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1 章
没几天, 一整套的寿衣便做好了,暗紫色的棉袍,搭着一身棉衣, 最里面配着白色的单衣,连袜子也是宋慧娟一针一线缝的, 鞋子照着老样式纳了一双,同身上的棉袍是一个色儿。
做好这套寿衣,宋慧娟同往日全然不同, 心里竟松了口气, 也不似给老宋头做时难受,心里不只是轻松, 隐隐的也有点高兴,摸着衣裳弯了嘴角。
这一幕落在了刚从屋外推门进来的陈庚望眼中, 他眼睁睁看着她就这么着急的给自己备起了身后事, 心里热油煎似的, 却始终开不了口。
可她似乎是真看淡了。
“下晌没事去前头洪运那问问罢,定个罢?”
洪运是这十里八村专做棺木的, 手艺不错, 附近谁家办个办事也都去他那儿定, 张氏同老陈头走时的棺木便是请他打的。
但坐在灶下拿着花生秧子正往灶里塞的陈庚望一听还是顿住了手,抬头看向了案桌前的那道背影, 她连头也没抬,手里那根长长的擀面杖还转动着。
“知了。”
陈庚望手里的花生秧子塞进了灶中, 灶里的火光照得人面格外红亮, 烤得他竟一刻也坐不下。
起身离去, 头顶的微风却吹不散浑身的闷燥。
这顿饭,陈庚望端在手里, 迟迟吃不下,惹得那妇人来问他,“吃不中了?”
“热得很,”陈庚望干脆把碗脱了手,起身打水,褪了身上的单褂子,竟端起盆就要往身上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宋慧娟瞧见拦他,“湿着帕子擦擦就成了,进了凉气儿该着凉了。”
陈庚望高举起的胳膊被她拉了下来,接过她递来的布巾按在了盆里,湿哒哒的布巾沾在身上,水直往下滴。
宋慧娟也是看出来他心里窝着股邪气了,叹了口气,从盆里抓起布巾,拧去多余的水分,捞着他的胳膊便擦了上去。
陈庚望对着她,那股邪气还是压住了。
胳膊擦过,宋慧娟又湿了布巾,对面前的人说,“坐凳子上去。”
陈庚望也难得听她这个无知妇人的话,搬了个凳子背着她坐下,手里的布巾又搭在了他那背上,宋慧娟慢慢给他擦着,缓缓也开了口,“活一辈子了,路总有到头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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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这么一句,宋慧娟转身湿了下布巾,仍搭在他那背上慢慢擦着。
这是她头一回跟他提起来,避了这么些日子,那次问他南林的事儿他就不肯开口,就是去市里拿药连个药盒子也不肯留着,她心里都知道,可也不想真挑开了问他。
前几日见她备了寿衣人还能要她先做鞋,那时她只当他缓了过来,她想着都是经历过一回的人了,又有什么想不开的?
直到今天,她提了一句棺木的事儿,他那心里窝着的火儿就压不住了,上了脸,才教她看了出来。
但这样的事儿不是闭口不提就能避过去的,她明白,他心里也明白。
陈庚望双手撑在腿上,脊背微弯,感受着清冷的布巾由着妇人的那双手握着在身上擦,她的这句话犹如掀开了他心里的最后一块帘子,他终于不得不又一次直面了这个事实。
“去吃饭罢。”
妇人的手离开,浸了水的布巾被她揉搓几下搭在了绳上。
陈庚望起身,重新端起了那碗面,挑起来,一筷子一筷子的塞进了嘴里。
下晌歇过,宋慧娟也闲了下来,同孟春燕坐在南树林里乘会儿凉,也听人说了会儿闲话,但手里还拿了针线,得给陈庚望做一身新衣裳,备着过六十大寿那天用。
“咋样了?”
“好多了,拿了药吃着哩。”
……
陈家沟这百十户人家,不费什么工夫,就都知道了宋慧娟身子有恙的事儿,那日陈庚望那么背着她急匆匆往前头诊所赶,还是有人瞧见了的。
至于陈庚望,他仍是去了前头洪运家里,定了两口棺木。
晚间宋慧娟从旁人口中知道了这事,微愣了下神,又听有人问,“明守他几个可得回来了罢?今年明实也成了家,可是双喜临门哩,指不定明年你可又得当奶奶了?”
宋慧娟想想那般的好景象,也不免露了笑。
晚间回到家中,宋慧娟吃了药,刚坐在床沿上,便听身后的人问道,“这几天还疼不疼了?”
“不疼,”宋慧娟继续解着身前的盘扣,又去了那根木簪子。
陈庚望却说,“明儿再去市里看看。”
宋慧娟回头看他,不知道他怎么又突然这样说,“不是吃着药哩?还看啥?”
“吃了药也得看看有用没用,”陈庚望抬手挡住了自己的眼睛,避开了她那双看过来的眼睛。
宋慧娟看着他的动作没直言拒绝,拉开床尾的被子,说,“也没几天了,等过了再去罢。”
说罢,便躺了下来。
陈庚望再没说话,也算是应下了。
没隔几天,眼看着到了日子,连宋浦为也来了电话,陈庚望说完,把话柄交到了宋慧娟手里。
宋浦为又同他大姐说,“大哥过寿我就不回去了,得往外跑一趟哩,教菲菲跟着明实容容一块儿回去看看。”
“菲菲自己回来能成不能?不是说补啥课哩?”两个多月前明实成家回来那趟美琼曾说起过的,只是宋慧娟记不清楚了。
宋浦为解释道,“学完了,想着快开学了,也教她回去撒撒欢。”
“那好,”私心里宋慧娟盼着人回来能见上一面,可真回不来她也明白,连那几个孩子她都没有要人一定回来,何况她这个相隔千里的兄弟,有心给陈庚望来个电话就是好的。
早了一两日,几个孩子就回来了,陈明安见了她娘,一眼就看出来人比着上次回来瘦多了。
宋慧娟早把那药放进了床尾的箱子里,同她的那身紫布寿衣一起,还上了锁。
陈明安还记着家里的习俗,晚间吃了饭,闲话时便问她爹,“你愿意要个啥料子,我下回给你带,要是想买成衣也成,北原那儿的样式比咱这儿多。”
“你娘买过了,”陈庚望望着院子里给小孙子摇着蒲扇的妇人缓声说。
陈明安听罢愣了下,照理这是该她和明宁买的,但随即也明白她娘的心思,怕是她能做的便自己做了,就是为了不让他们操心。
于是,陈明安又问,“棺木也定了?”
“定了,”陈庚望的目光从妇人身上收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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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头洪运那儿?”
陈明安见她爹点了头,心中愈发明白她这双父母为他们的苦心。
当日,陈庚望穿了一身新衣裳,是那妇人刚做的,几个孩子给他带的都没穿。
一身蓝布衫,一双新布鞋。
六十大寿说到底只是个晚辈给家中父母贺一贺,旁的人便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也不会特意来,稍宽些也不过是子侄们送来条红鱼。
家中只在堂屋的那张方桌上摆了一桌,饭食是孩子们操办的,鸡鸭鱼肉样样都有,比着过年还甚。
饭前,孩子们给特意陈庚望磕了个头,连宋慧娟也被菲菲明宁哄着毛毛拥了过去。
虽比不得上辈子儿孙满堂,可宋慧娟看着个个都精神百倍的孩子们心里是高兴的,他们都长出了翅膀,飞出了这个山沟沟,往后的日子只会更好,再不会发生那样令人痛心的事儿了。
“吃这个鸭子,”陈明宁见她娘半天只吃菜,便给她娘夹了块专从北原带回来的鸭子,“我跟人学了半个月哩。”
宋慧娟瞧着明宁夹过来的肉,只觉得油腻腻吃不下,但她还是笑着夹了起来,勉强咬了一口放下,笑着说,“老了,牙不中用了,咬不动哩。”
陈明宁还没注意到,又给她娘夹了块她二嫂做的广式羊肉煲,“那你吃这个,这个烂,二嫂炖了一晌午了。”
当着这么多孩子的面儿,宋慧娟还是笑着夹了起来,这次她结结实实放进了嘴里,咽进了肚子里。
一块肉,嚼了几分钟。
陈庚望看在眼里,没有开口,举手喝了口闷酒。
早前这妇人便问了他,“这药先停几天不妨事罢?”
一开口,陈庚望就知道了她的心思,她日日盼着她的孩子们,是一点儿也不愿意让他们记挂。
他都明白,所以他点了头。
陈庚望亲眼看着她把那药压在了寿衣底下,又上了把锁,把他和她的秘密都藏了进去。
事到如今,他当着她的面儿更说不出什么,眼睁睁看着她费力的嚼了半天,面上还带着笑。
这顿饭吃得煎熬,陈庚望没吃多少,旁边的那妇人倒是被人夹了一碗的菜,看着她夹了一筷子又一筷子,陈庚望握着酒杯的手捏紧了杯子,说,“面下锅了罢。”
“还没擀哩?”陈明安闻言起身,问了句,“现吃现擀,都吃多少?”
“一筷子就成,菜都吃饱了。”
“二嫂哩?”
“我也是,吃不下了。”
陈明安点点头,拉开凳子就要往出走,却被人叫住,“教你娘去擀。”
“谁擀还不一样?”陈明安隐隐皱了眉,却还是笑着说,“这面还不是娘和的哩!我擀的你还不吃哩?”
说着,人抬了脚就往出走,可只听得身后一摔杯,众人都愣住了,陈明安也火了,她不明白她爹今儿是怎么了?又是发的什么酒疯?大好的日子非要折腾她娘,她转身就要开口跟他理论。
还是宋慧娟起身拉住了她这个大闺女,“不就是碗面,我擀,你坐着好好吃会儿,跟你爹也说说话儿。”
陈明安倔脾气上来了,看也不看她爹,抬脚就往灶屋走,“我不跟他说。”
陈庚望也是个臭脾气,他心里的盘算本不是如此,可真闹到这个地步,他也是不会低头的。
第 262 章
宋慧娟坐在了案桌前, 转着手里的擀面杖,对身旁的大闺女说,“今儿你跟他闹啥哩?不就是一碗面?面都和好了, 不就是擀几下的事儿?”
陈明安却还是恼得很,“你不说也就是碗面, 他非得折腾人,也就是你忍着他惯着他了。”
宋慧娟听了也直叹气,她知道跟她这个闺女说不通, 便也不再多说。
要放在往日, 陈明安或许也就笑笑过了,不定非要在这个时候跟她爹闹, 可她心里有事,看着这些男人们, 便知道内里的面目都是一模一样的。
她不说, 家里不会有人知道, 连这些日子跟着她住的陈明宁也没发现。
宋慧娟几下擀好了面条,待锅里的水烧开, 起锅下面, 煮上几分钟, 就能捞出来。
天儿热,过一遍凉水, 吃着也更劲道。
看着还坐在灶下生闷气的明安,宋慧娟把盛好的碗推到她面前, “去, 这日子闹啥气哩?你不去跟他说句话, 还真指着他寻你不成?那一桌都是你这几个小的下的手,他不定吃不吃得惯哩?”
话说到这个地步, 陈明安才抬头看了眼她娘。
“去罢,”宋慧娟笑着看她,“多大的人了,还跟个孩子啊?”
陈明安也不好意思了,想想也是那个道理,一桌上啥样的饭菜都有,就是没她娘做的,他吃了大半辈子,谁知道合不合他的胃口。
瞧着人端着碗出了门,宋慧娟才放下手里的勺子,挡着灶台按了下隐隐作痛的肚子。
待她再坐到桌上,人也都和气了,至少面上还是好好的,她如今倒不怎么操明实的心,就是这两个闺女,心里还是放不下。
暗暗叹了口气,夹起碗里的面条也吃了几口。
吃过饭,明守明实带着人回了东头小院里歇歇觉,这次菲菲也跟着住明实那座院子里了,连明安明宁也一起跟着去住了。
人都离去,宋慧娟才拿着钥匙开了床尾的樟木箱子,从紫布寿衣底下摸出那几片药,按下几个,一口水咽了下去。
“又疼了?”从茅房出来的陈庚望透过那扇小窗把她的动作看得清楚。
宋慧娟听见他的声音,扭头去看,见他站在窗边,身后并没其他人,才点了点头,“歇歇就好了。”
说罢,又喝了口水,才坐到床沿上。
晌午歇了会儿,远远的就听见吵吵闹闹,不一会儿便看见明宁同菲菲牵着毛毛往这边走来了。
一块儿坐着的人看见了,便问,“去哪儿哩?”
“想去街上看看罢,”陈明宁笑着答道,又走到她娘身边,说,“菲菲跟毛毛都想去看看哩。”
“你咋带着去哩?”宋慧娟伸开胳膊,揽住小孙子。
“骑三轮呗,”陈明宁眨着眼睛对她娘说,“顺便教照片洗出来。”
三轮车是陈庚望刚给小孙子买的,照片是饭后照的,陈明宁自己攒钱买了个相机,正是热乎的时候,这一晌午为了哄她爹跟她大姐不知道废了多少胶片。
“那路上可慢点,”宋慧娟看着俩孩子又带着个小孩子,心里放不下,又问,“你大姐哩?教她跟着。”
“她正忙着哩,”陈明宁知道她大姐这几天为了回来调了班,但工作却没停下,“一会儿就回来了,你别担心。”
“那你大嫂二嫂哩?”宋慧娟连两个儿媳妇也要问一句,“都一块儿去热闹热闹。”
“我问过了,”陈明宁就知道她娘,早预料到了,“大嫂二嫂都不去,毛毛说是不是?”
小毛毛仰着小脑袋,对他奶奶重重点了头,早已经迫不及待了。
宋慧娟见他眼亮的很,这么瞧着自己就笑,“去罢,去罢,路上可慢点。”
三人终于得了准话儿,从院子里推了车就直奔目的地。
直到下午饭点,才听见人咋咋呼呼推着车进了院子。
“大姑!”宋菲菲抱着毛毛下了车,俩人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零嘴就往屋里寻人。
宋慧娟这会儿刚准备下锅做饭,听见动静,便从灶屋走出来,问,“买啥了?”
“小糖人,山楂糕,糖果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宋菲菲边说边拆,宋慧娟见了就笑,她知道这个侄女没咋去过他们这里的街上,往年年关回来,不止这个小侄女,连她那个弟媳妇,都得缠着去买好些零嘴。
何况,这回还有个小毛头跟着,都是孩子性子,就是明宁也是,没人拦住,买这么多也不出乎意料。
“明儿再吃,”宋慧娟把人拦下,“等会儿大姑给你煎面条吃成不成?”
“成,”宋菲菲听过她爸爸提起过,很怀念的样子,听着应该挺好吃的。
几句话没看住,那个小毛头就爬上了凳子,宋慧娟把人抱下来,问他,“你吃不吃?”
小毛头还惦记着桌子上的零嘴,宋慧娟见他这么眼巴巴,还是得问一句,“路上给他吃了多少了?”
宋菲菲笑了笑,“就给他吃了一个小糖人。”
宋慧娟这才捏了块儿糖果子给他,“可不能再吃了,这肚子都圆了。”
说着,把人领进了灶屋。
没一会儿,孩子们也都来操持着做饭,晚间不比晌午那顿,却还是做了满满一桌子,毕竟明儿人就都得回去了。
陈明宁把洗出来的照片都放进了自己的相册集里,桌面上那些透明的玻璃相框已经放满了,不仅有她二哥前几个月成家时拍的,还有早几年她大哥成家的,最底下还有一张她爹娘好早之前拍的那张。
“你姑父也不笑,净浪费我的胶片,”陈明宁指着摊开的相册集小声跟菲菲说,“应该给他自己单照一张。”
宋慧娟听了直笑,连怀里的小毛头也伸着脑袋要看。
“是不是?毛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是。”
饭后,孩子们也都没立刻就走,都留在院子里说着花儿,连小毛头也绕着门槛蹦过来蹦过去,玩起来没完没了的。
坐在南边树林子里的人见了,笑着逗小娃儿,“毛毛,跟你爷你奶留家里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小毛毛也不认生,笑着跑进了他爷爷怀里,跟着旁边的大人也说得有来有往。
虽然这么几岁的小娃娃不知道这只是句玩笑话儿,可他也贪图跟着爷爷奶奶的日子,没他爸爸妈妈看着,长辈对他格外的宠爱还是知道的。
院子里的人听见动静,便也出了门去乘凉说说话,看着门檐下坐着说话的明宁和菲菲,宋慧娟这时才端着放凉了的茶缸子进了里屋,拿着钥匙开了箱子,摸出药片,刚按到手心里,还没放进嘴里,就听见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
“娘,”陈明安掀了帘子进来,一眼就看见了那口还没合上的箱子,上头的暗紫衣裳她看得一清二楚。
宋慧娟手里的药还没放进嘴里,伸手就要把盖子合上,还故作镇定问她,“咋了?”
陈明安在外头跟人说话时,才从他们那儿知道她娘生病的事儿,虽然具体的她没问不清楚,但眼下看着她娘这个模样,她心里也确定了,拉着人坐下,问,“你病了?”
听她这么问,宋慧娟就知道到底还是露了破绽,可她仍然说,“就是吃坏了肚子,拿了几贴药这就好了。”
陈明安不是好糊弄的,她仔细盯着她娘的面容,想确定这话的真假。
宋慧娟见她这么盯着自己,反倒笑了,“咋了?你还得审审我哩?”
陈明安仍然不搭话,还背过了身去。
“就那么大点的事儿我还值当再跟你说说?”宋慧娟顺势站起身,重新合上了盖子,却没拿起锁扣上,“谁还没个头疼脑热的时候了?”
陈明安听了,才愿意看她,又问一遍,“真没事?”
“有啥事儿?”宋慧娟坐到她身边,那只藏着药的手还没松开,“带着菲菲回去歇着罢。”
说着,宋慧娟起身出了屋,喊道,“菲菲,明宁,不早了,跟着你大姐去你二哥那儿歇罢。”
凑在圆木床上说话的俩姑娘刚爬起来,那边陈明守就跟着毛毛进了院子,问他,“你真留这儿睡?”
小毛毛点了头,直愣愣冲着站在堂屋门前的宋慧娟跑了过去,她下意识的就伸胳膊,人被她抱了起来,可手里一直藏着的药却掉了出来,骨碌碌落在地面上便看不见了。
站在她身后的陈明安将这一幕看的一清二楚,而迎面走来的陈明守自然也没略过,就是旁边那两个小的,也都意识到了不对劲。
宋慧娟这时也反应过来了,但陈明安却不肯再看她了,抬脚便要往外走,宋慧娟暗叹一口气,喊道,“明安。”
可陈明安的步子只微顿了一下,便又抬起向前走。
宋慧娟知道,她这是要去问陈庚望了,可她不能让她那股气儿就那么撒到陈庚望身上,说到底这是她自己拿的主意。
于是,宋慧娟又喊了一声,“回来,我跟你说。”
这便算是妥协了,她瞒不住了。
陈明守把毛毛交到俞咏秋手里,菲菲也一块儿被送了过去,甚至连明宁宋慧娟也不许她留下,“去跟着菲菲先去,她一个人在那儿我不放心。”
陈明宁再小也不是傻的,她心里害怕极了,可还是摇头拒绝了她娘,“她跟着大嫂二嫂哩。”
说话间,陈庚望同陈明实也被喊了来。
宋慧娟看着这几个孩子,见他们都盯着桌面上被明安捡起来的药,还没开口,走上前的陈庚望见状,直奔里屋,把他锁进抽屉里的那几张单子拿了出来,往桌面上一放,便坐在了他那张椅子上。
陈明安一把拿在了手里,陈明宁也坐不下,直接走到她大姐身边,一眼扫到了上面的字。
肝恶性占位性病变,考虑肝癌。
第 263 章
这一行字, 便教人受不住了。
陈明宁的眼睛立刻就泛了红,她眨着眼睛,不使眼中的泪落下来, 可到底她还是压不住,眨了半天眼里的泪还是啪嗒啪嗒砸到了众人心里。
对面坐着的陈明守见状, 便皱着眉头看向了端坐在上首的陈庚望,随即跟着明实一起走到了明安身边,接过她递来的单子一张张的看起来, 越看脸色越沉重。
“你, 你跟爹都不说,”陈明宁看完, 再也忍不住了,满脸的泪走到了她娘身边。
宋慧娟面上倒还带着笑, 她掏了帕子给她这个小闺女擦着, 仍哄着她, “我这不是还好好的?也吃着药哩。”
这样的话也就哄哄她自己,那几张单子几个儿女都是能看得懂的, 便也知道事情的严重, 绝不是她这样轻飘飘的几句话就能哄了过去的。
陈明安不看她这个只会哄骗人的娘, 只问她爹,“先生咋说?”
这个大闺女一问, 几个孩子便都看向了他,注意到身旁同样朝他看过来的妇人, 陈庚望神色不变, 只说, “等这药吃完了再去看。”
除了最小的陈明宁还沉浸在伤心的情绪中,其他人都立刻意识到这其中必然还有内情, 却都没有再问。
宋慧娟自然也知道陈庚望的话没有说完,但他此刻说的也的确是实话,原本就是要等孩子们走了再去看看的。
陈明安这时才看向坐在上首的她娘,对旁边还抽噎着落泪的妹妹说,“明宁去帮娘收拾收拾,明儿跟着一块儿去北原。”
宋慧娟一听就拒绝,“市里就能看,跑那么远折腾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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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明安这会儿的脾气上来了,一点也不看她,仍是对明宁说,“去收拾东西去。”
陈明宁自然信她大姐的,拉着她娘便说,“家里的医院咋比得上北原那边的?你就听大姐的罢?”
说着,眼又红了,眼泪也止不住的往下落。
宋慧娟这时也没法子笑着再哄她了,看着她眼巴巴的,只能点了头。
待她一被明宁拉进了里屋,这边堂屋的几人才放开了说。
“先生咋说哩?”陈明安又问了一遍,“指定是这个病了罢?”
陈庚望点了点头,认了下来。
陈明安心跳得极快,仿佛要蹦了出来一般,双手紧握,她似乎仍然镇定,“我这就往北原打电话问问。”
说着,起身掏出了手机,走到了院子里,屋内一直坐着的陈明守同陈明实也纷纷起身拿出了手机。
那里屋被拉走的宋慧娟不是没听见他们的话儿,人呆坐在小圆木床上,一时连身边这个小闺女也忽视了。
过得几分钟,等那电话挂了,最后讨了主意进到堂屋的陈明守对众人说,“光看单子看不出来,到底是个啥情况还得医生开刀才能看出来。”
这个情况陈明安同陈明实也知道了,二人方才已经把这个情况都说过了,但得来的却是陈庚望的一句,“她不愿意开刀。”
眼下,陈明守听罢,也拿不定主意了。
纵使他们有百般能耐,也耐不得违逆她娘自己的心意逼着她开刀。
“就是不开刀也得再看看,”陈明安还是坚持,“就是吃药也成,咋说也不能就这么干等着。”
说罢,陈明安便起身一手挡了那帘子,径直走到里屋,问,“东西收拾好了没?”
屋内的陈明宁把她哥哥姐姐们的话也都听进了耳朵里,自然也听见了她爹说的那句话,眼睛盯着箱子里的紫布寿衣直泛酸,听到她大姐这么问,更是忍不住了,霎时间泪如雨下。
陈明安顺着那箱子自然看得到最上头那身紫布料子,原本不过以为是件衣裳,这会儿走近一看,才发现竟是寿衣。
她又悲又怒,转头看向了坐在对面的她娘,一时也红了眼,“你,就一点都不想想……”
话未说完,陈明安也顿住了,想想谁呢?
这个家似乎已经没有要她再牵挂的了,他们兄妹四个都长大成人了,连明宁今年也毕业了,就是大宋庄,也没人要她跟着操心了。
宋慧娟看着她这个最是坚韧的大闺女也如此,面上还勉强端着方才哄他们时的笑,撑着胳膊起身,走到他们身边,掏出帕子,一个个擦了泪,说,“我看,咋看都成,都听你们的。”
陈明安也握住她的手,紧紧的,对她娘说,“先跟我去看看。”
陈明宁也不住地点头,心中仿佛也真的有了希望,抽噎着说,“对,咱,咱多找医院看看。”
一墙之隔的堂屋里,三个男人沉默的听着屋内的哭声,面上一个比一个沉重。
“过去睡罢,明儿再说,菲菲还在那儿等着哩,”宋慧娟见俩闺女止住了泪,便站起了身,挡着帘子往出走,对还坐着堂屋的俩儿子说,“赶紧回去罢。”
陈明宁犹豫,她骤然知道这个可怖的消息,一点也不愿意离开她娘,可她娘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不能把菲菲一个人扔那儿。
陈明安发了话,“明宁留这儿罢,我过去。”
说着,便踏出了里屋。
宋慧娟笑着看着她这两个儿子,他们不似女娃娃,也不似小时候那般会对着她哭了,可她还是能知道他们此时心里的难受不比俩闺女少。
陈明实见她要走出堂屋,便对他娘摆了手,“你进屋歇着去,早点睡觉。”
闻言,宋慧娟便停住了步子,对他笑着点了头,又交代一句,“别可跟菲菲说,她还小着哩。”
“知了,”陈明安见她还操这么多的心,说话的口气也不似方才那般了,“回去睡罢。”
宋慧娟看着人一个接一个出了院子,才返身回到里屋,当着她那小闺女的面儿把药摸了出来,重新按了几个,一口水咽下。
陈明宁亲眼看着她娘从那身紫布寿衣底下摸出了药吃完,又照常起身喊自己洗漱,也不似方才那样害怕了。
“吓着了?”宋慧娟把盆从床下拉出,见她这个小闺女还愣着神儿,便笑着问了一句。
“没,我才没,”陈明宁醒过神来,立刻就夺过了那盆,像是嘱咐她那小侄子一样,对她娘说,“你别往出乱跑,在屋里等着我。”
说罢,拎着盆就出了屋。
直到这屋里没了人,宋慧娟脸上的笑才终于不见了。
陈庚望关了门,进到屋内,看着坐在床沿上走神的妇人,又问她一句,“这回真想好了?要是不成就不去。”
宋慧娟眨了眨眼,抬头透过对面的小窗看着还亮着灯的灶屋,思及她那几个孩子,也不能不点头,“就按着明安说的,先试试。”
得了这妇人的话,陈庚望的目光也随着妇人看向了外头。
她的心思,他明白。
孩子们的孝心,她不想辜负,要真是这么一意孤行,只怕等她走了,孩子们心里会愧疚难受。
陈庚望瞧着老来女给端到面前的盆,同这妇人一句接一句说着话儿,仿佛方才那一幕未曾发生一样,今夜只是个寻常日子。
“爹自己睡小床上罢?”
陈明宁从箱子里翻出一床小被子放在了大床上,便把主意打到了她爹身上。
陈庚望连头也没抬,余光瞧着那老来女就自己做主挪了他的被子。
“哼!”
陈明宁回头看向声音的来处,笑嘻嘻的说,“就教我跟娘睡一夜罢,我一年才回来几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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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说着人就故意卖起了惨,陈庚望看她一眼,还是趿拉着鞋坐到了小圆木床上。
陈明宁立刻就端起她爹的盆往出跑,急匆匆进了屋,问上一声,“拉灯了?”
“拉罢。”
听到她娘应她,陈明宁一伸手,屋子就黑的看不见人了,她伸着手往里试探,慢慢就摸到了床梆子,一点也不小声,“我躺里头……”
磨磨蹭蹭,才终于搂着她娘的胳膊躺在床上,但人是不肯安静的。
“你难受不难受了?”
“你想不想我?”
“你困不困?”
……
每每入了夜,这个老来女就缠人得紧,话也多,陈庚望一时半会儿都睡不下,也唯有那妇人愿意不厌其烦的应和她了。
陈庚望翻来覆去,直到身后那妇人说了句“睡罢”,里头的动静才终于停下,他也得以能安生会儿。
次日一早,宋慧娟刚从茅房出来,就听见外头有人敲门,“小姑,小姑,开门!”
来人不只是小毛毛,连那两双儿子媳妇也来了,这一夜他们已经商量的差不多了,此时开,便是同人商量他们的主意的。
“毛毛起这么早?”宋慧娟见了小娃娃就稀罕,伸手就要抱他,“早起想吃啥哩?奶给你做。”
小毛毛才被他爸爸妈妈提前叮嘱过,立刻就往边上绕着她跑,挥着小手,直喊,“不抱,不抱。”
两双儿媳妇此时也都知道了,心里也有了准备,自去灶屋忙活,把他们这个婆婆推了出去。
堂屋,陈明守担着大哥的单子,便先开了口,“咱先去北原看看,那儿的医院最好,明安也联系了人,咱今儿去,明儿就能去。”
他此刻说的话不仅仅只代表他自己,更代表他底下的弟弟妹妹,这是他们三个商量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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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慧娟自然也知道,她听了只有点头,“成。”
第 264 章
乘着绿皮火车, 来到高楼林立的北原,医院内人潮拥挤,宋慧娟望着周围陌生的一切, 如同个孩子般跟着她的儿女,不知做了多少的检查, 只那检查的单子摞了一沓。
宋慧娟坐在病床上,望着对面的高楼,数不清有多少扇窗户, 也看不清地面上的人。
陈明宁剥开一根香蕉, 递到她娘面前,“晌午想吃啥?我等会儿去买。”
宋慧娟摆摆手, “吃啥都成,你愿意吃啥?”
“我也想不起来, ”陈明宁拿着手里的香蕉又问, “用热水泡泡罢?”
“还不饿哩, ”宋慧娟看了眼门口的方向,“等你哥他几个回来了, 看看再买。”
此时, 陈明守兄妹三人刚从一间屋子里出来, 经过门口时,能看见牌子上写着医生办公室。
几人站在楼道里, 陈明守率先开口,“还得给爹去个电话问问。”
此次来北原, 没使一家之主跟着, 这是他们兄妹三人商量过的, 东奔西跑的时候没必要再让老爹也跟着折腾。
“问他有啥用?”红了眼的陈明安吸了吸鼻子,她不知道怎么就把她娘耽误成了这个样子。
陈明守叹了口气, “不问他,就得问问娘,这事儿咋跟娘说哩?她不愿意动刀,咱要是不问问,风险这么大——”
话未说完,便被陈明实出口打断了,“不成去广海,那边有个外国医院还行,前年姥爷就是在那儿看的。”
这两个弟弟妹妹还是揣着那么点希望的,陈明守明白,可他也知道,即使换个医院医生给出的方案也不外乎现在的了。
医生的话已经说的很清楚了,现在依着他娘的身体,动刀做手术风险太大,可如果不手术保守治疗,剩下的日子就屈指可数了。
“该问再问,”陈明守没把最后一点希望也撕下来,对明安说,“去洗洗脸,别教娘看出来了。”
陈明安应了声,转头去了外间的卫生间。
余下兄弟俩,陈明守才道,“你先回,别教娘等急了,我往家里去个电话。”
陈明实点头,他知道他大哥还是不会瞒着家里的,这么大的事不是他们兄妹几个这么几句话一商量就能成的,若是医生把握大,或许他们还能拿着主意劝劝他娘,可现在风险太高,他们没人能直接做他娘的主意,便只能问问一家之主了。
病房里的宋慧娟等回了俩孩子,对他们齐刷刷的离开这么久一句未问,还似在家中一般,问,“想吃啥?教明宁去买。”
陈明实看着他大姐应也不应,一回头见人拎起包低头就往出走,却撞上从卫生间出来的明宁,“大姐,你咋走哩?”
陈明安仍低着头,“院里下午有点事,我晚上再来。”
说罢,人就看不见了。
陈明宁随手捡起块布巾擦手,还没问,便听她娘说,“去买点饭去。”
陈明宁放下布巾,从包里拿出张票子,问,“二哥吃啥?”
陈明实也没胃口,他心里隐隐知道他娘已经看出来了,这会儿不过是故意支走的明宁,他便也对他这个小妹妹说,“吃啥都成,你看着买,等会儿再去买箱牛奶。”
直到明宁的脚步声听不见了,陈明实才听他娘问他,“先生咋说哩?”
此刻,陈明实不敢抬头看他娘,比着小时候犯了错还甚,他没料到他娘会直接问他,打到这儿的第一天起他娘就没问过,医生交代什么她都配合,可此时既然问出了口,他却张不开嘴,不知道怎么同她说。
宋慧娟瞧着她这个曾经最是大胆的孩子,此时见了她却低了头,她反倒笑了,拍了拍身下的床,轻声说,“坐这儿,先生咋说的你就咋说,我心里不是没数。”
陈明实抬头,看向他娘,她仍对自己笑着,他起身过去,坐到她身边,由着他娘那只干瘦的手握住自己的大手,曾经那只牵着他抱着他的大手不知何时已经瘦的不见什么肉了,但他又庆幸此时还是温热的。
宋慧娟见他仍是沉默,便试着问道,“先生教动刀不是?”
若不然,这几个孩子不会这般,尤其是她那个大闺女,只怕事情比她想的还要更甚。
陈明实感受着手中的温热,刚僵硬着身子点了头,便听身后的门吱呀一声,他大哥进来了。
“娘,明宁买饭去了罢?”
陈明守在楼梯口见了下楼的明宁,自然也看见了离开的明安,他问过一家之主的意思,便匆匆赶了来,但此时屋内的情形怎么看都不对,明实耷拉着脑袋,他娘抬头看着他,却问,“跟你爹去个电话没?”
陈明守脸上故作出来的冷静,这时一下子就僵住了,即使他推门进来时心里已经做了准备,但此时还是难免开不了口。
宋慧娟朝她这个大儿子也招了招手,等人坐到了她身边,她拉住两个儿子的手,说,“趁着明宁不在,就跟我说说罢,就是你爹的意思也都跟我说说。”
这时,陈明守先开了口。
“先生说能动刀,也能吃药,咱自己选一个,咋着合适咋着来。”
他说的只是一部分,并没有将那些生存期风险相关的信息说出来,他不想吓着她,但内里实情他爹都是知道的。
可宋慧娟也不是真糊涂了,她自然知道她这个孩子还是没跟她说完,她早已经经历过一次了,心里是做好了准备的,她只问,“你爹咋说哩?”
“爹说,”陈明守顿了下,又说,“动刀有风险,也受罪……”
说到此处,陈明守这个三十五的汉子也红了眼,他哽咽着,不知如何再说下去,这样的话太过残酷,他们都知道这话意味着什么,而他又怎么能对疼他护他了一辈子的亲娘说出这样残忍的话。
可他爹的话还犹在耳边,眼中的泪模糊了双眼,他低头俯到了他娘腿上,哭出了声。
“没有把握就不动刀了,也不教她受罪了,教她送回来罢。”
陈明实却听得心里极怒,可将他凐灭的又是无可奈何的悲痛,他无法质问任何人,他仍然坚持,“这儿看不了,咱去广海。”
可他娘却对他摇了头,“你爹说的有理,我也不愿意动刀了,受罪不说,还折腾人。”
“那,那,”陈明实不能就这样接受,他们就这样给他娘判了死刑,可他也说不出更有效的法子。
宋慧娟拉住他的手,无声的给他顺着毛,同时也握住了她这个大儿子的手,轻声说,“就照你爹说的办。”
“没有把握就不动刀了,也不教她受罪了,教她送回来罢。”
这是陈庚望这个一家之主最后拿的主意。
短短几天,可教陈庚望就快要熬不住了,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心里未尝没有盼着儿女给他送来个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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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听完,他心里的火就灭了。
那天夜里,她曾对自己说,我怕,我怕去了就回不来了。
他也知道的,他明明知道,可儿女们真提出来往外去看,他还是答应了。
那时,他还心存侥幸。
他以为,曾经的那一切,是他们没去大医院,他以为,外头的大医院能有更好的法子。
但如今,一切都破灭了。
这一世,竟比上一辈子还快,曾经她还是能开刀的,可如今没有人敢给她再开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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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愿意动刀,教她送回来罢。”
陈庚望脑子里混乱的转不动,只有这一个念头,把她送回来罢。
而宋慧娟即使不问,心里对陈庚望的意思大抵也能猜到,她不觉得有什么意外,只是看着扑在她怀里闷着被子哭的两个儿子,她也一时忍不住落了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打这件事被他们知晓,俩孩子在她面前一直都是面不改色,从来没教她见过一次这般模样。
她心里也疼啊,这辈子她从不后悔,她也以为自己看着他们这么好,真能干脆利落的放下他们了,可如今看着他们,心里还是疼得喘不过气来。
当了一天的娘,这一辈子,到死都放不下了,一辈子都是他们的娘。
“别哭了,都是多大的人了,”宋慧娟拍了拍她这两个儿子,掏了帕子,还像那几岁的娃娃般给他们擦着,“去洗洗脸,等会儿明宁回来该看出来了。”
陈明守还是大哥,他率先起身推开了门边的那扇小门,打开水龙头,哗哗的水声掩住了他的哽咽声。
宋慧娟还安抚着她这个小儿,这几年也不知怎的了,最爱跟陈庚望顶着犯脾气的不是她这个从小就闹的小儿,反倒是她那个大小最听话的大闺女,可骨子里,他炸了毛,还是最像陈庚望的。
“回头跟明安也好好说说,别跟娘闹了,”宋慧娟还记挂着方才她那个逃走的大闺女。
“我说?”陈明实难得露出了被他隐藏已久的皮孩子脾气,“我说能有啥用?大姐啥时候听过我的话?我要是敢说,她指定该训我了。”
听着小儿这般说,宋慧娟似乎也回想起了曾经的日子,在那座小院子里的日子。
他们兄妹四个,各有各的精灵儿,明守最是懂事,打小就懂事儿,那么不大点就带着弟弟妹妹捡麦穗,割猪草,认字读书,但凡他能做的,都做了。
明安也有当大姐的样子,也有手段,不论是吵是哄,又或是骗,底下这一双弟弟妹妹,总教她管教的服服帖帖的,就是身上的那股子倔脾气,往好了说就是好胜,这一点她最放不下。
曾以为,跟陈庚望闹的最凶的怕就是她这个小儿,如今瞧着倒还行,也成了家立了业,她再不挂念了,何况还有浦为在他身边照看着。
细数到最后,也就是她那个苦命的小闺女,她怕是撑不到看着她成家了,她这样软和的性子,也就在他们身边还好些,往后没人守着,不知又要受多少委屈……
第 265 章
陈明安挂断手中的电话, 再度推开病房门时,看着床边被收拾好的提包,红肿着眼睛的明宁, 同坐在病床上的她娘,怒火中烧, 巡视着屋内的她那两个兄弟,直问,“谁收拾的?”
“我收拾的, ”宋慧娟早预料到了她这个大闺女的反应, 朝她招手,唤道, “明安。”
陈明安转身就要走,她太知道她娘的招数了, 而她又太了解自己, 只怕她听完也要动摇, 若真是如此,就没人能救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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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安!”
陈明安仍旧往外走, 身后的声音被她刻意忽视。
“大姐, ”陈明实出来追人, 他们私心里哪个愿意做出这样的决定,可他们也不能不遵循他娘自己的意思, “大哥去电话问爹了,来之前娘跟他说过, 她不愿意动刀, 她怕回不去……”
这话是他大哥私下又跟他和明宁说的, 是为了不教他们再逼着娘为难了,她心里已经够苦了, 他们又何必在这么折腾她,不如多陪陪她,教她多欢喜些。
站在楼梯窗前的陈明安听着明实的的话红了眼,无声的落着泪,她尝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可这样的消息无疑是要逼着她放弃,她哪里能冷静得下来?
哪怕只有那么一丝希望,她也从来没想过放弃。
可如今,她知道自己还是任性的真相了,直到此时她娘还迁就着她,而她为了成全自己的孝心,逼着她娘跟着她跑这么远,又折腾了这么久。
她从来没问过一句她娘自己的意思。
“娘,二哥,娘肚子又疼了,去叫医生……”
不由得她再思虑,明宁的声音响在耳边,陈明安顾不得擦去脸颊的泪痕,急忙忙对明实说,“去叫医生来。”
说罢,她径直跑进了病房内,一眼便看见病床上那已经不足八十斤的人,双手紧紧按着肚子,眉头紧蹙,冷汗直流。
“娘,”陈明安站在病床前看着疼得这般模样的她娘束手无策,她不知道此时自己能做什么缓解她娘的疼痛,她只能这么眼睁睁的看着,甚至不能抱抱她。
被陈明实喊来的医生检查一遍,避开病人,在走廊内问,“药吃了没?”
“才吃,”陈明守答道。
值班医生边问边写,“这个药吃多久了?”
陈明守想了想,答道,“这就是咱这儿医院开的,快一个月了。”
值班医生最后嘱咐道,“明天可以抽血再做个检查,排除一下是不是病人产生耐药性。”
“成,”陈明守顿了下,问,“如果是耐药了,下一步是不是得换个药?”
“对,”值班医生点点头,“但是你们也得做好心理准备,病人这个情况,止疼药用多了,可能会上瘾,所以你们得考虑清楚,病人能忍还得忍。”
陈明守送走医生,回到病房内,这时他娘已经好很多了,只是脸色还没缓过来。
“再喝口水,”陈明安使着勺子喂给脱了力倚靠在明实身上的她娘。
“不渴了,”宋慧娟还是坚持着对她的孩子们笑着说,“回去睡罢,这会儿好多了。”
陈明守也开口,“你带明宁先回去,我跟明实守着就成。”
“我不走,”陈明宁今天得知了他们的决定,心里愈发难受,可在她娘面前还要忍住心里的悲伤,眼下她是一点也不想离开她娘。
“回去罢,好好歇歇,”宋慧娟看着她这个最小的孩子,仍哄着她,“明儿再来。”
陈明安拉走了她这个还依依不舍的妹妹,两人跟着她大哥一起走出病房,才问,“医生咋说的?”
陈明守不瞒他们,“医生说明儿还得再查查,看看是不是耐药了?查出来咱再出院,我跟明实看着,这几天你俩该干啥还干啥,这边别操心。”
陈明安点点头,没再说话,拉着明宁下了楼。
这一夜,没人睡得下。
过了两天,一行人陪着宋慧娟坐上了回南丘的飞机,到南定后,马不停蹄转坐汽车,赶在太阳落山前,终于回到了陈家沟。
早得了消息的陈庚望等了一整天,他无心出去办事,坐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心里也空寂得厉害,恍惚间,又回到了他一个人孤零零的时候。
“爹不定吃啥哩,”陈明安挽着她娘的胳膊,慢悠悠向他们家那座院子走去。
这个点儿,旁的人家早冒了烟儿,唯独他们家那间灶屋,没瞧见一丁点烟火气儿。
走近一看,院门大敞着,直对堂屋,西落的太阳照不进深处,但脚下突出的那块阴影正是从这一家之主身上投来的。
“爹,”陈明宁喊了一声,把坐在上首发愣的人唤回了神儿。
陈庚望抬头,门前的人映进眼中,那妇人已经穿上了棉褂子,虽是深秋,可她穿的也实在厚,许是人又瘦了,棉褂子穿在她身上显得格外臃肿。
此时,儿女都跟在她身旁,大包小包的提着,也随着她重新踏过了门槛,一步步离他越来越近。
这一刻,陈庚望的心仿佛又活了,他不由得起身走近,问一声,“回来了?”
妇人对他点了点头,被儿女扶坐在身旁的椅子上,还不住地问她,“累不累?先上床歇歇罢?”
她也只摇了摇头,转而问他,“吃饭了没有?”
陈庚望还没开口,他们那个老来女就抢着说,“肯定没有,就咱家连烟都没冒。”
宋慧娟弯着眉眼笑了,从里屋放好东西出来的陈明安见到便也问,“吃点啥?家里还有菜没有?”
陈庚望也应道,“灶屋里有你二叔送过来的红薯,筐子里还得有几个馍馍。”
至于菜,陈庚望没说,便是没有了。
石台子旁洗手的陈明守说,“等会儿我去街上看看,家里还缺啥一块儿买了。”
陈庚望哪里操心过灶屋里的锅碗瓢盆,自然是一问三不知,宋慧娟便站起了身,边往出走边说,“今儿不去了,看看馍馍够不够,要是不够擀点面条,明儿我再和面蒸馍。”
说着,人就进了灶屋,连那袖子都挽了起来。
陈明安看见,忙把人拦下,“你去好好歇歇去,一天都没好好歇歇了,不就是擀个面条,一会儿我就做好了。”
宋慧娟也反应过来,又松了袖子,却也没进堂屋,倒是围着灶屋挨个看了起来,缺东少西,都一一记了下来,明儿有了空闲,得去街上买了回来。
坐在堂屋的陈庚望,得了空闲,听着他们的大儿子仔细说了这趟去北原的看病情况,刚展开的眉头便又紧紧皱在了一起,久久无话。
夜间,一家人挤在那间小灶屋里吃了顿饭,馍馍也有,面条也有,虽不是什么大鱼大肉,可也是热乎乎的,怎么也把冷了多日的肠胃暖热了。
饭后,宋慧娟对送她回来的几个孩子说,“早点去歇歇,明儿买了票早点回去,都耽误不少日子了。”
没人应声,宋慧娟便继续说,“该工作还工作,还上学还上学,我不是还好好的,啥都能干。”
说着,先看向了她这个大儿子,“毛毛上着学,咏秋自己咋忙得过来?你不回去工作咋有钱养家糊口哩?有啥事儿就给你去电话了。”
陈明守低头,不应声。
宋慧娟摇摇头,还勉强维持着脸上的笑,继而看向她的大闺女和小儿子,“你俩也是,多大的人了,心里也得知道事儿了——”
话未说完,陈明安便说,“教大哥跟明实回去就成,我那边请好假了。”
一句堵住了宋慧娟的话,她不由得问道,“啥时候请的假?这里外都耽误多少时候了?请假不是给人家添麻烦不是?”
陈明安也不愿意听她再说,起身就端着碗进了灶屋,只留下一句,“我请好假了。”
宋慧娟劝她不动,又看她那小儿,也是闷头不说话,她只能看向她那小闺女,“你别跟他们学,这都开学多少时候了?先生信任你,你也不能教人家寒心,那么多学生就选了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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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明宁知道她娘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但她也不应声,低着头不看她娘。
一个两个,都是这般,宋慧娟不愿意教他们在自己身上耽误时间,但也都劝不动。
陈庚望听了半晌,才说,“都回去,该干啥干啥,在家歇着都喝西北风?”
说罢,抬脚进了里屋。
宋慧娟看着她这几个孩子,也都劝道,“我这还好好的,有啥事就去电话了,也该回去了。”
说完,又不免操心起这一夜的事儿来,“那东边的被子该潮了,教西屋的被子翻出来看看。”
“我回去,被子才晒过,不一定潮,”陈明守拦住她,“你记得吃了药再歇。”
“那也成,”宋慧娟看着两个儿子出了门,才返身看向仍避着她的明宁,“你也跟你大姐一样不听话了?”
“我,”陈明宁知道她的主意她娘不会同意,所以当时就自作主张了,现下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她娘说才好。
她这么一犹豫,也教宋慧娟看出了端倪,“咋了?你还想着瞒我一辈子哩?”
陈明宁抬头,对着她娘心虚的笑了笑,“我也请假了。”
“你啊!”宋慧娟摇头叹气,可这两个闺女似乎是打定了主意。
陈明宁立刻逃进了灶屋,她没敢跟她娘说她不单单是请假,而是直接休学了,要是让她知道,只怕要逼着自己走的。
宋慧娟坐在椅子上,等到那姐俩从灶屋里出来,她没接下明安递过来的那茶缸子,开口说道,“先不急,都跟我说说请了多长时间的假?”
陈明宁心思浅,脸上的表情一看就不对,倒是陈明安也还好,她虽然知道明宁自己拿的主意,但也没开口拦她,她能明白明宁心里的苦。
“还没定,请几天假还有啥?”
宋慧娟知道她轻易劝不动,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要把人劝走,往后的日子离了谁他们都得往下过。
“该回去都回去,心里记挂着就成,日子还得往下过哩。”
第 266 章
还没送走明守明实, 宋慧娟便看向了她那个大闺女,她连头也不抬,不看不问, 若不是喊她,她也不过来了。
紧不得撵她, 一直在家等着消息的宋浦生一打了电话,立刻便来了。
早先宋慧娟还在家时,抓几副药的事儿没传过去, 又赶不着八月节, 宋慧娟还没来得及回去,宋浦生自然不知道。
可眼看着八月节到了, 宋浦生没盼来他大姐,却得知外甥们把她带走了, 说是她得了病了, 连八月节都没过上。
宋浦生不肯信, 可当天老二也来了电话,道是连明实都没回去, 他再是不肯信心里也犯了嘀咕, 当即骑着洋车子就去了陈家沟, 直到他听见陈庚望亲口说,他才真的确信, 他大姐真得了病。
自打得知这个消息后,他便日日夜夜坐立不安, 如今真把人等了回来, 一早便急匆匆赶了来。
未进门, 便瞧见他那小外甥女提着篮子正迎面走来,“大舅!”
“明宁, ”宋浦生见了她,脸上还露出笑来,“下地了?”
“去挖了几块红薯,”陈明宁快步走近,忙朝院内喊道,“娘,大舅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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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内正同两个儿子交代的宋慧娟闻言便抬了头去看,她刚到北原,三个兄弟就去了电话,她原也知道瞒不过去,真等他们问起来便没再瞒,只是她没料到人来的这么快。
宋浦生站在院门前一打眼,见到那坐在门檐下的他大姐,五十好几的汉子就红了眼,连身旁的陈明宁也吓了一跳,陈明守弟兄俩忙起身扶住了人,连洋车子也一并接了过来推进院内。
宋慧娟那颗心真是要碎了一地,她还未起身,宋浦生便快步走到她身边,握住了他大姐的手。
时隔多日,宋慧娟一见他还是问,“吃饭了没?”
“吃了,吃了,”宋浦生忙点了头,牵挂了这么想日子,如今人在眼前却问不出来,他已然从明守那儿知道了他大姐的意思,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心如刀割般,连着几夜都没合眼。
宋慧娟一直由着他紧紧握着她的手,也仍笑着看着他,她知道自打接了那个电话,他们心里只怕就一直牵挂着。
不仅是这个一早就跑来的兄弟,还有那两个在外头的,只怕背地里不知道跟她这几个孩子来了多少电话,又跟着操了多少心。
世间亲缘如此,不论谁都逃不过去,人这一辈子就像院内的那颗香椿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生了根,发了芽,牵扯的多了,心里记挂的就多了。
宋浦生的心不是三言两句就能哄了的,他隔了两三日就要来一趟,教陈明宁见了直笑,背地里跟她大姐说,“真没想到咱大舅还有这一面哩。”
陈明安也不禁感慨,“我也没想到……”
但紧接着,送走明守明实,宋慧娟又盯上了她,陈明安仍旧不看她不应她,一连几日都是如此,宋慧娟知道她这是专为避着她的,她开口好说歹说都没用,只心里还是不免为她操心。
到了夜间,陈庚望进了灶屋,此时屋内一人刷锅,一人烧水。
片刻,陈庚望抬脚出来,而屋内的姐妹俩都红了眼,陈明宁轻声抽噎着,说,“大姐,你回去罢,我在家守着,有啥事我跟你打电话。”
陈明安点了头,等到次日一早,她便拎了包出了门,临走前特意交代,“你啥事都不许再瞒着了,要是明宁说你再瞒人,我就跟你不愿意。”
宋慧娟笑了,她这个闺女也就是只能这么着吓唬吓唬她了,但人好容易愿意往前走了,她也好好的答应下来,“知了,回去该干啥干啥,可别再跟明宁一样糊涂了。”
说陈明宁糊涂,不是平白无故的,昨夜里陈庚望劝人时,怎么也没料到大闺女没出岔子,倒是他们这个小闺女,不知何时生出那么大的胆子。
陈明宁听了半天,犹犹豫豫跟她爹说了实话,“我休学了,现在回去也上不了课了。”
这话到底还是教宋慧娟知道了,她不知道她这个小闺女主意怎么那么大,瞒着家里人自己就敢休学,她气急却也无奈,小闺女搂着她眼泪汪汪的,“你跟大哥他们的时间都长,就我少,我不走,你撵我我也不走……”
宋慧娟听得直落泪,这几个孩子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看着扑在她怀里的孩子,宋慧娟又不禁叹气,仔细想想今年她才刚满二十。
她的心疼得厉害,像是被人紧紧攥在了手里,可她还轻轻抬手给她的孩子擦了泪,仍旧哄着她,喃喃道,“不撵了,再不撵你了……”
这一幕落在窗外陈庚望的眼里,他不知道她还有多少时日,她不愿意耽误孩子,便由他开这个口。
但身边留个孩子,说到底还是热闹些。
陈明宁每每一早就折腾着做饭,她学的花样也多,连包子都被她蒸出了甜味儿,新奇的东西都拉着人试,宋慧娟跟着倒给她打了下手,却也是心甘情愿的听她指挥。
“晌午煎丸子吃罢?”
“成。”
“那咱上街去看看?”
“成。”
“叫上爹,看看他买啥不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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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
……
赶着农闲,这个小院子里日日都热闹着,至少面上瞧着如此,可内里入了夜,一家三口没人能安睡一夜的。
是夜,陈庚望起夜,从茅房回来,还没坐下,就透着窗外的月光瞧见了床上正蜷缩着身子捂着肚子的妇人。
陈庚望忙拉开了灯,拍着人喊道,“他娘,他娘。”
这样大的动静自然也惊醒了刚睡下的陈明宁,她披着小袄就跑了进来,顾不得看她娘,提起暖瓶就倒水,手边的药一排排拿起来,挨个按在手心里,端着茶缸子走到床前,待她爹给她娘拭去了额上的汗,才把手心张开,轻声唤道,“娘,咱吃药罢?吃了就不疼了。”
好一会儿,才见她娘缓缓点了头,又过得好一会儿,才睁开了眼,倚着她爹慢慢坐起来,双手从肚子上移开,颤着手接过她手心的药,一把倒进嘴里,又喝了口水。
这已经用尽气力了,她娘又闭着眼喘起了粗气儿,要好一会儿才能缓过来。
这已经是常事了,从十天半月慢慢到如今三五天就得一次,没有止疼药是很难过去的。
这事儿,她那几个在外的哥哥姐姐都知道了,她也不敢真听她娘的就瞒着他们,夜里她一个人也常常闷在被子里落泪。
“回去睡罢,”宋慧娟缓过来了,人也睁开了眼,笑着对她的小闺女摆手,“回去罢,娘这就好了。”
陈明宁点点头,等她躺好人才带上门回了屋,只是她的泪一转身就再也压不住了。
她娘一天比一天瘦,吃的饭一顿比一顿少,即使有她爹看着,她大舅也常常来看,她大哥小舅也总要隔上半月回来一趟,可人还是一天比一天瘦,她心里总是害怕。
次日一早,陈明宁就接到了她大姐的电话,“娘咋样?”
“夜里又疼了,”陈明宁一次也没瞒他们,她坐在案桌前看着坐在门檐下晒暖的她娘,不自觉压低了声音。
陈明安听罢,沉默了会儿,问,“那药有用没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还成,比先前那药好点儿,”陈明宁时时注意着外头的她娘。
“成,”陈明安又说,“等腊八我回去。”
“放假了?”陈明宁算了算,没几天了。
陈明安随口道,“院里没啥事儿了,早点回去。”
“成,”陈明宁欢喜,“我把电话给娘,你跟她说。”
……
没过几天,就下了雪,飘飘扬扬下了一天一夜,路上堆积的雪刚化干净,陈明安就回来了,天色大好,穿着袄坐在太阳底下,陈明宁提议,“等会儿吃了饭咱上街洗洗澡罢?”
“成,”陈明安揉着手里的面,回头看了眼坐在灶下烤火的她娘,问,“街上的雪也得化了罢?”
“差不多了,”宋慧娟试着烧火棍拨了拨灶里的红薯,挨着她坐的陈明宁紧接着说,“这几天天好,二婶早起还去了。”
“那等会儿咱也去洗洗,趁着我还想剪个头哩,”陈明安笑笑,只是那笑只牵扯着嘴角。
饭后,收拾好东西,等着她娘睡醒,陈明安同明宁坐在门檐下仔细说起来,姐俩里里外外谈论的太多,只有对她娘,他们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等到宋慧娟醒后,三轮车已经被收拾好了,铺了一床被褥,明宁在前头骑着,后头是明安,她另骑了洋车子跟着。
这几年乡里变化很大,澡堂不再是个稀罕地儿了,掏几块钱就能进去,再不是在家里烧了热水匆匆擦几下了事。
冬日天冷,从暖和的屋里猛一出来最容易受凉,小孩老人最受不得,宋慧娟一出来就被陈明安扶到车上躺着了,连头也不剪了。
宋慧娟没觉着她有什么不适,他们姐俩难得出来一趟,便说,“去剪剪去,我盖着被子不妨事。”
“不去了,回家修短点就行,”陈明安看了眼自己散到胸前的长发,转身骑上了车。
回到家里,里屋暖乎乎的,中间放了个暖炉子,一入冬陈庚望就去街上拉了一车的煤,今年冬天这屋子里见天就都是暖和的。
宋慧娟坐在床上,看着坐在窗边的俩闺女,姐俩亲亲热热的,一个举着镜子指挥,一个使着剪子剪着头发。
“再往下点,那边留的长。”
“这儿?”
“再往上点。”
……
可是折腾了个把小时,陈明安才终于对着镜子点了头,起身问,“娘,给你也剪剪罢?”
第 267 章
“对, 娘也剪剪罢?”陈明宁举着镜子走到床边,“您也换个发型,从小就见您这样……”
闻言, 宋慧娟低头看了看落在耳边的散发,又透过明宁举着的镜子看到身后, 垂落的头发早不知什么时候白了那么多,黑白掺杂,分不清明。
她想了想, 点了头, 说,“剪短点罢。”
“我剪, 我剪,”陈明宁立刻起身, 拿过剪子又问, “剪到哪儿?”
宋慧娟伸出手比了下, 问,“到耳朵边上?”
陈明安看看, 点头, “到那儿正好, 再短就不好看了。”
陈明宁得了准话儿,待她娘起床坐到桌边的椅子上, 她才摊开围裙挡着,举起了剪子。
两片剪子靠近碰到头发, 沙沙一声, 那一绺头发就顺着挡在身前的围裙落在了脚边, 偶有几根留在上面的,也被剪的失去了原本
的模样。
宋慧娟看着地面上越落越多的头发, 听着身边两个闺女绕着她这头发讲个不停,心也倒也不觉得什么,剪短些好搭理,这才是她同意的理由。
待陈庚望回来,里屋已经收尾了,他走近灶屋,里头只那个大闺女正添水做饭,瞧见了他,问,“等会儿熬红薯汤罢?”
陈庚望点点头,有他们操持着,吃什么都不要紧,有口热乎的就比着他自己做好很多。
他抬脚向屋里走,推开门,便见他那个老来女正绕着那妇人来回看,还没坐下,他们那老来女就把人转了过来,给他腾出个空来,问,“咋样?”
陈庚望抬头看去,他出门前的妇人变了个大样儿,那原本被梳在脑后盘在一起的头发此刻却不见了,散落的头发如今短到耳边,显得人看起来格外奇怪,更陌生。
“不好看?”陈明宁见她爹不说话,立刻跑到她爹身边,重新打量起她娘的头发,仔细看了看,说,“我知道了,右边有一缕长。”
不待旁人说,立刻举着剪子把那最后一缕剪了下来。
随后,又走到她爹身旁,仔细打量半天,才终于点了头,“这就好了。”
说罢,又问她爹,“咋样?好不好看?”
陈庚望答不上来,只是看着那妇人被他们的闺女又拉着对着镜子说了起来,待这娘俩出了屋,他才走到桌边,弯下腰,伸出手,在那地上堆积的头发中捡起了一缕,捏在两指间,心里不禁有些低落。
上辈子,她也剪过头发,但比这短很多。
那年在医院,孩子们照看着她,手术前要做准备,其中一项便是要把她那留了几十年的头发剪了。
她那一头长发,年轻的时候乌黑,摸着又软又滑,不知什么时候生了白发,再摸起来就干的很。
陈家沟这样的地方,他们这一辈寻常的妇人年轻时候多是长发,但到了四五十的年纪,便少见了,不知道是背地里商量好的还是怎的,似乎一夜间就都成了齐耳的短头发,年纪再大些,那头发就更短了。
只她,这个年纪还盘着头发,瞧着没年轻时候多了,也不似年轻时候好了,但不过一头头发,他从来没说什么。
听着院内响起的脚步声,陈庚望打开那上锁的抽屉,把手里的这缕头发包进了蓝布条纹的帕子里。
“爹,吃饭了!”
“知了。”
进到屋内,陈庚望这时才看了眼坐在灶下的妇人,那垂下的头发挡住了她的面容,他看着还是觉得奇怪。
“这样好不好看?”陈明宁端着茶缸子重新进来,又问她爹,“要是好看,等会儿我也想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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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庚望头一偏,收回目光,不应声。
陈明宁见她爹这般,便也不问他了,她自己还是很满意自己的手艺的,便也自顾欣赏起来,“娘,你年轻时候咋不剪短头发哩?看着比长头发好看。”
“那时候哪个姑娘家剪短头发哩?”宋慧娟听见她的小闺女这么问,不禁笑了笑,“少的很哩,也就是你们这几年才时兴的,要是再往前几年,人活一辈子都不能剪哩。”
“不成,”陈明宁听了就上,“等会儿我也得剪短点儿,我们同学还有烫头发哩。”
陈庚望只听着他们娘仨说不停,有时余光撞进了那妇人的短头发的模样,但转头便看不见了。
晚间,明安同明宁又睡在了她娘的那张大床上,陈庚望仍躺在靠窗的小圆木床上,屋内烧着煤,倒是暖和的很。
又过了十来天,人都回来了,连宋浦为也专跟着明实开车来了一趟,不仅是她那瘦得太过的模样,连她那头短头发,都教人乍然看见吃了一惊。
人回来后,俩闺女就被陈庚望撵去了东边明实那院子里睡,连西边那两间也不许他们睡,这边一入夜便只剩下他们老两口。
“我就说爹会这样,”陈明宁不满的抱怨着,脚下踢着硌脚的小砖头子儿。
陈明安浅笑了下,但夜色之下,才教人看不清楚那笑的真假,“我不在家,你也不赶紧缠着娘?”
“我根本就缠不过,”陈明宁叹气,“娘怕绕着我夜里睡不好,我,我自己也怕……”@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怕什么陈明宁没说,但陈明安知道,无非是怕自己哭的时候教他们瞧见了,再惹得人难受。
寂静的冬夜里,连只蝉也没有,太过安静,天上飘几片雪花屋内的人都能知道,只有呼呼的风声打在窗户上。
陈庚望这天从小圆木床上重新挪回了大床上,他坐在椅子上,等着妇人吃药的工夫,目光也落在她身上。
她倚靠着床头的被子,低头搅着茶缸子里的热水,别在耳后的短头发齐齐整整,黑白掺杂。
过了这几日,陈庚望终于适应了,再看这妇人,也不觉得别扭奇怪了,似乎这样的短头发瞧着人也精神了。
等她喝完茶缸子里的水,接过她递来的茶缸子随手放在桌上,陈庚望才起身拉了灯上床。
夜里的煤炭也不停,门没合严,露了个指头宽窄的缝隙透气,也透了点风,床上下的床帐子下了一边,当着床尾,里头还算暖和。
陈庚望拉了拉俩人身上的被子,摸了摸她那露在外头的手,问,“冷不冷?”
“不冷,”宋慧娟已经合了眼,但人还没睡着。
陈庚望把她那手放进了被子里,虽说他自己并不那么怕冷,甚至两条胳膊随意枕在脖颈下,身上只有一件秋衣。
这时,偏过头去看,她那新留的短头发就不像长头发那么顺了,根根散在枕巾上,伸出手一碰,还扎手。
妇人扭过了头,问他,“咋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陈庚望的手没有收回去,只是停下了他的动作,问,“这短头发好打理罢?”
宋浦为问起这短头发,当时她便是这么答的,“剪短了我自己就能洗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这小半年明宁在家里,回回都是她烧了热水,支着凳子,坐在太阳底下给这妇人洗的。
最近这次,剪了短头发了,支个凳子,她自己就能坐着洗,也不用旁人上手了,给她端个热水就成。
当时她是笑着答,不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只是他们那老来女,面上是一点儿没掩住,她心里只怕还以为是自己劝动了的。
直到这个时候,她还是怕麻烦人,即使是她的孩子,就是他,她也没麻烦几回。
有些事不能细想深究,陈庚望望着妇人背着他的身子,长叹了口气,还是把手搭在了上头那床被子上。
这一年,陈家格外热闹,里里外外的亲戚晚辈都特意来拜了年,就是几个孩子,面上也没教人瞧出一丝的伤感来,反倒是比着往年欢喜还甚,连陈庚望的脸色也好了很多,不再是那冷冰冰的模样。
初二那天,原本照着老礼儿,宋慧娟不用再像往年回大宋庄,只明守明实兄弟俩开着车回去了,他们成了家,也就意味着往后这样的事儿就能担起担子了。
但初二一早,等俩儿子离了家,宋慧娟才对陈庚望说,“我想回去看看。”
陈庚望看了眼门边的妇人,站起了身,“礼儿是备好了。”
说罢,便推出了那辆三轮车。
灶屋内的陈明宁听见动静,跑出来问,“去哪儿?”
“我跟你娘回大宋庄,”陈庚望拿着布巾随意擦了擦车,留下一句“晌午不定回来”,人便进了屋去抱了被褥。
陈明宁立刻进屋跟她大姐说了,但她大姐只说,“教她回去看看罢,咱这回就不跟着她了。”
陈庚望骑着三轮车把人带回了大宋庄,俩人没直奔西头宋浦生那边,沿着小路慢慢悠悠骑进了他们那座老院子里。
木门摇摇晃晃,上头的锁已经
生了锈,从砖头底下摸出把小钥匙,打开门,一院子的野草,长得比人还要高,无处落脚。
站在前头的陈庚望寻了根木棍压出条小路,但没走到堂屋,身后的妇人就说,“不进去了,看一眼就成了。”
陈庚望一顿,手里的棍子继续,几步走到了堂屋门前,取下墙上挂着的钥匙,开门进屋,一股子潮气便扑面而来。
屋内的摆设已经破烂的不成样儿了,不到两年的时间,没人住的地方就荒成了这个模样。
宋慧娟还是抬脚进到了屋内,她一一打量着,从她那间西屋走到东屋,最后坐在了那张老床上,望着满屋子的破败,她不知说什么好,只能轻轻抚着身下的床,试图从中找回到从前的感觉。
但,那一切都只能停留在她的回忆里了。
“大姐!”
把她从少年时的回忆里拉回来的是宋浦华,他的那座院子离得不远。
宋慧娟便起身同他去了西头,教他们这些男人们说说话,也教她见见几个弟媳妇和侄子侄女儿。
临走前,她这三个兄弟陪她回了趟老院子,直到这时,宋慧娟才笑着一人给拿了身单褂子,“厚衣裳我做不动了,这单褂子留着开了春儿穿,年纪都不小了,往后也好好顾着自个儿。”
这样的话她从来没跟他们说过,以为回回都是唠叨的小事儿,只有这一次,听了教人心里发酸。
弟兄仨点头应下,看着越来越远的车,那站在树下的宋浦华再也忍不住了,抱着他大姐做的衣裳,捂着脸痛哭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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