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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金鱼

    江稚茵才知道闻祈还在别的地方戴了钉。

    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他只是耳洞多了一点,没成想连肚脐和舌尖上也都有。

    倒不是说他介意这些,只是想到闻祈之前说的“他很恋痛”的话,注意力就难以自制地转移到他的腹部,闻祈说话的时候他就皱眉盯着他的舌头看。

    但这两个位置都比较危险,通常是他还没盯出一个好歹来,闻祈就自己先忍不住亲上来了。

    没谈过恋爱,不知道男人的意志力居然会这样薄弱,亲吻的欲望克制不住,射□的时候倒是很会控射。

    但他现在仅仅是看了一眼而已……

    江稚茵实在头大。

    他在五一假期那几天终于下定决心去配了新钥匙,把以前那个旧的留给闻祈用,然后拎着行李箱说:“我放假要回去几天陪陪我妈,你在家待几天,电话联系。”

    闻祈微笑表情绷了几秒,破天荒地没直接说“好”。

    “其实我——”

    这话说了半截就被他截住:“你跟过去也没有地方住啊。”

    “邓——”

    “他那个车库已经卖出去了。”

    “马——”

    “小马那里只有一张床,你跟他挤?”

    第四次的时候闻祈刚张嘴,还没发出声音,江稚茵就比了个叉:“酒店也不可以,你知道五一假期的酒店多贵吗?我们家现在太穷了。”

    他指了指自己和闻祈,又指了指玻璃缸的鱼:“两个人,一缸鱼,唉,实在是养得很吃力。”

    “……”

    闻祈闭了嘴。

    他利落地把行李箱提出家门,摆一摆手下了楼,闻祈就掀着窗帘守在窗户边看,江稚茵挥手让他别看了,他假装没看见。

    江稚茵看着窗户边上的他,叹一口气,住在一楼的唐爷爷跟他混了个脸熟,问他要回家了吗,江稚茵笑着点了几下头。

    徐婶这时候从楼梯道里走出来,正带着小儿子去上补习班,跟他打了声招呼,叫小儿子把袋子里的苹果给他捎过去一个。

    虽然这楼破破烂烂的,但是住户都是很好的人。江稚茵坐上高铁的时候啃着苹果想着。

    江琳五一也在家歇着,江稚茵正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机里的宫廷剧,手里帮忙摘着葱,江琳洗过手以后坐到他边上,似乎斟酌了很久,才告诉他:

    “我联系到他了。”

    江稚茵动作一顿,几乎不用多想,就知道妈妈口中的那个“他”会是谁。

    他唇角动了一下:“那很好呀。”

    江琳拎起篮子里的葱,抖了几下,眼皮往下垂着,语气极度平静:“他跟他奶奶生活得挺好的。”他说着话,手里的动作停滞下来,“有时候相安无事也是一种幸福。”

    江稚茵看向江琳的侧脸,听见他紧接着说:“他现在有自己的家人了,我第一次去找他的时候他把我赶出去了,想想也是,何必打破现在的平衡。”

    江琳把话说得委婉了些,实际上他直接被拒之门外了,那个孩子非常不待见他,说着“既然已经把他丢给奶奶了,又何必在这么多年以后跑去假惺惺”,然后直接在他面前把门摔上。

    这是他自己的错,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也是自己活该。

    江琳沉默良久,把掐掉的葱根扔进垃圾桶,一副疲惫的样子:“现在这样就很好,他过得也很好,我又何必去讨人嫌,有你陪在身边我就很满足了。”

    在他们谈话之间,热播宫廷剧的片尾曲都结束了,电视开始推送起各种广告,江琳拿起遥控板换了台。

    江稚茵“嗯”过一声,不知道能发表什么意见。

    熟悉的家里回响着欢快的电视广告声,江稚茵看着家里的一切,感觉自己霎时间回到小时候,江琳下班后第一时间去学校接他回家,那时只有半人高的他会第一时间背着一颠一颠的书包,踩着塑料板凳去开冰箱拿汽水喝。

    他抖了抖篮子,拎到水槽里把择好的菜又冲洗了一遍。

    /

    之前跟闻祈说的话完全没有用,他回到滨城的那天下午,闻祈就发了一张订票页面的截图,说他有急事必须马上赶回来。

    明明在这边没有什么亲人,滨城能有什么急事让他一秒都等不及?

    在他这么问了以后,闻祈简短回答:

    【用户136】“想起好久没去王奶奶坟上烧香了。”

    【用户136】:“老人家的香火不能断。”

    江稚茵犹豫了一下,还是准允他过来,想着既然都回来了,不如就让他来自己家一趟,好好跟江琳把这事坦白。

    本来也就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就是不知道现在就见家长是不是太快。

    江稚茵对这种事情实在没经验,身边人也都没几个脱单的,更是取不到什么经。

    他在下午出了趟门,先去小马住的地方转了一圈,站在大铁门外看见他正举着一个手电筒蹲在守门的田园犬面前给狗喂饭,用宽厚的手掌摸着大狗的头,像以前老马摸他的头一样。

    江稚茵没有过多打扰,他想着再去找找陈雨婕,但陈雨婕家现在终于攒够了换房子的钱,搬了新家,再没有茶牌室的胡牌声,也没有满地的烟头和瓜子壳,今天晚上应当会好好吃一顿家常饭。

    于是他也不好去突然拜访。

    邓林卓跟他老爹一起出去旅游了,还开那辆面包车,后备箱里搁着各种生活用具,喜得他发了好几条朋友圈晒自己的旅行日记。

    江稚茵耸一下肩膀,把手机揣进口袋里,干脆提前去高铁站等闻祈。

    他是下午六点半到的,那时候天色将晚,他只身拎着那个熟悉的行李箱出来,在见到他的那一瞬间,江稚茵心里突然踏实了,像踏出去的一脚稳稳踩实在地面上了。

    他狐疑问着:“就这么几天你还拖这么大一个箱子?”

    闻祈回答:“没别的行李箱能用。”

    他的话一直不多,有意提起话题的时候就有点没话找话的意思,江稚茵一直在走神想事情,回答得也不认真。

    这点很容易就被旁边心思敏感的人察觉到,闻祈撇开眼,又变安静了。

    五月份的天气已经比较热了,滨城的气温上升到最高二十五度,江稚茵在路上没走一会儿就感觉到燥热。

    车站都是假期回乡的人,还有从外地来旅游的游客,将车站围堵,行李箱的车轮声三百六十度环绕响起。

    等车的人很多,闻祈的手指轻轻敲在行李箱的拉杆上,在看着江稚茵的时候总是会想起那天晚上在车里,成蓁说的话。

    一旦想到“江稚茵可能是成蓁的妹妹,成国立的女儿”,心脏里就像迅速燃起了一阵青烟,缓慢膨胀扩散,呛到咽喉,只觉得喉头发痒,自己应当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在江稚茵第一次有了“妈妈”的时候,他被丢下了。

    不知道如果有第二次,他是不是又会像以前一样走得爽快,无论如何,他不可能再给他放手的机会。

    见识过成蓁和卓恪方的关系,闻祈不喜欢那种被忽视的关系,他恨不得让江稚茵二十四小时都只盯着自己,这时候也耍了自私的性子,不想跟江稚茵说什么。

    他后知后觉自己嘴里传来铁锈味,才发觉自己为了克制说话的欲望,将舌尖都咬破了,舌肉和下唇都传来苦腥味,他将血当作烂肚的秘密一样吞咽下去。

    江稚茵对此一无所知,在公交车到站以后就催他下车。

    因为邓林卓出去旅游,他现在住的房子就暂借给闻祈住几天,就租在他大学旁边的一栋筒子楼里。

    从公交车站牌到筒子楼还有一段距离,中间要经过他们以前上过的滨大附中,高中生的五一假并不会放足,因此里面还有不少学生。

    江稚茵在门口停了一下,他抬手揪了一片树叶,说好久没来过这里了。

    其实对于他来说,这也算不得他的母校,毕竟江稚茵只在这里念了半年书。

    周围的人很少,舌尖传来迟钝的痛意,但这种痛感于他而言反而是解救,闻祈低敛住眸子,微微掀动一下嘴唇,似是要发出声音。

    江稚茵没能注意到他曾想开口说话,在闻祈出声之前徐徐念叨:“邓林卓去旅游,陈雨婕换了新房子,小马现在也会喂狗会摁计算器了。”

    他的视线飘忽一下,松了手里的叶子,看着学校里手挽手经过的学生,轻声道:“我妈也找到他真正的孩子了,但是那孩子不认他,他说现在大家都得到了自己的幸福,过上了稳定的生活,这样就很好。”

    闻祈撇眼看向他,手指不再用力,指腹和掌心留下几道深深的月牙形的指甲印。

    “你喜欢现在的状态?”他停顿一下才说,嗓音稍显艰涩。

    江稚茵偏头笑笑:“如果一直都像现在这样挺好的,可以跟朋友一起出去玩,妈妈身体不再出问题,我和你安稳地过下去。”

    他继续往前走,声音变大了一点:“一直不变就好啦。”

    闻祈敛起眼睑,对江稚茵温和地笑一下:“嗯。”

    江稚茵一直跟他到邓林卓的单人公寓,闻祈一进门就接了个电话,好像在说假期兼职补习的事情。

    闻祈在学校里参加比赛拿过不少奖金,平时还要给高中生补习,每天都忙得团团转。

    江稚茵劝他:“何必让自己这么累,也可以放松几天吧。”

    “放松不了,我需要钱……”他声音倏地变轻,像是想起什么不好的事,“很多。”

    他没有说原因,但江稚茵自己猜测,兴许是因为以前总是很拮据,闻祈对金钱总有种莫名的执着,他需要银行卡里的数字不断上涨,尽管他会因此变成一个持久受人鞭策的陀螺也无所谓。

    江稚茵下意识想拉拉他的手,闻祈起先没反应过来,在指尖即将触碰到的那一刻又突然把手缩回去。

    “?”

    他抬眼不解。

    闻祈缓慢移开视线,只笑说自己手脏。

    鞭在背后的那只手,掌心是新旧交错的指甲印,有的已经破皮结痂,拇指指尖也被重复咬烂多次。

    曾经求之不得的东西终于到手,但闻祈仍旧每分每秒都饱尝焦灼。

    第42章 金鱼

    他曾经花了很长的时间戒烟,离开了那所垃圾学校,然后像他以前通宵学说话一样补着落下的课,熬着一个又一个的夜,写的卷子摞起来能堆得和桌子一样高,才转进了滨大附中。

    当他把以前的校服扔进垃圾桶,换上新学校的校服以后,以为生活会焕然一新,他能一个崭新的、不会令人厌恶的模样去见江稚茵。

    因为自卑感太过旺盛,因为得到得太过不易,闻祈不允许这其间出现一丝一毫的差池。

    戒掉以前那些恶习耗费他很大力气,如今他不知道又要花多少时间戒掉掐手的习惯。

    人要漂亮精致,手也要,那是唯一被江稚茵夸过的东西,至少要在他发现以前,让掐出的伤痕愈合掉。

    全身上下,从发梢末端到每一寸指甲,闻祈都需要保持最完美的状态。

    因为他的筹码本就不多,吸引人的地方好像也没有几个。

    所有的这些事实都让他愈发焦躁。

    江稚茵看他垂视着地面,记起这个人确实很爱干净,以前还住在车库的时候就总是擦手。

    这栋房子里之前住着邓林卓那个糙汉,东西扔的到处都是,垃圾桶里的外卖盒也不知道搁了几天了,闻祈将行李箱搁在玄关的位置,先一步进了洗手间,佯装洗手的样子。

    江稚茵记起来还有话要说,在外面叫他:“既然你都到滨城来了,不然明天去我家一趟?我还没跟我妈说过咱俩的事。”

    凉水冲刷着手上细小的伤口,闻祈动作微滞,睫毛轻眨了一下。

    手掌传来轻微的痛意,闻祈回过神,关了水龙头,抽了一张纸巾攥在掌心挡住伤口,拉开洗手间的门回应:“明天?”

    江稚茵看着他的模样,问他:“你明天有事?”

    “嗯。”闻祈将纸巾捏在手里,“明天上午帮别人补习,下午打算去看看王奶奶。”

    江稚茵不作他想,点点头,说那就有机会再见。

    “也不用太紧张吧,只不过我妈嘱咐过我,说我谈恋爱的时候一定要把人领到他跟前看看,因为他……很有可能说发病就发病了,也没什么征兆。”

    江稚茵叹一口气:“我妈以前遇人不淑,他很痛恨那种不学无术,成天躲在学校厕所抽烟,窝在网吧成天成夜打游戏的混混,从小就跟我说一定不能和这样的人沾上关系,不然他会死不瞑目。”

    他自顾自地说了一通,再度偏头看过去的时候发现闻祈的身子有些僵硬,还以为他在暗自紧张。

    “不用太过担心,你挺好的,又不是我妈说的那种人。成绩好性格好有上进心,我妈不会为难你的,他最喜欢乐于挣钱的男人。”

    江稚茵向来乐观。

    闻祈迟迟不曾开口,眉毛压低,薄薄的眼皮倾下大半,淡色的唇被抿得很紧,却突然抿出一个笑:“你觉得我很好啊?”

    他双眼微眯住,看向他,嗓音近乎于呢喃:“有多好呢?”

    江稚茵觉得眼前这个人的气质又变得含混起来,仿佛周身笼罩着一层迟迟不曾散去的黑色雾气。

    就好像在隔雾观花时,注视了一场花瓣的凋零,然后眼见着从花芯中钻出一双竖起来的漆色眼瞳。

    来不及等他再多揣摩,闻祈已经偏开头走向别处。

    “对我误会有点深啊。”闻祈淡声说,“也许我并不是什么好东西。”

    说出这句话的确是冲动之举。

    最近发生的事好坏参半,闻祈性格变得阴晴不定,仿佛在内心里压抑着莫大的情绪。

    之前觉得只要江稚茵喜欢上他,他可以不择手段,可以装一辈子,可以永远当个好人,说不定那些掩埋在内心的阴暗想法,那些仿若锁在尘封木匣里的占有欲和嫉妒心就不会像漫长雨季衍生的青苔一样满溢出来。

    但人最害怕的不过一个“得到过又失去”,如果再被丢下一次,闻祈觉得自己真的会成为闻春山口中的“疯子”“神经病”。

    现在他胃口变大,贪欲更重,希望在某一天江稚茵发现他并不如他想象中那般好的时候,也不会离开他。

    被隐瞒的那些过往永远见不得天光、烂在过去就好。

    现在闻祈只希望他能够喜欢上真实的他、坏的他。

    他抬手盖上水壶的盖子,倒了一杯茶水,但壶中的茶水似乎已经隔了夜,抿进口中的时候漫生出浓重的涩口感。

    江稚茵看出他又在自暴自弃,生长环境不好的人都会有这个特点,觉得自己做什么都不对,十分在意别人的想法,那股自卑感仿佛在他被丢弃的那一刻就用钻头在他的骨髓里钻了一个虫眼。

    在曾经的“茵茵”的努力下,那钻痕似乎淡去一些,但又在他离去的那十二年里繁衍出更深重的、如同虫噬一般的疼痛。

    这打消了江稚茵打算回家的念头,他假装没事人一样,帮忙收拾着沙发上摆放得乱糟糟的东西,一边收还一边吐槽:“他家可真够乱的,不知道冰箱里有没有能吃的东西。”

    他灵光一现:“对了,之前我说想吃龙虾面,结果那次你就给我剥了几个虾,我一直都没吃上,今天做给我吃吧。”

    闻祈的目光一瞬不移地落在他身上,江稚茵一笑,推着他肩膀让他去厨房:“你去准备一下,我叫个小龙虾的外卖,后面几天你又忙,我不还得馋好久?”

    他想一出是一出,念叨完就坐在沙发上扒拉着手机,真的开始挑选起评分最高的小龙虾店铺来。

    透过窗户往外看,隔着一条算不上宽阔的街道,学校的放学铃声传来。

    在吃过饭以后,江稚茵陷进全是学生的人潮里,听着他们碎碎念着,讨论着学校里的八卦,居然也突然怀念起来。

    虽然也并没有隔太久,虽然他到现在的心态并没有被改变多少。

    滨城不像海城,海城喜欢在马路两边种上高高的梧桐树,春天的时候能去海棠花街闲逛,踩那些大风刮下的花瓣,江稚茵就走得慢了一些。

    自从高中毕业以后,江稚茵很少再有被江琳批评晚回家的机会,这次他连被批评都只觉得这感觉熟悉到让人高兴。

    他妈觉得他越长大人越傻。

    江琳说了他几句,又去抽屉里翻出几个药瓶,按照惯例把药丸咽下去。

    江稚茵坐在沙发上,坦白:“我谈恋爱了。”

    他妈咳了一声,嘴里的水还没完全咽下去,被呛了个猝不及防。

    江稚茵看着电视节目,眼神没怎么动:“你说让我一定要告诉你的,我这不没谈几天就跟你汇报了吗?”

    江琳擦了擦嘴,缓了几个呼吸的时间,然后才开口问:“你们学校的?”

    “是。”他承认,“你也认识,闻祈。”

    江琳皱了眉。

    通过这样的小表情,江稚茵猜到他对闻祈并不满意。

    大多数时候他对自己都是开明的,但这种“开明”体现在:只要不违反我给你制定的最低准则,比如不能跟不三不四的人为伍,不能烧杀抢掠等等等等,其它事都好商量。

    但作为一个“过来人”,江琳还是有自己的偏好的,他在这方面跟大多数的母亲一样,希望江稚茵的另一半温文尔雅、无不良嗜好、学历高、能找一个稳定的工作、父母性格也得好相与、家庭情况不能太差……

    闻祈有好几条都不太符合,因此他并不太称江琳的心。

    但是闻祈目前还没有打破江琳的最低接受限度,因此他妈并不会直接说“不行”,只是不太高兴而已。

    “算了……”江琳放下水杯,“谈恋爱我不干涉,等你俩真往后走到更深入的一步了再说,我会继续跟进的。”

    这话说的有点官腔,像在汇报工作,木讷得江稚茵想笑。

    “好。”他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转头去拿果盘里的梨。

    盯着电视机上无限重播的电视剧,江稚茵有些恍惚,觉着现在岁月安稳,可以一直这么过下去就好了。

    大家各得其所,江琳永远健康,那个小孩要是有一天跟妈妈和解了,一起坐在一起吃一顿饭也未尝不可。

    这么想着,他咬下一口皇冠梨,却发现是坏的。

    梨的内里已经烂掉,含在嘴里发出浓烈的酸苦味。

    /

    五一假期快结束的时候,江稚茵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去,期间接到了赵永伟的电话,说他奶奶让他送点礼物给自己。

    江稚茵婉拒着说“不用”,电话对面传来一阵乱七八糟的声音,电话被人夺过去,他听见对面那个老人咳嗽到发哑的声音,像是生着病:“不会打扰你吧?我就是想跟你道个谢,小伟说你是他以前的同学,你们都在一个学校,还可以相互照顾一点儿嘛。”

    看来赵永伟并没有跟他奶奶讲清楚,不仅没有解释他自己没有考上大学的事,现在把他也扯进去,难道他还得一直做他的证人,证明他还在海大念书吗?

    他随口应了一句,这个时候也不好去做那个“坏人”,说人家孙子怎么怎么样,只能够保持沉默,应一些无关痛痒的话。

    在江稚茵的一再推拒下,老人只能放弃,转而叫赵永伟到学校里再好好感谢他。

    江稚茵叹一口气,挂了电话以后觉得饿,去冰箱里看了一圈,发现没有什么菜。

    他问江琳晚上要吃什么,江琳拎着包作势出门,面色称不上好看:“我出去办点事,你自己点个外卖吧,别吃不健康的啊。”

    江稚茵翘着脖子说“好”。

    陈雨婕搬家已经搬好了,他叫江稚茵去他新家看看,正好江稚茵也没地儿吃饭,就答应了,揣了个钥匙就出门。

    他扫了一辆单车,停在一个交叉路口等空等,傍晚的气温很闷很热,江稚茵空出一只手扇风,被突然穿行过去的电动车挤了一下,差点倒在路边,于是他心情不太好地拖着车靠到路边的位置,继续等着绿灯。

    边上是一家小的甜品店,透明橱柜里刚烤出来的面包散发着浓郁的香味。

    江稚茵被勾起食欲,转了个头,眼神却晃了一下,连眼睛也不眨了。

    红灯终于变绿,他却迟迟没有出发。

    只是怔怔地,隔着那个落地玻璃窗,看着里面的江琳——

    以及对面的赵永伟。

    乍一瞬间,似乎有什么陈旧到几乎快被他遗忘的细节,重新搭上了他脑子里那根弦。

    第43章 金鱼

    江稚茵记起高中的时候大家都不敢去招惹赵永伟,一方面是因为他性子凶戾,总是挑事,招惹他没好处。

    另一方面就是因为赵永伟有心脏病,大家都怕把他气出个好歹来,自己反而摊上了麻烦。

    ……而江琳也是家族性心脏病。

    人行道上零星走过几个人,江稚茵却迟迟没有出发,脚尖抵着地,看着落地窗里对话的两人。

    红绿灯继续由绿转红,江稚茵又在原地停了一会儿,然后在下一次绿灯的时候踩上自行车踏板过了交叉路口。

    而甜品店里的气氛也很僵持。

    这是赵永伟第一次主动约他从未见过面的母亲见面,在此之前,他没给过江琳好脸色,也觉得不需要给。

    其实很小的时候听奶奶说过,他刚被生下来,妈妈就把他扔到奶奶家,二十年里不闻不问,对他不念半点情分。

    尽管他知道这跟他那个死掉的爹也脱不了干系,却也不能说江琳完全无辜。

    因此赵永伟十分怨恨江琳。

    “我以为你不会再想见我。”江琳说。

    赵永伟活到现在都是浑浑噩噩过的,恶习一大堆,一坐下就开始抖腿,江琳看得眉毛一蹙,他就又嗤笑一声。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你之前说你可以补偿我。”

    江琳看着他,没说话,赵永伟就继续吊儿郎当地开口:“我现在需要一笔钱,三十万,就当是你的抚养费怎么样?只要你把这笔钱给我,我以后再也不会找你。”

    听着这种狮子大开口的要价,江琳忍不住冷笑一下,但顾及着他对这个自己的亲生儿子的确心怀愧疚,于是还是忍了下来,调整情绪后开口:“你要这笔钱做什么?”

    赵永伟听见他刚刚那声嘲讽的笑了,他将腮帮子咬得鼓起,身子僵硬了很久才迟声开口:“奶奶病了,做手术,我们没那么多钱。”

    不然他也不会来找你。

    做了二十年的人,他朋友没交到几个,仇人倒是一大堆,真到紧急关头,一个能帮上忙的都没有。

    前些日子他下班回去,打开门看见老人卧在地板上,去医院检查以后,查出来脑子里有个瘤,目前还没恶化,及时做手术可以摘除,再拖下去风险也会增加。

    赵永伟没把这种让人捉急的事情告诉奶奶,怕他自己着急,反而对病情不好,于是只骗说他是太累了,吃点安神的药就能好。

    家里只有一老一小两个人,根本没有能充当顶梁柱的劳动力,更别提什么存款了,赵永伟四处借钱无门,最后只能想到这个刚来找过他的“妈妈”。

    江琳明显对他这种撒谎成性的小孩没什么信任,他从包里拿出手机,低头道:“我打个电话问问你奶奶,是不是真的需要这笔钱。”

    赵永伟绷不住了,把嗓音放大:“你能不能别老去烦他!你把这事告诉他只会让他干着急,见不得我们好也不用做到这份上吧。”

    闹出的动静太大,店里的人都注视着这边,江琳看着对面脸红脖子粗的人,心说真是连恼羞成怒的样子都和那个混蛋冉清岳一个样。

    他本身就恨透了这种吊儿郎当不学无术的混球,此时看着赵永伟更是总让他想起自己之前做过多少蠢事,于是江琳沉静开口:“你不让我求证,今天拿奶奶病了找我要三十万,明天拿你的病再找我要三十万,我又不是什么大富翁,给不起那么多钱。”

    “真是跟你那个爸一个样……”江琳把包扣上。

    很久之前,冉清岳骗他拿钱给他出去乱花的时候,也是这副样子,只要他说他没有,就气得脸红脖子粗。

    赵永伟活脱脱是翻版的“冉清岳”,尽管他并不姓“冉”,而是跟了奶奶姓。

    但这也改变不了他骨子里的肮脏,真是子承父性。

    江琳拎包作势要走:“如果这件事是真的,你把你奶奶的检查报告发给我,他身体有什么差错的话,我会尽可能帮忙。”

    说完他又停顿了一会儿,表情复杂了一些:“但是我并拿不出三十万,况且我和冉清岳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他的家人本身也不该由我来负担,你也不是听不懂话的小孩子,希望你能理解我。”

    江琳本身也没有太多钱,只是一个在单位上班的普通小职员,工资里一半还要存下来给江稚茵用,不可能全花在所谓的“初恋男友”的母亲身上。

    听见他一番冷言冷语的话,赵永伟双手握成拳头:“奶奶之前说你领养了一个孩子,他是谁啊?你愿意把钱花在一个毫无关系的人身上,也不肯拿出来给我们救急。”

    江琳太阳穴发痛:“你不要无理取闹,我已经说了只要你把检查报告带过来,我会尽力帮忙,这跟我的孩子有什么关系?”

    “再说了。”江琳已经不想跟他多费口舌,“他比你听话,比你聪明,比你让人省心,比你好太多,他值得我对他好。”

    人最烦自己被拿来比较。

    上学的时候讨厌被拿去和那些天之骄子比较,上班了讨厌被拿去和那些事业有成的人比较,在家也讨厌被拿去和那些结婚生子的家庭比较。

    在这时候也是,亲生的孩子讨厌被拿去和收养的比较,更讨厌自己的亲生母亲说收养的孩子比他更优秀更好。

    赵永伟喝完自己面前的一杯水,重重把杯子磕在桌面上,把牙齿磨得咔咔作响。

    “……”

    /

    江琳待在陈雨婕新家时也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总是盯着新刷的白色墙面发呆。

    陈雨婕在他眼前晃了好几下手,江琳连眼睛都不眨,他问江琳怎么了,江琳动了动脑袋,叹一口气,沉思几秒,最后只翘翘唇角说没什么。

    “赵永伟居然就是江琳的孩子”——这个认知让江琳至今仍不敢相信,始终没回过神来,甚至觉得今天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他迟钝地动了动手指,接过陈雨婕递给他的冰棍,拆了包装袋咬了一口,牙齿被冰得打颤。

    “你家这么早就开始冻雪糕了?”江琳尝试让自己去想别的事情。

    陈雨婕咬着棒冰,起身去推开房间的窗户,回答道:“新家还没装上空调,这几天气温高,就从店里的冰柜拿了一箱子雪糕回来,不然太热了。”

    江琳迟疑了一会儿,偏头看着屋外的天气,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快到又一年夏天了。

    傍晚的时候气温就没有大下午的那么高,江琳回家的时候,江琳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神情自若,好像并不打算提及下午出门见赵永伟的事。

    见江琳回了家,江琳把电视声音调小了一些,回头问他晚上想吃什么。

    再见到江琳的时候,江琳有一瞬间的怔忡,但很快就收拾好表情,把语气放得轻松:“家里有什么就吃什么吧,我没有特别想吃的东西。”

    江琳也不疑有他,点点头,从冰箱里拿了昨天的剩菜去厨房加热了。

    抽油烟机的声音一响起来,厨房里变得轰隆隆的,江琳坐在沙发上,看见江琳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发出响声,屏幕上出现三个大字,直白地显示着“赵永伟”的名字。

    如果说先前还只是猜想,那么此刻江琳越发能肯定江琳和赵永伟之间的关系。

    手机还在不停震动着,厨房里的江琳毫无所觉,江琳只是看着闪动的手机屏幕,没有动作,拿起遥控板把电视声音调大,等待那边自动挂掉电话。

    屏幕还亮着,赵永伟发了几张图片过来,附言:“这样总行了吧?”

    江稚茵并不知道他和江琳在谈论什么事,只是一个劲把电视声音放大,直到江琳都受不了了,跑出来夺遥控板,责怪他:“开这么大声音,耳朵不得听聋啦?”

    江稚茵笑笑:“听不见嘛。”

    江琳放下遥控板,瞅了一眼手机,表情明显有点慌,偷偷看了江稚茵一眼,紧张地抿着唇角,把手机带到厨房去了。

    江稚茵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剥了一个橘子吃下去,汁水在口中喷溅的时候他记起来什么,回房间给闻祈打了电话。

    春夏交接的时节,楼外满地都是飘荡的杨树花,拂到人的皮肤上发出细微的痒意。

    家里显得有些闷,江稚茵把窗户推开,一只胳膊松松搭在窗台上,把手伸出去抓那些杨树花,另一只附在耳边接电话。

    “在干什么?”

    在她把杨树花攥进手里的一瞬间,闻祈的嗓音也在耳边响起。

    江稚茵说:“没干什么,就是跟你吱一声,我想提前回海城了。”

    电话对面也很吵,闻祈似乎从什么闹腾的地方出去了,嘈杂的声音就减弱了一些。

    从扬声器里传来的声音仿佛带着电流:“之前不是还说很想家,要在家陪你妈妈?”

    江稚茵张了张嘴,在短暂地沉默后坦白:“我今天见到那个孩子了。”

    她没有特意指明,但闻祈也明白她在说谁,在长久的沉默中只发出轻而淡的呼吸声,随即“嗯”了一下,静静听着她的话。

    “是赵永伟,今天下午我妈去找他了。”

    “砰嗵”一声。

    那边传来巨大的碰撞声,像是闻祈的手机突然掉在了地面上。

    第44章 金鱼

    江稚茵的耳朵被猝不及防炸了一下,她默默把手机拿远,疑惑发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闻祈把手机捡起来,在忖度良久以后才继续出声,“……你妈妈有说赵永伟找她是什么事吗?”

    江稚茵反复拨弄窗栓,从鼻腔发出声音:“没有。”

    那边传来一道沉闷的呼吸声,倏然间被缓缓放轻。

    “我在这边还有工作,要等五一假期结束以后才能回去了,你先在家等我。”闻祈的嗓音有些发哑,他停顿几秒后再度开口,“有不认识的人敲门别开。”

    这话像嘱咐小孩子一样,惹得江稚茵有点想笑,她连声应“好”。

    回海城之前,江稚茵还很担心地叫江琳一定要注意身体,有什么不对一定一定要打电话。

    江琳无奈地看着她:“你每次走的时候都说这句话,都听腻啦。”

    江稚茵嗔怪她:“就像你每次在我回去的时候都说让我好好吃饭一样啊。”

    过安检以前她还回头看了一眼,江琳仍旧是处变不惊的表情,朝她微微笑着,江稚茵还是会想到那天下午透过落地窗看见的场景,于是只能错开眼睛,努力装着傻。

    这是江琳不想让她知道的事,那她就不该去过多探究了。如果真到了她必须知道的那天,妈妈也不会瞒着她的。

    “……”

    闻祈比她迟几天回来,那天的天气比以往更加燥热,春与夏似乎失去了过渡的间隔,彼此胶粘在了一起。

    半夜里江稚茵听见被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伸手摸过去,旁边空了大半。

    卧室的门露着一道缝隙,江稚茵翻身下床,借着一点薄薄的月光,视线从那道门缝里钻了出去,看见闻祈正站在储物柜面前,拉开了抽屉。

    因为视野昏暗,她也看不太真切,只能眯起眸子去辨别他的动作,听见拉抽屉的动静,然后是一点沙沙声,像是从瓶子里倒出来什么东西,被他嚼碎咽下。

    倏地,闻祈似撩了眼皮看过来,手中动作一顿,轻缓地把手里的药瓶搁回去,然后把抽屉推进去。

    “吵醒你了?”他嗓音泛着浓浓的哑意,像一把粗沙咽进了喉咙。

    江稚茵把门拉开得大了一点:“有点口渴,就醒了。”她抬步走过去,“你刚刚在吃什么?”

    脚下踩着他被月光拉长的影子,江稚茵打算伸手重新打开抽屉看一眼,但手刚伸出去就被闻祈握住、制止。

    “没什么,吃了点感康药片。”他说,“有点感冒,晚上不太舒服,起来又吃了一次药。”

    江稚茵沉默着,他就拉起她的手往自己脸上放,先是让她的掌心贴着脸颊,复而又贴上他额头,然后说:“没骗你,体温都高了。”

    这话确实不作假。

    从掌心传来的皮肤触感细腻温软,体温稍热,连从他鼻腔喷洒出来的呼吸都带了一股热意,打在江稚茵手侧,让她不由自主缩了一下手指。

    暮春季节的夜也满是燥热,她的心像膨胀的氢气球,逐渐升高、飞远,思绪漫无目的,只得讪讪把手收回去,垂在身侧捏合住掌心。

    江稚茵摸了下脖子:“不太严重的话,好好休息一下,我去倒水喝。”

    闻祈含着极淡的笑意“嗯”了一声,在她趿拉着拖鞋转身的那一秒,又卸下了表情,眉眼变得空洞,眼中无悲无喜,撇眼看了眼窗外。

    海棠花已经不再开,居民楼外黑灯瞎火,只有夜鸟飞来。

    “……”

    平和的生活会轻而易举磨掉人的意志力。

    江稚茵起先还是井井有条的人,考试过后也变得丢三落四的,好不容易配了一把新钥匙,结果坐在实验室电脑前,一摸口袋,只掏出几团纸巾来。

    找遍了书包里里外外的夹层,也没有看到钥匙,她只好给闻祈打了个电话,问他是不是有时间,她去找他拿钥匙,要回家取一些资料。

    闻祈说他现在送过来。

    大概十来分钟以后,江稚茵收拾好东西,准备先回家取东西,闻祈依靠着门外的墙等她,实验室的学长学姐都侧目看过去。

    有熟稔的学姐直接拉着她胳膊调侃:“厉害啊,才一年就交上这么帅的男朋友。”

    “什么啊。”另一个叫魏蔓的学姐拍拍她的肩膀,“她自己就很优秀,跟小江同学谈恋爱才是福气哈哈哈哈。”

    江稚茵被她俩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哎呦”了几声,急急把电脑装进包里,拉上拉链。

    刚刚还笑着的魏蔓慢慢降下唇角,想了想,还是开口:“我之前看你俩一起骑车回家,住一起了?”

    江稚茵把包拎在手里,点了点头,解释着:“他宿舍关系不太好,就跟我搬到一起住了。”

    魏蔓盯着她看了几秒,慢声提醒:“我之前听社团里的男生闲聊过,说他们院有个聋人怪咖,半夜不睡觉就一个人跑到走廊的窗户那儿靠着吹风,谁跟他说话都不搭理,舍友觉得他跟一只鬼一样,都不愿意跟这样的阴沉男住一起,最后都申请换宿舍,搞到最后那间宿舍就只有他一个人。”

    江稚茵眼睫抖了一下,似在沉思,魏蔓忙笑了几声:“当然,我说的这个不一定就是你男朋友,咱们学校还有挺多这样的特殊学生的,我就是随口跟你说说。”

    “不过说真的。”拽着她手腕的学姐抬眼看向门边,“虽然他长得挺帅的,但你没发现吗?”

    江稚茵:“发现什么?”

    学姐欲言又止:“你男朋友眼睛像蛇,看起来满腹心机的。”

    这话一落地,江稚茵下意识抬眼看过去,闻祈靠在门边,狭长的双眼轻眯起来,似是判断唇形,对上江稚茵探过去的视线以后,他又展现着温和的笑意,薄唇轻抿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但你一盯着他,他就乖得不得了,好奇怪。”

    魏蔓给了她一手刀,将她从江稚茵身边拉开,评论着:“微表情学的课听傻了吧,人家谈得好好的,咱就支持鼓励就好了,少倒油了。现在不都喜欢动物化长相吗?兴许人家就是蛇系美人长相。”

    被拖开的学姐喏喏答是,转身做自己的事情去了,魏蔓推了江稚茵一把,催着:“行了,跟我们在这儿唠半天了,人都等你好久了,回去取资料吧,下午见啊。”

    江稚茵背上单肩包,应了一声,朝门外走去。

    闻祈跟着她一起下楼,走出实验楼以后,外面日头正高,炙烤大地,走出高楼的影子以后被阳光直射着,连眼睛都睁不开。

    江稚茵跟他说:“你把钥匙给我就行了,我回去拿个东西就得再回学校来。”

    他显得有些沉默,跟她只隔着半米距离,漂亮的眉眼低垂着,只盯住地上的树影,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她说话。

    江稚茵停住步子不走了,很轻地捏他的耳朵,嘟囔着:“你助听器坏掉了吗?”

    踮脚凑得近了,闻祈斜眼睨向她,江稚茵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他的眼睛,在那一刻忽然记起学姐的话,仿佛真的能看出一点蛇眼的形状,但又不是那么像。

    毕竟人的眼瞳不是竖起来的,只能说他面无表情时给人一种蛇的冷感。

    跟江稚茵稍显棕色的瞳色不同,闻祈的眸子是纯粹的黑,边缘又仿佛有些虚化,泛出一些灰白色来。

    如果真要说他的眼睛与旁人有什么不同……那大抵就是闻祈的眼睛像没有上过高光的油画,即使眼型上挑昳丽,中央却永远只蕴着一团沉黑,看不出光亮,像永远蒙着尘埃的黑色珍珠。

    她下意识多看了几眼,闻祈意识到什么,周身气压低了一瞬,倏然间掰过她的下巴让她往前看,杜绝了江稚茵的视线。

    他嗓音清冷:“没坏,听见了。我也没什么事要做,顺道跟你一起回去。”

    说着,闻祈勾起她的手指牵上,江稚茵摸到异样的触感,低眼一看,他左手大拇指上缠了一个创可贴,掌心潮湿着,像是出了一点薄薄的冷汗。

    江稚茵没把实验室里学姐的形容太过于放在心上,她哀叹一声,懊恼地与他说着闲话:“早知道今天这么晒就带一把遮阳伞出来了。”

    闻祈回答得心不在焉,热风乍起,他漆色的发在空中翻飞起伏,明明是热天,但他飘起的头发却仿佛冬天被吹起的雾。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隔着几道或圆或方的花坛,赵永伟缓慢收回视线,坐在电动车上,扣出盒子,从里面倒出一根烟来。

    手都捂上烟头了,他才记起来这打火机早就没油了,摁不出火来,于是又作罢。

    边上的同事往驿站里放完快递件,拎着一瓶喝了一半的矿泉水倚靠着车头跟他聊瞎话:“你今天不去医院照顾你奶奶?”

    赵永伟咬着烟,把打火机扔进垃圾桶里,含糊道:“晚上下班了去,白天要干活儿。”

    “确实哦。”同事点点脑袋,“手术费那么多,现在肯定缺钱,你筹到了吗?”

    说到这个赵永伟就烦得不得了,他眉心一蹙,连嘴里叼着的没点燃的烟都给吐了:“筹到一部分吧,我那个妈她给不出来多少。”

    几秒以后,赵永伟又抬起眼睛看向闻祈离开的方向,笑了一声,拧着电动车开走了。

    第45章 金鱼

    海城的夏天正式降临,外面的大马路被日光炙烤得滚烫,鞋底轧上去像一脚踩在了炭火盆里。

    但在这样的时节,出租屋里的老空调却坏了,任江稚茵怎么摁遥控器都不吐凉气,反而往她脸上喷出源源不断的热流。

    江稚茵无语地关了空调,把家里所有的窗户都打开,窗帘用皮筋绑在一起,然后在盘腿坐在沙发上给维修师傅打电话。

    维修师傅扯着嗓子喊:“现在太热了嘞,出工的人少,等我跑完手头两个单子再过去你那儿喽。”

    闻祈从冰箱里敲了冰块搁在玻璃杯里,贴上她的脸,江稚茵被冰得龇牙咧嘴,又觉得舒适了不少,掌心贴着闻祈拿着杯子的手背,将凉意往自己脸上靠,还不忘继续跟师傅周旋:

    “那您什么时候能来嘛?今天晚上?”

    闻祈低低垂眼,其实手臂有些发酸,此时也只能任由她握着。

    对面答:“晚上肯定没时间啦,明天上午吧。”

    挂了电话,江稚茵长长叹一口气,更觉焦躁。

    她松掉闻祈的手,捂着那杯冰块靠到窗边吹风,结果只感受到满面热气。

    江琳寄的特产是傍晚到的,但是两个人都没心思吃,江稚茵坐在桌边为今年的期末考复习了一会儿,很快就热得没了心思,在床上摊成“大”字,晚上睡觉的时候也不想盖被子。

    江稚茵感觉自己都热得缺水了,嘴唇变得干巴巴的,她爬起来灌下一大杯水,然后去梳妆台的抽屉里翻出之前买的润唇膏,往嘴上涂了好几道,显得粘腻。

    闻祈似乎还没睡,翻了个身,右手支着脑袋斜眼睨她,看上去在沉思着什么,睫毛深敛住瞳眸,在下眼睑处投落着鱼刺般的细影。

    江稚茵坐到床边,唉声叹气的:“这还不如以前睡在那个车库里,那个时候好歹还有个风扇吹吹。”

    闻祈表情未动,只是一直盯着她喋喋不休的嘴唇,一张一合的,涂上去的润唇膏在床头小夜灯的照射下发出亮晶晶的光泽。

    刚刚背着江稚茵吞了一片药,闻祈的意识也沉了下去,有点犯困,眼皮变得沉重起来,思绪像揉成一团的纸片。

    他倾身过来,长臂圈住江稚茵的腰,脑袋压在她大腿上,顶住腹部,趴上去的时候连带着眉心也舒展了一些,像是压在心头久久难以言喻的秘密,以及那些宛如不可告人的沉疴一般盘虬在心底的压抑,在这个没有冷气的夏夜就能够被短暂忘记。

    江稚茵能感受到他的呼吸,她徐徐低眼去瞧他,只见意识不清的人侧卧在她腿上,一只手还攥着她衣物一角。

    这样她没法睡觉了……

    江稚茵想让他下去,回自己的位置睡觉,闻祈却轻声开口唤她:“茵茵……好累,让我靠一下。”

    兴许是因为这个夏天太过炎热,连带着闻祈身上的水分也被暴晒蒸发,他整个人变得皱巴巴的,没有活气。

    江稚茵听见外面好大声的蝉鸣,她原地待了一会儿,打起哈欠来,再低头的时候见闻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睛,正一瞬不移地盯着她。

    忽然想起那天学姐对他的形容,江稚茵后续还在网络上搜了一下,网上说:“蛇眼面相”的人工于心机,懂得如何掌握机会的要领,对自己的欲望反应迅速,意志力强盛,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像蛇一样执着,因此人缘十分不好。

    闻祈这几点倒是还蛮符合。

    在她出神胡思乱想的时候,闻祈执着地扬着眼睛盯着她微微抿住的双唇,昏沉的意识似乎拨云见日。

    他用手肘撑在床垫上,在江稚茵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半阖住眼皮,单手把着她的后脑勺,指缝里塞满了她顺滑的乌发,然后缠吻上来。

    嘴唇上的润唇膏在反复不断的磋磨中被舔掉,唾液交融在一起,像是蜘蛛在牙齿上结了网,并报复性地蛰痛了她的口舌,泛起粗粗徐徐的麻意。

    他吻掉了江稚茵唇上粘腻的润唇膏,复而换上另一种粘腻湿润,小心探出的舌尖描摹着唇形,像蜗牛蜿蜒过后的砖面,留下浓重的潮意。

    贴着的唇缓慢撤离,但距离仍旧很近,两人耷下的眼睫毛都快交缠在一起。

    这点湿润似乎轻而易举将闻祈浸透,他的身体不像刚才那样干裂了,成为一抔能被在手里被捏合的黄土。

    原来人在被好好爱着的时候,是不会变得皱巴巴的。

    闻祈亲完就躺了回去,黑色短发压在柔软的枕头上,嗓音像滑滑的冰块:“你学东西应该很快吧?”

    他问得莫名其妙,吐字含糊,已经困得即将睡过去了,耳朵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戴,兀自陷入无声的世界,却还是以一副极轻的声音开口:“那种事……也该学学了。”

    江稚茵甚至很认真地反思了一下所谓的“那种事”是指什么,在她思考了好久以后,耳尖突然变得通红。

    睡在他身边的时候,不知怎地,江稚茵觉得闻祈的身体变得很沉重,吸气和呼气的声音都很沉闷,就像是身子被什么东西压住,但脖子上却被一根吊命的钢丝箍着,逼得他大脑神经即将崩盘,却又死死克制着。

    他把江稚茵当作唯一的救命稻草,攥着她的手腕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江稚茵发现自己手腕已经被握出一道不轻不重的红痕。

    因为她皮肤容易留下痕迹,那红色的指印好几天都没消下去。

    暑假期间,邓林卓迷上了打台球,几个人一起在滨城订了一个台球馆的位置。

    小马一开始还兴冲冲的,结果邓林卓怎么教他他都玩儿不明白,那台球杆在他手里只能充当一个金箍棒耍威风的作用,后来他也觉得没意思,一个人跑到旁边的椅子上翘着腿看动画片去了。

    馆内其实没几个人,但邓林卓非说这是小资阶级高雅爱好,一副非常懂行的样子,江稚茵在一边笑说他就会吹牛逼。

    陈雨婕拎着一个进货单看,江稚茵凑到她跟前好奇地问她那是什么,陈雨婕点了点纸面,哀叹道:“家里小店的进货单,我爸前阵子踩梯子的时候摔了一脚,骨折住院了,我妈现在在医院照看他,店里的事得我多帮着看一下了。”

    江稚茵点几下头,特别关心地说:“那你也得多注意身体啊,平时在学校就忙前忙后的。”

    陈雨婕笑一下回答:“定期检查一直在做,现在我身体挺好的,家里现在就为我爸骨折的事忙前忙后,就我稍微空闲一点,搭把手看一下店里进货的事,也不是很麻烦。”

    马世聪痴痴傻傻的什么也没听懂,只跟着动画片里一起傻乐,邓林卓连输几场有些不顺心,摆摆手说自己要休息一下,跑来江稚茵旁边坐下,张口就开始吐槽闻祈的“恶行”。

    陈雨婕就松了挽住她的手,然后继续填着进货单。

    场地里人声寥寥,邓林卓特别生气地吐槽:“哥儿也真是的,仗着自己以前经常泡台球馆,现在把我虐得体无完肤的。”

    江稚茵其实没大听进去,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嘴上倒是回得快:“他还会打台球?”

    说到这个,邓林卓又开始满嘴跑火车了,其实他心里还是挺佩服闻祈的,把闻祈说得什么都会:

    “当然了,他高一那年吧,那时候他也不上课,我们那高中旁边的街机都是他一个人打通的,那积分现在还排第一。那时候哥儿白天就去网吧打游戏虐渣,晚上就在泡在台球馆里,偶尔搭一件衣服在脑袋上就躺在长椅上睡过去了,老板还得给我打电话让我把人领回去。”

    他描述得绘声绘色的:“我当时一来,嚯,好多姐姐想请他喝酒,他从椅子上起来就走了。”

    “但是她们不知道哥儿最讨厌酒了,街上碰到个喝酒的人他都嫌恶得要躲三尺远,当时我想带他回车库呢,结果他睁眼一闻到那开了盖的酒味儿,当即就吐了。”

    这段恶心的记忆至今让邓林卓记忆犹新,因为闻祈当时尽往他身上吐了。

    江稚茵捕捉到几个关键字眼,后知后觉地眨动眼睛,看着眼前正慢条斯理往台球杆上擦巧粉的闻祈。

    “他闻到酒味儿就吐了?”

    那他之前是怎么三番四次的把酒咽进肚子里的?

    在她生日那天,在她拎着小龙虾和酒跟他确定了关系的那天,闻祈都喝了酒。

    也都吻了她。

    邓林卓跟她说的这些事都是江稚茵闻所未闻的。

    耳边邓林卓的声音仍在喋喋不休,甫一抬眼间,江稚茵看见斜倚在台球桌旁的闻祈,室内忽明忽暗的灯光笼罩着他周身,整个人仿佛都罩上一层毛茸茸的光亮。

    他总是惯常沉默,情绪不喜外露,偶尔展露的笑意也显得虚伪。

    这么想着,江稚茵把视线投往前方,看见闻祈已经搁下了球杆,用三角框框住十六个球,表情寡淡,最近时常出神。

    第46章 金鱼

    “闻祈以前还经常打游戏?他高一为什么不上课?”江稚茵问起,邓林卓一下子噤了声,显得有些慌张起来。

    “……这个啊。”邓林卓眼睛往台球桌那边瞟了瞟,因为自己一时嘴瓢而懊悔不已,“那段时间哥儿的……耳朵?对的,耳朵特别不好,助听器坏了听不见,然后就没去,在家歇了一段时间。”

    因为知道江稚茵跟闻祈现在感情正好,他绝不可能因为自己一时嘴快让两个人之间有隔阂,于是邓林卓总是想着尽力隐瞒:“哥儿一直都很上进勤奋的,一边上学一边做兼职,就是为了攒点老婆本。”

    像是自己也词穷起来,邓林卓不知道要如何跟江稚茵证明,最后只能无比粗暴地道:“总之我跟你打保票,哥儿肯定是个好人,肯定会对你非常非常非常好,这点你不用担心。”

    他一连讲了好几个“非常”,其实江稚茵本来也没担心过这样的事情,但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对重逢之前闻祈的样子感到好奇。

    是不是像后来一样,依然留着有些戳眼睛的头发,依然不怎么搭理人,被叫做“怪咖”。

    没遇到自己以前的闻祈,究竟是什么样的?

    这个念头刚从脑子里陡然冒出来,擦完巧粉的闻祈就缓步移到休息区这边,顺手拿走了江稚茵搁在桌子上喝了一半的矿泉水,拧开瓶盖小口抿进嘴里,侧目安静看着邓林卓,语调幽幽:“你在跟她说什么?”

    邓林卓僵硬地笑笑,声音像卡壳的子弹一样一个挨一个往外蹦:“没有说什么啊……就纯瞎聊,说你努力挣老婆本,是个可靠值得托付的人。”

    闻祈翘了一下唇角,明显没信,把暗含警告的视线从邓林卓身上撤离,又闲闲饮下一口水。

    人生活的圈层有时候就像固定了一样,什么样的阶级就会遇见什么样的同伴,承担什么样的苦难与盛大。

    江稚茵就像是活在一个万花筒里,睁眼闭眼,看见的都是别人或绚烂或糜烂,但都相似到可怕的人生。

    晚上她跟闻祈提起白天的事情,把冷气调低,整个人窝进被子里,下巴戳着软软的空调被,惬意地眯起眼睛,如往常一般在睡前说几句闲话:“邓林卓说你以前在台球馆兼职过。”

    闻祈的脊背突然僵直一瞬,表情也没那么自然,稍显刻意道:“以前需要钱,当时给我开的时薪不错,通常又是晚上值班,不会耽误课程,所以去做了一段时间。”

    他眼睫低垂,半阖着漆黑双眸,沉思着如何找一个通情达理的解释。

    江稚茵睁开眼睛,疑惑道:“啊?邓林卓说你高一的时候因为耳朵的事情休了学的啊。”

    “……”

    在长久的沉默以后,闻祈捏动自己耳垂,唇角向下抿出不悦的弧度,随后解释着:“休了半年,下半年还在上课。”

    他表情仍旧不动声色,让人看不出什么破绽,江稚茵点点头,“哦”了一声。

    闻祈默不作声地把话题往别的方向引导:“台球其实不难,只要姿势标准就好,下次有时间再去的话,我可以手把手教你。”

    被修好的空调汩汩冒着冷气,打在江稚茵脚底,她默默把脚往回缩了一下,把被子卷得像个球,捂得严严实实的。

    而闻祈那边就显得松垮垮,只在腹部搭了被子一角,手腕啊,脚踝啊,脖颈啊,这些地方都骨感地暴露在外面,皮肤也细腻透亮,看起来没什么毛发的样子。

    整张床上都是同一种沐浴露的香味,江稚茵昏昏沉沉,觉得闻祈身上的味道就是更好闻,也不知道耍了什么心思,又淡又蛊惑人的,简直叫人离不开。

    在阖上眼的前一秒,她似乎又借着那一点床头的灯光,看见闻祈伸长手臂去拉开床头柜的抽屉,里面仍是一小罐药片,他往掌心倒了一片又掰了半片加进去,如同吃糖丸一样嚼碎咽下了。

    江稚茵只觉得,月光下,他的皮肤更显苍白透明,此后便浑无意识。

    一夜无梦,第二天早上被窗户外叽叽喳喳的鸟雀鸣醒,江稚茵动了动腿,下意识把脑袋往闻祈肩头搁,还要慢吞吞又哑哑地叫他的名字:

    “……闻祈。”

    “……”

    “闻祈啊。”

    “……”他仍旧不回。

    “闻——”

    最后一声还没叫出来,闻祈就翻了个身,用掌心捂住她的嘴唇,半环抱着她的双肩,嗓音显得有些忍耐:“别喊了。”

    空调设置了定时关机,半夜就停下来了,房间里似乎都是对方身上的味道,被子里的温度比身体稍热一些。

    因为他侧身覆过来的动作,两具身体此时靠得过于近了,江稚茵的胸腔起起伏伏,朦胧的睡意顷刻间散去大半,只眨着眼干巴巴望着他,连腿都不敢动。

    膝盖似乎只要稍微一动就要打破什么禁忌,江稚茵连神经都是紧绷的。

    ——因为他晨.勃了。

    尽管知道这都是正常的生理现象,但当真的见识到这副场面时,江稚茵还是手足无措。

    “……唔唔唔唔。”她的声音被闷在温热的手掌后面。

    闻祈稍稍低下脑袋,下巴蹭着她耳廓的肌肤,手上稍微松了一些气力,但掌心的皮肤还贴着她的唇,每一次呼吸带给他的感触都被放大了千万倍,像是在掌心养了一只毛茸茸的小鸟。

    他稍稍松手以后,江稚茵终于能开口说话:“……我不叫了。”

    不知道是刚睡醒的缘故还是什么别的东西挑动了情.欲,让他本就含糊的言语显得更加喑哑不明:“可以叫。”

    “?”江稚茵眨着眼睛。

    闻祈松了手,转换成从侧边抱住她脖子的姿势,声音轻到只剩气音:“但是别用那副嗓音喊我,会…得更厉害。”

    这话一经出口,江稚茵更是完全不敢动了。

    闻祈因为耳朵听不见,发音一直拖泥带水的含糊着,江稚茵一时没听清,反应了好久。

    她僵硬着表情从闻祈的胳膊下钻出去,坐在床边冷静了大半天,然后讪讪开口:“那你……先缓一下?我去吃饭了。”

    闻祈半掀了眼皮,半边瞳孔直视着她的背影,瘦削的五指抓了一下床单,薄且浸透了体温的床单被攥出褶皱,他像是有些难耐,无论是心理还是生理上都是蚀骨的痒意,像痛像痒,无论哪种都几乎要烧掉人的神经。

    他想要“啧”一声,但觉得不符合自己在江稚茵心中弱小可怜的形象,于是最后又忍了回去。

    看吧,钓鱼的人才是被鱼钓着的那一个。

    在这方面,闻祈使尽浑身解数都没有江稚茵的技术高超,最高等级的技巧就是没有技巧,纯钓……就够要人命了。

    最后也不知道闻祈是怎么消下去的,江稚茵也不可能去提起。

    周末下午在家歇着,江稚茵先给陈雨婕打了电话急切询问,陈雨婕说并发症是慢性的,除了听力慢慢下降,并不会影响其它部位,江稚茵才把心放进了肚子里。

    接近晚上的时候,她一连签收了好几个快递,一个个拆开,买的都是同款耳钉,几乎摆了半桌子,闻祈上次说过的花色,花形的、圆形的、方形的,都被一一买了回来。

    她盘腿坐在茶几边的地摊上,挑一个就眯着一只眼回头看看,像是在评估是否与他足够匹配。

    闻祈低低垂眼瞥着她,淡声道:“我直接戴上试不是更方便?”

    江稚茵:“你耳朵不是喜欢肿?别试了,我肉眼看看就好。”

    说完了她又觉得可惜:“有的款式没有做耳夹款的,我戴不上……”

    江稚茵一脸严肃地临时起意:“其实我觉得我去打一对耳洞也不是不可以,这样能戴的款式就更多了。”

    闻祈双眼还看着腿上的电脑屏幕,空出一只手叉了一块梨塞进她嘴里:“你小时候就怕疼,摔跤要哭好几个小时。”

    江稚茵的注意力还在那些耳钉上,自动张嘴咬住,梨块在口腔中爆出清甜的汁水。

    她还想着,等陈雨婕爸爸出院了,陈雨婕没那么忙了,病情也稳定下来以后,挑几副给她送过去。

    刚想到这里,她就拿起边上的手机给陈雨婕发消息问她情况,心思四处分散,只有很少一部分落在闻祈说的话上,在咽下口中的水果以后,大脑没经什么思考就开口:

    “小时候都喜欢博注意力啊,觉得多哭几声,多撒几次娇,别人就会更喜欢自己,分到的注意力也会更多,你小时候没有做过这种博关注的事情吗?”

    敲打电脑键盘的声音骤然停住,闻祈的目光空了一瞬,从电脑屏幕缓缓移到她侧脸,嘴唇轻微翕张几下,像是被唤起了什么久封的记忆。

    “做过。”为博一个人的关注,故意在她面前展现被人欺负的可怜样子,耍了利用的心思。

    然后让她为他撑伞,为他出头。

    后来也做过很多这样的事。

    江稚茵仍旧在低头打字,闻祈突然伸手去碰她的脸,微微使劲,让江稚茵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心里那点躁动的嫉妒心似乎就能消下去一些。

    两人对视着,江稚茵突然在他眼中看见莫大的、应该可被称为“占有欲”的东西。

    他眯眼轻轻笑:“就现在。”

    第47章 金鱼

    江稚茵持久看着他的双眼,从里面捕捉到星星点点的笑意,有那么几秒的时间,她以为闻祈又会吻下来,毕竟他总是这样,欲望来得随心所欲。

    但是闻祈只是倏然间垂了眼睛,松了手上对她的桎梏,指尖继续敲打着电脑键盘,然后缓声说:“如果你不看着我的话,我就会很着急。”

    有的人真是媚骨天成……她摸着自己的下巴想,但这语气哪里像着急的样子。

    她继续收拾着买来的一堆耳钉,视线离开闻祈以后,身后的人笑意就消了下去,慢而轻地眨动眼睫,手上动作也停滞住,问了一个在江稚茵看来很莫须有的问题:“如果有一天,你的父母想认你回去,你会放弃现在的生活环境,回去吗?”

    江稚茵手上动作一顿,闻祈也意识到自己说了像是在胡言乱语的话,收了收下巴,笑一下:“我随口说的,不用——”

    “如果他们希望的话,我可以回去。”江稚茵把肩膀塌下来,“但是我不会放弃现在的生活环境,江琳还是我妈妈,小雨、林子、大聪明他们还是我朋友,你也还是我男朋友。”

    他双手一拢,所有的饰品窸窸窣窣地落进袋子里,“没人说认祖归宗就要放弃现在的一切,反正我不要放弃。”

    闻祈从侧后方久久望着他,短促地“嗯”了一声,缓慢地在电脑里敲下几个字。

    晚上突然被领出门,外面夜色朦胧,路灯投射的光影整齐地在路面落下圆形光斑,一路都是蝉鸣声,江稚茵没走多远就热得不行。

    道路两边的广告牌都已经不太亮了,这里好像是一处老街,铺子都很小,紧凑地挨在一起。

    夏天的夜晚只剩下聚成团的热气,在紧挨的店铺门前横冲直撞,这种燥热感在江稚茵推开小饭店的玻璃门时达到巅峰。

    他跟闻祈说:“这里好热。”

    闻祈帮他推门,向里面的人点头致意,还不忘接住江稚茵的话:“这是卓恪方的亲戚新开的店,照顾一下人家的生意。”

    江稚茵叹一口气,说“好”。

    在座四个人,最受不了这环境的应该还是成蓁,江稚茵只是嫌热,吃不进什么东西,光顾着挖冰淇淋球往嘴里送了,成蓁确实从始至终皱着眉,只喝了几口矿泉水。

    他质问卓恪方:“你就请我吃这个?”

    卓恪方面色极淡,不以为意:“照顾不了大小姐的口味,真是不好意思。”

    成蓁做了个深呼吸,继续喝冰镇的矿泉水。

    闻祈破天荒插了一句嘴:“成小姐毕竟是有钱人家,待不惯也正常。”他慢条斯理捏着筷子轻轻点着碗底,又抬了眼,“有时间尝尝自己家做的家常菜,应该和保姆做的不一样。”

    几秒沉默过后,他又望了一眼江稚茵:“我记得茵茵的妈妈很擅长做饭。”

    江稚茵一时愣住,面露古怪。

    谁擅长做饭?他妈妈?江琳擅长做饭?

    江琳只擅长把速食的东西拿去热一热,是个完全不会生活的人……

    “……还好吧。”江稚茵咬住筷子尖,斟酌着措辞,“他不喜欢做饭,在我来家里之前都不开火的。”

    这句话的用词有稍许奇怪,卓恪方顺嘴问了一下:“‘来家里’是什么意思?”

    他应声:“我五六岁才被江琳领回家,以前都是和闻祈住一个福利院的。”

    成蓁抬眼看着他,目光模糊了一瞬。

    卓恪方觉得自己有些失言,还责怪起闻祈来:“这小子从没跟我提过,不好意思啊。”

    闻祈静默无声,慢吞吞咽着没有味道的米饭。

    江稚茵抿唇笑着,摆摆手说没关系:“好多年前的事情了,那里的奶奶也对大家很好,想起来还是一段挺开心的回忆。”

    成蓁放下矿泉水瓶,问着:“那你对以前的事还有印象吗?”

    卓恪方用胳膊肘怼了他一下,像是觉得他这样问人家的苦处总归不太礼貌,但成蓁丝毫没有想要闭嘴的迹象。

    “记不清了。”江稚茵摇摇头,诚实回答,“福利院里的事情我也就只记得个三四分的样子,再小一点的事就更记不得了。”

    成蓁的眉头皱得更紧,卓恪方想去前台结账,但他那亲戚死活不收,他别无它法,跟闻祈两个人先一步出门去把车开到门口接江稚茵他们。

    已经很晚了,窄小的店面里只剩下他们这唯一一桌客,墙面还有新画上去的彩绘,老板从后台出来,笑着跟卓恪方打招呼:“小方这就走啦?”

    卓恪方点点头说“是”。

    临出门前闻祈还往后看了江稚茵一眼,最后却只是沉默地收回视线。

    这店的朝向不太好,不透气,坐在里面闷得慌,还不如外面凉快,卓恪方揣着兜跟闻祈一起往路边的停车位那儿走,闻祈似乎在想事情,落后了他几步。

    路面空旷宽广,不时有几道卷着尘土的热风迎面刮来,迷了人的双眼,闻祈在这一道接一道的热浪里眯住双眼,骤然发问:“跟家世差一大截的人在一起是什么感受?”

    走在前面的卓恪方步履不停,似乎重重笑出一声:“你问我吗?”

    闻祈不吭声。

    “这个问题可问错人了,我和成蓁顶多算一炮友,在他爸那里……我哪里是拿得出手的东西。”卓恪方哑声自嘲地笑,他叹出一声,两眼稍稍往上扬,看着漆黑一片的夜空,“不过真要我形容的话,送你八个大字。”

    ——“患得患失,无限自卑。”

    巷道里突然卷起一阵大风,闻祈压了压衣角,徐徐把眼睫往下落,盯住自己脚旁被拂落的叶子。

    卓恪方说的是常态。

    但闻祈早就陷入这种状态,因此已经不在乎了,不过是更加小心翼翼一点,踏入更深一层的执迷不悟。

    江稚茵的身边总会出现很多人,尽管他有那种将所有人驱逐出去的想法,但在现代社会做这种事总归不太现实。

    能怎么办?没有办法。

    虽然人常言道:爱是归还自由。但闻祈的耐性其实已经快到阈值了,不能够再多任何一个人分走江稚茵过多的注意力,不然就吃不下睡不好,每天都陷入反复无常的焦虑与恐慌中。

    他又摸到拇指处包裹的创可贴,用指甲重重掐弄着,让被包裹住的伤口裂痕反复破裂渗出血滴来。

    卓恪方弯身坐进驾驶位,打着方向盘把车开到饭店门口,给成蓁发消息叫他俩出来。

    闻祈一直注意着江稚茵的表情,他神色如常,抱怨着终于能快点回家开空调了,说今天肯定要调到十六度好好凉快一下。

    虽然没有故意阻止的想法,但自私点来说,闻祈的确暗自期望成蓁跟江稚茵并没有关系,这样他就还能保有现在平静的生活。

    说不定就不是,反正至今为止也只是猜测,今天成蓁知道了茵茵是被领养的,如果有所怀疑,他应该会主动联系江稚茵。

    闻祈拉下车窗透一口气,看着窗外疾速闪过的霓虹灯广告牌,他又想起卓恪方苦笑着说出的那番话。

    “患得患失,无限自卑”……吗?

    那用什么留住人才能避免被抛弃?

    闻祈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卓恪方,又把眼睫落下,神情带几分琢磨。

    “……”

    江稚茵回到家的第一时间就摁开了房间里的空调,他直接把背包扔在床上,正埋头在衣柜里找睡衣,结果闻祈突然从后面把他的头发拢起,江稚茵被吓得一激灵。

    “你要去洗澡吗?”他突然问,然后十分熟练地从衣柜里扯出他白色的睡裙,拎在手里。

    头发被他握在手里,江稚茵连转身的动作都变得有些艰难,他不假思索地回答:“对啊,出了好多汗,好热。”

    “晚一点吧。”闻祈说,“可能还要出一些汗的。”

    空调刚被打开没有五分钟,因此室内还是又闷又热,听见话语的这一秒,江稚茵的大脑像充着热气的热气球,不断膨胀起来,挤压掉所有其它的思绪。

    此刻,满心满眼就只剩下眼前这一个人,只剩下那双一直凝望他的深邃眼睛。

    闻祈比他高不少,虽然是在夏季,但他的手还是温凉的,按压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松松圈住他头发的手顷刻间松掉,长长的乌发就洒下来搭上脊背。

    他的脑袋从侧面绕过来,鼻尖先是蹭过他耳垂,然后将温软的唇落在他唇角的位置。

    江稚茵被他扳过肩膀,闻祈张开五指托着他大腿向上抬起,他后脑勺顶着衣柜背面的全身镜,两只胳膊在空气中挥了一下,贴上镜子虚虚握住。

    身体没有支撑,只能用腿圈住闻祈的腰,没有支撑点的胳膊也只能离开镜子,向前环住他的脖子,他手指间勾着的白色睡裙落在身体缝隙间挂着,将将挨着地面,没能完全掉落。

    因为叉开的动作,江稚茵的黑色及膝雪纺裙被挤压出层层叠叠的褶皱,堆在肚脐的位置。

    直到舌尖被吮出麻意,像有微弱的电流侵袭过口腔所有的每一寸空隙,漫生出足以吞噬理智的欲.火,所有感官神经都被这一个寓意不明的湿吻所挑起,每一次触摸都像雨点侵袭人的身体,带起潮热的雨季。

    江稚茵让自己身体的重心落在他腰上,等这吻结束以后稍稍撤离一点距离,却见闻祈的眼睛一直盯着他背后的全身镜,睫毛掀起又落下,一副沉思状。

    他抵在他肚脐的位置,闻祈托着他的时候并没有太用力气,因此江稚茵很容易下滑,蹭过一个比指甲还小的金属物品,上半身突然绷直。

    “你戴了……什么?”江稚茵小声问。

    闻祈仰着脖子观察他的表情,还腾一只手出来推着他下巴让两人视线接触在一起。

    他只轻轻笑:“脐钉啊,上次说了应该会用到的,你没有学吗?”

    第48章 金鱼

    这要怎么学……简直是在开玩笑。

    江稚茵皮肤薄,感知系统就像比别人都敏感一些一样,现在被硌得难受,又耻于发声,只能低着脖子闷闷地压着声音说话:

    “……学不了这个。”

    这声音对闻祈来说简直是莫大的折磨。

    全身镜中,薄薄的衣物被汗液浸透一点,贴在少女柔和的脊背上,江稚茵感觉到自己的长发贴上后脖颈,又被闻祈用微凉的指尖轻缓地挑走,拨到一边,像是怕他热。

    他托着江稚茵,慢步走到床前,江稚茵以为他要将自己放下去了,结果闻祈自己猝不及防往下躺,江稚茵看见他漆黑温软的短发被压得凌乱,从他垂下的眼皮,看到硬挺的鼻尖,以及唇峰和下巴的弧度,几者连成一条漂亮流畅的曲线。

    小夜灯在他脸上投出淡淡的光影,闻祈颓恹地下耷眼皮,睫毛抖动几下,像是在找什么位置,然后向后靠住,手指由下到上扶住他腰窝。

    握住,然后再或快或慢地前后推搡他。

    于是江稚茵抱他抱得更紧了,甚至忍不住想在嘴里含个什么东西堵住,不然会觉得自己咽不下细碎的吐息。

    简直如同凌迟,是酷刑,他从没受过这种罪。

    饰品的用途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这是他从任何地方都难以学来的东西,就算有再天才的大脑都不顶用。

    江稚茵很难耐,他微微撑起身子想离开,但闻祈强硬地要留住他,于是走投无路的人只能向他寻求一个吻。

    他没见过江稚茵这副予索予求的样子,眸中逐渐漫生出兴意,狭长的双眼缓缓眯起,他偏开头,“嗯?”一声。

    他说:“我要——”亲。

    闻祈故意钓他不给亲的时候,江稚茵是无论如何也吻不上他的唇的,他努力寻了好几次,都被躲开,气得江稚茵只能一边抖一边咬他的脖子。

    “你咬我……我反而兴奋。”他哈出一口气,喘着说。

    江稚茵微微松口,差点忘了这人恋痛。

    等他好不容易再度恢复力气,只望见他一双潋滟含着淡笑的眸子,漆黑的瞳孔倒映着他湿淋淋的唇。

    有那么一刻,在他的视线下移到自己双唇之间的时候,江稚茵觉得他是急切想吻下来,想深入交流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仍是继续忍耐着。

    事情都进行到这个地步了,还有什么好忍的?

    ……又来寸止吗?

    这个想法最后被推翻。

    插排上的小夜灯被他粗暴地拽走,连带着轻飘飘的布料一起落地。

    江稚茵看见他如月光一般冰凉透明的目光,看见他因为窗外那微弱的夜风而缓慢飘动的黑发,扫过他皮肤时带来一连串战栗,画不上休止符。

    习惯了被亲吻的人此时极度渴求一场温存,江稚茵哼一声,张开唇张开牙齿,已经最大限度地去邀请他,但闻祈却仍旧钓他。

    仍旧钓他……仍旧不来亲他,简直是天底下心思最毒的人。

    他的舌头也像蛇吗?还是说淬了毒所以不给亲?

    江稚茵的视线忽明忽暗,半弯的月亮被乌云笼罩的时候他就看不清,闻祈的眼神也跟着阴暗下来,光线明朗的时候他眼底却又变得纯粹干净。

    他在有光的时候入,在无光的时候出。

    等到江稚茵以为他终于肯施舍一个深吻,闻祈却只是低了低身子,漆黑瞳孔极为冷静地观察他的表情,明明仍旧是带着浅淡笑意的凝视,但江稚茵却莫名觉得心慌。

    他抬起胳膊够住被扔到床下的领带,兀自塞进嘴里,用口舌咬住,含湿,在脑后系成一个结。

    这操作让江稚茵摸不着头脑。

    故意不给亲,但是又舍不得塞住他的嘴巴,于是只能塞住自己的嘴?

    闻祈对自己也未免太过狠心。

    那领带不知是什么布料,或者说只是因为闻祈张嘴的动作,涎水止不住,很快就洇出一块深色。

    爱意在整个室内弥漫、扩散,将他孤寂荒芜的心缓慢包裹。

    只有在被包裹的时候,才不会患得患失,才觉得终于得到,那些压抑在心底疯狂叫嚣的嫉妒与狂热,才能通过动作的轻重表达占有。

    他连眼底都发热。

    肖想了多年的,远在神坛上的太阳花,终于只开给他一个人看。

    闻祈动了动牙齿,只能咬到湿滑的布料,领带被他的呼吸带着,一张一弛,吐气时鼓起,重重吸气时贴上舌面。

    江稚茵甚至觉得他都要窒息了。

    闻祈在他面前总是一个无限滥情的人,但偏偏对吻很吝啬。

    滥情并不是贬低,而是说他会毫无顾忌、不顾后果地付出爱。

    就算知道明天就会死,今天也要拥抱、要接吻、要做/爱。

    明知道江稚茵给不起等价的爱,但他还是这样做了。

    口水浸透领带,闻祈微眯住潮湿的双眼,急急喘着,像是觉得终于钓他胃口钓够了,舍得单手解开领带的结落下一个吻来。

    在双唇贴上之前,江稚茵在这极近的距离里嗅到他身上传来的源源不断的热意。

    他也很难受,闻祈却仍在故意磨他。

    他的嗓子哑到极点了:“你现在可以把你积攒已久的欲望发泄给我。”

    江稚茵懵懂地掀了眼皮看他,只听他继续道:“现在足够急切了?想要我亲你?”

    “等一下你可以咬我、用指甲挠我,我不会吭声,因为我会很爽,但如果你想听的话我也可以哼出来。”

    江稚茵此时的思维没有那么敏捷,很难提炼出他话语的具体含义,只是急切地想吻他,身体也紧张起来。

    短而软的头发压在他肩头,闻祈把额头靠上来,难耐又艰涩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痛。”

    这点东西对他而言……痛什么痛……

    随着他缴械闷哼的同时,江稚茵也终于吻上他的唇,不过并没有如闻祈所说的去咬、去挠,只是带着无限爱意与温存,去轻轻吮他的舌尖。

    闻祈希望他用全部的爱意去浇灌他这朵在漫长岁月里被养死的花,要如他一般疯狂才好,以为疼痛是爱意的展现。

    但是江稚茵比他更知道什么是“爱”,尽管他花了一点时间去想明白,但江稚茵本身就是在爱和蜜罐子里泡大的孩子,被所有人包围与簇拥着,怎么可能不知道什么是爱。

    因为他亲吻的动作过于轻柔,闻祈反而怔愣一瞬,虚虚落下眼睫去盯他。

    江稚茵累得有些犯困了,只嘀咕一句:“我不伤害你,我会爱你。”

    “啪嗒”一下,本来枯得干巴巴的可怜花朵,突然被一滴雨水浇润。

    闻祈怔怔望着他,出了很久的神。

    以往很讨厌雨季,从窗户往外看,风铃变得湿淋淋,耳朵很痛,老旧的屋子里没人。

    而如今他被湿热柔软的甬道包裹,身体和心理都像经历着一场夏季暴雨。

    于是才明白,啊,世界原来没有残忍到让花朵每天都被暴晒,偶尔也会有阵雨降临。

    哪有什么真正恋痛的人,只不过从不曾被温柔以待,于是想让疼痛变为正常,好说服自己。

    而已。

    江稚茵以为一切结束,浓重的困意席卷他的思绪,却见身上的人滞了很久,突然绷平唇角,像疯了一般吻上来,用并不算细腻的双手重重握在他下颌骨的位置。

    他嗓音不够冷静,与以往所有的温和细语形成极大反差。

    他应该承认,那一刻云散月明,他看着闻祈的眼睛,终于明白学姐说的那种,眼睛深处漫漶着的,温和的毒意。

    “不是爱我么?”他说,“那应该继续,我没够。”

    够不了,永远都觉得得到的不够多,骨头每时每刻都在叫嚣痒意。

    恋痛不是病,爱才是,在恨与爱之间反复跳转,亟待喷发的感情更是。

    他不可能再失去江稚茵,不然直接就会死,他的死不会轰轰烈烈,而是悄无声息,就像墙角阴暗生长的植物失去最后一滴雨露。

    明天如果永远不会来临就好了,闻祈分外贪恋这点温度,希望今夜无限延长

    之死靡它,浃髓沦肌。

    /

    江稚茵的身体很容易留下痕迹,淤青会,深红色的吻痕也会,经久难消。

    他一连好几天都在涂药膏,嘟嘟囔囔地说下次不让他亲在露肤的位置了,听见这话的时候闻祈正待在阳台上浇花,正经问他:“亲在别的地方就能接受?”

    江稚茵有点不好意思,别过视线咳嗽了几声,主要是闻祈花招还挺多,江稚茵都没见过。

    之前他们在家养金鱼,现在闻祈又莫名其妙养起了花,而且十分不喜欢给花晒太阳,就爱搁在一些犄角旮旯的阴暗地方。

    江稚茵上完药膏后,狐疑告诉他:“这样花是长不起来的,会死的。”

    “不会。”闻祈淡淡道,“有人照顾就不会死。”

    他性格似乎更偏执了一些,咬定的东西,就算是江稚茵去劝说,也不改。

    不只是这样,眼神也变得更奇怪,江稚茵有时候写完作业伸个懒腰,一回头发现他正用那种捉摸不透的视线盯着自己,平静中蕴着一点疯感,像一座沉寂已久的火山。

    江稚茵经常看见他接了个电话就下楼,不隔音的房子透出他说“钱”的字眼。

    有那么几次,他从窗户往外看了几次,闻祈都是把一个瘦小的男人拉到楼梯间讲话。

    从楼下回来的时候,闻祈向他提出搬家。

    他问为什么。

    闻祈脸上展现了极淡的笑意,语气是诡异的平静:“被脏东西缠上了。”

    第49章 金鱼

    暂时没那么快租到新房子,附近没什么居民楼,找到一间价格合适、距离学校又不是太远的住处并不是什么容易事。

    江稚茵直接问了:“刚刚在楼下找你的是谁?好像来过很多次了。”

    闻祈顿了一下:“以前认识的一个邻居,家里出了点事,想找我借钱,我没答应,就三番五次来。”

    他跑到逼仄的阳台去给花盆里没种下几天的花种浇水,语气没什么温度:“缠得我挺烦的,所以才想搬家。”

    说这话的时候他视线也没落在花盆里,而是一直盯着楼下,狭小到宛如一线天的过道没什么人,空空如也,闻祈缓慢收回视线,把手里的洒水壶搁放在阳台上。

    因为放了暑假,江稚茵的老客户唐林的家长又找了过来,问他放假还有没有时间给他儿子补课,开的时薪比之前要高了一些,江稚茵直接就应下了。

    这几天总是海城滨城两头跑,行李箱被拖来拖去的,轮子都快被磨平了。

    他跟闻祈说这事的时候,他正靠坐在床头,语气平静地提出要求:“非得回去吗?海城又不是没有找家教的。”

    “唐林是我家熟人,有我妈妈的关系在,不好拒绝。”江稚茵又往行李箱里扔了一件衣服,嘀咕着,“再说了,他家给钱也很大方,不去白不去。”

    闻祈轻呵一声:“所以你就抛下我?”

    江稚茵转过身子去看他,忖度了半分钟才开口:“不然这次你就跟我一起回去吧,五一的时候让你见我妈妈你都不肯,现在也该准备好了吧。”

    这件事一被提起,闻祈的眸子就暗了下去,似乎又想起了赵永伟跟江琳那层模糊不清的关系。

    要考虑的事情实在太多,要顾虑赵永伟会不会把他的事告诉江稚茵妈妈;要防范闻春山再找上门来;还有尚不清楚的,成蓁和江稚茵的关系……

    这些事情积压在一起,好似一根被摁压到极限的弹簧,隐患马上就要全面爆发。

    江稚茵收好所有东西,蹲下身子拉上行李箱的拉链、扣好、提起来放到墙边。

    而闻祈架在腿上的电脑游标一直闪动着,他再没敲下一个字,沉默又轻缓地眨动眼睫,手上的伤口又隐隐作痛起来。

    倏尔间,他把电脑搁在一边,突然微微笑起来,潋滟的眸子轻弯着,努力展现着自己的魅力,像一只开屏的公孔雀,声音也突然变得轻柔温和,尽力诱惑着:“那今天可以做吧?”

    他突然冒出这个字眼,江琳一时之间还没反应过来:“做什么?”

    闻祈仍旧笑,咬字清晰:“爱。”

    空调打出的冷气沉在脚底,江琳瞠目结舌,眼神四处飘忽,心想不是几天前才被抱着做过好几次吗,怎么又来?

    他狠心拒绝:“今天不可以,我抢的是早上七点出发的车票,要早点睡。”

    被直截了当拒绝以后,闻祈附在电脑键盘上的手指轻轻抖了一下,他唇角的弧度悄悄落下稍许,视线收敛了回去,似乎在心烦什么。

    早上拖着行李箱下楼的时候,江琳又重复问他要不要一起回去,闻祈真的有在认真思考:“暂时还没有住的地方,邓林卓这阵子也待在滨城的家里,容不下我。”

    闻祈像是一个没有归处的人,没有自己的家,没有可以依靠的人,活到现在全凭一口不知名的仙气吊着。

    要是有一天连那口仙气都没了,估计人就真的死了。

    江琳捏着行李箱的拉杆,在那一刻突然萌生了不想离开的想法,不如就待在海城,不如就待在闻祈身边。

    但是他也需要去陪江琳,毕竟江琳还有那种突发性的疾病。

    在他离开之前,闻祈突然勾了一下他的手指,非常努力地笑,眼睛却沉了下去,问了一句在那时的他听来十分莫名其妙的话:“你不会丢下我的吧。”

    他听不太明白,但还是摇摇头说:“不会,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夏天的楼房散发出一股被晒化的石油味,砖石之间的缝隙好似都开始膨胀起来,江琳脚底也软绵绵的,看着闻祈的表情变得愈来愈淡,白色宽松的衬衫被楼道里的穿堂风吹得像摇曳的火焰,衣袂翻飞。

    “确认一下。”他说,“怕你出去一趟回来就变心了。”

    闻祈以一种开玩笑的语气说着,江琳松一口气,还以为是多严重的事,结果是这种莫须有的担心。

    他轻快地挥一挥手,独自回了滨城。

    车票是最后候补上的,一直忘了跟江琳知会一声,拖着行李箱到门口敲了门才发现没人应声。

    江琳捣鼓了好一会儿才从自己的背包夹层里找到滨城家门的钥匙,因为不知道他今天回来,家里也没刻意收拾过,乱糟糟的。

    他从那个被乱七八糟的鞋子塞满的鞋柜里抽出自己的拖鞋,转开自己家里的门收拾行李,刚把衣服整理进衣柜,又听见大门被人敲响。

    江琳抬头叫了一句:“谁啊?”

    他把门打开一道缝,看见门外的赵永伟,赵永伟也看见了他,然后眼也不眨,在原地怔了好久,忽而抬眼去确认门牌号。

    江琳握着门把的手紧了又紧,连呼吸都被止住,他张了张唇,装着傻:“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赵永伟偏过头去,舌头顶一下腮,像是难以置信,呵笑一声后用极低的声音道:“这是你家?”

    江琳没说话,赵永伟就继续问:“江琳是你妈?”

    “是。”他应了一声,作势要关门,赵永伟就用手撑在门缝里阻止,并讥笑着说:“怎么?他没告诉你他还有个儿子吗?他丢了我,倒是把你照顾得挺好。”

    这话说得直白,江琳也很难继续装傻,但也无法说出什么有用的话。

    “我找他有事,不让我进去坐坐?”

    江琳没动,赵永伟就非常强势地要求:“真要说起来,这里也是我家吧。”

    这话说得没什么错,他才是跟江琳有血浓于水关系的人。于是江琳松了手上的劲儿,埋头冲进了自己房间。

    江琳把房间里所有的窗户都打开,重重喘着气,行李箱里的东西还乱成一团,但他已经完全没有心思去整理了。

    房间距离客厅只有一扇不怎么隔音的木门,门上挂着一张装裱好的相片,是他很小的时候和江琳一起去海边旅游的时候拍的。

    再旁边一点的那面白色的墙上就是江琳贴上去的他从小到大的各种“罪证”,从小时候歪歪扭扭的狗爬字写《我家辣妈二十八》,到后面初中写的各种歌颂母爱的记叙文,高中以后转写议论文,就没有抒情类的文章可以再贴出来了。

    但每一张她写母爱主题的作文都被江琳好好收起来贴在了墙上。

    赵永伟的脚步声就这样在静寂的室内缓慢响起,不知道他是不是正在看那些作文、那些奖状、那些照片。

    随手丢在枕头上的手机突然亮起来,江琳拎起来看了一眼,是闻祈打来的电话,她滑到接通那一端,刚放在耳朵边上还没有讲话,家里大门突然又被急急打开,江琳听见了江琳的声音。

    “谁让你来这里找我的?不是已经给过你一部分钱让你先给你奶奶交医药费了吗?”江琳不受控制地把声音稍稍放大了一些。

    她视线转移到被打开的鞋柜,以及被江稚茵关上的房间门。

    家里如果没人的话,赵永伟是进不来的,只有可能是江稚茵在家,给赵永伟开了门。

    江琳的心跳空了一拍,她鞋都没换,想赶快让赵永伟离开她家。

    而赵永伟只是挨个看过墙上的那些作文,越看越想笑,用粗糙的指尖挨个划过每一张作文纸上“妈妈”的字眼。

    奖状会被贴起来,每一年生日都要给女儿拍照,客厅的相册都攒了厚厚几沓,连那些简单幼稚到令人发笑的作文都要被小心翼翼地贴在墙上,从这个家搬到那个家。

    赵永伟没理会江琳的催促,只是一边嫉妒一边大笑:“是不是所有人都觉得你是天底下最合格的母亲啊?”

    他大力拍着巴掌:“真是个好妈妈,我都要感动了。”

    江琳顾忌地看了一眼江稚茵的房间,急声吼他:“你到底想要什么!”

    “认识你爸爸让我整个人生都变得肮脏恶心,选择生下你也是我人生最大的污点,当初就该打掉孩子,然后我的人生就根本不会像现在这样糟糕!”

    听到这样的吼叫,江稚茵也没办法继续待在屋子里,她握着手机拉开房门,想说一两句话让江琳冷静下来,她妈妈还有心脏病,万一被气出一个好歹来就得不偿失了。

    整栋房子乱糟糟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与喜恶也乱糟糟的,江稚茵刚走上前去,江琳仍旧控制不住情绪:“你们家跟我到底有什么关系?冉清岳的妈妈病了也是我的错吗?钱也给你了,到底为什么还要来打扰我的生活!”

    “你的生活?”赵永伟眼底一片通红,他紧紧把手握成拳头,脖子青筋暴起,打量着这间屋子里的一切,然后咧开嘴,一边寒笑一边告诉她:

    “你可生活得真好啊,你总说我像我那个爹……”他狠戾的视线转移到江稚茵身上,继续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话。

    “你养出来的孩子确实也像你,你以为她交的男朋友就是什么好东西?”

    他还冷笑:“哈,她今年就是二十岁吧?你可得好好担心一下。”后面的话几乎是含着恨意被一字一顿地讲出来,“毕竟你的好女儿说不定会跟你一样,二十岁被搞大肚子,生一个孩子再丢掉。”

    江稚茵的手机掉在地上,江琳往后退了几步,开始失声尖叫。

    第50章 入沼

    事情突然往江稚茵从未预料过的方向开始发展。

    以前的那些事是不可以在江琳面前提起的,现在赵永伟告诉她,她用尽所有心血养大的女儿也爱上了一个像冉清岳一样的人,无疑是对江琳精神的重大打击。

    江琳开始大吼大叫:“你别在这儿诅咒人!从我家滚出去!”

    赵永伟也发了狠,情绪激动,破口大骂:“老子闲得没事儿干?去诅咒你?”

    他伸手指着门外,高声:“她男朋友不就是跟冉清岳一样的烂货吗?!以前就是一个职中的小混混,你现在去职中附近那条乌烟瘴气的破街,随便打听一下认不认识一个叫闻祈的聋子,他什么破事儿没干过?冉清岳可没他牛逼。”

    “现在好啊。”他气得大笑,“你们都金盆洗手,干干净净的当起好学生、好女儿、好妈妈,就我脑门上扣一堆屎盆子?”

    江稚茵表情空白,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伸手扇了他一巴掌:“你把她气死心里就舒服了?”

    “现在你滚回你家去!”江稚茵使劲推他,赵永伟力气更大,挣开来,恶狠狠警告:“你们不都觉得我他妈的跟冉清岳一个逼样吗?是啊,我就是跟他一样,我也没有不打女人的好习惯。”

    “有本事你就打。”江稚茵说,“我妈有心脏病你应该最清楚不过吧,你有种就把我俩都弄死,到时候你进去了,你奶奶在医院里怎么办?”

    赵永伟收敛了一点,但还是气得咬牙,他握着拳头的手都在发抖,从牙齿缝里“嘁”了一声,然后非常不爽地跨出大门,把地面踩得砰砰响。

    终于把人赶走以后,江稚茵连忙折回沙发边上查看江琳的情况,江琳十分急促地呼吸着。

    家里摆放得实在太乱,江稚茵火烧眉毛一般翻遍了家里所有的抽屉,终于找到了江琳的急救药,倒出来几粒让他快点吃下。

    江琳满面热泪,他不肯吃药,紧紧握着江稚茵的手腕,一停一喘地说:“你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吗?”

    江稚茵张口却结了舌,第一次发现从喉咙拉扯声带发出声音是一件这样痛苦的事情。

    “你先吃药。”他低着头继续把药往江琳嘴里喂,但江琳仍旧激动,面部都开始抽搐起来,他一边哭一边尖声道:

    “你知道这事吗?”

    赵永伟说的是真是假江稚茵根本不清楚,他从邓林卓那里听到过几句,但当时闻祈解释说他是因为耳朵的事情休学打工去了,至于什么职中、街溜子的经历,从来没人跟他提过。

    但在滨城念高三的时候,确实有人说过,赵永伟初中就跟闻祈是一个学校的,两个人关系一直不太好。

    赵永伟可能对那些事情一清二楚,但是江稚茵什么都不知道,因此也不知道能给江琳什么答复,浑身的肌肉细胞都发起抖来。

    江琳凄厉的声音还在他耳边团团转,他握住江稚茵的肩膀:“妈妈这么多年对你就只有一个要求,就是绝不能走我的后路,你绝不能像我一样……我就只有这么一个请求啊……”

    当年他没有听家里人的话,执意以为自己寻得真爱,最后下场惨烈。

    到自己做了父母以后,才明白当初爸爸妈妈说的都是对的,于是如今也想告诫自己的孩子。

    “有可能赵永伟就是为了气你胡说八道呢?”江稚茵眼皮跳了一下,“我们先吃药好不好,我打120……”

    他撑着桌子要站起来,江琳半跪在地上,抓着他两条腿不让他走,还在苦声问着:“你和他……到哪一步了?”

    江稚茵步子突然停滞,整个屋子里的时间都恍若静止了,化为一团凝滞不前的粘腻胶水,把江稚茵的脚粘在地面上抬不起来。

    连带着嘴唇也被粘黏起来,打不开,说不出话。

    但是他一沉默,江琳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的身体有些脱力,江稚茵想将他扶起,江琳的情绪更加崩溃,他紧紧握着江稚茵的双手,居然以一种哀求的语气说:“妈妈一直都没管过你什么,但这次……这次能不能听我的?”

    江稚茵眼底和鼻腔也被什么刺激到了一样,像要吐出源源不断的苦水来,从被领养回家到现在,他第一次看见江琳脸上这样纵横的泪光,嗓音又哑又抖,质问他:

    “茵茵,一定要是这样的人吗?”

    他就像是把自己曾经所有的苦痛,用眼泪画成一张图,摊开在江稚茵面前,指着说你看啊,我以前吃了多少亏,能不能听我的,我们不要和这样的混蛋的人扯上关系。

    但在他坐上高铁之前,闻祈还不安地问他应该不会再丢下他了吧。

    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瞬息万变。

    这时候江琳的情绪很不好,江稚茵担心他的病,委婉地回答:“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说行吗?赵永伟说的也不一定就是真实的,至少要查验以后再判定。我们先缓一下,送你去医院好吗?”

    他一只手拉着妈妈,另一只手去够自己掉在地上的手机,江琳也像是觉得自己情绪过于激动,停止说话,只是一直捂着心口喘粗气,意识已经不太清晰。

    通话页面还没有关,闻祈的名字仍旧挂在页面上方。

    江稚茵眉毛抖动一下,来不及说什么,急忙摁了挂断,然后打120把江琳送进医院。

    突然的情绪激动对江琳的心脏病影响很大,在经过电击治疗后症状没有改善,医生建议手术,经主动脉和左心室联合切除心肌。

    医生目前预估的手术费用在15万元左右,如果赵永伟没有来要钱,这笔钱其实他们家拿得出来。

    但是江琳前几天陆陆续续给赵永伟的奶奶转了不少手术费,目前手上也不剩几个闲钱,突然凑十五万比较困难,而且江琳的父母也不在了,他们家似乎也没有什么关系不错的亲戚。

    江稚茵坐在外面的凳子上,手指撑住前额,放在身旁的手机响了无数次,江稚茵始终没有接通,闻祈的未接来电积累了上百条,每一条都是等到系统提示留言后才挂断,然后继续又打。

    医院走廊的灯光暗下一片,只剩方形大堂亮着几盏小灯,住院的病人都要歇息了,世界霎时间变得安静非凡。

    但江稚茵的手机还在不停响,他把躬起的背挺直,看见手机只剩最后百分之五的电量,于是起身去了厕所接通电话。

    江稚茵现在里里外外都很乱,找不到任何思绪,甚至有些丧失语言功能,只在接通电话以后安静听着对面的风声,刮过一阵又一阵,像往耳朵里倒着沙子。

    许久之后,他听见闻祈干哑的嗓音:“我到滨城了,在你家楼下等了很久,打电话你没有接。”

    江稚茵仍旧没有说话,他就自顾自地说:“很忙吗?”

    “我现在不在家。”因为许久没有喝过水,说完以后他发现他比闻祈哑得更厉害,“妈妈住院了,要手术。”

    又是好一阵沉默,闻祈的呼吸连同声音一起变得平静:“是因为赵永伟说的那些吗?”

    手机提示电量告急,江稚茵问他:“他说的是真的吗?”

    闻祈没有说话。

    “你不说,我也总能问到的。”

    迟疑了一下,他开口:“我现在已经……”

    “……所以赵永伟没有污蔑你?”他那句话相当于变相承认,江稚茵闭一下眼,感到失望,截断他的话,“不是因为耳朵的问题才休学的吧,那是因为什么?”

    他感觉自己情绪也有些上头,轻声说着:“怪不得你那么会,都是那时候学来的吗?”

    闻祈这次答得迅速:“我没有过。只跟你谈过恋爱,也只喜欢过你,从很小的时候就只喜欢你一个人。”

    停顿几秒以后,他辩解:“确实抽过烟,但是很早以前就戒掉了;去台球厅打工是因为真的需要钱;总跟人约架是因为——”

    是因为觉得没有希望了,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要为了什么努力,失去了需要为之坚持下去的东西,所以活成一个废物,当时抱着最好第二天就死去的念头,当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坏孩子”。

    那时候王奶奶刚死,他给老人办完丧事,又没有父母、没有被任何人领养,无论往前踏一步还是往后跌一步都没人管,连住处都找不到一个,浑身上下只有王奶奶最后留给他的福利院的拆迁款,他至今一分都没动过。

    “……但是。”闻祈继续说,风声太大,江稚茵那边有没有说话他听不清,喉头哽了一下,说到最后只剩哑掉的气音,“我不……脏的。”

    一分钟、两分钟……闻祈等得脸色都苍白起来,但还是没有听见任何回应,他僵着手指把助听器往耳朵里摁,愿意去怀疑是自己助听器坏掉了,都不愿意去看是不是被挂掉电话了。

    但电话又是确确实实被挂断了。

    江稚茵愣了一下神,低头看见手机屏幕已经黑掉,手机电量告罄自动关机了。

    充电器在家里,他今晚要留在医院,应该是没办法给手机充电了。

    他并不知道,那天闻祈在他家楼下等了一整晚,直到完全心死,眉眼缓慢蕴出一股凌冽的死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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