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撄宁叉着腰颇有气势的逼近, 那孩子还要再跑,但左脚跛着不大利索,一扭身摔了个趔趄, 结结实实的摔倒在地上。
他瞧上去也就八九岁, 穿着洗到翻角的外袄, 裤脚连腿都盖不全, 伶仃的一截脚踝露在外面, 被风吹的泛着青, 和方才笑的最嚣张的两个公子哥儿对比, 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撄宁脑海里有了个大概齐的念头, 瞧他挣扎两下还没爬起来,略一犹豫, 伸手拽了把。
没成想这小子过河拆桥使得比她还熟练, 刚站起身倚到墙上, 就梗着脖子瞪她:“不要你假好心。”
“你要有骨气就再摔一次好了,这次我不扶。”撄宁才不惯孩子毛病, 自己被石子弹了脑袋还没跟他计较呢,好心拽了他把还要被反咬一口。
话音刚落,街上走来个人影。
宋谏之今日穿了身黛色衣袍, 逆着光站在巷口, 稀薄的日光在他鼻梁和长睫处投下了淡淡的阴影, 一双眼闪着微光, 通身写不完的矜贵,就这么一站, 便将春日雨后的寒气尽数带到了长巷中。
他脸微微偏向撄宁, 没有说话。
撄宁倒顾不上管他,她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 酥饼摊前的人十几个,偏偏打中了自己,不审个一二三出来,她这个地头蛇当得也忒没脸了。
这么想着,她眯眼打量着眼前的孩子,较上了劲儿,气呼呼的说:“你摔呀。”
李岁将下唇咬的发白,垂下眼犹不放弃的反驳:“凭什么你说什么我听什么。”
“那你老实交代,刚才为什么弹我?”撄宁扯着他头顶的发髻,没用什么劲儿,但李岁却急了,颧骨上飞了一抹不忿的红,急得两手都用上了,也没掰开她的手。
他瞪着眼前人,急道:“我不说,你想打便打回来吧。”
眼看俩人你一眼我一语的拌上了嘴,宋谏之眼中浮出一点不耐,搭在剑柄上的指节轻扣了下。
撄宁却在此时松开了手,蹲的跟李岁一般高,沉思一瞬,开口道:“他们指明要你弹我吗?给了你什么酬劳?”
这孩子的拧巴性子,实在不像会为了讨好有钱少爷动手伤人。但她扪心自问,今日为了和晋王一道赴宴,穿的很是体面,随便是个长脑子的,找乐子也不会找到她头上。
除非,就是冲着她来的。
约莫是昨晚的火给她烧出了后遗症,多出些疑神疑鬼的毛病,撄宁直觉不对劲,有个模糊的念头在脑海中飘过,没来得及抓住,她干脆开口问了。
“你…你怎么知道的?”李岁到底是个孩子,心里藏不住事儿,一诓就漏了陷。他听撄宁说的八九不离十,震惊的瞪圆了一双眼。
“这你不用管,你老实回答我问题,我就放你走。”
李岁嘴唇咬的没了血色,神色挣扎。
撄宁终于想起方才为首的那人是谁,她又添了把火:“他们都丢下你跑了,酬劳肯定也不会给。”
李岁艰难的启唇,小声嘟囔:“我不认识他们。”
“我认识,个高儿的那个,是孙总商家的小儿子。”她没计较这娃娃驴唇不对马嘴的回答,顺着说道:“所以,真是他们让你弹我的?”
泸州盐行有三大总商,孙家便是其中之一,和撄宁没什么交集,不过在聚香坊遥遥见过一面,那孩子和他阿爹坐在一处儿,跟她碰头的买家还好一番感叹——‘这年头做什么买卖都没他们盐商赚钱,干一年赚的银子,够花十辈子’。
李岁意识到自己被套了话,气呼呼的扭了脸不去看撄宁,脸色难堪起来:“你这么有本事,怎么不去自己问。”
话音刚落,一柄镶金线的剑鞘击在肩头,锥心的疼令他立时坐倒在地上,脸色苍白如纸。
宋谏之没有那份哄孩子的耐心,已然动了手。
但他多少也想到了撄宁那副豆腐一样的软心肠,剑刃并未出鞘。
撄宁起身按住了宋谏之的手,轻声说了一个“别”。
自己头上捱的那下算不得疼,而且这孩子看上去瘦骨嶙峋的没个人样儿,就是嘴上犟了些,顺毛哄哄便好了,她确实不大忍心看个没有自己腿高的孩子受这份罪。
比起这些不当紧的,撄宁更想弄明白自己关心的事儿,却忘身后还有个更难哄更任性的在等着。
她有些惴惴不安的望着耐心耗尽的晋王殿下,他的眉眼在这份暗色中显得格外凌厉。
撄宁两手一并,紧紧抱住宋谏之执剑的那条胳膊,抢先锁住他一只能杀人的手,跟个秤砣一样挂着,脸都在他小臂上挤得变了形,急切的央道:“再等等嘛,我还有事要问,很快就好,绝不耽误你时间,大不了酥饼我不吃了。”
她伸出三根指头发誓,手里松了下,又忙不迭的缠了上去。
宋谏之睨她一眼,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那就是有戏,得好好哄。
撄宁愈发真诚的拧起了眉,黑葡萄似的圆眼睛巴巴地望着他,无声的比着口型:“求求你。”
这尊阎王也算是变相的给自己出头,不过更重要的原因应该是等没了耐心,他的耐心约莫和自己的胆子差不多,都是豆子大小,撄宁暗自揣测道。
宋谏之任她将自己衣袖拽的生了褶儿,良久,才不急不慢的收回剑。
撄宁不着痕迹的松了口气,殷勤的抚平了小王爷皱皱巴巴的衣袖,转身再度面向李岁,借势扮起了红脸:“看吧,你再不说他真要动手的。”
“我才不怕。”李岁眼眶都染红了一圈,嘴上还不肯露半分怯:“我才不像你一样怂。”
“要哭不哭的,”撄宁拿帕子胡乱给他抹了把脸,没什么好气儿的嘟囔:“丑死了。”
她这个嫌弃的语气是跟宋谏之学的,七分像,就够扎透孩子心了。
李岁抽抽鼻子,鼓着脸更不肯开口了,直到撄宁的指腹轻轻蹭到他眼尾,他才扛不住,吐出一句:“他们说给我五两银子的,但我不认识他们,就是在街上碰到的。”
他两日没吃饭了,五两银子不光能买包子,还能给阿爹抓药。
李岁鼓着脸咬着牙,极有骨气的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卖可怜,不管怎么样,打人是不对的,他心里知道。
撄宁对上他那双起了雾的眼睛,一手托着下巴,小声嘀咕:“可你是从盐井来的,怎么不认识……”
话未说完,她忽然想到,此番回泸州的一大原因便是查私盐,后半句话囫囵吞回了肚子里。她倒不是觉得这小娃娃在骗人,只是下意识接了一句。
李岁瞪大眼望着她,虽然没说话,但眼中的诧异已经将他心思卖了个彻底。
“想问我怎么知道的?”恩师就在身后,撄宁虽然有些得意,但也不敢卖弄的太过,她依样学样的放了钩子,冲李岁招招手,等孩子按捺不住好奇凑到她面前,小声继续道:“我可以告诉你,但等下我问的问题,你都要老实回答,成交吗?”
李岁鼓着脸略一思索,而后轻轻点了下头,眸中藏着点兴奋,大约是没想到自己还能和大人做交易。
再犟也只是个孩子。
撄宁指着他手背上的白霜似泛白的皮肤,逐一剖析道:“和盐作伴久了,皮肤就会渍的泛白,盐井里做工的人,十个有九个都是这样。”
“还有,你身上还有股黏土味道,海盐井边呆久了,这味儿甩都甩不掉。”
李岁听到这儿,抬手闻了闻,目光中闪烁着不安。
“你闻不出来的,习惯了,而且,姐姐我鼻子灵。”撄宁仰着脸,嘴角带了点笑。
李岁却不复刚才隐隐的雀跃,先是望着她,没两息便垂下眼,门牙在唇上碾了又碾,咬住泛白的一块死皮。
最后,他抬眸看了撄宁一眼,有些不明显的担忧,小小声问了一句:“你是从那儿逃出来的吗?”
撄宁呆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李岁一双圆眼睛里噙着泪,他努力瞪大了眼,不让那泪珠掉下来,声调更加小心:“还是跟我一样,被扔出来的?”
问完他好似自言自语的念叨:“我高烧了四天,那些人以为我治不好了,留着也只能多吃两天白饭,就趁我阿爹上工把我扔到了乱葬岗,不过我命大,自己好啦。”
李岁说到最后,尾音微微上扬,见撄宁没有反应,他声音又低了下去:“你是不是想起不高兴的事儿了?”
他装的再硬气,也只是个六七岁的孩子,听撄宁讲的有条有理,权以为她跟自己一样遭过罪受过苦,小心的连眉毛都拧了起来。
撄宁喉头一梗,难受的失了语,她没想过自己卖弄机灵下套子,正好戳中了这孩子受过的苦,而他,还在担忧自己。
她眨眨眼掩饰住自己的难过,好一会儿,长长的呼了口气,才有力气继续开口:“我没去过盐井,是听我阿耶说的。”
李岁呆呆的点了下头,澄澈的眼眸跟撄宁对望,眼底倒映出松了口气的开心,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抿着嘴,头一回弯起唇,露出点天真的笑模样。
“幸好你不是,你这样怂,肯定熬不过那份苦的,”他一双手拧成了麻花,像是头一回在别人面前自夸,尚带着羞涩,却不明显的挺起了胸脯:“我就不一样,阿爹说我是男子汉了,被他们扔出来的时候我都没有哭。”
撄宁心里难受的像吞了黄连,扣在掌心的指甲掐出一线白痕。
她早知道这世上有千种难万般苦,原以为自己看的够多了。
撄宁长睫颤颤,不忍心抬头看李岁,心中空荡荡的没了着落,最后无措的回过头,想寻宋谏之。
恰在回头的那一刹,她头顶盖上只温热的大手,轻轻的摁了下。
像戏弄,也像抚慰。
五十二
内疚烧的撄宁心肝脾肺都不对劲起来, 头顶这不轻不重的一下倒给了她些许力量。
她没抬头看宋谏之,而是定定神,回头望着李岁, 压下嗓中的哽咽, 问:“你是从哪儿…出来的?”
她话说到半截, 实在不忍心说出那个‘扔’字, 声音一低略了过去。
官盐开采的雇佣工皆有登记造册, 另有地方户政司监察, 不会出现李岁所说的情况。至于寻常商贩私下开的盐井盐田, 偷摸赚些小钱便罢了, 绝没胆量闹出人命的。
李岁眨了眨眼,扣在衣角的手搓了下, 低声回答:“不是这边, 在建昌?”
他不大自信的报了个地名。
“我听大人提过一嘴, 记不太清楚了。那边好多人,回去会挨打的, 不过我不怕,我还要回去,阿爹生病了, 我想赚钱买药给他送回去。”
他说到最后, 嘴角微抿, 挤出个羞涩的笑。
撄宁收了眼, 沉思一会儿才继续问道:“那边管事的是什么人?”
建昌县属于泸州府的地界,和泸溪相距百余里, 临海盛渔, 但人口不算多,撄宁也听过建昌巡检上京谏言之事, 现在来看,那六百余条人命,大约和李岁说的盐井脱不开关系。
李岁却因为答不出,有些窘迫的低下了头:“我…我没见过,就是很多人,穿着一样的衣裳,拿着鞭子,很凶。”
他到底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皱着细细的眉,一边想一边吃力的形容。
“我知道了,谢谢你呀。”撄宁起身,轻轻揉了揉他蓬乱的头发。
她从怀襟里摸出宋谏之给的那锭银子,犹豫了一下,没给出去。
这么个豆丁大小的孩子,拿着锭银子上街,不招灾祸便是万幸了。
她悄悄侧眸瞧了瞧身后面色冷淡的小王爷,俯身凑到李岁耳边说了句什么,见他摇摇头不应声,撄宁又低声补充了句:“我还有事要你帮忙呢,听我的,好不好?”
李岁盯着鞋尖沉默了下来,半晌才轻轻点了点头。
“跟我来。”撄宁拉着他的手走出巷子,来到酥饼摊子前。
扁担郎早已包好了她那半斤酥饼,撄宁转手交到了李岁手中。
然后蹲下身,伸出根小拇指到小孩儿面前:“拉钩,不准骗我。”
“我才不会骗人。”李岁梗着脖子有些不服气,但酥饼还在他手里,热腾腾的散着香气,叫他一时间陷进吃人嘴短的圈套里,话也不那么硬气了。
他细细的小拇指勾到撄宁手上,用力盖了个戳儿,脊背都跟着使劲儿。
“一言为定。”
撄宁笑眯了眼,站起身欲走,却被一股力道拽住了衣角。
李岁小小的手捏着她衣角,见她回了头,赶忙缩回手,在前襟抹了两下:“我手干净的。”
他对上撄宁询问的目光,顿了顿,小声说:“你不要想着去那里,会被抓起来的,到了那里的人都出不来。”
他稚嫩的脸上第一次露出落寞的情绪,撄宁喉咙里像卡了个硬块,上不去下不来,难受的再无法面对李岁小心翼翼的眼神。
她没说话,又揉了一把李岁的头,快步走到宋谏之身边,不敢再回头。
撄宁心心念念的酥饼没吃上,她却好似忘记了这回事,只垂着眼跟在宋谏之身后。
街上敲锣打鼓的热闹没有吸引她,新鲜出锅的糍粑也没有吸引她。钻圈的猴戏引得围观众人拍手叫好,但也未分得她半个眼神。
壳子在这儿,魂却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就这么一前一后走了半天,撄宁突然觉得头顶一重,她下意识伸手摸了摸,从发髻缝里摸出一枚黄澄澄的铜板来。
她呆呆的抬起头,正撞进宋谏之眼中。
那厮还是一脸的没心没肺,目光淡泊如水色,只有看向她的时候,才透出点人气儿。
“耽误了本王半天时间不说,现下还要给我脸色看?”他微眯着眼,指尖还捻了两枚铜板,搓动间发出一点细微的声响。
撄宁心里那点感动都喂了狗,还以为这人转了性呢,原来是她自己多想了。
她有心反驳,可晋王说得好像也没错,撄小宁也是个识得好歹的人,所以她只是握住了那枚铜板,藏着两分不服气,低低回道:“我没有。”
“凭什么事,也值得你难受成这样?”宋谏之向来看不惯她那副软的跟豆腐一样的心肠,自然没放过这个讥讽她的机会。
他挑了一边眉,阴阳怪气的开了口:“真当自己是救世的菩萨。”
撄宁心中攒着劲儿,不愿意抬头看他,她盯着自己的鞋尖,极小声的说:“要你管。”
连她想什么都要管,他怎么不去当玉皇大帝啊?
撄宁想把手里的铜板抛回去,但又觉得铜板无辜,干脆气势汹汹的揣进了怀里。
宋谏之看她这幅一枚铜板都不放过的没出息样儿,微微勾了一边唇,没有再说话,专心等着鱼儿上钩。
果然,没一会儿,身后跟着的小蠢货就试探着开了口。
“我们这次来,就是要查私盐的吧?”
有点小心思,藏都藏不住,全写在了脸上。
宋谏之侧头瞧着这只满脸认真的呆头鹅,蜷起两根指头揪了下她的腮帮子。
撄宁却仿佛受到了鼓舞,更加热切的跟到他身边,小尾巴一样,眼巴巴的瞅着人:“那建昌我们肯定要去的吧?能不能把那些人救出来?”
“谁说要去了?”宋谏之没看她,不客气的反问。
“不去的话,私盐怎么能查明白?”
宋谏之看透她心里那点侥幸,点明道:“查私盐只是个幌子,若不是那个巡检死的惨烈,死了六百人而已,半点水花都掀不起,你真以为来这一趟是为人命平冤?泸州盐政司近三年上缴的捐输,账目与实际差了三百万两。”
他的话点到为止,撄宁也不笨,听明白了这一趟泸州行的缘由,表面上是查私盐整治盐市,实则是为了那亏空的账目。
想通这一点,她蔫了下来,嘴上却仍不死心的反驳:“私盐的事都摆在我们面前了,也不管吗?”
“你能管几时?凡是见不得人的勾当,总有出头鸟来定罪,幕后主使不会露头。建昌的盐场剿了,明天还会有章平的,潮南的,你管的过来吗?”
宋谏之一番话讲的直白又精准,却丝毫不近人情。
“但是……肯定有办法的。”撄宁停下脚步,蓝色的鞋尖踢了踢地上的小石子。
宋谏之也停了脚步,盯着她额上翘起来的细软胎毛,沉声道:“你想要人人公道没有压迫,可坐在那个位子上,只在乎党争绝息长治久安。别说死几百人,就是死几千人,几万人,又有什么干系?”
撄宁抿着嘴不吭声,没由来的有些生气。
她知道宋谏之说得对,也知道这尊活阎王是个万事不过心的主。
他高高在上,看得清楚尘世纷扰,却置身事外无所挂牵,铿锵手段杀伐果决,做事全凭自个儿心情,人命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个数。
她早就知道,没有什么能拉住他低头望一眼地上的尘土。
撄宁自认是个通透的性子,不拧巴,也算懂事,分得清大是大非黑白曲直,更胜在有同理心,从不会强迫他人和自己一条心思。
眼下,她的心思却有点不讲道理。
这份情绪来的莫名,不应该,也站不住脚,却真切的窝在她心里。
她不自觉地吊起油瓶,结果被宋谏之迅捷的伸手,一把拧成了鸭子嘴。
“这么想帮他们?”他问得轻描淡写,眼底却藏了点热气儿。
撄宁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想点头,但嘴被人捏着动弹不得,只能使劲眨巴眨巴眼。
她管不了摸不着影的章平、潮南,只想尽自己所能,管好摆在眼前的事儿,她实在没法子说服自己当做无事发生。
宋谏之松开手,望着她乌溜溜的圆眼睛,坦荡干净的一眼能看到底。
“本王助你,你拿什么来还?要发善心,又要本王替你埋帐,总得拿出些诚意来。”
“你提嘛。”当牛做马的誓立过了,还背了一身的债,撄宁横竖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本钱了,有些自暴自弃的把权力交到了他手上:“要不你给我记着账。”
晋王殿下不屑于骗人,但凡他应下的事儿,无有食言的。
撄宁虽然嘴上不情不愿,但心里的气却消了,一双眼睛亮的出奇。
“记账?你想攒到什么时候?”
他微微俯身凑到撄宁耳边,气息微顿,眼见着她的耳垂一点点染上红,红的跟石榴籽一样,才不急不慢的开口:“今晚先还个利息。”
撄宁猛地抬起头,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她实实在在被捏住了软肋。
宋谏之看她那副呆样儿,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嘴上却不饶人:“怎么?装不成你的活菩萨了?”
“才不是,”撄宁憋红了脸,心头好似被猫爪子不明不白的挠了一把,她知道眼前这人是想看自己出洋相,但生不起气来:“那说定了,你不准骗我。”
这话说的有些不识好歹,但宋谏之懒得理她。
左右是自己也舒服的事儿,才不亏,等她撄小宁振奋精神,将这恶人咬的哇哇求饶。
她暗暗下了决心,气势也从霜打的茄子变成趾高气昂的水鸭。
还不等翘尾巴,又听到宋谏之懒洋洋的接了一句。
“建昌县的盐井,和盐行的总商脱不了干系,既然要查,釜底抽薪是最好的招,我本来也打算去建昌的。”
撄宁呆住了,傻乎乎的抬头望着他,看上去甚至有些可怜了。
宋谏之却勾了唇,眸光黑沉沉闪烁,浮出点恶劣的愉悦。这小蠢货的豆子脑袋,哪天被卖了还要替人数钱,他欣赏着掉进陷阱的猎物,忽然觉着方才等的那点时间也算值。
撄宁没有闹脾气,也没有耍赖,只是咬住了自己殷红的嘴唇。
等宋谏之回过头了,她才呲牙咧嘴的露出真面目,两只爪子在他身后比比划划,恨不得给他挠花脸才能解气。
他分明早就下定了决心,偏偏要等她上钩把自己卖了,才肯全盘托出,心眼儿多的跟马蜂窝一样,人还坏。
她怎么就这么笨,被算计了多少次还不长记性。
撄宁抱着满肚子委屈,手上无声的舞得更厉害,只差打一套拳。
奈何这厮脑后也生了眼睛,冷不丁的回过头,她两只爪子正张牙舞爪的挂在半空。
撄宁硬着头皮顶着他刀子样的眼神,佯装无事发生,尴尬的挠了挠自己脑袋。
气死人不偿命的晋王殿下却没轻易放过她,他又抛了枚铜板到撄宁怀中,漆黑的瞳孔里映出一点明晃晃的日光,挑着眉一副混账样儿:“怎么?觉得亏了?你又不止这点事要求我。”
他眼中除却惯有的讥讽,好似还藏了点笑意,撄宁疑心自己看错,面上却涌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热,她小声嘟囔:“你怎么知道?”
宋谏之懒得回答她这个蠢问题,她那点心思在他眼前,和透明的没什么两样。
方才和那小孩嘀嘀咕咕,又咬耳朵又拉钩的,不就是想把人留到身边吗?
“想留下他?”宋谏之睨她一眼:“说两句好听的。”
话音刚落,他胳膊上就贴了个圆脑袋。
撄宁挂在宋谏之身上,使劲蹭了蹭。
架势是摆足了,可惜她奉承人的本事实在不怎么样,嘴唇嗡动两下,最后只干巴巴的挤出一句:“你是大好人。”
这话用在杀人如麻的小王爷身上,不像夸人,倒像讽刺。
五十三
马屁拍到马蹄子上的后果, 就是她被人摁着圆脑袋推开了。
撄宁犹不死心,还想再往上凑,但晋王殿下一个眼刀子飞过来, 吓得她松开手, 不自觉立在了原地。
等她懊恼的回过神来, 宋谏之已经走远了, 他身高腿长, 又没有等人的意思, 撄宁哼哧哼哧一路小跑才跟得上。
“好不好?”撄宁不敢扯他袖子了, 只能巴巴的探了圆脑袋去问:“他从建昌来的, 知道盐井的位置,说不定能帮我们忙呢。”
宋谏之却神色冷硬, 好像那瀑布底下安身几百年的石头, 油泼不进水泼不进。
任撄宁呆头鹅一样的抻着脖子, 却连半点眼神都没分给她。
撄宁有些气馁了,她知道宋谏之肯松口就是有戏, 但自己弯弯绕绕的心思没长全,实在猜不到他想听什么。
她亦步亦趋的跟在少年身后,脚上踢了块小石子, 咕噜咕噜的滚到一边。要不是现在在街上, 她恨不能也学那石子, 就地滚上两圈。
撄宁全没意识到, 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存了赖皮的心思,她破罐子破摔的嘟囔:“我干脆下辈子托生成你肚子里的蛔虫算了。”
她这话说的可怜巴巴, 蛮能招人怜爱。
奈何眼前这人是个软硬不吃百毒不侵的金身阎罗, 不光眼神冷冰冰的,嘴上也不饶人。
他懒洋洋的掀了眼, 看她迈着两条小短腿跟的上气不接下气,讥诮道:“嘴笨就算了,腿还短得跟萝卜一样,你还有什么争气的地方?”
“我不争气,你聪明,那你教教我嘛。”撄宁一边安慰自己,才不跟这幼稚鬼计较,一边又在记仇本上默默给晋王殿下添了笔小账。
宋谏之冷淡的斜她一眼,这小蠢货满脸写着言不由衷,却还以为自己狐狸尾巴藏的很好,小眼神生了手一样,牢牢扒在他身上。
没见过这般能躲懒的人,求人还要人亲手教。
宋谏之懒得理她,脚步不停的拐了弯。
眼看还有两个岔路口就到聚香坊,撄宁这下真的急了,正好路过一个无人的拐口,她恶向胆边生,快跑到晋王前头,揪着他的前襟,把高高在上的小王爷扯得垂下头,垫着脚亲了上去。
她这一下使了蛮劲,气势汹汹的,不像亲吻,倒像打架。
她那点为数不多的经验全是宋谏之教的,也有样学样,笨拙的伸出舌尖去舔,结果舔在了他温热的唇上。
撄宁气息不稳的落下脚,轻飘飘的好似踩在棉花上,脸颊到耳根飞了一抹红,胸口也跳得厉害。
她烫手一样松开宋谏之的前襟,抿了抿唇,声音低到听不见:“定金,这下可以了吧。”
她站在巷口里,小王爷生了副肩宽背挺的好身量,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都被挡住了,眼前只有他那张漂亮到不合理的脸。
下一秒,她松开的腕子就被人擒了回去,下巴颌被捏着往上一抬,两片薄唇狠狠碾了过来。
撄宁为她一时生出的恶胆买了单,她晕乎乎的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突然滑入口中的舌搅散了思绪。
不光唇舌,连吐息都是滚烫的。
宋谏之攥着她的尖尖的下巴,一寸寸侵略、舔舐着温软的口腔。
撄宁被攥住的指尖隐隐发着抖,无措的搭在他的虎口处,这吞吃的力道令她站都站不稳,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宋谏之却借势往前,压得更甚,
她只觉热血一阵一阵的往头上涌,脸颊烫得惊人,乌溜溜的圆眼睛也笼上一层湿润的雾气,她想低头,但无处可藏。
宋谏之展臂折过她的腰。
两人严丝合缝的紧贴在一处,呼吸纠缠,心跳此起彼伏,撞出不同的拍子。
撄宁呼吸都急促了起来,头昏脑涨的没了章法,宋谏之看上去却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凌厉漂亮的眼尾勾出一痕,近乎妖冶的艳。
没人知道他血管里横冲直撞的焦躁,和混杂在浅尝辄止间的不满足。
那股难以餍足的躁郁,在唇齿间蔓延开,刀片一样刮过他的脊骨、筋脉,催生出无法克制的暴戾的征服欲。
等他终于放开手时,撄宁下巴颌已经印了两个红红的指印,她垂着眼,呆愣愣的望着宋谏之衣襟上那个小褶,喉头不自觉的吞咽了一下。
她避开了宋谏之的视线,却关不上自己的耳朵,听到了他落在耳畔的低笑,简直要钻进耳朵眼儿里般的样。
“学会了?”
他没说要学什么,只问一句‘学会了?’,却叫撄宁红了眼角。
她恶狠狠地抬手搓了一把,想把那股痒意压下去,但指骨都在隐隐发着颤。
“我才……”
‘不要学’三个字被撄宁囫囵吞回了肚子里,她顶着晋王殿下如有实质的眼神,脑袋虽然烧到快要冒烟儿,但也分的明白什么时候可以耍赖,什么时候应该卖乖。
"学会了,”顿了顿,她又补充道:“那你就是答应我了,等下回来,我就去领他。”
宋谏之哼笑一声,没有说话。
撄宁没做过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买卖。
她脸皮实在没有这厮厚,说完给自己闹了个大红脸,只能故作坦荡的抹了抹嘴,强行忽略那濡热的湿意,一马当先的走到前头。
全程连头都不敢回一下,直到进了聚香坊,面上热度才将将降了下来,老老实实跟在宋谏之身后当条称职的小尾巴。
徐知府提前约好了二楼的包间,时间定在巳时一刻,但要和晋王碰面,谁又敢真拖到时辰才赴宴?
盐行三个总商早早就在包间里候着了,见晋王殿下领了个姑娘来,原本只当是他在泸州寻得新宠小伴,互相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儿。
直到徐知远说了句“问王妃安”,他们才如梦方醒,你一言我一语的道着好。
撄宁确实生了张极正经的冷脸,但即便在民风淳朴规矩不重的泸州,也没见过哪家大夫人轻易抛头露面的。偏偏这俩人又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怪不得他们想到了死胡同。
菜品都是聚香坊的招牌,撄宁上次来吃还是中蛊的时候,半点印象都没有。
眼下见了这满桌子的菜,小眼神不争气的发了直,好像见了青菜的兔子,她只能竭力按耐住想动筷子的手,等到三家总商絮絮叨叨的说完了寒暄话,终于如愿以偿的上了手。
满场六个人,就她一个没心事的主儿吃的痛快。
三家总商还不等动筷子,就被宋谏之一句话噎的没了胃口。
“本王前来查什么,你们心中有数,”他谁也没看,修长干净的指节扣在案上,轻敲了下:"本王只问一句,盐政司库银为何亏空至此?"
盐行三大总商,为首的是何仲煊,眼看其他俩人都沉默着,徐知府也称职的当了哑巴,他不得不冒头出来回话:“殿下何出此言?您何时去的盐政司?”
话音刚落,他就意识到自己一时紧张说错了话。
且不说盐政司库银亏空是真,账面上又三十六万两,实际库里连个零头都不到。就单说王爷何时去的盐政司,哪里需要通知他?只是盐政司守卫里有他们的人,并未通禀过此事,他这莽失的问话,反而一下子透了底。
果不其然,晋王话都懒得回,连眼风都没分给他半点。
何仲煊心跳的失了序,面上却强装着镇定,艰难的开了口:“草民失言,只是盐政司的库银,并非草民有资格插手的,我们只管盐行的进账出账,除却契约定好的一成利,其余的尽数上缴到盐政司,上头的事儿,草民也不知道了。”
“殿下,不是草民藏着掖着不愿如实相告,只是我们累死累活,也不过挣个辛苦钱罢了。”孙总商皱眉叹了口气,帮腔道。
“你们的意思本王明白了,所以过去三年,泸州盐政捐输对不上数的一百七十余万两,你们也是一概不知?”
宋谏之眸色冷淡,流露出的眼神却比冰刀子都冷,令人心中发毛。
他瞧上去分明是一副矜贵的少年模样,面如冠玉,眸亮如星,皮相甚至称得上昳丽,但三言两语间透出的威压,让人不得不记起,他今日所得,是从疆场杀搏,刀山血海来的功名,而非宫中泼天富贵滋养长成。
何总商藏在桌下的手不由自主的握成了拳,理智告诉他该装作惊诧的模样,但他扯了扯嘴角,脸皮已经僵的动弹不得了,只能硬着头皮解释道:“草民也有察觉捐输账目不对,但并无证据,易盐政使也不容我们多问,是以,并不清楚。”
“是吗?”
宋谏之眼神锁在撄宁身上,她正田鼠搬家似的,将绣球乾贝一个个夹到自己碗里,堆得小山一般高,约莫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她抿着嘴,小心翼翼的瞄了他一眼。
而后殷勤的给他夹了一个,用筷子戳进米饭碗里,随即无声的咧开了嘴。
宋谏之面色冷淡的睇着这个专给自己泄气的小蠢货,并没把心思分到漏洞百出的盐商身上。
何仲煊却欲盖弥彰的又添了一句:“只是易盐政使他……”
他说到一半,看到了宋谏之抬眸扫过来的一眼。
少年眼神淡泊如水色,什么情绪也没有,连不满都没有,像是全不在意他的解释。
易盐政使已经葬身火海,说是畏罪自杀也好,杀人灭口也罢,总归是死无对证了。
而活人的优势,就是能把罪责全部推到死人身上。
“您上缴银钱之后,从未动过查账的念头吗?”撄宁听到这竖起了耳朵,侧着头插了句嘴。
“这……草民确实没敢想过查账。”
何仲煊不知一直沉默着的晋王妃为何突然发问,无意识的顺着说了下去。
“这样,”他看着那个冷着脸的少女忽然唇角微勾,话里有话道:“大约是我没见过世面,若是我赚的银钱出了手,定要盯着看个明明白白才放心的。”
他一时不察,掉进语言圈套中,额上冒出了细密的冷汗。
五十四
她这话一出, 桌上众人神情各异,瞠目结舌的有,脸色难堪的有, 连宋谏之都懒洋洋的抬眸睨了她一眼。
身处风暴中心的撄宁却毫无自觉, 低头认真地扒起了饭。
宋谏之看着眼前被戳了个的米饭碗, 眼皮按捺不住的跳了下, 多瞧一眼都是糟践眼睛, 干脆长指一拨送到了撄宁眼前。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谦让的性子, 实则这份“谦让”和街巷妇人倒的洗菜水一样, 满是嫌弃的味道。
撄宁胃口早在路上就被勾了起来, 又没吃成酥饼。
眼下虽然被嫌弃了,却也不恼。
要知道, 之前这厮不高兴了可是不准她吃饭的, 现在罚她多吃一碗而已。
要是吃不上饭, 给晋王殿下布菜也是一条好门路,不过挂在裤腰上的脑袋得提紧了。撄宁心里想着, 高高兴兴的把碗捧到自己跟前,抻着胳膊去够那刚上桌的羊肉汤。
炖了两个时辰的汤面呈现出润泽的白色,香气扑鼻。她凭借多年经验, 稳准狠的插住一颗肉丸, 就手往嘴里送。
可惜撄宁生了张经不住烫的漏勺嘴, 热气一腾, 激得她合不拢嘴,只能哎呀一声, 眼睁睁看着肉丸子顺着自己前襟的小帕, 咕噜咕噜滚到地上,沾了灰。
撄宁把沾了汤汁的帕子解下来, 歪着脖子望向地上的肉丸子,正落在何总商的靴子旁,吃是没法吃了。
她有些遗憾的咂摸咂摸嘴,目光从桌地底下移到桌面上,才发现五双眼睛都在盯着她。
撄宁肩上顶着的脑袋偶然灵光了一回,明白自己这是给晋王殿下丢人了,可肉丸子是无辜的,遂着急忙慌打了个补丁。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她适时的叹了口气:“半贯钱只得八两羊肉,若要浪费了,岂不可惜?”
话音刚落,便听到身边少年轻嗤出声,正似笑非笑的睇着她。
撄宁将那句诗放在嘴里又嚼了一遍,自觉没有用错,这话不就是用来警醒人的吗?
于是颇不服气的瞪了回去。
却不知她误打误撞的一句话,敲得几位总商脸色发青。
何仲煊心中念头过如千帆,强行稳了稳心神,开口道:“王妃说的是,但您大约不熟悉盐政司的行制,官盐分三行,分管地界虽不同,价却都是官家定的。如果晴日多,年价定的便低,若像今年这样阴雨不断,价自然会定高些,所得利大差不差。”
“至于用人、通贩皆有登记在册。以草民自己为例,入盐行这十二年,抛去原料人工,得利都是雷打不动的一成,余下的全部交于盐政司,盐政司赚得多,草民便赚得多,但也仅此而已。盐政司的银钱流动,可不是我们能左右的,自然也不会多听多管。”
撄宁眼巴巴的望着羊肉汤,在伸筷子和晋王的脸面之间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顺从本心伸了筷子。
她吃的腮帮子鼓鼓囊囊,听到这儿下意识歪了头,跟道:“那你们盐行每年上交的得利,与账面上的捐输是一致的吗?”
“这是自然。”孙总商接过了话茬。
撄宁还惦记着他家公子找人弹自己脑壳的事儿,怕是早就对他们一行有所提防,甚至影响到了孩子的想法,于是眨眨眼忽略了他的回话。
“那问题就是出在盐政使身上了?”宋谏之扣了下木桌,冷声问。
他分明是顺着何仲煊的意思说下去,却叫几人心中一跳,不敢应答。
“这……草民也不清楚。”
宋谏之眼风扫了过去,语气平淡:“泸州人口户籍数连年攀升,可近几年盐行所得却愈来愈低,又是何原因?”
“殿下有所不知,官盐制造精细繁琐,市价略高些。有些地方私盐造制粗糙,定价也低,百姓们手里闲钱不多,虽然私盐吃多了容易得病,但生计在先,有私盐渠道,哪还愿意买官盐呢?”
听到私盐,撄宁一双耳朵悄悄竖了起来。
孙总商这番话说的有理有据,任谁来也挑不出错。
她又想起宋谏之说过的,建昌盐井和盐行总商脱不了干系,若盐井是他们私下建的,那为何还要把私盐的事儿捅出来?
撄宁皱皱着眉,钻了死胡同。
可身边这人的脑袋是个值钱的金疙瘩,他说有关系,那便□□离不了十。
“那总商可知私盐盐井在何处?你们身处盐行消息最灵通,不会不清楚吧?”她眼神亮亮的发了问。
何仲煊却面色为难。
他从上桌后就没动过筷子,约莫今天的饭也吃不下,光顾着应付这对雌雄双煞的问题了:“小道消息也听过一些,只是盐政司无法用兵,只能任其搅乱市面。”
宋谏之和撄宁难得默契的对视一眼。
撄宁喃喃的了开口 ,跃跃欲试的样子像极三瓣嘴的兔子:“你们只管说便是。”
她冲神色不动的晋王殿下努努嘴:“能用兵的在这儿呢,让王爷帮你们缉私。”
对于撄宁给他揽营生的话,宋谏之没有点头,却也没有回绝。
一只沉默不语的盛总商,却在这时开了口:“私盐,今日能禁明日也能禁,但只要有人想赚银钱,就屡禁不止,只会白费功夫。”
“那是他们没见过晋王殿下的手段,”撄宁话里充满了稀奇古怪的炫耀之意:“想赚银钱,也得有命花不是?”
这话顺着她的本心,将宋谏之形容成了杀人不眨眼的凶神。
只见何仲煊犹豫一下,道:“草民听下面的人提过一嘴,风头最劲的私盐盐井就在南湾。殿下若能惩治私盐,草民感激不尽。”
“南湾?本王知道了。”
撄宁还在寻思这地名怎么不是建昌,就听见晋王殿下应了下来,于是也不再多言。
“私盐要缉,捐输也要补。只去年一年,泸州盐政司差的捐输银两便有七十万两之多,本王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五日时间,筹齐。”
宋谏之轻飘飘的一句话,却令在场几人惊出一身冷汗。
徐知府筷子都拿不住了,只恨自己多余出现在这个席面上,饭吃不好就算了,还要平白受惊。
“殿下,草民能有什么法子?这……实在不能啊。”何仲煊面色苍白如纸。
泸州盐政司和朝上挂着钩,早就烂到了底,每年瞒天过海的捐输账目,大半都送到燕京太子手中,盐政使和总商也能趁机狠捞一笔。
至于账面与实际捐输不一,户部侍郎是太子一手提拔,自然会帮忙平账。
晋王这趟南巡,他们三人预先筹算好了。
京中的人已经出手,易盐政使横死火场,那对不上的捐输账目就成了一笔烂账,他们大可以把罪责全部推到盐政使身上。
若晋王想要功绩加身,大不了再供一个明面上的私盐井,出去当替死鬼。南湾的盐井是盛总商手下经营的,提出来充数时,他老大不乐意,还是何仲煊和孙总商承诺匀给他五万两补偿,才勉强答应下来。
既能保全自己,又全了彼此脸面。
谁知晋王是个不通情理的野路子,谁来查账,会让总商将对不上的捐输补齐?
于情于理都不合。
敢说这话,要不是拿定捐输有亏和他们有关,要么就是半点官场门道都不懂的愣头青。
何仲煊不敢细想,嗓音隐隐发颤:“殿下便是杀了草民,五天时间……也凑不出这些银两来。”
“五天时间,要么筹足七十万两,要么提头来见。人头和银子,本王总要见一样。”
宋谏之站起身,不再看众人的神色,话中的意味辛辣极了。
窗外一线日光闪过他的眉眼,凌厉不可直视。
这阵的功夫,撄宁两碗饭已经扒的干干净净,放在桌下的手习惯性地拍了拍肚子,只差满足的往后一躺。
她看晋王殿下出了包间,也忙不迭的跟着站了起来,生怕走得慢了,要轮到自己付账。
撄小宁浑身上下扒干净了,也只有十两银子加一枚铜板,还得留着买零嘴呢。
包间里只剩下三人,沉默的像嘴上糊了胶。
孙总商期期艾艾的先开了口:“不若我们将口信送到燕京?那位手眼通天,或许会有法子。”
“愚不可及。”何仲煊面上再不复忠厚老实,他眉心皱起,不耐烦的点破:“五日时间,即便快马加鞭去燕京,一来一回也只是将将够用。况且,你还还指望那位把到手的银子吐出来?我们都知道舍卒保车,他更明白,你猜猜,我们是卒还是车?易如海是怎么死的,你我都清楚,真走到那一步,我们的下场,怕是连他都不如。”
“早说把南湾的盐井交出去也无用,你们偏不信!”盛总商也来了脾气,他这个盐井供出去,是为了自保。
结果赔了夫人又折兵。
“那怎么办……”
“筹钱。”何仲煊面色阴沉的下了定论:“这些年吞了多少,你们手里二十万两总拿得出来,对外就说是跟下面商贩借支的,先把这个窟窿补上,再想别的法子。”
“晋王若肯就此罢手,就能彼此安好,他若还不肯罢休,就看谁的手段更硬。他的命值钱动不得,不是还有个晋王妃吗?”
何仲煊眸中闪过一丝狠戾-
命不值钱的晋王妃,作为满桌唯一一个认真吃饭的人,吃得小肚儿滚圆腿迈不动,正吃力地跟在宋谏之身后。
“你等等我啊。”
眼看那厮越走落自己越远,撄宁蹭蹭蹭小跑过去,揪住了他的袖子。
与其自己走快点,不如一齐走慢点,她深谙这个道理,于是干脆利落的扯了活阎王的后腿。
宋谏之敛眸打量着这个小不要脸的,唇角不由自主的轻勾一下,周身的寒气顷刻散了。
“南湾的眼睛是障眼法,对吧?”撄宁想了好一会,终于明白过来:“他们早就想好要把这个盐井供出来,那你要去查吗?”
“查,为何不查?送上门还要往外推吗?”他挑了半边的眉,神色淡淡。
“那建昌的盐井何时查呀?你还让他们补足捐输,补足去年的也平步了账,还差一百多万两呢?”撄宁停下脚步,看着晋王垂眸投下的一抹青痕,茅塞顿开汗毛直立,下意识摸索了两把胳膊:“你该不会打算让他们把帐全部补齐吧?”
等人以为自己凑满七十万两,逃过一劫时,再将新的账目抛出去。
宋谏之根本不是想凑齐捐输银两了事,纯粹打算拖得他们分身乏术。
逼不死人,也能吊死人。
“不会惹得狗急跳墙吗?兔子急了都会咬人的。”撄宁忧心忡忡的问了句。
她紧紧抿着两片嘴唇,一边说,一边绞尽脑汁的寻思其中的弯弯绕绕。
见她分析的头头是道,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宋谏之忍不住上手,把她脸捏的变了形。
开口戏弄道:“咬人就咬人罢,要咬也是挑你这种吃的白胖的小蠢货下口。”
撄宁闻言瞪圆了眼睛。
晋王殿下这张嘴,毒得与花斑蛇相比都不遑多让。
她才懒得跟这种幼稚的人计较,气哼哼的撂下一句:“胖怎么了?胖也是我一口一口,辛辛苦苦吃来的。”
而后气势汹汹的蹬着两条小短腿,走到了他前头。撄宁嘴上说的硬气,一只手却状似无意的悄悄摸上了自己的腰。
宋谏之看她木着张脸,强行装的若无其事,手却诚实的量起了腰。
他嘴角忍不住翘了一下,又不着痕迹的压下去。
五十五
他们一路串回了酥饼摊子, 李岁还在巷口等着,整个人在地上蹲成了小小的一团,头埋进胳膊, 装酥饼的油纸包分毫未动, 就那么攥在手里。
大约是在街上待惯了, 撄宁轻轻碰了他一下, 他还没抬头, 便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 嘴里唔哝着:“别打我, 我这就走。”
“是我。”
李岁应声抬起头, 抬手使劲揉了揉眼睛,许是没想到撄宁真会回来领他。
撄宁看着他露在袖口外, 细到只剩下骨头的手腕, 心底不由自主的泛了酸, 面上却半分不显,反而鼓着脸跟道:“我回来接你啦, 走,带你吃香的喝辣的。”
她暗暗掂量了自己身上的仨瓜俩枣,小眼神往后一瞄, 看到晋王殿下那双打眼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的靴子, 理不直气也壮的吃起了软饭。
她声音压的低, 却不想被身后这顺风耳听了个全乎。
那通身上下没有半丝人气儿的活阎王, 上下睨她一回,眼尾似笑非笑的压出一痕, 说话却冷冰冰的:“穷光蛋一个, 充什么阔?”
“我有嫁妆的,”撄宁被他一句话刺的红了脸, 她神思一转,拉着李岁小小的手,颇有气势的挺起胸。
说完顿了一下,又有些心虚的瘪着嘴补充道:“回京就还你嘛,先记着账。”
姜太傅虽然不肯为她争个自由前程,但因心中有亏欠,该有的体面半分没差她。撄宁的嫁妆有足足五十担,虽然放在晋王府不大够看,但也掏空了姜府小半的家底,至少能叫撄宁后半生吃穿无虞。
只是她之前手头还有些闲钱,将嫁妆这码事抛到了脑后,现下被宋谏之一激才想起来。
想通这件事,撄宁两眼蹭一下放了光,说话也硬气了起来:“要不记你两分利,回去我肯定一分不差的还给你。”
她一板一眼分的清清楚楚,并未察觉宋谏之骤然沉下来的脸色。
等到晋王殿下冷着脸转身要走,高扎的马尾顺了主人心意,随着他转身的动作啪一下甩到撄宁脸蛋上,甩的她捂着脸“哎呀”一声,都没分得活阎王半个眼神,她才后知后觉金主不知何时又生了气。
撄宁盯着他脑后翻飞的墨色长发,暗忖这厮的头发倒不似本人会装样。
她搓了搓泛红的脸蛋,拉着李岁的手,紧巴巴跟在宋谏之身后。
李岁一开始还不好意思,要往回缩手,没挂什么肉的小脸板得端正,但被撄宁眯着眼刺了一句:“本来就走得慢,还要我抱你走吗?”
李岁一个五六岁的小豆丁,哪能看出撄宁是在诈他,反而被这半丝威慑力都没有的话吓住了,生怕真被人抱在怀里,招摇过市的丢人。
他年龄虽小,却被灌输了一堆男子汉大丈夫的道理,意外的好面子。
于是不再挣扎,快步跟上了。
这仨人,打头的少年生了张极漂亮的冷脸,连头发丝都透着矜贵。姑娘生的也美,细眉如黛,眼似春水,只是腿短跟不上趟儿,气的把脸鼓成了河豚,一戳就破。孩子穿着短袖短腿的衣裳,脸色青白,嘴倔强的抿着,不知捱过多少饿。
走在一块,怎么看怎么迥异,
撄宁怕李岁紧张,一边走的气喘吁吁,一边不忘跟他说着话,从酥饼摊子聊到她拿手的松鼠鳜鱼。
眼看马上到了州衙内院,她突然想起一事。
“那小子让你弹我,可曾跟你说过我谁?”
撄宁疑心孙总商在他们入住州衙之前,就知晓了他们在泸州的行踪。
谁知李岁听到这话,牙齿咬住了淡色的下唇,难得扭捏的开口道:“没有说过,但人是他指的,我要弹的也不是你,是他……”
他攥着酥饼的小手指向宋谏之。
恰在这时,他们一行人走在了州衙门口,晋王停下脚步等牙差开门。
撄宁在他抬手时就反应过来,吓了个激灵,一把捂住李岁的嘴,神色紧张的看向宋谏之,正对上少年凛冽的目光,冷的跟冰窖一样。
果然是孩子,什么都敢说,没看到这尊活阎王头顶都冒着黑气儿吗?要是眼神能杀人,他俩身上早就三刀六个洞,人都不一定能留个全乎。
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正好明笙迎了出来,干脆将李岁塞到她手里,推搡着两人先进院。撄小宁表面豪情万丈,极有担当的自己留下,应对晋王殿下的刁难。
实际上心里已经不安分的敲起了小鼓。
他后脑勺都长了眼睛,肯定全听到看到了。
宋谏之不动,她也不敢动,俩人就这么站在院门口,一个眼神冷的像刀子,一个呆愣愣的成了哑巴。
撄宁望着宋谏之绣金云纹的靴尖,心中小小的叹了口气,他怎么这么容易生气呢?
大约是她撄小宁还不够聪明,实在想不通小王爷生气的原因是什么,总不会是嫌两分利少了,他看着也不像满身铜臭的主。
撄宁想开口试探两句,又怕自己弄巧成拙,只能呆在原地,竹筒倒豆子的请求:“你别生气了…那我没带银子嘛,实在不行,我去和兄长借。”她把自己能想到的话直通通倒了个干净,前言不搭后语,却分外认真:“吃香喝辣也只是哄孩子的话,他是受人指使的,你不要跟他置气…”
她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都没精打采的敛了起来,耷拉着脑袋,看着怪可怜。
但她看上去越无辜,宋谏之心中烦躁便烧的更盛,横冲直撞的郁气令他腕骨都隐隐发痒。
宋谏之垂着眼,向她这边踱步过来,日头偏西,拉长了两人的影子,将撄宁整个人拢到他的身影下。
他极黑的长睫轻扇一下,在日光下打落浅浅一层青痕,幽深的目光锁在撄宁身上。
“他也配惹本王生气?”
闻言,撄宁惴惴不安的抬起头,掉进宋谏之乌沉沉的目光中。
她本该忐忑害怕的,但大约是方才一路走的太累,只能听到自己失序的心跳,比起畏惧,更多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慌,慌到她不敢细想。
撄宁呆呆的舔了下发干的嘴唇,话里不自觉带上小小的埋怨:“我很安分了……”
她虽然贪玩嘴馋了些,但总体而言,大概、也许、八成还算得上懂事本分的吧?
反倒是这人,浑身都是逆鳞,毛毛虫似的,碰一下就要捱扎。
看着面前的小蠢货,宋谏之眉眼浮上不耐,他有些质疑自己,为何非要跟这个木头脑袋辨个一二,只要他想,大可以将她吊起来,教训一顿,料理老实了,再也不敢说那些不识相的话。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脸傻样。
表面恭顺,说不定心里已经暗暗不服气了,连他因何生气都不明白。
宋谏之头一回有些怀念撄宁失智的时候,虽然粘人的要命,但胜在乖巧,被弄得金豆子直掉,也要巴巴的挨着他,不会清清楚楚的非要跟他分个你我。
可小王爷端着架子,心里念头过如千帆,也懒得跟笨蛋剖个明白。
“我很安分的,没有坏过你的事。”撄宁把自己的所作所为挨着捋了一遍,自觉自己没错,有些不服气的顶了句。
这人太难伺候了,要小心哄着,还要高高供着,她虽有求于人,但泸州怎么说都是她撄小宁的地盘,就是他不肯帮,阿兄阿耶还在呢。
结果话音刚落,她嫩生生的脸蛋就被人捏成漏了馅儿的豆沙包。
“你脑子里除了吃还有什么?”宋谏之面色冷的跟初见时没什么两样,毫不客气的刺她。
撄宁却不复初见时的小心,被捏了脸,反倒把她捏出两分气性来,呲牙咧嘴的争辩:“要你管,我…我脑子里装的东西多了去了。”
活阎王管天管地,还管得了人心里想什么吗?
宋谏之手上愈发用力,将撄宁捏成了说不出话的小鸡嘴,她被捏的垫起了脚尖。
两人离得极近,近到她能看清晋王面上的每一寸肌肤,细腻如上好的釉色,在阳光下泛着冷凛凛的光。白肤、黑眸、红唇,少一分则淡,多一分多艳。他素日被冷戾气质藏住的五官全部显露出来,放大在她眼前,昳丽的叫人心生不平,只想埋怨女娲造物为何如此偏心。
撄宁后知后觉的想起,宋谏之母妃越氏在宫中虽不得宠,却也是曾经名动京城的美人,连在泸州长大的她,都听过越贵妃倾国倾城的美貌。
怪不得会生出这种祸水。
撄宁不大争气的掉进了男色陷阱里,眼珠子都转不动,看上去愈发呆了。
直到宋谏之冷哼一声,她才回过神来。
那恶人眉眼噙着冷意,食指恶狠狠地在她脸上搓动一下,令她一张白净的面皮跟被砂纸打磨过似的泛了红,才犹不满足的撒开手。
“豆沙脑袋,充个头装门面用的,能装下什么?”
怪不得他生的这么好看,有女儿的人家还要绕着走,性子坏嘴还毒,活该没有好姑娘肯嫁给他!
撄宁在心里把晋王殿下从头到脚贬了一通,全然没意识到她把自己从“好姑娘”堆里摘了出来。
“我就能装,就能装。”她皮球一样急得蹦高,不服气的嚷了一句。
脸上火烧火燎的发着烫,使她说话都带了点可笑的含糊。
她撄小宁内秀又机灵,只是不爱现罢了,非要跟他一样长了八百个心眼子才叫聪明吗?
宋谏之睨她一眼,皮子还冷着,这下连充个头的体面都不给她留了,撂下句“小矮子”就转身进了门。
剩下撄宁留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
她木着脸,虽然挂着可笑的红印,但表情还算平稳,等确认宋谏之进了院看不到人影,她才两手一抬,打了套虎虎生威的自创王八拳,用力到能听见拳头破风的细响。
撄宁努力想象着那活阎王被她揍到鼻青脸肿的模样,长长的出了口气,扯扯袖口整整衣衫准备进院。
结果她一偏头,正瞧见愣在一旁的姜淮谆和徐彦珩,她呆了呆,唰一下闹了个大红脸。
姜淮谆刚下公差,听徐主薄说要去买驴打滚,他又正好要来州衙,便一并顺了路。
没成想在州衙内院前,能看到这种‘惊喜’场面。
他后知后觉的维护起自家幼妹的脸面,欲盖弥彰的假咳两声,清清嗓子道:“强身健体虽好,但也要注意场合。”
被迫强身健体的撄宁厚着脸皮点了点头。
这兄妹俩一个赛一个会装样儿,只是演技忒差了些,要上戏台的话,十有八九会被喝倒彩轰下来。
徐彦珩唇角微翘,压着笑意,没有点破这出拙劣的戏码,将两捆包的结结实实的油纸包递到撄宁面前:“答应你的驴打滚,可不要跟你徐叔告状。”
他不知道撄宁和自家阿爹刚在一桌吃完饭,只是俩人宴席上一句话都没说。
撄宁是怕说错话给徐知府惹麻烦,徐知府怕乱攀亲惹恼晋王,于是纷纷装起了老实巴交、毫不相干的鹌鹑。
只有在晋王提出要补捐输时才无声的对视了一眼,一个鹌鹑眼里写着惊慌,另一个鹌鹑眼里写着无助,总之都觉得自己不该出现在席面上。
“我才不会,一言九鼎,就是用来形容我的。”
虽然早晨才吃过,但撄宁在零嘴上一向是嫌少不嫌多的。
她拍着胸脯保证一番,而后喜滋滋的接过油纸包,前额细软的一撮胎毛都跟着招摇了两下。
没出息,但架不住可爱。
徐彦珩收回手负在身后,拇指下意识摩挲着方才被撄宁触到的一小片肌肤,落在她头顶的眼神软得一塌糊涂。
自满自夸的卖瓜姜婆,被兄长摁了脑袋:“别贫了,进屋再说。”
“去徐彦珩屋里说,”撄宁从善如流的推着兄长的后背往屋里走,说的话却露了怯。
“没大没小,不成体统。”姜淮谆嘴上说的硬气,脚步却自觉转向了那间南屋,毕竟在晋王殿下眼皮子底下说话,对谁来说都是一种挑战。
正好明笙领着李岁出来找自家小姐,撄宁干脆将惴惴不安的李岁一齐带到屋里。
州衙内院离衙门两三里,平日里并没什么人住,钦差刺史之流嫌此地不够气派,一般都是在官驿落脚,也就州衙公差忙的来不及回家,才会就近凑合一晚。
徐彦珩倒是个例外,他任职主簿,说着体面实则繁杂的事务官,户籍、缉捕、文书,样样都要干,他性子又认真端正,凡事从不应付,忙到申时都是常有的事儿。
所以一年到头,拿州衙当家住。
南屋光线通透,没什么贵重的家伙事儿,最值钱的大约就是那架楠木的矮案,徐彦珩却收拾的干净整洁,叫人看了都觉得舒服。
他进屋便从柜中拿出一只素白碟子,给撄宁倒她的豌豆黄。
眼看着一大一小吃上了,也没人说个话,旁边的徐主簿又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姜淮谆没忍住做了那个沉不住气的,率先开了口:“他是?”
李岁嘴里的豌豆黄还被咽下去,手里又被撄宁塞了一个。
“说来麻烦,他现在自己一个人,事了之前我想先让他呆在我身边,等他和父母重逢再说,反正和我们此行要查的盐行有点关系,”撄宁挠了挠头,不好意思的嘿嘿一笑:“我也说不大准。”
宋谏之说一句话藏半句,专门钓她胃口。
她只知道建厂的盐井和盐行脱不了干系,却看不透背后的弯弯绕绕。
李岁睁着眼睛小心地打量着面前的人,快要贴到撄宁身上。
“你们要查要查盐行?”他脸色一白,小声说:“我没骗你,你不要去,去了的人都跑不出来。”
他见过最厉害的人就是盐行管事的,只手遮天,人命在他们眼皮底下都不算事儿,他咬咬牙补充道:“你要想知道什么,我回去偷偷给你递信儿。”
“话都说不利索,还要帮我呢?”撄宁跟孩子说话也不客气,三言两语打消他冒险的念头:“我最惜命了,命都保不了的事儿,我才不管。”
徐彦珩目光落在李岁身上,略一思索,轻声询问道:“听口音,你是中州人?”
“嗯,”李岁点点头:“我和阿爹是从北边逃难过来的。”
前两年中州大旱,不少难民一路往北逃到泸州,他们没有户籍没有登名,就是悄无声息死了,也没人知道。
撄宁也一下子想明白其中关窍,放在案边的手紧了紧。
“你不要查这件事了,你们管不了的。”他圆眼睛澄澈的一下子能望到底,写满不安和担忧。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静的溺人,一线光从窗格露进来,明晃晃的白,却叫人察觉不到暖意。
撄宁有样学样的敲敲李岁脑袋瓜儿。
“我很聪明的,比你聪明多了,没有我想不出法子的事情。”她一脸认真地自夸,怕说服力不够,话里还带上了宋谏之:“而且,那个凶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哥哥,吓人不?他都被我治的服服帖帖,也会帮我的。”
她板着一张正经脸,大言不惭的颠倒了黑白。
“可…他看上去不听你的……”
李岁年龄小,但是人不傻,他还记着撄宁挂在人胳膊上荡秋千的事儿,有些怀疑的看着她:“我阿爹说,骗人会变小哑巴的。”
五十六
撄宁虽然有些心虚, 但面上仍维持着一副极可靠稳妥的模样。
她无视了自家兄长忍笑忍到隐隐发颤的身影,一板一眼的同李岁讲起道理:“你就说,他是不是放过你了?是不是也老老实实等我了?”
非要这么说的话, 好像也没错。
李岁皱着两条细细的眉毛, 神色纠结的点了点头。
“那就对了呀, 那不就是听我的话吗?”左右当事人不在, 撄宁鼓着眼睛, 说的十分理直气壮。
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务实派, 虽说求人的过程……略屈辱了些, 但结果没差嘛。
撄小宁说话还是很好使的!
“反正这件事你不用管, ”她轻咳两声,又抬手捻了块豌豆黄送到孩子嘴边, 堵嘴的招法用得相当熟练。
姜淮谆笑过了劲儿, 也正经的板起脸, 指尖往案上一敲,道:“可你让他在哪儿安身?我今早安排好官驿, 本打算回禀晋王,他身边近卫又说先不去官驿了。”
白忙活一通,他不由轻啧了声:“内院就这么几间屋, 他总不能跟你一起住, 不如让他跟我回去。”
李岁一双大眼睛里写满紧张与无措, 巴巴的望着撄宁。
“不要, ”撄宁斩钉截铁的把头摇成拨浪鼓:“你自己都照顾不好,我才不放心把人交给你。”
姜淮谆闻言一下子直起了腰:“胡说八道, 怎么跟你兄长说话呢?”
还有外人在呢, 这话私下说说也就算了,他眯着眼警告自家幼妹。
撄宁却没接到他的眼神, 抬手指指他刨了线的袖口,一脸认真:“袖口刨线都没注意到,过得忒寒碜了。”
姜淮谆今日穿了身淮绣的便服,云脚工整行针繁密,但袖口一根线头被刨散了,长长的溜了一串,颜色都比别处深上两分。
撄宁分析的有理有据,一则姜淮谆公务繁琐、在家的时候少,二则他日子过的确实凑合,从州衙回家的那条路,摊子小铺都被他吃遍了,总是夜里值完勤随便找点吃的凑合。她在泸州时还好些,见天变着花样的做饭,给阿兄去送,她走这一年,简直不敢想。
撄宁边想边默默摇了下头,总不能让李岁跟着他饥一顿饱一顿的。
奈何姜淮谆眼中怨气太重,话本子里的痴情女遇上负心汉,大约也就这般幽怨了,撄宁再迟钝也多少察觉到一些,及时转了话题。
“不如先让李岁去老住两天?阿耶喜欢小孩子,而且还有人照顾。”
她摸两把李岁头顶的小小发髻,寻思道。
要不是今天一早就晋王那厮带出去,撄宁本打算上午便回趟老宅的。
姜淮谆却摇了摇头:“我还想同你说呢,阿耶前些日子去邹县了,那边闹了疫病,满泸州就他一个人有治愈疫病的经验。我也劝了半天,让他别折腾自己那把老骨头,被大棒子轰出来了。”
他现在讲起来,还有点身临其境的意思,缩了下脖子,继续道:“算起来,去了有半个月了。不过你别担心,邹县疫病不算严重,大多住在一条巷子里,没有蔓延出去,而且还有学徒跟着。”
姜老前脚离开泸溪,撄宁后脚才到,正好岔开了时间。
“阿耶的犟脾气,拦也拦不住。”撄宁心中担忧,面上却还稳重着,她这手装样的本事,在燕京磨砺了两年,使得越发炉火纯青:“有人跟着就好,他自己出去才要命。”
忙起来不分日夜的。
一直沉默的徐彦珩适时开了口:“不如让他跟我同住?”
他摸出片麦芽糖,蹲下身递到李岁手边,面上带着和煦的笑意。
有的人天生就讨孩子喜欢,连李岁这般难讨好的刺头,都小声冲他道了句谢,有些不好意思的垂下头。和刚才面对姜淮谆的态度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他就着一个半蹲的姿势,微微仰头看着撄宁:“晚上我就在内院住,也方便,白日我若在衙门,你也方便照看他。”
“这不合适……”
“你不嫌麻烦就好。”
兄妹俩说的话南辕北辙,姜淮惊得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掉出来。
他还记着昨晚晋王殿下阴恻恻的神情,自家妹妹还应的这么痛快,属实是…不要命了些。
撄宁却没想到这一茬,她和徐彦珩自小玩到大,半点不拿自己当外人,笑弯了眼,道:“等我请你吃饭,聚香坊,福满楼,随便挑。”
身上只有十两银子的撄小宁大方的充起了阔佬。
“那我等着。”
徐彦珩眼中噙着笑意,低声应下-
解决了李岁的安身问题,也算了了一个心事。
徐彦珩带孩子去沐浴,阿兄又有公务在身,撄宁站在院子里犹豫一下,不敢回屋直面阎罗。
她踮着脚尖贼兮兮的扒上北屋的窗户,舔了下指尖,小心翼翼的在角落戳个小洞,打量屋里的形势。
奈何她扭着身子换了好几个角度,腿扭得跟麻花一样,也只能看到干干净净的桌案,瞧不出屋里有没有人。
撄宁为自己辩白的时候挺有气势,事后却蔫成了秋后的蚂蚱。她有些泄气的站直身子,略一思索,转身去了明笙屋里。
今日是十五,泸州没有宵禁,夜市繁华,属十五的晚集最热闹。
正阳街上车水马龙,三米一铺五米一摊,人挤人脚撵脚,吆喝叫卖声络绎不绝。
反正也不敢回房,本着躲一时算一时的缩头乌龟本能,撄宁高高兴兴领着明笙上街玩去了。
明笙自小是在京中长大的。在燕京,便是寻常大家闺秀,也没有随便上街抛头露面的,更不用说她一个高门大户的侍女。街市上有八成是男子,泸州虽也是男多女少,但街上女子人数也能占到四成。
今天李岁弹的那一下,倒给撄宁提了个醒儿,为着稳妥起见,明笙翻出自家小姐失智时穿过一次的男儿装。
没成想她换上身男装更招眼了。
刚到正阳街,眼尖的成衣铺掌柜就认出了撄宁,笑呵呵的招呼一声:“姜小公子最近在哪儿发财?”
“没发财,没发财。”撄宁穷得叮当响,连忙摆摆手。
“得了,诓我呢?咱得有两年没见了吧,您怕不是赚得盆满钵满了?”
知道解释无用,撄宁干脆逼闭紧了嘴巴,再碰上问好的掌柜通通拱手示意,话是一句不肯多说了。
生意场上的门道她摸得透亮,打完招呼就得客套两句,客套完了,不花点银子支持人家生意不合适吧?
说寸字寸金都不为过,这是擎等着扒她皮呢。
她撄小宁又不傻,要吉利话,有,要银子,没有。
等俩穷光蛋一路逛到杂耍摊前,早就累得口干舌燥,耍猴戏的摊子里里外外围了几圈人,她们钻不进去,于是就近找了个茶铺,先歇歇脚。
夜市的凉茶一海碗五枚铜板,碗跟撄宁脸差不多大,还可以续茶,再实惠不过了。
撄宁坐下一拍桌子,阔气的点了两碗凉茶。
掌柜的一甩巾帕,痛快地应了,却还杵在原地没有动。
眼看着那小公子笑吟吟聊起了月底的灯会,全没有要茶点的意思,他才轻咳两声,弓着腰询问:“公子,咱茶点是要绿豆糕还是杏仁酥?”
“啊?”撄宁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呆了下,老实的摇摇头:“不要茶点,上两碗凉茶就行。”
掌柜的也愣了一下,沉默良久,才干巴巴的回道:“成。”
转过身却忍不住寻思,他干这一行十来年了,就没见过这般抠门的公子哥。
瞧他腰上那块玉佩,色泽浓郁稠厚,少说不得千两起步?
领姑娘出门,手里空落落的半点东西没买也就算了,连份茶点都不舍得要,见过抠门的,有钱、抠门还理直气壮的,倒是头一回见。
真是,白生一张俏生生的脸。
他暗暗摇了摇头,颇有些担心姑娘家的遇人不淑。
上凉茶时,他还勉强维持着体面,说话也算客气。哪成想,这小公子变本加厉,续了一碗又一碗,喝到打嗝还不肯罢休。
他这茶点铺子本就不指望凉茶赚钱,简直亏到姥姥家了。
掌柜家里有个跟明笙差不多年纪的女儿,眼下看着俩人交谈,内心颇受煎熬。那俊俏的小公子上下两片嘴唇一碰,从月底灯会聊到福满楼的清蒸鲥鱼,连鉴赏带做法,说的是一个妙语连珠。
可这不就是给人姑娘画饼充饥吗?
话说的倒是好听,实事儿是半点不干。
结账时,抠抠搜搜从怀襟里摸出一枚铜板,剩下的九枚是姑娘家垫的,这还没完,他还跟人姑娘讨了两枚铜板!
掌柜气得眼里直冒火星子。
这厢撄宁喝了个半饱,脊背却一阵阵的发凉,她偏头一看,掌柜正目光炯炯的看向她们这桌,脸色难看得紧。
续了三海碗的撄小宁有些心虚,打算空空肚子换一家店薅羊毛,她摸出仅有的那枚铜板,跟明笙凑了十个大子儿,厚着脸皮一字排开摆在桌上。
结果等她站起了身,身后那道令她如芒在背的视线也没收回去。
她小小的叹口气,略一停顿,有些肉疼的添上两枚铜板。
她拍拍手,正要拉着明笙去看猴戏,那掌柜的却径直走了过来,站停在明笙面前,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姑娘,夫郎还是要找会心疼人的,有些人虽然生得好看,实际上却是块绣花枕头、废物点心,中看不中用,还不会疼人。”
说完,他捏起桌上的一溜儿铜板,放到明笙手心:“这凉茶,就当我请你了,切记,看人不能只看外表。”
这一主一仆听完,露出两脸呆样儿。明笙还算反应快的,虽没听明白掌柜说的什么,却客气地把铜板放回了桌上。
“您客气了,吃饭付钱天经地义,我们先走一步。”
她脑筋转了两个弯儿,看着自家小姐的男装才醒过神来,急忙拉着撄宁出了茶铺。
撄宁没想明白,但架不住她忘性大,一出茶铺心思全放到了猴戏上。
正阳街来来往往的人太多,她跟明笙在杂耍摊子前被冲散了,她长得娇小,被路人挤得原地转了好几个圈,眼看就要摔到地上,急得开口要喊救命。
身子微偏,正正好落进一双结实的臂膀中。
月上梢头,日头却还没完全落下,残阳没遮掩的迎面照来。
撄宁嗅着鼻端熟悉的冷香,呆呆的抬起头,本该在州衙呆着的小王爷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夜市上,面上浮了些不耐,垂眼看着她。
分不清是晚霞还是街上挂的灯笼,将他脸上染了一片浅浅的红,不复寻常所见的冷白,瞳仁中融了残阳的余晖,闪着波光粼粼的细碎金色。
撄宁愣了下,张口正要叫人,腕子却突然被攥住了。
带了薄茧的拇指磨在她跳着细弱脉搏的腕骨上,力道大的她骨头发疼。
“宋…疼疼疼……”
话到最后带了点含糊的鼻音:“明笙呢?”
“有人找她。”
宋谏之声音冷的掉冰渣子,拉着她大步挤出人流,全程不耐烦的皱着眉。
撄宁紧张兮兮的盯着少年腰间的长剑,生怕他一言不合就要拔剑开路。
晋王殿下有多讨厌人多的地方,她在燕京就早有体会了。
宋谏之一路带着撄宁来到街边的望台。
这望台建在酒楼旁,本是吟诗作对的风月之处,平日不进外人,小二刚欲开口阻拦,怀里就被抛了锭银子,两眼放光的给贵客开了门。
“您请,有什么需要随时喊我。”
说完便极有眼力劲儿的退下了。
望台倚墙而建,遮住了大半的霞光,只有招杆上一只灯笼在风中摇摇晃晃,发出微弱暗昧的光。
撄宁的心思被那锭银子夺走了,眼巴巴的望着小厮回到酒楼,心疼的滴血。
偏偏又不是她的钱,人家爱怎么花她也管不着。
撄宁小小的纠结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转头看向宋谏之。
教育的话就在嘴边,思绪却掉进了少年亮似白夜烟火的眸中。
只是这入画的美人说话有些难听。
“矮冬瓜一个,掉进人堆里连脑袋都瞧不见,还偏要往人多的地方蹿,本王可不想下次要贴告示寻你。”
一件好事,晋王殿下难得多说了几句话,不用她再猜来猜去。
一件坏事,四十个字,没一个她爱听的。
五十七
一句‘你长得高了不起啊’在撄宁嘴里转了两圈, 没有说出去。
泸州可是她的地盘,怎么就能找不到人,要报官了?
撄宁不欲与这不讲理的幼稚鬼争辩, 干脆趴在倚栏上观望猴戏, 嘴里讲起了正事儿。
“正阳街上两家盐行商铺, 西头一家, 正中一家, 官盐严禁加价囤积, 定价都是一斗四百文, ”撄宁沾了个子矮的光, 胳膊往倚栏上一搭,下巴颌也磕在木头上, 活像是被挂在绳上的咸鱼, 只差没骨头的化成一滩:“我打听过了, 比去年的盐价高了七成不止,盐铺门口的石阶比吃饭的桌子都干净, 这点何总商倒是没说错。”
制盐离不开暴晒,天时地利人和一样缺不得。
泸州今年,自三月开春到六月春中, 老天爷将雨水倾斜的没头没尾, 盐价上涨是必然的定式。
盐渍梅子都比往年贵了半吊钱, 撄宁咂咂嘴, 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私盐制作工序粗糙,吃多容易水肿, 肌肤呈现病态的暗红色, 可寻常人家,温饱都成问题, 哪里会在意这些?多出七成的盐价,不知逼的多少人去买私盐。
这也是朝廷屡禁私盐不止的原因。
“淮州今年多梅雨,但盐价只有二百六十文,即便地域有差,但人工用钱绝不会差出这么多,多出的这一百多文,你猜去了哪儿?”宋谏之还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却忽然抛了个问题出来。
撄宁咬着嘴唇,想了想:“盐行的用料、人工全都有明账,过了三司衙门督查,也会被作假吗?”
照她指甲盖儿大小的胆子,实在是想不到欺上瞒下的手段。
宋谏之微挑了眉睨她:“捐输都敢作假,还有什么不敢?”
这通天的手段……撄宁警惕的瞪圆了眼睛。
“你那豆沙脑袋想到什么了?”晋王殿下说话一如既往的刻薄,看她瞪着眼睛一脸没见过世面的模样,没忍住,屈指在人头上扣了个暴栗。
“是呀是呀,我豆沙脑袋,就你聪明行了吧,”从昨晚开始,这厮就跟烧开的茶壶一样,阴阳怪气的到处冒烟儿,嘴上还不饶人。
撄宁被敲得有些恼了,一边伸手去攥他的指头,一边气呼呼的阴阳:“蠢到你了,真是不好意思啊。”
但她的反应怎么比得上宋谏之,在她头上作怪的指头没攥住,还被反捉了手,甩都甩不开。
她这番有些恼的丧气话,倒刺的宋谏之心情舒畅,眉目都舒展开了,吊着人的手高举起来,令撄宁甩不脱,急得她弓着腰整个人往后打坠儿。
他突然生了冲动,想松开手看这小蠢货摔个屁股墩儿,但神思一转,又觉得她现在正在恼怒的边缘,再逗就真要蔫了,又要暗暗使脾气。
于是大发慈悲的抬起另一只手,强硬的揽着腰叫她站直了,提点道:“就是你想的那样,有人只手遮天,不过事情翻到了面上,他必然要断尾求生。”
撄宁听了这话,顿时老实下来,托着下巴认真思索:“断尾?断哪条尾?是把吞下去的官盐捐输如数吐出来,还是舍弃见不得人的私盐井?”
见撄宁托着下巴满脸认真,脸颊软肉被挤得变了形,莹润的一点红,宋谏之只觉得手痒,在她微微嘟起的脸上狠狠捏了一把。
“啪”一下被拍掉了手,也没有恼。
他掀眼睨着撄宁,只见她有些心虚的把手一背,藏到身后,嘴里咕哝着说了句‘不是故意的’。
此地无银三百两。
金尊玉贵的小王爷懒得同她计较,他遥遥的望向不远处的杂耍摊子。
耍猴的手上顶着个圆环,两手一捻,转的虎虎生风,黄毛小猴两只爪子扒在圆环上,紧赶慢赶的往前走,才能维持住不掉下来。
“官盐私盐,两方都要舍弃。人手中权柄越盛,贪欲也越盛,他舍得断尾还好,若是舍不得,本王不介意,亲手来斩。”
最后四字铿锵落地,犹如千钧利刃劈开漆黑的钟笼,撄宁看向他那双亮极的眸,莫名其妙的安了心。
天塌下来,有这个聪明脑袋顶着。
但她也不愿意当个好看的摆设,撄小宁的脑袋里才不都是浆糊。她熟门熟路扯住了活阎王的袖子:“那我们下一步做什么?你说明白点嘛。”
她早忘了自己刚才还暗暗生着气,一招以退为进使的熟练,厚着脸皮补充道:“你聪明,但又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聪明,你说的故弄玄虚不清不楚,我听不明白。”
说到最后,她理直气壮地挺起腰。
求人的时候就知道示弱了,那点子上不了台面的奉承话,说出来都招笑,但她瞪着双圆溜溜的眼睛,坦荡的一下子能望到底。
宋谏之偏偏吃这一套。
难得耐心的同这笨蛋解释起来。
“等,我已派人去查建昌的盐井,等总商筹够捐输,押送上京,再动身去建昌。”
建昌盐井是何总商手下最赚钱的买卖,也是告到京中,害了百余条人命的那桩案子,轻举妄动打草惊蛇,太子狗急跳墙宋谏之倒不怕,只是这一遭不能斩个彻底,再想寻机会便难了。
撄宁后知后觉的有点担心,建昌盐井能埋了那么多条人命,必然不是善茬。
她忧心忡忡的嘟囔:“会不很有危险呀?”
宋谏之挑眉,眼里藏着明晃晃的威胁,就这么睨着她:“怕了?”
“谁怕了,我才不怕。”撄宁跟被扎了屁股的兔子一样,‘噌’一下弹起来。
最大的凶神就在她眼前站着,有什么好怕的。
撄宁暗暗给自己鼓着劲儿,胸中平白生出一股和黑暗势力不死不休的万丈豪情来。
她从头至尾都没意识到,这件事本来和自己扯不上半点关系,她大可以跟在晋王殿下身边,当个端庄娴静会装样的花瓶,坐在内院绣绣花品品茶。
宋谏之竟也从未想过这一点。
大约是因为撄小宁这双手,会做菜会扎针会出千会打算盘,还会数银子,但绣花品茶却一窍不通吧。
于是理所当然的觉得,俩人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同进退再正常不过了。
猴戏落了尾声,黄毛小猴举着托盘在人群前走来走去,收获了叮叮当当的一圈铜板。
人群中心那个玩杂耍的人,半蹲着马步,举了根炭黑的盘圈,口中酒精一喷,立时燃起熊熊烈火,在黑夜中摇曳。
撄宁的心思立时被吸引去了,她看不见人,只能见到了了一点白焰火,急得直蹦高。
她个子其实不算矮,身量窈窕,总归和晋王殿下嘴里的矮冬瓜扯不上关系,但街边有柳树遮挡视线,看猴戏还好,高高的顶在人手上,这会子人扎了马步,她连个头顶都见不着。
撄宁赶不上热闹,急得跟春日河里冒尖的小鱼儿一样,蹦跶个不停,还胆大包天的拉着宋谏之袖子。
“他在做什么呀?你挑的什么破地方,看都看不到,还花了十两银子。”
这简直是半点理不讲了。
宋谏之垂眸,面色冷淡的望着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蠢货,没有说话。
撄宁这才想起,自己是被他从人群里捞出来的,说帮了自己也不为过。自己这样说,或者、可能、算是有些过河拆桥?
她犹豫着是老实道个歉还是蒙混过关,头顶就掉了句话,连带着冰碴子一起。
“谁叫你生得矮,活该。”
撄宁纠结的心境一下子平和了,那点突然发现的良心被人扔到地上,狠狠碾了两脚。她成熟的没理会他的取笑,垫着脚犹不死心的往下望。
刚瞟到杂耍人的半张脸,嘴角还没完全翘起来,就被人摁着圆脑袋摁回了原地。
宋谏之往倚栏前一站,身高腿长实在优越。撄宁踮着脚也将将过他肩头,现在被摁着脑袋,就只能平视他的胸口了。
撄宁不大高兴,想把那只手捉下去,但两只手一齐使劲,也才勉强掀起宋谏之一根指头,正要去掀第二根,第一根又合上了。
这么来回两遭,她放弃了抵抗,嘴上吊着油瓶,眼巴巴的瞅着晋王。
那恶人却微勾了唇角,望着杂耍摊子,眼角眉梢都是压不住的笑意。
把自己的快活,建立在她撄小宁的痛苦之上!撄宁心中忿忿,等她哪天得了势,一定要把人绑起来,在他面前吃小馄饨、杏仁佛手、还有奶汁角。
这是冬吃梨子夏吃桃的撄宁,能想到的最残酷的报复了。
她气呼呼的鼓着脸,恶狠狠地盯着宋谏之胸前那块云绣,胡思乱想起来。
却不想自己这点小心思落在宋谏之眼中,和透明的无异。
下面人群一叠声的叫好。
望台上,少年眼中闪过一丝愉悦,闲闲的抬起手。
撄宁正跃跃欲试准备踮脚,结果宋谏之长臂一展,揽着她的腰,把人举到半空。
他一条胳膊抱人也游刃有余。
撄宁却没想到这一出儿,只觉脚尖一踮就猛地腾了空,下意识闭紧了眼,一只手在空中摸摸索索,滑过少年的下颌、上下滚动的喉结,最后落在他肩头。
轻柔的夜风吹起宋谏之肩头一缕发丝,擦过少女的手背,轻盈似羽毛的一点触感,却像细细密密的一张网,慢慢收紧、捆束、缠绕,令她如烫着一般迅速收回了手。
刚出洞就看见猛兽的兔子,蹿的也没有这般快。
可她忘了自己还被人单手抱在半空,手松开就没了着落,身子一歪,慌得胡乱着扶手,指腹摁到宋谏之颈骨一小片温热的肌肤上,触感被无限倍的放大,她甚至能感受到手边喉结清晰的一下滚动,引来一阵微不可查的震颤。
撄宁呆呆的睁开眼,往下看,措不及防跌入小王爷深潭似的眸中,他眼里嵌了灯笼的一点潋滟光晕,还有她那张藏不住诧异的面孔。
撄宁腕骨的脉搏一跳,隐隐作痒,指尖惶惶不安的要往后撤,却见他若无其事的偏回头。
“安分些,摔了本王可不管。”
大约是他的神色太过寻常坦然,令撄宁如梦初醒,莫名闹出个大红脸,只能不服输的抻着脖子往底下看。
她那点迟钝的感知,还不足以理解方才的情绪,叫自作多情。
杂耍人扎了把烟花圈,白色火星蹭蹭直冒,在两人手中抛来丢去,在如墨的夜色中,划出一道道夺目光轨。
撄宁在燕京这两年,胆子再大也只是白日偷溜出去,夜里想都不要想。
现下兴奋的脸颊绯红,只恨不能下去挤进人堆里,和大家一齐拍手叫好。
也是在她未曾差觉的夜色中,少年抬眸,乌沉沉的视线薄冰一般,一寸寸刮过她尖尖的下巴,飞红的脸蛋,还有眸中倾斜的光亮。
一丝不漏的锁入他的眼中-
十一在人群里找到明笙,两人顺路去凉茶铺子垫了垫肚子。
掌柜看明笙的眼光由诧异转成了钦佩,没想到这姑娘瞧上去文弱又娴静,实则是个狠得下心的,这不,也就一刻的功夫,身边就换了个人。
为着这份果决,半吊钱五两的杏仁酥,他特意给添了两块。
听十一说晋王殿下也在,明笙去了心事,吃完茶点便回到州衙。
没成想等到申时初,院里还没有动静,她心中惴惴不安,怕晋王没找到自家小姐,想出去寻,又怕自己出去的这阵功夫,俩人结伴回来,岔过时间。
她们这趟泸州行,路上出了太多岔子,想不担心都难。
明笙靠在门框上左思右想,没忍住去敲了十一的房门。
十一开门时发尾还滴着水珠,面上泛着沐浴过后的红,明笙没料到他刚沐浴完,不好意思的垂着脸,低声道:“王爷王妃还没回来,我有些担心……”
“有王爷在,不会有事的,”十一对自家王爷,定然是一百个放心,他话音刚落,就看见门口走进来的两个人影:“你看,这不是……”
明笙应声回过头,却见那一高一矮的俩人,脸色都十分难看。
前面那个面色阴沉沉的像要杀人,后面那个一脸有苦难言的拧巴,边走边拧着胳膊往后背挠。
“备水。”宋谏之脑后生了眼睛一样,撄宁手背回去,就被他一把拽住了:“还挠,本王看你也不用上药了,挠个痛快就行。”
撄宁瘪着嘴,委屈巴巴的不敢说话。
说来也倒霉,她看完杂耍想吃点东西,正好酒楼今日有新进的大闸蟹,金主在侧,撄宁厚着脸皮点了几道菜。
哪知吃到一半,肩背隐隐作痒,她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歪着头一个劲的蹭脖子。
亏得宋谏之眼尖,看到她脖颈泛了红。
俩人这才明白过来,撄宁是吃螃蟹过了敏,饭也顾不上吃,赶忙去了药铺。
“知道自己不能吃,偏要嘴馋,受罪也活该。”
明笙伺候着撄宁沐浴完上了药,却还痒得厉害,脊背红了一大片,没起疹子,但就是痒得不行。
撄宁别别扭扭的耸着肩进了内间,宋谏之看她那个拧巴样儿,眸中浮了一点躁郁,刺道。
“小时候的毛病了,我也不知道……”撄宁有些委屈,她在燕京吃过好几回螃蟹,都没有事,谁知一回泸州就出了问题。
她小小声的狡辩了一句,刚要上床。
房门‘噔噔蹬’被人敲响了。
撄宁打开门,只见李岁小脸洗得干干净净,仰头望着自己,手里拿着两片熟悉的麦芽糖,一把塞到她手里。
“徐哥哥给我的,我给你留着。”
说完抿了抿嘴唇,怕被回绝似的,倒头就跑。
等撄宁慢半拍的拿着麦芽糖回了屋,才看到宋谏之一脸风雨欲来的厉色,黑眸沉沉盯着她。
她后背一凉,连痒意都消退了不少。
虽说不出原因,莫名觉得这时候不能再吃糖了,惹恼这尊阎王遭罪的可是她。
两片麦芽糖落脚在桌案上,她轻手轻脚的从宋谏之脚边绕进床塌内侧。
裹紧被子,只露了个毛茸茸的脑袋出来,瞧上去安分极了。
可她从脊背到脖颈都在发痒,磨在寝衣上,只会痒的更厉害,生了刺一样在塌上蹭个不停,只恨不能把那层发痒的皮子磨老实了。
撄宁无法,摊着手脚犹豫一下,整个人缩进被窝里,窸窸窣窣的折腾一会儿,藕节似白净的一截胳膊拎着寝衣放到了身侧。
发热的肌肤触到凉丝丝的锦被,舒服的小小叹了口气。
案上烛光摇曳,一线月光略过窗格,照在身边闭目养神的人面上,撄宁悄悄抬眸看了他一眼,贼兮兮的眼神还没收回来,就被突然睁眼的宋谏之带了个正着。
她强自镇定的收回目光,缩进被子里,将自己卷成个毛毛虫,只漏出一双圆眼睛,侧身朝里闭上了眼。
可头埋沙子的举动并不能让矜贵的晋王殿下满意。
身后一阵微弱的响动,轻得不寻常。
她却察觉到了沉沉压过来的视线,面上能察觉到的最后一丝烛光都被遮住了,整个人被拢进阴影中。
撄宁闭着眼,没有反应,心里却打起了小鼓。
半晌,身后再无动静,她刚要松口气安分睡觉,却听到一声情绪莫名的:“……死你算了,反正也学不乖。”
不过一刹,撄宁耳朵红的要滴血。
什么腌臜话他也敢说!无耻至极!
她心里骂了个痛快,心却高高悬了起来,脊背上刚安生下来的一片肌肤又隐隐作了痒,连带着脊梁缝隙都升起热意。
身后灼热的呼吸愈压愈近,撄宁恨不能钻到床板里,她勉强维持着装睡的姿态,实则手脚发凉,左手在被里攥成了拳。
热气直往她小小的耳朵里钻,她有些受不了这溺人的气氛,长睫忍不住微微一颤。
只听宋谏之语气里含着戏谑,咬住了她滴血的耳垂,齿尖微微一捻,带起一片战栗。
“抓住了,小骗子。”
五十八
这简短的几个字, 破开了最难捱的沉默,却没法让撄宁生出半分安心。
反而将她钉牢在原地。
分明无法在继续装睡下去,她也只是攥紧了被角, 惶惶不安的瑟缩起来。
并未睁眼。
半炷香之前, 这床锦被是解救她燥/热的良方, 现下, 却成了宋谏之最得力的帮凶。
一冷一热交替的煎熬, 痒意顺着尾椎骨一寸寸攀上来, 令撄宁闭紧了眼, 情不自禁的蜷缩成虾米。
身后人的唇、齿、呼吸、体温, 合着身形倾轧投来的那层灰色阴影,一并成就了折磨她的牢笼。
逃不掉, 也无处逃。
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牙关发颤的轻微声响, 顺着面颊软肉, 传导至被蹂/躏到绯红的耳骨。
撄宁恍然间生出了错觉,好似碾在自己耳垂上的不是寻常的牙齿, 而是尖利的獠牙,下一秒就要刺入皮肤,饮血啖肉, 将她彻底吞至腹中。
但他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动作。
她分明已经在这人手中, 上过无数次当了, 此刻却仍天真的生出一股侥幸。
鼓起勇气睁开眼, 用那种懵懂无辜的,强作镇定的语气轻声问:“王爷不困吗?我, 我有些困了。”
话到最后, 漏了馅,泄出一点发颤的鼻音。
她那点微弱的哭腔, 被宋谏之精准的咬住了,大发慈悲的放过那耳垂,几近愉悦的低笑起来。
撄宁将将松了口气,视线顿时更暗下来。
他一手撑在身侧,一手捏住了撄宁尖尖的下巴,微微俯身,撬开了毫无防备的牙关,擒住她略显矜持的舌/尖,津液交/缠间,说是刻意玩弄也不为过了。
床幔晕过烛火的微光,透出一层朦胧的红。
这方天地中。
热/潮如蒲苇一般,肆意任性的滋生疯长。
“不要舌忝我……”
宋谏之目光沉得透不进一丝光亮,撄宁不敢直视,逃避的垂下眼。
她眼底稚嫩澄澈的一望到底,却又混入一点天真的情古欠,合着晕红的眼尾,迷醉的眼波,让人生出想亲手摧毁的念头。
撄宁像只慌不择路的兔子,全身骨头都被这份炽热烘酥、泡化了,却还在极力的抗拒。
被里腾出只藕节似白嫩的手,想把眼前这个磨人的坏种推开,一边推一边往角落里缩。
甚至忘记了自己未着寸缕。
“再躲?”
宋谏之声音染了喑哑,含着十分的灼热。
她只是听着,面上便晕开了热辣辣的麻意。
他微微低头,掀眸望着她,姿态谦卑,却戏弄似的咬住了撄宁脸上的软肉,印上一圈齿痕。
平白无故被盖了个戳,躲也躲不过,撄宁那点逆反心全被激了出来。
“混蛋,无耻,讨厌你,讨厌你。”
她胡言乱语的推着人,话中的忿忿被不受控的气息打碎,腕子却被捉住了,顺势往外一带,藏都藏不及。
走投无路。
骂完人又想依依的讨饶,渴望他从指缝中漏一点怜悯给她。
“别折磨我了……”
她终于意识到了。
从开始,这就是为她定制的一张网,细细密密的缠绕、收紧,直到将她拖进陷阱。
一场存心刻意的折磨。
“安分点。”
宋谏之眯起眼,眸中是一点鲜见的贪婪,他看着面前不堪折磨的猎物。如墨的发稍扫在少女伶仃的锁骨上,墨色与脂玉白交错,撩的人心烦意乱。
征服欲生了根,细细的钻进每一寸肌理、骨缝。
他擒着撄宁双手的腕骨都生出痒意,指腹带着微不可察的战栗,蹭过她腕子上一点伶仃的凸起,轻轻摩挲。
本可以视作一种安抚,猛兽进食前的怜悯。
但他因常年持剑挽弓,指腹磨出层薄茧,只会让人觉得难熬。
宋谏之沉眸锁着身/下人每一丝动作,皱眉、吐息、还有无助的目光。
看她白玉一样的肩胛暴/露在外,被朦胧的光晕镀上层光润的釉色,单薄的肩骨咯在他精壮的肌理上。
不够。
还不够。
她还敢冲别人笑。
还敢跟他分个清楚的你我。
“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撄宁闭上眼,胡乱摇着头,汗湿的一缕发黏在面颊上,瓷白的面颊飞了红。
宋谏之一眼就看出她心底藏的侥幸,甚至懒得问一句‘错哪儿了’。
她哪是知道错了,只是知道求饶罢了。
什么招法都不管不顾的用上,胡萝卜加大棒一并来。
他神色不动,手臂却收的愈发紧了,那床被子在厮磨中聊胜于无。
求我。
求我。
滚烫的肌肤相贴,脊背上的痒又隐隐发作,撄宁终于受不了了。
骂人没用,求饶也没用,左右是逃不过去了,这恶人又不肯给她一个痛快。
她凭空生出一阵冲动,恶狠狠地拽散了晋王殿下的领口,乌溜溜的圆眼睛里满是愤懑。
“要弄就弄,你做什么磨磨唧唧的,没吃饱饭?”
她说的义愤填膺,孤注一掷,实际上心跳的没了章法。
宋谏之却不吃她的激将法,勾起唇角,慢条斯理又不容抗拒的囚住她的腰。
“没吃饱,怪谁?”
怪她自己贪嘴。
撄宁脑袋烧成了浆糊,莫名委屈起来,毛茸茸的脑袋直往人胸前拱,可那厮铁笼一般的臂膀,哪能是她耍赖的拱拱脑袋就能推开的。
即便她使上全身蛮力,人家仍是不动如山。
她无法,又不甘心坐以待毙。于是仰着头,献祭似的送上了双唇。
直到撄宁带着气愤咬住他的下唇。
宋谏之才变了神情,眸色渐深,一个混合着征服欲和暴戾的,完完全全的狩猎者眼神。
没有任何预兆,他骤然俯下身,将猎物锁牢。
舌露/骨的舐过她的上颚,戏弄,挑玩。
……
“别…别……”
“听话,”她第一次听到晋王殿下这般接近于哄诱的低音,细细刮过耳骨,耐听得很。
撄宁微眯着眼望向少年乌沉沉的眼眸,惶惶然中竟生出一点依赖。
下一秒,却又因他的话,不由自主的打了颤。
“习惯了,就好了。”
食髓知味。
夜到三更。
大约是因为折腾这一番,撄宁连指尖都泛着麻,感知变得迟钝。
脊背上那股过敏的难受被压了下去。
她眼皮都掀不开,老老实实的任人摆\弄,被卷成条春卷箍在了怀中。
少年体热。
撄宁本就热躁得很,有些受不了,懵懵懂懂的循着直觉往里滚,刚挪了两寸,又被囫囵揽回去。
活像是套了个金钟罩,半分动不得。
她累极了,竟也在难忍的灼热中,缠得跟麻花一样,迷迷糊糊的入了睡-
撄宁第二天晨起,表情实在不大好看,呲牙咧嘴的。
明笙拿着铜盆和巾帕进房时,她跟个小老头一样弓着腰,扶着床框站直身。
眼下晕着层淡淡的青痕,脸蛋却是绯红的。
明笙把铜盆往案上一放,话里带了点小小的埋怨:“王妃,您又不是不知道自己吃不了螃蟹,还非要馋嘴。”
撄宁刚到燕京时,吃螃蟹就有过敏的经历,明笙自此便盯紧了她入口的东西。但架不住她嘴馋,背地里偷偷吃。
大约是和地域有些关系,后来又吃了几次螃蟹,没有再出过问题。
即便如此,撄宁每次吃得欢快的时候,明笙还是提着心吊着胆。
“旁的什么不能吃?”她说着,手上动作没停,将帕子置到温水中浸得湿软,递到撄宁手边:“吃了还要遭罪,难受的半夜没睡着吧?黑眼圈都出来了。”
撄宁听了这话,逃避的把脸埋进巾帕里,等脸上热度降下去,才舒了口气。
她是难受的半夜没睡着,但不是因为螃蟹,是因为那尊折磨人手段花样百出的活阎王。
但这话她说不出口,只能敷衍的点点头,任明笙把帐记在螃蟹身上。
反正她这个当事人也记着小账呢,谁是罪魁祸首撄小宁清楚就行!
等着,有朝一日……她浑浑噩噩的想放个狠话,在脑子里搜刮了半天的词,也没想好用哪个。
有朝一日,有朝一日…撄宁抿着嘴跟自己较起了真,刚要想出个词儿,就被明笙打断了。
“您这个模样,怎么见人?奴婢给您作个妆面吧,遮遮眼圈的乌青,”她从未开封的行装里翻出个巴掌大的匣子,撄宁素日里半点脂粉不用,这还是她担心有意外特意备的:“要不,您等会和孙夫人见面,瞧着不体面。”
“好……嗯?”撄宁上下眼皮直打架,刚应完好就瞪圆了眼:“什么孙夫人?什么见面?”
“盐行孙总商的夫人周氏,今早给您递了请帖,说是去南城楼子里看戏,奴婢收下了,还没回话。”
晋王殿下卯时初,携缉私营去南湾缴私盐井,他前脚刚走,孙府后脚便送来了请帖。
五十九
南城楼子是泸州最易好的戏苑。
班主是位女子, 传闻老班主膝下只有一女,本想收个养子,但因意外离世, 只剩下个孤女苦苦支撑, 竟也把戏苑做的红火起来。
大约和班主是女子有些关系, 南城楼子只接女客。孙夫人在此地宴请, 也是用了心思的。
撄宁晨起时间尚早, 跟李岁一起捣鼓叫花鸡, 可荷叶没有捆紧, 小公鸡外皮沾了烤黑的陶土。
她嘴馋等不得, 李岁亦不愿浪费吃的,干脆撕去外面那层将就着吃了。
“这是个意外, 一回生两回熟, 下次肯定没问题的。”撄宁试图给自己找回场子。
李岁上次吃到新鲜的肉, 都不知道是那年那月了,只怕记事起便没有过。
建昌那边偶尔也会给他们这种黑工分肉吃, 但都是盐井管事不愿吃的,煮成大锅汤每人分一勺,清汤寡水的。
一个敢说, 一个敢信。
他矜持的拿着条鸡腿, 点点头肯定她:“我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肉, 果然厉害。”
李岁眼神亮晶晶的带了点真切的钦佩。
撄宁劈另一只鸡腿的手微顿, 内心左右摇摆,艰难的把这条鸡腿也放到李岁面前。
鸡腿没了, 还有两只鸡翅!
肉少, 但是更入味。
“姐姐问你个问题,在盐井的管事, 一直是同一批人吗?”
她昨晚听了宋谏之的提点,对盐井管事的疑惑更甚。若是和太子有关联,那管事的人是燕京来的还是泸州当地人?她若是太子,既不会放心商贾行事,又不肯自己蹚这浑水,比得有得力下属来办此事才会放心。
像李岁这般外地逃难过来的,大约不在少数,盐井黑工更有数千人之多,怎么想,都是个招眼的目标。
但这建昌盐井,却在闹出了百余条人命,实在无法遮掩之后,才被人发觉。
可见管束森严,绝非一般家奴可以办到的。
李岁虽然自认比眼前人成熟得多,却没有纠正她自恋的姐姐称呼,皱着短眉毛想了一会儿,慢慢开口:“不是,我和阿爹在那呆了两年,白日夜里巡查的都换过一次……”
他绞尽脑汁的回忆,想说的更清楚明白:“好像是去年夏末,桑树叶子还没掉的时候。那个主管事我只见过三四次,也换过了,新来的那些人更凶更严,打人也狠。”
盐井只分黑日白夜,他说不准时间,只能记起季节的特征。
去年夏末。
撄宁嘴里咀嚼不停,脑筋却转了起来,夏末是什么时候?
她垂着眼,余光无意间略过腰间的玉佩。
对了。
夏末,是晋王从漠北回京的当口。
她一手握拳一手摊掌,‘啪’的一拍,眼里放光,感觉自己好像摸到了点门道。
宋谏之初回燕京,名声还好得很,威名赫赫的少年将军,随定国公收复漠北,人人得赞一声‘擎天白玉柱’。接迎的人从城门开始,挤满了整条西直街,长兄回家后还跟她讲过那阵仗。
晋王回京之前,太子和三皇子皆刚入朝主事,虽无建树,但太子有贤名在身,倒也够看,晋王回京之后,就是两码事了。
撄小宁是个务实派,反正在她看来,即便贤名传遍天下,和血海厮搏的军功相比,还是略输一筹。
她收回心神,撕了口鸡翅,满脸认真的追问:“你能想起其他的吗?比如他们提过什么人,穿什么衣裳?”
“没有…”李岁咬着嘴唇,咬了咬头,面色有些不好意思的红。
“没关系,能想起这些也很厉害……”
李岁头一歪,小声道:“衣裳都是很常见的,但是那些不大露面的管事,腰上都挂着块牌子,黑黑亮亮的。”
他第一次见黑玉,好看的盯着看了会儿,结果背上挨了两鞭子,所以印象格外深刻。
“不大露面吗……”撄宁脑袋瓜里闪过个猜测,自言自语道。
“嗯,”李岁用力点点头:“每次都是待半天就走,阿爹说他们是来查银钱的,一来就去地库。”
“那我知道了,喏,再吃一块。”
俩人在院外鬼鬼祟祟的蹲成了蘑菇,等明笙发现时已经晚了,两只饿死鬼俱是吃的小肚滚圆,她急得直叹气:“王妃,您颈背还红着呢,大夫没嘱咐您少食油腥?”
撄宁正正色,想要蒙混过关,没忍住打了个响亮的嗝。
这下说自己没吃,也不会有人信了。
眼看明笙还有满肚子训话等着,她眼神一溜,想黑锅扣到满脸无辜的李岁身上。
但一对上李岁圆圆的眼睛,她的内心饱受煎熬,最后也没说出那让自己都唾弃的借口。
任明笙苦口婆心的劝了半天,听得她眼冒金星,胃里翻滚。
主仆两人拖到午时初才到南城楼子。
天上飘了小雨,但也不算冷,线丝般的雨点子打湿街上青砖,氤氲出一片暗色。
撄宁学了两年规矩,学到了狗肚子里。
什么步态端正行路不晃,在燕京时还多少记得些,出京就撒了欢儿,又嫌马车憋闷,容易错过街上小摊儿,一路蹦蹦哒哒的走,等到了地方,衣摆都晕湿一线。
孙夫人早就定好席面,在院里恭候多时了。
下人刚掀开门帘,她立时就抿着笑脸迎了上去,福身道:“问王妃安。”
瞧上去热络可亲,目光却不着痕迹的扫过撄宁的裙摆。
老爷说的果真没错,这晋王妃显见是个不受宠的。别说王妃了,哪家的正头娘子肯轻易抛头露面?男人真心疼,恨不得金屋藏娇。席面上夹了一箸菜,晋王嫌弃的饭都不肯吃了,现下出门连架马车都混不上……
现在看,晋王只是迫于皇上指婚,才肯将就这段姻缘。
这样,她的法子就更好施用。
庆幸之余,周氏看着少女清冷妍丽的面孔,又生出一股身有所感的同情。
生得虽美,不得夫君欢心,又有何用?
撄宁没有开口,只微微颔首。这种场合她也不是头一回碰见,说多错多,不说最稳当。
戏台上唱着出南柯记,楼顶的天窗早早被支开个缝隙,细雨落在厅前荫草丛,半分不湿裙角桌案,又能窥见清新蓝天,可见定席之人别出心裁。
下人斟好热茶退了出去,周氏这才开口:“听闻王妃是泸州人?”
来了,上来先套近乎。
这个法子撄宁做生意时碰到过无数回了,一句‘是,但我给您的绝对是公道价,满市面上打听也没有比我给价更便宜的’就在嘴边,险些下意识的说秃噜嘴。
她喝了口茶掩饰心中尴尬,顿了顿,才道:“是,本宫幼年住在泸州外祖家。”
这还用问吗?撄宁腹诽,装的好像刚知道一样,背后恐怕都把她查了个底儿掉,不然孙府小少爷那颗石子,怎么就不偏不倚冲着她来?
装样的本事比她还好,撄宁暗暗生出一阵钦佩。
“妾正好同您反着来,幼时家在燕京,后来随夫家来的泸州,”周氏目光落在少女脸上,柔声道:“不过,泸州比燕京要自在些…”
“确实。”撄宁点点头。
出行前,明笙给她攒了压箱底的步摇,长长的金坠垂到脑后。
她点头的幅度稍大些,就打在了耳垂上,吓得她一个激灵儿。
小小的耳垂昨晚受了不该受的厮磨,今早起来还是红肿的,她甚至隐隐生出了错觉,好像那一小块莹润的软肉还被人含在唇齿间亵/玩,凉风一吹,就是酥骨的麻。
她身上遭殃的,又何止这一出。
什么王爷,简直连未知事的小儿都不如,口舌之欲还没戒,含在嘴里就不松口。
不光要用舌挑弄,还爱咬,齿关碾合,似咬非咬,细碎的折磨,呼吸间热气尽数扑到她肌肤上。
逼得她受不了,攥紧他的指头,一边抽噎一边骂,那恶人才肯松口,趴在她锁骨上闷闷的笑,笑得浑身发颤,带得她平白受罪,两条细白的腿也跟着抖。
宋谏之最多让她喘口气。
不消片刻,等待她的又是难忍的折磨。
好像存心要欣赏她的崩溃。
撄宁心底念头翻涌,边记小账边暗骂晋王殿下,从无耻、混蛋到坏种,所有能想到的词儿都用了个遍,脸上表情却更冷了。
这一幕落在周氏眼里,就成了不耐烦。
她心里焦急,表面撑着体面,能套近乎的话都说上了,一曲南柯记唱到了尾,晋王妃还只是三五个字的应着。
她心一横,干脆单刀直入:“王妃瞧那个旦角,唱的可好?”
撄宁没反应过来,这孙夫人说话属实有些驴头不对马嘴,唱得好不是用听的吗?
她顺对面人的视线望了过去,戏台上小花旦妆面精致,一个反手甩袖,两步慢走,衬出窈窕纤细的身段,万般风流,尽在不言中。
撄宁看直了眼,她方才只顾着装样,竟没发现唱戏的花旦是个美人。
色迷心窍的撄小宁点了下头,说话也驴头不对马嘴起来:“生得真好看。”
她话里是小小的倾慕。
周氏自知失言,正悔得不知如何是好,听见这话,还以为晋王妃领悟了自己的意思。
她垂眸浅笑,品一口茶,声音中含着点高高在上的同情:“褪了妆也标致,只可惜她自幼练功,伤了根本,没法子再生育了。”
话到最后,是一声略显做作的叹息。
六十
“啊…”撄宁吞了半截的音, 她想不太明白,话怎么就拐到美人不能生育这桩事上了,只能先点点头, 满肚子搜刮词儿:“是个苦命人。”
眼前的茶盏见了底, 她略一抬眸, 眼神落在小炉上, 还未开口, 身后的明笙端来了炉上蒸着的茶盅。
热茶水冲溅到青釉盏中, 勾起一个小小的漩涡。
撄宁望着盏中尚未平息的茶汤小漩儿, 倒映出她薄施粉黛的脸, 她直觉孙夫人的话也像这漩涡,擎等着把她套牢拽进去。
奈何她实在听不懂这人话中的弯弯绕绕,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的应付。
周氏抬眸看她一眼, 目光低低垂着, 轻抬下手,后侧身着鹅黄织银夹衫的女子便上前为她斟了茶, 脚步轻缓,举止若清风。
周氏面上挂着浅笑,看向撄宁:“妾身后跟着的这个, 也是一样的底子, 伺候老爷两年多, 安分得很, 这妾室通房无所出,是最好拿捏不过的了。”
她话音一落, 撄宁的脑袋瓜儿彻底底变成了一团浆糊, 还是冒热气儿的那种。
她定定的瞅着案上的玫瑰莲蓉糕,天马行空的想法在脑海里飘着。
人说话为什么要打哑谜啊?
周氏见她陷入沉思, 再接再厉道:“男子三妻四妾是免不了的,说句唐突的,妾和王妃都是女子,女子最懂女子的处境,与其让夫君在外纳些不三不四的,不如咱自己拿捏稳妥。”
明笙目光扫过周氏,眼看她就要抚上自家小姐的手,思索一刹,干脆行到墙边打开了窗户。
混着湿意的凉风灌进屋里,冲散了氤氲的燥热。
她支好窗户,回到撄宁身边冲周氏福了福身,道:“屋内燥热,我家王妃受不住,还请孙夫人见谅。”
她意有所指,周氏也不能点破窗户纸,只能抿着唇撑出个笑脸。
屋内一时间沉寂下来。
撄宁拿着块莲蓉糕一点点的抿,上午叫花鸡吃多了,腻的没什么胃口。
她七拐八拐的想法钻了死胡同,眼看想的脑袋就要冒烟儿了,又听到周氏说了句。
“像她们这种戏班出来的女子,连家谱都记不了名,哪怕再得宠也威胁不到咱正室。”
撄宁忽然抓住了脑海中那根弦,这是要给晋王身边塞人呢。少女双眼一亮,就说嘛,她撄小宁聪明得很。
她心中敞亮,开口却有些犹豫:“孙夫人的意思是,让本宫收下她?”
要是能说实话,撄宁第一时间就得把头摇成拨浪鼓。
好好一个美人,于公于私,她都不愿意将人塞到晋王身边。
且不说活阎王压根不吃美人计这一套,退一千步,就算他吃,那美人更惨,这不是落进了魔窟里?再退一万步,她可没胆量给那厮安置身边人,那是个面对天下之主都少见折颜屈膝的人,谁敢?
反正她是不敢的,当缩头乌龟都要受折磨,哪里轮得到她出来逞英雄好汉指点江山?
“这……”周氏没想到王妃会直接点破,面上笑容有些挂不住。她掩饰的啜饮口茶,柔声劝道:“妾只想到哪儿说到哪儿,王妃莫要多虑。”
“哦。”撄宁点点头,她是个老实头儿,别人既然不提了,便也安心的没再说旁的。
周氏方才分明就是要塞人,这阵儿怎么又变了主意?后宅当真是比生意场还难懂的地方。
撄宁默默思忖着。
姜家有不允纳妾的家规,别说她在泸州住的那十数年,便是在交际繁杂的燕京,她也少见后宅女子斗来斗去的手段,这方面当真一窍不通。
更领会不得周氏闷到呕血的心情。
好一招以退为进,老爷说得不错,这晋王妃城府颇深,不是好相与的。
一出南柯记落了幕,那花旦褪去妆面来到雅间,给贵客见礼。
生得确实标致,但撄宁一见她,便想到方才和周氏的对话,活生生的人被当成物件赠送,无法生育竟成了令人安心的由头。
她想通了这弯弯绕绕,心中一窒,梗得连茶水都喝不下。
那厢周氏和花旦一来一回的说着话,话里话外都是赞她懂事妥帖,戏唱得好。花旦也极为配合,低眉顺眼的应话,嗓音带着点唱戏的柔,听得人筋骨酥软。
俩人余光俱是凝在晋王妃身上。
能脱离贱籍的机会,谁不想抓住?
早在孙夫人来寻她时,青红便意识到了,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哪怕有些风险,也值得一搏。
她余光落在晋王妃身上。
确实生了一副倾城貌,看的人眼前一亮,但瞧上去冷冰冰的没什么表情,而且连点客套话面子功夫都不愿意做,难怪不讨晋王欢心。
高门贵女向来如此,不肯放下身段迁就夫郎,须知男子爱的就是个千娇百媚解语花。
青红心中隐约生出两分侥幸。
这晋王妃虽未应下,但只要孙府肯设局,能让她见上晋王一面,便有几分胜算。
她心中默默思量着,开口应下孙夫人的话:“能去孙府唱戏是青红的福分,只要夫人开口,青红自是无有不依。”
窗外一阵马蹄声传来,她却无心顾及。
客气话说的差不多,温良顺从也装演完了,青红顺着周氏微挑的眉,转身看向晋王妃,正要妥帖的问个好,就见那稳重自持的晋王妃快步走到了窗棱边。
巴巴的探着脑袋往外望。
青红脸上提了一半的笑僵住了,正对上王府侍女冷淡的眼神。
将她自上至下的略一打量,意思不言而喻,然后冲孙夫人微微颔首,便跟到了晋王妃身边。
窗外的细雨早就停了,天色却还是半阴不晴,层层云雾中悬着轮白亮的日头,不像雨停,反倒像风雨欲来。
身披盔甲的缉私营官兵踏马过街,乌压压一片,剑戟林立,马蹄将街面积水踏出小朵盛放的水花。
为首之人一袭墨色衣袍,漆黑发丝高高束作马尾,归拢在一方鎏金发冠中。
前襟一片精绣的金线蟒纹,从肩头攀到挺直的脊背,暗金绣纹衬得他眉眼狷疏,偏偏玉肤红唇又生得昳丽,实在俊美,姿容夺目难以言说。
一路行来,不知吸引了多少人惊艳的目光,紧对面。茶莊二楼窗口就有好几个小娘子,以帕掩面悄悄往下望。
别说旁人,就是撄宁这个看惯了的,心神也不免为之一荡。
但不消片刻,她就回过了神,皱着张包子脸,拧了两根细软的眉毛,对晋王孔雀开屏样的行径嗤之以鼻。
这厮就是绸子被面麻布里——表里不一。
看着光鲜漂亮,内里全是心眼子,拿筷子一戳就淌黑水,芝麻汤圆一个。
这样的货色,就是生的再好看,她内心也是唾弃大过钦羡的。
呸呸呸。
撄宁小小的哼了一声。
她本来是嫌屋里憋闷,想凑个热闹,没想到看到了这个恶人。
现在瞧见晋王微抿的薄唇,她面皮还忍不住飞红,满脑子都是它昨晚沾着潋滟水光的样子。还有那双清冷漠然的眼,烧起的能吞噬人的情/欲。
撄小宁!你在胡思乱想什么!
撄宁赶不跑脑子里的画面,又生气自己满脑袋苟且之事。
当真是被带坏了。
她干脆气势汹汹的敲了自己脑袋一下,转头欲回到席面上。
谁知她刚回过头,为首的马蹄声便停住了。
宋谏之攥着缰绳的手微微一扯,似有所感的抬头看向戏苑的窗口。
却只瞧见了一个做贼心虚的后脑勺。
撄宁刚刚起身,周氏便紧跟着站了起来。
她目光遥遥睇过去,瞧见了街道上缉私营的大旗,出门前老爷就同他说过,晋王今日会带人清缴盛家暗地的私盐。她心中有了猜测,却装作不知,笑着问道:“外头可是有何新鲜事,引得王妃驻足相看?”
撄宁甩甩脑袋,想把乱七八糟的想法丢出去,却忘记身后还有人。
正巧周氏问了这句,她没法子为自己的犯蠢行径解释,便顺着说了下来:“没什么新鲜事,继续饮茶吧,”
饮到地老天荒最好,她再也不想回那劳什子的州衙内院了!
奈何她刚抬脚往屋里走,周氏却耐不住了,一个扭身,以不符合她端庄做派的迅捷,来到了窗边。
话里颇有些打趣的意味:“王妃同妾玩笑呢。”
她目光往下一扫,看到晋王那张脸时,神情顿了下:“这是……晋王殿下?”
跟在她身后的青红也故作不经意的往楼下打量,心旌神摇都写在失神的眼中。
而撄宁还在暗暗惊叹,这蛇一样灵活的扭身,野狼般迅猛的速度……孙夫人该不会是个练家子吧?
“王妃?”周氏催促出声。
眼见晋王妃一脸怔忡,她心中成算更盛,也顾不上什么徐徐图之的手段了。
谁家里不是夫郎做主?晋王妃便是再不情愿,只要晋王看中了,她也没法子。
撄宁被催的醒了神,点头道:“是晋…是王爷。”
她临时转过话头,悄悄瞄着周氏的神情,晋王听上去有些生疏,她们这两不相干的契约关系,可不能叫旁人知道。
谁知周氏求成心切,竟也没注意。
“说来是妾的不是,竟耽误了王妃这么久的时间,”晋王虽勒停了马在外等着,但对个不如意的王妃,又能有几分耐心?周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语速都快了两分:“今日不耽误王妃了,王爷还在外等着,妾送您下去。”
“倒也不用……”撄宁背着身,都感觉自己后脑勺要被那厮的眼神戳个窟窿,更不情愿下去。
周氏却当没听见,殷勤的叫下人开了门。
撄宁好似那被赶上架的鸭子,只想让活阎王捉紧时间走远了。
她心有不甘的往外瞟了眼,被直直盯着她的宋谏之逮了个正着。
‘下来。’
宋谏之逮着她贼兮兮的眼神,无声开口。
撄宁还想装没看见,余光便见那恶人微挑了半边眉。
威胁!
赤/裸裸的威胁!
她心中默念几遍士可杀不可辱,刚硬气起来,又抬手贴了贴发红的脸,思绪一岔,深觉她这颗聪明机灵的脑袋,要分家岂不可惜。
于是将刚才的豪言壮志忘了个干净,一梗脖子,视死如归的下楼了。
戏苑二楼至大门,铺了条单独的弯廊,一路蜿蜒,能着遍院中景色。
走到正门的当口,一队三人,身着湛青衣袍的男子从后院走来,大约是把后门摸进来,直冲着她们而来。
撄宁视线微凝,她倒不觉得孙府能做出当着晋王面打他脸的营生。
她虽然和宋谏之算不上情深义重,但明面上也是正儿八经的晋王妃,打狗还要看主人呢。
估摸着是来寻孙夫人的。
不经意间把自己骂了的撄小宁,脚步慢慢停了下来,视线微错,落在了为首之人的腰间。
小儿巴掌大小的黑玉腰牌摇摇晃晃,并不扎眼,却令她立时寒意丛生。
短短一条弯廊,人人各有各的心思。
眼看就要到正门口,周氏甚至看到了晋王所骑黑骊马的下半身,撄宁却不知为何停住了脚步,她不由得开口催促:“王妃?”
撄宁低低‘嗯’了一声,微敛着眸,冲又往门口走,脚步却比之前慢了许多。
周氏三步并作两步,抱着孤注一掷的打算,冒犯的走到她前头。
青红也紧跟着走了过去,错过撄宁身边时,她嘴角抿出个笑,快得风都抓不住,眸中精光微现。
无声的宣战。
身后三人不识得撄宁,只当晋王妃已走,这人是孙夫人的闺中好友,便连礼都未行,直直略过了,甚至和明笙打了个错肩,装的她轻微一晃。
撄宁却还是那副不急不慢的架势,被所有人落在身后,也没见半分羞恼,只整了整略宽的袖口。
那厢,孙夫人已重新收拾出了她那无懈可击的笑脸,行了个礼。
“妾孙府周氏,问晋王殿下安。”
宋谏之目光在她身上一点,半分波澜没有,也未应声,下巴微抬,视线便又凝在了充当小尾巴的撄宁身上。
这下,他眼中才浮了点碎光,开口就是懒洋洋的戏弄:“腿这般短?谁都撵不过。”
撄宁的心中正扑通扑通敲着小鼓,袖口藏的那块黑玉腰牌往外渗着凉意,眼下被宋谏之奚落了,正得了个遮掩的由头,便气呼呼的嘟着脸,小声嘟囔:“你厉害你腿长,跑得比撵兔子的猎犬都快,满意了吧?”
她嘴上不自觉吊起了油瓶,往门口一杵,不肯往前走了。
宋谏之前损她是缩头乌龟的仇,她还记着呢,骂他是小狗也算反击了。
“过来。”
只见宋谏之眉眼一压,说生气不像,说高兴,更不像。
语气招猫逗狗似的,修长干净的指节却点在了缰绳上。
没人知道他这双干净的手,今日执剑葬送了多少人命。
撄宁却看出,这是他打坏主意时习惯的小动作。
她后知后觉的缩缩脑袋,也顾不上孙夫人瞠目结舌的表情,巴巴的往前走了两步。
街上这么多人,他总不会……“疼疼疼,疼呀!”
撄宁刚走到黑骊马旁,就被他高高在上捏住了后颈。
温热的掌心卡在她后颈上,用了两分力,揉捏着,又疼又痒,说不出的难受,却平白激起一片酥麻。
昨晚,也是这双手,从后颈捏到脊背,最后不容抗拒的分开她的双腿。
撄宁像被抓着耳朵的兔子,闹了个大红脸,只能转着圈的躲,低低的嚷出声:“错了,错了…我再也不说你是小狗了。”
结果捏在后颈的力道更大了,骨头都要被捏软。
她只恨自己是个直肠子,嘴比脑子快,本来还能狡辩一通的说辞,这下直接点明了。
躲是躲不过的,撄宁也算摸透了这个幼稚鬼的坏脾气,惹他不高兴了,哪管什么场合不场合,做事全凭心意,比小孩都任性。
但她撄小宁是个宽厚大度的,懒得跟他计较。
她一边夸自己,一边可怜巴巴地抬起头,瞪着双乌溜溜的圆眼睛卖乖:“我错了…唔……”
她抬头那一刻,颈上力道失了分寸,捏的她忍不住呜咽出声。
宋谏之眼神霎时变得骇人,脸色也沉了下来。
下一秒,眼前视线一暗,她尚未反应过来,便被拦腰抱起,骤然腾了空。
撄宁被他揽在腰间,腰鼓一样吊着,下意识蹬了蹬腿,有些滑稽,但没人敢笑。
“青蛙么你?”
换你被吊着腰试试!
撄宁歪着圆脑袋,瞪了活阎王一眼。
没成想头一偏,上半身失了重,险些歪成倒栽葱。
宋谏之将人提到马背上,圈在身前。
声音从头顶落下来,撞进耳中:“安分点,别作妖。”
什么是倒打一耙,撄宁这下可算见识了。
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他还这般厚颜无耻,红口白牙一翻,将黑的说成白的,她属实被晋王殿下的厚脸皮惊着了。
“你指鹿为马!”她口不择言的反驳,想把圈在自己腰上的手臂解开。
宋谏之微微俯身,凑到她耳边说了句:“你自己骑?”
两人身躯紧贴着,她甚至能察觉到少年说话时,喉结滑动带起的震颤。一个骑字成功让撄宁立时红了脸,耳朵也烧起来。
她知道他说的是骑马,但是他昨晚……
而且她都不会骑马,只能被马驮着跑。
明白他是故意戏弄自己,撄宁憋红了一张脸,紧紧闭着嘴巴,气鼓鼓的不肯吭声了。
宋谏之哼笑一声,握着缰绳的手微抬。
马踏前蹄,门口却传来一道声音,想叫住他。
“晋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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