的错, 我又不是那树,也不是管风雨雷电的仙人,凭什么说我也要成为李秀。”

    这些冠履倒易的话,让旁边本来还在宽慰她的老妪怒骂起来:“你注意你这张嘴,既然知道我们是侍奉家中主人的,你就要明白我们只是奴仆,世代都要侍奉这个家里的主人,主人对你稍微好些,是主人兴致好,不是真把你当人。”

    “我是侍奉人的,但也不是随便被人侮辱的。”她们都是奴仆,不帮着说话,还维护起人来,绿荭心里更觉得郁闷,自己抬手擦去眼泪,女君怀有身孕的时候,尤为食酸,有回天热,酸果全部都掉树了,只送了两箩来,还需要分去家中各处屋舍,女君那次都没有吃多少,吐到肝胆都出来了,但是直到缘由后,还来体谅我们。”

    说到这事,老妪也是一声叹气,同是主人,出身不同,修养不同,待人接物的办法也是天壤之别,一个把她们当人看,一个把她们当成是随便就能杀死的玩物。

    老妪也开始心疼起眼前的人,她至少还有些自尊没有被磨掉:“这件事情很麻烦,我们都不能够越俎代庖,还是先去西边屋舍跟女君禀告吧。”

    绿荭点头,蹲下去在水里洗着帕子,不再说话。

    王氏听了两句,很快便悟出来说的是哪个主人,她不愿意沾染,赶紧另外择路去了西边屋舍。

    *

    因为已经临近端阳,恶月恶日,所以热气开始毒辣起来,妇人进去时,庭院里面的侍女都趁着现在天凉,拿艾草和胡蒜在编织着避瘟鬼和五毒的东西。

    谢宝因立在阶上,貌甚闲暇,垂眸带笑,看这几个侍女在用多出来的菖蒲叶折花鸟鱼虫。

    看着屋舍里面的各处地方,穿庭的王氏高声道:“明天才是端阳,怎么现在就开始挂起来了?”

    “我明天想要去天台观做些法事,正好空闲,所以先悬挂起来,万一有些五毒提前来了怎么办。”谢宝因疑惑看去,看见是妇人,眉目舒展,玩笑两句,又言,“叔母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找我。”

    这句话提醒了王氏,她走上前,把怀里的东西递过去:“前几天你不是说每逢炎夏,咽喉就会发紧,我给你把芙蓉通风蜜膏拿来了。”

    谢宝因接过,端量几眼,笑了笑:“命侍女送来就行了,叔母怎么还亲自给我送来,我有些惶恐了。”

    “我出来消食,顺道给你送。”听不惯女子后半句话的王氏努嘴嗔了眼,转瞬又细心嘱咐,“要食用的时候就舀一点出来,用热水调和。”

    谢宝因颔首,道谢一番,再把东西交给侍女放进居室里面。

    王氏心里还在想着来时遇见的那件事情,正在犹豫说不说的时候,那两个人就已经结伴来了。

    很快就走过庭院,来到女子跟前:“女君。”

    刚命完侍女的谢宝因看过去,一下就察觉出不对劲,凝神道:“家中发生了什么事情。”

    绿荭不好说,所以老妪回道:“二夫人骂了她。”

    涉及家中主人,不好在外言语。

    几人去了厅堂。

    *

    谢宝因在北面坐席踞坐着,王氏跽坐在东面的坐席。

    老妪站在堂上,低头开始禀道:“因为时令水果的事情,所以二夫人不高兴。女君和三夫人应该都知道,往年到了季节,各处别墅都要送收成中的三分之一到长乐巷以供主人消遣,送来长乐巷后,先由我按照定例分成西边屋舍与东边屋舍两份,然后东边屋舍那份再由绿荭按照规定的份例送去郎君娘子的住处,别墅里面剩下的则要流入东西两市,由林氏专责买卖的奴仆去贸易,折成通宝入库。”

    谢宝因还没有开口,嫁来林氏多年的王氏已经先出声:“历年来都是这样,我记得你治理这件事情也已经很多年,怎么这次就出了祸端。”

    她也是世家夫人,来的时候又大概听到一些,知道是主仆之间有嫌隙,这种时候,肯定是要维护着主人这边。

    因为这件事被打骂过的绿荭紧紧捏着腹前的双手,低声说起来:“三夫人不知道,今年的寒冬太长,天气一直都暖和不起来,三月的时候,到处都还有雪覆盖着,怎么可能还有果树是能熬过去的,更加别说长果了,别墅那边的人已经想了所有的办法,烧柴火、搭棚子,可是再怎么样,都比不上天气痛痛快快的暖和几天,所以今年那些别墅里的收成都不怎么好,按照三分之一送来长乐巷的也少了很多,再按照定例送去各处屋舍,肯定也要比往年少,但是二夫人那边肯定不听,一直说是我给偷窃了”

    说到这里,侍女开始说不出来。

    听到一半,没了下文,谢宝因抬眼,淡淡看去:“我和三夫人不是听你在这里哭的。”

    绿荭抽泣几下,不敢再哭,好好说道:“今天日出时分,二夫人就把我喊了过去,林六郎在那里吵着要吃鲜果,二夫人就问我甜瓜、樱桃、橙子这些怎么比之前少了很多,我说今年天气不好,各处屋舍的份例都变少了,不止二夫人她一个,但是二夫人不信,一定要说是我给偷了,欺负她离开建邺这么多年,把她当愚蠢之人看待,又说不管天气好不好,她只要自己应该有的那一份,半点都不能少,这是早就已经定好的,怎么能够因为天气不好就缩短她的,说有本事就少家主和女君的,后面直接开始打我,还说我要做第二个李秀。”

    李秀的下场,家中的奴仆都知道,那时候这些奴仆都是战战兢兢侍奉着。

    当年李秀就偷盗了杨氏的桑葚,杨氏直接闹起来,拿回属于自己的那份,但是今年不止是杨氏那里,几个郎君、娘子还有西边屋舍都比以前少。

    “别墅收成是这样,就算是想要多给一些都很困难,其余三分之二所得的通宝入账,也要用作家中的日常开支,便是这样都补贴不了多少。”谢宝因沉思半刻,忽然响起什么,伸手拿来案上的一卷竹简,拆开束带,阅看过后,说道,“我在万年县的别墅收成很好,拿出来一些也赔不了什么。”

    万年县?

    玉藻想起什么,惊慌失措的大喊一声:“女君!”

    这个别墅本来就是专供应渭城谢氏时令果蔬的其中一个,里面的所有收成都要送到长极巷去消遣,不作他用,后来就添作了她家女君的妆奁,那时候成婚还没有几天,女君就立马找来在别墅里面的奴仆,命她们以后不必再供应,重新着手找到商贸之路,把收上来的果蔬全部都流入东西两市,或者运往各地,所得钱财都是入私账。

    与博陵林氏没有半点关系。

    就算是今年博陵林氏的定例少了,女君也从来都不去自己别墅里面拿来饱私欲,怕的就是家中这些人吵闹,哪怕不是林氏的别墅,但是进了西边屋舍就说不清楚,女君自己都舍不得吃,为什么要拿来填补二夫人那边,别说还有女郎的事情在。

    从巴郡回来二十多天,那个林六郎就像是没有见过世面,几天就把别人一个月的量吃完了。

    谢宝因没有理会这声喊,把竹简放在案上,右手拿来几案右上角放着的木筹,因为她日出时分刚坐在这里治理完事务,所以东西都在手边。

    她缓言道:“二夫人是郎君的叔母,我既然嫁进林氏,二夫人也就是我的叔母,六郎又这么喜欢吃,橙子按照市价四枚通宝得一两重,我就收她三枚通宝一两即可,至于樱桃这中产量历年就少的,也都减下一枚,算作九枚通宝一两,甜瓜最是喜热,建邺处北,本来就难种,每年都得烧柴火、用温汤这些,或者是搭起棚子才能够有合适的生长环境,今年这种天气就更加不用说了,实在不能给叔母少了,但是每颗甜瓜二十通宝也不算是很贵。”

    王氏听着有些瞠舌,这市价都能说得信手拈来,连甜瓜怎么种植都知道一清二楚,这些奴仆想要欺瞒都欺瞒不了。

    “你去问过二夫人再来回禀我。”收起木筹和竹简后,谢宝因道,“赊钱本来是不行的,但她是我叔母,所以可以赊总数目的什三,要是她不懂,叫她来找我,我再亲自说给她听。”

    老妪和绿荭赶紧低头行礼,领命离开。

    玉藻也出去命侍女进来奉汤。

    谢宝因和王氏边饮汤边谈笑起来,谈到杨氏在回来建邺那夜说出来的话,妇人主动说起来其中缘由来。

    “她是陇东杨氏甘州房正室所生的女郎,家中就她是女郎,母亲的性情就很厉害,心里特别看重嫡庶,对那些侧室夫人生的孩子说不上是差,但是很喜欢冷言冷语的讥讽,听个十几年,心里怎么都会出些问题。”王氏眯眼,无奈的笑着,转瞬又说起别的来,“你二叔父的三郎小时候是特别聪敏的孩子,听多你二叔母的那些话就变得越来越自卑,他本来是可以不外放的,有个八品官在建邺,虽然官品小,但是京畿官,比去外郡怎么都要好些,可太原郡是他自己主动要去的,离你二叔母远一点,心也能舒适。”

    谢宝因淡然不言。

    王氏又道:“我和你叔父那时候搬出去也是因为她用先祖礼法和嫡庶的说辞逼得,我们懒得争辩,所以就在她离开建邺去巴郡之前搬出去了,过得还要舒适一些,不止是我,连你姑氏都受过不少气,她身边那个奴仆都没办法对付。”

    这句话突然让谢宝因想起了妇人得知杨氏要回来的时候,那句和自己说到一半的话,当年林勉病逝的时候,杨氏闹过一次,还牵扯到了林业绥。

    只是说到这里就因为袁慈航的到来而断了,再想到那夜男子说的话,好像早就已经看透,心里已经都没有什么情义恩泽。

    “叔母。”她主动问起,“舅氏的丧礼上究竟发生了何事?”

    王氏深吸口气,放下汤碗,开始说起十三四年前的往事。

    *

    林益托朝中熟人代自己上奏的文书先到了尚书省的谢贤那里,谢贤暗地查过以后,发现自己的侄子竟然擅自调兵,只因自己曾说他们毫无将军房先祖的豪情志气,所以急切想要立军功显族。

    他连忙八百里加急送去书信,呵斥一番,再严令不准擅自动兵,等他的书函。

    谢贤深知这次是渭城谢氏的机会,要是立了功,可以接着军功把他们调去边防,那里才是军队的权力中心。

    如此来往就是二十几天过去。

    今日三省官员的小朝会上,刚得知西南匪患的天子拿来和臣工商议,早就已经有了充分准备的谢贤和郑彧正式向天子提出巴、蜀、广汉三郡守军共同歼敌。

    只是天子并没有立即点头,反而笑着去问始终不发一言的林业绥:“林仆射有什么想法。”

    谢贤和郑彧素来不和,现在这种行事,绝对不是临时起意。

    巴郡的守军又是郑氏子弟,这两人竟然暂时结为了盟友。

    “三郡毗邻,调兵方便。”林业绥像是被突然打乱了谋划,不着痕迹的吐出口气,拱手道,“臣觉得甚好。”

    他那个二叔父,林益。

    退朝出了长生殿,来到阙门外的时候,谢贤和郑彧看着男子蔑视一笑,随即各自乘车离开。

    车轮滚动,童官朝着远去的车驾,狠狠回了一记刀眼过去。

    林业绥神色始终浅淡,不怎么在意这些,漠然登车。

    出了兰台宫,他又忽然吩咐一句:“去义宁坊。”

    童官立即明白过来,驾着车停在义宁坊的大理寺外。

    等了半个时辰,小吏认出官署外所停的车驾是博陵林氏的,赶紧进去禀告今日宿直的裴敬搏。

    没一会儿,身穿官袍的人赶紧走来。

    听到车驾外面的声音,林业绥直接开门见山:“裴爽走的是哪条官道?”

    裴爽因为那副谁都敢弹劾的性情,二月再次得到天子的任用,并兼任监察御史,近日将出巡边防。

    天子此举,为的就是要这个硬骨头去边防郡县找到问题,直接弹劾,借此收回部分兵权。

    可是天子忘了,手中没有兵,突然收回,必定会引起叛乱,只有让自己的人掌握军队,才有底气进行剩下的操作。

    裴敬搏也赶紧回答:“出了建邺城,往玉门关那边去的。”

    林业绥眼皮半耷着,语气极为平淡:“托他代我给故人捎句话,三月之内,做好调任准备。”

    这个尚书仆射,他自然也不能白当。

    裴敬搏稍作思考便懂了。

    这条官道所经过的地方中,只有隋郡与男子有关系。

    *

    回到长乐巷的时候,林益已经等在这里,看见男子归家,立马上前,主动告知:“从安,巴郡的事是我写文书托人递上去的。”

    林业绥淡淡回了句:“我知道。”

    见这个侄子不喜也不怒,林益心中反倒更慌了起来,谢贤和郑彧那边还未必能够成事,这里的机会自然还得先死死抓住:“巴郡的事态紧急,我又是从巴郡刚卸任回来的,要是日后事情被别人先禀到陛下那里,我必然会落得一个失职的罪名,连累你和林氏。”

    表演完悔恨和纠结的神情后,他又说:“希望不要坏了从安你的计划。”

    在他眼中,男子必然会落得同他父亲一样的下场,毕竟当年林勉也是何其风光,可不过几载,黄泉碧落。

    只是他不愿意丧失任何一个可能,所以在这个人没有败落之前,都要紧紧攀附着吸血。

    听完这么长的一段话,林业绥只回:“叔父不必多说,我心中明白。”

    他深知什么是人性,所以并不会因此愤怒。

    林益所做的事情,再正常不过。

    “那我就放心了。”林益松下一口气,“尚书省政务繁多,想必很累,我不打扰你回去休息了。”

    林业绥颔首。

    在林益转身离开的瞬息,男子忽然冷下脸来。

    只是他做好了一个人,却没能做好博陵林氏的子弟。

    *

    王氏在日昳时分离开后,浑身都是汗的谢宝因再也受不住的前去沐浴,后来又觉得胸口堵闷得慌,含着蝉玉眠在居室屋檐下的坐床上。

    廊柱之间也加了竹帘,可庇荫人,多些凉气。

    只是心中的躁意一旦起来就再也不能消去,谢宝因睡得并不好,朦朦胧胧醒来好几次,虽然说是小憩,但是却更觉得疲顿了。

    她干脆拿手帕覆在脸上,与周遭隔绝。

    呼吸一深一浅,后来又归于平静。

    庭院里面枝叶摇欹,流水潺潺。

    林业绥应付完林益,回到屋舍里面的时候,看见女子以帕覆面,拢眉问守在这里的侍女:“这样多久了?”

    侍女以为是问睡了多久,连忙答道:“禀家主,已经快两个时分了。”

    林业绥走上居室前面的台阶,到坐床旁边,伸手把烟黄色的手帕轻轻拿下来,谁知道女子睁着眼睛,根本就没有在睡。

    他不悦:“便不觉得透不过气来?”

    谢宝因没有答,只是静静的看了男子好久,然后带着些娇嗔道:“心里突然生起了燥火,遮着脸就像与世隔绝一样,不受人间困扰,比较好受些。”

    话音刚落,风就吹来,打得竹帘直击廊柱。

    天已经有了暮色。

    林业绥让开了些道,温言:“回居室。”

    谢宝因不动。

    林业绥明白过来,她是要自己抱进去,只是在居室以外或者有其余人在场的时候,女子从来都是庄重的,不愿意和自己过于亲近。

    最后,他还是弯腰抱起。

    谢宝因眉眼笑开,两手紧紧攀住男子,将脑袋埋在他脖颈里,温热的吐息喷薄着,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唇肉轻擦过,不止一次。

    抱着女子进到居室,林业绥克制着被撩拨而起的波动,将人放在几案南面的坐席上,然后跟着屈膝跪地,双手撑在她的身侧,俯身相问:“你在做什么?”

    男子浑身都凝着危险的气息。

    谢宝因直道:“叔母和我说了舅氏丧礼上的事情。”

    林勉逝去后,尸身刚入棺椁,灵魂都还没有安息,得知要离开建邺去西南之地的杨氏就跑来大闹丧礼,口出狂言,把林益此前因为收取贿赂而被贬巴郡的事情全部推到这个兄公身上,大骂林勉身为大宗家主和丹阳房长子不为家族争利,反而还连累得他们这些人一起受罪,让丹阳房一散再散,指摘林勉这是要毁了博陵林氏,怒骂其不配入族谱,不配享家庙。

    说到激愤处,直接拿果品砸棺椁。

    郗氏本来就刚丧夫,不知道已经哭晕过多少回,又看见丈夫的丧礼被这么闹,更是胸闷气短,很快就不省人事。

    十岁的林业绥则挡在父亲的棺椁前面,一动不动,任由那些东西砸来。

    在守完孝三年以后,曾经有着和父亲一样抱负的少年只带着一个近身侍奉的奴仆就去了隋郡,少年也不再怀有父亲的苍生,一心只为家族。

    林业绥起身,箕坐在女子旁边,无奈笑道:“所以幼福就想要如此来慰藉我?”看见她不说话,又问,“从那里学来的安慰人的办法,倒是独特。”

    双颊羞红的谢宝因干脆破罐子破摔:“我想再给郎君生个也不行?”

    这句话她说得也不假,不说要生多少,但是他身为博陵林氏的家主,必须要有嫡长子来承祧。

    坐在几案边的林业绥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手一伸,从几案下面拿到一卷帛书,他好奇的翻开看了看,然后饶有趣味的盯着女子:“所以就找来这个?”

    谢宝因不明所以,理好刚才因为胡闹而凌乱的裙裾才抬头看去,但是依旧没有想起来那是什么东西,左右就是平常拿来看的,正要这么回答的时候,她脑中突然闪过什么,猛然反应过来那是范氏去年在踏春宴那日交给她的帛书,说是什么容易受孕的姿势。

    那些日子因为太过忙碌,又发生了纵马伤人的事情,踏春宴当日的东西都是玉藻盯着侍女收拾的,她们都不敢轻易翻动自己的东西,再加上这封帛书被卷起来用束带捆着,应该是一起都收进了箱笼里面。

    那时候她已经怀上了林圆韫,也不记得有这回事情了。

    前几天拿出来的那些竹简都看完了,所以她去箱笼里又抱了好几卷竹简出来,因为没有逐一挑选,是一起抱出来的,大约是夹在竹简之间。

    她跽坐在几案旁诵读经典的时候,不小心给掉落到了案下。

    想到这里,谢宝因的脸颊变得更加滚烫起来。

    林业绥却假装没有看见女子的反应,反而慢条斯理的翻阅看起来,就像是在看四书五经一类的正经书:“正好我旬休三日,不如我们把这些都一一试过,也好早日满足幼福的这个愿望。”

    他把帛书递到女子面前,好像只是在和人讨论自己对经典中某处的看法:“其中有几个姿势倒是有些难度,会比平时更累一些,不过看起来应该也会更加欲生欲死,不知道幼福可不可以。”

    跪坐在席上的谢宝因立马撇过脸去,耳朵也跟着红起来,他脸不红心不跳的看就算了,竟然还说着阅后感。

    女子这副模样是林业绥从来都没有看过的,他手落在案上,撑着头,好整以暇的欣赏着,看她何时会回头。

    等潮红褪去后,谢宝因才肯来看他。

    林业绥把帛书叠起,忽然好奇问她:“叔母都和你说了我什么?”

    “都是一些好话。”谢宝因抬手抚上还残留着余热的脸颊,随即把鬓发拢过一旁,“说如果不是二叔母的那些话,你现在或许已经成了山中名士,四处游历。”

    林业绥嘴角噙着抹笑,不知是在问谁:“是吗?”

    谢宝因点头,这句话确实是王氏说的。

    “可是幼福,我从来不想做什么名士君子。”想起崔安,林业绥眸中多了份绝然,他突然意识到,如果女子想要的是游历名山,隐居山林,他不会为她放弃眼前的这一切,他是个哪怕死也要走到那里去的人,“我七岁时,心里想的就是日后定要执掌相权。”

    杨氏的那些话,他从来都没有放在心上过,甚至还认同其中一半。

    当年博陵林氏赌上一切,跟随霸主北渡来到建邺,让林氏一跃为世族,何其豪丈,后来家族不振,没落至此。

    身为大宗,身为家主,首先担负的就是家族,然后才是其他,连博陵林氏都护不住,谈什么为天下苍生谋利。

    带领族人北渡的林氏家主才是他所追求的一生。

    他从小想的就是高坐庙堂,只是林勉心里有所抱负,所以他这个长子也必须要有那样的抱负,顾及着父子之情,加上那时候昭德太子薨逝,林勉变得一蹶不振,受不得什么刺激,所以才用了一些手段让林勉相信他也怀着同样的热血。

    林勉死后,丹阳房就如同浮萍一样,彻底散了。

    他不止要手握相权,还要让博陵林氏走到三族的位置。

    “现在你该知道了,我虽然看的是圣贤书,但做的却是一些使用卑劣手段来争利的事情。”林业绥比之前每一次都变得更加坦然,“幼福想要的是名士,还是这个我?”

    谢宝因垂眸不言。

    林业绥便静静等着。

    对于一个从小以嫡母为目标的人来说,这个问题很好回答,因为答案永远只能有一个。

    可是于他口中的幼福来说呢?

    谢宝因抬眼看向男子,是她惯有的笑:“我一早就跟郎君说过了,穹天之上的青云太高太远,怎么能够只让郎君一人出力。”

    最后,又软绵细语的说出一句“我要的是林从安”。

    *

    日沉时分,两人用过晚食,荡过口。

    屋舍里面的奴仆都在庭院里面各自做事。

    居室里面,帛书被人打开,摊在室内中央的几案上。

    一个绵长窒息的结束后,谢宝因半躺在坐席上,唇齿微张,口涎流下,要再来的时候,突然发现他们还在外面,还是地上,连忙小声道:“去卧榻上面。”

    拭去她唇边的水渍后,林业绥又抱起她去了卧榻上面,拿着帛书一起。

    帷帐中,谢宝因的襦衣敞开,里面的抱腹早就已经不见,交窬裙被一双指节修长的手推到腰间。

    姿势变换间,他逼着女子一遍遍喊自己的字,就好像是他们初行敦伦礼的那一夜,在痛极之下,女子自齿间唤出的一声“从安。”

    他想,确实欲生欲死。

    *

    第二日起来,把家中的端阳事务都治理好后,谢宝因便和林业绥一起登车去了天台观。

    五月初五是昭德太子和林勉的忌日,又是一年。

    两人做完超度的法事后,又给林圆韫做了祈福法事,并求得长生符给她带上,谢宝因也特地去鹤园看了那只仙鹤,一年多未见,还是很亲她,喜欢跟她嬉戏。

    下山的时候,又命身边的奴仆进去怀安观,代博陵林氏给五公主敬香。

    去敬香的奴仆还没有出来,童官忽然气喘吁吁的跑来:“家主女君高平郡送来丧讯。”

    林业绥抓着重点问:“什么时候。”

    童官赶紧把收到的丧讯递给男子:“四月廿九逝去的。”

    在旁边听着的谢宝因大概算了下从建邺去高平郡的时日,忧虑一问:“夫人有没有到。”

    “女君放心。”童官点头,“夫人到了。”

    简略的看完这封附着丧讯的家书后,林业绥又递给女子看。

    谢宝因看了几眼,郗氏在上面说她是四月初十到的,陪了父亲十九日,最后于四月廿九在梦中溘然长逝。

    回到家中后,林业绥立即命族中子弟代博陵林氏前往奔丧,谢宝因也另外命人前往高平郡去办理祭祀丧仪等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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