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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喂药


    她双手扶住他的肩膀


    越之恒垂眸看着她凑近的小脸,缓声道:“湛小姐。”


    “嗯?”


    “退后些,你靠得太近了。”


    湛云葳:“……”这话放在平日,她会立刻反唇相讥。


    但此刻,明明越之恒神色平静,她却平白有一种被看穿的窘迫。


    这还怎么进行下去?她确实想过直接来,可她一个被封住灵力的御灵师,还不如越之恒这个伤重的灵修。


    就算越之恒只有一根手指头能动,要伤她也很容易。


    她不敢小觑九重灵脉,更不敢小看越之恒的悯生莲纹,妖傀丹只有一枚,全部喂进去,还真不是唇贴唇那样简单。


    至少,得保证让他全部吃下去。


    这个过程必定漫长,她觉得这就不是人能完成的任务。越之恒是疯了才会一动不动,她喂他就吞咽。


    湛云葳坐直身子,第一次懊恼自己对越大人毫无吸引力。


    越之恒淡淡看着她,不动声色揣摩湛小姐到底要做什么。虽然他现在头脑昏沉,筋脉中灵气逆行,每动一下,都刀割似的疼,但还不至于神志不清。


    湛小姐在紧张。


    她或许自己都没注意到,她一旦举棋不定的时候,手指便会无意识缠弄罗裙上的系带。


    越之恒见她憋闷地坐直,问他:“越大人,你这次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伤得这么重?”


    越之恒垂眸,淡声回答道:“无事。”


    这样的事并不是第一次。


    灵帝为了突破十重灵脉,得到十一重圣体,几乎已经成了执念,心魔愈重。


    这么些年来,灵帝大部分时间在闭关,每隔两年,会找一人为他压制心魔。


    越之恒短短几年能爬得这么快,与此脱不了关系,他的冰莲血,比什么辅佐法器都好用。


    也亏得越之恒天赋绝佳,否则就会像以前那些人一样,没命回来。


    不过这些话,没有必要说给湛云葳听。


    他抬眸,看向面前的少女:“你来找我,只是为了说三皇子的事?”


    湛云葳见他不肯说,猜测涉及到了王朝密辛。


    她来之前,怕越之恒对自己起疑,便想好了怎么回答:“下月中旬,就是王朝的花巳宴了,我来是想问,若我们府上收到帖子,我要不要去?”


    越之恒沉默了一会儿。


    湛云葳见他神情,说:“你不知道什么是花巳宴?二夫人不也是御灵师吗。”


    她有些惊讶,在灵域,平民不知道花巳宴不奇怪,可王公贵族还有仙门世家,往往都与御灵师有来往,不可能全然不了解。


    花巳宴只会邀请御灵师。最早是德高望重的那一位御灵师,带着众人祭祀、驱邪,后来逐渐演变成吹嘘自己伴侣的赏花宴。


    大概就是,炫耀自己的灵修伴侣有多出色。


    从天赋到体贴,从外貌到官职,能比的一个不落下。


    六月十五便是花巳宴,以越之恒如今的地位,王宫里那位王后应该过不了几日就会递帖子。


    真奇怪,越之恒虽幼年在渡厄城过得不好,这些年越家既然承认了他,他作为大公子,却连这些常识都不知道。


    她解释了以后,越之恒问:“你想去?”


    湛云葳很无奈:“这不是想不想的问题吧。”


    到底是王后的帖子,她一个前山主之女,要推拒也得思量思量,没有哪个在王朝做官的臣子,会去得罪王后。


    有的御灵师就算只剩一口气,也恨不得去为自己的夫君或者夫人争一口气。


    但越之恒却无所谓道:“你不想去就装病,回绝便是。”


    湛云葳说:“越大人不是一直想要平步青云吗?”


    越之恒嗤笑道:“湛小姐以为这彻天府掌司之位,是卑躬屈膝,阿谀奉承就能坐稳的?”


    他看她一眼:“更何况,别的御灵师过去是夸赞道侣,湛小姐过去,是要做什么。”


    湛云葳也想不到那个场景。


    她总不能夸越之恒,越大人哪里有优点了?他倒是比所有人的道侣心狠手辣,性情诡谲。


    湛云葳说:“那等收到帖子再说。”她那时候说不定早就离开了,今日不过找个由头而已。


    总之绕来绕去,又回到了那个最难的任务。


    “越大人,你渴不渴,我给你倒杯水喝?”


    湛云葳看了一圈屋子里,桌上倒是有茶壶,只不过里面一滴水都没有,看来彻天府卫守在这里虽然安全,却与周到沾不了边。


    她回头看越之恒,越大人神色没有丝毫愠怒,习以为常道:“很快就该喝药了。”


    所以喝不喝水,也没事。


    湛云葳放下茶盏,再一次意识到,除了哑女,可能这世上再没有人像关心亲人一样关心他,以至于他自己都习惯了,不以为然。


    她说:“药哪能当水喝,你等等。”


    湛云葳出去嘱咐了沉晔几句,沉晔神色略有些惭愧:“属下都是粗人,疏忽了。”


    没多久,彻天府的府兵进来换了茶盏。


    待到水放温,湛云葳给他倒了一杯过去。她再看这简陋养伤的房间,实在到处都是不如意的地方。


    汾河郡的雨后,空气中还带有泥土的清新,越之恒半靠在床头,看着那藕粉罗裙的少女进进出出交待——


    要温水,要干净的毛巾,要厚一点的被子。


    他听她几乎有些无奈对沉晔说:“仲夏虽然不冷,可他灵力溃散成那样,必定比冬日体温还低,屋子里那被子远远不够。”


    越之恒明白,他本不该让心怀不轨的湛小姐在此久留。


    但许是身子倦怠不适,又或者真的渴了,冷了,他沉默着,没出声赶她走。


    湛云葳一直在悄悄观察越之恒,越之恒想来很难受。喝过水,他唇色仍旧浅淡,只是润了不少。他偶尔会蹙眉,应该是伤势复发,头疼得厉害,在极力忍耐。


    她的心思又忍不住活络。


    没一会儿沉晔将被子也换了,越之恒蹙眉闭上眸,似乎在等这股难受劲过去。湛云葳鼓足勇气,再次靠近他:“越大人,你更难受了吗,要不要我去叫医修。”


    可手还没触到越之恒的额头,他就睁开了眼睛。


    湛云葳的手腕也被他握在了掌心,动弹不得。他的手掌宽大,掌心粗粝,应该是常年使那支诡谲鞭子的原因。


    对比起来,被他握住的那只属于御灵师的纤细手腕,细嫩、雪白,他冷漠握住的是她命门。


    冰莲香在帐中浓郁,混杂着她身上的暖香,令人目眩神迷。伤重确然对越之恒影响很大,否则不至于让湛云葳靠这么近。


    越之恒注意到,湛云葳的视线巧妙地避开了自己的眼睛,落在他的下颔,或者唇间。


    他沉默了一下,忍不住问:“湛小姐,你到底想做什么。”


    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越之恒知道她不安分,但湛云葳是个聪明人。应该也知道,就算自己只剩一口气,没有灵力的她,也实在翻不起什么风浪。


    湛云葳慢吞吞挪开眼睛,对上他的双眸。


    越之恒发现,她另一只手,又下意识想要缠绕衣带了。


    她没有回答他,反而俯下了身。


    越之恒的手冰凉,而掌心的手细腻温软,他注视着湛云葳,望着她那双栗色的眼眸,一时没有动弹。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她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刚要动作,外面传来敲门声。


    是医修老头推门进来:“大人,您该上药了。”


    越之恒眼看身上的少女脸上泛出红晕,眼中闪过恼意。越之恒本该有个荒谬的猜测,但太过荒谬,他便不往那处想。


    他松开湛云葳的手,冷淡道:“你回去吧,湛小姐。”


    湛云葳功亏一篑,不善地看了眼医修。


    她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气,越之恒看样子还有些神志不清,只怪医修来得不是时候。


    医修咳了两声,也有些尴尬。


    他一个老头,前几日来的时候,大人都孤零零在房里,别人有人亲近,连个照看的人都没有,全靠强悍的体质撑着。


    他今日习惯性直接就推了门,也万万没想到大人和夫人在房里做这样的事啊。


    湛云葳就没打算走,干脆站在屋檐下。等医修给越之恒上完药再说。


    反正脸已经丢得差不多了,她说什么也得救出湛殊镜他们。


    *


    医修给越之恒上完了药,见越之恒皱着眉在出神,念及医者仁心,他说:“掌司大人身子虽然恢复得很快,但是有些事,不适宜现在做。听闻大人才成婚,来日方长。”


    越之恒看他一眼,难免有几分好笑。


    但他的事,自然不会和外人说,于是冷冷闭眼,没有应声。


    医修以为他固执不听劝,又念及方才那位美貌的夫人,心里直叹气。


    出去时,医修见湛云葳还在,忍不住也叮嘱了一遍。


    “夫人,掌司大人的身子需要静养。”


    然后他听见这位夫人若有所思问他:“他如今能走动吗?”


    医修愣了愣,这算是什么问题,需要大人走动吗?他责备地看湛云葳一眼,说:“最好让大人躺着休息,不宜过分操劳。”


    也就是能走。


    那就行。


    两人都站在外面,医修原本在等药,药端过来以后,他看向湛云葳:“那……夫人端去给大人?”


    湛云葳觉得他总算做了件好事,她点头,接过这碗药。


    她进去的时候,越之恒已经不似方才靠坐,反而躺下休息了。她记下了医修的脚步声,又在外面吹了许久的凉风,身上的味道应该也散去不少。


    湛云葳没有第一时间过去,而是绕过屏风,找到了越之恒先前穿过的、带血的衣袍。


    不枉今日她在房中转悠那么久,看见定身符,她眼眸一亮。


    *


    越之恒一开始以为是医修端着药回来了,可很快,他发现不对劲。


    虽然脚步声很像,可来人的身姿明显更加轻盈,他猜到了是谁。


    湛小姐今日……实在努力。


    越之恒忍不住揣测,湛云葳到底想做什么,杀他,还是想要害他?她带什么东西了吗,没理由沉晔检查不出来。


    越之恒等了一会儿,感知到,湛云葳在翻找什么东西,似乎是他换下来的衣衫。


    他心里轻轻嗤笑,湛小姐很聪明。可是她不知道,他体质特殊,那符沾了他的血,早已作废。


    他索性闭着眼,让湛云葳早日死心也好,免得日夜惦记。


    等了一会儿,她过来了。


    耳边传来风声,他睁开眼,发现湛云葳已经将眼疾手快将符贴在了他的额上。


    “……”越之恒仍是没动,心里泛出几分冷意。到底要动手了吗?


    少女俯身看他,眼中难得带上几分愧意:“越大人,对不住。”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他眼中的冷嘲之色湛云葳没看见,她耳根染上的浅粉,越之恒也没注意。


    倒也不必道歉,越之恒想,要害他的人,远不止她一个。只是显得她今日所做一切,多余又可笑。


    他放在锦被上的手,暗自掐好了法决,就让他看看,湛小姐到底有什么本事。


    越之恒注视着她,就见她双手扶住他的肩膀,缓缓低下头。


    汾河郡下过雨的夜,泥土松软,有什么东西在抽枝发芽,伴随着轻轻的虫吟。


    他抬起的手,在碰到她之前,更软的东西,落在了唇间。


    虫吟声越来越低,最后消失在耳边,他觉得有几分目眩。口脂的香,从那头渡过来,带着浅浅的甜意,于唇齿间化开。


    来自她试探、不得要领又青涩的触碰,轻轻的辗转。


    一切感官,变得敏锐又让人战栗。


    他的手颤了颤,明明是该下意识推开她,喉结却滚了滚,一一吞咽。


    是什么,他已经尝了出来,但因着晚了这一刻的犹豫,已经来不及。


    夜色冗长而沉默,他的手垂下,握住了锦被。


    像是叹息,又像是自我嘲弄。


    这过程比他想像更久一些,良久,越之恒闭上眼。


    第22章 他的怒意


    你不敢杀的人,我敢杀。


    夜风吹动院子里的梧桐,落叶在地面翻滚。


    前几日一场暴雨,将夏花打得七零八落,空气中隐约带着残留衰败的香气。


    沉晔的视线从那些零落的花瓣上收回,发现自己面前站了一人:“大人?”


    本该静养的越之恒,不知为何从院子里出来了。


    越之恒一席瞰青色的麒麟外袍,散落的发也用青色发带束了起来。


    离得近了,沉晔才发现越之恒身后还有个女子身影。


    越之恒淡声开口:“我有要事去做,你与其他彻天府卫留在越府,湛小姐,跟上。”


    湛云葳小跑着追上他的步子。


    这命令明明不合常理,但沉晔以及一众彻天府臣,没有一个人敢置喙,肃然应是。


    湛云葳走在越之恒身侧,松了口气。她看一眼身边的越之恒,越大人的身份好用就好用在这。


    整个王朝,除了那位灵帝,试图与越之恒作对的,要么已经入了土,要么就在入土的路上。


    两人出了越府,湛云葳伸出手:“替我解开。”


    今夜的汾河郡很是晴朗,星子漫天,月亮隐在云后面。越之恒看上去与平时别无二致,但靠得近一些,就能发现他的眼瞳比平日更深。


    往常他如浅浅水墨的瞳,如今是一片冰冷的漆黑。


    妖傀丹在起作用。


    越之恒抬起手,没一会儿,湛云葳感觉到困灵镯被解开,滂沱的灵力回归体内,她早就养好了灵丹的伤,这一瞬只觉得滞涩的身体开始吸纳天地灵气,连身姿都变得轻盈起来。


    闭上眼,甚至能听到远处汾河流水潺潺的声音。


    湛云葳不欲耽搁,妖傀丹的作用只有三个时辰,如果越之恒清醒过来,那他们想走也走不了。


    汾河郡离王朝虽说不远,但赶过去也要一段时间。


    坐上越之恒的青面鬼鹤,湛云葳低头甚至能看见汾河中倒映着的繁星点点。


    越之恒就在她身后,他现在是傀儡状态,没法离她太远。


    夜风吹拂着她的发,与越大人猎猎作响的青色外袍交织,他无知无觉,身子却冷得厉害。


    湛云葳默默坐直了身子,替越之恒挡住身前吹来的夜风。


    对不住,她心想,我无意伤你,越大人。


    念及一会儿要逃命,这青面鬼鹤是个好东西,湛云葳只能让身后的傀儡教自己怎么使用。


    他得了令,一只手环过来,带着她熟悉藏在鬼鹤翎羽下的机关。


    傀儡无知无觉,自然也就没有男女之别的概念,湛云葳发现,自己几乎被越之恒抱在怀中,他棱角分明的下颔,再低一些就能抵住她的肩。


    她连忙错开一些,不敢再占半点越大人的便宜。


    她至今都不敢想,若他日还有机会再次相见,越之恒会多想要杀了她。


    越大人这样讨厌御灵师,今日被她如此轻薄,还成了被-操控的傀儡,恐怕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


    她喂妖傀丹时,越之恒虽然动弹不得,可意识还在。


    那漫长的过程,他想必记得清清楚楚。


    湛云葳第一次觉得,要是给她个机会,抹去越之恒这段记忆就好了。


    遗憾自己不是丹修,也没有这个时间。


    她索性不再想,只希望这辈子都别和越之恒再见面了,不然这多尴尬啊。


    湛云葳收敛起心神,专注熟悉起青面鬼鹤来。


    越是摸索,她越惊叹越之恒在炼器方面的造诣,前世她只以为越之恒的九重灵脉厉害,但没想到,他炼器的天赋丝毫不逊色。


    这青面鬼鹤平日只有彻天府卫在用,看上去阴森可怖,外形也不似仙门的鸾鸟、乌金凤车、太岁仙架那般仙气飘飘,恢弘美观。


    可青面鬼鹤速度极快,它的爪牙,尖喙,几乎能将普通邪祟撕得粉碎。


    鬼鹤的每一片翎羽,都能随意念拆卸,腾空而起,甚至当做万箭齐发的利器!


    不说翅膀下有无数机关,湛云葳在探究的时候,发现这家伙竟然能吐火球?


    湛云葳连忙阻止了身后傀儡想要示范给自己看的行为,开玩笑,下面就是百姓的村庄,鬼鹤一个火球下去,能把别人的屋子烧得干干净净。


    难怪百姓忌惮彻天府,光一个坐骑法器,既能杀人,又能放火。


    三两只鬼鹤,甚至可以轻而易举踏平一个村子,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湛云葳能熟练掌控青面鬼鹤时,王城也到了。


    与秀美安谧的汾河郡不同,王朝四处灯火通明,亮起的地方歌舞升平,无数王朝贵胄会在夜晚取乐。


    王朝的宵禁,仅仅只为普通平民设立。


    她低眸凝视这头庞大又华丽的巨兽,明明如此糜烂,偏偏坚不可摧。


    昔日与它作对的仙门,纷纷被它无情吞吃。


    *


    诏狱在一更天收到彻天府的命令,掌司大人要连夜提审仙门余孽。


    一行被关了多日的仙门灵修,终于从刑具上被放了下来。他们已经数十日没有喝水,也没有吃过任何东西。


    前日,最小的两个灵修,四岁的元琮和五岁的别有恙,纷纷发起了高烧。


    对于凡人来说,伤寒会致命,对于灵修来说,高烧意味着他们体内的灵力溃散得差不多,再无法维持活下去的生机。


    地牢中的灵修,大多沾亲带故。


    别有恙是蓬莱尊主的关门弟子,裴玉京的小师弟。


    元琮则是湛云葳的表弟,从能走能跑开始,就十分聪明乖巧,湛殊镜虽然对湛家一家子都有怨恨,却不至于将气撒在一个四岁小孩的身上。


    以至于元琮经常追在他身后喊阿兄。


    成为俘虏时,琵琶骨被玄铁穿透,元琮尚且还会哇哇大哭,这几日,他渐渐说不出话,偶尔只能呢喃一句阿娘……


    昨日好不容易醒来,他虚弱地问:“阿兄,我是不是要死了。”


    湛殊镜这样一个只在父母身死时流过泪的人,忍不住红了眼眶。


    王朝历来残忍,连一口水都不给灵修,大人还熬得住,可孩子纷纷肉眼可见走向了衰败。


    五岁的别有恙这几日也不在睡梦中喊师尊和裴师兄了。


    地牢充斥着死亡的气息。


    今日被放下刑具,元琮的身子无意识滑落下去,湛殊镜不顾身上的剧痛,将他接住,抱在了怀里。


    元琮睁开眼睛,气若游丝,瞳孔涣散地说:“阿兄,我看见你悄悄藏起来云葳表姐的香囊,但是小琮不会告诉云葳表姐,这是我们男子之间的秘密。”


    放在平日,湛殊镜会说你放屁,敢乱说小爷就把你屁-股打开花,但今日,他抱着怀里几乎要消散的孩子,哑声道:“嗯,我们的秘密。”


    “我好想爹爹和娘亲。”


    可他的爹娘都已经战死了,和湛殊镜一样,成了孤儿。


    湛殊镜就像抱着幼年的自己:“阿兄会想办法带你走的。”


    今夜的提审,就算豁出这条命去,他也要试着劫持那王朝狗贼,将族人放出去。


    十六年前,长玡山主牵着他的手,告诉他,今后长玡山就是你的家。那时候湛殊镜心中嗤之以鼻,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会愿意为了湛氏族人去拚命。


    地牢阴暗的火光跳跃,远远的,湛殊镜就看见了审他们的人。


    那人剑眉凌厉,狭长的眸凉薄,抬起眸来冷冰冰地看着他们。


    正是彻天府掌司,越之恒。


    抱着别有恙的那位灵修,哀求着开口:“掌司大人,审讯前,能不能给孩子一口水喝。”


    世间最要命的武器,并非什么严刑逼供,而是折磨人的柔软心肠。


    湛云葳的脸隐在兜帽下,有一瞬心酸得眼眶发疼。


    湛殊镜抱着元琮,冷道:“求他做什么,他这种狗杂碎,给仙门提鞋都不配。”


    说这话时,湛殊镜已经准备强行扯出身体中的玄铁钩。


    却见面前的越之恒没什么反应,反而对狱卒说:“出去。”


    而他身后的人,也从披风中露出了脸:“湛殊镜。”


    她轻轻说:“我带你们走。”


    *


    密闭的审讯室,要将仙门弟子体内的玄铁钩取出,并非简单的事。


    湛云葳以灵力护着他们的经脉,让身后的越之恒来取。


    湛殊镜见越之恒言听计从,皱眉:“他怎么回事。”


    “吃了妖傀丹。”


    湛殊镜古怪地看了一眼湛云葳:“他对你没防备?”


    湛云葳:“……”这话没法接,她接过旁人递过来的别有恙,替他用灵力护住心脉,又往他体内送了不少灵力。


    这孩子睁开眼睛,认出了湛云葳,抱住她:“嫂嫂。”


    湛云葳身后的傀儡垂着头,没有反应,倒是湛殊镜发出一声嘲讽的笑。


    也不知谁教别有恙的,湛云葳有些头疼,但也不至于和一个病重的孩子计较。


    别有恙:“嫂嫂,我师兄呢?”


    湛殊镜说:“他连你嫂嫂都不要了,还指望来救你?”


    “闭嘴吧,湛殊镜。”


    湛云葳发现,还是走投无路的湛殊镜靠谱,好好一个人,偏偏长了一张嘴。


    别有恙脸色苍白,低落地垂下头。


    湛云葳说:“他胡说的,你师兄和师尊一定也想来救你们,只是脱不开身,你离开这里以后,就跟着族人去找他们。”


    地牢里只有湛云葳一个御灵师,但灵修有五六十人,光解开他们的枷锁,就耗费了一个半时辰。


    好在湛殊镜也看出她的急迫和吃力,一直在帮忙。


    “妖傀丹时效还剩多久?”


    湛云葳一直留意着,她看一眼冷冰冰毫无反应的越之恒:“约莫还有一刻钟。”


    湛殊镜也知道意味着什么,帮最后一个仙族解开束缚,他说:“赶紧走。”


    恐怕走不出多远,妖傀丹就要失效了。


    *


    城郊处,停着一艘巨大的云舟。


    华夫人从里面探头:“泱泱,殊镜,你们可算来了。”


    今夜湛云葳回王城第一件事,就是假借越之恒的命令,将这群御灵师从丹心阁接了出来。


    华夫人担心了许久,唯恐计划出纰漏。


    她不安地开口:“我们离开丹心阁的时候,被王朝那个方大人看见了,我担心他们已经起疑。”


    湛云葳听见这话,不由心中一沉。


    城郊十分寂静,几乎听不见一点夜风的声音。她有种不好的预感,空中隐约有灵力震荡。


    不好,方淮带着彻天府卫赶来了!


    “走,上云舟。”


    仙门弟子一个个登上云舟,湛云葳将怀里的元琮递给华夫人,回头却看见湛殊镜打算杀了越之恒。


    她连忙用控灵术挡下了湛殊镜的命剑:“阿兄,你做什么?”


    “当然是杀了他,难不成还留着这个祸害?你拦我做什么?”


    “他死了,你再对付下一个东方既白吗?再不离开,就走不了了!”


    湛殊镜也知道这个道理,东方既白、越之恒,本质上没有太大的区别,他们同样天赋强悍,灵力高深,手段狠辣。


    每一次彻天府变更掌司,灵域必定血流成河,遭殃的是普通百姓,不杀越之恒才是对的。


    可他没法完全忽视越之恒和湛云葳做了快一月道侣的事,他狐疑道:“湛云葳,你难道舍不得他死?”


    说这话时,他没看见,被湛云葳挡在身后的越之恒,垂着头,手指无意识地动了动。


    湛云葳:“你在胡说什么!”


    她不想越之恒死的原因有很多,哪一个都和“舍不得”沾不上边。


    湛殊镜看她表情,不似作伪,总算懒得管越之恒,伸出手去接湛云葳,说:“走。”


    湛云葳将手搭在他手上时,身后一阵寒意。


    没了困灵镯,她的感觉敏锐很多,下意识将身前的人一推,二人双双滚在云舟之上。


    云舟旁,地面被鞭子劈开十丈深的裂痕。


    湛云葳回头,有一瞬头皮发麻。


    原来最可怕的不是彻天府兵追来,而是暗夜下,不知何时清醒过来的越之恒。


    越大人仍是那身青衣疏朗的着装,他低着眸,把玩着冰蓝色的长鞭“神陨”,扬起唇道:“好快的反应啊湛小姐。”


    他虽然语气含笑,可湛云葳莫名感觉到,越之恒比过往所有时候都生气。


    她方才要是慢了一步,那鞭子劈碎的地方,就是湛殊镜的脑袋。


    她就说吧,以唇渡妖傀丹,越之恒恐怕恨不得杀了她。


    好在她成功登上云舟,云舟开始载着仙门子弟升空。


    也是在这时,方淮带着彻天府卫赶到。他脑子也是好使,路过的时候,顺手将侯府的湛雪吟拎了过来,以备不时之需。


    怎么对付仙门的人,王朝老谋深算这批人十分有经验。


    果然,华夫人看见女儿出现在这里,脸色都白了。


    越之恒声音平静带笑,道:“拦下来,若是拦不住活的,就杀了,死的也一样。”


    方淮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越大人好大的火气。


    无数青面鬼鹤在空中升起。


    湛云葳见识过厉害,知道大型云舟的速度及不上鬼鹤,如果没人拦着他们,今晚谁也走不了。


    她当机立断,从怀中召出越之恒的鬼鹤,踏上鬼鹤的背。


    “湛云葳!”湛殊镜想要抓住她,却晚了一步,只能看她驱使着鬼鹤,回身双手结印。


    无数银白色的光芒如星子散射而下。


    “……”方淮仰头,“越大人,你这是把青面鬼鹤都给她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他话音刚落,越之恒神色更冷。


    那些细若蒲柳的灵力倾斜而下,没有任何一个彻天府卫当一回事,直到他们发现那银白星芒,将他们灵力封锁,甚至连鬼鹤都无法再启动的时候,众人才知道问题严重性。


    “烟海之灵,星罗棋布,万物芸芸,莫不从命!”


    身下无形棋盘凭空升起,所有被灵力笼罩的彻天府卫,仿佛变成那少女手中旗子。


    意志力薄弱的甚至丧失理智,朝着同伴砍杀而去。


    方淮几乎看傻了眼:“这是什么玩意?”


    越之恒望着驱使鬼鹤的少女,冷道:“你没听见她说么,控灵术。”


    眼见清醒的府卫越来越少,越之恒冷笑一声,终于动手,鞭子“神陨”在他手中化成二十四枚诡异的冰凌,朝越来越远的云舟冷锐刺去。


    湛云葳见势不好,只得收回控灵术,去拦那冰凌。


    可惜冰凌四散,她只拦住了一半。云舟之上,不断有人惨叫着掉落。


    湛云葳来不及回头去看受伤的都是谁,纯白的灵力与冰凌接触,她发现自己的灵力竟然在慢慢变黑!


    越之恒的法器能腐蚀他人灵力?


    她不敢再硬拦,索性将冰凌推回去,借力打力。越之恒不闪不避,轻笑了一声,抓起身边的湛雪吟挡在身前。


    湛雪吟惨白着脸尖叫,湛云葳咬牙,生生控住了灵力,自己却被反噬吐出一口鲜血。


    “越之恒!”


    “湛小姐,越某可没躲,是你胆怯了。你若狠狠心,将我与她一起杀死便好。”


    他笑声狂妄,道:“我教教你罢,拿弓来。”


    身后的彻天府卫递上弓箭。


    他挽弓搭箭,对着那云舟上掉落的人,箭箭指着灵丹。


    “你知道自己输在哪了么,你不敢杀的人,我敢杀。”


    方淮默默退了一步,也是第一次看越之恒疯成这样。湛小姐哪里惹了他,非要一点余地都不留,往人家软肋上扎。


    下一瞬,越之恒毫不意外地看见,湛云葳舍弃了鬼鹤。


    以灵力为网,飞身拦住他的箭矢。


    七支箭,在触到她身体的那一刻,全部变成了玄色雾气,钻进她身体中,湛云葳直直坠下。


    越之恒沉默片刻,神陨恢复成鞭,缠绕住她的腰,将人带到他的身前。


    他低咳两声,咽下喉间血气,也没追那渐行渐远的云舟,低眸看了眼怀里的人。


    平静道:“行了,回去。”


    回去再和你好好算账,湛小姐。


    【作者有话说】


    我仿佛在写一种很新型的东西,上一章我写亲吻,你们一半人说好虐。


    这一章我写两人吐血,你们说男主七支箭齐发,结果射不伤女主一点,两个人打得都吐血,你们说好甜。


    (作者迷茫表情,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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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正妖傀丹的时效为三个时辰,六小时。


    第23章 承诺


    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回汾河郡的路上,因着身体情况,越之恒没有再坐青面鬼鹤,借用了方大人的鸾车。


    方家世代为官,方淮早年也是个贪图享乐的纨绔子弟,这几年要接手家中重担,才渐渐沉稳起来。


    鸾车里宽敞又舒适,越之恒靠在车壁上,与湛云葳对战,他强行催动逆行的灵力,此刻脸色惨白,刚刚才好些的身体再次面临灵力溃散。


    “我还是第一次见你气成这样,到底发生了何事,以你的性子,不可能中湛小姐的套啊?”


    方淮看一眼被放在一旁,昏迷过去的湛云葳,怎么几日功夫不见,越大人都成人家傀儡了?


    越之恒顿了顿,道:“一时不察,此次多谢你。”


    “越兄不必客气,这些年你也帮了方家不少忙。”


    “之后若是有事,尽管开口,恒必尽力而为。”


    方淮也不和他客气:“你也知道,从前几年开始,灵域结界不稳,我爹奉命修补结界,这段时间愁得都老了十岁。连我刚十三岁的远房表弟都被捉了过去,之后必定有拜托你的地方。”


    若是结界邪气泄露,酿成大乱,必须彻天府帮忙诛杀新生邪祟,否则方家难以脱罪。


    想到今晚虽然拦截住了十数个仙门弟子,却也逃掉了一大半,方淮问越之恒:“你有什么打算?”


    越之恒淡声道:“跑就跑了,左右不过一些杂碎。”


    “也是。”方淮压低了声音,“陛下的目标是蓬莱那老儿和裴玉京,湛小姐抓回来了就行。可你到底失职,免不了受罚。”


    “嗯,过几日,我会进宫请罪。”


    方淮见他有数,想来不会伤筋动骨。关于越之恒从宫中出来重伤,方淮有所耳闻,但他不敢揣测发生了什么,如今看来,对越之恒目前的情况反而有利。


    越之恒因陛下而伤,才会让仙门有机可乘,陛下不会严惩越之恒,顶多做个样子。


    “你们家这位御灵师小姐,可真是厉害。”方淮叹道,“若非你比她卑鄙太多,恐怕今日会栽一个大跟头。”


    越之恒道:“谬赞,湛云葳的堂妹不是方大人拎过来的吗?”


    “……咳,顺手嘛,我是觉得有可能用得上。”


    越之恒盯着昏迷的湛云葳:“确实用上了。”


    他冷笑一声。


    如果不是顾忌湛雪吟,湛云葳那几箭恐怕就会毫不犹豫冲着他来了。


    先前在蜃境中就已经见识了湛云葳的控灵术,不过那时她的控灵术尚且不成熟,如今却已经有了能控制灵修的雏形。


    “方淮,今日之事,还望你守口如瓶。”


    方淮神色复杂地看一眼湛云葳,点了点头:“我明白。”


    湛云葳这样的能力,少不得引起觊觎或者忌惮。且灵域禁止修习控灵术,也不知长玡山主是怎么想的,竟然允许掌上明珠犯禁。


    天亮之际,汾河郡到了。


    沉晔知道闯了祸,此刻站在越府门口等着。


    越之恒说:“困灵镯。”


    沉晔连忙递上新的困灵镯,越之恒接过,扣在湛云葳的手腕上。


    见越之恒抱着湛云葳下鸾车,方淮难掩看热闹的心态。


    啧,让越大人吃这么大的亏,带着一身伤病当傀儡,湛小姐好狠的心。


    也不知道一向睚眦必报、以牙还牙的越大人会如何做啊?


    *


    湛云葳有意识的时候,只觉得浑身酸软无力,一股凉飕飕的视线盯着自己。


    念及昏过去之前的事情,她睁开眼睛,看见越之恒靠坐在榻边。


    他拿着一本器谱,不过此时没有在看,而是淡淡望着她:“醒了?”


    湛云葳从地上坐起来,发现外面艳阳高照,不知已经过去了几日。她略垂眸,果然发现困灵镯再次戴在了腕间,而他们也回到了原本属于越之恒的院落。


    越之恒早就换好了衣裳,包扎好了伤口,看上去明显比前几日气色好些。唯独她还维持着数日前的模样,原本穿着的罗裙没变,连披风都没有解开。


    难怪她觉得浑身都疼,越之恒将她扔在地上几日,又是冷硬的地面,又是无处不在的邪气,不疼才怪。


    进入六月的汾河郡,有了燥热之意,知了在院子里叫个不停。


    湛云葳对上越之恒冷冰冰的眼神,心里叹了口气。


    她前几日还在祈求,最好这辈子都不要再和越大人相见,没想到这么快又落到了他手中。


    然而她更加记挂另外一些事,不得不问出口:“越大人,仙门的人怎么样了?”


    以身与灵力挡箭前,她看见有人从云舟上掉落,后面的事情一概不知,她既怕所有人都被抓了回来,又怕有人因为这次逃亡受伤、死去。


    “若我说,都死了,湛小姐可会后悔自己做的一切?”


    湛云葳脸色白了白。


    越之恒本来就在看她,见她脸上褪去血色,不可置信、茫然惶恐,那双明亮清澈的眼,也浮现出灰败之色。


    他沉默片刻,冷冷道:“但可惜,没死。跑了一大半,剩下十七人,被重新关进了诏狱。”


    这短短一句话,却让湛云葳仿佛从溺毙中活过来。


    她抬眼看越之恒:“越大人,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你我二人立场不同,何来生气之说?越某知道湛小姐所做一切,皆是为了仙门族人,我棋差一着,没什么好说。而你没能逃走,是你无用。既然湛小姐沦为阶下囚,就烦请今后有些阶下囚的自觉。”


    什么叫做“阶下囚”的自觉,湛云葳很快就见识到了。


    当日晚膳,越之恒因着受伤,吃得清淡,但也有三个菜一个汤品,而落到湛云葳手里的,只有一碗白粥。


    她昏迷了几日就有几日没吃饭,捧着碗,望着越大人的饭菜,颇有些食不知味。


    不过比起数十族人成功逃走,这代价实在太小了。就算是白粥,湛云葳也没有浪费粮食,吃得干干净净。


    没人给她烧热水,也没有换洗的衣裳,湛云葳只好从房里找出净尘符将就一下。


    石斛进进出出,感觉到他们之间的氛围不对劲,也不敢擅自与湛云葳说话。


    不见白蕊的身影。


    湛云葳望着门口,在想白蕊是不是成功逃了,白蕊说之后会出府与她汇合。


    越之恒翻了一页书,头也不抬,道:“湛小姐在等白蕊?越某忘了和你说,她也在诏狱里。”


    “……”她咬牙,行。


    只要活着就来日方长,待到湛殊镜养好伤,与裴玉京过来,便能救走剩下所有人。


    眼见月上柳梢头,到了该睡觉的时候,湛云葳往榻边过去,一本书抵在她的额上。


    “做什么呢,湛小姐。”


    她移开那本器谱,对上一双浅墨色,毫无情绪的眸子。


    “越大人,你不会告诉我,让我睡地上?”


    越之恒眸色冷漠,倒影出她的身影。


    湛云葳开始觉得费解,要说触到越之恒的逆鳞,她自问这辈子做的事,还远没有前世过分。


    前世两个人一开始就不和,她不仅扔东西砸过他,还骂过他,让他在外面丢了不少脸,把毕生词汇用尽,越之恒也只是无所谓地嘲讽一笑。


    两人躺一起时,她还起过数次杀越之恒的念头,但他都只是禁锢着她,不让她动,并未伤害她。


    大多数时候,不用与她共枕,越之恒甚至会自己去住书房和客房,将曜仙灵玉床榻留给她。


    不许她睡床榻,这还是第一次。


    到底哪里不一样,她这次更过分了吗?明明她先前与越大人处得还不错,远比前世好。


    湛云葳思来想去,只剩一个可能。


    她的视线从越之恒高挺的鼻梁下滑,落在他唇上。


    其实她也不是真的就忘了,只是太过尴尬,不敢让自己记起来。


    此前她没有过这样的经验,她与裴玉京订亲还不久,最亲密的时候,也不会到这一步。


    她记得自己那日是怎样一点点撬开唇舌,将妖傀丹渡过去。


    也记得他吞咽的模样。


    无怪他生气,那种情况谁被迫吞咽都会觉得耻辱。原来越之恒对御灵师的厌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她的渡药在越大人看来,竟然比妄图杀他还要难受?


    此刻,她盯得久了,看见越大人的喉结滚了滚。


    越之恒注意到她的视线,冷声道:“滚下去!”


    湛云葳也觉得尴尬,连忙从榻边退开。她又发现,越大人前世其实也鲜少对她说这样的粗鄙之言。


    他杀人时尚且会笑,对着厌恶之人也能虚与委蛇。


    湛云葳说:“越大人,你要是实在生气,不妨也惩罚回来?”


    他神色难看,狭长的眸一片锐利。


    湛云葳想起灵域不得伤害御灵师的规定,难怪越大人有气没处发。


    湛云葳只得换个主意,说:“越大人,我先前也是情非得已,你若实在是想起来难受,要不寻个丹修,讨来几枚丹药,忘了那日的记忆?”


    她还想说,她也需要一颗。


    只要两个人都不记得,这件事完全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过。


    越大人的回答是一本书冷冷扔在了她的裙边,无声呵令她闭嘴。


    湛云葳理亏,这次出逃算起来她又占了便宜,平心而论,除了畏惧夜晚的邪气,她心情其实还不错。


    但是湛云葳得强忍这种好心情,免得心情明显不好的越之恒更想杀了她。


    于是她捡起那本书,出去找石斛要了几床厚实点的褥子,抱着回来铺在榻边。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越之恒冷冰冰地盯了她一会儿,在她快要铺好的时候,他才开口:“离我远些。”


    “……”她也发现好奇怪,怎么偏就在榻边睡呢?


    湛云葳索性站起来,在房间里转悠了一圈,最后在窗边找了个位子,将窗户打开,褥子铺好,这样抬眸就可以看见汾河郡流转的繁星。


    两人之间隔着屏风和纱帐,躺下后都没说话。


    湛云葳心想,也不知道这几床褥子管不管用,但愿她不会邪气入体。


    良久,久到她以为越之恒已经睡下的时候,那边传来冷淡又平静的话语:“湛小姐,你可还记得,先前承诺过答应越某一个要求?”


    湛云葳愣了愣,想起回门的交换,说:“自然记得。”


    “好。”越之恒闭了闭眼,“那越某需要你记住,今后不管你用何种方式逃离,对抗王朝。上次的事情,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仙门余孽逃走的后果他认,但这种事情,他只允许发生一次。


    湛云葳叹了口气,她说:“我答应你。”


    哪里还有下一次啊,越大人对此事避之不及,前世今生,她也没有肖想过越大人,两人必定能够保持距离到她离开的那一日。


    湛云葳一口答应的时候,远没想到世事无常,人生比戏还荒谬,转折就在几日后。


    第24章 维护


    你今日在府里都做了些什么?


    越之恒的伤又养了三日,到第四日的时候,他差不多恢复过来,进了一趟宫。


    湛云葳在府中待着没事,干脆带着石斛在府中走走。


    路上,她看见一群人捧着账册往二夫人院子里去,府中奴仆也明显比平日里高兴。


    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今日有什么好事吗?”


    石斛闷声说:“年中了,管事们来送账本和灵石,今日不仅会发放月银,还有裁缝来给府里的人做下一季的新衣。”


    湛云葳见石斛脸色有异样,问道:“明明是好事,你怎么好似不太开心?”


    石斛与湛云葳相处了一段时日,知道少夫人性情极好,本来这样的事不适合告知少夫人,她也不该如此不知满足,可她家中老父邪气入体已有很长时间。缓解的玉牌在王朝价格高昂,供不应求。她必须想办法攒够灵石,去换新的涤魂玉牌或是带父亲去丹心阁祛邪。


    石斛忍住话中的委屈之意:“您有所不知,咱们院子里,所有的仆从,都比旁人院子月银少五成。不仅如此,何管家还总是寻着由头克扣奴婢们的月俸。”


    就连每个季度的新衣,其他人有四套,石斛他们只有一套。


    “怎么会这样?”


    湛云葳前世一心想逃离越府这个“牢笼”,也没有石斛这个婢女,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些。


    “为什么我们院子的人,会月俸更少?”


    “何管家说,近些年不景气,咱们越家在王朝的铺面多有亏损。大公子平素炼器,用的都是最珍贵昂贵的物什,因此拨给院子里其他人的月俸,自然就要少些。”


    湛云葳听了,只觉得荒唐。


    别的铺子是盈是亏她不清楚,可越之恒的淬灵阁,一件法器千金难求,别说养一个院子的奴仆,就算养十个越家也绰绰有余。


    不仅如此,越之恒还有每年王朝发下来的俸禄,彻天府也是不需要越大人养的,自有王朝拨款。


    这笔灵石应该很可观才对。


    “这些事情,你们没与越大人说过吗?”


    石斛咬唇:“大公子平日繁忙,奴婢不敢。”


    不仅她不敢,院子里其他人也不敢。事实上,被分到越之恒院子里的人,都是平素话少,又性子怯懦被排挤的。


    不管在府内还是府外,越大人恶名赫赫,谁敢拿月俸这样的小事麻烦他?


    何管家是二夫人的远方亲戚,平素在越之恒面前毕恭毕敬,表面功夫做得极好。他们没有何管家巧舌如簧,更是不敢吱声。


    若不是走投无路,石斛也不敢同湛云葳说。


    湛云葳虽然知道仙门世家不少蝇营狗苟,但这还是第一次见。


    昔日长玡山,因着她年纪小,中馈一直由万姑姑在管,万姑姑仁厚又公道,连外门弟子都没有苛待过。


    这么久以来,石斛和院子里的杂役都勤恳踏实,湛云葳看在眼里,不可能坐视不理。


    眼见何管家要带着人去二夫人的院子,湛云葳走到他们身前,问道:“账册都在这里?”


    其他管事没有见过她,面面相觑。


    何管家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她,面上堆出笑,向管事们介绍:“这是咱们大公子的夫人。”


    管事连忙说:“少夫人好。”


    “账册拿过来,我看看。”


    其他人碍于越之恒,不敢拒绝,何管家皱眉。


    湛云葳粗浅地翻了翻。


    越家在王朝有十五间铺子,除了越之恒的淬灵阁和二夫人的一间胭脂铺子,其余确然大多在亏空。


    可上一季,其余铺子总共亏空一万三千灵石,胭脂铺子赚了两千灵石,淬灵阁赚了足足二十八万灵石。


    一季赚二十八万灵石是什么概念?


    如今灵域灵气稀薄,湛云葳记得长玡山一年的花销是十二万灵石。


    也就是说,越之恒的淬灵阁,一年能赚一百一十二万灵石,不但够养九个长玡山,还能多出三万余来。


    湛云葳:“……”越府是养了什么不得了的吞金兽吗,这样都不够?


    这就算了,越之恒院子里的人,还平白比旁人少一半的月俸。


    湛云葳不信越家上下都对此事不知情。


    无非是越家的人,都看不上越之恒,觉得他投靠王朝悖逆了祖宗基业,贪图富贵,是个无耻的小人。


    可没人敢当面指责越之恒,也没人敢脱离越家,与王朝作对。


    便在这些方面,故意克扣越之恒院中的人,借此发泄心头不满,或是中饱私囊。


    湛云葳莫名又想起了“喋血先生”之事。


    她蹙了蹙眉。


    就算是前世,最厌恶越之恒的时候,湛云葳也不会觉得这是对的。


    古人云,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担君之忧。


    这算什么呢?


    拿了越大人给的月俸,却从他不曾知晓的地方,践踏轻蔑他?


    连这些去了他院子里的奴仆,都被欺压着低人一等。


    想到什么,湛云葳在那堆账册里翻找,果然还有平日府中的开支和名册。


    何管家心知不妙,想要上前拦她:“少夫人,府中的中馈一向是二夫人在管,您这般,是否有越俎代庖之嫌?”


    湛云葳避开他的手,笑道:“何管家言重,只不过好奇罢了,二夫人若要怪罪,改日云葳必定亲自赔礼。”


    何管家沉下脸,还要上前去拦,石斛鼓起勇气,挡在了湛云葳身前:“何管家,少夫人也是你敢冒犯的?”


    想起那尊煞神,何管家咬牙,但到底不敢从湛云葳手中抢东西。


    湛云葳径直翻到哑女那一页,不看不知道,她抿唇,怒火愈深。


    几乎全是空白,越府上一次给哑女做衣裳,还是两年前的冬日,为她添了一件夹袄。


    而灵石几乎一枚都不曾给她分发。


    “何管家能否解释一下?”


    何管家挤出一个笑,说:“她身份不明不白,也不似奴仆干活,月俸自然不好定论。您有所不知,前几年小的也不是没有给她发过月银,是她自己推拒了。”


    这话何其冠冕堂皇,就算哑女不要月银,可旁的不该短缺,四季的衣裳、冬日的炭,夏日的冰。


    这些东西只偶尔才有,湛云葳揣测是越之恒在府中的时候。


    他若在彻天府忙碌,哑女就没有这些。


    那姑娘很少出院子,又是个纯善的哑巴,就算比石斛他们都委屈,也不会告状。


    “少夫人,您放下账册吧,您的份例,自然是顶好的。”管家隐带告诫意味,“您何必为了一个哑巴,开罪二老爷与二夫人?”


    湛云葳不语。


    何管家怕她真的告诉越之恒,只得狠下心道:“少夫人,借一步说话。”


    湛云葳也想听听他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和他去到一旁。


    何管家压低说:“有的密辛,您是不知。那哑巴和越之恒,本就不是什么越府正经的公子小姐。”


    湛云葳在蜃境中就知道这事,但她没有表现出来,只作惊讶。


    “他和那哑巴是双生子,八岁来到越府,老祖宗没认,大夫人也不认,将他们关在那禁地,当家畜一般养着,一关就是八年。据说他们都是从那里面来的。”管家指了指渡厄城的方向,“若非血脉低贱,老祖宗怎会如此?”


    管家心有成竹,御灵师娇气又高贵,如果得知越之恒这样的身世,湛云葳恐怕看越之恒一眼都觉得恶心。


    她恐怕会比他们还想要糟践两个这样的人,又哪里还会为哑女和一群为越之恒做事的仆从抱不平。


    湛云葳长睫颤了颤。


    六月的阳光炽烈,照在身上却没有一点暖意。


    原来是这样,难怪越之恒的字写得不好,难怪他连花巳宴是什么都不知道,平日抓紧所有时间在看书。


    一切她困惑的地方,都有了答案。


    原来当年那个蜃境中、顽强求生的孩子。只是从一个地狱,逃向了另一个地狱。


    他并不知道,他当年用尽一切力气奔向的,是后来长达八年的囚禁。


    *


    越之恒进宫去请罪,受了四十七杖刑罚回来时,留在越府的彻天府卫迎上去,欲言又止。


    越之恒竟然有种习惯了的感觉,他淡声道:“湛小姐又搞么蛾子了?跑了没?”


    “没跑。”府卫神色古怪说,“不过她打了管家一巴掌,还抢走了二夫人的账册。”


    越之恒抬起眸,意外湛云葳没跑,得到的也不是与仙门或裴玉京有关的消息。


    他沉默着,湛云葳这是受不了待在越家?就算被迫留下,也要刻意给他添堵?


    彻天府卫想了想,补充道:“湛小姐没什么事,何管家不敢对她动手。”


    越之恒语气有些冷淡:“今后我没问的东西,无需多嘴。”


    府卫连忙道:“是。”


    越之恒进屋前,看见湛云葳在和石斛说着什么,石斛在抹泪,一个劲道歉,湛云葳捧起石斛的脸,轻轻在给那丫头擦泪。


    越之恒靠门边看了会儿。


    湛小姐还真是对大部分人都温柔。剩下小部分,自然不包括王朝的鹰犬。


    他神情冷漠,隐带嘲讽。


    就是这样的坏毛病,她今日才会在这里。否则她一个会控灵术的天阶御灵师,怎会沦落至此,被囚禁在他身边?


    湛云葳嗅到熟悉的冰莲香气,才发现站在门口的越之恒。


    湛云葳惊讶道:“你又受伤了?”


    越之恒说:“嗯。”


    石斛无措地站在原地,她怕越之恒,更怕因为自己今日多嘴,惹得大公子和少夫人不和。


    湛云葳看出她的不安,说:“你先去做事,没事的。”


    石斛这才离开。


    越之恒面色无波进来,倒了杯茶。


    湛云葳捏着账册,在他对面坐下,大抵猜到了越之恒今日去宫里做什么:“越大人,是不是因为我放跑了仙门的人,令你受罚了?”


    越之恒平静而冷淡:“你不必如此,我早说了这事是我技不如人。”


    湛云葳抿了抿唇,或许在平日,她还不至于同情越之恒什么。


    可今日脑海里反覆是管家说,他千里迢迢找到越家,却与哑女被当做牲畜,关在禁地八年。


    这事由她而起,越之恒却没有对她施加刑罚,只是小以惩戒,湛云葳难得对他生出些愧疚。


    她轻声问:“那……严重么。”


    越之恒抬眸看她一眼,沉默了一会儿,说:“不严重。”


    湛云葳应了一声,起身:“我替你找医修?”


    “不必。”越之恒有些不习惯她说这样的话,也比较排斥这样的氛围,“我买通了施加刑罚之人,不过皮外伤。”


    这也是实话。


    湛云葳忍不住看他一眼。


    越之恒笑了一声:“越某身为佞臣,这不是很正常,湛小姐这是什么表情?”


    她说:“你倒是挺坦诚的。”


    “你又不会去告状。”越之恒说,“我们不妨来谈一谈,你今日在府里都做了些什么。我们说好的东西,湛小姐是半点不记得?”


    他神色渐渐冷下去。


    想离开的心还没死吗?还是他给的惩罚太过不痛不痒。


    【作者有话说】


    得知真相后。


    越大人觉得自己真该死啊!


    我知道你们都想知道那个转折哈哈哈,都在猜,但是猜得胆子不够大。


    昨天看到一个读者评论好搞笑。读者说——


    越大人:我专中美人计。


    第25章 和好


    越大人简直闪闪发光


    【段评今天开啦】


    湛云葳听他语调冷下去,越之恒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怪她多管闲事?


    她抿了抿唇,抬眸望着他:“越大人要我记得什么?”


    越之恒语气冷淡:“湛小姐还是阶下囚。”


    她就不该整日想着激怒他,绞尽脑汁给他添堵。他见过湛云葳和裴玉京在一起的模样,那时候她微红着脸,杏眼明亮,若非仙门败落,过两年她恐怕就该同那人成婚。


    越之恒亦知道湛云葳厌恶自己,迫不及待想离开。


    可若不是灵帝忌惮预言,难道他就想同她绑在一起,在她的怨怼中与她朝夕相对?


    听见越之恒的提醒,湛云葳垂眸,掌中账本好似一瞬有些烫手。虽然一早不是奔着让他领情,可她没想到越之恒会因此对她冷言冷语。


    她今日回来以后,也隐约意识到自己有些冲动。


    哑女是越之恒的亲人,但二夫人等人和老太爷,也都和越之恒关系匪浅。


    湛云葳知道越之恒或许有些在意哑女,可全是听是“假奶嬷嬷”说的。


    湛云葳记忆里,不管前世今生,只要越之恒还活着一日,都是护着越家的。


    直到他倒台,树倒猢狲散,越家才被抄家处死。


    说起来,她这个外人,确实不该管他的家事。越之恒说得没错,她表面担了他道侣的名头,实际不过王朝的阶下囚。


    她明明和越大人立场相悖,却竟然因为前世的记忆,对他平白多出了信任和怜悯。


    不该这样。


    她将账册推出去,恹恹开口:“越大人的告诫,我谨记。今后我不会再做这样的事了。”


    气氛有些冷凝。


    许是戳破了表面的平和,两个人心里都有些窝火。


    偏偏下午越之恒待在书房绘制法器图纸的时候,王后派人送来了花巳宴的帖子。


    往年越之恒没有娶妻,越府只有二夫人会收到这样的帖子,今年这帖子多了一份,送到了湛云葳手中。


    但一刻钟后,花巳宴帖子就由院中仆从放到了越之恒桌案上。


    越之恒看了一眼,冷道:“她这是什么意思?”


    仆从害怕他,却还是哆嗦着,把少夫人的话转告完:“少夫人说,阶下囚没资格处理这样的帖子,让大人自行定夺。”


    如果从宫中挨了四十七杖回来,听闻湛云葳故意给他添堵,越之恒当时是感到愠怒的话,此刻他还多了一分憋闷。


    仆从本就怕他发怒,见掌司脸色平静,手中的瓷笔却生生被他握出了印子,仆从冷汗涔涔,噗通跪下。


    越之恒收回视线,冷笑一声,扔了手中的笔:“出去。”


    仆从忙不迭地跑了。


    越之恒将桌上花巳宴的帖子拂到一旁,收敛起心神,重新取了一支笔,开始细致地绘线。


    他绘制的是下一季淬灵阁要打造的法器,每一个地方都得斟酌标注,这些法器往年除了淬灵阁的炼器师要打造,彻天府不忙的时候,越之恒也会动手做几件。


    不过他炼制的法器,很少用来卖,大多是彻天府自己使用,或者被管事放在阁中当做镇店之用。


    待到越之恒忙完,已经三更天。


    他放下笔,走到房门时,发现湛云葳早就灭了灯烛。


    院子安安静静一片,门也紧闭着,她也在生他的气。


    其实倒不是非睡不可,往常炼器的时候,十数日没合眼也是常事。


    可正因为知道自己没多少年好活,湛云葳来府里之前,越之恒从来不委屈自己。


    他活得很肆意张狂。


    他十六岁从禁地被放出来,扯下哑女拽住他袖子的手,冷笑道:“与其像狗彘这般活着,不如站起来一搏。你放心,我会保重,别人不把我的命当命,但我会攥紧。”


    因为有人说过,他的命也是不可以轻易交付的。


    从那天开始,越之恒开始跟着越老爷子学炼器、学符咒阵法、学骑射,不仅要学旁人会的,还要学很多世家公子不该接触的阴私。


    后来当真平步青云,坐上那万人唾骂,却万人之上的位子,越之恒总会想办法对自己好些。


    尽管他从没接触过,对于一个仙门世家正经公子来说,什么才是真正的好东西。


    越家请的师傅,也不会教导他这些无用的东西。


    吃穿用度,算是越之恒最初认知的人生大事。


    这些习惯,就算时隔多年,湛云葳再次闯进他的生活,他也需要保持。


    有一日湛云葳离开,便不会有任何痕迹。


    越之恒推开门。


    他晚上没用膳,湛云葳晚上还是只有那一碗白粥。他路过时,看见窗边蜷缩了小小一团。


    汾河郡今夜没有星子,连月亮也没有出来,天幕暗沉沉的,窗户却还开着。


    明日大概率又是阴雨绵绵。


    越之恒收回视线,平静冷淡地从湛云葳身边走过。


    走了几步,他蹙眉,发现了不对劲。


    湛云葳呼吸沉重许多,也并不规律,越之恒原地站了一会儿,走过去在她身边蹲下。


    “湛云葳,醒醒。”


    她下半张脸裹在被子中,只露出娇美的眉眼,睫毛纤长,一颤一颤的,似乎在做什么噩梦,他叫都叫不醒。


    越之恒眉头皱得更紧:“湛云葳。”


    她低低呢喃了一声,越之恒耳力好,听见她隐带哭腔叫了一声娘亲。


    越之恒了解过湛小姐的背景,她没有娘,自幼就是长玡山主带大的。


    白日里那股怒气,在夜晚无形消失,显得有些无力和冷嘲。


    越之恒伸手一触,发现她额头滚烫。他沉默了一会儿,俯身将她抱起来。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湛云葳比前些日子还要轻一些。


    这几日她似乎瘦了。


    越之恒把她放到床上,她还勾着他脖子,在胡言乱语:“娘亲,你别抛下我。”


    他俯身,将她柔弱无骨的手从自己脖子上冷淡扯下去。


    别对着谁都叫娘,湛小姐。


    *


    医修老头大半夜被拎来越府,以为又出了什么大事。


    自从给越之恒做事以后,他都习惯了生生死死的场合,如果彻天府不急,他就能坐上稳妥的玄乌车。若彻天府卫嫌他走得慢,拎着他赶路,往往就是越之恒半死不活的时候。


    但这一次出乎他意料,掌司好好的,站在屏风后:“过来看看她怎么了。”


    医修过去,看见娇美脸蛋烧得酡红的湛云葳。


    医修一眼就看出了问题:“邪气入体,病了。”


    医修费解地看着越之恒:“越大人,夫人怎么会邪气入体?”


    越之恒说:“在地上睡了几日。”


    医修不可置信道:“你让被封印了灵力的御灵师睡地上?”


    越之恒迎着他的眼神,皱眉。


    似乎在问,哪里不对?他幼时什么地方都睡过,别说是湛云葳这样夏日垫着厚厚的褥子在地上睡,他冬日连像样的衣裳都没有,山门每月总会有几日忘记给他们送吃的,他和阿姊饿极了还吃过雪。


    往常彻天府抓住犯人,百般折磨,肠穿肚烂不在话下。甚至他现在站在这里,背上还受了杖刑。


    可湛云葳放走了那么多仙门的人,他没碰她一下,没打过她一下,饭菜就算简陋,也没饿过她一顿,这样也能生病?


    医修摇头叹气:“掌司大人,御灵师体质都很脆弱的,今后万不可如此。”


    越之恒几乎想冷笑,那他把这个热衷搞事的活祖宗供起来?


    可他看一眼床上人事不省的湛云葳,不太情愿道:“嗯。”


    医修拿出涤魂玉牌,一边给湛云葳降温,一边絮絮叨叨。他妻子就是御灵师,到老了都很恩爱,因此颇有心得,说起来就没完没了。


    等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大堆“废话”,才想起看越之恒的反应,发现他正望着自己,在听,没什么表情。


    医修怕这位动辄杀人的掌司不耐发火,意犹未尽地闭嘴。


    *


    石斛眼眶红红站在门口,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巴掌。


    她就不该用自己这些小事去麻烦少夫人,害她被大公子指责。


    跟了湛云葳一段时日,纵然石斛天真,可也隐约感觉到湛云葳的身份处境并非那样好。


    医修一走,越之恒让她进去给湛云葳换衣裳,石斛跪下啜泣道:“大公子,先前不关少夫人的事,都是奴婢嘴碎。”


    越之恒冷道:“你说什么?”


    石斛不敢隐瞒,带着畏惧和悲凉,把白日里发生的事说了一遍,从府里只有越之恒院中的仆从份例最少,到湛云葳因为查哑女的用度与管家起争执。


    石斛忍着泪:“少夫人说,天底下没有这样的事,拿了您的东西,还敢在背后糟践您。”


    石斛说出这件事,就做好了受罚的准备。


    然而帘幕后安静许久,传来越之恒低沉的声音,并非什么惩罚:“你进来替她换衣。”


    石斛战战兢兢走进去,越之恒顿了顿,出去屏风后面。


    石斛见湛云葳因祛除邪气出了一身汗,越之恒也没责备自己的意思,连忙先去打水先给湛云葳擦拭,再给她换上干净的寝衣。


    她做完这一切,发现越之恒还在外面,背靠着屏风,侧颜冷峻,隐约有些出神。


    “大人,换好了。”


    “嗯,出去吧。”


    石斛总觉得怪怪的,她虽然年纪不大,可也知道,道侣之间用不着避讳那么多,她给湛云葳换衣,大人不该回避。


    后半夜喂药更奇怪,越之恒本来都拿起了药碗,注视了一会儿少夫人的唇,对石斛说:“你来。”


    湛云葳虽然退了热,却一直被梦魇着。


    石斛怕她躺下呛着:“大公子,您可否扶一下夫人。”


    越之恒微垂了眸,只得让湛云葳靠在自己怀里,石斛看不清越之恒是什么神色。


    湛云葳退了热,一会儿功夫身子就凉下来,石斛喂她喝药也省心,但凡喂,湛云葳都张口喝了。


    只不过还是有少数药汁从她嘴角流下,石斛连忙想找锦帕,抬眼看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在湛云葳唇角轻轻擦了擦。


    越之恒照旧神色淡然,这幅场景却让石斛看得莫名脸红。


    后半程明显顺利多了,锦帕预备着,也没弄脏湛云葳刚换的寝衣。


    折腾一大通,天都快亮了。


    石斛说:“少夫人没事了,大公子您也休息一会儿罢。”


    越之恒在净手,他盯着水中自己的倒影,不置可否。


    石斛走了,湛云葳还没醒。


    越之恒走到床边,垂眸看她。湛云葳的气色明显好多了,昨夜还是霜打茄子般,如今仿佛又注入了明媚的生机。


    退热以后,她再也没有梦呓过,也没再逮着人叫娘。安安静静的,十分乖巧,看不出那日半分用控灵术叱吒风云的气场。


    越之恒没想到事实竟然会是这样,更没想过,湛云葳会护着他。


    二夫人瞧不上他,他是知道的。府里的老人,大多也清楚他的来历,只不过对此讳莫如深。新进府的人,又不敢招惹他。


    他这一生,实在太少有人为他抱不平。


    久了,就连他自己也以为,仿佛从未受过不公,或者他自己就能加倍奉还回去。本来也没什么,他都习惯了这样。


    而且他现在比所有人都过得好,不是么。


    可偏偏就像有一条线,在细细收紧他的心脏,有些疼,有些涩,陌生得令人发笑。


    念及自己误会之下说了什么。


    “湛小姐。”他低笑道,“你真有本事。”


    后悔这样的情绪,他还以为他这样的人,一辈子都不会有。


    *


    湛云葳又做了那个古怪的梦,当然还是没看清“娘”的模样。


    她醒来后日上三竿,发现自己睡前还在地上,现在却在床上。


    越之恒去彻天府当值了,倒是石斛喜滋滋地走进来:“少夫人您醒啦!”


    一看石斛的样子就有好事发生。


    果然,石斛说:“越大人说今后淬灵阁的帐咱们自己管,院中人的月俸,我们自己发。”


    湛云葳也没想到一夜之间,越之恒开了窍。


    不仅如此,今日越之恒回来得格外早,他递给湛云葳一个盒子,在她困惑的目光中,越之恒说:“给你道歉的赔礼。”


    这可真是太稀罕了!


    她忍不住抬眼去看越大人,越之恒扬唇:“不打开看看?”


    湛云葳打开,发现里面躺了一面精巧的镜子,主要以黑曜石、金、铜制成,背面雕刻了四只腾云火凤,镜面是什么材质她看不出来,但是入手温凉,仿佛有灵力震颤。


    手柄的地方,有一枚不起眼的冰莲印记。


    她有个揣测,惊喜道:“这是洞世之镜?”


    越之恒颔首。


    湛云葳早就听过这件赫赫有名的法器,本是上古炼器大能的得意之作,后来器谱失传。没想到当世竟然有人还能造出来。


    据说向洞世之镜灌入足够灵力,就能看见自己想看的人在什么地方。


    无处躲避,世人皆在镜中。


    那她岂不是可以看见她爹的情况了?


    “你真的给我?为什么?”


    越之恒看她一眼,说:“昨日我误会了你,我以为你……是故意给我添堵。”


    湛云葳一想就明白问题出在哪:“你的府卫没听见管家和我说话?”


    “嗯。”


    “他们不是在监视我吗?”


    越之恒忍不住看她一眼:“湛小姐,我在你眼里就这么卑鄙?只是平日看着你,不让你跑了而已,你说话是没人会偷听的。”


    湛云葳意外地发现,越大人竟然在一些奇怪的地方,格外有风度。


    既然是误会,越之恒还给了这么珍贵的赔礼,她自然也不是小气的人,她确认道:“你真的给我了,不会反悔?”


    “你看上去挺喜欢?”越之恒望着她,“湛小姐先前不是不收我做的东西吗。”


    湛云葳没想到,自己故意搁置带银色莲纹的法器的事,越之恒竟然知道。


    可洞世之镜不一样,哪怕是陷阱,她也收。


    对于这辈子的自己来说,她不过一月没有看到爹爹,可实际上,是数年的生死永隔。


    “我先前对越大人有防备。”她坦诚道,“可现在,好像有些开始了解你。”


    她从没想过有一日越之恒会给她道歉,还会把洞世之镜送给她。


    这东西……如果在越之恒手中,是可以找到裴玉京的。


    而他竟然给了她。


    “你久久找不到裴师兄,灵帝不会发怒?”


    越之恒看一眼那镜子:“本来陛下也没觉得我能做出来。”


    先前彻天府使用的,都是一些仿制半成品。再说了,裴玉京和蓬莱余孽有那么好抓?越之恒是个人,又不是神。


    就算知道他们在哪,恐怕也是九死一生的恶战。


    去别人的地盘打,不若来他的地盘打。越之恒不是没脑子,更不是不要命。


    再为灵帝效忠,想要地位权势,那也是得保住性命的前提下。


    裴玉京身边有仙门如今存活的所有大能,他疯了才带自己心腹去人间端他们的老巢。


    不若给湛云葳看看她想看的人,少折腾一些,他们都好过。


    “可我没有灵力,只能用灵石。”


    她爹在人间,估计要好多好多灵石,才能开启一次。


    湛云葳眼也不眨地望着越之恒。


    他饮了口茶,道:“看我做什么?”


    问越之恒要钱,一要可能还是上万灵石,她还做不出来。


    “越大人,我听说你把账册拿回来了。”


    “嗯。”


    “那你缺一个管中馈的吗?”她杏眸亮亮的,“你看我怎么样?”


    越之恒就等着她提。


    但他还是问:“你会?”


    湛云葳:“那当然,每个御灵师都会。”


    不管男子女子,只要是御灵师,往往都默认嫁给高门大户,做夫人或者郎君,不会管中馈哪成。


    她在学宫的时候,几乎样样功课都出色,中馈也不在话下。


    越之恒先前将淬灵阁的账务给二夫人,原因有三,第一便是他彻天府实在繁忙,平素炼器更是耗时长久。二则他恶补的学业中,并不包括管中馈。


    最重要的是当年与越老爷的约定,他得撑起门楣。


    他活着一日,就得照看越家人一日。


    不过这并不包括,让他们蹬鼻子上脸,暗中骑到他的头上。


    没了淬灵阁,他倒要看看府中其他人,怎么补亏空。


    越之恒看向湛云葳,他第一次从她眼中看见这样充满期待的目光。


    他说:“那便拜托湛小姐了,为了报答你……”


    在她越来越欢愉的目光下,他扬唇:“每一季,给湛小姐一成利润做酬谢如何?”


    淬灵阁的一成!两万八千灵石。


    越大人好大方,前世今生,湛云葳第一次觉得越大人简直闪闪发光。


    她爹都没给过她这么多钱。


    湛云葳投桃报李道:“那越大人,你需要我为你做些什么吗,比如过两日去参加王后的花巳宴?”


    她保证,如果现在让她夸越大人,她绝对是真心的。


    【作者有话说】


    之前有读者宝宝让开段评,太久没开文没回晋江,今天去了解了下,把段评打开了,大家一起愉快地交流哦~


    期待看见有趣的宝评论!


    第26章 掌掴(修)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伤心了?


    湛云葳本来担心收回账本,二夫人会有微词,但还没等到二夫人动作,傍晚二老爷率先来闹事。


    他年轻时候本就是齐旸郡有名的纨绔:“越之恒,我越家待你不浅,给你请教习师傅,供你衣食。当初你接手越家,跪在祠堂,怎么答应我爹的?你说你必定撑起越家门楣,不欺辱越氏族人。”


    他梗着脖子道:“可你第一次毁诺,害死了族中的葛先生。现在是不是打算第二次毁诺,害死越家所有的人!如今你翅膀硬了,断我越氏族人钱粮,你这天杀的不肖子孙,我和你二婶活不下去没关系,你这是连老太爷也是打算活活饿死啊!”


    他闹这一出,府上人心惶惶。越家奴仆近百人,本也是个大家族,一听这话,仆从们更是慌乱。


    他们平日接触不到府中账面,以为都是二房的铺子在赚钱,昨日府里这位煞神莫名收回了铺子,他们才知道自己平日领的月俸,来自于谁。


    昔日听说越之恒在府外作威作福,百姓敢怒不敢言,府里的下人也没跟在背后少骂他。今日这事落在他们身上,怕越之恒不管他们了,仿佛刀割了肉,这才知道后悔。


    湛云葳侧眸看过去,越之恒原本坐在桌案前看书,他手中是一本阵法相关的书籍。书籍古朴,想必是这几日寻来的好东西,东方家的祸患必须解决,越大人在为此做准备。


    被二老爷打扰,他单手抵着额,神色冷下去。


    湛云葳见他不耐起身,就知道二老爷要遭殃。越大人早就说过,可以骂他,但不能让他听到。


    越之恒今日穿了一身玄色常服,腰间以墨蓝色滚边收束,旁人穿这样的颜色,很难撑起来。但他肩宽腰窄,看上去便愈发阴沉而威严。


    彻天府卫将二老爷拖过来。


    二老爷挣脱不掉,被压在越之恒面前,被迫跪下,涨红了脸。这……这畜生,竟然敢让他二叔给他下跪!


    “你、你要做什么?我可是你二叔。”


    越之恒垂眸看他,只觉好笑:“不肖子孙本就六亲不认,越某哪来的二叔?你既然都提起葛先生了,为什么就偏偏不再记性好点,一并记起他的下场。”


    他语气虽含着笑,可谁都不会觉得他当真好说话。


    二老爷知道这贼子对自己没有敬畏,还想再搬出老爷子来,嘴却被人掰开,一柄匕首贴着他的舌跟,抵了进来。


    冰冷的腥气让人一抖,二老爷总算觉得害怕。他惊恐地睁大了眼,看着面前的越之恒。


    二老爷心里清楚,二房能管这么多年账,不过是因为仗着越之恒并不懂这些。少时这人被关久了,只要在他看得见的地方,没有苛待他,他就意识不到。


    说到底,有许多东西,是越之恒这辈子永远都无法像世家公子、甚至正常人那样接触的。


    越之恒手腕每动一下,二老爷全身都在抖,生怕舌头就这样被割下来。他以前只在外面听过越之恒的恶名,哪里亲身体会过。此刻他才意识到,越之恒真的敢动手!


    他们没把越之恒当亲侄子,越之恒也根本没把他们当亲人。


    越之恒垂眼,淡声问:“越二老爷,今后能管好自己的舌头吗?”


    二老爷拚命点头。九重灵脉的气场下,他纵然跪着,腿都在抖,连反抗的心思都升不起来。


    窗户边嘎吱一声,湛云葳探头看出来,越之恒神色不改,匕首仍旧没移开。


    二老爷觉得口中一冰一痛,惶然去摸自己的舌头。待到发现舌头还在,只是被法器所伤,他瘫软在地,再没了先前振振有词教训越之恒的姿态。


    他站不起来,彻天府卫便代劳,将他拖了出去。


    越之恒走回去,继续回书房看那本阵法记载。湛云葳看他一眼,她发现如果不是二老爷闹这一出,这几日相处下来,她几乎忘了越大人彻天府掌司的身份。


    她沉下心,告诫自己时刻别忘记自身处境。


    没了二老爷吵闹,湛云葳在越之恒对面坐下,翻开账本用朱笔记录。不说早些年的账册,光这几年的,她翻了数十页就知道二老爷反应为什么那么大,竟敢来招惹越之恒。


    越老爷子和越之恒都是正常炼器师的花销,哑女就不说了,几乎没有花销。唯有二房的人,花销千奇百怪。


    譬如二老爷喜欢吟诗作对,附庸风雅,每月在“贤达楼”花高价拍下的文房四宝,就高达几千灵石。


    越无咎喜欢名剑,却与堂兄不和,虽然家中就有最大的炼器阁,但仿佛为了给越之恒添堵,他从不在自家淬灵阁取剑,偏要去越之恒朝中对家那买。


    越怀乐爱美,来了王城以后,许是老被其余王朝小姐排挤,赶时兴的珠钗配饰、罗裙鞋履,别人有什么,她立马就要买什么,生怕落了下乘。


    二夫人的账目更是奇怪,有许多不知去向的灵石,一笔又一笔,登记得十分模糊。


    林林总总,眼花缭乱,这淬灵阁一收回来,可不是几乎断了二房命脉?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明珠的光随着时辰渐变,开始亮堂起来,越之恒看完手中的阵法书籍,抬头便看见了明珠光下的湛云葳。


    她执着朱笔,在细细计算。窗外是风声雨声,屋内安安静静,只有她纸笔轻触的声响。


    越之恒想起了自己少时读书,许多门学业中,他最不喜、也觉最乏味的,便是一些诗文中的描述。


    文人总爱写王城锦绣,写声色犬马,写倾城佳人。


    他一个被幽囚长大的少年,对此想像匮乏,为了让他学习与人相处,越老爷子曾让他去族学上过一年课。


    他坐在角落,显得冷漠孤僻,与其他衣着光鲜,眉眼熠熠的少年郎格格不入。


    先生在堂前念:


    “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1】。”


    越之恒知道是写美人的。


    年少怀春,与越之恒一般大的郎君们,闻声目露向往,耳根绯红,仿佛真能想像出这样的神仙妃子。


    唯有越之恒支着下颔,神情冷淡。


    倒也不是不敬前人,只是觉得,哪有这般夸张。


    他记忆里最好看的人,莫过于十六岁那年遇见的那半大少女,但那时,十四岁的姑娘,更多的是娇憨可爱。


    越之恒对她也没什么想法。


    然而此刻,看着灯下的湛云葳。年少时无处安放的匮乏想像,似乎正在荒唐地被一点点上色。


    原来少时所闻诗文,半点也不夸张,甚至远不能及。


    雨点打在房檐上,滴滴答答,又轻又有规律。


    多年后,不知谁会再次见到湛小姐此刻的模样。


    越之恒神色淡淡,敛下眸光。


    湛云葳将账册移过去,问越之恒:“掌司大人,你说二夫人的钱都花在哪儿了?”竟然开支这么大。


    越之恒注意到她称谓的改变,心中嗤笑,回答道:“不必管她,她若不像二老爷那样蠢,以前怎样,今后便怎样。”


    湛云葳没想到才恐吓过二老爷的越之恒会这样说。


    越大人对上她的目光,难得解释道:“二夫人的母族,以前是琴川山。她是名门望族之后,若非琴川山没落,轮不到我二叔娶她。”


    湛云葳恍然大悟,她对琴川山有所耳闻。


    琴川山收养了许多乱世中的孤儿,还曾以身填补结界漏洞。


    祖上多英雄,也曾是仙门楷模。因着负荷太大,族人不善经营,常常囊中羞涩。


    数年一次的邪祟之乱,琴川族人总会义不容辞去救人,死的灵修也最多。


    甚至多年前结界动乱,二夫人最后一个亲人,她十九岁的弟弟也没了。


    自此琴川母族的人,都是二夫人在养。


    二夫人一个御灵师,赚钱的方式实在有限,于是只得从淬灵阁取钱。


    湛云葳抬眸看了眼越之恒,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二夫人会故意苛待哑女,还隐约针对大夫人。


    二夫人的弟弟,当年是为了救越之恒母亲死的。


    虽然越之恒没有断二夫人母族衣食的意思,可二夫人还不知道,收回淬灵阁这样的大事,二夫人竟然至今没露面。


    湛云葳怕她情急之下做出什么。


    聪明人的报复可不像二老爷这样无关痛痒:“我明日派人知会她一声。”


    越之恒没什么异议。


    湛云葳与越之恒从书房回去的路上,有一个清瘦的身影,穿过回廊,在漫漫雨声中,停在了越之恒身前。


    湛云葳也没想到,会在这样一个雨夜,猝不及防见到自己前世都没能见到的人——越之恒的母亲。


    宣夫人。


    宣兰腕间戴着佛珠,明明年岁在灵域不算大,却已是一头银发,看上去比二夫人还要苍老数倍。


    隐约间能看出她年轻时的风华绝代,出色样貌。


    越大人其实长得有几分像她。


    宣夫人于风雨声中,走出那个她待了数年的佛堂,连越之恒的大婚她都不曾出席,却在此刻,独自来见阔别多年、如今已是权臣的儿子。


    湛云葳看见她就知道不妙,想必是二夫人的手笔。果然如她所想,宣夫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朝着越之恒抬起手——


    风声凄厉,雨越下越大。


    这一下打得极重,宣夫人用了灵力,越之恒的脸偏向一侧,湛云葳清晰地看见,有血迹从越之恒的嘴角流下。


    越之恒垂着眸,看不出什么情绪。


    宣夫人冷冷地道:“你怎么就没死在那个鬼地方,还要千里迢迢跑来,祸害我越家人!”


    雨声中,她声音嘶哑凄厉,怨毒之言,仿佛能冻住人的骨血。


    “你这贱种,要逼疯我才甘心是不是!若是知道,你如跗骨之蛆,摆脱不掉的厉鬼,还能寻来越家。我早该在你们出生的时候,就掐死你这个畜生!”


    湛云葳抬眸,心里几乎跟着颤了颤。


    或许旁人不清楚,可她是见过的,在蜃境中见过那个八岁大的孩子,多努力、多屈辱想要找到亲人。


    可其他的族人不容他,关押他和哑女便罢了。他的亲生母亲,为何也要说这般无异于剜人心的话?


    越之恒的脸色变得苍白,他鸦黑的睫抬起,转眸看向宣夫人。


    他浅墨色的眸冰冷,语气淡嘲,低笑了一声:“贱种?就算宣夫人今日骤觉后悔,想要弥补当年的过错,恐怕也来不及。”


    “狂瞽之言!”


    眼见她下一个巴掌又要落下,湛云葳再也忍不住,挡在越之恒身前:“大夫人,您冷静一点,此事和越大人无关。”


    那一掌堪堪停在触到湛云葳时停下,湛云葳几乎以为要打在自己身上了,一抬眼,发现越之恒挡住了宣夫人的手。


    他冷笑:“既然从不认我,也就少来教训我,第一下我当你失心疯,但不会再有第二下。”


    “湛小姐,不关你的事,让开罢。”


    宣夫人也转过视线,仿佛此刻才注意到一直在旁边安安静静的少女。


    湛云葳听不下去宣夫人那些戳心的话,简略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若非越清落被欺辱,越大人不会收回账册。”她蹙眉道,“昔日恩怨如何我不清楚,但这件事他没错,您不能因为这样莫须有的罪名打他,也别因此……说那样伤人的话。”


    雨声淅沥,风吹动湛云葳脸颊旁的头发。


    宣夫人看了她许久,看这貌美少女,寸步不让,挡在那人身前。


    宣夫人突然从喉间发出一声苍凉的笑。


    她抽回手,没有再看他们一眼,转过回廊,身影凄惶地往佛堂而去。


    湛云葳望着她的背影好一会儿,也没能明白,宣夫人最后那凄凉一笑是什么意思。


    宣夫人是个可怜的人,但对于越之恒与哑女说来,这份可怜,又成了施加在他们身上的伤害。


    越之恒收回视线,淡声催促她道:“别看了湛小姐,回去了。”


    “嗯。”


    *


    两人回到房间。


    湛云葳望着越之恒破了的唇角,越大人近来真是多灾多难。


    见他懒得上药、有放着不管的意思,她让石斛找来了外伤的药,打算替他涂上去。


    越之恒说:“不用。”


    “明日你还要去彻天府,不处理一下,就变成指印了。”


    顶着指印在王城招摇,被仇家见了讥笑,越大人心里多少也是不痛快的吧?


    果然,越之恒皱了皱眉,没再动。


    湛云葳对上药这样的事还算熟练,待处理好伤口,还隐约能看出痕迹。


    能让九重灵脉的越大人不反抗,生生受了这一巴掌,世上恐怕只有宣夫人能做到。


    二夫人也是好算盘。


    湛云葳心想,比起伤在脸上,越大人心里恐怕更窝火难受。


    她栗色的眸,注视着越之恒脸上的伤,想到他今日送自己的洞世之镜,斟酌着开口。


    “越大人。”


    “嗯。”


    “你别伤心,宣夫人那是愤怒之下口不择言,她以前既然没有要杀你,今日便是有口无心。”


    越之恒本来也谈不上难受,于是拆台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伤心了?”


    他扯了扯唇:“还有,她杀过我几次,只是没成功而已。”


    湛云葳一噎,无言以对。


    她安慰人还鲜少见越之恒这样油盐不进的,见他神色没有先前苍白,她哼了一声,索性懒得管他了,放下药,决定去拿自己的褥子。


    越之恒望着她的背影:“你做什么?”


    “铺床休息。”


    现在都快二更了,湛云葳发现她和越之恒凑一起,几乎就很少睡一个完整的觉。


    手腕被拽住。


    湛云葳困惑回头,对上越之恒欲言又止的眼神。


    湛云葳说:“怎么了?”


    越之恒沉默了下,把她拽回来:“你睡床。”


    湛云葳趴在柔软仙玉床上时,看越之恒在自己床下躺下。


    她有些莫名,越大人竟然愿意睡地上了?


    越之恒感知到她还在看,他冷道:“湛小姐,你要是在床上睡不着,那我们换过来。”


    她古怪道:“为什么,你今日被我感动了?”


    越之恒有几分好笑,他看上去像是那种知恩图报的愚蠢清流?那他不如去仙门扫地,还当什么彻天府掌司。


    “只是不能让你半夜邪气入体死屋里,”到底被人算计了一遭,他冷着眸子,有些心情不佳,“你再多说一个字,也马上换回去。”


    湛云葳又不是不会过好日子,立刻躺下。


    良久,雨声渐小。


    床上那少女再度开口:“越大人,她的话半点都不对,每个人都有资格好好活着。”


    他也没闭眼,低声道:“嗯。”


    我知道。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看你们说越大人strong哈哈哈哈,strong哥。


    N:文中备注【1】,选自《洛神赋》。


    第27章 花巳宴


    湛小姐如今早已不是十四岁


    这两日王城闹了个笑话。


    三皇子在前日清晨,被人打了一顿扒了裤子,扔在了在烟柳巷中。那时候天光大亮,不少人都瞧见了。


    好歹是帝王家后代,三皇子生得又不错,清晨险些被一个醉汉当做小倌给拖走。


    还好他府中的府卫发现不妙,寻了过去,及时把三皇子抢了回来。


    今日——


    三皇子府,又一个医修被轰出了门。


    “滚,都给我滚,全是没用的东西!还愣着做什么,再去找!”


    三皇子红着眼,掀开被子,看着自己无论如何也没反应的物什,只恨不得将这些没用的废物通通杀光。


    为什么,怎么会这样!


    新来的管家趴在地上,冷汗涔涔。


    这事说来话长,两日前,三皇子和一众胡朋狗友出去找乐子。


    赵王世子近来得了一个御灵师少女,据说周身柔弱无骨,能用灵力为他们疏导,还会反弹琵琶。


    听闻三皇子近来心情郁郁,赵王有心讨好,便邀请三皇子入高阁一叙。


    三皇子先前以为越之恒死定了,谁知没两天,又叫越之恒给活了过来。


    到手的美人也丢了。


    他派去的门客,还被人打得半死不活丢在了门口。


    谁干的一看就知道。


    三皇子发了一通火,让人把门客拖走,但也没放在心上。他还嘲讽越之恒这条父皇的狗,也算识时务,只敢杀管家、打门客,却不敢动自己。


    他傍晚施施然去赴赵王世子的邀。


    那美人确然有几分姿色,舞也跳得不错。


    酒过三巡,赵王为他和美人关上门,三皇子准备好好享受的时候,却再次被人阴了。


    他倒在美人的身上,旋即人事不省。醒来发现裤子被人扒了,身上剧痛,一群人围着他指指点点。


    幸得他府卫赶到,才将这群没眼色的贱民赶走。


    他气得在府中足足修养了两日没出门,昨晚终于有了点心情,打算让管家带个姬妾来伺候自己,却发现不论如何都起不来了。


    三皇子长这么大,在姬妾惊愕的目光下,他第一次感受到不可置信、羞愤震惊,乃至惶恐害怕的心情。


    他当即给了姬妾一巴掌:“滚。”


    他本以为是前两日大街上的事给自己留下了阴影,可后面不管他怎么尝试,连药物都用上了,还是没反应。


    一批批医修来了又走,没有一个人有办法,也没有一个人能看出原因。


    三皇子恨不得杀了所有人。


    明明那处一点伤都没有,为什么就像是废了一样!


    府中阴云密布,这样的丑事也没人敢往外说,都知道灵帝极其看重子嗣,如果三皇子真不行……那与废人无疑。


    一整夜,来过医修几乎都把脑袋悬在了裤腰上,被关在了隔壁,不允许离开。


    三皇子阴沉着脸,提剑出去。


    他现在看谁都觉得像是在嘲笑他,管家不敢拦,趴在地上,知道这个暴戾又歹毒的皇子要去杀了那些知情的医修。


    再找不到解决办法,他们这些仆从也没好下场。


    管家抬起头,看见一个身着白色斗篷的男子往院中缓步而来,所有人都眼睛一亮。


    是先生!澈先生回来了!


    澈先生一定有办法。


    那人隐在斗篷下,笑道:“殿下这是要去哪,怎地发了这么大的火?”


    三皇子现在看谁都像是杀父仇人:“滚开!”


    澈先生好脾气地往旁边一让,嘴上却不怎么避讳地开口:“如果是为了前两日的事,殿下放心,王朝没人敢嘴碎。”


    三皇子知道这门客有些本事,这些年也为自己解决了不少麻烦,但就算有本事,也就是个狗奴才。


    敢挡他的路,就先杀这人!他抬起剑,朝澈先生刺了过去。


    澈先生双指夹住剑锋,道:“殿下当真要杀我?澈一死,殿下的隐疾,可就彻底没办法了。”


    三皇子脸色一变:“你说什么!”


    三皇子其他心腹见势,早就退下。


    “是你给我下的药?”


    澈先生摇头:“殿下是我的衣食父母,我怎么会害你。谁将殿下变成这样,殿下不是心里有人选么。”


    三皇子咬牙:“越之恒。”


    “不错。”


    三皇子向前一步,没了跋扈,带上几分急切:“你说你有办法?如果你能治好我,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


    那帷帽里的人微微一笑:“越掌司伤了殿下的灵体,我自然也没有办法,不过……有一物兴许有用。”


    “殿下请看。”


    他摊开手,手中是一个玉盒,盒内有两只翅膀半透的蝴蝶。一只似无暇白玉,一只如艳红枫叶。


    “这是什么?”


    “殿下可曾听过神阶灵物,意缠绵?”见三皇子皱眉,澈先生笑道,“没听说过不要紧,您只需想想,红色灵蝶给谁就好?”


    “您可要想好了,这灵物一月一发作,”澈先生道,“今后,您便只能碰这一个人。”


    三皇子接过那两枚丹药,犹疑不定。


    一辈子只能碰一人,那必定要最好的。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但想想那彻天府那疯狗,他又有些犹豫。


    澈先生声音低缓,如蛊惑,又似鼓励:“他不敢杀了您,对吗?成事以后,殿下再将这事与灵帝陛下一说,灵帝会把她赐给您的。但若您怕了他,寻旁人也……”


    三皇子现在最听不得这话,道:“好!我们如何做?就算湛云葳如今灵力被锁住,可她在越府,我的人进不去。”


    “殿下收好白色灵蝶。”澈先生笑道,“不急,三日后,不就是花巳宴么。”


    *


    湛云葳消息有些滞后,她今日整理完一本账册,才从石斛口中听闻三皇子险些被醉汉捡走的事。


    却都是两日前的事了。


    石斛嘀咕道:“不知道谁那么大胆,敢这样对待三皇子。”


    狠狠打了一顿不说,还这样羞辱他。


    湛云葳:“……”


    可那日越之恒读信时,明明没什么反应。


    再后来,她为了带湛殊境他们离开,还给越大人下了药。


    越之恒七支箭矢齐发,冷冷盯着她的时候,恐怕恨不得掐死她,怎么想越大人都不可能帮她出气的样子。


    可她算算时间,三皇子出事的时候,越之恒确实出了一趟府。


    不管是不是,她决定少招惹越大人。最好能平静宁和待到自己离开那一天。收回心思,湛云葳嘱咐石斛将自己整理好的名册给二夫人送去。


    提到这件事,石斛就眉开眼笑。


    淬灵阁的帐归少夫人管以后,给他们每个人的月俸都提了三倍,算是弥补仆从们这些年的不易。


    至于府上其他仆从,湛云葳是不管的。


    用她的话说,拿了越之恒这么多钱,就算自己和越之恒立场不容,也知道将他的事做好。可那些仆从帮着糟践哑女,瞧不上越之恒,实在不配。


    这群嘴碎的人,二夫人养得起那就养,养不起随他们去。


    这两日开始,石斛走路都虎虎生风。


    院子里每个人脸上都多了笑意,当初把他们推到越之恒院子里来的人,悔青了肠子。


    至于二夫人和琴川族人怎么办,湛云葳今日一大早也问过越之恒。


    越之恒用拇指触了触脸上的伤,淡声道:“自然还是我帮二婶养,毕竟都养了这么多年。”


    他善良得让湛云葳怀疑自己认错了人。


    然而晚上,湛云葳听到消息。


    越之恒把一众锦衣玉食的琴川族人都关了,送进了淬灵阁的炼器房看炉子,冶炼打铁。


    每个人还根据湛云葳算好的帐,妥帖地标好了价,并着一大堆空白玉佩,送进了二夫人的院子。


    有钱就赎走一个,没钱关淬灵阁地下打一辈子铁。


    不发月俸,两年只有一套衣的那种。


    二夫人如何对哑女,他就如何对琴川族人。本来这事到不了这一步,偏偏那一巴掌的算计,打掉了越之恒对琴川一族最后的耐心。


    一夜之间,二房背上了天价欠债。


    得知越之恒还送去了一堆玉牌,湛云葳只觉得他杀人诛心,这是要让二夫人制作涤魂玉牌还账?


    湛云葳发现,越之恒虽然不懂大家族后宅的勾心斗角,但他实在懂怎么收拾人。


    *


    二夫人院子里,越怀乐巡夜回来,看见那一堆空白玉牌,气得发抖:“越之恒怎么可以这样对娘?”


    最落魄的御灵师才制作玉牌卖钱,他把娘当什么了!


    二夫人脸色苍白,见女儿要去越之恒院中理论,她拉住女儿:“怀乐,行了。”


    “娘?”


    二夫人神色冰冷,她以为自己这份恨意藏得很好。


    这些年族人一个个死去,最后弟弟也死了,换回来的,是这两个来历不明的邪物。


    她嫁给窝囊又蠢笨的二老爷,眼看琴川一点点败落。


    无咎明明天资也不错,老爷子最后却将偌大的家业交给了那个阴郁冰冷的少年。


    她冷眼看他学习礼仪,诗文,却又看越之恒分不清什么才是世家公子应有的东西。


    越之恒永远也不会知道——


    世家公子学鞭子、学剑时,不会挨先生那么重的打,也不会被罚在毒障气中跪着淋雨。


    那少年从未用过最好的笔墨纸砚,简单的衣食便能满足,少时逢年过节,他和哑女吃到点剩下的年夜饭,就很高兴。


    从来不曾有哪个中秋,他和哑女是坐在团圆桌上以主子的身份吃饭。


    二夫人发现自己无人可怨。


    这份嘲弄,是对越之恒,又何尝不是对自己无力的一生。


    然而看着面前的越怀乐,她很难说,自己不后悔。


    也有过后悔的。


    她也有儿有女,如果她的孩子被那样对待,她会心痛得恨不得死去。


    成王败寇,纵然这些年她开始收敛,可过往做下的孽,是她没法抹去的存在。


    也因此,她害怕渐渐羽翼丰满的越之恒会报复回来,会屠杀她琴川一族。


    人走过的路,没法回头,苦果也得自己尝。


    那少年长大了,有了妻子,他不懂的东西,有人会懂。他失去的那些,也有人在替他找回。


    “娘,你别吓我。”越怀乐抱着她的腰,“我、我去求大堂兄?我今后再也不买那些东西了,明日就通通卖掉。”


    二夫人终于忍不住哽咽,她抱着女儿。


    其实足够幸运了不是吗?她失去的确实良多,可得到的馈赠又何尝少了。


    “不、不求他。是娘做错了。”二夫人说,“娘对不起你们。”


    越怀乐其实也没法接受,原来这几年一直是大堂兄在养着自己全家的事实。


    她想起自己当时理直气壮地和兄长一起骂越之恒,心里茫然又无措。


    二夫人抱紧她,闭了闭眼:“是娘的错,也不曾教过你,今后你和无咎将他,当成长兄敬重。”


    越之恒纵有千般不是,也有狠辣的心肠,但有一点,老爷子说得对。越家荣辱系于越之恒一人之身,他活着一日,在外就不会让任何人欺辱越家人。


    上一代的恩怨已经抹不平。


    惟愿那人不似自己,将怨牵扯到自己孩子身上。


    *


    湛云葳很快看见了二房的决定,二夫人遣散了府中嘴碎的下人,包括中饱私囊的管家。


    她也确实拿起了玉牌,不曾来求越之恒。


    湛云葳不由得敬佩她的心思和骨气。一个御灵师要撑起没落的门庭,这些年应该也十分不易。有些恩怨,实在是理不清也说不清。


    明日就是花巳宴,她与二夫人作为御灵师,要去赴宴。


    因着最初越之恒没想过,这场荒唐的婚事还能延续到现在,她在府里的衣裙也不多。


    越之恒知道来不及给她做成衣,让霓裳阁送了许多罗裙过来,供她挑选。


    越之恒回来的时候,她正在试罗裙。


    玉色的长裙,露出纤长的肩颈。几个妆娘围着她,满眼惊艳。


    “掌司大人你回来了?”


    越之恒注意到她的称呼还是没变,似乎从那日看见自己用匕首抵住二老爷舌根开始,湛云葳就有了些改变。


    他垂眸,冷淡道:“你选好了?”


    湛云葳说:“要不你帮我看看?”


    毕竟是拿了灵石为他争光,越大人满意最重要。


    越之恒本来要去绘图,想说随便哪一条,湛云葳拎着裙摆,在他面前转了一圈,那裙摆散开,像蹁跹起舞的蝶,因着腰肢掐得极细,让人几乎难以移开目光。


    “这条怎么样?”


    越之恒说:“换一条。”


    下一条是天蚕碧纱,手臂若隐若现。配套的臂钏极美,花巳宴本就是争奇斗艳的场合,衣着比平素大胆许多。


    越之恒眼神无波。


    湛云葳只得又换了一条,这条好些,但肩膀敞开,胸口刺绣如盛开芙蓉,让人容易一眼就会往不合适的地方看,而湛小姐如今显然不是当初的十四岁。


    “……”


    湛云葳惊讶道:“还不行?”妆娘子明明说都不错。


    越大人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对御灵师的不喜,已经发展到对她穿什么衣衫都不满意了吗?


    越之恒冷淡道:“都不错,湛小姐自己决定。”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修改了一些。


    湛小姐:最讨厌男人逛街都说都行,都不错!敷衍!


    第28章 灵蝶【双更合一】


    “越大人……救……”


    湛云葳最后选了那条素雪芙蓉百水裙。


    这条裙子并非最艳丽的,但料子最轻软,在炎热的六月看上去像掌中掬起的一捧清水。


    除了花巳宴的一整套装扮,旁的她什么也没留下。


    甚至这一个多月来,她从来不曾往房里添置女子平时要用的首饰香膏。


    尽管越之恒并未克扣她这些。


    但湛云葳心里明白,就算在越府这段时日,难得安宁,可她到底不属于这里,她早晚得走,回到族人身边去。


    到那时再与越大人相见,又是你死我活的局面。


    若对越之恒有所亏欠,对上他时,手就不会再稳。她怕自己有一日会对越大人下不去手,保持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就算相处还尚可,立场也绝不会动摇。


    她什么也不留,越之恒自然注意到了。


    他并不觉得湛云葳这份心思可笑,谁都清楚,他日两人会是什么样的局面。


    因此他也冷淡垂下眸,不说多余的话,不做多余的事。


    今日会有新的裁缝来给院子中的奴仆和哑女补上新衣。


    湛云葳不太放心,准备去哑女的院子看看。


    出门前,她想起一事:“掌司大人。”


    “怎么。”


    “你书房里那个启蒙玉简,可否让我带给越清落?”


    湛云葳这几日一直在想,哑女被关了大半辈子,几乎没有踏出过越府,一个人如果到死都不敢、也不曾踏出到外面的世界,是很可惜的。


    灵域看不上没有灵力的普通人,可普通人明明也可以很强大。


    凡人没有灵力,但偏偏是他们,开辟了三界最辽阔的土地,一代又一代,生生不息。


    越之恒问湛云葳:“你要让她习字?”


    灵域等级森严,禁令繁多。


    哑女这样的存在,在灵域中意味着天生残缺,灾星降世。就算出生没有被家族扼杀,也不会记在族谱上,更不许她像世家小姐一样读书习字。


    越之恒少时给哑女偷偷看过自己的书籍,想要教她念书。


    被先生发现,罚他在毒雾中跪了一夜。


    那天回去以后,哑女不论如何也不肯再做出格的事。他若还要教她,哑女只会摇头落泪。


    越之恒有时候觉得湛小姐很有趣,她看着性子绵软,却总在做一些违背灵域纲常之事。


    比如修习所有御灵师避之不及的控灵术,又如当年唆使狼狈的自己学习诗文礼仪。


    现如今,她还把主意打在了哑女身上。除了湛云葳,谁也不会惦记让哑女习字。


    越之恒说:“阿姊不会愿意学的。”


    有时候什么都不懂,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如果哑女懂了,明白他在做什么,担忧和痛苦也会接踵而至。


    可什么样的人生,都该哑女自己选择。


    越之恒并没有反对湛云葳的提议:“不过你可以试试劝她,有劳湛小姐,那玉简年岁太久,已经坏了,我让沉晔换一块新的给你。”


    湛云葳也不是非要越之恒那一块,点了点头,带着新玉简去了哑女的院子。


    裁缝在给哑女量身,她很是局促,红着脸推拒。


    湛云葳一眼看出问题所在:“不是越府的银子,是掌司大人赚的灵石,你别怕。”


    哑女犹疑地看着她,这两日就像做梦一样,房中不断添置新的摆设。还有可口新鲜的饭菜送来,以往偶尔才会有这么几日。


    她隐约也感觉到,是越之恒在府中的时候。


    可阿弟很忙,还常常受伤。他少时就吃了太多苦,哑女生怕自己这点小事让越之恒与越家决裂。


    越家好不容易才认他。


    她没有念过书,不曾去外面看过。也不知什么是权臣,什么是人人痛骂的奸佞。记忆中只有地宫和禁地数十年如一日的关押。


    哑女的心里,她和越之恒还是依附着越家存在的。


    湛云葳猜到几分她的心事,拉着她坐下:“你放心,掌司大人如今很厉害,不是越家在供养你们,是他在照拂越家。”


    哑女渐渐放松了一些。


    湛云葳告诉她:“你不必觉得亏欠,本来也没有把人圈禁在府中,却又不管死活的道理。你要好好的,掌司大人在外面当值才会放心,今后如果缺什么,你可以来前院找掌司大人,或者也可以和我说。”


    哑女看着弟妹,笑盈盈地点头。


    湛云葳又提起了念书玉简的事,然而这次哑女脸色变了,沉默摇头,不论如何也不应。


    倒还真叫越之恒给说中了。


    湛云葳只得试着道:“可是越掌司需要你今后帮他掌中馈,除了你,越府没几个人对他真心。”


    ——不是有你吗?


    湛云葳顿了顿:“我和掌司大人不是真正的道侣,早晚会离开的。”


    哑女虽然早就从越之恒口中听过一次,如今仍是觉得黯然。


    ——弟妹,你能不走吗?


    湛云葳心想,那越大人得多糟心啊,他既不喜欢御灵师,也不想一辈子睡地上。


    她最后还是留下了玉简,学不学只能看哑女自己的选择。


    上辈子和这辈子的走向明显有了很大区别。


    正如白蕊的出现,以及自己提前将湛殊境等人救了出去,如果她没猜错,不久后湛殊境和裴玉京就会回来救他们。


    如果这次能成功,她就不会再回越府了。


    *


    第二日就是花巳宴,宫中举办花巳宴,民间则过花巳节。


    一大早整个汾河郡焕然一新,四处扎了彩绸,连汾河之上,也多了许多精美的画舫。


    越之恒以前只听说过这个节日,但他从学艺到后来为王朝办事,花巳节都与他没太大关系。


    一大早宫中的玄乌鸾车来越府接湛云葳和二夫人。


    而越之恒今日也要出门。


    湛云葳注意到,越之恒久违地带上了办事的鬼面獠牙面具,那条诡谲冰冷的鞭子也被他系在了腰间。


    她心里一沉,意识到想必又有人入邪,即将或已经变成邪祟。


    ——越之恒要去杀人。


    每逢这种时候,彻天府所过之处,必定血流成河。


    王宫的玄乌车很高,往往得由御灵师的道侣搀扶一把。湛云葳看着自己曳地的罗裙,在想该怎么往上爬。


    身后一声冷淡的“得罪”,她腰上被人托举了一把,轻松放上了玄乌车。


    那时候天光还未大亮,湛云葳低头看过去,只看见那带着獠牙面具的男子,把她带上玄乌车后,头也不回地走向青面鬼鹤。


    彻天府卫分成两路,一路护送湛云葳和二夫人入宫,一路跟着越之恒去杀邪祟……或者百姓。


    杀伐冰冷之气在空中无形弥散,甚至冲淡了今日花巳宴的氛围。


    湛云葳注视越之恒的背影,除了腰间还残留着越大人掌心的温度,他又成了那个人人惧怕,杀人如麻的彻天府掌司。


    青面鬼鹤离开,她收回视线。心中也明白,一旦踏出越府,已经开始熟悉起来的人瞬间会变得陌生。


    *


    与汾河郡晨时的杀伐不同,王宫此时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花巳宴只邀请御灵师,为了防止他们被冒犯,王宫这一日到处都是禁卫,不许灵修出入,违者严惩。


    三皇子在自己少时住过的宫殿里徘徊,看了眼天色:“澈先生,你有把握吗?”


    他昨夜冒险潜入以前住过的宫殿,若成了事,就算被父皇重罚,他也没有什么怨言。可若不成,在这样的日子擅闯宫中,那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澈先生面庞隐在斗篷下,道:“殿下大可放心,今夜我会将湛小姐带进你的宫殿。”


    澈先生沉吟。


    今日彻天府卫进不了王宫,王城西郊外,又有一个村子被他的人催化,提前变成了邪祟。


    彻天府的人杀邪祟都来不及,越之恒今日没法来宫中接人。


    听澈先生话中的笃定,三皇子放下心来。


    他们在宫殿之中,远远能听见御灵师们的笑声、与乐器声。


    三皇子不由好奇:“澈先生安排了人?”


    “不,我会亲自去一趟。”


    宫中的花巳宴远比仙门的还要热闹,到处都是盛放的奇花,与精巧的琉璃灯盏。


    湛云葳得了越之恒的好处,也没有故意落他的面子,但凡有夫人过来结交,她都笑吟吟地聊上几句。


    王后召她过去说话,她也得体地应对了过去。


    湛云葳生得好,性情也好,只要她愿意好好应对的时候,很是招人喜欢,很快,不少御灵师都愿意同她玩在一处。


    酒过三巡,御灵师们聚在一起,纷纷说起了自己道侣。


    有女子粉面含羞:“我家夫君高大威猛,却心细如发,待我体贴,成婚三年,从未对我说过一句重话。”


    “我家那位,前日刚得了陛下嘉奖,陛下赐了封地,明年就会上任去商翌当城主。”


    湛云葳撑着下巴,饮茶倾听。


    起初画风还好,几轮下来,大多都夸赞道侣的温柔小意,一位奇女子却开了不同的头,她道:“我夫君……龙精虎猛,异于常人,奴家夜里十分辛苦。”


    表面抱怨,实际媚眼含春,让一些人暗暗攥紧了帕子。


    湛云葳一口茶水险些呛在喉间。


    另一人低声接话笑道:“我夫君么,十八般技艺,均通一二。”


    既然开了头,就没人把这“技艺”当做真正的技艺。


    眼见一个比一个过分,不管真的假的,每人都在暗暗较劲,谁也不肯落了下风。


    最后到了湛云葳这里,所有人看向她。


    她们都很想知道,成了婚的彻天府的掌司,到底是个什么样。


    夫人们平素只远远见过越之恒,这位王朝的新贵,陛下面前的大红人。越之恒虽然看着有礼,可比起他表面的客气和温润,杀伐狠决的名声,显然流传更广。


    这样一个人,私下里使如何和道侣相处的呢?


    湛云葳放下杯子,只觉得掌心都麻了麻,顶着所有人好奇期待地目光,她叹了口气,只能念一开始打好的腹稿:“我夫君,容貌俊朗,性情温雅,进退有度,为人大方。”


    湛云葳愣是将不对劲的话题,给掰了回去。


    夫人们还等着下文,见她不语,出声道:“就没旁的了么?”


    湛云葳知道她们想听什么,但本来她和越大人清清白白,也没发生过什么,他究竟如何她不清楚。


    退一万步说,她没想到王朝的夫人们会这般开放,连闺中之乐也要比个高下。


    仙门的花巳宴,明明一个比一个正直。


    旁边一位年长些的夫人笑道:“你们就别逗趣越夫人了,她上月才成婚。”


    天色渐渐暗下去,御灵师们也三三两两离席。


    有宫婢举着宫灯,来替湛云葳和二夫人领路。


    湛云葳和二夫人一同往宫门外走,路过花园的湖,湖面上到处亮着宫灯,湛云葳不经意瞥了眼,却没在湖中看见自己的影子。


    她顿住脚步,心中沉了沉,莫名觉得此时的场景很熟悉。


    二夫人见她不走了,疑惑回头。


    湛云葳看着前方的宫婢,宫婢似乎根本没意识到不对劲,不知何时,像个傀儡一样,被人扯着向前走。


    二夫人拉住湛云葳,反应过来道:“不对劲,我们快走,去找彻天卫!”


    她没有被锁住灵力,压迫感传来的那一刻,二夫人试着拽住湛云葳躲开,脚下八卦阵法亮起又熄灭,她一抬头,发现自己拉住的哪里是湛云葳,明明是一截枯枝。


    而湛云葳方才站的地方,哪里还有人影?


    *


    湛云葳虽然没有灵力,感知却还在,她也试图推二夫人躲开,却踉跄了一下,脚下蓝色八卦亮起,她险些撞到来人怀里。


    湛云葳看清那阵法,就知道不妙,来人至少也是八重灵脉,世间少见的阵法天才。


    宫灯下,面前的人隐在斗篷中,笑着扶住她肩膀:“小姐站稳了。”


    湛云葳隐约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正要抬头看他的脸,颈后一痛,没了知觉。


    晕过去之前,她愤愤心道——


    越大人,你先前放我身上的东西最好有用!


    宫殿内,三皇子已经等得不耐烦,眼看宫门就要下钥,澈先生还没回来,他几乎要忍不住冒险出去寻人时,却见澈先生回来了。


    三皇子看清澈先生怀里的人,惊喜道:“成了?”


    “澈幸不辱命。”


    澈先生将湛云葳放在一旁的床榻上。


    三皇子知道这门客厉害,但没想到这样有手段。在自己府中快三年,自己竟然从没发现这样好用的人才。


    三皇子几乎想要大笑,望着床上楚楚动人的美人,还不是到了他手里,不枉他昨夜冒险将澈先生带进皇宫。


    今夜过后,就算父皇把他打得半死,或者发配到边缘地界,他也认了!


    他拿出怀中红色灵蝶,打开盒子,用灵力迫那灵蝶飞入湛云葳额中。


    床上少女似乎有些不适,浅浅蹙眉。


    三皇子目露垂涎,果然是最好的美人,就算蹙眉也这样好看。


    可惜他还是起不来,只能借助那只白色灵蝶。


    他拿出白色的盒子,头也不回地对澈先生道:“行了,先生暂且离去吧。今晚是我洞房之夜,先生劳苦功高,明日你要什么与我说,我都成全你。”


    眼见那只白色的灵蝶要飞出。


    身后的人说:“什么都可以成全,倘若我要殿下的命呢?”


    什么!


    三皇子还没来得及反应,一枚冰菱从他丹田处穿透,他瞪大眼睛,低头望着那冰菱,死不瞑目。


    一只手施施然盖住他手中的盒子,收在怀里,推了推他,三皇子应声而倒。


    澈先生踢了他一脚:“蠢物,你也配玷污她?”


    在宫中劫走越之恒的夫人,又死在“冰菱”之下,越之恒脱不了罪。


    灵帝得知后,岂能容越之恒活命。


    澈先生上前几步,抱起没有意识的少女,怜惜道:“小师姐,澈带你离开。”


    *


    明月高悬,耳边有风声呼啸而过。


    湛云葳有意识的时候,只觉得浑身燥热,如百蚁挠心,有人在背着她赶路。


    这人斗篷放了下来,露出一张有几分熟悉的脸。


    “湛小姐醒了?”他柔声说,“此次多有冒犯,澈准备好了汤池,带你去压制赤蝶药性。”


    湛云葳昏昏沉沉,勉力保持住的清醒,让她认出了他:“小澈?不对……你叫东方澈?”


    东方澈笑道:“没想到小师姐还记得我。”


    “……”湛云葳想起这人哪里眼熟了,她也没想到,昔日自己爹捡回来,据说被“彻天府”霸凌残杀的人,竟然是东方家那个仅剩的血脉,东方澈。


    东方澈在仙门做了两年外门弟子,手脚勤快,又长着一张幼态讨喜的脸,很难没有同门情谊。两年前,有人说这位师弟出去游历,被邪祟杀了,湛云葳还一度十分伤心。


    没想到他不但活得好好的,还是个扮猪吃老虎的阵法天才。


    她哑着嗓子道:“你放开我。”


    “趁现在还早,我得带你压制药性。师姐,你不是早就不想留在越之恒身边吗,我今日就带你离开。”


    湛云葳道:“你给我下了什么?”


    东方澈纠正说:“是三皇子下的,意缠绵灵蝶,你放心,有解药的。”


    湛云葳听他事到如今还在撒谎狡辩,不吱声,拔下头上簪子,迳自刺下去。


    东方澈不得不放下她,握住簪子,有些伤心道:“你要杀了我?”


    昔日小师姐不是对他挺好的吗?


    湛云葳抿唇,掌心几乎汗湿。饶是她看过许多书,也不知道“意缠绵”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但身体中一股又一股的热意,提醒着她不妙。


    见她眼神厌恶,东方澈的笑意也消失了,他蹲下来:“我没想伤你,也没有折辱你的意思,你看,白蝶在这里。师姐若不同意,我没打算用,也不会让三皇子用。现在只是带你去压制药性而已。”


    湛云葳盯着他手中的盒子,恨不得灼出一个洞。


    她身上的法器仿佛知道她所想,器魂被操纵着凭空在她身后出现,身量一瞬拔高,有如滔天巨兽,朝东方澈一口咬去。


    东方澈觉察到不妙,急急后退,却因放松心神晚了一步,自己的一只手连同白色灵蝶,一并被那巨兽吞吃咀嚼。


    不远处的树上,有人居高临下,冷冷凝视着他。


    来人戴着恶鬼獠牙面具,湛云葳第一次见到这面具觉得如此亲切。


    越大人,你可算赶回来了!


    越之恒摘下面具,露出自己那张冷峻的脸。


    他周身全是紫色的血,今日不知杀了多少邪祟,此刻身上还全是煞气。


    东方澈没想到越之恒会回来,还能找到自己。


    为什么?


    他回头,这才看见湛云葳宫绦上镶嵌的玉珠,哪里是玉珠,分明是一件仙阶法器。


    恐怕自己杀三皇子的过程,全被这法器记载下来了。越之恒真是阴险!


    本来他八重灵脉,就打不过九重灵脉的越之恒,因此一直藏在暗处,今日对敌,东方澈知道自己几乎没有胜算。


    他沉下心,想要去拉湛云葳,用阵法逃走。


    身后一条冷戾的鞭子破风而来,脚下地面裂开,东方澈只得收手。


    越之恒冷笑一声,当他是死的?


    贴满符咒的鞭子带着戾气抽过去,打在东方澈身上,他来不及结下一个印,倒飞数十步,吐出一口血来。


    阵修的弊端就在这里,鞭子快如急雨落下,东方澈带伤躲得很是狼狈。


    鞭子化成冰菱,眼看下一刻就要杀了他,东方澈捂住断臂,咬牙祭出心头血结印,用阵法遁逃。


    冰菱失去目标,飞回越之恒手中,他追了两步,听见身后低低闷哼声。


    越之恒只得走回来,去看湛云葳如何。


    “湛小姐,你还好吗。”


    湛云葳咬住唇,抱着膝盖,轻轻哆嗦,只摇了摇头,应他都困难。


    他皱眉,俯身抱她:“我带你去看医修。”


    越之恒也没想到,自己在她身上放了仙阶法器,也没能完全护住她。


    他早就防着东方澈,那玉珠若感知到杀意或伤她之意就会触发。


    但东方澈竟没有伤害她的意思,越之恒没空查玉珠里的画面,器魂还在咀嚼东方澈的手。


    越之恒冷下眉眼:“吐了。”


    别什么恶心玩意都吃。


    器魂老实吐出一只手,邀功般将白色玉盒递到他身前。


    待到越之恒看清里面那只白色灵蝶,总算知道东方澈做了什么,步子顿住。


    而怀里人酡红着脸,灵蝶控制了她的意识,湛云葳只勉强还认得抱着自己的人是谁,声音几乎带上了颤音:“越大人……救……”


    她肩膀上的雪色锻锦滑落,露出胸口浅粉色的盛放芙蓉花。


    越之恒无意看见,立刻错开眼,将她的衣衫往上提。他按住她的手:“忍忍。”


    不怪湛云葳不认得,这东西……是最早一任彻天府掌司研制的阴私之物。


    她几乎已经失去意识,哼着细细的声。隔着夏日的衣衫,他感觉到她在发烫。


    越之恒难得愠怒自己方才没有杀了东方澈,或是问出解药下落。


    不远处有一排画舫,夜晚的花巳宴从来不缺热闹。


    越之恒将湛云葳按在怀里,不让她乱动,扔了一袋灵石给船家:“出去。”


    船家没想到有人这么大方又着急,待到灵力将他关在那门后,他才喜笑颜开捡起灵石离开。


    第29章 画舫中


    不会后悔?


    器魂从湛云葳宫绦上的玉珠飘散出去,如烟扩散,盖住一整条画舫,形成结界,隔绝了外界的窥伺。


    月光投映于湖面,水波以画舫为中心一圈圈漾开。


    不远处的画舫有歌女在弹唱,靡靡之音不绝于耳。画舫内轻纱飞舞,迎合着夜风,多出几分旖旎之意来。


    越之恒将湛云葳放下时,她几乎已经认不出他是谁,凭藉着活命般的本能拽住了他的衣带。


    越之恒低眸,皱眉说:“湛小姐,松开。”


    换来的是她更紧更用力的抓握。


    越之恒只能握住她手,强行把自己衣带从她手中抽回来。


    似是没有想到这人如此无情冷淡,她朦胧的眸子中多了一分雾气。


    越之恒去旁边倒了一杯水,以灵符化开,给她喂了下去。


    身上虽然依旧燥热,但灵识总算清醒了不少。


    “掌司大人。”


    越之恒见她总算认得人了,应了一声。


    湛云葳发现自己衣裳穿得乱七八糟,外衫几乎裹住了领口,虽然不知道自己意识模糊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但这太明显了,几乎能想像到越之恒的态度。


    她抱住膝盖靠着画舫的窗坐下,有些尴尬,脚趾都忍不住悄悄蜷缩。


    湛云葳沙哑着嗓音问:“东方澈呢?”


    “断了一臂,跑了,你认识他?”


    湛云葳勉力打起精神:“嗯,我爹以前把他捡回了长玡山,他在长玡山做了两年外门弟子。”


    越之恒看她一眼。


    眸色虽淡漠,也没骂人,但湛云葳却莫名接收到了他的意思,长玡山还真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捡回去。


    湛云葳不服输强调道:“东方澈是你们彻天府的人。”长玡山可养不出这么邪性的人。


    她爹救人的时候又不能剖开肚子看看一颗心是红是黑,东方澈当年混在难民中,谁能分辨得出来。再说,救的人多了,林子一大总会有几只坏鸟。


    越之恒意味不明看她一眼,湛小姐心还真大。意缠绵都没解,还有功夫和自己吵架。


    “东方澈既然算是你师弟,湛小姐为何没有和他离开。”


    他说这话时,手中转动着杯子,观察着湛云葳的神色。倘若今晚湛云葳将宫绦扯了,选择同东方澈走,越之恒还真不一定能找到他们。


    可她全程戴着宫绦。


    湛云葳道:“在越大人眼里,我像个傻子吗?”


    东方澈如果真为她好,想要救出她,有许多方式,但他偏偏看着三皇子给她下药成功。他如果真的想给自己解药,那解药就该带在身上。而不是半胁迫地说要带她去找解药。


    湛云葳问:“怎么了,有何不对。”


    “没有。”越之恒淡淡垂眸,“只是我以为,比起越某,湛小姐至少更信任他。”


    湛云葳道:“至少掌司大人算个正人君子,对我没想法。”也不会给她下药。


    “……”越之恒顿了顿,放下杯子看她一眼,“你还真是……”


    真是什么?


    她想要问清楚,却发现那股好不容易压下的颤意,又涌了上来。湛云葳咬牙,并紧了膝盖。


    花巳节本就算个互通心意,或是寻欢作乐的日子。


    他们一安静下来,其他画舫上的靡靡之音,便透过夜风传进来。


    要死了。


    湛云葳语调艰涩:“掌、掌司大人,我的药还没解吗?”


    越之恒冷道:“没有。”


    哪有这么容易,他的灵符不过让她清醒片刻罢了……那灵符原本还是他为自己准备的,怕悯生莲纹一开自己没了理智。


    就这一张,只能管一刻钟。


    “意缠绵”本就算不得什么灵物,初代掌司性情阴邪,最早这意缠绵,是他豢养出来控制心上人的。


    越之恒不得不告诉她一个冷酷的事实:“别看我,我没解药。”


    湛云葳自认情绪向来稳定,此时也快绷不住了。


    “那怎么办?”


    越之恒说:“兴许可以忍过去。”


    但彻天府的记载,没人做到过。湛云葳就算意志力再顽强,可意缠绵是摧毁神识的东西,且每一月只会比上一次更加剧烈。


    一发作,她连自己是谁兴许都能忘了,哪里还能生出抵抗之意。


    符纸的作用在渐渐失效。


    轻纱每被风吹进来,拂过湛云葳的手背,她就忍不住轻轻颤抖一下。


    画舫中没有贵胄用的明珠,只有花灯。


    还有挂在不远处的精巧兔子灯。


    月光照不进来,柔和的光下,越掌司杀过人的煞气似乎也消失了。越之恒见她一双清瞳几乎要带出泪意来,看上去实在可怜:“我给你解开困灵镯,你试试用灵力压制。”


    他在湛云葳面前蹲下:“伸手。”


    她处于一片混沌中,闻言勉强伸出右手来。


    已经这样不清醒了吗?越之恒默了默,捉起她死死握住裙角、戴了困灵镯的左手,给她解开。


    轻纱被夜风吹得翻飞,拂过她白皙似雪的手腕,画舫内的花灯摇摇曳曳。


    越之恒刚解开困灵镯,发现自己手腕被她反手握住,她的脸也靠在了他怀里。


    胸膛上传来柔软热意,她轻轻抽泣道:“灵力压不住的,可不可以……”


    不可以。


    她不清醒,越之恒却还不至于没理智。夜风透过半开的窗吹进来,带着夏夜独有的燥意。


    不知是画舫上的丝竹停了,还是她的声音就凑在耳边,盖住了那丝竹之音。


    有什么无意识擦过他颈间,一触而过。


    越之恒扣住她肩膀,想要将她推开的手顿了顿。因为感受过这样的触感,温软,湿润,所以他几乎立刻反应过来她在做什么。


    画舫上的兔子宫灯晃了晃,像是在提醒他,第一次的教训还不够?


    越之恒的手用了些力,神色也淡了几分。


    灵蝶的控制下,湛云葳已经认不出面前的是谁,只隐约感觉到了这人无情和难说话。


    她就像溺毙之人,试图伸手抓住一切要抓的东西,可一触手就是那条冷冰冰的鞭子,上面的符咒认主,一刹将她的手灼伤。


    “湛云葳!”


    越之恒也没想到她会被反伤,他扣住她那只手,低眸去看,发现她细嫩的掌心红了一片,她痛得厉害,泫然欲泣:“你不肯的话,那你帮我找个人来……”


    越之恒将鞭子解了,放在一旁,头也没抬冷嗤道:“你要谁。”


    脑海里没有任何一个名字,她胡乱地想,能救她帮她摆脱痛苦就行。


    可这人既不救她,也没听她的话去找人,拽过她的手,查看她掌心被神陨之石烫出来的伤。


    不,她不是说这个。


    眼见他不肯,灵蝶在她识海,几乎要令她窒息。湛云葳索性推开他,自己踉踉跄跄往外跑。


    这人不救她,她要自己去找解药。


    越之恒很快发现给她解开灵力是个多么错误的决定,她根本没想控制御灵师的力量,控灵术胡乱使用,散射的星辰处处封他命脉,毫不留情要他的命,最后一处甚至险险在他脐下几寸。


    越之恒发现这种时候,自己和东方澈那蠢物也没区别,因为对她根本没设防。


    越之恒躲开湛云葳的灵力,一抬眸,就见她几乎跑出画舫去。


    那器魂刚刚觉醒不久,意识还懵懂,像个孩童。正在歪头打量这个衣着狼狈,一心要去找解药的少女。


    外面就是无数画舫,王朝之中,无数达官贵人在这取乐。


    听见动静,有人推开窗来看。


    越之恒阴沉着脸,几步出去,拦腰禁锢住她,将湛云葳扛回来。


    她凭借气息认出了这是那个无论如何都不肯救她的人,试图挣脱开。


    “别闹了。不是要人救你吗,我来。”


    感受到白色灵蝶的气息,和这个人妥协的语气,她体内的红色灵蝶似乎终于安静。


    越之恒将她抱回去,湛云葳跪坐在榻间,这回试探性地靠上来,她发现这个人果然没有再躲开。


    越之恒摸到那解下的镯子,重新给她戴上去时,她也成功睁着一双雾气朦胧的剪水清瞳,将他推倒在榻上。


    她趴上来。


    感知到颈间明明急切,却蜻蜓点水不得要领的触碰,越之恒注视着她,淡声问:“不会后悔?”


    她摇了摇头,隐约听清他说什么,又胡乱点头。


    月色如绸,今夜并没有星子,只有她的一双眼,似眼前的漫天星辰。


    在她眼中看见自己的身影,越之恒说:“好。”


    下一刻,湛云葳感觉腰间一股力道,他们调转了一个位置。


    他握住她没受伤的手,引向她惦记了一晚上的衣带。不同于她无论如何都解不开,这次在他的带领下,轻轻一抽,便散落开来。


    她的视线被挡住,入目是他宽肩,喉结,精致的下颔。


    月光藏在云后。


    她原本被拉至领口的外衫,由谁裹紧,就由谁解开。


    画舫轻轻荡漾,今夜晴朗。


    内杉的芙蓉花,随着她的呼吸,娇艳欲滴含苞欲放,轻轻盛开。


    “不能太急,再等一等。”他声音总算不似最初平静,带上了几分喑哑,“你会受伤。”


    她将脸贴在他冰凉的颈窝,试图降温。


    他顺着她的力道垂首,手掌拖住她的头。


    白色玉蝶被他用灵力操控着,从玉盒中飞出来,受了识海中赤色玉蝶的影响,她的视线情不自禁追逐那只蝶,一眼也没看向他。


    越之恒将她的脸正过来,打算最后确认一次:“看着我。”


    “还认得我是谁吗,湛小姐。”


    她哪里还知今夕何夕,试图抵赖过去,他却不许她逃避。


    到了这一步,眼前原本开始遂她意的人,偏偏说什么也固执地要一个答案。


    可他是谁?她面前模糊一片,识海紊乱。


    她努力摒弃赤蝶对她的影响,开始回忆。记忆翻涌,她从少时开始回想,不是赵师兄也不是王师兄,更不可能是得了空就找她麻烦的湛殊镜。


    认识的异性名字,在脑海里一个一个过。


    她的手触到什么。


    身上那人吸了口气,湛云葳灵光一闪,琉璃剑?


    所以他是……


    “裴师兄?”


    冷风从画舫外灌进来,她腕间的命门被人扣住。有人似乎冷笑了一声,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湛云葳还来不及庆幸自己答对,那人抽身,将白色灵蝶封印进玉盒中,粗暴地将她重新裹严实。


    她还来不及质问他为何反悔,这人抱着她,一并翻下画舫的湖中。


    夏夜并不算冷,可猝不及防入水,还是令湛云葳打了个哆嗦。


    湖面的月光被剪碎。


    原本被越之恒当做结界的器魂,探头来看情况,想要救主人。见到越之恒的脸色,发现情况不妙,悄悄躲了回去。


    湛云葳还不明白怎么就发展成了这样,就听见头上那人冰冷冷开口。


    “越某陪湛小姐,清醒清醒。”


    她听见他的自称,在水里打了个颤。


    【作者有话说】


    湛云葳:谁家好人这么问,你弄只灵蝶入体,试试认不认得出我!


    越之恒(冷眼):来。


    湛云葳:我是谁?


    越之恒:湛小姐。


    湛云葳:……


    第30章 赧然


    退一万步说,越大人就没有错吗


    她隐约也知道认错了人,听他平静却淡漠的语气,莫名生出一丝怯意来。


    白色灵蝶的气息还在吸引她,面前这人却不似先前那般迁就她。


    她抱住他,试图安抚这只愠怒的“白色灵蝶”,不知该怎么做,下意识用唇去碰他的喉结。


    别生气。


    他面色冷漠捂住她的嘴,道:“越某说过了,并非你裴师兄。”


    旋即抱住他的胳膊,也被他扯下来。


    没了支撑,她直直往水下沉。湛云葳如今连认人都做不到,哪里还记得凫水。


    她睁着眼,想要抓住什么。


    眼前除了漾开的湖水,就只有与她雪色衣衫交织的墨袍。她脑海里懵懵懂懂,白皙的手指从那片墨色中穿行而过。


    不经意间,发现琉璃剑似乎还在。


    欸?


    她晕沉地想,这人又不是裴师兄,他自称越某,可是明明……


    “湛云葳!”


    她几乎被面前的人拎着领子从水中提出来。


    湖水由她被打湿的长发,顺着她长睫,下巴,重新流入身下。这人将她拎到身前,笑了一声。


    没有温情,透着咬牙切齿的意味。


    她眨了眨眼,呼吸急促,身体里就像被堵着岩浆,再找不到出口,要死在这样的难受之中。


    她委屈又愤怒地睁着一双栗色眼睛,试图看清面前这人。出尔反尔的小人!


    他却似比她还要冷怒,迎面就是五张定身符纸,围着她的脑袋贴了一圈。


    她眼前被符咒挡住,再也看不清他的神情。


    越之恒看了一眼画舫上躲着看热闹的器魂,冷道:“滚过来!”


    器魂轻飘飘飞过来,将水中的湛云葳托举起,送到岸边。


    越之恒垂眸,月光倾泄而下,湖面如明镜,令他在里面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倒映。


    同样的狼狈,又能比湛云葳好到哪儿去?


    *


    哑女没想到这个点越之恒会来自己院子。


    看清他怀中抱着、被贴了五张定身符的湛云葳时,她面色变了变,连忙迎上去。


    哑女慌张不已,轻轻揭开一张符纸,对上弟妹泪盈盈的眼,心疼焦急坏了。


    ——她怎么了?


    越之恒垂眸看了眼。


    “阿姐,我需要你一些血。”


    哑女知道他这是要救湛云葳,忙不迭点头。


    越之恒将湛云葳放下来时,哑女已经取了碗和刀来,开始放血。


    到第二碗结束时,她还要毫不犹豫放第三碗,越之恒低声说:“够了。”


    那碗中的血液,分明是邪祟的紫色血。


    哑女担忧地看了眼湛云葳,越之恒说:“你先去外面等等。”


    他拿出紫阙莲灯,莲灯循着血腥气,以血作灯油,半晌幽幽亮起。


    越之恒将紫阙莲灯放到湛云葳身边,灯中涌出雾气,将她笼罩,她眼中痛苦之色终于平息不少。


    哑女在外面来回渡步,好半晌等到越之恒出来,她往屋里看,越之恒说:“暂且没事了。”


    ——发生了何事?为什么要用五张定身符贴弟妹。


    就算她没法修行,也明白要控制谁,一张符咒就够了。


    “……”越之恒没法和她解释,神色冷漠。


    哑女见问不出什么,又惦念着湛云葳那一身皱巴巴、像是从水里捞起来又被烘干的衣裳,走进内屋,想给湛云葳换一身舒适点的寝衣。


    哑女的屋子虽小,也有些年头,可她手脚勤快,时不时去后山采-花朵装点,很是温馨。


    湛云葳前两日给她新做的寝衣,刚好派上了用场。


    湛云葳身上的素雪芙蓉百水裙,已经皱巴得不像话,哑女见她乖巧地躺着,睡了过去。


    她怜惜地将湛云葳脸颊旁的头发拨开,又动手给她换衣裳。


    外袍解开,之后便是内杉。


    芙蓉花挪开,哑女猝不及防看见雪白上盛开的点点红蕊印记。


    她幼时在地宫中,后来随着越之恒找回越家,这些年自己一个人生活,偶尔在府中也撞见过几回隐私,没有一处环境是干净纯粹的,自然知道这是什么。


    她在心里埋怨了一声阿弟,待到换亵裤时,看见弟妹又细又长的腿上,内侧也有密布的红痕时,她脸色已经红得不像话。


    哑女没好气地出来,看见月下越之恒盯着那莲灯,神色漠然。


    她比划着:你以后,不要这么没轻没重。


    越之恒反应过来哑女在说什么,顿了顿。他其实并不出格,甚至非常克制,但御灵师天生就是一群娇贵的脆皮,这种事也不好和哑女解释,只得冷淡应道:“嗯。”


    总归也没以后。


    离天亮还有一会儿,越之恒要回王朝的彻天府当值,更麻烦的是,三皇子昨夜死了……


    越之恒冷笑,摩挲着手中的玉珠,彻天府抓凶手自然义不容辞。


    东方澈原本老老实实当个暗处的杂碎,还能保住一条命,既然自寻死路,他就送他去和东方一族团圆。


    哑女知道他有事要忙:你去吧,弟妹在我这休息一晚,我会照顾她。


    第二日正午,湛云葳才醒过来。


    她扶着脑袋坐起来,正好看见端着午膳进来的哑女。哑女放下东西,轻轻在她额上触了触,见没有发热的迹象,这才露出一个笑容。


    湛云葳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哑女的屋子里醒来,她最后的记忆分明是在画舫上,和越之恒待在一起,对了,自己还中了意缠绵。


    但她只记得越之恒要给她解开困灵镯,之后的记忆就一片模糊。


    湛云葳低眸看去,发现镯子还在手腕上。


    “清落姐,掌司大人将我带回来的吗?”


    哑女笑着点头,示意她先用膳。


    湛云葳脑袋里一片空白,倒是身上哪哪儿都不舒服,尤其是被越之恒的神陨灼伤的掌心,火-辣辣地疼。


    虽然越之恒已经给她处理过伤口,但总归没有那么快好起来。


    记忆断片这种事最为焦灼,她面上平静,内心已然翻江倒海。


    她的意缠绵到底怎么解的,真的忍了过去,还是越大人给自己找了个人,抑或她将越大人?


    后两种可能性,每一种都让人惊恐,甚至分不清哪种更可怕。


    当着哑女的面,湛云葳不好意思脱了衣衫检查,但双腿虽然酸涩,腿间却没有不适和痛感。


    想必应该没有发生什么,她勉强放下心,和哑女一起吃过饭,回到自己院子。


    越之恒去了彻天府,晚间才会回来。


    湛云葳关上门,脱了衣衫一检查,发现自己乐观得太早:“……”


    分不清尴尬、惊恐、惶然,哪种情绪占得更多。


    她穿回衣服,两个罪魁祸首,三皇子死了,还剩一个东方澈在逃。


    湛云葳冷下眉眼,最好别让她遇到这位好师弟!否则她也要让他尝尝身不由己,无法自控的滋味。


    不明真相总是让人不踏实,这种事虽然令人羞恼,可是必须问个清楚,目前只有越之恒知道发生了什么。


    湛云葳还是第一次期盼着越之恒早些回来。


    可是事与愿违,傍晚时,天幕阴沉沉的,院子里起了风,奴仆们怕下雨,纷纷将花往院子里搬。


    越之恒还没回来,汾河郡的大街上却开始多了许多王朝的黑甲卫,城亟戒严,阵修开始布下灵力网,不时有黑甲卫去百姓家中盘查。


    整个王朝笼罩着一股风雨欲来的趋势,汾河郡不似王朝消息那般灵敏,百姓惶惶不知发生了何事,湛云葳却清楚,三皇子昨夜死了。


    陛下拢共三个儿子,三皇子最不成器,平日也最不得灵帝欢心,可总归是自己血脉,灵帝势必会要个说法。


    越府维持着表面的安宁,二夫人往院子里来过一次,她是个聪慧的人,昨夜被彻天府卫接回府,今日听到三皇子的死讯,就大概明白发生了何事。


    虽然和湛云葳这位侄媳没有什么感情,可说到底也算不上有多大的仇怨。


    同为御灵师,只有彼此知道这世道多么不易。


    御灵师表面高贵,可向来都是被圈养在权贵掌中的金丝鸟,至少二夫人不希望湛云葳被折辱,也不希望皇子的死连累到越家。


    见湛云葳没事,她压下心中的担忧,回到自己院子中去。


    也只有到了这种时候,越家所有人才明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


    因着全城戒严,越怀乐这样的身手不够看,彻天府将她放了回来,这段时间都不用去巡逻。


    黑甲卫没有胆子来盘查越府,越府的氛围比起外面好上许多。


    然而越之恒一直没回来。


    入了夜,倾盆大雨随风而下,石斛将窗户关好,对着湛云葳摇了摇头:“彻天府没有消息。”


    湛云葳晚上睡得不踏实。


    虽说她相信越之恒有能力处理好三皇子的死,不让这事和他们沾上关系。可是说到底,越大人再强大,也只是王朝的一枚棋子。


    一人之力何以对抗王朝?他的生死也是由灵帝决定的。


    三皇子之死,说不清他们谁连累了谁。若非三皇子对她的执着,事情不会发展到这一步,而东方家的祸患,偏偏又和越之恒脱不了干系。


    但三皇子死得无疑大快人心。


    两辈子加起来,湛云葳也没想到自己还有和越大人站在同一阵线的时候。


    一连过了三日,越之恒都没回来。


    到了第四日夜里,又开始下起了雨,湛云葳睡得朦胧之际,隐约感觉床边有个影子。


    睡意一瞬清空,她从床榻间坐起来,发现顶着风雨回来的人,正是三日不见的越大人。


    越之恒问:“吵醒你了?”


    他衣衫湿透,身上残存着血腥气。


    湛云葳摇了摇头,迟疑道:“你受伤了?”


    “旁人的血。”


    她轻轻“唔”了一声,心里琢磨,不知道越大人杀了多少人,在大雨中还没清洗去血腥味。


    不过越之恒平安回来,神色还无异样,委实是一件好事,她悬着的心放下,明白三皇子的事大概尘埃落定了。


    过了一会儿,越之恒清洗完毕,准备就寝,发现湛云葳拢着被子,半点都不困,一副在等着他促膝长谈的样子,他微垂下眼,神色淡淡走过去,拿出褥子,准备睡觉。


    他三日没合眼,眉眼难掩倦怠之色,可他知道,有些事情还是得和湛小姐说清楚,否则两个人都睡不好。


    “三皇子的事,处理好了?”


    越之恒说:“嗯。”


    他简单解释了下这几日在做什么。


    这事首先不能和湛云葳扯上关系,也不能让陛下心里埋下对彻天府的一根刺。


    于是他顺手陷害了几个朝堂平日里的对手,这才让宫中的人“无意”捡到玉珠,将东方澈摆到明面上。


    湛云葳得知他这几日没回来,原来是在王朝搅风搅雨,而非遇到什么麻烦时,她表情怪怪的。


    主要越之恒说起这些事,习以为常,仿佛并不觉得陷害旁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也不在意她会如何看他。


    说来也奇怪,这辈子她常常会忘记他是个佞臣。


    这个话题告一段落,两人都安静了会儿,仿佛谁都在等对方提起另一个话题。


    她拢紧被子,下定决心面对真相,准备开口之前,听见越之恒冷不丁平静开口:“意缠绵还没解。”


    哦。


    不对,他说什么!


    湛云葳:“那我当日……”


    “我用紫阙莲灯帮你强行压了下去,不过只能压制十日,十日之后,意缠绵会第二次发作。”


    且比上一次更甚,若再不解决,会有灵力溃散,身亡道消的危险。


    换句话说,白玉灵蝶若再找不到宿主,她死去的概率非常高。


    湛云葳扶住额,这都叫什么事,那种感觉她再也不想经历一遍:“东方澈说有解药?”


    “不错。”越之恒说,“彻天府初代掌司留下的手札我看过,确实有一种花蜜,能将赤色灵蝶从你识海中引出。”


    湛云葳眼眸亮亮地看着他。


    越之恒顿了顿:“不过,此花生长在离光境。”


    湛云葳:“……”


    她反应了过来,离光秘境,一年开一回,在每年的七月。


    也就是根本来不及,现在已经过了四天,至少六日后,她得先让白蝶认主。


    湛云葳抿了抿唇:“掌司大人,我还有个问题。”


    黑暗里,越之恒睁开眼:“问。”


    “那天我身上……”


    越之恒沉默了一会儿,说:“我。”


    一时间周身只能听见雨声,湛云葳的手拽紧了被子,艰难地咽了咽。


    她自然还记得自己承诺过越大人什么,那种事情不许发生第二次,她毫无疑问背弃了诺言,必定是她动手在先。


    可是。


    退一万步说,她看向越之恒。


    那些痕迹,越大人就没有错吗!


    【作者有话说】


    哈哈哈看到你们上章集体喊男主破防哥。


    (悄悄,喂,评论区不是无人区啊!


    不要这样人心黄黄,你们讲话都注意点救命啊啊啊啊(作者抱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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