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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1  ☪ 到我身边

    北面堂上, 谢宝因独自一人跽坐在案后,腿膝始终弯曲,触地的足背无意绷紧, 脊骨也长久挺直, 掌心与手背相覆在长裾上。

    从袁慈航辞别以后,她便始终望着前方,目不转睛。

    此时西面所置的漏刻也滴到五十三刻,天下氛邪逐渐弥漫,侵犯着太阳, 正气被湛掩其中,于是夕阳开始傍照, 引出暮色。

    倾斜的余晖从敞开的门户洒进来,虽照得厅堂内光滑的杉木板熠熠流烂,但未半而止。

    后徠又有侍女健步走来,黑影代替光辉投射在杉木之上, 立即低头禀告:“女君,陆六郎与三娘已经从家庙离开,吴郡陆氏的车队也已驾离长乐巷。”

    谢宝因脑袋朝下微微一动。

    看见跽坐尊位的人忽然手掌撑在案面, 双股也离开坐具, 侍女察觉到女君是要站起,急速走上前, 侍跪在右边,伸手去扶。

    双腿站直后, 谢宝因转身向右, 绕过面前的几案, 徐步从余晖所不能照耀的地方, 步入夕阳。

    走过甬道的时候, 金色柔光一道道倾下,使其颜如舜华。

    进到居室,谢宝因脱下丝履,左右足先后弯曲,在蟾蜍龟纹的坐席跽着,袁慈航所言的谶言与那只鹦鹉所学的乐府也在思绪中交错。

    两名侍女悄声进出,一名端着炭火放置在旁边,另一名伸手把几案之上的豆形灯盏点燃。

    玉藻与一名托着食盘的侍女也跪坐在女子旁边,奉上豆粥。

    随后,侍女行礼离开。

    玉藻继续侍坐在席面之外。

    忽然门户外传来一声“家主”,跽于东面的谢宝因抬头去看,看到身穿黑色祭服的林业绥出现在眼前。

    玉藻发现家主已经回来,赶紧俯下身体,立马从地上起来,后退着脚步,低头离开。

    谢宝因从坐席站起,跟着男子走去北壁,先一步伸手为他去解腰身所束的大带,然后放到衣架上。

    林业绥看着过于安静的女子,察觉到什么,温润开口:“今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谢宝因转身与他对面而立,解开革带与黑色蔽膝拿在手中,缓缓摇头:“只是突然有所感触。”

    林业绥黑眸低垂,爱惜的轻抚其右颊,喉咙发涩:“以后要嫁阿兕的时候,你该怎么办。”

    “还有十几年,何必现在就自诒伊戚。”谢宝因把革带和蔽膝放置好后,与男子对视着,粲然而笑,“那要是阿兕长成后,见意于篇籍,寄身于翰墨,有山林之志,对天下名士心乡往之,想要幽居恬泊,乐以忘忧,郎君又会如何?”

    林业绥盯着她,指腹又顺着脸颊滑到耳畔,时而抚弄软肉,时而玩弄碎发,沉声道:“那是她自己的事情。”

    谢宝因停下为男子脱衣的动作,不解其意。

    看着妻子神色愕然,他轻笑一声:“她只要能够对自己所做出的每一个选择都负责,我又能如何。”

    谢宝因不觉莞尔,她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但想到男子在林圆韫学步摔倒时的所言,又觉得确切可信。

    林业绥没得到回应,视线落在树冠步摇的明珠上,手上揉捏的力道时轻时重,像是要求她宽恕,又像是在惩戒:“可是我说错了。”

    在言语的最后,他还用鼻音带着疑惑的轻重不一的嗯了声,既蛊惑人心,又那么可怜。

    谢宝因倾身上去,双手环过男子的腰身,去拿他下身的整片玄色下裳,闷声道:“以为郎君会责怨我身为其母却没尽到训导之义。”

    透过白绢中单,林业绥感受着怀里的温软热意,双手抱住,闻着女子的馨香:“孩子长成,总会有他们自己的意念,父母能够教导影响,但并不能最终决定他们的操行道德,你我尽心养育,无愧他们即是,不论她以后是学竹林七贤隐逸,还是终身孑然,都只能她自己去承担后果。可我虽如此说,但她要是不孝不友,我绝不听任,惩戒也不会少。”

    他伸手去摸女子身体隆起的地方:“还有这个也是。”

    谢宝因给他脱完祭服,把佩绶上衣下裳按照穿戴时的样子,归置在漆木衣架上:“父母眷爱,儿女自然孝顺,若父母不慈,何必为难。”

    林业绥笑而不言,看着她身上的衣裾,轻声问道:“要不要脱掉。”

    眼前女子并不知道,他内心所想的是那个大雪纷飞的腊月。

    以后可以不孝他这个父亲,却不能不孝她们阿娘。

    谢宝因颔首,现在应该寝寐,当然是要脱衣,可她还没开口,男子的长指便已经搭上自己腰腹间松松一系的蓝色大带。

    林业绥垂下眼皮,把大带解下来后,脱下三重襦衣,高髻上的两支金步摇,然后把脚上的赤舄履换为居家的木屐,披着黑金云纹的大氅,缓步去西壁的镜匣。

    放下步摇,又缓步到中央几案西面箕踞。

    谢宝因也朝北面的坐席走去。

    此时,忽有侍女疾步而来,眼睛始终看着脚尖,不敢凌越:“家主身边的仆从有话要禀。”

    林业绥听而不闻,掌心托着几案之上的漆碗,长指执着羹匙搅弄那碗豆粥就像是在搅弄风云。

    他抬头望向她:“粥要凉了。”

    谢宝因踩上坐席,弯曲左右足的同时,身体前倾,双手撑着案面,跪在西面上后,没有先压下去,而是伸手过去想要把漆碗拿过来,但是却被男子躲开,用那双黑沉沉的眸子好整以暇的在看自己。

    他说:“到我身边来。”

    她静默片刻,然后绕过一个案角,从北面跪行去西面的坐席,而后跽坐,却在无形中被男子禁在双腿之间。

    林业绥遂舀粥,抬手喂她。

    谢宝因张口,抿住匙羹匙,把温热的驙粥咽下,内心却在反复思惟男子此刻的举止态度。

    从正月朔日以来,只要是有关渭城谢氏的事情,男子都不会再跟她说,更加不会让消息出现在这里,比如从高平郡而来的家书。

    忽然这样,必有可疑,但现在却不置一言,好像真的就是单纯忧虑豆粥变凉。

    林业绥情绪始终浅淡。

    进食几次后,饱腹的谢宝因开始摇头。

    林业绥也不逼迫她,只是默默食用完剩余的,随即拿起手帕拭嘴,不冷不淡的吐出几字:“命他来禀。”

    一直站在室内屏息的侍女唯唯称是。

    “家主。”童官往主人的居室走了两步就停住,面朝东壁拱手作揖,眼睛也一直是盯着脚上的麻履,条理清晰的把事情如实禀告,“宿直的官员执着通行令闯了宵禁来禀,广汉郡的文书已经送到尚书省,直言与西南那边的情况有关。”

    在含元殿上被气吐血昏迷以后,天子就不再过问西南的事情,把那边全部都交给了男子去治理。

    天子只等着要一个结果,知道结果后,也只需要说诛杀还是赐金。

    林业绥冷下声音:“备车。”

    仆从领命离去。

    接着发出沉闷的一声响,是漆碗被放下的声音,随后谢宝因只觉得被一道黑影所笼罩。

    林业绥已经从席上起身,走去北壁穿燕服。

    在他途经自己的时候,谢宝因伸手拉住男子的下裳,抬头的一瞬,在昏黄灯盏下更显得楚楚:“郎君今夜要回来吗?”

    林业绥停下,内心腾起爱怜,弯腰去碰她眼睫,嗓音温润:“不知道发生何事,不必等我,困了便寐。”

    他没说的是,虽然不知道发生何事,但是也大约能够猜到一二。

    进入寒冬以来,西南变得极其湿冷,已经不能够再进行作战,因为对双方有害无利,所以都不言而喻的息兵,现在那边天气回暖,所谓情况,应该也是敌军突然进攻,而建邺这边的调兵文书是在十日前发下去的,按照行军速度,要在近几日才会到广汉郡。

    灯盏晃动之下,谢宝因跪直身体,突然撞上去吻男子,只是技艺拙劣。

    林业绥神色意外,然后眼底荡漾着笑意,也是,成昏[1]以来,向来都是他餮贪无厌的索取。

    几瞬过后,谢宝因已经快要不能呼吸。

    任由她来掌控这一切的林业绥在意识到这点以后,迅速掌握主动权。

    只是男子的进攻更加来势汹汹,长枪突破柔软的防守,两条纫如丝的蒲苇繾綣在一起,互换琼浆甘露,然后顺流而下。

    逐渐无力的谢宝因两只手紧紧抱着男子劲瘦的窄腰。

    直到她手掌也快抓不到东西的时候,林业绥才终于肯放过,揩拭着女子檀口,声音暗哑:“好好休息。”

    谢宝因像条要溺死的鱼,靠着男子拼命吐息。

    林业绥用手背蹭着她脸颊,等女子稍微缓过来才离开。

    经过前面那场激烈的交锋,谢宝因臀骨直直落在双腿上,良久以后,喘息才从急促变为平缓,男子虽然不说,但是她也能够感知到天下局势已经在迅速发生变化,从皇权不再需要王谢来定天下,从世族人才凋零伊始,士族权势就变得岌岌可危。

    这一场王谢与皇权的博弈,也是没落世族的机会。

    林业绥身为博陵林氏的家主,三年前就抓住了,或是更早。

    汤汤洪水中,所有人都不过是浮萍。

    刚在思量,侍女便从外面进来打断思绪:“女君,刚刚家主身边的仆从来禀,家主恐要宿在官署。”

    谢宝因用长睫覆住眼眸,让人看不到其中的神色,她也不禁在想,天子让自己代嫁的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

    一定是因为还有比五公主重要的东西。

    但是不管如何,林业绥都是知道的。

    她语气平淡:“知道了。”

    *

    深夜离家以后,林业绥再也没有回过长乐巷,只是在三日后,突然从官署归家宴客。

    因为适人的林妙意要与陆六郎前来拜谒。

    毕竟吴郡陆氏看中的是博陵林氏如今的权势,要是身为家主的长兄没有出现,只恐林妙意会在夫婿面前失宠。

    谢宝因那日身体不虞,只是以家中女君的身份去到西堂与妇女会面,随后便先回到自己住处,郗氏、袁慈航与林却意继续留在堂上。

    男子归家的事情也是从奴仆口中得知,还把自己贴身所用的佩巾[1]留下给她。

    【📢作者有话说】

    [1]“成昏”不是错别字。周礼结婚在黄昏,称昏礼。

    [2]佩巾(拭布,相当于现在的手巾)汉.许慎《说文解字》:巾,佩巾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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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2  ☪ 眷眷怀顾

    屋舍北面的居室中, 漏刻中的水一滴一滴的滴进铜壶里,在静谧的室内就像是滨海郡县所产的明珠被抛撒于杉木之上,清灵静心。

    谢宝因从袁慈航那里新得一卷简牍, 燃烛危坐, 通晓不寐的夜省典籍,专心致志到膝不移处。

    玉藻进来奉匜沃盥的时候,看到更衣理髮完的女君又跽坐案前,篦梳而起的高髻配以垂髫与薄鬓,青丝无装饰。

    所衣著的是上衣与下裳连成一体的紫色衣裾, 襟袖缘边有彩纹锦龟纹镶沿,宽博的腰带轻束腰身, 又再系细带,外罩素纱褝衣。

    看她转盼流精,容颜重新焕发泽润,稍稍宽心慰意。

    大约是因为操心家中娘子的昏礼, 以至于精气溢泻,所以女君在积雪消去的那几日被寒气入体,终于染疾, 朏日就开始体感困顿, 与林妙意、陆六郎会面完,到夜里身体便已经发热, 中夜变得言重,后徠林业绥身边的仆从奉命拿着官印, 带来医工诊治。

    庆幸的是小疾, 可以不用药石, 只是针刺灸疗而已。

    如今身体也已经康復。

    用轻且疾的步伐走过去后, 玉藻跪在坐席旁边, 把盥洗的器皿放置在案面:“女君贵体初愈,理当多休息。”

    谢宝因把简牍卷起,伸手放在几案以北,然后舀水临皿,缓慢澡手,洗去手垢:“终日休息七日,已经足以。”

    心性已经安稳的玉藻遂低头,不再踰越尊卑,恭敬奉上干巾。

    谢宝因接过,拭去残留在肌肤上的水渍。

    侍完女君盥洗,玉藻端着器皿站起,倒退两步便转身往门扉走去,侍立在外面的媵婢迎面进来,双手接过盘匜,然后离开。

    手中无物后,玉藻低头去西壁,从镜匣中取出首饰。

    另一个媵婢则手持镜台,侍坐在旁边。

    已经摊开新一卷简牍的谢宝因稍稍移膝,坐东面南,透过精细的铜镜看着侍女把花鸟树冠金步摇竖插高髻,钗首为叶的三具长金钗斜插两侧,剩一具从上而下竖插发心。

    傅粉装饰好,她右肘往后,掌心撑着凭几,臀股离开坐具,在彩锦坐席上跪直身体。

    侍在室内的再一名媵婢赶紧屈膝,双手小心托着妊娠六月的女君的手臂。

    媵婢把镜台归于原位,行礼退出去。

    等宽带佩以琼琚后,谢宝因穿着文履,双手松松抵在胸腹处,两只垂胡袖相连,走过甬道,去到堂上。

    奴僕拜手,行跪拜礼:“女君。”

    谢宝因绕过北面的几案,跽坐下去:”她又要什么。“

    奴僕屏息,十分平静的一句话,却使其不寒而栗到即使在仲春之季也瞬间汗流浃背:“二二夫人想要五千钱。”

    侍坐女子右侧的玉藻在内心暗自嗟叹,自岁末得到应该要馈遗给博陵郡的麑裘以来,家中这位二夫人又依杖有操持昏礼的辛苦,已经是得寸则她之寸,得尺亦她之尺。[1]

    后徠麑裘还是女君从居室的箱笼中拿出两件。

    谢宝因询问:”取之何用。“

    奴僕惶遽叩头:”欲购金翠首饰以赴聚会。“

    谢宝因危坐思量,然后命侍女取来自己的玉印与翰墨,写下数十字后,盖红印在帛书上:”取给二夫人。“

    奴僕如释重负的再次伏身跪拜,拿着帛书,恭敬行礼离开。

    玉藻隐晦开口:”女君,五千钱非小数。“

    她想说的是购饰何须五千钱。

    谢宝因收起玉印,放在几案上,浅浅笑着:”’是虎目而豕喙,鸢肩而牛腹,溪壑可盈,是不可餍也,必以贿死‘[2]。“

    随即只听咚咚的声音,林圆韫踉蹡上堂:”娘娘。“

    一直在后面保护的乳媪见女郎已经去到女君身边,遂站在堂上不动,玉藻也往后面退避而去。

    谢宝因见长女从自己右侧扑来,微微侧身,伸手接住,然后笑道:”怎么来阿娘这里了?“

    林圆韫现在还在学语,自然不能回答,乳媪低头应道:”女郎不愿进食,我便带女郎出来嬉戏,听到女君的声音,女郎就自己找来了。“

    除去平日,这位女郎每到晨初与夜寐都会异常依恋母亲。

    谢宝因听到前半句话,抬头命侍女送来肉糜,然后端着漆碗,用羹匙不厌喂食。

    踞坐在母亲坐席上的林圆韫拿走几案上的玉印,兴高而采烈的玩着,不忘张嘴吃母亲喂来的肉糜,口中还时时发出不成语的音节。

    谢宝因闻之莞尔。

    等把肉糜食用完,侍女也疾步来禀:”女君,三夫人来了。“

    刚说完,妇人已经上阶及堂,手臂往前略推环成圈。

    谢宝因放下漆碗,双臂抬起,回以揖礼。

    退避到一旁的乳媪看着堂上,低头去尊位将女郎抱在怀中。

    玉藻跪行过去,伸手扶之。

    谢宝因从席上站起后,绕案走出去。

    离开堂上,併肩的两人缓步走出西边屋舍,身后随侍着六名侍女,行走于家中,然后王氏问道:“六娘之病可危急?”

    谢宝因双手松松置于身前,垂胡袖轻动:“医工来家中为我诊治的时候,已经去为她医治,日日都在用药石,庆幸的是如今已无恙。”

    想起医工所说,她问:“不知六娘是否有此类旧疾。”

    王氏嗟叹惋惜:“因为是妊娠八月而生,所以身体羸弱,少时便常有喘欬,时时发作,证候危急的时候,还会喘欬见血。”

    谢宝因默然不説,她记得那时是因为君舅林勉离世。

    走到东边屋舍,又突然遇到林卫罹。

    王氏开口喊住远处的郎君,身为从母的她看见族中子弟好逸恶劳,不觉显露出几分严厉:“四郎今日为何不去官署?”

    “今日”林卫罹被问得目光闪烁,心神飘忽,先拱手行揖礼,再接着说道,“今日身体不适,已告长官,请归乞假。”

    王氏听后,自然亲近不疑。

    林卫罹又微躬身,朝长嫂揖手。

    谢宝因笑着颔首。

    随即,林卫罹匆匆离去。

    *

    尚书省官署内,宽阔的厅堂中央放置着六尺高的巨大沙盘,长四丈三尺,宽二丈二尺,上面被精细的划分出天下各郡县以及山川河流,更详者还有流动的地下暗河也清晰呈现在这里。

    在沙盘的旁边,还有沙盘,其长一丈三尺,宽八尺七,四周全部都用木板围挡,细沙在里面聚为山林城邑。

    林业绥负手而立,西南诸郡尽在眼中。

    厅堂之外,穿着常服的官吏从北面径直跑上台阶,踩在杉木所铺成的地板上小跑的时候,响起快步走过的咚咚声,他来到这位尚书左仆射的面前,双手递出有羽毛的文书:“馆驿送来八百里加急的文书,由广汉郡而来,昨日发出的。”

    林业绥伸手接过,垂眸看完以后,接连几日来的疲倦瞬息直冲头颅,呼吸变得粗重,阖着双目,抬手撑了下眉。

    很快,又恢复如常。

    官吏拱手作揖,敬重开口相问:“不知林仆射此次可要给广汉郡下达策令。”

    西南从前一直都没有经过任何教化,隶属蛮夷之地,世居的都是没有未被开化过的异族,自古就是放逐犯法的宗室官吏,近千年来各地诸侯霸主都是逐鹿中原,无人注意此地,但自从天下出现长达两百年的割据,北方中原战争不断,以至于北方人群向南迁徙,带去文化技术,开渠引水。

    至此多产水稻,变成富庶之地,再加上那里地形崎岖多样,不仅层岩叠嶂,还隐天蔽日,迅速成为兵家多争的地方。

    林仆射在七日前就命太史局那边送来昔日百年间在西南所发生过的战争详录,竹简足足有上百卷。

    这八日来,男子不是在阅看那些书简,便是来这里把当时城邑山谷的位置用细沙堆聚出来,随即指画形势,似乎是想要根据当年战争的变化形势来推导出此次交战最可行的计策。

    昨夜里是他宿值,中夜鸡鸣就听见官署厅堂里面发出声响,捧灯出来看的时候,只看见西南地形的沙盘旁边,这位林仆射仅仅是在中衣外面披了一件暗纹鹤氅裘,然后赤足站在地上,单手举着灯盏,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长杆木推,将原有细沙聚起来的一切全部推平,再重新聚沙布局,演练昔日的战争,推算出前人所用的谋策。

    一片黑色中,只有男子手中的豆形灯盏散着微弱的昏黄光线。

    林业绥顺势把手里的桑皮纸放在面前的沙盘上,淡淡吐出两字:“不用。”

    在正月朔日的时候,敌军就已经开始进攻广汉郡,因为王烹见事态紧急,马上启用军事馆驿,所以只用了两日便把消息送到建邺,也就是那日夜里,尚书省官吏突然去长乐巷找他。

    仲春初二,西南其余郡县收到建邺所发的政令,急速调集兵力,行军抵达广汉郡,只是在他们刚离开后,躲在山林间的敌军便立即换了目标,在三日前开始进攻被借调兵力的郡县。

    因为毫无准备,所以以至于死伤百余人,城中百姓也多有殃及,王烹虽然察觉到战争已经有变,迅疾派兵回去增援,但是转瞬广汉郡又被袭击,无论他要顾全哪边,总有一方会被进攻。

    天子更是下达命令,百姓士兵可随意死伤,可寸土不能失,于是迟迟都不能下决心的王烹最后是两边都无法顾及,以至失彼失此,错失先机。

    今日是初十

    林业绥眸底变得幽暗,他拿起旁边的木推,把沙盘里的山林城邑全部都给推成一片平地,同时也掩埋了刚收到的这封公文。

    坐而论道已经是心劳日拙。

    他必须要亲自去一趟西南。

    不然一旦西南的战争失控,必然会以燎原之势蔓延开来,牵扯到天下其余各郡,不仅他和王烹的性命会被诛,恐怕国家也将要亡失。

    随即令道:“再有西南那边的文书,先一同收着,在旦日晨曦以前送到长乐巷。”

    官吏拱手领命。

    林业绥回到这八日在官署的居室,把黑色鹤氅裘搭于肩后,又命内侍将书案上面的书简归还太史局,然后缓步离开尚书省。

    驭夫也早就已经把车驾停在朱雀门。

    要登车离开的时候,林卫铆神色急切的找来:“长兄。”

    尚书省和著作局的牵扯并不算深,而且西南那边的事务已经有王烹接手,林业绥以为是家中出了事情,冷冷瞥了一眼身边的仆从,而后开口:“何事?”

    林卫铆喘匀气,目露愤激之气,但想到那人是自己至亲,又只能无奈拱手:“我今日离家来官署得知四郎于昨日已经解印綬[3]。”

    如此明显的致仕之举,竟然没有先见告博陵林氏的家主、长兄,也没有来见告他这位著作局的长官。

    相较于林二郎对家弟的恨其不志,身为长兄和家主的林业绥理当更加愤怒,可他听闻以后,只是一言不发。

    直到喉咙的瘙痒实在难耐,才忍不住的咳嗽几声,胸口和头颅也同时作疼,他半阖黑眸,等缓过来后,终于从一尊无情无欲的神像变回有情绪的人,冷声询问:“他如今在哪?”

    林卫铆叹息:“不在著作局,应该还在家中。”

    情绪只是起伏了半刻,林业绥黑沉的眸子又重新归于平静,指腹下意识的轻轻摩挲着,留下一句“我来处理”,然后转身,踩着车几,上到车辕处。

    再弯腰入车舆。

    林卫铆得知长兄会管,终于安心下来,折返官署继续去编著前朝图籍。

    *

    自昨夜以来,阴雨连绵,地上不断积着雨水。

    用河底沙砾及黄土所轧的大道上,两道车辙从朱雀门辗到长乐巷。

    奴仆看到家主从三马并驱的车驾中下来,立即撑开罗伞,冲入雨中。

    林业绥归家后,径直去往西边屋舍,步伐戚速稳健,在看到那片在雨中傲立的青竹后,他从仆从手里握过伞柄,迈步去居室。

    只是扫视一圈,室内空无一人。

    发现家主在找人,低头站在门扇处的侍女如实禀道:“家主,女君去了六娘的屋舍。”

    林业绥颔首,瞥了眼案上摊开的简牍后,走去北壁脱衣搭在衣架上,随即缓步到几案东面的坐席前,弯腰踞坐。

    *

    林卫罹知道长兄归家,开始战战惶惶,汗出如浆,内心也是惴惴栗栗,他不用怎么想就能够明白,自己今日没有去官署,二兄必定会询问询问,然后知道他擅自解印綬。

    离家八日的长兄又突然归来。

    他暗暗咬着牙,手掌握拳,在内心权衡着损益得失,最后把将会受到的惩戒全部置之度外,一头冲进雨里。

    去了兄嫂所居的西边屋舍。

    侍女看到家中四郎前来,低头就要进去禀告家主,但是还没有走到居室外面,这位郎君突然扔掉手中罗伞,双膝直接在阶前跪下,十分决绝。

    众人都以为是家主在惩戒,只是尽心侍奉,对此都视而不见。

    把生炭燃烧好后,玉藻捧着炭盆进居室,放置在男子身侧三步之外的地方后,边起身,边把双手立即交叠在腹部,低着头要后退的时候,反复思索着,然后停下来,恭敬请命:“家主,四郎在雨中跪着,不知可要喊他起来。”

    林业绥拿竹箸翻弄着炭火,神色淡漠:“他喜欢跪,便让他跪着。”

    玉藻不再逾越,诺诺从室内退出。

    在漏刻铜壶中的箭标从二十三刻浮到二十七刻的时候,家主依旧没有发话,侍立在室外的奴仆低头,只做分内之事。

    林卫罹也还在雨里笔直的跪着,脊背不屈。

    *

    林却意所住屋舍的居室内,王氏在发现她身体确实无恙后,漫谈三刻,便已辞别归家。

    谢宝因饮完热汤,看向漏刻,与对面的人告别道:“你好好调养身体,我便不再搅扰。”

    林却意听出分别之意,俯身拜手,行顿首礼。

    谢宝因跽坐的双足也由弯曲先后变直,扶腹从席上站起。

    侍坐的媵婢伸手扶去,随着主人一并起来,随即低头退避在后面。

    辞别以后,谢宝因往西边屋舍而去。

    四名媵婢分成两列两行,低头随侍,主人步亦步,主人趋亦趋。

    走进兰庭,林圆韫兴高采烈的跑上前来,小手抓着母亲的衣裾,要跟着一起走。

    谢宝因嫣然一笑,便也缓慢陪着,步过甬道,快到北面居室的时候,忽然望见雨幕中所跪的叔郎。

    她命乳媪看好林圆韫,随即走过去,终于确定所见非假。

    “卫罹?”

    *

    听见女子的声音,林业绥半垂眸,安静等着,可等了许久都不见人进来,猜想到了什么后,放下手中的竹箸,起身走出居室。

    他满心无奈的笑了笑。

    果然是在劝说那人起来,言语间还夹带着长嫂对叔弟的心疼。

    眼眸下垂,等发现她的文履被地上雨水浸着,衣裾也被污水所沾染,他皱眉不悦,肃然道:“幼福。”

    谢宝因循声回头,看到身披黑衣的林业绥缓缓从室内走出,她错愕良久,前面不论怎么问林卫罹都问不出他跪在这里的缘由,以为是身体不虞到意志不清。

    如今内心却是已经全部都明白。

    男子伸手过来。

    她嵬然不动。

    林业绥看着女子,她鬓边的垂髫随风而扬,眼神里带着还没有散去的疼惜以及淡淡的怨恨。

    他加重字音的同时,却又放缓了语气:“幼福,上来。”

    因为是擅自去解印綬,未经氏族,林卫罹不敢说出来,所以一直都是缄口不言,如今听到长兄的言语,悄悄看了眼坚决在保护自己的长嫂,低声开口宽慰,主动说事情原委:“长嫂,我没事,今日是我做错了事,自己要在这里跪着的。”

    谢宝因思量片刻,不再插手男子对家弟的训导,往北面迈去几步,站在阶前,缓步上阶,看见男子伸出的手仍未收回,她抬眼望去,撞入漆眸。

    随即,她抬起右手,放入温厚的大掌中。

    察觉到女子的手心冰凉,又想到她这几日曾有小疾,林业绥刚缓和下来的神色,再次变得凝重。

    他语气严肃:“仅为叔弟就与我闹到如此,要是日后我真惩诫儿女,幼福是不是还预备不顾自己的性命。”

    谢宝因侧头,看向雨中的郎君,淋久春雨,必会伤及身体:“《孝经》开宗即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4],郎君此举,是在让卫罹不孝,且‘元恶大憝,矧惟不孝不友[5],郎君自己说过不会听任我们的孩子如此,为何如今又要陷卫罹于如此大恶中。”

    林业绥斜视一眼兰庭,神色冷肃:“幼福难道没有听到是他自己要跪的,与我何干。”

    然后,他俯身低声耳语:“幼福与我负气,便丝毫不怕痛伤我心。”

    媵婢与仆从都低头侍立在主人两侧,隐隐能听到家主所言“负气”二字,他们不敢揣测主人,皆神色无异。

    听着男子用低沉的嗓音说出哀怨之言,谢宝因泄气,内心也慙愧,软下声音:“郎君先与卫罹谈话。”

    宽袖之下,林业绥暗中揉了揉她的指腹:“记得更衣。”

    谢宝因垂首,看着缘边被泥水所污的衣裾,脑袋微微往下一动,点头,随后步入居室。

    走去北壁更衣。

    随侍进去的媵婢到西壁箱笼找来衣裾放在衣架上。

    谢宝因张开双臂。

    玉藻与另一名媵婢为其脱衣,换上三重衣。

    几案东面摆置有炭火。

    谢宝因徐步走过去,看着晨初未阅完的简牍,缓缓屈膝,以膝上的股压住膝下的胫:“命人去请疾医。”

    玉藻放好坐具:“可是女君身体又不虞?”

    谢宝因指腹抚上竹简所写的前人豪情,淡言:“雨中跪久,双膝被寒气侵袭,没了四时可肆意行走的能力,以后还要怎么实现心中的抱负。”

    这是给家中四郎请的。

    玉藻明白过来后,退出室内,发现兰庭中的侍女与仆从全部被遣离,只剩家主和跪在地上的四郎。

    她低着头,麻履尽量放轻,从男子身后离开。

    *

    一阵风起,吹来雨丝。

    林业绥立在台阶之上,看着脊骨不弯的家弟,造成居高临下的睥睨,冷声质问:“有解印綬的勇气,怎么便连进来见我的胆量都没有。”

    林卫罹始终低垂着头颅,束冠于顶的头发被雨水打湿,身上的燕居服也紧贴着躯体:“我做错了事情,理当惩戒。”

    “做错?”眼皮低垂,林业绥的视线往下看去,谛视着跪在自己眼前的少年,“知道自己做错,你不来我面前解释,却不声不吭的跑来这里跪着?既然怕我责备,便不要去做,既然做了,便要明白不管是什么后果,你都必须要去承担,而不是有懦夫行为。”

    他敛眸,沉声道:“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为何要辞免官职?”看着少年被浅薄一层雨水所淹没的双膝,又问,“你这一跪,为的又是什么?”

    “我与二兄的志向不同,我想要去西南之郡。”大约是长兄前面的那些话给了他勇气,林卫罹落在身侧的手,紧紧握着,一鼓作气把内心想的事情全部道出,“我想去军营,而非官署,我想在战场,而非朝堂,我想手握长矛,而非彤管。”

    林业绥把右手背在身后,不置一言。

    “长兄,你可以打我骂我,甚至阻止我去西南。”林卫罹再次表明自己的决绝和志气,“但即使我不能去西南,我依旧还可以去西北、南方、华北、华南,鸿鹄若不能高翔,则不死不休。”

    沉吟片刻,林业绥从隋郡的那片厮杀声中抽身,缓缓道:“在建邺我能护你,军营战场之上,你这条命便是送给了天,你应当知道,军中没有长寿的人。”

    “我不需要长兄来护,踏春宴上的事情也绝对不会再发生第二次,博陵林氏的先祖之中,也曾有人于长江水畔铁马金戈,厮杀血战,造就绝世功业,如今朝堂已有长兄和二兄,至于卫隺自去年家宴以后,他便终日喜好于水利工事。军营之中自然是该由我来,我不仅要叫他们知道南方世族不是昆仑瘦猴,更想要重振林氏在军中的遗风。”

    林卫罹抬头,眼中是属于少年郎的坚定和意气:“先祖北渡而来,荣曜当世,我不需要长寿,人生有死,死得其所,夫复何恨[6]。”

    这位林四郎说:“诚必不悔。”

    看着家弟形于金石的决绝,林业绥眸光闪动,他好像听到了滔滔江水声在耳畔翻涌。

    *

    疾医请来,但是居室阶前已经没有林卫罹。

    男子仍还立在原地,抬眼朝那边的侍女扫过去,黑沉的眸子里便已带着股不容有丝毫的隐瞒的讯问。

    侍女仓惶行礼:“禀家主,这是女君为四郎所请的。”

    林业绥视线收回,语气极淡:“带去四郎的屋舍。”

    随后转身进了室内。

    *

    兰庭里所栽种的青竹与斑竹皆被打湿,泛起不少土腥之气。

    居室中央的几案以东,素绢编织的长宽皆五尺二的坐席之上,谢宝因跽坐于席面,在其左侧一步远的地方摆置着博山炉,炉孔浮出青烟,犹如山间白雾。

    她白嫩手心里捧着半边错季栽种的石榴,通红饱满,薄薄的果皮被划开,露出里面的白色隔膜,再是数不清的硕大红籽。

    被汁水染红的指尖将一粒粒籽从上面分离,堆垒在几案上的漆纹盘中,旁边还摆着醴酪[7]。

    林业绥迈步走过去。

    谢宝因抬目:“卫罹离开了?”

    林业绥在南面坐席蹲跪下,淡垂眸子,两指拿了颗石榴籽:“身体还未痊愈,先去存眷别人。”

    男子发热的指腹紧贴唇肉,谢宝因张口,舌尖去卷的时候,不小心碰触到,下意识舔唇:“郎君日日都会遣仆从回来询问,理当知道我已病愈。”

    自那日以后,林业绥便再也没有归家,只是每日都会命身边仆从往返长乐巷与官署。

    感知着指腹被女子舌尖舔过的酥麻,有意为之的林业绥隐忍下笑意,开口与她说起要离家的事情:“我明日要离开建邺去西南,卫罹会跟着一起。”

    剥好余下的石榴籽,谢宝因伸手把这些皮膜扔在烧得殷红的炭火上,淡淡的果香也漫出:“怎么如此突然?”

    她记得是正月开始预备西南郡县的调兵事宜,广汉郡那边如今应当兵力充沛,何事竟然要综理天下政务的一省长官亲自前去。

    “西南情况危急,王烹和他的幕僚毫无计策。”林业绥拿出佩巾,在坐席踞坐,然后朝女子伸手,“文书往来再快,也比不上亲自过去监督其事。”

    谢宝因从右侧膝行去他那里,然后跪坐,与其对面而视:“卫罹今日在外面跪着,便是为了这件事情?”

    林业绥半垂眸,擦拭着她被染红的指尖:“还有擅自解印綬。”

    林卫罹会选择进入军营去建功立业,谢宝因并不感到意外,他从前所写的策论确实大有可为。

    可辞去官职也的确过于意气用事。

    还有她问道:“陛下会同意吗?”

    博陵林氏的家主已经在朝堂有如此权势地位,要是军中再出来一位掌权柄的林氏子弟,岂不就是有当年王谢两族的风范,哪怕林卫罹未必就能够建功,但终究是一个隐患。

    擦完后,佩巾上面残留着淡淡红色。

    林业绥放下,虚揽过女子的腰,掌心轻落在女子腹部,答她前面问的话:“丢失两个郡,陛下如今便是顾忌也不能如何。”

    只有天下局势过于稳定的时候,世家才会被忌惮。

    既然左右都是一盘危局,为何不利用一番。

    谢宝因面向案面,跪直身体,把醴酪浇在漆木盘面的石榴上,搅匀好后,执木匙递给男子,只是目光突然被其他事情给吸引而去:“郎君又要离家?”

    女子递来嘴边食,林业绥正要食用,却又被拿离,进入她自己口中。

    他微拢眉,抬眼,眼尾漫出几丝被戏弄的可怜:“明日直接出发。”

    自生下林圆韫以来,又在妊娠的谢宝因最不能看见他这副神情,只好重新从盘中舀给他,毫不遮掩的说出心中的疑窦:“那怎么还换了发冠?”

    这冠是收在他们二人所住的居室中,近几日男子并没有派遣身边的仆从来取,她命人送去的也是另一顶束冠。

    林业绥伸手擦去女子唇上所残留的醴酪,然后直接抬起,用舌尖舔去,轻声笑道:“那天中夜,幼福以为是谁给擦的身?”

    石榴的甜与酪的咸甜交织中,谢宝因想起那夜的事情。

    在医工前来诊治过后,又经过针刺灸疗,便开始断断续续的出汗,到了夜里,更是发了一场大汗,但是因为睡得迷糊,所以不愿睁眼,命左右媵婢为自己净身。

    很快她就听到脚步声,有人坐在卧榻旁边,那时脑袋昏沉,失去意识之前只察觉到压在身上的翡翠衾被掀开一角,一双手探入中衣,轻轻擦拭着

    明白过来的谢宝因视线微垂,对上男子那双笑眸。

    那天夜里,他回来了。

    林业绥又问:“佩巾可有收好?”

    谢宝因轻轻点头:“郎君留给我佩巾是何用意。”

    林业绥眼神炽热的看她,笑了笑:“当然是忧虑幼福过于思念,积成心疾。”

    谢宝因闻言蹙额,不知道是真的不明白,还是有意要掩盖,转而言其他:“我又不是阿兕,她才是很想郎君这个爹爹。”

    比起从前在襁褓中不怎么亲近男子的时候,如今林圆韫已经开始会粘他,一两日没有见到,便会耸起鼻子,口齿不清的要找爹爹。

    这几日以来,爹爹二字都快要差不多能学会了。

    林业绥神伤的垂眸:“是吗?”

    “那我给你的佩巾在何处。”他意味深长的笑着,“既然不会思念,那也不会有心疾,何不物归原主,我很喜欢那块佩巾,从隋郡就一直贴身所用,这次去西南也想要带上。”

    谢宝因被男子的话给噎住,佩巾被她放在了夜夜寝寐的玉枕旁边。

    她本来想要随便用个理由搪塞过去,但是看见男子唇角若有若无的笑意,又想到这几日来他都遣仆从回来询问家中情况,必然是了然于胸,只好言道:“那日身体不虞,无力再归置回箱笼,所以被我随意放在卧榻之上,郎君如果想要,我这就去拿来”

    林业绥喉结一滚,打断她的话:“左右媵婢。”

    谢宝因大约猜到了男子的意图,红着脸沉默。

    林业绥饶有趣味的盯着她,嗓音低沉:“我不过几日未曾归家,这些奴仆便敢对家中女君如此不恭不敬。”

    男子缓缓相逼,用着最温润的方式。

    谢宝因意识到他这个人又在计算自己,不再局促,主动倾身上去,伸手轻摸他喉结:“郎君想要听我说什么,我说就是。”

    林业绥笑而不言,算计而来的爱意又有什么意思。

    闻着女子身上的幽兰香气,他自嘲笑道:“幼福什么都不用说。”

    察觉到男子嗓音下沉,隐隐露出乞求不得的悲哀。

    谢宝因附耳。

    她说:“眷眷怀顾 [8]。”

    林业绥眼底浮上笑意,然后得逞的吻上女子。

    即使毫无意义,可他还是忍不住去算计。

    因为他本就卑劣。

    【📢作者有话说】

    林业绥:老婆想我!

    [1]改自西汉·刘向《战国策·秦策三》:“得寸则王之寸,得尺亦王之尺也。”【译:到一寸土地就是王的一寸土地,得到一尺土地就是王的一尺土地】

    [2]春秋·左丘明《国语·晋语·叔向母谓羊舌氏必灭》 【整译:叔鱼刚生下来,他的母亲仔细看后,说:“这孩子虎眼猪嘴,鹰肩牛腹,溪壑尚有盈满的时候,他的欲望却不会满足,将来必然为贪财受贿而死。”】

    [3]解印綬:解去印绶,谓辞免官职。

    [4]秦汉.儒家典籍《孝经·开宗明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5]周朝.儒家五经之一《尚书·康诰》:“王曰:‘封,元恶大憝,矧惟不孝不友。’”【译:最大的罪恶,也就是不孝心不友爱。】

    [6]《魏书·张普惠传》:“人生有死,死得其所,夫复何恨。”

    [7]醴酪。(甜酒和奶酪)《礼记·祭义》:“以事天地山川社稷先古,以为醴酪齐盛,於是乎取之,敬之至也。”

    [8]《诗经.小明》:“眷眷怀顾。”【译:我无限眷念朝夜思慕。】

    93  ☪ 咬破石榴

    在新生的晨羲之中, 天下万物又重新曝露在光明里,载着朝露的树叶把阳光折射出数道春晖。

    林却意与林卫隺缓缓步行其间。

    他们昨夜得知家中四兄这次也要跟着长兄前去西南,前来相送。

    来到林卫罹所住的屋舍中, 走过植有樟松的庭院, 从北面上阶后,刚进居室里面就看见杉木铺成的地板上,四处都零落放置着箱笼。

    两人一抬眼便能发现那个早已束冠穿衣的少年站在西壁前,收拾着自己要带去的衣物简牍。

    林却意没有走过去,就近弯腰拿起一卷书简:“怎么这些东西也要四兄亲自动手, 居室也是乱成一团,为何不命那些奴僕来整理。”

    心愿达成的林卫罹春风满脸, 一开口就好像是仲春的清风提前把天下所有的春意都吹来了他这里:“这些都是历来兵家的大成之作,或有兵家经典,于我而言值万钱,如何能安心让奴僕来。”

    林却意叹气, 看着悒悒不乐。

    林卫罹以为是自己哪里言行有失。

    “与四兄无关。”林卫隺阅看着这些兵书,说明其中缘由,“因为她怕今日错过四兄离家, 不能相送, 要我在太阳初生之际就去喊她,如今心里有气却发不出来, 所以相貌怏怏。”

    扫了一圈室内的箱笼,他抬头询问:“四兄是不准备回家了?”

    林却意立即皱眉, 朝人看过去, 语气冷厉:“五兄在乱说什么?”

    因为看着林卫罹有要把全部的书简都带去西南的意思, 所以林卫隺才会有此一问, 但是面对指责, 也没有解释,咧嘴笑道:“是我回不来行了吧,怎么突然就如此护着你四兄了。”

    林却意气得走过去,两只手去扯少年的脸颊:“五兄你不会说话就不要说,哪里有你这么说话的,什么叫回不来了。”

    她刚说完,眼睛就变红了。

    看见妹妹被惹哭,林卫罹警戒的看向五郎。

    从高平郡回到建邺以后,亲眼看着外祖离世封土,林却意就很害怕听到跟死有关的事情,他们父亲死的时候,这个阿妹也还没有诞生。

    他们以前经常嬉戏斗嘴,从来也不见这位阿妹哭过,林卫隺瞬间开始变得手足无措,最后只好用她往昔所言来宽慰:“四兄还要去南边,我也要去做你口中那个愚公,山都还没有移,怎么可能回不来,我就是随便乱说的。”

    林却意拿出身上的佩巾,自己擦眼泪:“我又不是因为五兄的话才哭,就是忽然觉得伤心,你们都已经有自己的志向理想和归处,我们明明是家人,但还是要分别,各在一方。”

    林卫隺发现有用,继续笑言:“等四兄以后成为大将军,便是阿妹的倚靠,要是你未来郎君敢欺负你,直接叫他提剑找上家门去。”

    “那五兄呢?”

    “我移山去压他。”

    兄妹二人对视良久,捧腹大笑起来。

    *

    青色帷幔垂下,女子在卧榻之上熟寐。

    林业绥缓步走去北壁,披好黑底金纹的鹤氅裘后,往门户处迈步。

    馆驿送去尚书省的文书,在平旦时分就已经送来长乐巷,家中奴僕不敢擅自接手朝政的公文,所以事急从权直接送来屋舍。

    听见室内脚步声,双手抵在胸腔的官吏匆匆抬头,看见男子阔步出来后,连忙整理仪容,有礼有节的行稽首礼,然后递上两封羽书。

    林业绥徐步至居室阶前,伸手接过后,用左手一并捏着,然后顺势背在身后,部署自己离开后的公务:“我即刻要出发去西南,这几日省内关于西南的文书,你回去归整好后,送入太史局入册。”

    官吏拱手作揖,而后被仆从引到外面的巷道。

    已经奉命预备好车驾、箱笼的童官正好和他们擦肩而过,他急速走到还立在原地的男子跟前,叉手行礼:“家主。”

    听见坊门大开的街鼓声,林业绥垂眸缄口,等鼓声消弭后,才不急不缓道:“书斋的案面有两封帛书,送去给裴爽、裴敬搏二人。”

    童官拱手领命,转身要离开的时候,又返回原地,恭敬问道:“家主,可要跟他们说什么?”

    “离开建邺以后,我与王烹的性命便系在他们二人身上。”拂过左手所握文书上的羽毛,林业绥已经能够预想到在自己离开后,朝堂上将要发生什么,征战沙场的将军最怕的不是敌人,而是这些文臣,“不得已时,去东宫。”

    庙堂之高的君心绝对不能被扰乱。

    童官脸色微变,他知道家主此去西南,又是堵上自己的性命,内心不觉酸涩,但又什么都不能说,奴隶只能服从主人的命令,行完礼便疾速离开。

    *

    昨夜的那场雨下得淅淅沥沥,兰庭中所栽植的松柏竹树被打湿,室内的人也是挥汗成雨,最后沐完身才枕着雨声寝寐。

    谢宝因醒寤之后,内心想的是庆幸中衣是丝绢所裁制的,顺滑细腻,若不然,稍稍一动就会疼。

    她想,大约是被弄破皮了。

    从前哺乳的时候,阿兕都没有这么凶。

    发现晨光从南面窗牗而进,谢宝因掀开衾被,从卧榻的帷幔后面出来,腕骨也发酸。

    幽静的室内,男子披着外衣,踞坐在几案西面,大腿敞开,而后慢条斯理的揭掉上面所沾的鸟羽,展开帛书,敛眸看过。

    听见声音,他抬眼,顺手把缣帛放在案上的另一封羽书上,温声笑道:“怎么不多寐一下?”

    谢宝因看见昨日的乳酪石榴还放置在案上,边屈膝弯腰跽坐,边把漆纹盘放在席面上:“我以为郎君已经离家去西南了。”

    林业绥笑而不语,看来他的确是过于放肆了,所以才已经使她楚弓遗影,后徠又不经意的扫过她身上所穿中衣,眉头微皱,伸手过去,将昨夜自己未曾系好的衣带,重新解开,长指再系结:“日漏七刻出发。”

    因为要保证朝政稳定和统治,且能够及时传达公文和讯息,所以天下快马近乎都在朝廷所设的馆驿中,他们要先乘车去三十里外的陵水驿,随后再换骑能日驰五百里的驿马,赶至广汉郡。

    系好后,他指间穿过女子细腻幽香的乌发,以指为梳,将有些乱的鬓发弄好,漫不经心的问道:“石榴很好吃,为何拿走。”

    唇齿间,嫣红的石榴籽被咬破,细小的汁水流入喉间,后来石榴籽被弄脏,他便用玉枕旁边的那块旧佩巾擦拭干净,再细嚼慢咽的吃咽,端着的是世家长子的矜贵风范。

    谢宝因看了眼男子案前的文书,虽然被上面的帛书遮掉大半,但依旧还能够隐约见到“西北”“隋郡”“恐”“突厂”几字,听见男子的话,用皎洁如霜雪的眼神看向他:“郎君还想吃?应当还有几个,我命人去拿”

    林业绥好整以暇的看着。

    说至一半,她反应过来,两颊涌上红潮,然后双手撑在案面,跪直身体,直接恼羞成怒的倾身咬了上去。

    女子眼底还带着刚睡醒的雾气,林业绥抬头吻了吻她:“还是很痛?”

    谢宝因摇头,想起紧急的事情,赶紧问他:“郎君把佩巾放在哪里,时日一久,会洗不掉的。”

    “昨夜的佩巾我要带走。”因为那条染上了石榴汁,林业绥一副仁人君子的模样,哄笑道,“重新留条给你。”

    谢宝因还来不及说什么,居室外面已经响起幼童咿呀喊娘的声音,更衣傅粉的媵婢也低头进来。

    两人更好衣,盥洗完后,林业绥命乳媪把哭闹的女郎带进室内。

    谢宝因装饰高髻的时候,忽然听到林圆韫开口说了一句“要次奶”,回头便见男子从那只小手中扯过昨夜的佩巾。

    两刻后,仆从童官疾步走进居室,刚走三步就停下低头行礼:“家主,裴御史答了‘比干挖心’四字,裴少卿说会尽力而为。”

    林业绥嘴角扯出一抹不浅不淡的笑来,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裴爽与裴敬搏虽是族兄弟,性情却截然不同。

    听到这么一句激愤之语,傅好粉的谢宝因缓缓撑案而起,双手自然抵在身前,宽袖轻垂,她好奇询问:“比干挖心,裴爽?”

    林业绥收好佩巾,笑着颔首,然后从坐席上起身,走到女子旁边,对她伸出右手。

    谢宝因垂眼看了眼,把手交给他,腹前的另一只手便也自然垂落在身侧,与男子先后走出居室,随即併肩而行,侍女随侍身后。

    他们还需要去郗氏那里。

    站在兰庭里的林圆韫看着父母要离开,急得直接嘤嘤而语,最后发现他们是真的走了,情急之下,直接糯糯的喊出一句:“耶耶”

    林业绥顿步,只觉得胸口的跳动有一瞬间停滞住,过后才再次搏动起来,他回头望向孩子,喉结滚动,迈步折返回去,用宽厚的掌心抚摩着女儿发顶,又再走到妻旁,十指与她相扣:“多谢。”

    看见他们相处亲近,谢宝因眉眼也变得温柔,从前他待林圆韫总是带着一种疏离感,听到男子跟自己道谢,她愣住,笑出声来:“郎君为何要谢我?又不是我叫的耶耶。”

    从林圆韫诞生以来,林业绥始终都只不过是觉得从此世上又多了一个与他血脉相连之人而已。

    唯一的不同是,这是谢氏为他生的。

    直至刚才,他才开始真正去承受[1]为人父的那份情感:“多谢幼福生下她,让我得以成为父亲。”

    谢宝因宛然而笑。

    *

    北边屋舍的厅堂中,除却要去官署的林卫铆以及妊娠八月的袁慈航,家中的郎君娘子都已经在这里。

    林业绥和谢宝因来到堂上的时候,郗氏刚与林卫罹交谈完,两人抬臂向北面行礼,随后在厅堂以西分别跽坐入席。

    妇人也大约是觉得有个位高权重的长兄一起去西南,肯定是与其他的世家子弟一样前去镀金,不会真的去碰兵戈,或是杀人见血,所以说的都是些命他好好听长兄的言语。

    十分平易近人。

    为了西南之行能够顺利,林卫罹从席上站起,走出案后,来到堂上,两手相抵一拜,再跪下叩头行稽礼:“我会紧记母亲所言。”

    “孝顺便好。”郗氏欣慰点头,又看向坐在厅堂西面第一张几案后面的男子,虽然有争吵,但他们毕竟还是母子,这是该有的体面,“这次你又去那么远的地方,不觉想起你九年前去隋郡的时候,不过好在如今成家立业,我也不用再成天操心,西南险恶,望你平安归家,注意身体。”

    林业绥不疾不徐的垂眸喝了口热汤,然后朝坐于北面尊位的妇人颔首道:“多谢母亲挂念。”

    母子间的体面就此结束。

    童官也前来堂上回命,车驾已停在巷道中。

    林业绥、林卫罹从几案后的席面起身离开,登车先启程去往陵水驿,身为郎君的林卫隺跟着一直送到家门外。

    身为妇女的谢宝因与林却意则跽坐于案后不动。

    郗氏看向安安静静抬臂食汤的女子,内心开始想起那件事情来,她知道还必须要有这位博陵林氏宗妇的准允。

    因为妊娠不能饮茶,所以侍女所送的是碗肉汤,汤面上还有肉糜浮着,谢宝因在心里叹了口气,晨初进食这个只会觉得恶心作呕,但毕竟是在君姑的堂上,为了礼数周全,也不得不食用,她拿起羹匙送入口中,细细慢慢的嚼烂后,以汤送服。

    想着食用完就辞别。

    可饮完热汤的郗氏刚开口就已经彻底打碎她想离开的念头:“我有一件事情要与女君谈。”

    既是君姑,又是屋舍主人要相谈,谢宝因先后垂手,放下手中漆碗,用佩巾擦拭完沾染油腥的唇角后,双手叠着放在案下的膝股处,微微斜侧着身体,看向北面。

    郗氏和悦道:“高平郗家的大夫人也就是你们舅母想要来建邺短住些时日,等到了天气稍稍暖和的三月就会启程,大约在四月便能到。”

    【📢作者有话说】

    [1]承受就是接受的意思。《左传·隐公八年》:“寡君闻命矣,敢不承受君之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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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4  ☪ 郗家女郎

    堂上有火, 有鼎。

    谢宝因脛臀紧并在一起,以正位凝命,望着北面主人之位的妇人, 情绪平淡的听她继续说着。

    郗氏说到口干, 便停下,不徐不疾的抬臂饮毕热汤后,将木胎漆碗轻放在身前几案上,右手扬了扬,重新落在因正坐而微斜的腿上:“你们舅母出身于扶风萧氏, 并不算显贵,属士族之末, 从未踏足过京畿之地,去年阿父病重,我前往高平郡侍疾之时,与她闲谈起建邺景物与闤闠[1], 她对此心向往之,直言自身被困高平,不知此生可能否一睹国都之华。那时我许下来日亲迎她入国都, 岂知她竟将宽慰之语当真, 在岁末高平郗氏的子弟前来奉礼时,送来帛书询问。”

    跪坐在谢宝因右侧席位的林却意微微皱眉, 先一步出声:“那舅姊可也要一同前来?”

    郗氏望见这位女郎面上所露出的神色,似是夹带着嫌恶与不悦, 言辞变得严厉, 训斥道:“怎可如此不敬?圣贤曰’有朋自远方来, 不亦乐乎‘[2], 你舅母与舅姊从高平郡而来, 是迢迢远行客,你既未适人,便还是博陵林氏的女郎,身为主人,应拿豝以御宾客,若被雀娘听见,使得她内心感伤,便是无礼,你难道不知人而无礼,胡不遄死[3]?你如今也尚未病愈,为何还不去进食汤药。“

    林却意听到后面的话,虽有愤激,但还是诺诺道:“我会谨记阿母所言,只是我想要随行长嫂身后离去,故未与阿母辞别。”

    “我们有事相商,且你长嫂自有媵婢随侍,何须你来担忧。”郗氏的视线微斜,落在缄默不言的女子身上,“你先回屋舍用汤药,也勿要再使得你长嫂劳神。”

    被堂上的妇人有意提及,始终沉默着的谢宝因也适时出声,对家中这位女郎微笑相劝。

    林却意也只好起身行揖礼离开。

    望着堂外的谢宝因不由思量,刚刚妇人言辞如此激烈,便也说明林却意口中所言的舅姊确实要与郗大夫人同来。

    她重新看向妇人,从容微笑,事事都妥帖:“不知郗夫人与郗家舅女要来建邺多少时日,我可命奴僕尽快收拾居室,取布制衣,若是夫人另有经略布置,我自当遵从。”

    倘真是为看国都壮丽,郗家另外两位夫人与其余舅家姊妹也应前来,如此才算是顾全礼数。

    见女子如此坦荡,郗氏反而变得惊悸起来,又连忙把心声言明:“还有一事,我也不想对你遮蔽,等从安与四郎他们从西南归家,你那位舅母就会回高平郡,而雀娘此行来建邺是长居。”

    长居

    妇人此话意思深长,隐约明白什么的谢宝因喜怒不形于色,继续相问,言语之间尽是孝德:“夫人多年不归母家,心中必然思念手足姊妹,只是如今夫人与舅家都理当颐养家中,不宜跋涉奔波,既有相貌肖似的舅女相伴,定也能得慰藉,但不知长舅与舅妻可愿割舍,可要加盖女君函章以与高平郡通尺牘。”

    郗氏便也乘势开宗明义:“四郎年齿十七,已经能够相商婚姻之事,他长兄被皇室稽延到及冠才得以成婚,以致我心有遗症,他必须尽快,雀娘也刚好年纪十五,妇德妇行妇言无一有错,嘉名,性情亦也温顺,娶妇便当该娶如此,只是她在高平郡所生长,不及建邺女郎庄严,有所怯弱,不过家中有你这位长妇与女君在,往后自可再携她缔交戚里。”

    谢宝因笑而不言,此举是欲将她在建邺所缔交的世家关系,均要让这个不曾会面的舅女据有,而要结交世家夫人与女郎,不外乎是幼年相识,或是随母赴宴,而她靠的则是渭城谢氏。

    天下士族无一不想与王、谢结交。

    她亦知堂上妇人是想要乘风扶助父族,如今虽能以家中嫡母的地位为两家筹谋婚姻,使之通婚,可等郗家舅女成为新妇,在建邺不能安身,那这将会是世家取笑高平郗氏的凭据。

    但倘若据有渭城谢氏的枢纽,又有谋略运筹,待林卫罹建功立事,聘其为正室,她所出身的高平郗氏便能成为淮南鸡犬[4]。

    发觉跽坐在西面的女子不赞一辞,郗氏不冷不淡的再次言道:“如今你是博陵林氏的宗妇,家中事务皆由你经营,你若不允,我自听从。”

    谢宝因的一抹视线微垂,掠过几案之上逐渐冷却的肉糜,汤面已渐渐凝了薄薄一层泛白的彘脂,不能再食用。

    妇人这是在用尺蠖之屈,以求信也[5]。

    她只能赞同其谋:“夫人觉得好便好。”

    郗氏顿感适意,下垂的嘴角转瞬高挂,目露称许:“雀娘与你舅妻的居所便布置在东边屋舍即可,不必过于糜费功夫。”

    谢宝因端坐的上半身微微朝北面斜侧,随后抬臂,抱空圈,形成圆润弧线,行揖礼,颔首应答。

    侍立在她身后几步之外的左右媵婢低头上前,同时缓跪下去相扶。

    站直双膝后,谢宝因就地立在坐席上,朝着妇人所跽的方向,再次行礼:“不敢再烦扰夫人。”

    正坐的郗氏也回以揖礼。

    谢宝因这才向右边转身,微微抬足,穿好丝履,缓步从堂上往外而去,走过屋舍甬道,要从西面下阶时,她抬眼顿足,看着兰庭中在树木周旁食草的鹿。

    这只斑鹿由宝安寺的沙门在岁首馈遗的,据沙弥所言去岁某日,他们打开寺门便见这只野兽曲着四足,卧在阶前,身有损伤,待为它医治好后,本欲放归山林,只是野兽有灵,不愿离去。

    郗氏听闻,直言有缘有,深觉是牟尼的法身,有意供养,沙门不敢开罪于世家夫人,于是这鹿便被奉送到建邺城内。

    收回发散的思绪,她重拾步履而下。

    早该离去的林却意也还立在庭中,身后有侍女并立,待瞧见女子走来,立即迎上去,然后行礼:“长嫂。”

    谢宝因双手落在腹前,始终不曾偏移怠惰半分,周身都是知礼节的矜重,而后温婉一笑:“你遘疾未愈,为何不去进服汤药,反在此等我?”

    随即便併肩同行。

    媵婢、侍女随侍在她们身后。

    林却意在山林之地生长,行事放达又坦白直率,譬如此刻,她丝毫不掩藏自己的内心所想:“药石之效,不会因迟享而减少,但夫人却如司寒[6]。我实在是忧心长嫂以及高平郡那位舅姊要来建邺之事,长嫂不知,去岁孟夏在外祖家中的时候,夫人便对那位舅姊屡屡称誉,她以节操立名,资性端正,通女功技巧,妇德尚柔,夫人所说种种,皆是确实,可我就是难以与其欣慨交心。”

    谢宝因徐步前行,声音舒缓:“大约是众人不信世上有圣贤,故以遇见完善之人,总是会先有所疑。”

    毕竟人生世上,势位富贵,盖可忽乎哉。[7]

    林却意摇头而怡悦女子:“长嫂此言不然,我并非是因舅姊一无差错而不喜,否则长嫂处事也如圣贤,缘何我便懽喜。”

    如此揶揄,谢宝因无柰她何,浅浅一笑过后,往□□步。

    回居室的途中,林却意也终于明白为何。

    因为不正。

    *

    回到房舍,谢宝因未入居室,径直去往北面的厅堂,对堂上的家中奴僕命道:"郗家夫人与其女郎不久将要寓居建邺,要以大宾之礼及大客之仪,将东边屋舍收拾为二人住所。"

    “是,女君。”

    奴僕行礼,禀令而走。

    媵婢也捧着炭盆进来,安放在坐席旁。

    在烈火之下,谢宝因听见庭中松柏枝叶的簌簌声,目光远眺。

    如今还是仲春,天气尚冷,朔风不消。

    *

    后月余而逝。

    郗家大夫人与郗家舅女乘坐牛车抵达国都建邺的时候,已经是四月孟夏初,冬天的麑裘熊罴被归置回西壁所堆放的箱笼里。

    落花依着高幰车,垂柳拂过行轮。

    远在建邺的城郭之外,一辆由黑水牛所拉车辕的乘车缓缓驶过足有二十四丈宽的道路上。

    在小车来到通化门的时候,从车帷里伸出一只手,递出此行的公验,随行的侍婢上前几步,双手捧着简牍,再交给城下守卫。

    一片宽的简牍按插于木制底座中,上面用小篆写有籍贯家业及貌相,在途径各郡县时,证明此乃良民,不得扣押,均要放行,并盖公章。

    随着守卫盖下最后一道印章,行轮再次滚动。

    直往长乐坊而去。

    小车内所乘的母女二人,比肩跪坐,一股清明风侵袭而来,车帷被掀起。

    目视前方的郗雀枝得以乘势望见国都壮丽,各里坊同样大小,犹如棋盘,道路纵横,井然有序。

    世家夫人出行所乘的牛车更是琉璃珠玉,香草之气漫出,丽车服,使人焜昱错眩,照燿煇煌。

    她内心嘆羡的垂眸。

    虽然自己出身于高平郗氏,但是氏族日渐消弭,子弟不兴,急需用婚姻维系与其他士族的联系,而天下最有权势的世家都身在建邺,或是据守在氏族郡望,使得普天之下,并非全是王土。

    如今趁外嫁建邺的这位三姑还康健,他们郗家必须乘势攀附外戚博陵林氏,以争权埶声名。

    接近长乐巷,便能窥见室家之丽。

    昔日林氏家主所修室第圆馆占据里坊二分之一,母女瞻望,得观重檐翘角,贵戚室庐相望,金帛殷积。

    待小车停下。

    妇女扶着面前几案,站直双腿,先后从车辕处下来。

    郗家大夫人萧氏的发丝尚青,双目清明,带着风霜的厉,年齿十五的郗家女郎站在阿母身旁,却是天壤之较,她容则秀雅,自是闺房之秀[8]。

    奴僕、侍婢等数十人在巷道一旁,看见客车,先拜手,而后俯首,举至顶:“奴奉家中女君之命,在此迎候萧夫人与女郎。”

    萧氏笑着酬谢主人所派宾者,随即问道:“这里宫室栋宇皆瑶琁致美,不知还有谁家室第建在此坊。”

    担任宾者的奴僕行在前,引客入主人家:“长乐巷及附近街巷都是博陵林氏的家主在最初北渡建邺的时候,所措置的家业,坊以西所修建的是林氏家庙,供奉先祖,且靠近坊墙,为出行便利,家主直接在墙上开出三丈宽的大门,可供三驾车并行,遣甲士豪奴守卫,在大宗室第四周,还有其他房舍,为小宗住所。故此坊虽还有其他世家所住,亦非巨室。”

    萧氏步入大门,持着世家风范,步步端正,又问:“不知林四郎何时能归家?”

    宾者只答道:“四郎随家主离家去往西南治乱,何时能归,非婢僕可知,还请夫人询问家中女君。”

    郗雀枝担忧妇人操之急矣,小声劝阻:“阿母。”

    虽不悦,萧氏最终还是愤懑缄口。

    【📢作者有话说】

    [1]闤闠(huan2 hui4):街市,街道。《文选·左思<魏都赋>》:“班列肆以兼罗,设闤闠以襟带。”

    [2]“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论语》。

    [3]诗经《国风·鄘风·相鼠》:“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译:看那老鼠尚有肢体,作人反而不守礼仪。作人既然不守礼,为何还不赶快死?】

    [4]淮南鸡犬:淮南王的鸡和犬。——汉·王充《论衡·道虚》:“淮南王刘安坐反而死,天下并闻,当时并见,儒书尚有言其得道仙去,鸡犬升天者。”

    [5]《周易·系辞下》:“尺蠖之屈,以求信(伸)也。”【尺蠖行动时身体上拱,屈伸而行,求的是能够向前伸展。】

    [6]司寒:冬神玄冥。——《左传·昭公四年》:“以享司寒。”

    [7]先秦《战国策.苏秦始将连横说秦》:“人生世上,势位富厚,盖可忽乎哉?”【人活在世上,权势地位和荣华富贵,难道是可以忽视的吗?”】

    [8]《世说新语》:“清心玉映,自是闺房之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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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5  ☪ 谢家出事

    宾者将客人导引至家中宴客的西堂后, 疾速上前,稽首拜道:“女君,宾客已至, 萧夫人与郗女郎皆安然。”

    在告知女君以后, 便迅即走到右侧侍立。

    随即,只见萧氏及郗雀枝踩着翘头履,拖曳着裙裾走来,举止有礼,身后有两列共四名侍婢随行。

    身为主人的谢宝因立则在堂前阶下, 看见远方来者,她先抬臂一拜, 以客礼待之。

    萧氏赶紧循礼答拜:“此行我们母女将要烦扰谢夫人,不敢受之以礼。”

    郗雀枝也依照着阿母那样对宾主拜手,然后往后退避一步,看着萧氏与谢夫人周全礼节。

    在眸光流转间, 她也已把这位建邺贵人全数阅尽。

    谢夫人体态娴静,曲领中单遮住长颈,领口广博, 前端下垂, 上襦的领袖缘边镶嵌绿纹织锦,篆纹七破长裾垂落在地, 从腰间所束宽带便可知其已怀孕。

    发顶那支步摇亦由金所制,在被塑成花树后, 由树干向外伸展出四片长叶, 干中又有八条弯曲的长茎向上, 顶端是花苞与盛绽的花, 它们拥簇着中心那根笔直的茎上则站立着展翅的金鸟。

    将其竖插在耸起的高髻之上, 犹如群山之巅伫立着金花树鸟。

    可见工匠技艺之巧,也只有国都能出此大匠。

    融风一拂,女子两侧垂髫飞扬,素纱飘逸。

    除了延颈秀项,皓质呈露,更是美目盼兮。

    她的阿父与夫郎还皆是尚书仆射,掌权柄国政。

    郗雀枝落在腹前又被掩在宽袖下的双手渐渐收紧,天下庶民又岂知士族与士族间也有天壤之觉,冰炭之乘。

    时人常言,身在建邺的那些巨室才是士族。

    两拜过后,礼毕,谢宝因迈步走向东阶。

    萧氏自觉比这位出身渭城谢氏的谢夫人卑下,不愿走西阶,也随在主人身后欲上东阶,在女子的一再谦让中,才复又回到西阶。

    走至阶前,主、客又要再谦让谁先登阶。

    最终由家中主人先登,客随后。

    谢宝因举起右足,左足次之,双足并拢后,方又再登阶,萧氏与郗雀枝则等主人登上一阶,才跟着登一阶。[1]

    走上屋宇甬道,又行至西堂敞开的门户处,先由客萧氏进到堂上。

    谢宝因要进去的时候,忽然大风起,远处白玉环佩所起的叮呤声泠泠,脚步声徐徐而来。

    俄顷就已看见高髻妇人。

    郗氏在居室修饰好相貌后,便带着两列随侍之人浩浩荡荡前来,腰间白玉组佩长及地,立着世家夫人的气势。

    刚入门户的萧氏循声转身,面色微凝,顿时明白这位外嫁二十多载的女公此举是为显扬昔日之她,非今日之她。

    所受屈辱,皆可讨要。

    萧氏回过神来,端正身体,对着堂前从东面上阶的妇人行礼。

    郗氏扬颚颔首,顾及礼节的抬臂回礼:“客从远处来,我为宾主却有失礼数,萧夫人不必多礼。”

    是萧夫人,而非兄妇。

    立在阿母身旁的郗雀枝也垂下头颅,推手对妇人深深一拜:“三姑。”

    郗氏瞬息便又对这位兄女露出慈颜,变得尤为亲近。

    郗雀枝也恭敬的扶持着妇人去堂上。

    待客入内,谢宝因亦随之进去。

    低头侍立在女子身后的媵婢亦步亦趋,而后愕然。

    只见那位高平郡来的郗家女郎竟屈跪在妇人旁边的坐席之上。

    宴客时,她们女君与夫人为主,均要入席北面的尊位,侍婢早已将原先摆在中央的几案向右移动,再放置一张食案,并铺设坐席。

    朝向门户的北面如今是两案并列。

    且客不犯主,此举却是不敬轻慢。

    郗雀枝像是突然醒悟过来,看了眼郗氏,便立即撑案起身,从席上走出后,竟悚愳到长揖而拜:“我与三姑敍旧以致不顾礼仪,望谢夫人宽恕我的无礼。”

    谢宝因好奇看着眼前惶遽的身形,高平郗氏虽不显贵,却也是士族之流,礼节乃仁儒外貌,即使礼乐崩坏的时候,各世家也均会以家学教导,气度雄远,何至于会因此便惶惶。

    她莞尔一笑,出言安抚:“无碍。”

    随即走到案后,提起下缉,跪坐于席上。

    郗氏把郗雀枝望来的视线当成是求救于自己,见女子未与她郗家兄女为难,神色才渐渐好转。

    待堂上众人都列席入坐后,手捧食盘与清酌的侍婢排推而进。

    于西面入席的萧氏举起案上的酒樽,遥对尊位,像是忘却先前妇人对自己的疎远,依旧随亲称谓:“去年与女公在家中一别后,又是一载,夫郎甚是怀恋女公,常念不知何时还能再相逢。”

    郗氏闻言,稍怠嫚的看过去,停了几瞬才执樽而饮:“只要活着,总能相逢,萧夫人告诉郗郎又何必着急。”

    萧氏还未进食,却觉得饭窒塞喉。

    席间相隔一丈远,而郗氏视线往妇人旁边微斜过去,已经看向同列席西面的郗雀枝,眼神柔和:“不过一载,雀娘形容怎么便如此瘦削下来,可是家中生出变故。”

    言尽,余光瞥了眼萧氏。

    往昔她不敢,可如今已有此自信。

    郗雀枝放下手中象箸,望着主位的人,小心敬答:“家中无事,只是祖父离世,虽已守孝一载,但心中始终永怀哀悼,靡所寘念,平日少食,以致形容枯槁,未曾想对三姑犯下不敬。”

    短短几语,便诉尽孝德,郗氏听完,甚是欣慰的宽解,又因被牵动思父的心绪而不由叹息:“你这般篤谨孝道,便是对我不敬也情既可原,况如今哪怕瘦削,依然还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谢宝因神色自若的饮啖不辍。

    郗氏不仅与两位异母阿兄私怨众多,与这位长兄之妻萧夫人也结怨深厚,即使内心十分想要扶助父族高平郗氏,也不会如此毫无隔阂,命亲子聘异母兄之女为妻。

    她不经意的掠过堂上以西,绿色上襦接双色五破交窬裙,原本甜腻的声音中参杂着丝丝悲痛,言至途中,眼尾垂下,流出哀慽之情。

    我见汝亦怜。

    萧氏生生受着妇人的轻嫚,看着堂上姑侄和睦,又再望向入席尊位的另一人,在两人对视之际,乘势高举酒樽。

    于郗氏和郗雀枝的谈话声中,谢宝因亦也拿起案上酒器,抬起双臂,与妇人遥遥颔首的同时,执樽的手臂微微往下一沉,以示尊敬。

    随即等萧氏遮面饮完,垂下双手后,便又缓缓放下。

    这位萧夫人所出身的母族扶风萧氏,先祖曾在乱世分裂时于别国显贵几世,但自天下三分又再次归一以来,萧氏族中子弟已经难以进入国都建邺拜高官,更不能掌其政治禁令,便是士族联姻,亦难与建邺的士族房支联系,遑论姻亲。

    能从外郡嫁到建邺为世家夫人,也大都因为大宗房已没有能适人的女郎再与其他士族进行利益联姻。

    郗氏对这位萧夫人的憎恶,既不所宜尽礼,又不遮蔽,便也验证两家婚姻很有可能就是堂上这位郗女郎自己争取而来的。

    在女子这里得到敬重,萧氏的神情终于是得以缓和下来。

    *

    待宴客完,漏刻已上浮数刻。

    阳光也从最初的炽烈变为此时的晦暗。

    郗氏还要回房舍去礼佛,先行携侍离开。

    谢宝因身为宾主,又在堂上与客漫谈几刻,直至家中奴僕前来,禀明客居已经收拾适当。

    闻言,她身体前倾,撑案从坐具离开。

    侍坐在后方左右的媵婢立即跪行几步,一婢把女子臀下的坐具拿离,一婢小心扶持。

    萧氏与郗雀枝也由各自的侍婢扶立。

    谢宝因双足紧贴织锦席面,穿好丝履后,徐步从几案后面绕出,与妇人彼此揖礼,笑言:”我送萧夫人与郗女郎。“

    萧氏听之满意,谦让两言便颔首。

    郗雀枝也拜手,行揖礼。

    *

    博陵林氏的室第之内,高廊四注,重坐曲阁,华榱璧珰,行道纚属,步櫩周流,又有振溪通谷,蹇产沟渎,谽呀豁閕[2]。

    缓步其中,娱乐左右,自可养精游神。

    谢宝因与萧氏竝行[3]于步道,两列侍婢在后亦步亦趋的随侍。

    妇人望向女子腹部,妊娠该有八月,忽然又想起博陵林氏还有一位出身陈留袁氏的夫人,思虑之下,出声询问:“不知那位袁夫人在何处,我此行是客,还未向宾主尽礼。”

    谢宝因双手落在腹前,轻笑着为其解答:“袁娘已经妊娠近十月,于半月前就搬入产室,如今不便宴客,且萧夫人与女郎乃夫人亲慼,不必再拘礼于此,若夫人想要会面,我即刻便命奴僕前去。”

    萧氏赶紧开口推却:”袁夫人与腹中孩子为重,待来日产下郎君,我定去拜会。”

    随行在旁的郗雀枝则早已神游,她看着此间壮丽,第一次真正感觉到士族之间的差异。

    她们所居住的这一处屋舍不仅临着山林,还有可宴客的厅堂,在席与席之间相隔一丈远的情况下,足以可同时宴请十数人。

    兰庭中栽种着花树,树冠硕大,冠下摆置有几案坐榻,闲暇可坐谈。

    从敞开的门户处,也可以看到朝南居室内里的精细。

    侍立在屋舍外的奴僕侍婢见到家中女君与客前来,纷纷恭敬低头行礼。

    进到堂上,谢宝因还未入席,便已出声对侍婢命道:“去将所选奴僕带来这里。”

    郗雀枝转身,好奇看向堂外。

    每列八名,两列共十六名侍婢鱼贯而入。

    谢宝因简单看了眼,侧身与郗家妇女说道:“往后这些奴僕便会留在此处房舍侍奉,萧夫人与郗女郎尽可役使她们。”

    萧氏喜悦开颜,张口言谢。

    郗雀枝却以为这位谢夫人是有意要把自己的侍婢给遣走,无措的上前两步,低头的时候尽显谦卑:“我自知此次来建邺是寓居于此,可菡萏幼时便侍奉在我左右,望夫人能许可。”

    若无心腹,在建邺就更是举步维艰。

    谢宝因双目微眯,唇角泛起笑意,开宗便言寓居二字,机敏的把自身处境说与众人听,不知是有意,还是真畏怯,她淡下神色,仅作浅浅一笑:“我并未想要遣走她们,只是房舍过大,诸事繁琐,仅四名侍婢难以侍主,怕对夫人、女郎有所怠慢,有失礼节。”

    郗雀枝更加惶恐谢罪。

    谢宝因伸手轻扶,然后重新回归端正,身体不偏不倚,掌心向内,紧贴身前:”路途劳顿,心神必然疲顿,我便不再惊扰萧夫人与女郎。“

    手臂微抬,揖完便抬脚离开。

    萧氏与郗雀枝也循礼长揖。

    在目送女子离开后,妇人走去堂上北面,看着堂上女郎,便会想起在郗氏那里被轻慢冷待,内心已经积满怨愤,可顾及大事,只能暂时先压下,以郗氏女君与阿母的身份训道:“你出身于高平郗氏,行事不可失礼,时时约束言行,如今虽然已经来了建邺,但你与林四郎的婚姻还未分明,不可忘形。”

    即使谢夫人许可,还有那位精于权术的林家主。

    此事关乎家族利益与天下权柄,他身为家主,未必会同意子弟聘一位父族不显的女郎为妻,就算是与郗家有婚姻关系牵连,可这些年来,因往日那些缘由,两家不再有交际。

    哪怕是不与建邺的显贵世家通婚,但曾经累世显贵的家族也还有清河崔氏等。

    郗雀枝屈膝跪在堂上,聆听教导。

    她既非正室夫人萧氏所生,也非侧室夫人所生,只是由一名侍妾所生,因生她的时候艰难,那名侍妾也为此殒命,萧氏虽待她并无差别,但士族需以婚姻维系家族权势,不论显贵与否。

    那位三姑对萧氏与郗家大兄、二兄一直都心有怨恨,虽然心里想要扶助郗氏,但只欲与同胞之弟,即使三叔父膝下并无能适人的女郎,便是要从郗氏远支中选,也不愿考虑另外两位兄长的女儿。

    可为了家中兄弟,也为了高平郗氏能传百年,她的婚姻前提必然是要能给家族带来利益的。

    既然如此,何不大胆望高。

    那些时日的逢迎顺从,终于得以受益。

    她伏地顿首道:“儿明白。”

    *

    西边屋舍的兰庭中,林圆韫跪坐在席上,拿着鸠车在几案上来回。

    乳媪侍坐在右侧,以便时时照看,四名侍婢则在后方侍立。

    见到人来,纷纷低头:”女君。“

    林圆韫听见身侧的声音,马上抬起脑袋,两条小腿从席上站直,拿着鸠车便朝阿母奔去:”娘娘。“

    谢宝因嫣然一笑,摸了摸她茸茸的发顶,发现已经隐天蔽日,天气也开始变凉,牵着女儿走上甬道。

    行到居室门户外,将要进去的时候,家中奴僕赶来禀道:“谢郎君遣奴僕来说谢家夫人因宿疾而昏睡不醒。“

    林圆韫不求甚解的仰首,只看到阿母微微颤动的眉睫。

    【📢作者有话说】

    [1]主客礼参考自《礼记.曲礼》。

    [2]汉.司马相如《上林赋》。【译注:慢步长廊,环绕四闹,楼房重重,曲阁相连。屋椽雕彩,椽头饰玉,辇乘阁道,绵延相连。走廊蜿蜒,山石收敛,溪水合拢,曲曲折折,沟渎起伏。】

    [3]竝(bing2)行:并肩而行。《论语·宪问》:“吾见其居於位也,见其与先生竝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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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6  ☪ 不孝之甚

    居室以西, 放置着的铜灯架似树一样往四周分支伸展,最后在顶端饰以灯盘,注入鱼脂, 执火的侍婢将其全部点亮后, 瞬息便宛若列宿自成行的繁星。

    在室中央几案旁,从浴室出来的谢宝因穿着白绢中衣,踩着木屐,徐步走到背向卧榻的东面,而后屈膝跽坐在席上。

    两媵婢也随之跪侍在她身后左右, 一婢手捧如云的青丝,一婢拿着布巾, 小心擦拭刚沐过的黑发。

    林圆韫则独自团坐在两三丈的织锦席上玩鸠车,认真至极。

    谢宝因微起身,离开坐具,伸臂拾来一卷简牍, 安静阅看着。

    目不转睛的同时,竹片上的字迹在眼中渐渐模糊,心绪也开始变得飘忽。

    关於丧失城池, 在暮春三月的时候, 西南那边便有公文被送至建邺,天子虽有心疑虑谢贤与郑彧, 想要借此问罪,但因不能证据其事, 故只能以两人失职, 再三保举无能之人, 有徇私之嫌, 罚五千石月奉。

    不仅于此, 郑彧此次还牵扯到七大王。

    天子近来胸痹之症日益加重,医工要其善自调养,故郊祀白、青、黄、赤、黑帝的仪礼交由太子与七大王前往,但公文送达以后,忽又下诏,以七大王身体有疾,改为三大王李风随行太子。

    谢贤的司徒公也一同被罢黜,只余尚书右仆射一职。

    圣意已经不再顾及士族,朝廷之上也开始摇动不定,七大王更是怒不见舅父郑彧,谢贤亦頽唐到告假数日,方重新上朝。

    家族权势受阻,去年身体小疾不断的范氏内心也益发郁结,小疾忽转为恶疾,已经卧榻多日。

    随家中夫郎去往其他郡县的三姊谢絮因也携儿带女,于月初回到建邺长极巷,亲自为母侍疾。

    季春之时,她也曾去拜见过,分明已经有所康复,为何会如此突然便又陷入昏睡之中。

    闻见清香,谢宝因抬头。

    玉藻与三侍婢各执着一盏青瓷香熏从居室外面进来,脚下缓步轻声,恭敬低头,有序,将香薰放置在坐席四角,袅袅烟雾自炉孔而出,熏着一瀑黑发,使其染上芳香后,经旬乃歇。

    谢宝因思绪被打断,声音重归寂然平静:“明日我会带着女郎回长极巷,你不必随侍,要时时注意家中。”

    郗氏与杨氏都皆不能让她安心,况且如今还有萧氏与郗雀枝寓居建邺。

    跪侍在地上的玉藻低头弯身,深深一拜后,禀命而言:“不知女君要去几日。”

    谢宝因垂下眼,指尖抚过冰凉的简牍:“须看阿母病情如何。”

    玉藻在她身边随侍数年,内心十分明白女子所思,虽非亲子,但亦有养育之恩与寻常百姓家的亲情。

    熏好香,青丝也已拭干。

    媵婢将女子发尾一端往上折,再用头发缠住,而后从中垂下一绺发,便是温婉日常的堕马髻。

    随后,行礼退出。

    谢宝因看向大女,然后随手拿来鼗鼓,两指微捻短木柄,轻轻转动起来,小鼓两侧绳槌所系的木丸便开始击打着牛皮所制的鼓面,发出清脆声响。

    林圆韫也果然如此,好奇又惊喜踊跃的偏过头来。

    如愿吸引来女儿的注意,谢宝因一面将手中鼗鼓给她,一面柔声问道:“阿兕可想要去看看外大母?”

    林圆韫黑亮的圆眸笑起来,小手握着木柄,乖乖点头,学语许久的她很轻易便清晰说出一字:”要。“

    谢宝因莞尔一笑。

    *

    夜漏结束后,白日计时的漏刻又再缓慢上浮至第十六刻。

    来到鸡鸣时分,于朝露迎来日晞。

    东方已明,照亮青青园中葵。[1]

    侍婢捧来盛水的器皿,供女君与小女郎盥洗。

    只是初醒寤的林圆韫还迷茫的依在阿母身边,嘴角耷着,不愿穿衣。

    谢宝因盥洗好,从侍婢手中接过浸湿的布巾,轻柔擦拭着她的面颊,放缓语气,:“阿兕再不穿衣,便不能随阿娘去看外大母了。”

    林圆韫对外大母并无什么记忆,但听到不能随行阿母一起出去,很快就警悟起来,焦灼的咿咿呀呀许多话。

    谢宝因温婉笑着,专心劝诱:“那阿兕可要好好穿衣?”

    林圆韫安静下来,认真想了想,一颗脑袋重重往下一点,也不再抗拒侍婢为她穿直裾,插戴鸟首鹿角金步摇冠。

    谢宝因满眼宠爱的看了几瞬,然后扶着隆起的腹部,撑案从坐席而起,走去北壁的衣架[2]前。

    两名媵婢尽心侍主更衣。

    谢宝因看着腰间所饰的白玉杂佩,将其摆正。

    今日还需去晨省郗氏。

    穿好长裾,束以宽带后,她伸手牵着林圆韫缓步走出居室,往位于家中以北的房舍而去。

    两列四名媵婢与乳媪亦步亦趋随侍。

    走过兰庭甬道,入居室时。

    郗雀枝已踞坐在妇人身侧,拿着简牍在念竺法兰与迦叶摩腾所译的《佛本生经》,载笑载言。

    谢宝因淡扫一眼,朝东面所正坐的妇人推手行礼,循例问道:“不知夫人今日安否何如。”

    郗雀枝跪坐于坐榻上的双膝也赶紧移动,面向这位谢夫人稽首。

    听到兴致正浓的郗氏似是不满被打断,收起笑颜:”一切无恙。“

    谢宝因缓缓垂下手臂,落在身前,直言此行的要事:“谢家阿母身染重疾,昏睡不醒,我欲带女郎前往省视,所以特来辞别。”

    有郗雀枝相随,郗氏性情变得慈和,知晓此事,也只以君姑的身份训诫道:“尊长有所不适,子女理应尽孝在身旁,此乃未可厚非,我亦不能说什么。圆韫年齿不足三岁,你如今也已孕育八月,不宜在寝病之室久待,谢家其余女郎与郎君理当宽大包容。家中也不必忧虑,袁娘虽不能扶助,但如今有雀娘在。”

    如此谬妄之失。

    谢宝因不露辞色的望向那位郗家女郎。

    听见妇人所言,郗雀枝毫无举动,似要看这位谢夫人会如何做,可在察觉到那道目光,既无责备,也无愠怒,情绪浅淡到似水,但却使人极易感到不安。

    她赶紧抬起双臂,高举过头顶,向妇人敬小慎微又动不失机的言明己志:“三姑此言,使我羞愧流汗,举手不能言。去年大父丧仪,我只是在旁为阿母处理家私,那些事情便连九岁孩童都能易于反掌,我实则华而不实,常觉得珠玉在侧,觉我形秽。况谢夫人出身于渭城谢氏,治理事务必定周全,三姑不必为此而忧心。”

    郗氏听兄女如此说,逐渐想明白此举背理,便也不再彊求。

    谢宝因亦也揖拜一礼,转身离开。

    乘黄牛车去往长极巷。

    *

    时维隅中。

    李保母站在巷道上,双目浮肿,人看着已朽迈。

    有顷,华贵牛车缓缓驶来。

    健壮黄牛所拉车舆的前后车壁被打通,车顶铺有往左右垂下的帷幔,车身四周则共有九名奴僕随行。

    最前面还有一位侍者引路。

    那位嫁去博陵林氏的女郎正坐于车内,身后有凭几可靠,未束高髻,未戴金步摇,层叠鬓发中仅是一柄云纹玉篦,双股白玉钗。

    曳地长裾外罩着素纱襌衣。

    终年常端正。

    林家的小女郎也坐在她阿母旁边。

    牛车停下,李保母走上前,伸手去扶持:“女郎。”

    谢宝因从牛车下来,看着眼前妇人的悲痛面容,不免忧虑起来,急切询问道:“阿母今日可安?”

    李保母是从顺阳范氏随嫁而来的媵婢,后又抚育谢氏的郎君与女郎生长,范氏于她而言,已是亲人。

    妇人缓缓摇头。

    谢宝因也变得忧心忡忡。

    直至垂胡袖被轻扯,林圆韫稚嫩的一声“娘娘”才将她拽离。

    *

    范氏所居住的房舍在谢家以西,绕过重台楼阁,刚步入堂上,便见已有妇人与女郎列席危坐于东西。

    跽坐在东面的谢珍果注意到门户处的阴影,抬头看去,哀痛悲苦立即化为眼泪流出,同时又从席上站起,丝履也未穿,直奔女子而去:“阿姊!”

    西面危坐的妇人闻声,侧头遥望,最终微笑颔首:“阿妹。”

    于妇人右侧,间隔一丈而列席跪坐的两个女郎也恭敬的朝门口拜手长揖:“五姨安。”

    谢宝因浅浅笑着,她内心清楚明白的知道这位幼妹如今迫切渴望一个怀抱来获取依靠,因而没有任何言语,只是轻轻摸了摸其发顶,如同少时哭闹时那般宽慰。

    少顷,她又顾及礼节的抬手合拢,双手推向妇人,揖拜一礼:“三姊。”

    谢絮因比她年长十五岁,所诞子女皆已能议婚,虽已三十余,但仍还华容婀娜,性情温和,不喜争夺相杀,跟着夫郎外放也从未有过怨愤之言。

    范氏往昔常说的便是她所生大女过于刚,所生三女又过于柔。

    季春来省视时,谢絮因还不曾到建邺。

    此次是她们时隔十一二载的再次相见。

    谢絮因缓缓从席上站起:“可是要去见阿母?我与你同去。”

    谢宝因嫣然颔首。

    若不是堂上还有林圆韫与外生女[4]在,阿姊这般熟悉的语气轻易便能使得她恍惚,好像她们从未分别过,仍还所居闺门。

    谢絮因穿好丝履,从几案后走出,望着阿妹身边好奇在看自己的外生女,爱惜道:“当年还不知何为敦伦的阿妹,竟然就为人母了。”

    谢宝因言笑:“所以才叹岁月如流,譬诸逝水。”

    两人併肩离去。

    林圆韫被留在厅堂,与她从母和两位姨姊同处。

    进到妇人所住的居室,只见卧榻之上,疾而不起的范氏双目紧紧合着,鬓边也忽而生出白发,不仅体衰,观其气色亦有病气。

    谢宝因看着那抹白,深吸口气,而后长嗟一声,泪落连珠。

    见状,谢絮因上前将阿妹带出居室,轻声慰藉:“昨日阿父已命家中奴僕去往兰台宫,医工诊治过后,直言是气血攻心,待心神舒缓便能醒来,阿妹还要以腹中孩子为重。”

    随侍的媵婢双手奉巾。

    谢宝因用佩巾轻拭两颊:“阿母怎会突然如此?”

    “为了你二姊。”离开居室,行在楼阁间的甬道上,谢絮因才继续言道,“你应当也知晓,王三郎已于前几载便以用鸾胶再续婚姻,两家联系从此不再频繁,虽朝廷中还有阿父与王侍中,以致未到‘邻国相望 ,鸡犬之声相闻 ,民至老死 ,不相往来[3] ’,但前几日文朗成昏阿母得知后,强撑病体去观礼,结果他竟不认谢家为他外祖,你二姊生他之难才丧命,他那一字一句都无外乎是在剜阿母的心。”

    一路言谈回到堂上。

    侍婢还在扫地设席。

    听到堂外两姊所谈,谢珍果露出愤愤不平之色:“郁夷王氏以清谈玄学之家自居,简直是可笑,二姊为何会十七而殒命,皆因诞下他王文朗,今日他可以不认谢家,却绝不能不认二姊,况阿母多年来待他诸多宠爱,最后竟还来责备这一切都是当年阿父与与阿母不愿嫁五姊的过错。”

    “他凭何为此怨愤?”

    刚落席的谢絮因斜望向东面,厉声道:“小妹!”

    当年之事已经过去六七载,王文朗那时尚少,怎会知道其中详细,今日再提此事,不用细想便知是被谁指使,倘若沿波讨源,全因渭城的谢氏权势渐失,王氏才会有此管宁割席之举,又何必再言,增加阿妹隐痛。

    位列东次席的谢珍果缄口以慎,后悔的抬头看向左侧,既怕女子神伤,又怕有损她身体。

    待侍婢设好席,谢宝因提起衣裳下缉,离地一尺后,先后屈足在东面第一张坐席跪之,与谢絮因相望。

    原在十姨身旁的林圆韫也依恋的跑来与阿母同席。

    谢宝因伸手为女儿整飭着容服。

    士族婣亲,一贯不容家中郎君与女郎从心而动,况王三郎此举是‘项庄拔剑舞,其意常在沛公’[5],为何要因此自苦。

    时至日晡,谢晋渠与其妻归家,前来堂上相会,从官署归来的谢贤只命奴僕来禀他已知晓子女之孝,但因昨日为她们阿母一事,内心悲痛过度,不宜相见。

    况此次也是为重疾的阿母前来,故以见范氏为主。

    这便是推辞会面。

    *

    日入薄暮时,众人共进飧饔后。

    李保母与八名侍婢手捧热汤奉给堂上诸人。

    谢絮因眼光掠过堂上,看见这个从小抚育自己的保母,心里也感念她对范氏的情谊,出声关怀:“保母应多注意自身康健,我若未记错,你比阿母还小两岁,看着却要比她年迈。”

    “多谢女郎掛心。”

    李保母感动的深深一拜,后退着离开。

    望着低头行礼退出去的妇人,谢絮因继而感嘆道:“阿母常言父母子女最好不要有任何羇绊,可最后她自己却因此而苦,一个外孙而已,又何至自苦如此。”

    “阿母十月孕鬻诞下二姊,二姊又十月诞子。”谢宝因心有所感的望着在自己身侧玩鸠车的林圆韫,言语中含着哀慽,“阿母是痛惜二姊。”

    范氏并非是因王文朗不认谢家为外祖如此,只因王文朗竟如此对待她所宠爱的女儿,是为生他丧命的谢若因而愤懑。

    谢絮因饮完汤,想起早逝的二妹,温和的她也变得声色俱厉起来:“母死不认,已是不孝之甚。如今只冀望王文朗还未丧失那颗仁义之心与良心,勿要最后连生他之人都不愿再祭祀,勿使二妹寝殿里的长明灯熄灭,勿使她变成一缕无依无靠的孤魂,被野鬼蚕食。”

    王三郎为与渭城谢氏划清界限,竟做到这种地步,命亲子王文朗来做此恶行。

    谢宝因望向席位后侧的花树灯架。

    灯盘里的那火还在熊熊燃烧着。

    愿勿熄灭。

    【📢作者有话说】

    [1]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乐府诗集·长歌行》

    [2]《尔雅·释器》“竿谓之箷” 晋 郭璞注:“衣架。”(挂置衣服的架子。)

    [3]出自先秦《道德经》:“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4]外生女同外甥女,非错字。

    [5]西汉·司马迁《史记·项羽本纪》:“今者项庄拔剑舞,其意常在沛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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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7  ☪ 卢橘夏熟

    黎明刚至, 鸡刚初鸣。

    林圆韫便随着阿母一同醒寤。

    谢宝因栉好发髻,乌黑的发丛中插戴着白玉篦钗,然后缓步走去衣架前, 展开双臂, 任侍婢更衣束带,将要在腰间佩玉时,忽听见卧榻上发出孩童的嘤声。

    她顾不得仪容,提起曳地的直裾,当即往东面而去。

    侍立在榻边的侍婢也已敏捷的将帷幔往两侧悬起。

    谢宝因刚屈膝, 腰间就被两只小手给环住,她谨慎规避着腹部, 随后垂头去问:“阿兕这是怎么了?”

    林圆韫困意未消,此时已经哭红了鼻,圆圆眼睛像是在湖水下的宝石,硕大的泪珠还挂在眼下, 抱住人便不肯松手。

    在谢家这种陌生环境中,使得自幼便在父母身边成长起来的林圆韫内心始终都警戒着,不论是去何处, 必要紧跟在阿母身侧才能安心。

    谢宝因爱惜的拥女入怀, 抬头令道:“命人准备盥洗。”

    侍婢禀命退出室内。

    再有人入内时,是两婢捧着盛水的器皿, 奉上巾栉与盘。

    谢宝因也重回衣架前,饰好白玉组佩, 而后朝漏刻看去:“我们该去看外大母了, 阿兕今日可还要去?”

    这已经是第四日。

    范氏仍还寝病未醒。

    林圆韫从宽大的坐席上站起, 一只手抓着直裾下摆, 身体紧贴着阿母腿, 顺从的嗯了声。

    谢宝因垂目,宛然而笑,足踏翘头履,牵着她往西边的房舍走去。

    有六婢随侍其后。

    *

    行至谢家园囿时,见硕果灌丛,丹桂围木,梬枣杨梅,樱桃蒲陶,罗列园中,最外围所栽培的卢橘[1]也已到了成熟的时节。

    林圆韫一步一行,偏着小脑袋,眼睛直直看着某处,言语间含糊不清,一只小手还在不停往园囿那边指去。

    最后,用力扯了扯阿母的长裾。

    谢宝因朝园囿长望一眼,竟是她那阿姊谢絮因带着小妹谢珍果与两女在搭梯摘果。

    随行她们的侍婢立在一侧,拜手行礼:“女郎。”

    谢宝因循声望过去,视线落在位于第一列的侍婢身上,眼中渐渐浮上惊异之色。

    柳斐看到这位女郎的疑惑,恭敬开口:“去岁冬,夫人欲将奴遣走,女郎善心,命我常侍身边。”

    谢宝因笑着颔首。

    随即,卢橘树上遽然传来一声呼唤:“阿妹,你快来。”

    谢宝由小道步入园中,见妇人的垂胡袖快要被树枝勾破,她走过去,抬手帮妇人把宽袖捏紧:“阿姊怎么还是那么贪食。”

    谢絮因够到一枝,将挂满橙果的树枝从细处折断,拿着一束卢橘笑道:“于我而言,人生之乐不外乎口腹。”

    谢宝因无可奈何的微微一笑:“大雀善惊而难得,黄口贪食而易得。[2]”

    谢絮因也从梯上落地,宽袖重新遮住手臂,即使年过而立,言语中也含着无尽肆意:“家室之内又有何惧。”

    谢宝因想起往事,冁然而笑:“阿姊那时刚诞下孩子,归家的第一件事便是来这里摘甘橙,阿母又怒又笑,既怒你已经适人,不便训责,又笑你已经成为阿母却还举止如孩童。”

    整理好容服后,谢絮因傲然立在小道上:“大姊只是性格随阿母那般刚强,昔日家中只有我与你大姊、二姊三个,其实最不渐训诲,不闻妇礼的是我,那时阿母常常伤忧我适人后,会‘惧失容它门,取耻宗族[3]’,家庙便殿受诫时,所言也是要我克己复礼。众人都觉得跟着你姊夫外放很苦,我却不以为然,小郡依阻山水,登山望高,何其乐哉。”

    “阿母还常言阿若就是与我学的,可惜命运使然。”

    谢宝因不经怅然,最喜食卢橘的其实是她们二姊谢若因。

    在哀慽之情渐浓时,园中被小姨抱着成功摘到硕果的林圆韫朗朗笑着,冲淡了两人心中的伤情。

    谢絮因亦剥开卢橘的外皮,塞入身旁阿妹口中,又对远处笑言:“等九月橪柿结果,小妹你再抱着我们这小外生女来摘,那滋味才叫甘美。”

    谢宝因嘴里鼓鼓囊囊的,慢慢嚼食着。

    忽然,一侍婢健步而来。

    “夫人在囈语后已醒寤过来。”

    *

    范氏悲伤发疾,恍惚昏乱的几日,既觉得失意不快,又时时感到惊心,无故恐惧,她像是身处天地未开前的混沌,不能视,不能闻。

    及至听见众人的贺喜。

    她慢慢睁开眼,发现自己竟身处于居室之中,最后循着贺喜声,见一女郎怀抱着婴儿,怡怡其乐。

    那是她诞下阿若以后?

    疑虑刚起,室外走来一妇人,还未入席,已经急切开口和训示:“可都安好?为何不好好休养身体,快把孩子给乳媪。”

    不,这是阿若诞下孩子以后。

    她疾步上前,想把女儿拉走,拉回到身边,可四周忽然速疾变化,再次睁眼,眼前一大白。

    最后终是想起一切。

    她的阿若已经死了十几载。

    *

    来到居室,随行的侍婢止步于门户,恭敬侍立在外。

    室内,妇人两股落地的踞坐在坐榻之上,因身体衰弱,只能倚赖着凭几,瘦弱到骨头凸出的手里虚虚握着卢橘,喃喃细语:“卢橘又熟了。”

    李保母侍坐一侧,涕泪不语。

    谢宝因与阿姊谢絮因、小妹谢珍果相觑一眼,随即面朝南面,共同抬臂拜手,再顿首:“阿母。”

    范氏依然还是疲弱无力,见到三位女儿都还安然站在面前,微笑着露出慈颜,不见刚毅:“你们的孝心,我都知道。”

    谢絮因看向女儿。

    两位女郎也闲雅伏地稽首:“外大母。”

    林圆韫有些敬畏,在阿母谢宝因的安抚下,稚嫩行礼。

    经过王文朗的事情,范氏再看到这些外孙女的尊敬有礼,哽咽着教导:“子曰:‘孝子之事亲也,居则致其敬,养则致其乐,病则致其忧,丧则致其哀,祭则致其严。五者备矣,然后能事亲[4]。’圣人所言诸事,你们要拳拳服膺,要夙兴夜寐的去做,勿要辱及生育你们的父母,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

    谢絮因所诞两女皆聆听训示,尚幼的林圆韫虽还不懂,但也专心静听着。

    *

    范氏训导完,又挥手让外孙女去到她身旁,以含饴弄孙为乐。

    谢宝因、谢絮因、谢珍果则同席跽坐在坐榻对面。

    满室其乐融融之际,侍立在外的侍婢忽连续行礼,地板也发出咚咚的声响。

    范氏看过去,嘴角的笑渐渐收起,变得冷淡。

    谢兰因刚入内便怒瞪着谢宝因,那凶狠的目光更是落在其腹部。

    妇人发出两声咳嗽,以示警戒。

    谢兰因走到自幼便宠爱自己的阿母面前,不跪不礼,不尊不敬,衔恨言道:“阿母得为女儿行公理,卢怀春益发胆大,已经开始不顾及我这个正室,夜夜都流连在那些侍妾之间,孩子不断出世,我当年抱到膝下养的外室子竟被他嫌弃是外室所诞,只恐以后我的地位也要不稳。”

    谢絮因心中咨嗟,原以为她这大姊是被家私束缚,今日疾速而来是为阿母忧忧,可竟如此不孝。

    谢宝因垂眸,交叠落在腿上的手指缓慢在素纱上爬行。

    范氏命李保母将围绕在身边的外孙女带出居室,然后靠着身后的凭几,长吐一口气:“你与我说又有何用?我大疾未愈,恐难以相助。”

    她在给这个大女最后的宽容。

    但作为妇人的第一个孩子,谢兰因算是最受溺爱的那个,无人与其争夺,范氏也未曾主理家私与宗族,有精力沟通,给予所有的关怀眷顾,因而听到妇人所言,她并不畏惧,亦听不出弦外之意,神色更为悲愤:“若是阿母和阿父当年与我同意,我如今也不会进退维谷。”

    范氏又将手中的卢橘皮剥离,放进口中慢嚼,最后忍耐着:“当年我说得还不够明白?”

    谢兰因即使年近不惑,依然像个被宠坏的孩子:“阿母不能诞郎君,所以我这个女儿也不能,我又身为家中长女,分明就是为其余姊妹承受的,既然阿母明知自己有隐疾,为什么还要生我。”

    谢宝因平静的看向踞坐在坐榻的妇人。

    头颅突然发痛,范氏扶着额角:“你可知我恍惚昏乱了几日?我在暮春有疾,家中已出适的女郎就你不孝不友,李保母一个奴僕还知为我伤心,但亲子却行若狗彘!我这次要是真的卒于死,我看你去怨恨谁,你以为卢四真的是因你没生郎君才如此相待?那是他看你阿父被罢免司徒公,在趋利避害,畏死乐生。”

    妇人厉声道:“我生了这么多子女,怎么就属你最蠢!”

    生平第一次被阿母骂“行若狗彘”,谢兰因变得恐慑,自悔也无用,伸手想要去碰妇人的手:“阿母身体可无恙了?”

    肌慄心悸的范氏自喉间暴怒出一句:“滚出去!”

    谢絮因见阿母状况不好,应机立断的以右掌撑着坐席起身,穿好丝履便拉着这位大姊迅速往居室外去。

    两侍婢也低头进来奉汤药。

    谢宝因闻声望去,随即微微动了动被压住的双足,紧接着臀股离开坐具,再是双膝离席,先后站直,安步走去南壁。

    复又在仅容一人所坐的坐榻旁跪坐下去。

    她向左侧伸出手,淡吐两字:“给我。”

    一婢手捧食盘,侍立在其旁边的另一名侍婢,则恭敬把漆碗递出。

    谢宝因用木匙舀起汤药,亲尝一口才喂给妇人,举止敬重。

    范氏心神舒缓过来后,看着眼前这个女郎如文帝侍母那般为她尝药,怔愣许久,最后她咽下发苦的汤药,无限感概:“李夫人与我说起想要去照顾你,你待我都如此尽心尽力,想必心中更念亲母,如今就看你是怎么想的。”

    谢宝因垂下长睫,继续为妇人侍汤药,语气平平:“我奉在阿母膝下十几载,受阿母教顺,以孝敬忠信为吉德,至于李夫人。”

    过去的许多年里,虽然很多时候都是如履薄冰,但亦有温情脉脉的时候,与家中姊妹、幼弟也亲如同胞。

    即使亲疏有别,可妇人自幼受习于《女诫》,以班昭为师,内心常感“男能自谋,不以为忧,唯念诸女,每用惆怅[5]”,因而待她与其余姊妹并无区别,以严教之。

    她知道,这样的嫡母已经是很好。

    想起李夫人在她出嫁前所说的那些话,谢宝因神色淡然:“李夫人若想来,我身为亲子,自要扫榻相待,不敢减孝心。”

    范氏闻之满意,她的昔日悉心教导皆被遵循:“从安还未自西南归来?”

    谢宝因跪直上半身,用身上佩巾去为妇人拭去:“郎君命部曲往建邺送过几次简牍,大约要暮秋九月才能归家。”

    范氏见她姙娠,命侍婢拿来坐具,然后令她不必再侍汤,只是想起代嫁一事,如实告之:“当年的事情,你阿父不是不想拒绝,也绝非是因为与天子的那些知己情,他和天子的知己情再重,还能重过他和林立庐的?只是不能拒绝。自你大父始,渭城谢氏便已开始式微,逐渐失去能与天子抗衡的能力,这权柄就像那陵江里的细沙,握的越紧就流失的越快。”

    谢宝因既感到惊愕,又瞬息明白过来,天子介入士族的姻亲,是欲以此为探路的瓦砾,要看三大士族是否还如昔年那般不可撼动。

    林业绥与她的婚姻便是瓦砾。

    *

    谢絮因亲送阿姊谢兰因登车离去后,在巷道又遇一个所属士族的奴隶。

    回到居室,她便与人说道:“阿妹,林家有奴僕前来寻你。”

    谢宝因两拜行礼后,缓步出去。

    她看着阶前庭中的那人,讯问道:“寻我何事?”

    奴僕不敢抬目,低头恭敬应答:“五郎所居住的房舍出了事,二夫人从蜀郡带回来的那位小郎君在五郎所居住的房舍出了事,听闻是右臂见血,二夫人因此而大闹,家中无人能理事,只好来长极巷请女君归家。”

    谢宝因闻之顰蹙,不发一言。

    见血?怎会如此严重。

    五郎林卫隺的品性亦不是能做出此事之人。

    忧患已在萧墙之内滋生,她只好去与妇人辞别:“阿母初醒,子女理应忧虑侍疾,但家中有事,我恐不能再尽孝。”

    范氏做女君多年,知道其中紧急,颔完首,最后再教诲道:“治理家私便如同治理国政,万物莫不有规矩。虽太.祖以孝治天下,但明法令,严刑罚,国才能不乱。”

    她笑着望向这位女郎,嘆息一声:“你比你那些阿姊都要通畅聪慧,不仅诵读儒家经典,还涉猎兵家经典,内心该明白孙子所言‘厚而不能使,爱而不能令,乱而不能治,譬若骄子,不可用也’。”

    谢宝因拜手长揖,静心受训。

    她知道,那件事情已经无法避免。

    如今必须为之。

    【📢作者有话说】

    [1]卢橘即枇杷最早的称呼。

    [2]三国.王肃《孔子家语.六本》:“大雀善惊而难得,黄口贪食而易得。”【译注:大鸟容易受到惊吓,所以难以捕捉到,雏鸟贪吃,所以容易捕捉到】

    [3]东汉.班昭《女诫》:“但伤诸女方当适人,而不渐训诲,不闻妇礼,惧失容它门,取耻宗族。”【译注:但是家中的女孩子们正当是到了该出嫁的时候,而没有受过好的教诲的影响,不懂得妇女的礼仪,恐怕会令未来的夫家失面子,辱没了宗族。】

    [4]先秦.孔子及弟子《孝经》:【译注:孔子说∶“孝子对父母亲的侍奉,在日常家居的时候,要竭尽对父母的恭敬,在饮食生活的奉养时,要保持和悦愉快的心情去服事;父母生了病,要带着忧虑的心情去照料;父母去世了,要竭尽悲哀之情料理后事∶对先人的祭祀,要严肃对待∶礼法不乱。这五方面做得完备周到了,方可称为对父母尽到了子女的责任。】

    [5]改自东汉班昭《女诫》序言。

    98  ☪ 枝庶分流

    宽广的庭院栽植着柏木, 不仅有禽兽居之,还有自沧海而来的巖石,置与高大柏树之下, 居住于此的郎君的大丈夫雄心勃勃愤发。

    在雄心之下, 是奴僕、侍婢全部伏地叩拜。

    衣著曲裾袍的妇人从远处不徐不疾的走来,她双手掩在丈余长的袖下,端置身前,双目一直在远望中庭,所见是家中兄妇在高声大骂。

    随侍在身后的四名奴婢则不敢抬头去窥探主人, 把头颅垂得更低了。

    王氏来到庭阶,看着妇人如同拷问罪人般的气势, 随即笑问:“不知兄妇因何如此气激发怒?”

    杨氏傲视一眼,伸手把身后的小郎君拉到身前:“弟妇过来看看你侄男的右臂便知道为何了。”

    林得麒怯愞的不敢动。

    杨氏怒而推他。

    被壮健的小郎君突然撞上,年岁已长的王氏眉头紧蹙,望了眼对面的妇人, 少焉,又对兄子露出和蔼的笑,面色如常的把手掌从袖口的黑色衣缘处伸出。

    她手捧其掌, 慎重检查伤处, 入眼便见掌心最厚实的地方被擦破皮肉,肉里还嵌着沙砾和尘垢, 从中流出来的血液与其参杂过后,已经足以骇人。

    再把宽袖往上推, 手肘也有擦伤, 所幸有衣服所阻, 没有破皮流血, 并不危急。

    随即, 妇人朝这些伏地的奴僕愤愤责駡:“为何无人来为郎君清理伤处?还不速去病坊!”

    常侍在林卫隺身边的僕从禀令直起上身,可额首才刚离开交叠的手背,又立即被谴责。

    杨氏放声而斥:“是谁准你去的!”

    僕从战战兢兢的重新伏地,不敢再动。

    杨氏又不满冷笑:“先去把你们五郎找来,我今日只论公理,他凭仗家主女君,便可如此欺负从弟?”

    这里是林卫隺的住所。

    王氏也明白这位兄妇话里的意思,她任由亲子喊痛的目的是要先让林卫隺谢罪,再行寻医,毕竟一旦医师来诊治上药,便不能看见手臂的伤处。

    为了不让伤口延误治疗,她蔼然言道:“去唤五郎来。”

    僕从畏恐的把身体伏得更低:“五郎不在屋舍。”

    杨氏嗤鄙出声:“恐怕是知道自己无礼理屈,畏惧被议罪处罚,所以才躲藏起来了。”

    这位二夫人性躁急凶悍,家中奴僕最惧,纷纷不敢言。

    为了家室和睦,王氏也缄口以慎。

    不能抒发心中郁闷的杨氏,言语激愤的继续痛駡奴婢:“为何都不言语?我是家中二夫人,难道还不能命令于你们?有了渭城谢氏的女君,便不听命了?区区奴隶,竟也学会餐腥啄腐。”

    被喧嚣到头痛的王氏拧着眉劝道:“兄妇,博陵林氏先祖皆是有文德之人,且建邺士族的室第相望,你如今喧哗,若是越过萧蔷,建邺其余世家夫人将如何看待林氏,不仅累及林氏,以后便连六郎的婚姻都要受其影响,有何事不能安静详说,这与谢夫人又有何关系?”

    杨氏眼光锋利的看向妇人,燎原的怒气又再被激扬:“羊肉不慕蚁,蚁慕羊肉[1],庶子之妻与姪子[2]果然是同舟共济,这么快就同气连枝,可怜从安身为我林氏家主,却被迫把姪子聘为妻。”

    王氏目光沉滞,瞬时就变得窘迫无计。

    *

    青青草畔,华袂逶迆,一双秀足履过地上白霜,垂落的宽袖与三重衣裾亦也随步轻动,高髻上的垂髫似陵江边的春日杨柳,随江风拂动。

    听见远处的喧哗声,谢宝因忽然停下。

    她平望过去,安静听着。

    情绪没有丝毫的起伏。

    王氏身后的随侍很快便看到站在对面不远处的人,惶恐的伏拜,恭敬稽首:“女君。”

    转身看到女子,王氏的神色终于缓和过来。

    杨氏也钳口不言。

    谢宝因在原地静默许久后,徐步走至中庭,淡如水的视线掠过杨氏后,随即微微一笑,展颜招呼妇人旁边的小郎君过来,语气宽柔:“六郎告诉我,手臂这伤是如何来的?”

    林得麒不敢谰言,低头嗫嚅道:“是被五从兄推的。”

    谢宝因弯下腰身,视线也落在孩童比成人纤细许多的小臂上,再是掌侧,她胸中渐渐凝起一口气,询问事情始末:“五从兄为何会推六郎?可是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杨氏倐然大怒:“伤处与人证具已在此,谢夫人身为宗妇,不秉承公理,却还想着要来寻六郎的错,为五郎辩护?”

    谢宝因闻听此言,先是愕然,然后内疚垂眸,因妇人的此话,而开始内省其身,在忆起大女林圆韫后,能近取譬[3],不再先问起因,出声命道:“去将五郎找来,若是不肯便见告于他,待他长兄归家,不论是何处罚,此事始末如何,我都不会护他。”

    前面的那名僕从只觉抵在手背之上的额头一阵发凉,上半身紧紧伏地,战慄而报:“女君,屋舍四周皆已寻找,未见五郎踪影。”

    谢宝因思虑片刻,慎重开口:“遣人往宗庙去寻。”

    发现未被女君责駡,僕从安心的禀命离去。

    杨氏见此状况也突然变得平和,只字不言。

    *

    三刻逝去,日已大如车盖,其光和煦。

    惠风流淌于庭院,先前跪伏在这里的奴僕早已散去,只有两列侍婢端着食盘,鱼贯而入议事的厅堂。

    未几,少年嗒焉自丧的来到堂上。

    遣去寻他的僕从就跟随在身后。

    林卫隺看向尊位,略显衰颓的揖手:“长嫂。”

    叔嫂二人在家中共处几载,谢宝因深知其性情,虽然不信他会做出此事,但事实已在眼前,她望向前方所站的人,从容询问:“六郎的手臂有伤,为何要去推他?”

    林卫隺避开视线,沉默不语。

    正坐于东面的王氏目光始终紧随兄子,内含着她身为长者的急切担忧,而在西面席坐的杨氏目露凶光,便似静待时机一击毙命的野兽。

    谢宝因视线下垂,看着背阳的叔郎在地板投下的阴影,已经算是魁岸高大,少年将长成为郎君。

    行事却还似幼穉。

    她当然能看出他的意志所在,也祈他不失其本心,于是尽心教诲:“五郎既要做立于天地间的大丈夫,便不只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4],还要知悔过,勇于负责。今日之事虽已然发生,但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

    林卫隺抱负远大意向,听到此言,有所动容,宽袖下的手指也慢慢向掌心弯曲:“六郎欲来抢我手中的简牍,我不愿给,他便张口咬我,因疼痛难忍才伸手推之。”

    最后他径直跪下,双手撑地,随后俯下身体,以额触地,负荆道:“我虽并非心存恶意,但确实造成恶果,愿意受罚,还望长嫂勿要告知长兄。”

    长兄如父。

    这句话他已经深深领悟过。

    长兄比阿父还要严厉。

    王氏急得即刻从席上起身,疾步到堂中央:“把手伸出来。”

    堂上的少年不敢忤逆尊长,直起身体后,依旧保持跪的姿势,只是抬起左手给妇人看。

    在拇指与第二指所相连的地方有牙痕,而伤重的地方不止泛青,连皮肉下的脂肪都已曝露出来,仿佛是鲜血中被滋生出来的肉虫。

    因前面的顿首,脂肪又再次被挤压,露在肌肤之外。

    谢宝因不忍再看,命令侍坐一旁的媵婢:“速去病坊给五郎与六郎请医诊治。”

    右侧手执腰扇的媵婢恭敬拜手,禀令离开。

    听到步履声,王氏往堂外看去,也随之出声:“既已受伤,为何不命奴僕去请医?”

    林卫隺把手收回,垂下头颅:“本是要让身边僕从去的,但二叔母一来便在外面大骂,我心生畏惧。”

    王氏果断将跪着的少年拉起来,盛怒道:“你有何可惧的?此事并非是你之罪,掌心脂肪都已翻出在外,所幸是伤在左,若是在右,以后岂不要被迫放弃宦途!身为郎君,一生都只能寓居于天地间,那竖子竟能与突厥比凶残。”

    言语里的弦外之意已经不言而喻。

    杨氏自知无理,顿时期期艾艾,最后平视跪着的少年:“六郎年齿比你幼,你身为从兄,为何不懂得礼让,一卷简牍而已,拿与六郎翻阅诵读又有何不可,若你不起吝啬之心,懂得兄友弟恭,又岂会发生今日之事。”

    妇人既加冤枉,林卫隺握拳隐忍着:“我曾拿给从弟看,但他刚拿到手中便不知爱惜,倘若此经典乃我所珍藏,不论是三卷还是五卷,从弟若是真的喜爱,拿去当薪柴聚火,我都不言,然而那卷简牍是我向裴家五郎所借,长兄也曾教导我,他人之物,损伤毁坏,犹如盗窃。裴五郎愿意借我,即是信我,我更不能有负于他。”

    杨氏却依然无故指謫:“无论如何,他都是你从弟,你不该如此推他,理应承担教导之责,与他说明其中道理。”

    站在少年旁边的王氏看了妇人一眼,那是深深的憎恶之情。

    林卫隺也在继续克制着自己,一字一句道:“他不愿听。”

    杨氏又再指责:“那你该与我来说,而非擅自欺弟。”

    最后,林卫隺的少年心性再也难以忍受妇人的厚颜。

    他看向西面,嗔目而视,发指眦裂:“为何要与叔母说?叔母从蜀郡归家那日,阿兕便无故有难,难道叔母当时不知?但叔母字字都是维护之辞,所言歉辞也不过是权宜之计,竟还挟逼宽恕,若六郎真的知错,你用心教诲,长兄也不至于动怒。如今忆起你当时所言,我都还时时感到羞愧。”

    少年所言,使得杨氏毫无辩驳之力,窘迫的口吃起来:“你、你、你简直是狂妄!”

    林卫隺仰着头,还欲再辩。

    但谢宝因见妇人已有攻心之兆,赶紧出言制止:“卫隺!”

    若杨氏今日真的有疾,此事不论对错,林卫隺都将被世人轻侮吐弃。

    侍坐在夫人身边的侍婢也被惊吓得膝行上前,一人奉茶,一人拿出腰扇驱内热。

    等堂上安静下来后,谢宝因坦然相告:“今日之事,起于五郎与六郎兄弟之间,而他们各自有阿母,我身为长嫂与女君,不便介入治理,惟恐难令二位夫人皆满足,待两位郎君诊治过后,望叔母去与夫人商榷。”

    杨氏明白再辩论下去,自身与六郎都将彻底遗臭,故不再说话,默认下来。

    俄顷间,媵婢也请医归来。

    谢宝因看着少年手上的齿痕,夹带疼惜言道:“叔郎先起来去诊治。”

    虽手掌有伤,林卫隺仍拜手长揖后才起身离开。

    立在堂上的王氏见那道宽厚的人影消失在视线里,稍稍安心,整理好容服便重新入席,屈膝跽坐。

    媵婢则早已重新跪坐在女子右侧,拿出腰扇,将半阙素绢扇面缓缓展开,轻轻挥动。

    清微之风随即吹拂而起,垂髫轻扬。

    谢宝因用宽袖遮面,浅尝羊酪。

    想起那句“家中二夫人”,她垂手的同时,谛视向西面的坐席:“女郎成长迅速,不觉已一岁有余,卫铆与袁娘的孩子也将要诞下,待以后卫罹、卫隺他们成昏也会有子女,子弟繁衍,氏族昌盛。家中许多房舍都不再空置,二夫人若有空便可准备另居室庐。”

    从谢家归来时,范氏与她所言,正是此意。

    此事之所以出在萧蔷,根源皆在除嫡长子外的众子应向外分流,但她从前念及从父林益初归建邺,无职无俸,难寻室庐,且又是近亲,故不愿循礼而行。

    杨氏惊愕的张目叱之:“谢夫人这是要驱走我?”

    谢宝因平缓开口,音调铿锵,声如鐘磬,惹得清风也肃穆:“何为驱赶?父不食於枝庶[5],天不食於下地[6],此始自周。长子百世不迁,庶子无祭祀之责,且郎君已继承大宗,为博陵林氏家主,先祖其余庶子理应搬离。如此昭穆繁昌,枝庶分流[7],三叔母早已另择室庐,不知二叔母有何疑虑。”

    王氏饮完清酒,继而言道:“兄妇前去蜀郡之际,也曾浩然之气的与我分辨此理,逼迫我与勤郎迁居,今日女君所言,句句皆理,兄妇又岂会不明白?”

    当年杨氏在长兄丧礼大闹过后,因对被外放一事存忿忿之心,便要使她们也生活不安定。

    谢宝因无害的盈盈一笑:“叔母出身天下望族,所受家学不凡,理应诵读《仪礼》,便该知‘庶子’二字所指乃嫡子以外的众子,家中除夫人与我之外,皆为庶子之妻。”

    杨氏神色怔松,逐渐醒悟过来,她前面所说皆被这位女君听去,最后无言可辩,只能朝北方强作笑,揖道:“多谢女君指道,今日我便迁出去。”

    谢宝因屈足跽坐,头颅不垂不低,坦然颔首,以女君身份受妇人一礼:“往年所遗诸事也需结清。”

    然而堂外忽有黑影,使她言语中止。

    谢宝因抬目,看向门户。

    是已医治好的林得麒来报安。

    而后郗雀枝也从中庭徐步来到堂上,敬重的拜手行礼:“谢夫人,三姑听奴僕说五郎出事,命我前来一看。”

    在望见身旁的孩童时,竟顷刻便惊惶失容:“林小郎君这是发生了何事?”

    因林得麒所伤不重,以纱布裹附,恐生炎症,故未缠纱。

    远不及恐怖。

    谢宝因等她言毕才浅笑启唇:“郗女郎心性良善,我早有闻之,但还望待我与杨夫人议完事。”

    郗雀枝瞬息便像是被人给惊动的燕雀,失措的长揖,唯唯连声,口吃道:“对、对不起谢夫人,是、是我僭越了,不该妄议夫人家私。”

    谢宝因拧眉,锐敏的隐隐觉察出其中异样。

    见这位郗娘子被吓得期期艾艾,杨氏当即侧身,不仅出言相护,且还请罪:“今日的事乃六郎之过,可郗女郎洁行驯良,又寓居建邺,仰人鼻息,亦是从安的姨妹,不知郗女郎做错何事,以致女君如此训她?”

    王氏在旁静观着这位郗家女郎,嘴角了然一笑,她前面所言,三言两语便将谢娘置于咄咄逼人的境地,更轻易就能使人以为谢娘为凶恶之辈。

    谢宝因含笑的双眸逐渐凝出一层薄冰,直言前事:“杨夫人曾借五千钱及两件麑裘,望夫人能依据市价给与。”

    言语里不加掩饰的黑白分明,让杨氏钳口,不敢再说,揖礼过后便起身离去。

    郗雀枝继而告别。

    王氏侧目笑望门口,女子前面所称的那句“杨夫人”便意味着从今日起,家中二夫人将是袁慈航。

    以后室第也能安寧。

    *

    治理完家事,待王氏辞别以后,谢宝因离开所跽的坐席,缓步离开厅堂,由甬道走到居室外时,便见医师拿出一卷薄如蝉翼的绢。

    她冷声命道:“不必缠纱。”

    医师行礼,又把薄纱收了回去。

    正坐的林卫隺甚是不解,看向居室外面。

    谢宝因举足入内,莞尔道:“五郎先去夫人那里。”

    林卫隺怔住,很快便想明白其中含义,撑膝从坐榻站起,向长嫂恭敬一拜后,带着僕从往郗氏的屋舍去。

    望着少年离开的背影。

    谢宝因欣慰一笑。

    少年的背脊变得比从前厚实,身长将七尺三。

    他已在成长。

    *

    从郗氏所居房舍归来的郗雀枝径自来到厅堂,严苛循礼的对堂上妇人拜手,而后弯膝跪下,伏地稽首:“阿母。”

    萧氏端坐于尊位,目光含着冷,不经心的质问一声:“听闻今日你使得谢夫人动了怒?”

    郗雀枝看着杉木铺成的地板,呼吸因惶恐而开始变得轻浅不一,片刻又平复下来,小心谨言:“谢夫人未曾动怒,只是在以公心处置家事。”

    萧氏自是不信,家中这位女郎的心性究竟如何,她为嫡母,再清楚不过,此时语气也甚严厉:“我是如何教导你的?”

    郗雀枝顺从的复述妇人往日所言:“不可失礼,不可忘形,约束言行。”

    萧氏闻之,右掌狠狠拍击了下身前的几案,再由侍婢扶起,从案后走到跪拜的女郎面前,教驯道:“今日博陵林氏的女君乃谢夫人,宗族、家事皆为她决断,你三姑都不能就此多言,你不知前因,便妄想擅自干预,且那位杨夫人属枝庶,你与她沟通繁多又有何用?我今告诫于你,切勿贪心,二者都想兼得。”

    郗雀枝趴在地上的手指小幅度的一弯,益发恭敬的伏拜:“儿谨记,谢夫人虽有片刻不悦,但那是与杨夫人,与儿说话时,谢夫人言语带笑,应当无碍,阿母不必为此过多忧虑,我会时时以高平郗氏为行事准则。”

    萧氏斜瞥一眼地上,警戒了句“再勿有今日之事”便径直走过,离开厅堂。

    随着丝履踩过地板的声音逐渐消弭,郗雀枝缓缓跪直身体,双足依次站起,心却已经游神。

    待醒悟之后,立即命随侍菡萏去唤人。

    不久便有一婢跟随而来。

    已踱步入席的郗雀枝抬头望去,受完奴僕的揖礼后,言道:“听闻谢夫人亲母不日前有疾,高平郡有一神药,我欲献之,但恐有所触犯,因而才想要询问你此事可真?”

    侍婢听言则敬答:“禀女郎,此事为真,但有疾的是渭城谢氏之嫡母,非女君亲母。”

    郗雀枝面色平静,像是早已得知,言语间却是愕然:“谢夫人亲母不是渭城谢氏的女君?”

    侍婢亦如实应答:“女君乃侧室夫人所生。”

    女君自幼由嫡母范氏抚育,并非是难以启齿之事,士族大家亦从不在乎汝母为何人。

    只问所出身的氏族。

    家族才是女郎与郎君的底气。

    郗雀枝再问:“家中君姑还在,为何家私不由君姑决断?”

    不论这位女郎问何,侍婢皆具答之:“博陵林氏的大宗已是家主,家事自该由女君治理。”

    确定内心所疑问的,郗雀枝忽而浅笑,挥手招之,轻声问道:“不敬姑氏,谢夫人便不怕被遣回谢氏?”

    这些皆是她所好奇的,往昔不能问妇人,惟恐得不酬失,今日自要询问个明白,以后才好行事。

    侍婢惊恐拜手,拒不敢言。

    郗雀枝笑了笑,用着最温柔的音调,一步步的胁逼劝诱:“我此行寓居建邺,本是为一睹国都壮丽,但出行寥寥,既得你们女君照拂,又有郗夫人为姑母,凡聪慧的都能知道其中缘由,譬如不日你便该唤我夫人,而你一个奴隶,日后我想令你如何煎熬,便如何煎熬。”

    “生、不如死。”

    侍婢颤着闭眼答道:“五公主羽化以后,女君代主适人,不得肆意遣返。”

    郗雀枝望向北面的尊位,一字一字的往外吐:“此、生、都、不、能?”

    已汗流浃背的侍婢一鼓作气的尽数告知:“家主如今已拜尚书仆射,为陛下重用,若不喜,自可再纳正室,是否会遣回谢氏,婢不知,因皆在家主一念间。”

    郗雀枝也终于满意。

    侍婢如获大赦般的匆匆退了出去。

    *

    居室北壁,女子伫立。

    随着她展开双臂,宽大的垂胡袖也笔直。

    两名媵婢见状,低头上前,走到其左右两侧,解开腰间衣带,抬手轻捏袖口衣缘,将素纱襌衣脱下,置于漆木衣架,然后取来褐色直裾。

    在为女子更衣时,门户的方位传来脚步声。

    被命令跟随林卫隺去郗氏屋舍的媵婢入内后,停在不远处,归来禀道:“女君,五郎已从夫人那里离开,回到自己的房舍。”

    谢宝因弃掉青玉带钩,仅用细带束衣,而后徐步去南面的坐榻:“夫人如何处理的此事。”

    媵婢站在原地未动,只是缓缓跟着女子的行迹而转动身体:“夫人闻之盛怒,欲要惩戒,但有郗家女郎在旁劝阻便不再追究。”

    谢宝因扶腰踞坐好,倚着三足凭几轻轻颔首。

    郗氏乃林卫隺的嫡母,罚或是恕,皆是孝义,谁又敢有异议,且郗雀枝得妇人喜爱,能听她的谏言,亦是情理之中的事。

    留守在家中的玉藻命两婢端着盥洗的器皿进来,听到媵婢所禀的最后一语,侍坐在女子旁边,奉巾而报:“女君这几日不在,不知郗女郎与家中的夫人、女郎交往甚多,初到鸡鸣时分,她便去陪伴夫人礼佛,待夫人休息后,继而去二夫人的房舍相谈许久,短短几日,两人已快成知己。”

    谢宝因笑而不言,最重嫡的人忽然转变去护郗雀枝的疑惑便也得以疏通,只是当时在那位郗女郎身上所觉察出的异样,此时却如何也难以回顾起来。

    待盥洗完毕,又有奴僕寻来。

    有关杨氏:“夫人已在准备迁居,命我来报女君,五千钱并非是小钱,麑裘也并非是轻易能得之物,均还需时日。”

    去书案处取来东西的玉藻重新跪坐在女子身旁,双手奉上,她虽低着头,眼里却尽露鄙夷,原来这位二夫人也知道五千钱非小数,麑裘非池中物。

    谢宝因伸手接过沉甸甸的一卷书简,唇畔浅浅弯着,又给出期限:“自是可以,便以两载为期。”

    奴僕默然片刻,似乎不愿相信所听到的,想要无限稽延直至女君忘却此事的夫人心愿看来已经破灭。

    见再无转机,最后行礼离开。

    而忆起李夫人要来一事,谢宝因从典文中抬眼,掌心落在腹部,望着一处静默良久。

    “去命人再另收拾一间居室。”

    【📢作者有话说】

    [1]先秦·《庄子·徐无鬼》:“羊肉不慕蚁,蚁慕羊肉,羊肉膻也。”【中性成语,可作谓语、定语;指追逐名利。】

    [2]姪子:谓庶出的女儿。《公羊传·成公二年》:“ 萧同姪子者,齐君之母也。” 何休注:“ 萧同 ,国名。姪子者,萧同君姪娣之子,嫁于齐 ,生顷公 。”

    [3]能近取譬:能就自身打比方。比喻能推己及人,替别人着想。→先秦·孔子《论语·雍也》:“夫仁者,已欲立而立人,已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

    [4]《孟子·滕文公下》:“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5]枝庶:嫡长子以外的支系。→《史记·惠景间侯者年表序》:“至孝惠时,唯独长沙 全,禪五世,以无嗣絶……故其泽流枝庶,毋功而侯者数人。

    [6]汉.王充 《论衡·明雩》:“父不食於枝庶,天不食於下地。”【译注:死去的父亲不享用庶子所供的祭品,上天也不享用各诸侯国的祭品。】

    [7]晋.潘岳 《杨荆州诔》: “系自有周 ,昭穆繁昌,枝庶分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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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9  ☪ 白色斑痕

    及至五月仲夏时, 日永星火。

    甘棠[1]树于中庭,蒺藜丰于室庑四周。

    鸣蜩[2]于硕大的树叶之上悠闲避日,汲取清凉。

    敞开的繁华门户中, 可见明净的室内放置着一套青铜器皿, 有壶有匜,有高有低,清水在其中来回流淌,模拟那山林间的潺潺溪流,加之中庭有高树, 遮阳庇荫,轻易便得清凉。

    在室内东壁的卧榻前方, 又摆置盛有坚冰的青铜鑑,上面兽纹繁复精美,器皿一旁有竹席,媵婢双膝跪着侍坐在上面, 双手持着长柄腰扇生微风。

    冰鑑即刻被白雾缭绕,往榻内悠然飘去,而为防寒气过重, 青色帷幔被垂放下来, 使得水汽被滞碍部分在外。

    十步外的几案旁边,跪坐在席上习女工的妇人感知到阵阵凉意后, 抬头命令:“把冰鑑的盖身合好,受冷过多, 于你们女君身体和皆有害, 用腰扇送清风即可。”

    妇人乃她们女君亲母, 自不敢怠慢, 违背其命。

    媵婢朝妇人微微拜手禀命, 随即把手中腰扇放在身侧竹席上,俯身用双手拿起那沉重的斜坡苫型器盖,小心翼翼放进四方的器口上,将其覆盖的周密无际。

    妇人又转而望向卧榻,目光落在尚在熟寐的女子身上。

    谢宝因于朔日便搬入产室,如今已是月夕,不日将要生产,只是近期天气闷热,她不仅多眠,且还时常入梦中。

    外出归来的玉藻刚入内,见这位李夫人今日也照常来了这里,低头上前,拜手行尊卑之礼:“夫人。”

    李夫人颔首,继续女工。

    玉藻再拜过后,去到东面卧榻旁,侍坐在地板上所铺的竹席右侧,不时便侧头看向跽坐在几案旁边的妇人。

    妇人到这近一月,常常都要来此亲自照顾女君,日日习女工以供女君与小女郎的服饰之用,行事确实如一个亲母,言行周至,拳拳若亲,仿佛是她自小眷爱到大的爱女,但昔日往事却仍还历历可数,希望她是真的已经病愈,不会再像从前那般痴狂。

    卧榻内忽然有呓语。

    室内的众人瞬间便枕戈寝甲。

    与玉藻一同侍坐在此的媵婢迅速放下腰扇,急切膝行过去,将薄如蝉翼的两层帷幔拢到一边。

    于琉璃榻上寝寐中的女子也清晰显现在眼前,她躺卧其上,长眉蹙额,即使身上穿着轻薄顺滑的丝衣,但已是汗湿丝绢,额角与鬓边的碎发也被浸透。

    拥覆着触之则肌肤生凉的丝衾也不见效。

    玉藻见状,敏捷拾起席上的腰扇,送去凉风。

    风拂半刻才有好转。

    媵婢则跪坐在旁边,用麈尾驱着夏日蚊虫。

    安谧中,谢宝因长睫煽动几下,双目还是合着,后来又似乎是想要翻身,但腹隆如球,有些艰难,内心渐渐生气烦躁之意,抬手便要抓腹。

    忧虑会出事,她急忙出声唤醒:“女君。”

    李夫人见那边的形势有所危殆,也暂缓女工,宽袖拂过几案后,撑物起身,只著着足衣,匆匆履过杉木地板,穿过两婢中间,双足垂坐卧榻边。

    *

    谢宝因觉得自己陷进一片浑沌不分的宇宙之中,四周皆是熊熊焦火,她微翘的羽睫颤动着,宛若在同烈火挣扎,而后悠悠醒转,眸底散着一片雾,眼里迷离。

    李夫人见她醒寤过来,拿出身上的佩巾,覆在手上,而后伸去女子唇畔。

    谢宝因下意识便张开口,吐出嘴中所含的蝉玉。

    李夫人右手往外递给侍坐在榻边的媵婢,同时又对玉藻令道:“命侍婢来为女君奉巾奉匜。”

    玉藻唯唯禀令,行礼低头退出。

    随即,李夫人又挥手命侍立在远处的媵婢前来,把女子扶持坐起。

    在卧榻踞坐好后,谢宝因的意识也变得清明,她倚着斑丝隐囊,望向妇人:“阿娘怎么不回居室去休息?”

    李夫人依旧坐在原处未动,视线往女子双腿看去,虽因妊娠而浮肿,但仍还算纤细,她叹息一声,伸手去揉:“你如今将要生产,古往今来妇人妊娠皆属险恶之事,我若不在,怎么安心。”

    谢宝因用心观察着妇人,感知到肌肤被触碰后,连忙避开,这近乎是一种出于习惯的警戒,眼中还有一丝没来及被掩饰掉的恐惧。

    很快,她又从容言语:“阿娘是生我之人,理应是由我奉养膝下,照顾饮食与起居,虽我已为人妇,但阿娘来到我家中,即是宾客,为儿为主,都不敢使阿娘来侍我,岂非不孝不敬。”

    李夫人还在愕然,待明白过来后,用以饰辞从室内离开。

    少焉,木屐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嘎吱响起。

    谢宝因更好衣,缓步至南壁,于坐榻踞坐,而后她怅然抬手,抚上长颈,望着窗牗外的蒺藜不言。

    玉藻入内见此状况,又想起离开的妇人,便大约知道一二。

    昔年李夫人患病痴狂,举止可怖,这位在渭城谢氏齿序第五的女郎就曾差点丧命于亲母的双掌之下。

    发生此事后,谢家阿郎才下命把女郎交由嫡母范氏抚养。

    奉匜奉巾的两婢也低头上前,屈膝侍坐。

    “女君,请盥洗。”

    见侍婢跪坐在眼前,谢宝因回过神,伸手从篚中取来匜,临盆浇水盥手,随后净面。

    *

    庭院里的仲夏蝉鸣以及徐徐清风吹过甘棠叶的沙沙声经过南牗进入室内,室中央青铜器皿所模拟的淙淙源水也流声悦耳。

    如此安謐之下,谢宝因危坐书案前,翻阅简牍。

    媵婢侍坐在左右侧,用腰扇送风。

    女子在看到最后几根竹简上所书的“峻岨塍埒长城,豁险吞若巨防。一人守隘,万夫莫向。公孙跃马而称帝,刘宗下辇而自王。由此言之,天下孰尚?[4]”时,心神开始迷失。

    前些时日,西南那边便传来军情,林业绥、王烹所领的军队一再溃败,非但没有收复失地,还死伤千余人,朝中官员纷纷开始上书要求天子问罪于二人。

    尤其是举荐王烹的林业绥,在他们口中可谓是有双重的罪。

    这些人,莫不是谢贤的门生,或是昭国郑氏的子弟,基本都属于郑谢权势范围之内,而他们两人却都于当日告病。

    那时仅有裴敬搏、裴爽在朝会上据理不挠。

    裴敬搏以国土未丢,便是胜利为由,讥讽郑谢。

    可诸多朝臣仿佛是受过谁的教导,并未陷进二人所设的圈套之中,只死死抓着王烹未能战胜一事谏言。

    最后裴敬搏不再开口。

    天子李璋似乎也有所动摇。

    裴爽为不负男子所托,能够稳住君心,继续极力抗争,上书言道“郑谢溃败死伤,半载岁月,朝廷群臣无一人敢言,为何林仆射与王将军才四月时日,诸公便一副国要亡的气势,恨不得以亡国罪对二人论处”,后又激昂谏言“诸国战事之中,所有胜局,将、师、君皆缺一不可,将要勇,师要谋,君要稳,如今胜负尚未分出,将、师仍还在西南,陛下便要因为这些郑谢庸狗而迟疑吗?”

    这些话,字字句句都戳着郑谢的心肺,朝上有不满郑谢的官吏,兴致勃勃的说与同僚听,便也传出了含元殿。

    但最后天子是如何决定的,是听进谏言,或是圣怒,无从知道。

    谢宝因再也看不下去这些密密麻麻的黑字,把书简卷起,放回原处,重拾了卷简牍,在案上摊开后,提笔开始在未连缀的生竹片上抄写从前答应过法师的经文。

    这部经书日后需供奉在神像前,因与那只仙鹤的缘分,是以上清法师才找到她,积累功德的事,自不能推脱。

    只是体量太大,又需用小楷一笔笔的写,凡有脏污错字,整根竹简都要被废弃烧掉,断断续续一载,只剩下最后一章,本想着等腹中孩子诞生,再写完送去。

    可近来心神既不安也不宁。

    漏刻的滴答声中,她停笔,将帛书卷好捆束。

    随后命玉藻小心送往天台观。

    即刻,奴僕便驾车载着人往缈山去。

    *

    同时,在千里之外的西南,一匹枣红马被人骑乘着出了广汉郡城门,疾速跑在官道上。

    十六尺宽的道路,随着行驶,渐渐变为八尺,而后是七尺。

    一声勒缰绳的声音落下,马也停在了一处山脚下。

    王烹连忙翻身下马,拿着圣谕,去了半山腰处的紫霄观。

    这处道观,从前也是信客芸芸,香火瓦器精美不断,但自从西南三郡出现叛贼,此山又邻接着他们所盘踞之处,无人敢再来供奉,渐渐也就变得冷清。

    只有道士还在。

    观内正坐于树下修经文的道人见有士族子弟前来,不疾不徐的行道礼。

    从小在隋郡那种修建防御工事之地长大的王烹信不来这些神神道道,但还是回了个平礼,问道:“林仆射在何处?”

    十几日前,男子旧疾再犯,来到此处静养。

    道人伸手指引,恭敬应答:“林仆射在靠近山崖的那间静室。”

    王烹抬脚就往后面供信客休息的地方走去,推门便见男子披着大氅立在临北的窗牗前,望向对面青山。

    几案之上所摆的博山炉散着静神的幽香,一旁还有小粒红丸散落,与漆案所比,宛若黑暗中所绽红梅。

    大约是男子起身时未曾注意,装有这些丹药的陶瓶被带倒所致。

    “从安兄。”他倒吸一口凉气,这人还没被疼死,那真是八方神仙都守在紫霄观,“这十几日来,你都未曾食用药石?”

    配了一月的量,不应还剩如此多。

    林业绥头也没回,声音不急不缓,带着山间的寒冽:“太过依赖这些药,我会死得更快。”

    当年男子从建邺去隋郡,因水土不服,抵达后,脸色有月余都是苍白的,后在他父亲王桓将军麾下,又因年纪太小,而被其他司马幕僚所轻视,那些覆灭叛军约三十万的战役,是这个人整整七个昼夜不曾合眼,不停推导出的胜利。

    可后面半载的时间里,也以致碰根头发丝便如同万针扎进颅内,军中医工虽给专门配了药石调和,但其中止疼的具有依赖性。

    因而男子只有在严重到难以忍受时,才会服用。

    熟知这些往事的王烹不再劝阻,从怀中拿出一封文书,递过去:“果然如你所料,郑谢的那些门生与子弟上书参你,裴家那对族兄弟与他们辩论了两个朝会,最后还是裴爽不肯放弃,接连谏言,陛下这才宽限我们到九月,要是还没有打出一场胜仗,便要派人来西南问罪。”

    病这些日子,林业绥消瘦不少,伸手接文书时,也能窥见其指节泛白,青筋瞧得一清二楚。

    他淡淡瞥完,问道:“太子可有被牵扯进来。”

    王烹摇头:“这几日,建邺那边送来的尺牍都并无提及。”

    虽然人离开建邺,但男子在那里留有后手,自从来到这里养病后,消息便由广汉郡的他来全权接收。

    一件大事落地,林业绥眉眼松开,低垂黑眸,把文书折叠回原样,付诸一笑:“不亏是有比干挖心之志的人。”

    太子是自己的万不得已之策。

    若太子出面,便证明他和太子私下有所联系,这盘棋将会彻底变乱,不论是他还是太子,在天子面前行走都会更加艰难。

    王烹一边把文书重新放回怀中,一边忧虑开口:“可天子只给我们三月期限,这一仗能赢吗?”

    近四个月来,他们完全就是被对方牵着鼻子在走。

    “下月便能回到建邺。”林业绥抬眼,从窗边走开,凛冽开口,“我已知道他们背后之人是谁。”

    王烹惊了下:“谁?该不会是那些世族”

    林业绥拾起被压在竹简之下的佩巾,他不经心的用手轻拂而过:“我所有谋策都能被对方给破解,你觉得还有谁?”

    王烹恍然大悟,男子这些年只在隋郡做过郡相,隋郡主要防御的便是西北的突厥,就连那些叛军也都有突厥人在背后。

    突厥百年前被打到一蹶不振,被迫和他们议和,最近这些年恢复过来后,越来越不安分。

    出身于太原王氏的他立马就想要去告诉自己父亲,可当意识到如今身处于西南后,又冷静下来:“但西南位处我国境内,突厥便是指挥着这群叛贼攻下这些郡又有何用?难不成还想要建立国中之国?还是笃定他们能够由此郡张开大口,吞噬掉我们的国土?”

    林业绥过去将另一边的窗牗也给推开,重新看向对面的高山,那些人便像西南的蛇虫般隐匿其中:“他们意不在蜀、巴、广汉三郡,更不在那另外两郡,而是另有所图,现在所做也仅是想要消耗我们的兵力,迫使我们再继续从周边郡县调兵,尤其是凉州郡。”

    他一双黑眸沉下:“好让突厥从此郡踏入我国境内。”

    来西南的那日,收到的两封文书中,有一封便来自隋郡,王桓在上面说附近突厥大军有异动,他们立马戒备,可长达近一年时间,都不见侵犯边境。

    隋郡位处西北,隶属防御突厥的重要郡县,此郡由征虏将军自治,算是郡国,可置相国、司马此类官职,太原王桓这支,因先祖封为郡国公,从立国起,便驻守在此,早已熟悉突厥特性。

    自王桓镇守以来,重创过他们一次后,这二十几载来都不敢再轻举妄动。

    而凉州郡兵力凶悍且多,只是世代传沿下来的守军将领之职,如今是个无能之人担任,且还完全不熟悉突厥。

    在接连受到挫败,养病期间日夜驻足在此,看到这些畔贼的通讯方式时,他才联系反应过来。

    王烹缓了好久,本来只是围攻叛贼,却突然变成与突厥的战争,如果这里处理不好,必定又要陷入战乱。

    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看向男子:“可有应对之策?”

    林业绥负手,指腹轻抚着佩巾,若等人出招,永远只有被动:“留出主力一万,其余四千兵力分成四队,两队分别进攻巴、蜀两郡,还有两队埋伏在途径这两郡的道路两侧,先攻打巴郡,营造出我们大部分兵力都聚集在此,引得另一郡的叛贼来救援,此时蜀郡防御薄弱,主力过去直取即可,当他们反应过来,必定会原路返回,埋伏的人则需在半路阻拦,但绝不可恋战,适可而止。”

    “依照此法,便可收复巴、蜀两郡。”

    未曾听到男子再说别的策谋,王烹有心提醒:“可若如此,其他两郡也有丢失的危险。”

    看着眼前人焦虑的神色,林业绥淡垂眼皮,忽笑道:“他们的大多数兵力都驻守在这两郡,去骚扰另外两郡的不过只有百余人而已。那些留守山中的,找个起东南风的时日,围山放烟。”

    停顿片刻,他毫无悲悯的开口:“跑出来的,杀还是俘,由你自己决定,没出来的,一直围困到冬天,无水无蔬食,自然便死了。”

    “那我明日布置下去。”王烹深知,如若他们此时并非身处西南,而是在隋郡、在敌国境内作战,“围山放烟”必定会变成“围山防火”几字从男子口中说出来。

    说完要走时,看见林业绥所拿的佩巾,又停住了脚。

    来了西南以后,这块佩巾便从不离他身,看那半旧的模样,想来是一直用着的,只是到了这里,竟然都舍不得用来擦东西了。

    王烹愧疚一叹:“从安兄,此地虽然艰苦,但你不用如此节俭,我努力尽早结束西南战事,待回建邺后,佩巾你想用多少都无碍。”

    林业绥闻言低望,泛旧褪色的青绢上附着有白色斑痕,意识到什么后,喉结滚动便似有琼浆从喉中流过,临行那夜的吞吐、噬咬与吮吸,以及唇舌对那两颗明珠的尽情搅动,在感官之上反复重现。

    而后,他抬眼,从容藏入襟袖:“此物于我无价。”

    *

    翌日水从云下。

    盛暑之下的建邺被一场微雨给渥润过后,即是新晴,六合清朗。

    谢宝因挽家居的堕马髻于身后,穿雾绡轻裾,跽坐在堂上北面,一手垂放在案下,一手伸出平放于案上。

    她的视线越过从竹席起身离去的医者,望向中庭高树。

    跪侍一侧的媵婢见女君许久未动,大胆膝行几步,拿来蒲葵扇,把几案最右侧一角所摆冰鑑的冷气用风挥散开来驱热:“女君不必忧心,依医师所言,并非是毫无举措,孩子定能安然诞下。”

    谢宝因把手收回案下,眉心忧虑却丝毫不减。

    直至林圆韫迈着大步进来,即使足着丝履,踩在地板上也发出哒哒声,她跑过堂上,未绕过几案,去到阿母所跽的坐席,而是站在对面,隔着几案,努力伸手到阿母嘴边。

    谢宝因看了眼,见她小小的手中拿着已发黑成熟的亭奈[4],递来时又碍于身长而吃力,随即唇畔露出笑意,身体前倾,张嘴食用。

    林圆韫开心笑起来,很快又眨眼开口喊“耶耶”。

    谢宝因一听便知她言语间的真正含义,浅浅一笑:“耶耶想耶耶了?”

    林圆韫嗯了声,从左侧绕到几案后面,直接踩在箕纹席上,张开手去抱。

    谢宝因笑着拥女入怀,心情也变得舒畅:“耶耶很快便能归家了。”

    抬头见阿母嘴里在吃着自己前面喂的亭奈,林圆韫忽用好奇的眼神端详起来,然后道出一句童言童语:“吃了,有阿弟。”

    谢宝因闻言,原在嚼食的唇齿不再妄动,惊愕垂首。

    *

    不及半刻,几案左侧有侍婢奉匜。

    谢宝因把嘴里已被嚼烂的亭奈果肉吐净后,厉声询问堂上众人:“女郎今日都与谁有过接触?”

    玉藻也从堂外进来,低头报君:“李夫人清晨曾带女郎去过二夫人的屋舍。”

    谢宝因眼眸微垂,呼吸渐重。

    袁慈航在四月诞下了一名郎君。

    李夫人来时,尚不明白是何状况,待听媵婢陈述完,笑而答之:“你如今是博陵林氏的宗妇,膝下怎能无儿郎,吴郡曾有世家夫人带家中女郎去生男之室,于无意中从盘中带回樱桃给阿母食之,乃生男子。”

    谢宝因突然无力起来:“阿娘也是如此与阿兕说的?”

    李夫人坦然无愧的颔首:“女郎随你这个阿娘早慧,大人所说,她已皆能明白,无需费心,孝心亦然。”

    早慧。

    随她。

    谢宝因笑然,唇畔轻弯的那抹弧度中含着难言出口的悲哀:“仅此一次,还望夫人日后勿要再行此事。”

    李夫人只觉她的善心足以感动人:“我听闻郗夫人已对此有所不满,难道你要以后日益失意,最后不得宠爱,因心生怨言而被厌弃?就如我一般?”

    谢宝因向东怒视,然而浓长似鸦羽的长睫却轻轻一颤,言语间竟是浓浓哀戚之意:“如夫人哪般?”

    玉藻迟速劝阻:“夫人慎言。”

    李夫人在诞下孩子之后,阿郎便极少再去看她,恰逢女君那时又诞下六郎谢晋渠,妇人就以为根源在她所诞是女郎。

    这是她痴狂的原因,或也是女君内心难以愈合的伤。

    谢宝因看着盘中被嚼烂的果泥,心中一片汪然平静,寂然澄清:“不论是女郎或是郎君,我皆会宠爱,视为珍宝。我不需我的孩子带着这种冀望诞生与活着,也不要她们平生就如此过完,更不希望她们一生都心怀‘父母并不为我的诞生而喜’的抑郁之情,若林从安因此有侧室之子,有所新宠,我必会让之,绝无怨言。”

    李夫人最后拂衣而去。

    一直侍坐右侧的媵婢在去置换鑑中的坚冰时,与同为从渭城谢氏而来的媵婢玉藻私语了几字。

    玉藻惊恐的看向于尊位跽坐的女子。

    *

    鸡鸣刚至,郗雀枝便来到居室门扇之外,细心询问侍立于此的侍婢,妇人今日安否,举止言行皆恍若亲子儿妇。

    礼佛时,又与妇人一同跪于香坛,竭尽虔诚。

    待诵完经,漏刻已浮数刻,将至清晨。

    郗雀枝先一步于蒲席上起身,漫步至烛架前,从侍婢手中拿过香火,去佛像前点燃,然后横置于掌心中,以拇指与第二指中间托住,朝妇人深深一拜。

    郗氏垂下于胸前合十的手,睁眼看神佛,接过香火,祷祝完后,递给侍婢去供奉于佛前炉中,随即走去左右两侧的灯架前,续点长明灯,随即出殿门:“卫罹与他长兄即将归家,你也已出孝期,不日便可与高平郗氏讨论你们成昏之事,我今已向阿弥陀祷告,祝愿林氏能如螽斯羽,诜诜兮,振振兮。”

    郗雀枝侍立在妇人右侧,双手恭敬落在身前:“谢夫人与袁夫人皆已诞子,三姑不用多忧。”

    步过甬道,郗氏于堂上北面的食案前入席,整理好容服后,嗤呼不喜道:“谢氏迟迟未诞嫡长子,如何不忧?”

    郗雀枝在东面的食案屈膝席坐,臀刚落在双腿上便听到妇人所言,沉默少顷,疏缓进谏:“昔日黄帝子孙蕃育,盖由妾媵众多[5],或可广纳淑媛。”

    见兄女还未嫁为儿妇,便开始为自己解疑释结,郗氏意知满足的朝她颔首而笑。

    二人其乐融融欲进食时,侍婢低头而入:“夫人,医师来报女君此次诊治的结果。”

    关于宗子,身为君姑自要知晓过问。

    郗氏执起象箸,露出未能用朝食的不悦之色:“命他在外等候。”

    侍婢也对答唯唯,恭敬而退。

    *

    一人疾速行过地板,咚咚的走路声便似战场鼓点。

    那人停下后,朝尊位揖了一礼:“谢夫人此胎乃横产,生产时需万分小心,要有医师侍在左右两侧,以保安全。”

    郗雀枝闻而抬头,振奋的注视着堂上。

    郗氏依然是常例询问:“孩子可无恙。”

    医者怔住。

    郗氏音调加重:“孩子是否无恙。”

    高位者的质问,使得医者战慄拜手:“安然。”

    闻听后,郗氏面容平淡的挥退此人。

    最后,命侍婢捧来佛家经典。

    一切如故。

    【📢作者有话说】

    [1]甘棠:即杜梨,高大的落叶乔木,春华秋实,花色白,果实圆而小,味涩可食。→《诗·召南·甘棠》:“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 三国吴.陆玑疏:“甘棠,今棠梨,一名杜梨。

    [2]鸣蜩:蝉的一种,出自《诗经》。

    [3]西晋.左思《蜀都赋》。

    [4]亭奈:梨。

    [5]出自二十四史《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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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0  ☪ 子姑待之

    湿润的砖石之上, 浅浅积着清澈见叶影的洼水。

    两侧青草勃勃,白蚁成群绕高树。

    忽又有踏水声传来,接着洼水激起白花。

    一人, 两人。

    他们上阶后, 右转入相通楼宇重屋的甬道,疾步走过数根圆柱,抵达这处屋舍群中最大的一间居室。

    但又在室外停下。

    由随侍先入内见告:“夫人,高平郡那边派遣了使者而来。”

    萧氏坐在编有绮纹的竹席上,头上只有简单的金饰, 靠着身侧的凭几,面南而望庭院, 享用着侍婢用扇送来的冰凉:“为何而来?”

    随侍如实应答:“只说是阿郎所命令的。”

    萧氏闻言,掌心撑着凭几,慢慢正坐。

    自前朝伊始,天下权势的分配便始终在变, 以往能在天下这盘棋局中与各方势力的郗氏如今却急需用女郎婚姻来重新与其余士族架构起一条共同利益,试图重入权势纷争,使宗族昌盛。

    此次与博陵林氏的婚姻便是一次时机, 郗家尤为看重, 且家中最小的郎君已及冠,听闻上扬郡掌管兵马的郡长史之位将要空置, 士族都已虎视眈眈,其欲逐逐。

    郗家也不例外。

    只恐是为了此事来催促的。

    她屏气以待:“命他进来。”

    随侍应诺。

    待室内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随即又响起。

    萧氏转头向西看去。

    使者径自走到妇人面前, 一手撩起下裳, 而后利落低头跪下, 双手奉上手中的一根尚还泛着青色的竹简:“夫人。”

    萧氏心切的伸出右手直接夺来。

    见状, 旁侧的随侍亦十分机敏的观察着妇人神情,然而却见夫人竟面有悦色。

    不过转瞬,萧氏手肘一折,掌心落在身前,顺势也将尺牍所书遮掩住,笑着与使者言道:“我还需与谢夫人、郗夫人辞别,你且先在建邺寻处馆舍住下,明日再随我的车驾一同回高平郡。”

    使者不敢推却,应下“唯唯”后,欲要往外退去。

    但刚至门口,又见一人。

    他连忙揖了一礼:“女郎。”

    郗雀枝望着这人思量少顷,意识到他是郗氏的家臣后,颔了颔首,而后昂起头颅,迈步径直走过。

    入到室内,她又恭顺的行礼:“阿母。”

    萧氏倚着漆几,手指无意识的抚摩着竹片:“今日怎么归来如此早?”

    妇人似和悦似审问的态度,让郗雀枝一时难以分辨其中喜怒,屏息良久,不敢复言,最后只好告知:“三姑说外兄不日将要归家。”

    此话的含意便是不日将能成昏。

    不知为何,萧氏竟叹息一声,然后将手中尺牍放在身下所坐的席面之上:“那便好。”

    郗雀枝眸光流转,为人却愈加谦恭:“儿还有事需阿母教导。”

    然萧氏不以为意:“但说不防。”

    郗雀枝闭目,再三思虑,终开口言道:“敢问阿母,儿的亲母卢氏究竟是因何而丧命的?”

    萧氏眯起眼,注视过去,这女郎的所言已都不需多想便可知是在侮辱于她,满腔怒火瞬间积攒在心里,切齿反问:“你疑我?”

    感应到妇人的怒气,郗雀枝迅速俯身,以额触地:“儿不敢。”

    萧氏心知眼前看似平日篤谨孝道的姪子,实则内里有着杀不尽的野心,对权势名利充满了过分的贪欲之念。

    如今有此一问,绝非兴起。

    妇人冷笑,表露出父母威严:“不敢?那你此问是何意?”

    无论何时何地,父母永远都是抑制子女的一方,郗雀枝的手心也开始出汗,不敢抬起头颅。

    萧氏却对她事事都详尽,明白此态非恐非惧,抬手命左右随侍即刻退出后,厉声道:“说。”

    郗雀枝清楚的了解一个事实,若要成事,她便必须铤而走险,在屏息过后,徐徐开口:“不敢愚弄阿母,今日我从医师那里得知谢夫人乃横产。”

    萧氏看过去:“所以。”

    郗雀枝直起伏地的上半身,以跪姿示人:“若我为女君,一定让高平郗氏的子弟前来国都。”

    “横产在生时确实艰难,但未必就”萧氏言至一半,目光忽变得冷厉起来。

    横产若遇上经验足的稳婆,一样能够安全无恙,但眼前的人既能说出此话,那定是已经有把握让谢宝因丧命于此。

    痛心疾首的妇人字音也逐渐咬重:“多行不义,必自毙。”

    郗雀枝低头,但依旧倔强:“我只不过是借势,何为不义。”

    萧氏讥笑道:“借势?”

    郗雀枝身体跪的笔直,目光灼灼:“天下被称为英雄者,有谁不是借乱世而起,譬如往昔,三主争霸,不正是士族过盛,导致各方势力把王朝撕裂,掌握兵马之人开始平乱,随之出现占据一方的霸主,于是诸多氏族开始选霸主而忠,忠的又真是家国大义?不过是忠家族权势与利益,又有多少寒门因此成为今日的士族?倘此为不义,他们又凭何被称为英雄,凭什么成为士族。”

    萧氏深吸一口气:“天下纷争是你来我往,利益交错,涉及权势、土地、财产乃至是对你我妇女之分配,为何与争霸天下混淆?我告诉你为何不义,昔年郑庄公为王,其弟为臣为幼,却意图取而代之,再而三僭越。”

    郗雀枝没有丝毫动容。

    萧氏知道她已无法再教顺女郎,看到席面上的竹简时,轻声叹息:“高平郡有使者送来尺牍,昭国郑氏欲与郗氏议婚,你阿父命我即日归家。为你嫡母,为郗家女君,我皆已尽心劝诫于你,我也知便是严令你不准行此事,以你的聪慧,要你三姑事事皆听从于你,不过是须臾几言之间。你若如愿成事,郗氏绝不有求于你,但若你失事,郗氏亦不救你。”

    昭国郑氏此时要通婚,看中的就是郗氏乃是她这位外甥林业绥的外祖,这是想要以此给博陵林氏重击。

    今日既已派使者前来催她尽早归家,想必已经选定昭国郑氏,毕竟她那女公与他们有往事横隔,以后也一定会处处受制。

    郗雀枝闻言,瞬间惊愕失色。

    念起这些年来的怨恨,日后她们母女也未必能再见,萧氏终说出当年事实:“你心中始终都以为是我暗中下令害死你亲母,为了郗氏一族的利益,必定更加认同你的所作所为,从而助你,但你可知卢氏生你之时,正值烈烈冬日,雪已有膝高,医师也因此被阻绝数里,在生死抉择之际,就因曾用龟甲占卜过,你父亲对这个孩子必定是郎君深信不疑,所以下令救你,并亲自摈弃了你亲母。”

    数载来,她都在深思一事,家中最受他宠爱的妾妇就因腹中胎儿可能是郎君的一念而丧命。

    侍君之道,在什么?

    可以无宠,但须有他不敢让你死的理由。

    不要做卢氏那般的笼中雀,只知去讨欢,不懂看天下局势,愚蠢至极。

    妇人笑笑:“当看到所生是女郎,他又气恼到当即就要命僕从拿去活埋[1],是我把你夺到怀中,抚育于膝下。我将这些告知于你,只是望你明白,若非是我,你早已命丧于十几载前,随你亲母同去,而你既能为你亲母一事恨我,那更不应去害他人之母,更该明白‘夫仁者,已欲立而立人,已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2]’之理。”

    郗雀枝还精神恍惚的沉浸于萧氏前面所言,昭国郑氏要议婚,又将女君召回家中去,那她岂不是

    萧氏看着她,郑重而言:“这已是我能给你的最后劝诫。”

    郗雀枝拜伏称谢。

    王者承天意以从事[3]。

    此乃天意。

    既是天意,天也必眷顾于她。

    萧氏明白她心意已决,无奈咨嗟:“子姑待之[4]。”

    *

    季夏来至时,萧氏与高平郡而来的使者早已各自乘车离开。

    郗雀枝却不幸有疾在腠理[5],在居室里重茧衣裘,数日不出。

    今日,其随侍菡萏入室奉汤时,则见女郎跪坐于书案前,神色凝重,一言不发。

    她近前跪侍,放下汤药:“女郎。”

    郗雀枝瞥过来,在执双耳杯要喝之前,忽怅然,闻其叹息之声:“不必再看管梼杌,任它自由来去。”

    梼杌是一只猫的名,由西域安息国所产,毛色纯白,左右双瞳为异色,体形优美。

    因为谢夫人听闻她惧怕园林所豢养的那些猛兽,不敢亲近,唯独爱猫,所以特地命奴僕送来。

    饮完汤药,随即她又令侍婢去拿帛墨。

    菡萏揖手至唇畔,禀命去往西壁。

    双耳杯落案的同时,郗雀枝也小心翼翼从书案一隅高垒的卷卷竹简之下抽出一张帛书,这是她从三姑郗氏那里得来的。

    乃林业绥亲笔所书。

    身为随侍左右之人,菡萏将从竹箱里取来的缣帛放在几案上后,发觉女郎欲要书字,立即与左侧之人分担职责。

    侍左者把缣帛展开摊平。

    侍右者拿来那支卢湛作笔,蘸墨后递给主人。

    郗雀枝提笔,以小篆接连书下“放”“妻”二字,然后又停住。

    仿效笔迹与她而言,易于反掌。

    可人非禽兽,自然能够感受到他人真心,且行此险招,内心又怎会毫无顾忌,但只要想到,她的父族已经选择昭国郑氏,任她在国都独行踽踽,不留一言一语,不留任何家臣仆从,一如数载之前要埋她,所以今日她就算是只为了自己,也必须成事。

    看着缣帛上渐渐干透的字,郗雀枝满足而笑,从笔迹来看,并无错漏。

    最后,还需再加盖印章。

    她落在帛书上的手掌渐渐收紧,随后松开,似是已彻底下定决心,绝不反悔:“我已病愈,把梼杌带来。”

    随侍左侧之人不解出口:“女郎不是命”

    “请女郎宽恕。”菡萏看着几案上的帛书,即刻明白主人所想,跪拜谢罪,“梼杌不见了,恐是跑去了别处,我这就命人去寻回。”

    跪侍在左的侍婢也不再多言,跟着一同伏在地板上。

    *

    不出几刻,众奴僕及家中夫人皆知安息国而来的那只猫不见了。

    有疾的郗雀枝亲自出居室寻觅。

    谢宝因得闻,命令其余侍从帮忙搜索。

    而郗家女郎也如愿行至重檐大屋下,博陵林氏的家主之印就在男子的书斋里面。

    遣返一家女君并非个人私事,而属氏族之大事,必然要用大印加盖。

    戍卫于此的僕从既不敢阻拦,又不敢违背家主命令,最后两全道:“此乃家主处理事务之地,我检察过后,再行出来告知女郎。”

    郗雀枝温柔敦厚的微笑颔首:“多谢,但梼杌只认我,恐会伤你,或不愿露面,由我随你进去更为安全。”

    僕从身为奴隶,不敢相拒家里的宾客,沉重点头。

    进到室内,郗雀枝沿着室壁缓缓走动,轻扬的宽袖不知拂动何处,突然掉下一张帛书。

    她展开扫过,而后愕然,心中渐渐生出一股悲怆之感。

    郗雀枝笑着将帛书塞进大带。

    渭城谢氏又如何?

    一样会被自己的夫君摈弃於野。

    *

    至夏太阳,烈烈如火,其光灼灼。

    天朗无云。

    连接楼阁重屋的宽大甬道两侧每隔六丈便立有木柱支撑,在炽热阳光的照影下,柱影倾斜在平滑的石地上。

    然后,有一双青丝履缓慢步过,又有跟随的四名侍婢亦步亦趋走过。

    谢宝因一步一行。

    清风吹来,鬓边细发轻拂面颊。

    到议事的厅堂时,正坐在东面的医师立即站起,恭敬拜手。

    谢宝因由媵婢扶持在尊位跽坐,轻裾下隐着漆木坐具,随后径直将右手腕伸出,置于几案上。

    媵婢在几案右侧重新设席。

    医师也迅疾绕出几案,入席跪坐,在望闻问过后,发觉这位夫人时常以左手抵在胸口,低眉轻蹙,似乎有物哽在胸口,气色全无,有虚汗而出,肌肤亦也异常透亮,且烫热。

    他又伸手切脉,诊其寸口,视其虚实,只为以知其病,病在何脏腑[6]。

    谢宝因也缓下动作,抬眸看去。

    医师低头揖礼:“女君小时身体就有实热症,如今又在妊娠,势必会加剧此症,因而身体才会有高热、口干发汗、焦虑头晕之症,夜里更是失眠多梦,且已隐隐有阴虚症之兆,虽疾重曰病,但女君不必忧虑,进食清热补阳的汤药即可。”

    谢宝因身感疲倦,眉目无神,淡淡言:“我不想用药石,可还有其余医治之法?”

    医师略微思索,再揖一礼:“可用以针刺之法,若避开腰腹与几处重要穴位,不会伤及夫人与孩子。”

    谢宝因同意。

    侍立着的媵婢马上便去端来热汤,又将女君右手的垂胡袖往上拉,露出白皙小臂。

    医师也拿出鑱针,将其在热汤中浸过后,用巾帕包裹住全针,慢慢擦拭几遍,然后轻扎在手臂穴位。

    谢宝因亦咬着牙,忍耐着这股隐约的痛感。

    视线垂下,可见肌肤被浅刺出血。

    左右随侍拿出佩巾为女子擦汗擦血。

    直至过去三四刻,终于针刺完毕。

    从堂外进来的玉藻垂眸看着女君手臂,心里的忧愁再次加深:“横产可有方法提前医治?”

    谢宝因停息几瞬。

    静待回答。

    医师摇头,面向女子,恭敬而言:“夫人理当宽心,尚在妊娠时,横产其实并无所害,横产之险,需在生产时注意,除了经验足的妇人,必要医师侍在左右,还要保持心情舒畅,不可忧思过度,如此才会减少危险。”

    谢宝因笑了笑,颔首称谢。

    见人未再多想,医师欣慰收起针,从堂上退出。

    刚从东面下阶,直起身体要离开时,忽又看见对面甬道上立着一妇人,辨认出是谁后,他停下,对其弯身揖礼:“李夫人。”

    李夫人徐步来至中庭,直接开宗明义:“不知是郎君还是女郎?”

    医师沉默几息,迟疑不决道:“切脉应是位小郎君。”

    李夫人放下心来,兴高而采烈。

    见妇人大喜,医师喉咙里那句“脉像恐受身体其他因素影响,并不能以此为准”又咽了回去。

    深深一拜后,转身离开。

    *

    经过针刺,内心阴沉散去。

    谢宝因伏在身前的几案上,合眼欲寐不寐:“家中可是出了事情。”

    在医治途中,郗雀枝的随侍菡萏突然来了这里。

    “并无大事,只是来替郗女郎询问女君所用何香,她觉得其味清雅,我刚也已去女君居室拿了两袋香料给她。”玉藻摒退右侧的媵婢,屈膝跪在席上,“女君不日将要生产,应以休息为上。”

    谢宝因轻嗯一声,渐渐呼吸均匀。

    玉藻执着腰扇轻挥驱热。

    旋即,命侍坐在左的媵婢为女子披衣。

    *

    西南之地,王烹遣送走军中的医工以后,重新回到谋议的幄帐内。

    一眼看过去,见男子散发披衣,站在一张羊皮舆图前,背向身后的手不停摩挲着,或是按压指腹。

    随即,低低咳嗽几声。

    他转过身,迈步走至用沙子聚出三郡地貌的漆盘前,发觉前方所立的人岿然不动,淡吐两字:“羽书。”

    王烹望着男子白而微青的面容,欲要再劝:“从安兄,身子为重。”

    仲夏月夕,他们依据男子所出的谋策主动出击,于夜里收回巴郡,只是叛贼也迅速想出对策,竟主动放弃巴郡,用全部兵力死守蜀郡,同时还有部分来不及回城的兵力亡命流窜,布满山野,时时出来骚扰他们主力作战。

    林业绥亦明白,他在紫霄观静养的事情必定会马上被突厥那边得知,为不连累那些道众,连夜下山,但还是被敌方将领提前得到消息,于路上设伏,袭击车驾,致使他从车内翻滚在地。

    头颅撞上石头,胸腹也有所损伤。

    这几日来,又时常彻夜不眠。

    旧疾、新伤全都并发。

    医工还言明,他胸肺有溢血之兆,应是七大王当年纵马踢伤所致。

    林业绥伸手捡起漆盘旁边的砾石,放于沙堆之间,模拟着战势,声音不冷不淡:“尽早把这边事情解决,我方能安心回建邺养病。”

    不仅建邺群臣紧逼,天下局势也在紧逼。

    王烹低头叹息,简单口述今日所阅的羽书:“蜀郡还未完全攻下,他们以城中百姓设盾。”

    不能再拖下去。

    林业绥屈指,指尖落在砾石上,任由尖锐之处扎刺。

    他抬眼,看向舆图,又垂眸盯着沙盘,而后将砾石放在细沙堆积而起的城墙之上,随即又看它倒塌,这块最薄弱:“命左右将军各带五百兵从蜀郡东面城墙强攻进去,不准恋战,以救人为主,再分一队人马等在外面接应他们。”

    王烹的武将素养让他没有立刻接命,反走过去,仔细观察,给出自己的想法:“虽然这里防守的兵力极少,但距离其他两处很近,只怕我们这边刚攻,那边就已来人,派去的这两千人都会被包围,难以抽身。”

    欲开口的林业绥忽然觉得头痛,闭眼暂歇片刻后,声音里带了几分气虚:“要是他们敢分兵力来这里救援,那他们调哪处兵力,我们就攻打哪里。”

    他坦然:“如今陷入被动的是他们。”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王烹领悟过后,大笑着出去唤来手下将领,命令他们依计行事。

    然后,不断有消息传来。

    东面城墙被攻破,叛贼其余兵力虽来增援,以致我方死伤数十人,但依然按照军令强攻进了城墙的其余两处。

    城中百姓也早已被杀尽,只被叛贼留下十几人用来为人质,如今大多都被救出,只剩一个孩子。

    林业绥喝着汤药,淡淡听着,似这一切都早在他意料之中,若是威胁,杀人才是最有威慑力的事情,可城中那些叛贼却只在第一次杀了几个人,后来再未杀过。

    他曾看过郑谢将领写给尚书省的文书,上面提到这群叛贼嗜血成性,数次交战都会杀百姓挑衅。

    如此反常,必有所谋。

    幄帐外,刚从战场下来的王烹也大步找来:“你那位四弟领着十三个人深入城内,在救一孩童时,被敌军包围,可要抽些主力去救援?”

    放下漆碗,林业绥冷然:“不用。”

    但王烹对此难以做到作壁上观,而且他们还同为世家子弟,转身就要带上兵力,亲自去增援。

    跪侍在旁边的童官也有些不明白他们家主的做法,觉得过于无情,看过去的时候,又被吓到。

    只见踞坐在坐榻上的男子半垂着眼睛,披着外衣的上身微微向前俯着,双腿敞开,手肘则分别落在漆木凭几上,手指也在慢慢收紧。

    随即他青筋暴起,一字一句道:“我说不用。”

    林业绥摔下手中木胎漆碗,动了怒:“如今我们死伤严重,每一步部署都已经是物尽其用!你还希望我如何去救?用数万将士的性命还是用大半国土!在这战场之上,一兵一卒都有自己的事要去完成,蜀郡还未收回,你现在冒然抽走兵力,一旦使他们有了可趁之机,便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王烹闻言,收回脚步。

    不受控的咳出几声,转眼男子又起身冷静布置,似乎前面的动怒都不过是错觉:“收回蜀郡就只在这一两日,你亲自去领主力兵卒,等其余几处也被攻下来以后,你要立马发起进攻,不可有半分犹豫。”

    “我马上就去。”王烹抱拳禀命,随后戴上兜鍪,在走之前,还是不死心的说了句,“那可是你胞弟。”

    林业绥拿佩巾捂嘴轻咳,态度带着接受任何结果的淡然:“我早与他说过,建邺城内,无论他出何事,我皆能护,但在军营中,我护不了。”

    建邺是朝堂,便是徇私,又能如何,可军营关乎国之安危,战场瞬息变化,任何一个决策都可能万劫不复。

    或失国土,或再起战乱,天下重入乱世之中。

    王烹深吸了口气,出去后,骑马往蜀郡疾速而去。

    童官也捡起地上的漆碗,低头离开。

    林业绥的右手垂在身侧,隐在宽袖之中,他摸着那条青绢佩巾,思绪飘回建邺。

    已到季夏,他们的孩子该诞下了。

    【📢作者有话说】

    [1]活埋女婴一事的史料支持→南朝梁.沈约《宋书》:“义熙中,东阳人黄氏生女不养,埋之。”

    [2]先秦·孔子《论语·雍也》:“夫仁者,已欲立而立人,已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译:那仁人,自己要成就,而且要使别人成就,自己要显达,而且要使别人显达,能设身处地,推己及人,这可以说是仁人信奉的道理啊。

    [3]《汉书·礼乐志》:“王者承天意以从事,故务德教而省刑罚。”

    [4] 先秦·左丘明《左传·隐公元年》:“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意指:一个人若不仁义的事情做多了,必定会自取灭亡,你就等着吧!

    [5]腠理:中医指皮下肌肉之间的空隙和皮肤、肌肉的纹理。为渗泄及气血流通灌注之处。→晋 左思 《魏都赋》:“膳夫有官,药剂有司,肴醳顺时,腠理则治。”

    [6]出自《黄帝八十一难经》,是中医现存较早的经典著作,最早记录中医“望闻问切”四法的文献,一般都认为成书不晚于东汉,也有认为是扁鹊所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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