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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入沼

    江稚茵的手像被粘住了,停在那里一动不动,手背皮肤还能感受到他鼻息之间的热气,一点一点如云雾一般扩散开来。

    她的皮肤开始打颤,惊慌地一下子把手缩回去,半撑在床上,指尖那点湿润也被她擦在床单上。

    江稚茵迟疑着猜出一个名字:“……闻祈?”

    他没有说话,很慢地撑起身子,捏着她的肩膀往下摁,江稚茵的脑袋又压回枕头上,双眼看不见一点儿光亮,触感就变得清晰。

    闻祈的膝盖卡进她的两股之间,声调拉得平平淡淡,但颇有种风雨欲来的趋势:“你爸爸问了我好多次。”

    “他能问你什么?你们不是在谈工作?”

    闻祈的手指先是慢吞吞又极尽撩拨地轻拽着她的一缕头发,指尖转而滑到脖子周围的皮肤,又滑到她下颌,上移的嘴唇上,力道轻得像羽毛在刮。

    “问我,这个年纪的人难道不就是应该多接触异性吗,他说对方条件很好很好,问我,为什么你会不愿意去呢?”

    音调愈来愈轻,从他平静的嗓音里简直听不出一点儿外溢的情绪,只感觉到危险一点点散出来。

    “哈,真是问错了人。”他短促地笑出一声,“居然会问我……我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的心到底会交给什么样的人。”

    江稚茵感觉到自己的唇被他的指尖重重摁住,闻祈低低吐字:“你们父女俩说话都很讨人厌。”

    她觉得现在的姿势很不合适,抬了抬胳膊把闻祈的手扯下去才有机会说话:“觉得我说话讨厌你半夜里还爬上我的床?”

    刚说完,她感到肩上一重,闻祈低着头,前额一下一下撞击她的肩膀,柔软的短发若即若离地碰触着她的耳朵。

    “你小时候很讨人喜欢,兜里的糖、曲奇罐子里的钱,我永远比别人多一份,但现在不是了,我求都求不来。”

    曾经他还会不屑于自己比别人多出来的那五角钱,现在想要了,那五角钱却怎么也求不回来了。

    待遇甚至还不如孙晔。

    闻祈侧了下头,看见床头柜上摆着的那枚紫色蝴蝶胸针,眼底静若寒潭,他盯了几秒,骤然腾出一只手,下意识想把他送的东西摔掉,指尖将要触碰到胸针的时候,又听见江稚茵的声音:

    “那怪我吗?以前给你的时候,糖你不吃、五角钱你也不要,我不给了你又找我拿,闻祈,怎么那么贪得无厌啊?”

    闻祈的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垂落,最后又缩回她身边,将她抱得更紧。

    “……别说了。”他的声音闷在肩头,“我好疼。”

    江稚茵心说这个人说的任何一个字都不能真的听进心里去,但还是没忍住心颤一下。

    可能是听见她的房间里有说话声,成蓁踱步到她门外:“还没睡?”

    江稚茵慌了一瞬,把闻祈往旁边推,但这人岿然不动,卡进她腿间的膝盖绞得更紧,牵制住她一条腿,江稚茵不停对闻祈做“嘘”的动作。

    这个时候绝不能发出声音,直接装没听见说不定成蓁自己就走了。

    外面安静了一会儿,江稚茵以为成蓁走了,松掉一口气,皱眉用气音赶闻祈:“相亲我是不会去的,你今天来我房间就是想听这个答案吧?听完了就回去。”  

    “我要去霖城一个月。”闻祈还在说话,“至少答应我,这一个月里你不要见——”

    还剩最后一个字没说完,门突然被打开,江稚茵看到一点薄薄的光线,成蓁站在门口,嗓音沉沉:“叫他滚出来。”

    她僵住身子,呈半躺的姿势,闻祈还伏在她身上,垂下的乌发掩住寡淡的神情。

    江稚茵侧头,抬起双手表明自己什么也没做,对成蓁露出一个苦笑。

    好了,现在才是有嘴说不清,有种在自己家里被抓奸的羞耻感。

    闻祈被成蓁赶出去,叫他滚回自己房间好好待着,在他面前把江稚茵房间的门锁上。

    江稚茵呈大字型躺在床上,成蓁搬了个凳子坐在她床边,把江稚茵逗笑了:“你在这儿坐一晚上守着我?”

    成蓁挺严肃:“你还能笑?说真的,要是你真的烦他,直接跟爸说一声,保准你俩这辈子都见不着。”

    江稚茵张了张嘴,支支吾吾:“也不用这样吧,我跟他也不是仇人。”

    她低下眼睛:“而且,要是跟爸说了,他怕不是要逼死闻祈?”

    “他不是仇人,那他是什么人?”成蓁幽幽道,“能大半夜爬上你床的人?”

    江稚茵尴尬偏头,扯了一块被子遮在脑袋上:“他就这样的风格,但会有个度的,不会太过火,不然我不就直接叫人了?”

    “……”成蓁无言一瞬,“你就吃他这套吧?”

    “……没有。”

    成蓁扶额叹息:“咱家算是完了,尽往家里带狐狸精了。”

    她还挺纳闷的:“之前还说恨死他了再也不要见面了,这又发生了什么你就变了?”

    “我也不知道。”江稚茵捂着脸上的被子,做了几个深呼吸喘气,“其实我认真思考过,当时那么生气,不是因为那些不痛不痒的小孩子时期的日记,我只是从这诸多事情里提炼出一点,他跟我在一起可能并不是因为爱,我喜欢上的好像也只是他摆出来的一个漂亮的木偶。”

    “可能是出于小时候养成的执念,可能是欲望,或者像你说的,是因为我身份高了、有钱了,总之好像不是因为爱,我总是觉得,爱或喜欢都是坦诚的。”

    “所以我不相信,世上会有人一边撒谎一边爱人,不相信撒谎是为了更好地维系一段感情。”

    江稚茵掀开脸上的被子,挪着身子靠坐在床头,直到现在都不太懂:“而且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喜欢的到底是真的他,还是假的他,所以之前他这么问我,我都答不上来。如果我喜欢的也不是真实的他,这感情就好假,虚无缥缈的,他每天焦虑得不行,担心怎么继续装下去,我天天疑心他怎么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变来变去、阴晴不定,大家都好累。”

    成蓁认真听完,又反问:“那你现在看到你想要的真实了?”

    空气静默良久,江稚茵缓慢眨动双眸,抬了抬手,伸出两个指头比了比:“一点点吧。”

    “有矛盾还是很需要沟通的,我不想他跟我解释的时候我固执己见地不去听,这样有可能错过很多彼此之间敞开心扉的机会,所以每次他找我,我会尽力做到心平气和,大家一起把想说的说完,提出各自的诉求,寻找解决方法,或妥协或坚持。最后可能能磨合好,可能不能,那只能顺其自然了,至少我在这段过程中证明我已经尽力。”

    在各种人际交往中,总是会发生这样那样的摩擦的,人生下来就像是刚出厂的零件,可能在边边角角的地方还带着毛边,在和别的零件嵌在一起的时候被那些毛边所刮伤,但又会在长时间的交往中磨平,最后找到自己最舒服的相处方式。

    没有谁生下来就是绝对完美的恋人,江稚茵也不是,都是在逐渐改变自己的想法的,大家都太年轻,冲动就爱了、冲动就气得分手了,回头再想想,矛盾都是早就积累下来的,只是到了那个爆发点上。

    两个人多多少少都有做得不好的地方,闻祈人格中有不小的缺陷,而在他明里暗里表达出他的患得患失时,江稚茵也没太当回事。

    江稚茵把自己都说困了,裹了裹被子,闭上眼睛,声音小得要被吞进喉咙里:“其实,我和他都不想过早放弃,都在改了……”

    她看见了闻祈不完美的地方,闻祈也看见她的,能接受就能和好,不能接受就和不好。

    但是大家都抱着想往前走一步的念头,所以还是希望对方眼中自己不完美的那部分能够小一点、再小一点。

    成蓁像是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情感问答,摇了几下头,叹出一口长长的气,心说她这个年纪的时候哪里会考虑这么多。

    不过也可能是因为她那个时候完全没想过要稳定地跟谁谈恋爱吧。

    这天晚上的事,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瞒了下来,闻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也没人发现,早上阿姨一敲门,发现里面已经空了。

    早饭还是她们三个人一起吃的,电视里播着新闻,是成国立的习惯。

    江稚茵正琢磨着怎么跟他再提一遍自己要搬出去的事,成国立一大早就开始喝茶,然后率先开了口:“别一直偷偷观察我了,我还是那句话,你好歹跟人家见一面,我就同意你搬出去跟养母住。”

    成国立最后还是退了一步:“没谁说就一定是相亲,见了面就要发展,你就去当交朋友一样聊两句,要是你没走丢,现在保不准跟人家关系多好,又不是催你谈恋爱,抗拒什么?”

    成蓁想为江稚茵说两句:“何必非得——”

    成国立横她一眼:“她不去就你去。”

    “那还是辛苦妹妹跑一趟吧。”成蓁的话拐了个弯,假笑一下。

    江稚茵:“……”

    成蓁偷偷给她发了个消息:“没办法了,我毕竟谈着呢,不好做这种事,再犟,老头子又得催我分手了,烦得很。”

    江稚茵回她一个微笑表情包。

    成蓁:“反正闻祈这个月不是都待在霖城吗,你去见面他又不会知道,见完也没有以后了,对吧?”

    之前两人约定好互帮互助,成蓁也为她解过几次麻烦,她怎么也得回报一下,在挣扎好久以后,江稚茵关了手机,还是应了下来。

    好歹现在互帮互助了,也能把江琳接到海城来一起生活了,免得她老担心。

    就是不能让闻祈知道,不然事情一定会变得很棘手。

    第72章入沼

    海城与霖城之间需要途经过滨城,闻祈没有跟团队一起走,说自己要在滨城歇个脚再去霖城。

    王樊好奇问他要去做什么,闻祈没有回答,不觉得跟他说了有什么用。

    邓林卓开着大面包车在机场门口接他,闻祈坐上车以后把车窗拉下来,一路上的风呼啦一下灌进来,邓林卓把车载音响的声音开得很大,吵得人想睡一会儿都不行。

    他叽叽喳喳的:“怎么突然过来了?也不知道提前一天说,非得上了飞机才通知我一声,打我一个措手不及。”

    闻祈把脑袋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的:“你有事可以拒绝。”

    “我能有什么事。”邓林卓跟着音乐哼起来,“无非少睡几个小时觉。”

    他踩了刹车等红绿灯:“不过你回来做什么?也没住的地方啊。”

    “我今晚不住这边。”闻祈淡漠答着,“看一眼就走。”

    “看什么?”

    闻祈沉默良久,没正面回答,只说:“把我放到西郊山头那块儿就行了。”

    邓林卓明白他的意思,试探着问:“你要去王奶奶那儿?遇见事儿了?”

    闻祈不说话,邓林卓也没法撬开他的嘴让他说,只觉得心累。

    他的飞机是晚上八点到的,从机场开车到西郊又花了两三个小时,邓林卓担心等闻祈下山就没车了,在他摔了车门往下跑以后,邓林卓叫住他:“要我等你不?这乌漆抹黑的,你出来打不到车怎么办?”

    闻祈随意摆了摆手:“不用等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去。”

    “什么意思?”邓林卓震惊了,又看了眼这荒郊野岭的,“你打算趴在老太太坟头过夜不成?”

    闻祈慢慢转回脚:“我可能要待好久,你能等得住?”

    从高中毕业以后,闻祈就不常来这边了,也是因为忙,又扎根在海城去了,没什么时间回来,邓林卓从他这句话里琢磨出一点别的意思,于是多沉默了一会儿。

    他们都听不到什么闻祈的真心话,这人藏得太深了,也不知道在顾忌什么,真有点儿事也就指望着在坟头跟王奶奶吐露一下,一个地上一个地下的,其实说了也没太大作用,但闻祈只愿意跟老太太说。

    邓林卓假装无所谓,故作轻松的:“那总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吧?你去吧,我窝在车上睡一会儿。”

    他没想过跟过去,一跟过去,闻祈估计就说不出口了,邓林卓觉得就让他在那儿待一会儿算了,免得憋得难受。

    邓林卓把车灯打开,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裹着外套假装睡觉。

    闻祈在车门外站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很久以后才缓慢挪动脚步,按照熟悉的路线爬上了山头。

    这个点儿没人会来,山包上除了几颗老松树和丛生的杂草,就只剩下一个坐在小板凳上举着手电筒的胖子。

    闻祈在远处站了一会儿。

    其实现在已经不能用胖子来形容马世聪了,自从马爷爷去世以后,他瘦了挺多,在废品站也干了不少活儿,个子高,变精壮了。

    闻祈靠近了一些,马世聪摆弄着手电筒照照他,喊了他一声“哥儿”。

    “谁带你过来的?”闻祈问他。

    马世聪又把手电筒摆回去,拖拖沓沓地说话:“我自己过来的。”

    “本子上说,今天要找王奶奶给哥儿过生日。”

    闻祈的生日不是九月八号,这事儿没几个人知道。

    他是九月八被带去福利院的,闻祈的生日最开始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自个儿也不喜欢谈以前的事,也很讨厌那一天,所以从不对外说。

    一直到很后来,江稚茵、陈雨婕、邓林卓三个人都走了,马世聪因为没有手续,那时候还留在福利院里,所以只剩下他们俩和王奶奶待在一起,闻祈哪一天出生的,也就他们三个知道,估计连闻春山都不会记得这种事。

    最后福利院要被拆了,王奶奶才急急忙忙把马世聪送走了,让马爷爷捎着养,院子里就剩下闻祈和她,闻祈不愿意走,他那时候说他要等茵茵。

    王奶奶去世好久了,闻祈本来以为马世聪这脑子也记不住事儿,没想到现在倒是只剩下他一个人还记得自己真正的生日是在今天。

    他很天真地问:“哥儿你买蛋糕了吗?”

    “没有。”

    “你煮面条了吗?”

    “没有。”

    “那你来干什么的?”

    闻祈席地而坐:“没地儿待,来找王奶奶说会儿话。”

    “哦。”马世聪呆呆道,捂住耳朵,“那你们偷偷说吧,我不听,我保守秘密。”

    闻祈没吭声,马世聪的注意力很容易就被转移,又移到他耳朵上的助听器:“哥儿你耳朵还疼吗?”

    “不疼。”

    “哥儿你——”

    闻祈嫌他话多,打断:“能闭一下嘴吗?”

    马世聪慢吞吞把后面的话小声说完:“……等到知音了吗?”

    闻祈怔了一下,马世聪看不懂他眼里的复杂,但也安静下来,没再叽叽喳喳的了。

    山头上的草扎着两个人的脚腕,马世聪挠了好多下,还是痒,最后把脚翘了起来,手里握着手电筒,把墓碑上的字照亮。

    他好奇:“你不是想跟奶奶说话吗,你说呀。”

    “在心里说了。”

    “心怎么说话?”

    闻祈不耐烦:“就那样说。”

    马世聪:“嘴长着就是要说话的,什么都不说的人就像死了一样,像老马,像王奶奶,死人才不说话,哥儿你还活着吗?”

    “不知道。”闻祈嗓音发干,“死了吧。”

    “你老骗人。”马世聪说,“老马说,骗人的小孩不招人喜欢的。”

    闻祈收敛视线,承认:“我确实讨人厌。”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奶奶和知音都喜欢你。”马世聪嘀咕,“但是她们应该都有原因吧。”

    “喜欢你的原因。”

    闻祈眸子闪动一下,马世聪突然想起什么,抬着手拍脑袋,握着的手电筒就摔到地上灭掉了。

    于是只能听见萧瑟的风声灌过山林,看见那些长长的野草晃荡身躯。

    马世聪苦恼:“奶奶之前给了我东西,我好像弄丢了。”

    “什么东西?”

    “一些写了字的纸,奶奶让我寄出去,我寄了吗?”他垂头丧气,揪揪头发,“要是老马在就好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能交给马世聪干的事情应该也没太重要,闻祈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拨了拨王奶奶坟头的草,叫马世聪下山去找大林子。

    “好吧。”马世聪答了一句,又喊了他一声,“哥儿,生日快乐。”

    山上只剩下闻祈和那块皲裂的石碑,闻祈靠了一下,心里想着,是啊,究竟是哪点讨人喜欢了。

    那么多人厌恶他,怎么偏偏有人看见他值得被爱的那部分。

    不仅是王奶奶和茵茵,连邓林卓、卓恪方,包括小马也是。

    闻祈搞不懂。

    他心下一动,突然有难以抑制的渴望,于是摁开了对话框,想给江稚茵发一条消息,随便什么都好,至少在今天,在世界上没人知道的生日这天,能跟她说上几句平常话。

    但对话框的光标闪动好多下,终究还是只留下一片空白。

    /

    因为工作日都待在学校,成国立跟人家约的是周末,江稚茵被迫起了个大早,成国立指挥成蓁贡献自己的衣帽间,江稚茵见到高跟鞋就连连摆头,说这辈子再穿高跟鞋就是要她的命。

    明明说不是什么重要的场合,不是相亲,但看成国立那态度,就是按相亲去为她准备衣服的,出门前还再三叮嘱她不要太甩脸色,就算不喜欢,也不要不尊重人家,至少要好聚好散,不能让两家面子上挂不住。

    就算成国立不说,她当然也不会那么做。

    对方叫徐正希,看起来还是挺板正的一个人,有点不苟言笑的样子,好像是做风投的,一直也不说话。

    江稚茵也不说话,两个人一路沉默,她一直在心底重复念叨:这样的尴尬有一次就够了,下次任家里那俩人再怎么说,她都绝对不妥协了!

    徐正希看上去不太热络,江稚茵猜测他也是被半推半就逼来的,还兀自松了一口气,这下应该是连认识一下的必要都没有了。

    结果江稚茵这口气还没呼完,对方语出惊人:“下次什么时候有时间,可以再一起出来玩。”

    她的表情僵了一下。

    在这儿拿个叉子叉西兰花吃也叫“出来玩”?那有点大可不必,她现在简直如坐针毡。

    “我感觉大家都挺忙的吧,这种爸妈促的局没必要占用彼此太多时间。”江稚茵好脾气笑笑。

    徐正希讶异:“是我主动找你父亲提的见面,我们也好久没见,小时候你经常溜到我家找我,可能你不记得了。”

    那么久远的记忆怎么可能还记得住……

    他低一低眼睛:“你小时候黏得像块牛皮糖,现在确实变了好多。”

    江稚茵说了一句“今时不同往日”,然后尴尬地叉起一块西兰花塞进嘴里嚼,视线落到远处。

    古典钢琴乐烘托着气氛,外面的天很阴,从夏入秋,气温总是多变,云也结成一团团的。

    餐厅中央放着一个很大的玻璃鱼缸,里面有不少小金鱼,纯色和斑点的都有,灯光还不断变换着,水波粼粼,看起来漂亮,但不少的金鱼都竖起了鳞片。

    同时不同地,霖城的实验室里,王樊把脸贴在玻璃缸上,指着里面的鱼问:“这鱼怎么长得像个松果?”

    闻祈只看一眼就知道:“炸鳞病。”

    每一个鳞片下都窝着水泡,病灶点发炎溃烂后形成鼓包,看起来只是张开了鳞片,实际上下面都长了烂疮。

    王樊“啊”一声,惋惜:“那能治吗?”

    闻祈移步到窗边把窗户推开,直白说:“看上去有观赏性,但都坏完了,基本只能等死。”

    窗户外的那片天是灰色的,乌云滚滚,阴翳蔽日。

    闻祈的右眼皮很突兀地跳动几下,有不好的预感。

    ——可能只是因为要下雨了。

    第73章入沼

    十月份的时候果然下起了雨,早上还是细雨连绵,后续逐渐转大,兜头泼下。

    飞机起飞得很艰难,一直不停地晃,王樊一直做着“阿门”的手势,大家都有点人心惶惶,就闻祈面色淡定,戴着个眼罩补觉。

    教授他们都是坐高铁回去的,但最后没票了,当时天气预报也说只是下小雨,王樊跟闻祈最后就买了飞机票,哪成想飞到一半雨下这么大。

    王樊很惜命,一直不停刷着手机上的消息,闻祈被他翻来覆去的动静闹得也休息不好,撇开一边眼罩,看了眼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到海城。

    他想了想,给卓恪方发了个消息,问他现在在哪儿。

    卓恪方自然是待在家里,本来今天应该跟成蓁一起去电影院的,但雨下这么大,就懒得往外跑了,在家投了个屏,翻了一部老电影看。

    成蓁见他电影看到一半就低着头发消息,凝视他,卓恪方把手机翻过来给她检查:“闻祈今天回海城,问我有没有时间送他一程。”

    “他不会自己打车啊?”

    “应该是有事要跟我面谈吧。”

    成蓁狐疑:“你俩天天有什么好谈的?两个人凑一起恐怕都憋不出一个字来。”

    卓恪方摁着手机:“情感咨询。”

    成蓁眨了几下眼睛,想了几秒钟,放下手里的饮料,问他:“他咨询你什么?跟我妹妹的事?”

    “不然?”卓恪方斜她一眼,反问着。

    放映的电影不知道进行到了什么阶段,成蓁静默一会儿,把身子坐直,拉平音调跟卓恪方说:“让他死了这条心吧,现在算是完了。”

    卓恪方抬抬眼睛,愣一下:“什么完了?”

    “老头子都催着茵茵订婚了。”

    这点打得人猝不及防,卓恪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订婚?跟谁啊,我没听说她又跟别人交往了啊。”

    “我妈朋友的小孩。”成蓁盘着腿,捏了捏肩膀,“之前逼着两个人见面,那男的说很喜欢茵茵,老头子高兴得不得了,现在天天把人家往家里引,连带着人家的爸妈都来,茵茵立马搬出去了,但我爸他还孜孜不倦,说什么他属意的女婿只有那个徐正希,要软硬皆施,一定促成他俩,最好年底就订婚。”

    她举起一个花生米:“在绝对的话语权面前,个人意志就跟这枚小小的花生米一样不值钱。我爸这人,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特别阶级主义,虽然他跟闻祈的老师关系不错,但本质上他还是瞧不起出身差的孩子的。”

    卓恪方移开视线:“……我知道。”

    成蓁看他一眼,撞了撞他的肩膀:“别太担心了,都现代社会了,他再怎么独权也不能像皇帝一样玩儿赐婚这套,要是我和茵茵自己不同意,怎么逼都没用的。”

    “只不过。”她塌着肩膀,往沙发上靠了靠,把花生米塞进嘴里嚼,缓缓道,“我现在在想啊,要是当初没有执意把茵茵的身份挑明,是不是现在大家过得都要舒心得多。”

    但是事情已经到了这步,再怎么后悔都没用了,人总是会为当初没有选择另一条路而懊恼的。

    卓恪方转眼看着手机屏幕,觉得自己要是站在闻祈的位置,应当也会觉得很无措吧。

    至少对他自己来说,现在成蓁的意志很坚定。

    而江稚茵对闻祈不是的,她并不是那么需要闻祈,两个人感情也不融洽,都处在摇摆阶段。

    他在心底感叹一句,一座烂尾的高楼,下一场暴雨就被冲得岌岌可危了。

    /

    江稚茵去阳台收衣服的时候听见几声闷雷的响声,雨汽也逐渐渗透进屋子里,她把收回来的衣服都挂在室内,等雨停。

    成国立是个信守承诺的人,很快给她们安排了房子,江琳也辞掉了滨城的工作,江稚茵劝她在家歇一年,想做什么就去做,养养花、跳跳舞,之前给赵永伟的钱也陆陆续续还了回来,拿那些钱开个小店做做生意也未尝不可。

    江稚茵那些日记经二次迁徙,又到了现在这个家里,江琳唠唠叨叨的,说这么湿的天气,黏在墙上的话那些纸怕不是要受潮,于是让江稚茵暂时先收了起来,用一个塑料的透明盒子储存着。

    那盒子里装了不少零零散散的纸页,江稚茵随便翻了一下,翻到一个EMS的邮件,拆都没拆过,邮件信封都软掉了,应该放了好久。

    她刚拿起来,江琳在外面喊她:“你挂在客厅的衣服一直在往下滴水呀。”

    江稚茵又跑出去看,跟江琳两个人把衣服都拧了一遍,确保不滴水了才挂回去。

    得,现在连窗帘都用不着了,各种打底衫和裤子把窗户遮得严严实实的,家里老老实实地打开了灯。

    因为成国立最近像是没有重要的事要做了一样,每天都给江稚茵打很多电话,说来说去都是那件破事,闹得江稚茵脑袋都痛了,她索性开始装死,偶尔没躲过,就“啊”“哦”“这样啊”搪塞过去,成国立老问她觉得怎么样,江稚茵就假笑着说“我觉得不行”。

    手机弹出几条今日飞机因雨天晚点的消息,江稚茵直接滑了过去,想看一部电影,但屋外雨声呜鸣,电视机的声音开得再大也看不进去。

    家里还没收拾完,桌子上摆了很多杂物,其中有很多是江稚茵以前买的耳夹耳钉,她的注意力落在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上,微微滞住,目光像被胶水黏住,无法移动。

    窗外暴雨如注,雷声隐隐,空气是凉的、潮的,缓慢渗透进人的每一个神经末梢。

    江稚茵只是突然想,他的耳朵又要痛了。

    这雨下得不辨昼夜,日与夜好似失去间隔,江稚茵只能通过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得知已经傍晚, 她准备洗完澡就躺到床上去,结果突然接到一通电话。

    指尖在屏幕上久久停滞,江稚茵眼睫颤动一下,滑到接通的那一端。

    “我回海城了。”闻祈的嗓音拖拖沓沓的,念得极轻,没什么特别的语气,像一团又开始流转飘散的冷雾,江稚茵听着莫名僵了脊背。

    她有些不明所以:“那我得恭喜你这次出差顺利不成?”

    闻祈突兀轻笑一声:“这倒不用,这次出去了解了很多新东西。”

    “但还是不应该离开这么久的……”

    “茵茵啊。”他一直幽幽地讲话,徐徐念出她的名字,尾音挟着一点叹意,“好想见你一面。”

    他那边有窸窸窣窣的叮当响声,像什么铁片碰撞,又像什么风铃,江稚茵分不清。

    她偏头看了眼外面的大雨:“这么大的雨,我上哪儿去见你?有什么事不能电话里说,或者找个天晴的好日子——”

    “我不想等呢……”闻祈拒绝,“你不过来我就去你家找你。”

    “我搬家了。”

    “我知道,问几个人就能打听到。”

    尽管这变化微弱,但江稚茵还是察觉到他状态不太对劲,皱了眉质问:“你威胁我?”

    “为什么会这么想,我哪有你的把柄可以威胁?”闻祈说,“自始至终,我都是乞求的态度吧。”

    江稚茵没出声,咬住下唇斟酌着。

    那边有很轻的脚步声,江稚茵记得出租屋的地板嵌得不算严丝合缝,有几块翘了起来,脚一踩上去就会“嘎吱嘎吱”响。

    他踩过那些翘起的木板,江稚茵听到电话那边的雨声似乎变大了一些,应该是靠在了窗台上,手里还在把玩着什么东西。

    闻祈今天话很多,本就模糊的声音被重重落下的雨压得更加含混,像从胸腔里挤压出零碎的语句:“今天很好啊,我很喜欢下雨的日子,耳朵是很疼,但还有更疼的地方,所以无所谓,反正你不是知道吗,我喜欢疼痛。”

    好像记得所有事情的都只有他一个人,江稚茵的心太宽了,把闻祈挤到一个角落的位置,针对以前的回忆,闻祈满脑子都是她,但一旦他提及某个细节,江稚茵就会懵掉,丝毫不记得。

    那些他视若珍宝的、拼命要攥在手里的,好像都在人生的不同阶段尽数失去了。

    妈妈抑郁跳楼的时候没有抓住她的手;王奶奶去世的时候也只能站在旁边看着她没了呼吸;掌心捂住的那只紫色的蝴蝶,一被他触碰就死掉了。

    他永远只能在旁边看着。

    ——一切他想要得到的,最后都会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被夺走。

    兜兜转转,来这人世间走过这一遭,吃尽苦头、因为耳朵受尽冷眼、因为不好的出身被百般嫌弃,最后还是什么都抓不住,五指张开又合上,空空荡荡。

    “……”

    “哥儿,我背下了今天教的那首诗了,厉害吧,别人都不会背的。”茵茵躺在大通铺上,翘着脚丫,握着闻祈的手腕,打着节奏,开始背了起来。

    “谁翻乐府清凉曲?”她闭上眼睛,有的时候就像记不起闻祈根本听不见一样,只用小手拍着他胳膊,像哄人睡觉,“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

    窗户被雨砸得响,蜗牛风铃挂满了雨水,噼噼啪啪地吵人,茵茵一边打呵欠一边翻了个身子,把闻祈的胳膊当枕头,还踹了身后睡得很死的小雨一脚。

    “下雨好好啊,凉快……”

    她念了很多遍,念困了,糊里糊涂地说话,嘴唇张合的幅度越来越小,闻祈,其实一个字也没听见,只是撑起身子盯了她很久,一只胳膊被她压着,另一只手腕被茵茵握着,不明白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不知何事萦怀抱……”她说完就没了声音。

    不知何事萦怀抱。

    醒也无聊,醉也无聊。

    梦也何曾到谢桥。

    “……”

    她总是什么都不记得。

    也许在订婚以后,他不再出现了,会就此被遗忘。

    像是把什么东西扔在地上,江稚茵听见电话对面传来清脆一声,闻祈的声音空灵幽怨,续了上来:

    “越痛越爱。”

    第74章入沼

    斑驳的墙面被暴雨淋湿得不成样子,坐在车里都能听见车顶盖被雨点砸中的声音,与隐隐约约的闷雷聚在一起。

    江稚茵偏头看着模糊的车窗,道道水痕从上到下灌注流下,司机说暴雨天不好走,一路的车速都很慢,悠悠开到了居民楼下。

    她撑伞走下去,在楼底下看见了熟悉的小男孩,搬着凳子坐在门口,就那么凝望着外面倾盆的大雨,远远望见她走过来后,突然起身钻进屋子里,踮着脚够一个木柜子上的罐子,挑挑拣拣的,连伞也不大,冒着雨就跑出来,不说话,只把东西往江稚茵手里塞。

    江稚茵把自己伞撑到他头上,低头闻着:“把什么东西给我了……”

    张开掌心,里面躺着两颗糖,她不明就里,疑惑地看向他,男孩指了指楼上的位置。

    【他。】

    又指一指自己.

    【要我。】

    最后指尖停在江稚茵面前。

    【给你的。】

    其实这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那罐糖应该是分手前闻祈给他买的,说要是见到江稚茵就给两颗,说不准她心情好点儿,就不会那么生他气。

    已经是好久之前的事了把,这件事一直拖到现在也没个好结果,这糖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吃了,但小孩一直都记得。

    像是执行什么任务,他给完就跑了回去,江稚茵连伞都来不及给他打。

    她的头发挂在耳后,伞仍旧维持着歪斜的动作,后背淋湿了一片,发尾也被打湿,耳边传来剧烈的,雨水碰击伞面的声响。

    噼啪噼啪,像水拧成的炸弹或烟花。

    在一片雨景里,江稚茵直起弯下的腰,盯着手里的糖看了很久,然后收进口袋里,抬步往楼上走。

    楼道里常年积聚着阴湿的潮雨味,现在这味道更加浓郁,楼梯角落的花盆都被踢了个稀烂,墙上有各种儿童蜡笔画,扶手上也覆上一些湿润的感觉。

    江稚茵站在熟悉的门口,一时没想到他们之间哪里还有这样重要的事情要谈,之前谈过那么多次,应该能说的都说了。

    她刚抬了手要敲门,门自己“咔哒”一下打开了。

    江稚茵怔愣一下,握住门把手拉开,闻祈就站在门口,眉眼之间空空荡荡,眼瞳深处一片漆黑,一点情绪都没有显露,淡色的唇线紧抿下撇着。

    他本来就生得高,刚下飞机,还穿着衬衫,领口的扣子被暴力崩开两颗,尚且能看见扯断的线头,袖口也撸了上去,小臂胀起几道青筋脉络。

    再往下,江稚茵视线滞住,看见他匀称瘦长的指尖上,虚虚勾着一副手铐。

    她惊了一下,下意识要关门,闻祈沉默地拽住她胳膊,一边拷住她的手腕,另一边扣在他自己的手上,两个人的手连在一起,无论握不握住,都已经挣逃不开。

    江稚茵甩了几下胳膊,难以置信道:“你发什么疯?松开!”

    他保持缄默,眨眼的动作也很慢,睫毛落下再掀起,随即突然提起胳膊,江稚茵往他边上跌了几步,闻祈就用另一只手去关门,顺便落了锁。

    “你想去哪儿?”他的嗓音仍旧平静得不像话,“跟他见面?订婚?”

    闻祈突然温和地笑了一下,眼睛弯着:“也带上我怎么样?”

    “你听谁胡说八道的,我订什么婚了?”

    他唇角下落了,低敛着眼睛,指尖上蜷,触到冰凉的镣铐,一边思考一边轻轻击打着:“你自己说我们之间不应该互相欺骗的,对吧?”

    江稚茵的视线左右晃了一下,装着傻:“所以呢?”

    闻祈抬眼瞭她,好听的嗓音被压得沉重:“在我走之前,你说你不会跟他见面,你还是骗人了。”

    “我稍微一不留意,稍微没看住一会儿,你就要跟别人走了。”他抬了抬手,“那不如做什么都带上我。”

    江稚茵眼睛都痛了,重重叹出一口气:“你觉得这现实吗?”

    “有什么不现实的。”闻祈淡淡答,眼底一片死寂,“你身边的男人是不是有好多啊……随便一个拉出来,我就要被丢下去了。”

    “防不住、看不住、勾不回来,你说希望我变好,但一点时间都不给我,那我做这些到底有什么意义?”

    江稚茵握了握拳:“你难道不应该为你自己——”

    “我不需要为我自己。”闻祈勾了一下手上的手铐,指尖顺着冰凉的铁镣攀爬到她手背,流连一下又往上握住她的手腕,猛力拽了一下,“你从来都不懂,我不需要为我自己考虑什么,我只做你需要我做的事就行了,我的人生就是这样活的,我还要怎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呢?”

    江稚茵的脑袋砸到他肩膀上,闻祈一只手臂环住她的腰,把她往卧室带。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样。”他眼底空空,说话也没有语气,现在就像已经没有理智,只是凭一些身体本能在做事,摁压住江稚茵的手,把她摁在床上,另一只手伸长去勾床头柜的第一个抽屉,“所以我给你机会。”

    江稚茵看见他从抽屉里拎出一把水果刀,吓了一跳,闻祈将刀柄朝她,塞进她手里,然后握住她的手,带着她的手将刀尖抵在自己心口的位置。

    这动作简直已经疯了,没有任何理智可言了,但闻祈面上却依旧镇定,连眼睛眨动的频率都没有变化。

    江稚茵开始大力挣扎起来:“你做什么?!你放开!”

    他屈着一条腿压住她的腿,制止她挣扎的动作,另一只手紧紧握着江稚茵的手往自己胸膛上扎,闻祈的喉咙上下微动,嗓音轻哑得不像话:

    “你要跟他在一起的话,就杀了我吧。”

    江稚茵整个身体都打起颤来,她嘴唇无力翕动几下:“这就是你这么急着来找我,要跟我说的事吗?”

    “我知道你不敢,你不用真的下手,给我一个信号我就懂了。”闻祈的头发随重力坠下,那双眼睛变得晦暗不明,隐匿在层层光影里,“你动一下我就知道……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江稚茵的胸膛重重起伏着,她的所有动作都被钳制着,手腕上还挂着手铐,闻祈居然告诉她,要是她想逃,就要放出要他去死的信号。

    她恨铁不成钢:“我以为你会开始自爱,我以为你会像你跟我承诺的那样变好,结果你现在就是想着,我要是不选你,你就安静地去死吗?”

    江稚茵轻声:“你还是在逼我。”

    “那要我怎么坐视不理!”闻祈第一次吼出声,刀尖又扎进去一分,江稚茵看见了血,瞳孔难以自抑地收缩,使劲把手往回撤。

    “我要怎么不去嫉妒,我还要如何哀求你,哀求你像施舍乞丐零钱一样施舍我,我要对你喊,给我一点点爱吧,给我一点点吧,我应该这样求你你才看得见吗?”

    有什么东西温热又湿润,滴滴答答落在她脸上,恰好掉在她眼皮上,润湿了睫毛,闻祈哑得说不出来,只能通过气息依稀辨认他的声音。

    低落,艰涩,虚弱的声音,失去所有气力,像被连根拔起的变异后要死去的植物。

    他以这样的嗓音,哀求她:

    “请你……爱我吧。”

    窗外还在下暴雨,天空像裂开了无数条疮口,血化成雨落下来,粘腻,阴翳,没有一点光了。

    江稚茵感受到坠落在自己脸上的湿润,一时间失神,闻祈的面容尽数被头发遮去,她只能看见他布满齿痕的下唇,苍白无力的言语就是从那里被说出口的。

    她眨动眼睛,掀了唇:“你把刀扔掉。”

    闻祈静默良久,松了手,把刀丢在墙角的位置,嗓音倏然间轻起来:“那好,你既不想我死,又想选择跟一个体面的、配得上你的人在一起,还有一个方法。”

    “我当你的情夫,你偶尔怜惜我一下,要把我窝藏在哪里都好,只要是一个能跟你见面的地方……我不会出门,我会特别听话,守在家里,不会去别的男人面前晃,也不会去算计他们、害他们了,我全听你的。”

    他把手指塞到江稚茵指缝里扣住,嗓音还有些哽咽:“我身上的钱够我活一辈子了,也不需要你养,这样都不行吗?”

    “我知道,人都会老,也许有一天我连皮囊的资本都没有了,那时候你再赶——”

    江稚茵单手撑起身子,侧着头,含住他的嘴唇,闻祈要说的话也全部失了语,就像是被攫取到了另一个人的舌头上,咽进肚子里沉默掉。

    “你老说我现在说话很讨人厌。”她拨开他眼前的头发,盯住闻祈的双眼,“你也半斤八两,从以前到现在,说不出一点儿好话。”

    “你冷静一下再跟我说话。”江稚茵说,“现在你先听着。”

    “我不知道是哪个傻子跟你说我要订婚,完全瞎扯,没影的事,我爸是在催我,但我只见过那人一次面,后面我都推掉了。”

    “但我确实骗了你,当时实在没办法拒绝,我要是不去,我现在都搬不出来。”

    “其次,关于我俩的问题,我先声明,我不喜欢什么情夫,以后也不想搞这种东西,你死了这条心吧。”

    江稚茵仰躺在床上,微微湿润的黑发扑散开来,外头的天也完全黑了下来,她清亮的眼睛看着闻祈,动了动手腕,手铐就随之被碰响。

    话语未尽,闻祈扣着她的手又落下吻来,掌心都出了汗,温热的舌尖被一下又一下的吸吮着,声音被暴雨湮没得听不见。

    “实践出真知。”他莫名其妙地说。

    江稚茵不懂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闻祈抚上她脖子,与她唇贴唇,低低吐着热气:“你没试,怎么知道不喜欢我做的情夫。”

    第75章入沼

    江稚茵那瞬间以为自己听错,难以辨别的言语被近在咫尺的呼吸和窗外的淅沥的吞没,仿佛喉腔之中逼挤出的轻喃。

    她一瞬不移地盯着那双眼睛,一只手跟他拷在一起,另一只被摁住,压在柔软的床铺上。

    一只手被冰凉缠绕,另一只却被灼热滚烫的掌心桎梏住。

    “不需要试了。”江稚茵说,“我喜欢不了那么多人,我也只会跟我喜欢的人结婚,如果我将来跟别人在一起,就绝不会跟你纠缠。”

    她盯着他漆黑空洞的双眼,轻声道:“这不就是你想要我做到的,不平分我的感情,只喜欢应该喜欢的人吗?”

    闻祈听不得她说这样的话,头一低就把她带刺的话尽数吞没,原本只是松松攥着她手腕的手指逐渐上衣,指腹搓磨着她掌心的纹路,然后强硬又不容拒绝地,再度把自己的手指塞进她指缝。

    舌尖也一并递了过去,火热而粘腻,软滑的舌尖细细舔舐过口腔每一个角落,含吮欺压,勾着江稚茵的舌不放。

    嘴唇像是要磨出血来,厮磨间泛出密密麻麻的痛与麻,闻祈动了一下手,连在一起的镣铐被带动,发出叮铃咣啷的响声,原本冰凉的手铐内侧也在挣扎间被体温捂热,闻祈抽出舌头,牙齿还没合上,猩红的舌尖轻卷着,带出透明的粘液。

    相接的掌心沁出细密的热汗,他如濒死一般断断续续地轻喘着,抿一下湿润的唇瓣,充血的两瓣唇颜色红润透亮,被洁白的齿沿叼住。

    他胸膛起起伏伏,哑声质问:“那你现在,已经变心……真的一点都不在乎我了?”

    外头的雨重重地砸,声响震天,江稚茵像透气的鱼一样翕张唇瓣,长久凝视着他,闻祈好似要从她玻璃一般剔透的眼瞳里读出什么,但她又轻闭上眼,偏开头拒绝与他对视了。

    嘴唇上下碰一下都疼,她的指缝被他全然占据,现在竟是连一个握拳的动作都做不到,只会变成抓他抓得更紧。

    江稚茵的指甲都几近要嵌进他的皮肉里,掐出道道月牙的痕迹,她咬一下牙:“我不喜欢这样的你。”

    闻祈探出的刺像是被这句话剥了个干净,他蓦然抽开手,江稚茵的掌心空掉,后脑勺压住的头发还湿润地黏着她的脖颈,一道惊雷把房间照亮,她看见漆黑碎发下一双死气沉沉的眼,整个房间像是被什么雾气笼覆,他胸口的白色衬衫还洇出一点血迹,看样子伤得不深,血色没有扩散的趋势,估计已经止住了。

    “‘这样’是哪样?我做了什么很过分的事吗?你说一句不可以,我就没有对孙晔或者别的男人做什么。在我尽力克制自己变成你喜欢的样子的同时,你却已经把我放弃了。”

    江稚茵下意识反驳:“我哪有放弃你?”

    “我已经自愿提出伏低做小了,你都不要我。”他低一下眼,黑睫微垂,“我们以前身体不契合吗?还是因为在床上不舒服,我伺候得不好?”

    “你说,要以你喜欢的方式……”闻祈的声线掐得愈来愈轻,尾音都快听不见了,“你现在可以选一下,喜欢的做/爱方式是哪一种。”

    他侧了侧身子,江稚茵的手腕也被拽起来。

    “你不说我就自己猜了。”

    那个抽屉里除了被闻祈丢掉的那把水果刀,好像还有什么别的,江稚茵在夜里的势力很差,看不太清,只知道闻祈的目光在抽屉里面巡逻扫过,然后轻瞥向她。

    江稚茵觉得闻祈现在并不冷静,尽管他现在突然平心静气地说着话,还假装礼貌地道歉:“抱歉,抬一下手吧。”

    刚刚还拿一把刀说简直想去死,现在又平静下来,江稚茵的心不安跳动几下,含糊道:“我说了我不用试你……”

    闻祈盯着她,腾出一只手重重捂上她的嘴,已经不想听她说话了,总之都是拒绝,都是不喜欢的话。

    “我不做也不射,只是伺候你,你现在可以把我当一个免费的玩具了。”

    江稚茵感受到他掌心的炽热温度,重重喘着气,听见他低低的声音:“反正我廉价、不值钱,你玩儿我就好了。”

    雨声充当背景音乐,透过一点闪电映进来的白光,江稚茵看见他抬起两只手,自己的手也被迫牵连抬起,滞在湿冷的空气里,看他低敛眉眼,以一派寡淡的面孔伸出两指捻住舌尖,拽出来,上排牙齿整齐的轮廓在唇缝下若隐若现。

    他摸索了一会儿,将一个银色的圆形舌钉缓慢扣入软舌上的孔洞,刚刚亲吻过的双唇还是充血的,鲜红欲滴,包裹住他的舌。

    那软物刚才还在她嘴里,现在已经被他戴好舌钉。

    闻祈眼睛还是湿润的,刚刚失去理智的时候掉过几滴眼泪,现在平静下来,那一点微红却尚未褪去,还黏在上面,眼尾和下眼眶都带一点脆弱病态的红色。

    江稚茵突然有点害怕。

    他们不是没做过,两次都在这个出租屋吱吱呀呀叫的床上度过,按理说她应该是会熟悉闻祈的风格的,但心里油然涌出一点不安,觉得这次肯定不会被轻易放过。

    一定和前两次都不太一样。

    她蹭坐起来,但手铐限制了动作,蹬一下腿却只把床单蹬皱了,身子纹丝没动,脚踝反而被温热的手掌握住。

    “躲什么。”闻祈握着她的脚踝把她拉回来。

    江稚茵的手攥住床单,还没做,床单已经被她扯得乱七八糟,在闻祈说话的时候,她的注意力也全被他舌头上那点反光的东西吸引过去,手指一点点蜷紧。

    她说:“你伺候了我也不会答应你什么情夫的事,不如把手铐解——”

    “没有钥匙。”他弯下身来,两只手撑在江稚茵身侧,慢慢道,“丢出窗外了,这么大的雨,应该已经冲不见了。”

    说着,他指尖滑到她腰腹的位置,那处的皮肉薄,尤其是肚脐两侧的皮肤,轻轻一碰就收紧了肚子,他还偏要打着旋地磨蹭,从肚脐周围一直往下滑,像鹅毛棒一样剐蹭着,没入布料之中。

    江稚茵整个身体都很紧绷,脚趾都蜷了起来。

    闻祈的手指一直挺长,因为待在实验室的缘故,指腹很糙,关节也稍稍粗胀一些,捅入张合小孔的时候进程艰难,稍微碰一下江稚茵就踢他,脚背连到脖颈的曲线都绷得很直,手腕上拴着的铁镣叮叮咣咣地响个不停。

    因为一只手被拷在一起,闻祈不能离开她太远,只能紧贴着,用能活动的那只手握住她的大腿,扛在肩头,然后低下眼,手指再度旋磨进去,更深一寸,让她适应。

    暴雨把空气浸润得发潮发黏,江稚茵皮肤也湿黏,分不清是空气里水汽太足还是热出了薄汗,两条腿都快抽筋了,闻祈细细观察着她的表情,手指仍旧深入着,滞留在下面,抬高上身迎了过去。

    他探出一点舌尖,悬停在江稚茵面前,湿润的软舌缀一枚不大不小的圆钉,反射着窗外那一点儿不算亮的光线,含糊着说话:“受不了就咬这里。”

    她心里充满怨气,可怜他、恨他,又仍旧爱着他……

    人的感情和心理就是这样复杂。

    抓着床单的那手往上伸,拽住他脖子,下了重口,用牙齿咬那舌钉,打定主要要让他痛,最好跟自己一样受不了。

    闻祈闷哼一声,吐息更重,眨眼间,那带着潮意的眼睫扫在江稚茵皮肤上。

    他三指仍旧滞留,食指抬高摁住微凸的鼓起,指腹的粗糙刮起颤颤巍巍的快意,就那一秒电光石火的触感,江稚茵拱了下身子,咬他更狠了,但他像是不觉得痛,身体反而更热起来。

    但闻祈确实按照他所说的,裤子和腰带都没有动过,并没有用自己进入,只是不断用手指抻直又屈起,在软热收缩的甬道里开疆拓土,插入和抽出的动作都被刻意放慢,不断增加着手指的数量,将里面撑开。

    圆形的金属物品在口舌间被缠得转了几个圈,闻祈停了手,江稚茵一边戒断反应般喘气,一边骂他:“你手脏不脏啊。”

    几根手指抽出时带着水光,湿淋淋的,乍一看上去还以为是淋了外面的雨。

    闻祈只轻飘飘看一眼,随意擦在床单上,嗓音拖得懒而轻:“脏?这不都是你的东西?”

    他膝盖跪上来,伏在床上,稍稍抬起下颌,垂下眼皮:“你不说喜欢什么,我就开始猜了。”

    外头的雨下了好久,现在有将停的趋势,江稚茵耳边嗡鸣阵阵,连雨声也听不太清了。

    湿热的软物先抵了上来,被含得温热的圆形金属和舌尖一起抵进去,像瞎了眼的鸟一样四处乱啄,江稚茵连攥一下床单的力气都丧失掉了,只能有些放空地盯着天花板上将落未落的墙皮。

    这算哪门子服务……挠人心肝般痒,身体和心脏都爬上了无数只张大嘴的蚂蚁,放肆啃咬起来。

    闻祈半阖着眼,鼻梁戳刺着阴蒂轻微蹭动,舌尖捅进湿滑渗水的花心,寻到那个敏感点,将舌钉送上去抵压研磨,舌尖蜷起包裹,不轻不重地戳弄,金属碰撞着温软的黏膜,江稚茵的手虚虚抓握一下,铁镣带动他撑在床板上的手,刮出红痕。

    那手腕上紧紧缠着几道红绳,像是要勒出淤青来了,闻祈动了动手指,又扣上来握住,掌心汗涔涔的,十指紧扣的时候,好像心声也能随皮肤脉络传达给彼此。

    皮肤、眼泪、唇齿间的津液、支离破碎的言语、一声声“我爱你”

    他们互相属于彼此,应该在骨血里烙上对方的名字。

    全部,都该,烙上名字。

    身体变得越来越敏感,江稚茵大脑空白一瞬,本能反应要逃开,狠狠踢了他一脚,被扣住指缝的手突然抓紧,抖动着身子,十几秒后又松掉。

    她大口喘气,汗液是,体液是,感觉浑身的水都流干了,还被翻过去又来一遍,扑倒在湿透了的床单上,张着眼睛只能看见外面淅淅沥沥的雨水,身下也荡着水意,本就发潮的房间和空气更加潮热了,皮肤跟床单都要黏在一起。

    闻祈还没死,她就得死在床上了。

    江稚茵对他所谓的“服务”有了实感,心说这绝不是自己应该承受的东西,这么玩儿,还不如直接捅进去,细细密密地勾着舔,她怎么受得了……

    他被踢了也不恼,低着脑袋吐出透明的液体,涎水发黏,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闻祈探出舌尖舔了下唇周,然后卸了力,歪头靠在她腿侧,柔软又汗湿的短发蹭在她大腿内侧。

    闻祈用掌心包裹住湿淋淋的穴,像安抚着她的紧缩与潮热,说话间哈气的热流击打在腿心:

    “啊,有点快。”

    第76章入沼

    眼前似有白虹贯过,江稚茵用脚抵住他下巴将人踢开,合拢双腿,抓着床单,侧支起身子,但胳膊没什么力气了,维持不了两秒就又塌倒下去,头发已经湿的分不清附着的是将才在外面淋的雨还是在床上出的汗。

    手铐牵连着,她爬不远,肩膀又生理性抖了几下,咽掉口水以后说话:“表现完了吗?”

    闻祈抽一张纸巾擦嘴,额前的发也湿了,他拨到耳后,道:“合格,还是不合格?”

    这种问题让她不想回答。

    他替她撩开黏在脸上的头发,轻声:“别人没有我做得好。”

    闻祈想到什么,呵笑一声:“先是孙晔,又是娃娃亲……”

    他曾经想象过什么样的人才能站在江稚茵身边,温文尔雅、谦逊有礼,父母尚好,精英人士,然后过上所谓相敬如宾的生活。

    但那时候只是想象,现在却突然出现一个完美契合这些条件的人。

    闻祈知道,江稚茵会有很多选择,在那些选择里,他永远是最差的那个。

    但还是渴望着、乞求着、盼望着。

    “我确实没有他们那么好的条件。”他低一低头,头发扫在江稚茵鼻尖,“之前你总问我,在楼下找我的那个人是谁。”

    “那是我亲生父亲,从牢里出来了。”闻祈说,“我不想让你见到他,茵茵,我周身所有的一切都不明亮,所以我总是害怕。”

    江稚茵突然察觉到他视线恍惚,像无法聚焦一样,她盯了一会儿,难以置信地抬手,轻轻捂住他右眼,闻祈的视线一下子涣散了,连看哪里都不知道,无力地抓握了一下她的手腕。

    在良久的沉默后,她吐字:“你眼睛……怎么回事。”

    闻祈虚虚落眼,突兀提起别的事:“你一直想问我,分手三个月里怎么一条消息都没给你发。”

    “因为我那时候想着怎么合理让我爸去死,想清除掉所有麻烦的事情,再光鲜亮丽地站在你面前,想着可能那样会更有竞争力吧,你能多考虑我一下。”他停顿一下又继续,“花了点时间,但是跟他缠斗很久也没有了结,在医院躺了几个月。”

    “眼睛也是那时候出的问题,被砸了一下,左眼视力下降到0.01。”他抬一抬眼皮,扯下江稚茵覆上他右眼的手,“0.01的视力,只有像现在这样近的距离,才能看清你。”

    “我没有什么诱饵能够挽留你了,所以我说服自己让步,只要你一点点关心和爱,就够了,这样的要求,都不可以吗?”

    现在开始,他已经完全把自己剖开了,曾经觉得应该隐瞒的、不该隐瞒的,已经一字不落地告诉她了,所有的坏、所有的好,都像摆在桌台上醒目的水果,一面腐烂,一面鲜活,只待她选择。

    所有的谎都被戳穿,唯一能够付出的,也只剩一片真心了。

    万一她不要,如果她不要,就什么也没有了。

    江稚茵凝望着他的眼睛,所有的算计与阴翳因为自卑而消磨以后,只剩一片空寂。

    “你要证明的不是你有多适合当一个情夫吧。”她开口,“等我能看见你的好的那一天,我们才有机会复合。”

    历经了将近两个小时,雨终于停了,世界安静下来,只有一点雨水挂在玻璃窗上,汇聚成股,再流下。

    “我给你机会,但不会一直给你机会,如果你做不到这个,我觉得,也许我们不那么合适。”

    她的宽容也就到这里,不可能一直去等一个人改变。

    江稚茵还伏在床上,又长又直的头发洒开一片,晃一晃手腕,要求着:“如果谈得拢,就解开——”

    注意力被吸回来以后,江稚茵开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什么,又踹他一脚:“差点忘记提……以后这样的事,”她抬起手腕,示意着手上的铁拷,闻祈的手也被她带了起来,“别再有下一次。”

    他还有些恍然,表情空白着,江稚茵问他要钥匙,闻祈还执着坚持:“我没有——”

    “不打开,你连情夫都没得做。”

    沉吟两秒后,他从口袋里摸出钥匙,转开,铁块坠落在湿黏的床铺上,发出闷闷的响声。

    就知道他不可能没后手。

    江稚茵撑着身子坐起来准备去浴室洗澡,脚刚触到鞋就一软,身后的闻祈扯了她一把,她觉得难堪,甩开,靠自己站了起来,因为有点看不见,只能摸着墙走,还自顾自小声埋怨:

    “技术不怎么样,还当情夫呢……”

    “……”

    浑身都黏黏的,冲洗完以后才清爽,闻祈很自然地握住吹风机,让江稚茵靠坐在沙发上,他站在后面握住她一把头发,用热风细细吹干。

    屋子里只剩下吹风机“嗡嗡”的响声,柔软蓬松的头发从他指缝一点点滑落,江稚茵坐了一会儿,蓦然开口:“你胸口那块儿……”

    他的手顿一下,滚烫的热风灼烧着皮肤,闻祈关了吹风机,家里还有她以前用的护发精油,他抹在手上,往江稚茵头发上抓,答着:“止血了。”

    江稚茵盘腿坐在沙发上,盯着眼前熟悉的摆设,电视机也像是很久都没打开过了一样,桌子上干干净净,到处都空着,简直不像有人住过。

    她很认真地思考着,双手交握在一起,道:“你爸……那个男的,跟你打了一架以后,现在在哪儿?”

    “不知道。”闻祈答,“没再见过他。”

    他眼神颤动一下:“我们分手了,他也不知道你住哪儿,找不上你。”

    闻祈下意识觉得江稚茵是怕闻春山缠上她要钱,于是把她撇了个干净。

    实际上江稚茵考虑的不是这样的事:“我是说,你还住在这里,他不会再来找你吗?到时候你打算怎么办?”

    像是恢复了力气,她又开始念念有词:“还有你的眼睛,今后要怎么治?有找医生聊过解决方案吗?奶奶给你的拆迁款还是不要动,毕竟这笔钱不属于——怎么了?”

    闻祈抹精油的动作停住,像是走了神,江稚茵问了他一句,他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卓恪方说的有点用。”

    她侧了侧头:“说什么?”

    闻祈变坦诚了:“当晚就天雷勾地火,勾回来就好了。”

    江稚茵憋了一口气,把自己头发拽回来:“你觉得我跟你说这些,是因为你所谓的‘服务’?”

    “砰嗵”一声,屋子里的窗户被风重重撞了一下,雨虽然停了,但风还是刮得挺狠。

    她穿上自己的拖鞋,“还好意思在日记里骂我是傻子,我觉得你也差不多。”

    “免得你又说你不懂,我像教小孩子一样教给你好嘛。”江稚茵转过身子跟他面对面,放慢了语速,“你眼睛的事,你爸爸的事,算是你第一次主动跟我坦白,我们之间算是终于坦诚相待了。”

    “我最后最后问你,现在,是不是再也没有任何事瞒着我了。”

    他蹙眉想了好久,不太确定:“赵永伟闹事以后,我去找过他,报复过他,这算吗?”

    江稚茵心说,怪不得那时候赵永伟突然来医院跪下道歉。

    闻祈继续:“还有之前说自己被宿舍的人排挤出来,实际上是我主动搬出来的,是为了来找你。”

    “还有,在一起之前,你总觉得我穿着不合身的那套黑色的睡衣,是专门为了勾——”

    “打住!”江稚茵制止,“这种细枝末节的就算了……”

    她在心里怨了一声,当时真是年纪太小,色迷心窍,轻松就被勾到了……

    “重要的事,没有了。”

    江稚茵还是有一件事觉得奇怪:“那你怎么会在我们一见面就开始谋划着怎么钓我上钩?写日记的时候还那么讨厌我,后来我们也再没有见过,你怎么会喜欢我?”

    闻祈撩起眼皮,视线轻落在她身上,却又仿佛夹杂着复杂沉重的情绪,他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喜欢上的,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回不了头了。”

    “其实在你没回来之前,我们也见过面的,只是你忘记了。”他轻轻道。

    江稚茵以为的第一次重逢是她去往那片拆迁后的废墟,闻祈蹲在墙角埋葬自己被狗咬死的金鱼那天。天光阴暗,他举着自己那个摔碎的玻璃罐子,漆黑的眼底空若无物。

    但实际上在更早的时候,闻祈已经尝试付出一切努力,花光所有能用的钱,去海城见过她。

    时至今日仍旧记得那天,无边夜色下漫山遍野的油菜花,断掉的铁轨随山脊延伸,十几岁少女被夜风缓慢吹起的头发。

    于是在学校里,路过那个窗户又看见她的时候,闻祈抬手摁助听器的手指都在颤抖,甚至不知道要如何抬步从后门走进去,人生中不知道第多少次,因为她而感到无措。

    如果说第一次重逢是他刻意为之,那第二次,就是命运。

    江稚茵发了一会儿怔,突然记起曾经有一次,两个人看完表演,一起骑自行车从学校大门出来,闻祈落后她几米距离,问她是不是只记得海城的梧桐树。

    那应该是沉默了多久的感情?

    十五年。

    直到这一刻才被全然袒露。

    第77章入沼

    滴答滴答,屋外树枝上挂的雨水往下徐徐落着。

    江稚茵的头发已经吹干,她捧着闻祈倒的热水慢慢啜饮着,乱七八糟的心绪在心间百转千回,再化作口中含着的热水被一齐咽下。

    闻祈口中的舌钉也没摘下,说话的时候尚能看见,现在沉默下来,双唇也闭合了,江稚茵的心思飘忽一下,心想他吃饭喝水的时候舌头会不会痛。

    她又喝下一口热水,感叹着,十五年啊,也太久了。

    说不动容是不可能的,江稚茵刷视频都得掉两斤眼泪出来,现在听见闻祈那么说,心脏也像被谁用指甲轻轻搔刮着一样,下意识收缩一下。

    明明是那么喜欢耍小心思让她心软的人,偏偏这种事瞒了这么久,居然也没想过说。

    江稚茵搁下杯子:“你那个时候喊我一声不就好了,你跟我说个名字,我还能说不记得你不成?”

    “喊了也没用。”闻祈说话,“那时候我话都说不利落,你身边还有孙晔,我身上的钱在海城也待不了几天,到时候还是得回去。”

    他回忆了一下:“但那一次过去还算有价值吧,后来我对学习上了心思,总算转了学,要是那时候没转到滨大附中,就没有第二次见面了。”

    如果其间有任何一个环节出错,就再也没有后来了。

    江稚茵转了几下桌子上的杯子,垂眼看着里面冒出的袅袅热气,沉默了很久,不想继续往沉重回忆的方向走下去,轻声岔开了话题:“饿了。”

    她抬抬眼睛,抿开唇角:“煮面给我吃吧。”

    衣服兜里还装着楼下小孩塞给她的两颗糖,江稚茵坐在沙发上,掏出一颗来,塞进嘴巴里尝尝味道。

    听着边上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她淡淡想着,要是没有分过手,这样的时刻早就该发生好多次了。

    江稚茵本来打算吃了面就走,但时间上很尴尬,天也没亮,凌晨三四点,车都打不到一辆。

    她叹气,心说有了时间要自己去考个驾照买个车,也不至于在这种时候还尴尬地留在这儿。

    床单已经湿得不能睡人了,闻祈拎开床上已经被打开的手铐,扔到了一边,跟那墙角的水果刀碰了一下。

    他给换了新床单,自觉抱了一床毯子去沙发上了,把床留给江稚茵。

    这屋子里的味道太过熟悉,木质的地板仍旧发潮,走路的时候嘎吱嘎吱响,一到阴雨季,墙皮就又开始斑驳,好像怎么都不会好。

    这么多次修修补补,只不过是想回到最开始的模样。

    天亮以后江稚茵就换了一套衣服从这个家离开,出来的时候随便跟江琳胡扯了一个借口,结果闹了一晚上没回去,第二天先去学校上了课,中午按照约定,每个月得回几次成家。

    吃了顿午饭以后,成国立把她叫到书房,让她看一份文件,说希望她能抽时间参与,也算历练。

    江稚茵还小小吃惊一瞬,觉得她爸难得有点正经事找她,而不是一直催着她答应徐正希的邀约。

    他给的是一个关于“跨年龄人脸识别与合成”的项目,可用于追踪长期失踪的儿童,在现有研究的基础上再增加亲缘关系的约束判断,通过解析面部特征,对人像进行时间上的识别与预测。

    看到那几行字的时候,江稚茵的手下意识紧了一下。

    “这就是前阵子闻祈拿给我看的一个计划书,他们实验室下一步研究的方向,我跟他的老师交好,据说是他自己提的,因为那孩子小时候也是个孤儿。”成国立叙述着,“没办法,看到这个的时候,就想到你了。”

    “我呢,本质上是个资本家,一个臭商人,这么不回本的东西,按理说我不应该接受,可他们可算找对人了,我偏偏有个走丢过的女儿,拒绝了我就良心不安啊。”成国立点点桌子,“我觉得你可能会喜欢,所以答应下来了,你如果感兴趣,我就跟那位老伙计说一下,让他带带你,你参与进去,能有点成就感,我投进去那么多钱,也算做了点好事。”

    那资料很厚,拿在手里特别沉,江稚茵在那一瞬间里想到的人生也不止有自己的、不止有她待的那所福利院里五个小孩的,有好多人。

    她无比缓慢地吁出一口气,说了“好。”

    实验室也不是那么容易进去的,尽管有成国立帮她引荐,但做学术的人都有自己的考量。

    但闻祈的老师也是海大的教授,好歹是一个学校的,看过成绩以后只说可以先试试,没立刻决定就留下她,因为学历上并不是太有竞争力,老教授更希望用自己带的研究生。

    寒假的时候,江稚茵就想好下半年要写的论文方向了,要是有机会留下去,应该也能得到不少指导和资料。

    大雪飘飘的日子里,邓林卓又组了个局,几个人嫌外面冷,终于吃上一顿室内的饭了,以往每次聚一顿都是露天的小桌小板凳。

    江稚茵见菜都上完了,边上还空了一个位子,疑惑问邓林卓:“你没叫闻祈?”

    “啊?”他懵了一瞬,“我以为你俩还闹着呢。”

    说起来,从上次她离开出租屋以后,是没怎么见过面,可能等她真进了实验室以后能碰着,但按闻祈的性子,怎么可能不找机会跟她见几面。

    上次他一声不吭消失个干净的时候,是跟闻春山打得进医院住院的几个月,这次又没了动静,江稚茵难免会多想。

    她咬下铁签上的青椒,皱眉:“你是因为我才故意没叫他?你联系过他没有啊?”

    邓林卓:“联系还是联系过的,但我没说叫你来了,哥儿之前找我帮着介绍了个医生,这段时间应该还得一直去。”

    “什么医生?”

    “精神科,他不是一直睡不着吗,都吃出抗药性了。”

    江稚茵估摸着闻祈去问的也不止失眠的问题,但她没多说什么,“啊”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然后撸了一把新串。

    邓林卓的眼神飘忽不定的,慢吞吞嚼着嘴里的东西,问她:“不过你怎么突然问他?我以为你不想再听到他的名字呢。”

    江稚茵无言地盯着他:“我哪有那么小心眼。”

    他瞪大眼睛:“那你们和好啦?”

    江稚茵踢他一脚:“他想得美。你也别当他的眼线天天给他打听这打听那的了,多吃饭,少打听。”

    她抽了张餐巾纸擦手,抻着脖子四处看:“小马呢?”

    陈雨婕吃得辣,刚买饮料回来,灌了一口就说:“刚刚看见在门口蹲着吃东西呢。”

    江稚茵诧异:“干嘛那么可怜兮兮的,让他坐下来吃呗。”

    “唉,他习惯了,以前马爷爷在的时候,也是爷俩一起蹲在废品站门口吃饭,就怕别人送废品来的时候没听着声儿。”陈雨婕耸一耸肩膀。

    她听着,拎起桌子下面的伞,陈雨婕喊她:“这就不吃了,急着回去啊?”

    江稚茵把衣服扣子扣好,指了指门外:“外边下小雪呢,给小马捎把伞。”

    说是捎伞,她却把伞撑起来蹲在了马世聪旁边,雨伞罩在两个人脑袋上。

    内外温差还怪大,江稚茵在里面吃得浑身热腾腾的,出来了还能松快点儿,透透气。

    她瞥一眼,跟他搭几句家常话:“你这串都冷透了吧,进去让大林给你换新的呗。”

    马世聪摇摇头:“爷爷说不能浪费粮食,掉在地上了都能吃。”

    “嗷,好吧,不坏肚子就行。”江稚茵闲闲答了一句,静静等着他吃完。

    马世聪吃完了就下意识要用衣服擦手,江稚茵见状扯住,把餐巾纸往他手里塞。

    小马左瞅右瞅的,江稚茵狐疑问他:“你找谁?”

    “哥儿呢,他怎么不来?”

    江稚茵一只手撑伞,一只手搭在膝盖上,还怪好奇的:“诶,哥儿对你很好吗?你为什么那么黏他?去哪儿都找他。”

    闻祈完全不像是个会示好的人,朋友虽然少,但个个儿都挺真心的。

    “爷爷说哥儿是能担事儿的人,以后也只有他能罩着我。”马世聪低头把纸巾揉吧揉吧捏成一团,“哥儿不好,但也不是坏蛋,知音不在的时候,都是哥儿保护我,我喜欢他,也喜欢知音。”

    “啊——”马世聪突然做出夸张的表情,皱着一张圆脸,“所以你们不要吵啦,哥儿不高兴,你也不高兴,我和大林、小雨,都不高兴。”

    江稚茵下意识怀疑:“这话不会也是哥儿教你说的吧?”

    “不是啊。”马世聪懵懵地晃着脑袋,“我很久没见到哥儿了,大林也不带我去找大家玩儿,我就是……好久好久以前,跟王奶奶一起给他过生日,在山上,黑黑的,还有好多虫,我回去的时候腿上好痒的。”

    他说得不那么明白,但江稚茵大概懂了他的意思,那段时间她不怎么想跟闻祈见面,也不在乎他去哪儿了,闻祈过生日她也没理会,倒是不知道他还去西郊看王奶奶了。

    马世聪后知后觉感到冷,打了个喷嚏出来,硕大的身子缩着抖。

    他的冬衣好久以前就在穿了,马爷爷去世以后再也没买过新衣服,都快穿包浆了,江稚茵拍拍他的背,让他进去找大林:

    “你进去找大林,让他给你买件新衣服,就说知音会出钱,他出点儿力气吧,领着你回滨城买。”

    马世聪站起来,手握着门把手,牛头看着江稚茵站在雪地里,一个人撑着伞,天上的雪打着旋往下落,掉在她肩头,被她拍落。

    “知音你不进去了吗?”

    江稚茵摆摆手:“跟他俩说一声,我回去喽。”

    江琳现在辞了工作在家休息,每天也没别的事儿干,天气好的时候出去搓盘麻将,天气差的时候就窝在家里看电视剧,桌上还得摆一盘瓜子。

    江稚茵从外面回来,把外套挂在衣架上,蹲着身子敲掉鞋底上沾的雪。

    江琳把瓜子壳吐掉,问她:“今天不去看你爸和你姐?”

    提到这个她就头疼:“现在我一回去就催我跟那个姓徐的见面,拒绝八百回了,真的比您还能催。”

    大概老一辈的人都是差不多的想法,江琳也觉得那人好:“那你为什么不想去啊?”

    江琳停顿一下:“你还跟闻祈往来呢?”

    “是啊。”江稚茵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喝下去暖暖胃。

    江琳唇角下撇,绘声绘色地复述着:“是谁闹分手的时候拎着行李箱哭着回来找我,一口一个‘妈妈’地喊,说‘我就应该听你的,他真的骗了我’,现在怎么又吃回头草去了。”

    江稚茵有点心虚:“那现在应该要为我敲锣打鼓,我已经成长了,再也不可能为这点鸡毛蒜皮的事大哭了。”

    江琳不信:“得了吧,小时候属你哭得最大声,剪个指甲盖都嚎得楼上楼下都听见,第二天跑来问我是不是虐待你了。”

    江稚茵笑一笑,跑过来仰倒在沙发上,靠着江琳坐。

    电视机里播的还是江琳最爱看的狗血宫廷剧,江稚茵盯着屏幕,声调温温的:“现在是不适合和好。”

    “但是如果有那么一天,他变成我、你、大家都能接受的样子,他真的像他所说的,跟大家真心对真心了,我也许……会选择和好。”

    她说着还有点顾忌,帮江琳顺着气:“你先别太生气啊,才刚好,咱好好说,别又搞进医院了。”

    江琳甩开她的手:“我惜命呢,上次闹那么大,已经有心理准备了,但是你要是非得问我同不同意,我就是不同意、不喜欢。”

    她撒了手里的瓜子,洗手做饭去了。

    江稚茵叹一声,一个人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剧,看到最后受不了女配女主互相陷害的狗血情节,换台了。

    /

    年后,江稚茵进了实验室帮着打杂,第一次去闻祈他们实验室的时候,她只看见里面那口好大的鱼缸,怔了很久,摸过去凑在边上看。

    王樊正往里面丢鱼食,江稚茵问他:“这是你们一起买来养的?”

    “不是买的。”王樊回着,“之前不是去霖城学习去了嘛,那边实验室里养的鱼,我们去的时候都快死了,好像是什么炸鳞病,闻祈就找人家要过来了,也不知道天天泡的什么药水,现在又好了。”

    他把手指戳在玻璃缸上逗鱼:“看,现在都会甩尾巴了。”

    江稚茵盯着看了一会儿,没看到一分钟就被叫走,这里人手本来就有点不够,大家忙得焦头烂额的,没什么搭闲话的时间。

    无论忙不忙正事,闻祈都不怎么开口,他左眼视力差,做事的时候要戴眼镜,虽然戴了也不一定能保证左眼能完全看清,但好歹能做一点矫正,要是长时间依靠右眼,慢慢左眼会瞎掉,大脑不接收左眼的图像信号了。

    晚上陆陆续续有人离开,江稚茵还在各种文件夹里找自己要看的资料,眼睛酸痛起来,闭一下再睁开,看见已经将近晚上十一点半了。

    她收拾东西准备走,拎着包起来,发现闻祈还待在位置上。

    想起上学的时候好像也是这样,闻祈总是最后一个走的,这些事情对于他来说压力也不小,高中的时候听不太清也要把成绩维持在年级前几名,现在进了实验室,周围的都是研究生,很多东西他都得现查现学。

    江稚茵默然一会儿,想着自己安静走掉就好,结果刚走到门口,闻祈喊了她一声:“等一下。”

    他关了电脑:“一起走吧,我锁门。”

    外面漆黑一片,江稚茵没看见台阶,踩空一下,闻祈拽住她胳膊,把人往边上拽,手又非常自然地下滑,像是想不经意间勾一下手指牵住,江稚茵早有警觉地撤开:“少来,我已经能识破了。”

    闻祈偏开头,似乎蹙了眉。

    看着吧,今时不同往日,闻祈动一下她就看穿了,所以很多手段现在都不好用,她百色不侵了。

    江稚茵长声:“用点心好吗?耍这些就没意思了。”

    她自个儿迈下台阶,用脚尖往前试探了几下,犹豫了一下又问:“我爸说是你想做这个跨年龄人脸识别,为什么?”

    “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江稚茵:“……当然是听你真实的想法。”

    “讨好你啊。”闻祈说,“只是觉得你会喜欢而已,拿着这个去找成国立,还有个借口见你一面。”

    怪不得不爱说实话,也不包装一下,就这样用大白话说出来了,江稚茵听得心里直叹气。

    还以为是多么高尚的原因,什么“为社会做贡献”“从此以后洗心革面当个好人”“希望世界多一点真善美”之类的,搞半天还是这么简单粗暴的思路。

    闻祈低一下眼睛:“偏要问我,说了你又不喜欢听。”

    “这种事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江稚茵踩着路灯薄薄的光影往前走,“做你自己就好了,说你想说的,我就想看看你真实的样子。”

    风吹过地面传来沙沙声,他低低喃语:“真实的样子你又不喜欢。”

    声音太小,闻祈吐字本来就含糊,直接被吞得听不见了,江稚茵“啊?”一声:“你说什么?大声点儿。”

    他抬眼笑得漂亮:“我说好的。”

    江稚茵又古怪道:“说了不要这样,勾引我是没用的。”

    闻祈难得有些没反应过来,自己明明没有刻意做什么,怎么就又勾引了。

    她拦了一辆路边的出租车先回去了,闻祈揣着兜默默走了一段路,在自家楼下看见那个黑影,好不容易覆上的一点笑容又立马散了个干净。

    就知道他不死心,还会找上来。

    他低一下头,把衣服帽子拉了上去,从另一边绕了进去,没正面起冲突,先埋头回了家。

    闻祈撩开窗帘一角默默看着,黑眸蕴沉,家里一点灯都没开,他看了眼手机,闻春山换了好几个号码给他打电话,他冷眼全部拉黑。

    最后一条短信说的是他这样没良心的人就该不得好死,他要杀了自己这个孽子,脏话很多,闻祈懒得看。

    他盯了一会儿,转身回了卧室,拉开第一个抽屉,刚套上塑胶手套,准备拎着刀出去,按照上次没完成的计划,做一个正当防卫的现场,运气好就一绝后患了,运气不好大不了就——

    大不了……吗?

    闻祈的视线随着薄薄窗帘透进来的一点月光落在那水果刀上,上次用完后也没擦过,刀尖还沾着一点已经黑掉的血,手铐和钥匙也都收在里面,反射着他的双眼。

    闻祈眼睫颤了一下,连着苍白眼皮上那点黛色的血管都在抖动。

    床头柜上还有他填完的各种问卷,乱七八糟n地堆叠在一起,每一份问卷都指向不好的心理状态。

    缓了几个呼吸的时间,漆眸凝视着那反光的刀尖,闻祈把抽屉推了回去。

    第78章入沼

    接到邓林卓的电话时,江稚茵还在学校里参加活动,她趁没什么人注意的时候弯着腰溜去厕所,捂着听筒小声说话:“突然有什么事?我这儿正忙着呢。”

    邓林卓那边风声很大,乒乒乓乓的,说话也很着急:“你见到闻祈没?”

    “没有,你找他有事?”江稚茵皱着眉毛答话。

    她不是每天都会去实验室,最近学校要求上交各种盖章的文件,江稚茵这几天都待在学校里忙活,没机会碰到闻祈。

    邓林卓跑了起来:“王樊打电话问我怎么闻祈这几天都不在,我刚刚去他家找他,发现人搬走了,打电话也打不通。”

    “我靠啊。”他骂一声,“怎么声也不吭的,人就突然消失了。”

    江稚茵怔忡一瞬,她把手机从耳边拿开:“先挂了,我给他打个电话看看。”

    她翻着手机通讯录,把闻祈的名字拎出来,电话拨得通,就是没人接。

    江稚茵又反反复复挂掉重新打,还是没有一点儿动静。

    她搓了一会儿掌心,咬着唇想着,这段时间也没发生过什么事,怎么会突然搬走,一个字也没与别人说过……

    江稚茵又打给卓恪方,那厮悠闲得很,像是刚睡醒一样,打着呵欠说他不知道,闻祈也没联系过他。

    跟完全断连了一样,江稚茵的心也提了起来,她知道闻祈的状态不太稳定,但是应该也不至于真的自己偷偷去死吧,更何况两个人的关系最近明明缓和了,怎么可能突然消失不见。

    那是因为什么?他手机丢了?没电了?

    她捏着手机,从大厅逃了出来,先去了一趟原来的出租屋楼下,邓林卓还没走,挨家挨户问了几个人,碎碎念着是不是要报警。

    江稚茵想了下,大步跑向唐爷爷家门口,礼貌地敲了几下,老人佝偻着身子给她开门,江稚茵怕他听不清,放大了声音问他:“爷爷,你看到闻祈了吗?”

    唐爷爷不一定记得闻祈的名字,很有可能对不上号,江稚茵踌躇了一下,两只手胡乱比划着,说话也支支吾吾:“就……就我男朋友,您今天看见他了吗?”

    提到“男朋友”这几个字,老人就明白过来了:“今天没看见啊,好像是昨天晚上拎着行李箱走的,我还问他要搬哪儿去。”

    邓林卓挤过来:“所以是搬哪儿去了?”

    他想了好一会儿,答不上来,家里的小孩儿从椅子上站起来,踮着脚去抽屉里翻了个本子,哼哧哼哧写字,抱过来拿给江稚茵看。

    【在华苑。】

    小男孩翻了一页:【有奇怪的人在找他。】

    江稚茵看着那几个字,心下了然,她的手握得紧了一些,道了谢,拉着邓林卓走,他嚷嚷着:“写的什么啊,我还没看见呢,诶!”

    华苑也是一栋老楼了,不过环境要比以前的出租屋要好得多,但他俩不知道门牌号,也无从找起,邓林卓继续坚持不懈打电话,江稚茵想到刚刚男孩写的“有奇怪的人在找他”,心里隐隐担忧起来,想着是不是应该报个警。

    她的手指刚落在键盘上,楼上一扇门被拧开,闻祈举着手机:“你说——”

    江稚茵仰着头看他,提起的那口气一下子松掉,双腿也软绵绵的,身上有点没力气,她一只胳膊撑在楼梯扶手上支撑身子,缓了下呼吸。

    有那么一瞬间,真的会以为他就那么轻飘飘地死了。

    邓林卓大喊:“你吓死人了,怎么现在才接电话啊!”

    “……”

    闻祈昨天晚上才搬过来,晚上没睡着,凌晨吃了几片安眠药,睡死了过去,刚刚才醒。

    江稚茵坐在他新家的凳子上,两手支着头,邓林卓还在喋喋不休地控诉,闻祈像个没事人一样,悠哉地倒水给他们喝。

    邓林卓猛灌了几口,拿手背胡乱地擦擦嘴:“怎么一声不吭就搬家了?你师兄说你填的父母电话是我爸的,我爸吓一跳,以为你出事了,我去你家,结果人去楼空,我吓一跳,我给江稚茵打电话,她又——”

    江稚茵严肃警告:“我可没有。”

    邓林卓也不跟她犟:“好好好,你没有,就我上蹿下跳。”

    说完他把杯子里的水喝完,让闻祈继续给他倒,他要累死了。

    “我跟老师请过假的,可能老师没跟王樊说。”闻祈解释着。

    邓林卓纳闷:“好好的搬什么家?”

    闻祈淡然垂眸,声音听不出什么不对劲:“住不惯就搬了。”

    江稚茵抿一口水,瞥眼望着他,又安静地慢慢把视线收回,盯住虚空里某个点发起呆来。

    喝完了水还不够,邓林卓开始耍浑:“不管了,我是为了你过来的,今天你要收留我,不然我也没地儿去。”

    闻祈指了指沙发和地板,让他自己选。

    江稚茵喝水喝得慢,剩下的大半杯都冷掉了,她想了想,站起身子来,说自己要到处参观一下,然后往卧室走。

    闻祈吃药睡觉的事倒是真的没骗人,被子都是乱的,床上有人睡过的痕迹,床单发皱,带过来的行李箱还没收拾,凌乱地敞着。

    她拖开凳子坐下,闻祈福至心灵地跟过来,把门轻轻关上。

    江稚茵问:“你爸又找你了?”

    闻祈淡淡“嗯”一声。

    “那你打算怎么办?住在这儿安全吗?”

    闻祈定定看着她,张了一下嘴,还是将自己的想法开诚布公地说明:“最开始想的是,正面起争执,他打不过我,假装不小心弄死他的,就再也不用担心了,咬死自己是正当防卫。”

    江稚茵的头又疼起来,她捏着太阳穴叹一口气,低低道:“像是你会做的事……”

    “是,要是按我自己的想法,我就是会那么做的。”闻祈眼睫落下又掀起,轻声说着,“但是后来又没敢。”

    “你害怕?”

    “不是怕他,是怕你。”闻祈说,“不想再被避如蛇蝎、被讨厌了。”

    新家里好像还浮动着久未擦拭过的尘埃,飘飘荡荡,上上下下,江稚茵突然咳嗽起来,觉得气管像进了灰一样痒,她咳了几声就停下来,移开视线:“这样一直搬家也不是办法,他蹲不到你可能就直接去学校了。”

    江稚茵觉得还是报警为好,但是怎么也得到下次对方找上门了才有理由。闻祈和那人的父子关系也挺棘手,不知道会怎么处理,要是警察来了最后只轻飘飘说一句“自家人要好好沟通”,就没什么实质性作用了。

    确实挺头痛。

    “最多也就这一年了。”江稚茵斟酌着,“毕业了就真的天南海北,他找不到你,但是现在学校还在那儿,你又必须去,的确有点麻烦。”

    “下次要是再见到他——”

    她那么认真地想着解决办法,闻祈却直直望着她出神,江稚茵皱眉拍一下桌子:“跟你说话呢,自己的事都不上心?”

    “你今天很着急吗?”这几个字莫名其妙从他嘴里冒出来,“没找到我,会让你很着急吗?”

    这所屋子要比以前亮堂一点,把闻祈的眼底也照得很亮,皮肤通透,他两条腿敞着,坐在床边,脊背微微弓起,两只手垂在身侧,浅色的短袖上落了一点防盗窗的格影,斑驳错落。

    闻祈久久望着她,那视线让她无法忽视。

    “我在跟你说要紧事。”

    “我觉得我问的东西更要紧。”

    “命重要还是——”

    她的话刚脱口而出,尚未念完,就被闻祈淡定截断:

    “你重要。”他缓声,发音很清楚,“爱重要。”

    江稚茵盯着他的眼睛,愣住。

    自从闻祈变诚实以后,说话倒是一点都不拐弯了,也不觉得害臊,表达得特别直白,有时候叫江稚茵说不出话来。

    之前她无法理解别人说的,当别人用真诚的目光直视你时,会让你想说的谎言无所遁形。

    现在倒是理解了,压根不舍得撒谎骗他。

    “紧张。”江稚茵偏开头,挠挠脖子,“我也怕你死啊,所以珍惜生命吧。”

    “你死了,我就跟徐正希结婚去,所以做事之前再三思一下行吗?”

    闻祈没立刻出声,手指动了一下,江稚茵看见他手腕的红绳把血管都勒住了,看起来血液不流通,手指都发起白来。

    她注意到了就劝一句:“你手上的绳系那么紧干什么?”

    闻祈撇开眼,把手腕往身后藏了一下。

    兴许是他们谈了太长时间,邓林卓都有所察觉了:“你俩聊什么呢?这么老半天……什么时候吃饭啊,不然我先点个外卖?”

    江稚茵看了眼时间,确实也不早了,找闻祈找了半天,后来又在这儿说了半天话,现在都傍晚了。

    她踢开凳子站起来,回应着:“那你先看着买点儿吃的吧。”

    邓林卓懒声说“好”。

    闻祈也站起来,很自然地把话题从红绳移回闻春山身上:“他那身体也没几年能活了,他没工作,找我就是为了要点儿钱,身上没钱,估计活不长的,先耗着吧。”

    他说得轻快:“可能等不到我动手,他自己就把自己玩儿死了。”

    看样子他是真的恨不得闻春山去死,怪不得以前还说“不是每份身世都有去追溯的必要”。

    江稚茵看着他,在那一瞬间想的是,闻春山死后,闻祈就是真正意义上丧失了双亲的孤儿了。

    第79章入沼

    这几天是跟成国立说好的回家住的时间,每个月得回几次成家,不然他说家里没人味,过得不像一家人。

    江稚茵从闻祈那儿回成家的时候,成蓁也在,手机一直放着视频,但是心思却好像不在上面,两眼空空的,出着神。

    江稚茵有些渴,洗完手后坐到沙发上,顺手拿起一个梨,跟她说话:“爸又骂你了?怎么苦兮兮的。”

    视频被掐断,成蓁把身子坐直,拧着脑袋往后面看了一眼,确定成国立还待在书房,然后稍稍皱起眉,一脸严肃地跟江稚茵说:“我打算跟老头子坦白,我就要跟卓恪方玩真的,他不能逼我分手了。”

    “怎么突然就要坦白了?”江稚茵木然地啃了口梨,嚼着说,“之前还不承认,说只是玩玩。”

    “那是怕老头生气,所以应付他的说辞,但也不能一直这样下去,我年纪摆在这里,再拖下去,他真会把我卖去相亲啊,联姻啊什么的了。”

    江稚茵拍一下她肩膀:“决定好了就说呗,他还能打你不成?”

    见她还悠闲地啃梨,成蓁郁闷问她:“那你怎么办?你什么时候跟爸说你跟闻祈的事?”

    江稚茵的动作停滞一下,她缓慢眨动眼睛:“我有什么好说的?我跟闻祈现在什么关系都不是,为什么要说?”

    “那以后呢?你不是说要给他一个追你的机会吗,以后万一你俩又和好了,你也得跟爸说吧。”

    “……到那一天了再说吧,早着呢。”江稚茵低着眼睛默默吃着梨。

    成蓁自己的事都没解决,还挺有心思为她担心的:“你明明就还喜欢他,为什么又吊着人家胃口,不答应和好?”

    这其中的复杂之处江稚茵也不想过多解释,只是柔声说:“给他一点儿改过自新的动力,要是没有‘和好’这个条件在前面钓着他,他会一直保持原来的样子。”

    说完她又“啧”一声:“也不是说他以前就多么差劲吧,我只是希望,彼此之间都能真诚以待,他的眼睛里能装进这世界更多的东西,我也不想他只盯着我一个人,做什么都说是为了我才去做,让人压力山大。”

    “哇哦。”成蓁撑着脸感叹,又搓搓胳膊,“小时候写作文满分吧,煽情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江稚茵推她:“你再说我就喊爸来,现在就告诉他你想跟卓恪方结婚。”

    成蓁急忙捂她的嘴:“谁跟你说我就想结婚了?”

    江稚茵两只眼睛睁大:“你还跟闻祈说我要跟徐正希订婚呢,让我吃了好大的苦头。”

    “姓闻的连剪你的指甲盖都舍不得吧。”成蓁不信,“还能让你吃苦头?”

    江稚茵闭紧嘴不说话了,成蓁揪着她问:“我真好奇,他让你吃什么苦头,你又不敢说,还不生他气的。”

    “我正在生气呢。”江稚茵僵硬笑笑,大口咬下一块梨,撤离沙发回房间了。

    晚饭的时候,家里做饭的阿姨上楼叫了她几次,江稚茵说自己在朋友家吃过了,没下楼。

    没过多久,她突然听见很大的摔碗声,江稚茵停住手上的工作,打开房门出去,站在楼梯上往下看,成蓁坐得挺直的,表情挺犟,成国立面前的饭菜都洒了出来,他板着一张脸,伸出去的手还有点抖,指着人吹胡子瞪眼地说:“你真是疯了,之前是你说你没动真格,谈个不入流的男朋友我也就不说你什么了,现在你还要把人领回家来?想让我早点死就直说。”

    成蓁闭一闭眼:“我没想你死,能不能不要总是把这样的事挂在嘴边?”

    “那你想听我说什么?你以为这是在哪儿,谁都要拣着你想听的好听话说?”成国立大手一挥,“绝不可能,明天我就把单家的——”

    成蓁也不耐烦:“我不见!我妈怀胎十月就是为了生两个商品给你吗?你把我和茵茵当人了吗?天天就是催催催,这家的男人好,有出息,家里有钱靠得住,我要去见,我不见就让茵茵去,我俩不去就开始找你拿捏住的各种条件威胁我们去,你在外面当商人就算了……”  

    她声音越来越淡:“为什么在家也这样。”

    成蓁连外套都没穿,踢开凳子就往大门走,动作很利落,关门的声音也很大,“砰”一声,家里顷刻间没了声音。

    江稚茵站在二楼的走廊上,看见成国立慢慢垂下了手,客厅的灯光亮得晃眼,旁边做事的阿姨战战兢兢地不敢劝一个字,只跟着成国立一起沉默。

    她发出很轻的一声叹息,轻手轻脚回了房间,连关门声都没有很大。

    江稚茵回房间给成蓁发了消息问她今天去哪儿住,成蓁一直也没回,估摸着不是自己去住酒店就是找人吐槽发泄去了。

    手上事情多,江稚茵又看了一会儿资料,中途看着看着就走了神,心想要是成蓁都没有办法扛过成国立的怒火,那自己就更别提了,成国立不高兴起来应该比江琳更可怕。

    她活动了一下肩膀,把最后一部分内容的框架写完,列了后续的任务清单后才躺到床上去,晚上因为口渴起来一次,拿着杯子下楼的时候看见书房里还有光,门开了一半,江稚茵站远了一点儿往里看,书房墙壁上挂了一幅很大的全家福,应该是在她还没走丢的时候拍的,照片上有两个小孩,爸爸妈妈一人抱了一个。

    书房装修得很简单,纯色的家具和窗帘,只是黑木书桌上摆着的几个小鸡玩具很惹眼。

    成国立戴着老花镜,一下又一下把玩具的发条拧到头,那些小鸡落地后开始蹦蹦跳跳,他就靠在一边的椅子上看着。

    江稚茵没有太深的记忆,无法知道那玩具是不是小时候她跟成蓁两个人一起玩儿的,但这家里应该也没其他人会幼稚到拿这个玩儿。

    客厅里漆黑着,只有玩具小鸡在木头桌子上弹跳的声音,江稚茵放下杯子,走过去推了推门:“还不睡啊,姐姐今天肯定不回来了。”

    成国立“哼”一声,抓着几个小玩具就往抽屉里扔:“谁管她回不回来,本来就天天在外面疯玩儿,公司的事也一点儿都不管,就知道闲了去捣乱,开个会就瞎计划。”

    江稚茵否定:“你怎么知道姐姐就是瞎计划,她该正经的时候挺用心的,只是你非觉得她在瞎搞而已。”

    “嘴上骂得狠,结果晚上在这儿玩小鸡玩具。”

    她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成国立老让人家回来陪陪,结果自己时常不着家,两姐妹小的时候他也忙,那时候没怎么陪家里人,年纪大了以后想到要顾家要照顾孩子,结果补偿来补偿去的,就是增添了一些不必要方面的关心。

    想关心一下大家的生活,张嘴就变成了催婚,想给孩子找个可靠点的对象,做得太过立马就变成“包办婚姻”。

    “年轻的时候不顾家,想着挣钱,钱挣够了,想回来陪陪孩子,但都已经长大了,不需要我了。”成国立看看照片。

    江稚茵靠着墙,心说怎么大家都这样,需要的时候跟消失了一样,不需要了就又想来补偿了。

    她叹一声:“都错过那个最需要被关心的时间了,你要是真的关心姐姐,不如好好看看她选的男朋友是不是真有那么差,你也没跟人家见过面,就说‘不行!绝对要分手,我给你挑的对象才是最好的’,搁谁身上不跟你生气啊?”

    “我妈以前也跟你一样,她一个人带我,要上班,要照顾我,家长会也得先跟单位请假,批了才能来,我直到高二都是一直住在学校里,一年到头见不了她几次。”

    成国立想了好一会儿才辨别出她这个称呼说的是江琳。

    “所以我呢,也是一直都很希望有人一直陪在身边,我喊他一声他就能来,让他做什么就做,上学的时候还想过偷偷养个猫猫狗狗的,但是学校也不让,只能养些小金鱼小乌龟什么的。”

    江稚茵故意说得很轻快:“错过那个时候就补不回来啦,现在谁说要补偿我突然开始关心我,我也只会觉得奇怪,更何况你还冲人家发火,真觉得对不起姐姐,就好好聊一聊,要是卓恪方真有那么不好你再阻止又不是来不及。”

    成国立一瞬间塌了塌背:“我对不起的也不止有你姐姐,也还有你。”

    “我不向你索取这些,你也不必给我。”江稚茵低一低头,说着。

    成国立看着她,明白了什么:“你是不是……还是从来没把自己当作我们家的人?”

    江稚茵笑一下就算作回答,成国立已然明白。

    她开个玩笑:“不然到时候你又不满意我找的对象,我多受罪啊?我可不想像今天一样当面被你发脾气。”

    江稚茵开始打呵欠:“我睡了啊,你想想办法怎么跟姐姐好好说说吧。”

    她不知道书房的灯还会亮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这个爸什么时候能想通收手,只记得喝完水回去以后睡得很沉,被子里热烘烘的,半夜睡出一身汗,她又给踢掉,迷迷蒙蒙,连眼睛都没睁开,叫了一声“妈妈”,又开始喊“闻祈”。

    大部分时候,喊这两个人的名字,就总有人给她盖回来。

    但是现在不行了,这个家里就只有她一个人,所以江稚茵前阵子才一直想着搬出去跟江琳住。

    /

    大四的课基本等于没有,邓林卓直接赖在闻祈那儿了,老神在在地耍赖皮说什么以前在他人生低谷无望之时,是伟大的他照顾着闻祈,为他提供温馨的港湾,现在是到了闻祈回报的时候了。

    江稚茵听得直打寒颤:“你管那破烂车库叫温馨的港湾啊?”

    “怎么不是?”邓林卓边开车边分神说,“有床有锅有电扇还有我,温馨爆了好吗?”

    他来的时候开了几天车,硬是把他的爱车也开过来了,像是打算以后就在这边实习、写论文,就在海城扎根了。

    江稚茵急着去实验室,叫他送一路,结果这人嘴一开瓢就没完没了了。

    车后座上全是各种娃娃,堆成山了,江稚茵随手抽了一个捏着玩儿,问他:“你还有闲心去电玩城抓娃娃呢?”

    “这是送给哥儿的。”邓林卓摁了几下喇叭提醒前面的路人,“我认真查过了,这样可爱的东西可以调解情绪,他不是在看医生嘛,多让他开心一些,既然你俩掰了,哥儿就只剩下我了,我现在终于懂你之前说的了,我要用爱,感化他。”

    江稚茵看着自己随手扯出来的这个“小酒窝”玩偶,兀自皱眉。

    他管这叫“可爱”?

    好吧,随便了,反正不是送给她的。

    江稚茵给扔了回去,半路上车颠了一下,后座的玩偶又倒了过来,江稚茵看见一条鱼型的,抽出来仔细看了看,圆滚滚的撅着嘴吐泡泡,这个还能看。

    她双手举着这鱼,告诉邓林卓:“我觉得送这一个就够了,你送他那些丑丑的玩偶小心闻祈给你丢了。”

    “哪儿丑了!”邓林卓不服,移目撇了一眼过来,看见她手里的小鱼,“鱼不是你喜欢的吗,你确定他也喜欢?”

    江稚茵愣一下,邓林卓又推翻自己,嘀嘀咕咕的:“嗐,我真是多问,哥儿喜欢的东西不都是照抄你的嘛。”

    她迟迟没有再发言,把娃娃揉得圆了一些,然后默默放回去。

    邓林卓把她送到了地方,拉下车窗问她:“晚上用不用我再来接你和哥儿回去?”

    “我俩都得搞到凌晨,你睡你的吧。”

    江稚茵摆摆手跟他告别,拎着沉得要死的包往实验室走。

    她属于编外人士,不是固定的成员,没事儿就来帮个忙,时间上最自由,教授默认她只是为了写好论文来看看过程。

    江稚茵自己也有没结完的比赛项目,平时只是抽空来,但是一般来一次就会呆很久,把要做的事做完,每次都是待到最晚的。

    教授看她态度挺认真,还问过她几次,说要是真的感兴趣,今年要不要报他的研究生,反正都是一个学校的,机会也比较大。

    江稚茵只说还要再准备一下。

    将近晚上九点的时候,大家陆陆续续离开,王樊跟闻祈说了一声:“现在换成电子门了,走的时候不需要用钥匙上锁,直接关上就行了。”

    江稚茵抬抬头,环顾了一周,已经不剩几个人了,她侧一下脑袋,看见她一动,闻祈就看过来,于是又把脑袋缩了回去。

    又过了两个多小时,又只剩她跟闻祈两个人留下,江稚茵把能做的部分都做完了,开着电脑跟自己比赛项目的小组成员聊了下细节,刚想发几个文件到群里,结果房间里一下子黑了,只剩笔记本屏幕亮着一点光。

    “怎么回事?”江稚茵问,“停电了?”

    闻祈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晚上十一点半。

    江稚茵从自己位子上起身,本来想出去看一眼,但实验室刚换了电子门锁,一断电就没反应了,打不开。

    “王樊没把机械钥匙给我,拧不开的。”

    闻祈过来看了一眼,以防万一的锁孔倒是有,但是俩人都没有钥匙。

    一黑下来江稚茵就找不着北,说话都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你现在能给王樊打个电话吗?我们不能在这儿待一宿吧。”

    闻祈侧目盯她几秒,幽幽问:“跟我待在一起那么难受啊?”

    “又不是说你。”江稚茵古怪道,不知道他怎么这样敏感,“这儿没地方能睡觉啊,难道让我打一晚上工?谁给我加班费?”

    手机屏幕拨到拨号页面,两个人围着那块小小的屏幕,江稚茵看着一点光,跟飞蛾一样聚过去了。

    这个点儿,王樊居然关机了,手机扬声器里传来的机械音直接说对方已经关机。

    江稚茵有不好的预感:“还有谁手里有钥匙?”

    闻祈:“老师。”

    “那——”

    “他睡得更早,晚上从来不接电话,就怕别人吵他睡觉。”

    什么样的师父教出来什么样的弟子,一个个的都睡得早,还把手机静音防止别人吵。

    他故意把手机摁灭,江稚茵茫然抬了抬头,只迎面感受到他说话时的吐息:“所以你还是跟我一起待一晚上吧。”

    “……”

    “你说话跟人靠这么近的毛病能改掉吗?”

    “我又不是跟谁都靠这么近,也就你一个。”

    “以前靠身体接触,现在改成肉麻的情话攻击了?”

    “你猜呢。”

    江稚茵吐槽:“跟邓林卓学坏了吧,他把你教得这么土?”

    闻祈默然一会儿,又开口,好像又近了一些:“你知道我故意靠这么近,也没躲啊。”

    江稚茵错愕一瞬,懊恼地偏偏头,撤后一小步:“谢谢提醒,我继续干活儿去了,保不准等会儿就来电了。”

    闻祈立在原地,抬了抬眼睛,轻声:“但愿吧。”

    笔记本电脑蓄的电都耗完了也没见来电,手机还要省点电,不能一直亮着,江稚茵只能趴在桌子上,想着说不定睡一觉就天亮了。

    她把下巴埋进臂弯里,困得小憩了一会儿,但这姿势实在难受,没睡着多久就醒了,屁股也发麻。

    她趴着睡过去以前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了,到了夜里还有点凉,肩膀上隐隐有重量,闻祈不知道什么时候给她盖了件衣服。

    外面一点亮光透进来,实木桌子被照亮一角,斑驳错落的光影随着风再三抖动,江稚茵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还趴在她眼前睡觉的闻祈,眼皮安静阖着,鼻尖到下巴的位置抖淹没进胳膊的布料中,稍长的黑发斜滑下来,被压出浅浅的弧度。

    好久没有这么安静的时光了。江稚茵想着。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算起,应该是从赵永伟闹出那事以后,都人心惶惶的,为了这样那样的事争吵、发火、大哭一场,一颗心每日都像经历着被高高抛起,再锵然落地这样大起大落的过程,最后被摔得七零八落。

    真的很少再有谈恋爱那段时间里安然的心态了,没想到又在这个停电、有风的夜晚被找了回来。

    去年那一年真的像过了一辈子一样难熬。

    她又把眼睛闭上,把下半张脸从手臂后面挪出来,透透气。

    耳边有窸窸窣窣的声响,被陡起的风声悄然掩盖,她感知到一点被刻意放轻的呼吸,像攀爬的蜗牛一样缓慢靠过来,灼热的吐息逐渐逼近,江稚茵的眼皮几不可察地颤动一下,压在脑袋底下的双手一分、再一分,越收越紧。

    嘴唇相碰的瞬间,江稚茵有所感应地睁开眼,睫毛都像是要交缠在一起。

    闻祈面上落了一点光,睫毛的影子被投得很长,半阖着漆色的眼,眸光轻缓落在她脸上,两人的视线你推我搡地碰撞了几秒。

    他没有离开自己的凳子,只是倾着上半身过来吻她,鼻尖相隔的缝隙中有风穿过,江稚茵一动,肩上披着的衣服落地,闻祈的头发飘起几缕来,如同有意识地随风声呼吸。

    也许他本意只是稍微触碰一下,见她醒了过来便肆意了一些,这个吻从轻转重,牙齿都要碾上人的嘴皮,交碰的嘴唇露出一点缝隙,他就趁势而入,五指抵在江稚茵脑后将她向前轻轻推着,软舌抵入。

    很久之前江稚茵就发现,闻祈很喜欢十指紧紧扣住的动作,尤其是在亲昵的时候,浑身都会非常饥渴地贴上来,指节要狠重地嵌入指缝,再像上了锁一样扣住,直到浑身都出了汗,掌心变得湿答答的也不停。

    江稚茵把声音都吞进肚子里,闻祈的喉结上下微动,将一点湿润都尽数咽下,她的身子越来越往后倒,他就往前更进一步。

    像是慢了不止半拍,闻祈现在才想起来要回答她好久以前说的那句话:

    “我没说只用语言攻势,身体接触也会继续,你不喜欢我这样引诱你的方式可以说,我再换。”

    他直勾勾盯着江稚茵的双眼,呼吸沉沉,语气却拿捏得极轻:

    “我会好好再追你一遍。”

    “所以先讨一点甜头,你也不会怪我吧?”

    虽然唇瓣分开了,但手还扣在一起,他抓握得很紧,语气虽然一贯的淡,那力道却透露出他的紧张,怕现在的样子她也还是不喜欢,怕虽然坦诚到什么都没有了却还是不会被怜爱。

    江稚茵只是心想,见了鬼了,自己在装睡的时候居然以为这人会像青涩小男孩一样玩儿纯爱。

    结果还是在伸舌头这条路上一去不复返。 

    第80章入沼

    外头零星几只夜鸟啼叫的声音混杂着风声卷进室内,江稚茵感觉到自己耳鬓的碎发被风撩动,她刚张了口,大门“咔哒”一声被打开。

    穿保安服的大爷举着个手电筒往里照:“我说怎么听见有声儿,锁里面了也不喊一声儿……走吧走吧,都回去睡觉去,没电也干不成了。”

    江稚茵局促了一下,推他一把,把地上的衣服捡起来,连连说“好”。

    她把电脑各种数据线都拔掉,往包里塞,闻祈慢悠悠站起身来,接过她手里的外套,说:“送你回去。”

    两人打了一辆车,出租车只能开到巷子口上,开不进去,江稚茵以为闻祈就继续坐着车回他自己家了,结果他也跟着一起下来了。

    “这个点儿又不好打车,你直接坐这辆回去不就行了?”

    闻祈把外套搭在胳膊肘上,手长腿长,从车上跨下来,还是固执地跟在她身后。

    感觉像回到小时候,江稚茵大大咧咧跑出去疯玩,闻祈总是跟在后面,有的时候她注意不到,有的时候回个头,发现他站在墙边拿着个本子写写画画,见她望过去就虚伪又讨好地笑一下。

    江稚茵的手机为了省电一直开着省电模式,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关掉了,她打开手机手电筒的时候才发现江琳给她打了很多电话。

    虽然她平时回家也晚,但从来没有凌晨还没到家的情况,这次停电停得突然,江稚茵直接忘记给江琳发个消息说一声了,估计她挺着急。

    巷子里黑,闻祈跟她并排走着,到了小区门口,铁门上面亮着几个大灯泡,江稚茵看见江琳正站在大门外走来走去,一直在手机屏幕上点来点去,江稚茵看了一眼,果真又给自己打了电话。

    她把电话挂掉,喊了一声:“妈,我在这儿呢。”

    江琳朝声音源头望了一眼,看见江稚茵完好无损站在她面前,终于放下心来,叹了一口气,视线刚温和下来,触及到旁边站着的闻祈就又皱起眉头,介于当事人在场也不好直接说什么,只是肉眼可见地不悦起来。

    她快步走过来,斥责着:“这么晚不回家也不说一声。”

    江稚茵跟她解释:“实验室停电了,门打不开,当时好困,没怎么看手机,趴在桌子上睡了一会儿,忘记发消息了。”

    江琳勉强接受她的话,视线又斜到闻祈身上,他想了两秒,道:“巷子里太黑,她夜盲,我送了一段,您不喜欢看见我,我现在走就是了。”

    他说得平静,江稚茵面色复杂,心说他献殷勤这套还怪熟练,怪不得当时非要跟下来,原来就在这儿等着刷好感度呢。

    她开个手电筒照着,夜盲又有什么影响……

    江琳半信半疑,慢慢把视线移回到江稚茵身上,没搭理他的话,江稚茵就咧着唇僵硬笑笑。

    “人送到了就走吧,我带茵茵回去。”江琳客气了一下,“太晚了,你自己也早点回去。”

    闻祈说“好”。

    江稚茵跟着妈妈一起上楼,家里灯都还开着,她在门口换完鞋,江琳正把外套脱下来往沙发上搁,面色看上去还是称不上好。

    “妈你怎么不说话?”江稚茵试探着问,“生他气就算了,别生我气啊。”

    “我能生什么气,你自己都不生气了,我还替你生气不成?我省点力气吧,反正我哭也哭了、闹也闹了,你又不听我的话。”

    “我高中的时候你还挺喜欢人家呢,默不作声地把他请到家里来喝茶,还夸人家长得俊,成绩好,性格好,有礼貌,结果变得好快。”

    江琳笑笑:“我变得哪有你快啊?真的是,你妈我那时候又不知道他是那个样子的人。总之我不觉得他值得信任,你非要跟他谈我还能拿着刀逼你不成?都哭了一次了,别第二次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回来找我啊。”

    “我没谈啊。”江稚茵澄清,“他穷追不舍。”

    江琳没好气瞅她一眼:“你还挺骄傲?”

    “不是,妈,你心里真觉得他多糟糕吗?”她数着,“你不傻,我也不傻啊,赵永伟说的确实是真的,但他那时候就是穷了点儿、落魄了点儿,也没做什么报复社会的事,没有什么不良习惯吧,不抽烟不喝酒,连扑克麻将这种小赌都没碰过,从小就跟我待一块儿,高中到现在,初恋也是我,情史比脸都干净。”

    “你怎么知道他在外面——”江琳对这方面很忌讳。

    江稚茵长声叹气:“不可能的,他连别人的头发都不可能碰一下。”

    这点江稚茵简直万分笃定,她和闻祈高中毕业后就一直待在一起,邓林卓姑且也算她的挚友,闻祈要是做过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邓林卓首先就要跟他翻脸。

    而且,一个分了手就要死要活、没了她好像就不行的人;睡个觉都要抓她的手抓她的衣服留住她的人;在外面跟别人握个手回去就拿酒精消毒的人;江稚茵这点儿信心还是有的。

    “妈,闻祈不是冉清岳,世界上也没那么多跟冉清岳一样的人。”她说,“而且你生病住院那段时间,还是闻祈去找了赵永伟,让他到你跟前认错去了,咱给的钱最后也讨回来了,当时手术费没凑齐,他说他拿钱出来,我没接受而已。”

    “睡觉去睡觉去。”江琳不耐烦地挥挥手,也不知道听进去没,“你少在这儿说服我了,你就是太年轻,陷进爱情里就晕晕乎乎的,长大一点儿就懂我的用心良苦了。”

    江稚茵举举手:“好好好,我晕晕乎乎,我长不大,年轻的我睡觉去了,你也早点睡。”

    江琳重重叹气,沉默地折好沙发上的衣服,后面也没再说话。

    /

    三月份的时候陆陆续续开始复试,江稚茵觉得自己说得还算流利,几个老师里就有实验室的那老教授,姓李,资历也比较老了,在业界还挺有名望的。

    李教授很有意向收她,江稚茵自己也想去跟着他做完跨年龄人脸那个研究,于是也没推脱。

    复试完从教室出来,她终于松了一口气,想着要休息几天。

    跟她一起考研的还有班上一个关系不错的女同学,叫刘雅娴,江稚茵在外面等了她一会儿,两个人挽着手一起下楼。

    刘雅娴拍拍胸脯:“吓死我了,生怕答错一个字,好在终于搞完了,消耗我半条命。”

    她摸了摸兜:“现在终于能松口气了,对了,这个送你,给考研搭子的小礼物。”

    江稚茵看着她手指上挂着的一条很长的红绳,突然觉得熟悉:“这绳子有什么寓意?”

    刘雅娴仰着头:“可宝贵了,我贿赂我弟弟去山上一个特别灵的庙里求来的,就拿了两条。”

    江稚茵有点兴趣:“能保健康还是发财?”

    “都不是。”刘雅娴神神秘秘的,“红绳嘛,促姻缘的,很灵的。”

    她一边踩楼梯一边感叹:“我啊,兢兢业业卷了四年,一个好男人都没见着,活了二十多年还是孤寡的命。”

    “这双手啊,拿过笔杆子,敲过键盘子,就是没摸过男人的手心子。”

    江稚茵:“……”

    她使劲往江稚茵手里塞:“给你你就拿着,反正你不是也单着呢嘛,收下,说不定下一个更好。”

    “啊……好。”她迟疑着笑了下。

    两个人一起从楼里出来,三月份正是春天,海城已经慢慢开始飘杨树花了,在空中、地面上,被风吹得卷成一团,往人的身上扑,江稚茵痒得抓挠了几下,把那根红线勾在手里,侧眼的时候好像看见花坛边上坐了个面黄肌瘦的男人,面相很凶。

    她下意识扭头多看了两眼,那男人坐在花坛铺设的瓷砖上,拉上了帽子,揣着兜站起来,看起来形销骨立的,江稚茵还以为是从哪个天桥上溜进来的乞丐。

    那人背着身子朝另一条路走去,她也就收回了视线。

    “……”

    闻春山在学院楼下蹲守了一天,没看见闻祈,只看见江稚茵。

    那女的好像认不得他,也是,两个人没有正面碰见过。

    闻春山不知道闻祈去哪儿了,他之前想过再去那出租屋里找他,结果上楼敲了半天门,邻居说他搬走了。

    没人要的狗崽子……

    他身上一个子儿都没有了,老家的爹娘前年都下葬,闻春山把那老屋子翻了个底儿朝天都找不出几百块钱,老家伙们也是穷得叮当响,他这辈子怎么就脱不了穷病,投这么个破胎,真是见了鬼了。

    闻春山挠脖子抓头发,现在发了疯一样要从唯一的儿子那儿吸点儿血。

    以前好像也是,他还没被那女警察抓去坐牢之前,他丈母娘也还在,这不识货的小东西被他打了几下就生了大病,那婆娘也神经得跳楼了,孩子扔给丈母娘管,那阵子闻春山缺钱,偷了丈母娘存的医药费就跑了,没想到闻祈还活了下来,也是贱命一条。

    钱啊,钱啊,怎么都不够花。

    闻春山躺在小破屋的板床上,睁眼看着天花板,心里一直盘桓着昨天在滨城老福利院门口吃饭的时候听来的话:

    “十几年前我老家就是春和巷子的,拆迁以后得了不少钱呢。”

    “呦,我记得那片儿占地最大的是那个福利院吧,还带院子呢。”

    “是啊,我老爹当时也眼红,王婆她那院子,最后好像赔了一百万,但她死得早,钱都留给她身边的小孩儿了。”

    “她当时不是收了五个小孩儿嘛?那不得争一争啊。”

    “争什么啊,五个走了四个,当时就一个聋子留她跟前儿,王婆把钱都给他了,那孩子也是撞了大运了。”

    闻春山翘着腿,想到这话就想笑,念叨着:“一百万啊一百万,还瞒着老子说没钱。”

    他一边唱一边大笑起来,踢倒了旁边的啤酒瓶,绿色玻璃碎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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