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章

    陆衍愣住了。

    他手心里满是泪水, 因为流血过多而失温的皮肤感觉到了热,进而更深的冷意从骨头里冒出来。

    “这不可能!”他下意识反驳,手却不自觉把人抱紧了, 茫然的黑洞在心里扩大, 慌乱, 怀疑, 恐惧之类的情绪涌了进来。

    什么时候的事,谁告诉你的?你骗我的对不对?你想把我骗过来, 故意这么说的对么?

    这些话在他嗓子里转过一圈,又咽了下去。从未考虑过的原因顺着耳膜钻进脑海,他浑身血液都在逆流, 像是找到缺失的那块拼图一样, 许多事情忽然清晰起来。

    陆衍想到不知从何时起, 韩棠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想到他小心地问自己, 如果他死了, 自己会不会难过;想到躺在游轮上昏迷的那几天, 他听到的哭泣声, 那时候他以为只是个梦;想到千辛万苦把人找回来后,在韩棠身上发现的迟迟不能愈合的伤,想到他听见要看医生有多抗拒;以及逃跑失败后, 韩棠坐在教堂台阶上的那副漠不关心的神情——现在想来, 那其实应该是一种心灰意冷后的自我放逐。

    在无数于脑海中浮现的画面里, 陆衍看到了他一直逃避着的前世。

    韩棠离开的那个早晨,他们在落地窗前接了个长长的吻,他记得之后的会议在十点, 但指针指向59分,韩棠还是勾着他的脖子不舍得放手。

    最后是他先放开的, 他对韩棠说,会很快回来陪他。

    韩棠用一种闹别扭的语气说——“不用你陪了”,可是在他真的要走时,又笑着对他说再见。

    那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和他决绝离开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勾勒出一副薄情、怨憎的假象。

    就如这辈子,在失去了体面的告别方式后,韩棠用冷漠铸起一座不容靠近的堡垒。以至于他在被愤怒烧昏头脑后忽略了,前世今生,韩棠在决定离开前做的最后一件事,都是帮他解决掉最大的威胁。

    他把这些忘的一干二净,在韩棠病得要死了还在为他考虑的时候,把韩棠绑在床上,让他一点点感受自己曾经觉得生不如死的痛苦。他想要报复韩棠的离开,报复他的背叛,报复他不肯回应的爱。

    陆衍倒映在玻璃窗上的身影一直在颤抖,神情却慢慢平静下来,他用没沾上血的那只手擦掉韩棠脸上的泪水,又去解他脚上的镣铐。

    “没事的,肯定是哪里弄错了。”他说得很慢,但语气无比坚定:“我带你去看医生,会好起来,一切都会好起来。”

    陆衍随便套了件衣服就抱着韩棠往外走,因为用力,手臂的伤口再一次裂开,韩棠捂住他手臂上的刀伤,刚要说话,就感觉嗓子一阵撕心裂肺的疼,大概是刚才的嘶吼中弄伤了声带。

    好在他们一出门,管家和保镖就出现了,所有人看到陆衍的样子,脸色都肉眼可见的慌乱起来。

    陆衍反而成了他们中间最冷静的那个,他拒绝保镖要来接韩棠的动作,只交代道:“去医院。”

    韩棠拼命摇头,他紧紧抓着带血的衣袖,吐出几个带着血沫的字:“……血、还在流血……”

    他一开口,陆衍就立刻低头看向他,保镖趁机说:“陆总,还是先处理一下伤口吧,小少爷身上的衣服也要换一下,不然可能会感染。”

    陆衍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才听清他们的话,被保镖半扶半推地坐回沙发上。卧室里满地都是鲜血,被血迹浸的油亮的镣铐还垂在床边。

    保镖们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没敢多看,但陆衍脱掉上衣时,他们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陆衍的神情全程没有变化,只在放开韩棠让他去换衣服时,出现了一点类似挣扎的意味。韩棠的状态比他好不了多少,提着的那股气力在看到保镖给陆衍止血包扎过后,慢慢泄了下来。

    重新坐进车里时,他垂着眼睛,蔫蔫地靠在陆衍身上,连日来病痛和精神的压力一直折磨着他,刚才那一通发泄过后,更是让他失去了最后一丝强作镇定的意义。

    等到了医院,那种疲惫到了极致的颓唐感更加明显。他由着陆衍把他抱到病床上,几个科室的主任围过来给他做身体检查,他也没什么反应,空洞的目光直勾勾盯着天花板,像是进入了一个无知无觉的幻境。

    陆衍被人劝到另一个手术室做缝合,医生拆开他手臂上的绷带时,惊讶得差点没报警。

    等两边忙完都已经是后半夜了,M被陆家的保镖从地下室薅了过来。陆衍没发话,底下人就没敢拷问。他看到陆衍,明显愣怔了一下。

    陆衍穿着一身宽松的病号服,包扎好的手臂也藏进了袖子里,乍一眼看不出异常,但那种疲惫与压抑感,还是源源不断地释放出来。

    他抬起头,望向旁边的病房,低声道:“棠棠的病是怎么回事?”

    听到“审问”地点是医院,M就猜到了大概,横竖韩棠的身体状况瞒不了人,他没怎么犹豫就交代了:“人体实验后遗症,陆崇胥为了抵抗家族遗传的基因病,早年做了一项有关增强细胞分化能力的研究,大部分人都没扛过病变反应,很快就死了,只有两个人活着从观察室离开。”

    “两个?”

    M点点头头:“一个就是韩棠,另一个没有名字,他的代号是SI019。”

    “这个人在哪?”

    M顿了顿:“他死了。”

    陆衍喉咙滚了滚,声音很轻,几乎掩盖了尾音的颤抖:“怎么死的?”

    “免疫系统崩溃导致的各种并发症,嗜睡、创伤不愈、器官病变……”M看到陆衍的神情,顿了一下才继续:“陆崇胥叫人用了很多手段延缓SI019的死亡时间,但从发病到死亡应该不会超过一年。”M顿了顿:“他叫人送了录像过来,韩棠看完了整个病发过程,他费尽心思想离开你,就是害怕自己最后会变成那个样子。”

    陆衍嘴唇动了动,声音听起来像是疼极了:“……录像还在么?”

    M点点头。

    录像被导入笔记电脑里送过来,陆衍坐在与韩棠一墙之隔的地方打开它。

    他关了声音,坐进黑暗里。整整两个小时里,那些苍白的、猩红的光影像针一样,从正面密密刺来,穿透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氤了血的外衣,直直射进心脏深处。

    陆衍记得录像上的人,在捣毁那个地下格斗场,他看了所有和陆崇胥有过密关系的人的资料,这个男人就在其中。

    他一度是陆崇胥最为器重的打手,可出现在录像里时,却是一副病弱憔悴的模样。

    画面无声推进,陆衍浑身的血液也在逐渐发凉,他见过无数个死亡,但没有哪一次像这样直观感受到生命的消逝。这个过程被刻意拉长,还配了旁白文字详细记录着他走向死亡的细节。

    陆衍看着绝望一点点蒙上那个人的眼睛,到了最后,连绝望也消失了,只剩下彻头彻尾的死寂。

    他像是一块无知无觉的死肉,躺在案板上,任人凌迟。

    录像结束,屏幕停留在一片灰白中。陆衍一动不动坐了很长时间,寒意重铅般坠在他胸口,以至于他起身时踉跄了一下,但很快又站稳了。直到打开病房门,看到韩棠虚弱地躺在床上的样子时,崩溃感如同海啸般淹没了他。

    他走到病床边,缓缓半跪下来。

    韩棠检查完被直接推进私人病房,他今晚情绪起伏太大,勉强睡下,但人还是不安稳。迷迷糊糊间他感觉到温热的水滴不断落在他脸上、掌心。他将眼睛睁开一线,在朦胧中,他看到陆衍流泪的样子。

    “对不起。”陆衍的手搭在他腕边,似乎连碰一碰他的伤处都不敢。

    韩棠看着他悲伤颤抖的样子,无端想起带着陆衍去公海的夜晚,坐在床边望着爱人的自己。

    陆衍整理好情绪坐起来时,正与他的目光对视上,他一怔,胸腔因为忍着悲鸣的痛感更加明显:“我把你吵醒了?我总是……对不起……”

    韩棠看着他眼眶里的血丝,忽然伸出手,去擦他脸上的泪痕。

    这个动作顷刻间击溃了陆衍的心理防线,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起身抱住了韩棠,眼泪不受控制地落在韩棠脸颊边。他想要道歉,可哽咽的发不出声音,只能像受伤后的野兽一样,轻轻蹭着伴侣寻求安慰。

    很快他感觉温热的液体越蹭越多,他微微抬起身,就看到韩棠紧闭双眼微微颤抖着的样子。

    他太累了,连抬手掩饰一下的力气都没有,陆衍的泪水落在他皮肤上的温度,让他想起昨晚摸到的那一手鲜血,后怕和恐惧再也压抑不住,他想去抓陆衍按在他枕头边的手,又扬起头,试图去确认、去触碰。

    陆衍重新弯下身,一边摩挲着他的发顶,一边轻轻吻过他眼睫、脸颊、嘴角,用一种让他不费一点力气的姿势安抚着他的情绪。

    韩棠不知不觉睡了过去,这一觉很短,早上听见外头的开门声就醒了。睁开眼身边已经空无一人,只有雪白的被子上氤出的一小片血迹证明昨晚陆衍来过。

    他闭上眼睛缓了一会儿才下床,打开病房门,就看见昨天给他做检查的医生跟陆衍面对面站在一起聊着什么。

    陆衍脸上的不自然一晃而过,他快步走到韩棠面前要扶他。韩棠越过他望向后面的医生:“结果出来了?”

    主任沉吟片刻,像是在思考要怎么对病人说,但韩棠已经平静地开了口:“我的时间不多了,对么?”

    医生不知所措的跟陆衍交换了一个目光,没得到要隐瞒的暗示后才斟酌着开了口;“你身体各项功能在急速衰竭,还伴随着恶性原幼类白细胞大量增值,不过不能确定这是突发性病变还是无法控制的绝症,我们还要做进一步检查,不过请放心,我们已经联络了其他专家,会为你制定最完善的治疗方案,只要你积极配合,一定可以控制病情,只要时间充足,未来应该能找到治愈办法。”

    “听见了么?”陆衍环着他肩膀,用额头轻轻碰了碰他:“医生说还有希望。”

    韩棠神情有点呆呆的,不知道是没听进去还是不在意。医生给他做了例行检查就离开了。

    陆衍给他倒了杯水,没让他接,就这么直接喂到嘴边,韩棠没拒绝。陆衍放下水杯坐到他旁边搂着他,他也没什么反应,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自我放弃般的麻木。

    “嗓子还痛么?”陆衍问。

    韩棠缓慢地点点头,昨晚大概是真的吓到他了,即便在这种情绪低迷的状态下,他仍不敢忘记回应陆衍的话。

    难言的悔恨如同滚烫的铁水般在陆衍心里翻腾,但他面上还是挤出轻松的神色:“这里的专家医术不错,早上跟我聊了很多你的情况,我还调出了当年你参加的那场药物实验的所有资料,另一个人的……录像我也交给他们,他们一定能想到办法,避免那些糟糕的事出现。”他把手指插在韩棠发间,用又低又轻的语调道:“答应我,好好配合医生,别再想着一个人偷偷躲起来,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都让哥哥陪你一起面对,行么?”

    “你……看过了?”韩棠低着头,声音沙哑的厉害。

    陆衍立刻明白他问的是什么,嗯了一声,把他搂的更紧。

    韩棠说:“我以后也会变成那个样子,很可怕……”

    “最可怕的事我已经见识过了,甚至在你来到我身边之前,就看见了无数次。”陆衍声音禁不住发紧:“棠棠,你相信……重生么?”

    韩棠转过头,看到陆衍发红的眼睛,接着,他听到了陆衍一字一句地说出他从未想过的可能。

    “在找到你之前,我就一直在做一个梦,梦里是我遇到你之后会发生的事,其实中间差不多,我总是很快被你吸引,爱上你,和你走到一起,但不管过程多么开心,结果都是一样,还是那片公海,还是那艘游轮,大火烧起来时我在梦里都能感觉到灼痛,爆炸声震得我耳膜都跟着涨痛,我试过很多次,用尽了方法,始终改变不了结局,你还是义无反顾地跳进海里。”

    “我在我们上辈子相遇的地方重新找到了你,你不认识我,不记得上辈子的事,你昏迷的那几天,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只要我跟你在一起,就会让你遭遇不幸?我没办法确定,或许我应该在你看不到的地方远远保护你,但我太自私了,我没办法、没办法在失而复得后,让你从我身边离开……”

    陆衍喉结滚动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平复住情绪:“所以我骗你说我是你哥哥,因为这个理由能让我留下你,最开始我觉得只要能这样照顾你就够了,可你在我身边呆的越久,我对你的渴望就越强烈,我不敢让你发现,就在书房里打造了一个秘密房间,在那里我是轻松的,我可以肆无忌惮地想你,我想象着你从出生就跟我在一起,我们从没有分开过的生活,我把脑海里想到的你的样子画下来,在我们一起生活的世界里,你不会遇到不好的事情……”

    “有时候我分不清现实和梦,白天的你主动跑来跟我亲近,晚上的你当着我的面跳进深海……彻底放手或是遗忘,我都做不到,面对你让我很煎熬,可离开我更加痛苦……”陆衍指了指自己的头,有点艰难地说:“我知道我可能是病了……”

    韩棠眼底满是错愕,不真切的失重感笼罩住了他,他第一反应是不相信——这怎么可能?

    可陆衍脸上的痛苦是真的,提起这些时后怕颤抖的反应也是真的。

    韩棠的声音也哽咽起来:“……你从来没有跟我说过。”

    “我不知道怎么说,你多半不会相信,我也担心,担心那万分之一的可能让你想起前世……你能恨我的事有太多,给你带来伤害的那个人是我生理上的父亲、我做过的一些糟糕的事、或者说,你忽然发现我根本就是和他一样的人……”

    “我没办法确定你在乎的到底是哪件事,所以我把跟你有关的资料都交给莱尔,让他在那艘游轮上启动有关你未来行为的推演项目,他搭建了很多模型,帮我找那个导致你离开的原因,我想我只要解决这个隐患,这辈子就不会发生同样的悲剧,可莱尔没能找到,他还跟我说,你明明是一副离开我就活不下去的样子……”

    韩棠定在原地,过去所有的困惑全都绞在一起,他脑海飞速运转,试图让这团乱麻分离解析:“所以……你忘不了的那个人,一直是我?”

    “……是。”

    韩棠低下头。所有被深埋进心底,不愿回顾的记忆都涌了出来,走马灯似的在眼前晃过。

    “求你、别再离开。”

    “我爱你,没有人比我更在乎你了。”

    “如果再让我失去一次,我宁愿去死。”

    “我爱你,我真的没办法放你走。”

    所以,陆衍醉酒后的第一次,乃至之后的很多次,那些他以为的伤害与背叛,其实都是陆衍极度痛苦和恐惧下做出的哀求和挽留。记忆流转到最初,连陆衍莫名其妙在自己昏倒的公园出现,也有了答案。

    他一直以为那是幸运,但实际上是陆衍在体会痛入骨髓的滋味后,始终放不下的爱意。

    意识到这一点时,比昨晚更剧烈的恐惧感铺天盖地涌上来,瞬间把他吞噬了。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韩棠哽咽地快要说不出话:“为什么现在才让我知道,我本来无所谓是死是活,现在、现在……”

    他泣不成声,眼泪越流越多,像是要把这辈子的委屈都发泄出来。陆衍抱住他,让他紧紧贴在自己怀里:“不要有那种想法,上天给了我们一次重头来过的机会,它把你送回我身边,一定不是为了再次带走你,棠棠。”他声音也带着一点哽咽:“别放弃好么?就当是为了我,我真的不能再失去你了。”

    他以为还要等很久,可韩棠大概不愿意再让他体会煎熬的滋味,他在剧烈抽噎中,在自己怀里点点头,回答的声音很小,但落在陆衍耳中,无异于被判了死刑的囚徒等来了赦免:“……好。”

    那盘录像带被送到专家组,配合韩棠的体检报告,基本可以确定两人都是因为干细胞恶性增殖,造成体内其他组织细胞产生炎症和损伤,进而使得整个体循环崩溃。录像最开始,SI019也的确是被人按照对待急性髓系白血病的方法进行治疗,最初的效果还算不错,可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轻度化疗后明显好转的病情一.夜间忽然急转直下。

    之后的一切与其说是救助,不如说是人体实验,各种剂量的传统特效药和还未投入临床的新药都被用到SI019身上,期间有一个一晃而过的手术镜头,这场手术过后,SI019彻底失一病不起。

    这场有关治疗方案的会议陆衍全程参加,他的神情没有异常,交谈时的声线也很稳,但中场休息时,有医生看到陆衍坐在吸烟区,盯着手里没点燃的烟的发呆,他好心递了打火机过去。

    陆衍道了句谢接过,但烟咬在嘴里,半天都没有打出火来。医生想要上去帮忙,他摇摇头,把打火机还了回去,医生看见他手心里全是深可见血的指印。

    陆衍轻轻道:“我出来太久了,得回去看看,剩下的事拜托你们了。”

    “……好。”

    陆衍回去时,韩棠刚打完吊瓶,正捧着个平板和M视频通话。陆衍从M口中撬出了所有韩棠背着他干得事,听完只觉得后怕,这个人他不敢放走,于是找了个地方把人软禁起来。

    偷听不符合陆衍作风,可他被韩棠一而再的告别弄怕了,硬着头皮在外面听了全程,除了互报平安之外,没有说什么让人揪心的话,末了,才听M问:“你还打算走么?”

    那边一沉默,陆衍按在墙上的手就蜷缩起来。

    韩棠轻轻地摇了摇头,大概是怕他追问,苦笑过后,对视频那边道:“我哥可能快要回来了,先不聊。”

    陆衍在门口站了五六分钟,进去时摆出一副轻松的神情。他扫了一眼平板上播放的动画电影,很自然地搂过韩棠亲了一口:“等着急了吧?”

    “没有,哥,医生那边怎么说?”

    他之前自暴自弃的心思重,发现生病以后也没做过检查,知道自己身体越来越差,但不清楚到底差到什么地步,现在问出来还有点紧张。

    陆衍早就准备好了答案:“专家组还在研究治疗方案,你不要担心,他们一定治好你。”他顿了顿,跟韩棠目光对视:“那个人会死,是因为陆崇胥在他身上做了很多违禁实验,你跟他不一样,哥哥不会做伤害你的事,只要我们配合医生,一定能好起来。”

    他语气笃定,握着韩棠的手轻轻用力:“你相信我么?”

    韩棠轻轻“嗯”了一声。

    几天后,治疗方案确定下来。没能在发现病征的第一时间进行救治,拖到现在,韩棠的身体状况实在不算乐观。第一次进行化疗时,陆衍反应比韩棠还夸张。

    当时他坐在无菌病房外,手里拿着被韩棠藏在枕头下的那张照片,捏的太紧了,照片边缘凹下去,扯的照片上的人表情也扭曲起来。

    录像上看到的画面一帧帧往脑海里跳,以至于所有的担心都有了具象化的场面。想到最后,他甚至出现了近乎晕眩的感觉。

    保镖看到他脸色不对,还当他哪里不舒服,要叫护士过来看看,那些声音落在陆衍耳朵里,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他竭力做个“不用”的手势,咬破了舌尖,把意识拉回来,一边去抚照片边角的褶皱,一边看向无菌病房外的电子时钟。

    才半个小时。他在心里说,感觉上已经在这里等了半辈子。

    化疗结束已经快要傍晚了。暖红色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似乎冲淡了病房里消毒水的气息。韩棠气色还算不错,甚至对他露出了一个很大的笑容。

    “只有针扎进去的时候有点疼,之后就没什么感觉了。”韩棠小心地把陆衍送过来的“宝贝”放到自己枕头下面,大概是怕他担心,故意说的很夸张。

    不过理论上会出现的诸如高烧、全身疼痛、 呕吐之类的反应他的确全都没有,休息一晚上后又磨着陆衍要回家。

    “下一次化疗还要等三个礼拜,我不想一直住在医院里。”

    陆衍还在犹豫,韩棠已经半跪在床上,搂着他脖子亲了他一口:“求你了,哥。”

    陆衍就一句拒绝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当天就把人带了回去。那晚的回忆太过惨烈,陆衍怕影响他心情,没敢回之前的假,叫人收拾了一个公寓,管家佣人一个没带,只有他们自己住了进去。

    韩棠站在露台上看着远处的穿梭不息的霓虹灯时,有一种不真切的感觉,这种感觉在陆衍端着菜从厨房里出来时,变得更加强烈。

    陆衍把筷子按在他手里时,他还有点发懵:“哥,你会做饭?”

    陆衍“嗯”了一声,把剥了壳的虾放到他碗里。韩棠其实没什么胃口,但对他厨艺的好奇占了上风,咬了一口细细品尝过后,露出一个低低惊呼:“好吃。”

    陆衍露出这些天来唯一一个真心的笑,接二连三把东西往他盘子里夹。韩棠吃得很努力,冷不丁听他说:“其实刚捡到你那会儿就想这么干了。”

    韩棠有点惊讶的抬头看他。

    陆衍说得一板一眼的:“你那时候不愿意和人打交道,怎么看都是又单纯又好骗,我想着也许整天在你眼前打转,把你早早诱拐到手,或许你也会不舍得离开我。”

    韩棠抿了下嘴,像是想笑:“那你怎么不诱拐呢?”

    “我那个时候公司事忙,不能时时刻刻陪着你,你又太能跑了,不找一堆人守着你,我怕哪天回来只剩一间空屋子。而且我心里顾虑也多,没有十足的勇气打破表面平和。”

    韩棠目光微动,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陆衍已经握住了他的手,很坦然地说:“但现在不会了。”

    陆衍伤口还没拆线,不敢让韩棠看到,临睡前在浴室换好了衣服才敢回房间。韩棠坐在床上等他,他半搂半抱的拥住人时,感觉他心不在焉的,微一低头,就看到他的目光一直往自己领口里钻。

    陆衍知道他的意思,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没事的,医生已经处理过了,都是皮外伤,我恢复的快,要不了几天就好了。”

    韩棠一只手轻轻搭在他手腕上,大概是又想到了那晚,脸色苍白,眼窝也红了,良久他仰起头,露出少见的凶狠的神情,但说出来的话却带了点恳求意味:“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再这样了!”

    韩棠避开了那个沉重的话题不谈,但这种要求分明就像是一种死亡预演。不管是他死了还是怎么样,他都要陆衍保证善待自己——陆衍知道自己应该答应,哪怕是为了让韩棠现在的心情好一点,横竖真有那么一天,他是死是疯韩棠也管不了,他大可以前一秒送人下葬,后一秒就死在韩棠墓碑旁。

    但是陆衍说不出口。韩棠对他的在乎是他仅有的筹码,除了这个,他不知道怎么能把人留住。

    韩棠久等不到回答,有点着急:“哥,你……”

    剩下的话淹没在深吻中。韩棠刚开始还有点挣扎,但陆衍扳着他的脸让他专心。韩棠跟他分开太久,情绪很快被撩拨起来,陆衍动作又温柔又耐心,即便记着医生的话不肯插入,但还是弄得他浑身发烫,腿也软了,释放出来是很久之后的事情。

    陆衍抱着他不舍得放手,像是对待什么珍宝似的,让他睡在自己身上,到处揉捏亲吻他,又对着他耳边吹气:“新年想去哪里玩儿?”

    韩棠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迷迷糊糊地回答:“新年还早……”

    陆衍说:“眨眼的事,你要是想不到,我们就去南法度假,之前送你的庄园你还没住过。到时候我们去住几天。”他轻轻叹了一声:“从前太忙了,一直顾不上休息,以后你多陪陪哥哥好不好?”

    韩棠睫毛动了动,像是清醒了点,他慢吞吞问:“公司那边呢?”

    “都安排好了,要紧事他们会送过来。”陆衍一下下抚着他的后背,语调轻缓,像韩棠之前听过的用以助眠的白噪音,一点点编织着美梦。

    韩棠觉得自己像是被蛊惑住了,片刻后他说:“……好。”

    第二次去化疗时,韩棠气色好了很多,陆衍照顾他照顾的细致,衣食住行全都上了心,光是准备每天的食谱就得先让好几位营养师把关,韩棠以前被他拒绝惯了,现在自己反而成了被粘着的那个,时常大白天都有在做梦的错觉。

    新一轮体检报告里,韩棠各项指标都有慢慢恢复的趋势。但所有人的心都放不下来。录像里那个病患曾经也有过病情稳定的时候,可急变到来时连抢救都险些来不及。

    绝症病人容易出现抑郁、焦虑的情绪,一定程度上会对身体产生负面影响,因此当着韩棠的面,医生极尽夸赞:“不错,连化疗最常出现的掉发反应都没有,说明你本身抵抗力很强,后续治疗应该能更快看到效果。”

    韩棠听了医生的话也很高兴,仰头对陆衍笑了笑。第二次化疗结束都没在医院过夜,休息一会儿就拉着陆衍要走。

    除了去医院和吃药以外的时间,他都努力表现的和从前一样,还缠着陆衍把养在家里的植物搬过来,自己又重新布置了个空中花园。

    M被人送过来时,韩棠刚照顾完他小花园的植物,不知道是低血糖还是被晒久了,起身时他踉跄了一下,摔在白色的鹅卵石小径上,掌心蹭掉了一小块皮。

    陆衍在厨房切水果没看见,他自己也没怎么在意,随便用清水冲了冲就抛到脑后了。

    M之前挨打的地方已经恢复了,他看看韩棠,像是有点意外。

    对着他,韩棠也没怎么客套:“你那是什么眼神?”

    M说:“我以为你快要死了,所以陆先生才让我过来跟你告别。”

    话音落地,陆衍在旁边黑了脸。韩棠赶忙拉拉他的手,比了个“别跟他一般见识”的眼神。陆衍做了个深呼吸:“我去弄个咖啡。”

    韩棠目送着陆衍身影消失,才把注意力收回来:“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M语气平平,也不像在意的样子:“跟之前差不多,你哥大概怕我再跟你狼狈为奸,把之前研究所的数据库交给我整理,还一直派人看着我。”

    韩棠笑了一下:“你那是什么词。”

    他这阵子长了点肉,不是之前那种瘦削的样子,笑起来时眼睛里带着光,乍一眼完全看不出是绝症病人。

    M说:“你现在身体怎么样?”

    现在提起生病的事,韩棠已经没什么低落感,还有心情摸了个橙子在手里滚着玩:“在化疗,目前还算稳定,我哥请了国外的专家,大概后天过来,到时候应该会有新的调整。”

    “我在整理从前的数据时,发现在你们的药物实验失败后,陆崇胥还做了一些研究,按照他的风格,这应该是拿来应对你们身上急性病变的,不过后来研究所出事,相应成果还没来得及投入临床,我会想办法多挖出点资料,也许会对你的病情有帮助。”

    韩棠皱皱眉,刚要说“用那个疯子捣鼓出的东西死的更快”,陆衍就拿着药盒走过来了:“到时间吃药了。”

    这方面陆衍管得很严,到时间就来提醒,前后误差不会超过半分钟,比机器人还准时。韩棠嘴里咕哝了句,还是乖乖接过来,然而他放下橙子时,坐在对面的M忽然“啧”了一声。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个橙子上染上了一层薄红色。韩棠愣了一下,他摊开手看了看,才发现自己掌心里血糊糊的,刚才受了伤的小口子正不断往外渗血。

    当晚韩棠被紧急送进医院,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他进了病房没多久就开始全身关节酸痛,用了止痛药还是没办法完全缓解,后半夜更是发起了高烧,天亮时他意识恢复了一些,陆衍给他喂了点水,他喝完没多久就开始呕吐,吃的更是一口都喂不进去,最后只能靠打营养针维持体能。

    这些状况其实都在预料之中,只是录像里的那个人尚且熬过了化疗初期阶段,韩棠明明得到了更细致更周全的照顾,急变期却来得比他还要快。

    医生对此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毕竟是外力干涉导致的细胞病变,比普通白血病要复杂的多,现阶段只能先想办法稳定住他的情况,而且除了身体,还要多关心病人的心理,他现在情绪应该很差。”

    陆衍明白他的意思,半夜里太安静,韩棠烧糊涂了,半张脸藏在被子里静悄悄地流眼泪。陆衍一直坐在床边,连着两天没休息,他眼睛熬得通红,精神始终绷着。

    即便关了灯,他还是第一时间发现不对劲,伏身抱住了韩棠。韩棠哽咽的厉害,陆衍凑近了才听见他的话,他反反复复,语不成句的说“……不想死,哥,舍不得你……”

    陆衍闭上眼睛,眼泪跟着他的一起落下来。

    这场高烧反反复复持续了四五天,医护人员照顾的用心,过程不算太折磨人,但病好以后韩棠的精神迅速委顿下来。

    之前治疗太顺利,让他生出了不切实际的期望,走到高处之后再狠狠跌下的感觉,远比什么希望都不抱,只是麻木接受更消磨人的精神和意志。

    医生交代了一堆注意事项,他意思很明白,这只是个开始,以后天冷天热,兴奋劳累,甚至季节变化都有可能加重病情。

    陆衍全程搂着他,医生一走就说:“医生都爱吓唬人,他们是怕我照顾你照顾的不够细心,其实没有那么严重。”

    韩棠点点头,看着像是听进去了,然而之后的每一次化疗,他都出现了严重的化疗反应,刚开始只是咳嗽发烧,后来发展成了呕血,肌肉酸痛的症状更是一直得不到缓解。医生说有相当一部分是心理原因导致的。

    陆衍尝试安慰,但韩棠面对他时表现的平静又温顺,仿佛这些日子以来的经历的痛苦,对他而言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尽管他已经被病痛折磨的藏不住虚弱。

    陆衍的状况比他好不到哪里去。韩棠夜里时常疼醒,他悬着心,又不肯让别人来照看,总是陪在旁边,时不时就要起来看看。

    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陆衍跟着瘦了一圈。这天白天韩棠咳嗽的厉害,到了最后一张口咳出一口血,医生说是药物刺激导致的胃出血,虽然血很快止住了,但两个人都吓得不轻。

    白天精神压力太大,陆衍不得不吃了点药才睡下,可到了深夜,他只觉得身体一颤,像是有预感般猛然从睡梦中睁开眼睛——这是这段时间以来的常事,他意识还有点迷糊,但眼睛已经习惯性往韩棠的方向看去,然而病床上空荡荡的,韩棠不知道去了哪里,他瞬间清醒了。

    以前韩棠也有过半夜消失的时候,一般不是去卫生间,就是心里闷跑到阳台去透气。因此陆衍起身时动作很轻。他悄悄找了一通,却发现韩棠根本不在房间里,刚才压下的心悸感又一次浮了上来。

    鬼使神差间,他探出身朝上方看去,只一眼,他浑身血液都凉透了,不会有错的,上面的确有个人影。

    陆衍几乎是用冲的跑上顶楼,通往露台的铁门半开着,他站在更深的阴影中,咬紧牙根看向不远处。

    韩棠还穿着临睡前那身病号服,连个外套都没添,就这么坐在那道窄窄的护栏上。十六楼的风穿过云层呼啸而来,韩棠仰着头,单薄的身影在月光下摇摇欲坠。

    陆衍眼前阵阵发黑,恐惧如同炸弹般在胸膛爆开,滚烫的血液冲上头顶,漆黑的夜色扭曲变形,渐渐跟记忆里幽深晦暗的大海重叠在了一起。

    他反手咬上手背,以此压下快要冲出来的嘶吼,铁锈气在口腔中弥漫来,他浑然不觉,目光眨也不眨的盯着前方。

    不知道是不是风太大,韩棠的身影轻轻晃了晃,他就着这个姿势低下头,俯视着静无一人的地方。

    这护栏宽不过四十厘米,下面没装安全网,坐在上头本身就很危险,他这一动,大半个身体都朝向地面。

    霎时间陆衍身体一僵,哄骗、祈求、威胁……所有预想好用来挽回他的话,全都冻结在嗓子里,连刚迈出的步伐也硬生生止住了,他赤红着双眼望向不远处,仿佛在看一把已经扣下扳机的枪。

    就在这时,韩棠身体瑟缩了一下,似乎打了个冷战,他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像是已经从什么情绪里缓和过来,而后撑着护栏跳了回来。

    刚一落地他就愣住了:“哥……”

    陆衍就站在几步之遥的地方。韩棠第一眼落在他鞋子上,从来光鲜齐整的人,因为着急或是慌乱,居然穿错了一只鞋子。他目光上移,夜色深沉,看不到陆衍的表情,但压抑和痛苦的情绪实实在在地蔓延开。

    韩棠有点不知所措:“哥,你还没睡啊。”

    后面的话没能说出来——陆衍几步跨过来,一把把他抱住,他力道大的要命,韩棠被他勒的眼前一黑,差点背过气去。他被陆衍按着后脑勺压在肩膀上,粗重滚烫的呼吸就落在耳边。

    韩棠知道他误会了,因为强烈的失而复得感从陆衍身上传过来。韩棠鼻子发酸,他轻轻拍着陆衍的肩膀:“哥,你别怕,我没有想不开,我只是心里烦,跑出来透透气,我不该不跟你说就乱跑,对不起,你骂我吧……”

    他声音发虚,说到最后心里堵得厉害。

    他撒了谎,坐在空无一人的高处时,有一个瞬间,他心里的烦躁和无助被孤寂感觉灌满。无休止的病痛折磨着他,也折磨着他身边的人。有个声音对他说“跳下去,一切就结束了”,他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气才把这个声音从脑子里赶出去,但他心里清楚,绝望的种子已经在心里种下了。

    陆衍不可能看不出来,他控制不住抱住人的力气,像是能冲出胸膛的心跳,还有滴在脖颈间的温热的眼泪,都是没有诉诸于口的恐惧的证明。

    韩棠做好了挨骂的准备,但直到被牵着手带回病房,陆衍也没说一个字。上.床时他们短暂分开了一下,陆衍像是受不了分别似的,很快又凑过来抱他,抱得太紧了,韩棠其实不太舒服,但没敢多说。因为即便闭着眼睛,他也能感觉到陆衍注视他的目光,那种炽烈的、毫无保留的在乎,透过薄薄的衣物,传递到他皮肤上,带来一种实质性的痛感。

    他想,这大概是陆衍心里的滋味。

    之后几天陆衍一直没提那晚的事,但韩棠知道他压根没忘,他有时候半夜起来上厕所,刚掀开被子,就看到陆衍坐起来盯着他。韩棠内疚得厉害,他觉得自己就是个行走的炸药包,拆不开又躲不掉,那晚生出的迫切想要的解脱感又一次蠢蠢欲动,他快要控制不住去追寻那种感觉了。

    这次化疗结束,他身体情况还算不错。陆衍没带他回家,出了医院,直接就去了机场。

    韩棠心里浑浑噩噩的,上了飞机才醒过神:“我们去哪?”

    陆衍很仔细地把羊毛毯搭在他膝盖上:“去R国,这几天天气好,带你去散散心。”

    上一次去R国还是两年前,那时韩棠粘人粘得紧,陆衍总是躲着他,旅程五天,他们同住一个水屋别墅,愣是只见了三四次,实在算不上什么甜蜜的回忆。

    陆衍大概也怕他想起来不开心,一扫前几天的沉默,上了飞机就开始嘘寒问暖,给韩棠喂蛋糕,又把他抱在怀里,跟他耳鬓厮磨在一起。

    韩棠心里再压抑,被喜欢的人这么撩拨,也没办法再维持平静。等下飞机时,他情绪明显好了一些。

    他们住在小岛南向的水屋别墅里,保镖们守在外面,偌大一座别墅里只剩下他们。

    晚上吃完饭,韩棠坐在能直面玻璃星空的大床上,怔怔看着外面发呆,连陆衍什么时候走过来都没发现。

    陆衍刚洗完澡,身上带着好闻的沐浴露香气。他毛巾还搭在头发上,先伏身亲了韩棠一下。这个吻太轻,带着一点逗弄的意思,韩棠脖子发痒,往边上躲了躲。

    陆衍笑了一下,这才放心地去旁边吹头发。收拾完回来,看见韩棠还是之前那个姿势,坐到他旁边,握住他一只手,漫不经心道:“怎么还没睡,在想什么?”

    韩棠摇摇头,表示自己什么都没想。

    冷不丁听陆衍悠悠冒出一句:“还以为你在想怎么为了那晚的事跟我道歉呢。”

    韩棠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这个,心里一惊,下意识去抽自己的手:“哥,我……”

    陆衍早有预料般抓得更紧,就着这个姿势,蜷起一条腿坐在韩棠对面,看过来的目光很沉静,像是已经看清韩棠心里的想法。

    “你那晚想做什么?”

    韩棠错开目光,整个人恢复到了之前压抑沉重的状态。

    “你不说我也清楚,无非就是觉得日子没有盼头,想一死了之,这种事我之前也想过很多次。”

    听到他嘴里冒出轻生的字眼,韩棠不受控制地开始发慌:“哥,我那晚没打算……”

    然而下面的话被陆衍突如其来的拥抱打断了,陆衍温热的手心贴在他后背上,声音很轻:“我知道那种感觉,在你离开的那段时间,我每天都过得浑浑噩噩,睁眼闭眼都是你的影子,可一靠近你就消失了,我没办法正常入睡,酒精、药物我都试了,可就算是睡着了,在梦里都是那些可怕的场面,我忍不住……做了一点伤害自己的事,说实话那种感觉很解压,但我很快就清醒了,因为我还没找到你,我那时候想着,就算是死,也该在找到你的……之后再死。”

    韩棠眼前一片模糊,他拼命咬着嘴唇藏住抽噎声,他怕一开口,就发出因为痛苦过度而支离破碎的声音。

    陆衍声音带着一点强压下的哽咽:“我一遍遍看着你以前的录像,想我们以前的事。最开始发现你喜欢上我,我其实很开心,我想过要接受,但就是始终迈不出那一步。我拒绝你,又试探你,害怕你放弃,又想看看你能坚持到什么地步……”

    “当时有多犹豫,之后我就有多自责。我总是忍不住想,如果在所有能让我们更快走到一起的节点里,我没有把你推开,而是勇敢面对自己的心,又会怎么样?或许就算一分一秒都没有错过,我们还是要面对现在这样的难关,但回想起来起码不觉得后悔。”

    “那种求而不得的煎熬感快要把我折磨疯了,太痛苦了,我没办法再体会第二次,可能你坐在天台上时就是这种心情……”

    “哥,我……”

    “没关系。”陆衍没有让他说出来,他放开怀抱,用指腹抹掉韩棠脸上的泪水:“我知道坚持是件很难的事,我也不忍心看你这么难受,明天我会带你去一个地方,如果你还是没有勇气承受这种痛苦,我会尊重你的选择,不管你想怎么样,我都会陪着你。但我们先说好,机会只有一次,决定了,就不能再反悔。”

    这个晚上韩棠几乎没怎么睡着,天一亮他就起来了,陆衍比他醒的还早,已经换好了衣服等在沙发上,草草吃完早餐,他们径直来到酒店附近的娱乐基地。

    直到被陆衍帮着穿好专业连体服,来到直升机前,韩棠才明白过来:“我们这是要去跳伞?”看到陆衍点头,又有点无措:“可我没跳过伞。”

    “没事的。”陆衍站在他身后,帮他把两个人之间的安全带环扣连接在一起,拉紧绳索,让他们的身体更紧密的贴在一起。

    “我已经叫人把自动开伞装置关了,唯一的开伞绳在你手上,不管你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我都会陪着你,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

    “你疯了!”韩棠愣了一瞬,立刻开始挣扎:“我根本没学过跳伞!”

    陆衍强硬地把开伞生系到他手上:“跳下去后在心里数十秒,差不多就到开伞高度,你身上的高度警报器也会提醒你,如果你愿意,就用力拉一下。”

    “不行,万一出意外怎么办!你别开玩笑了!”

    “没跟你开玩笑。”陆衍声音很大,但转眼就被风声撕碎:“我说了,无论生死,我都会跟你在一起。

    他向前一步,带着韩棠跳了下去。

    “啊——”

    猎猎风声穿过耳膜,眼前的一切化作流光从眼前掠过。云层之下,是湛蓝色的大海,也是他曾经为自己选择的归处。

    黑沉沉的情绪在急速下坠间涌上脑海,催促他闭上眼睛。刚才听起来心惊胆战的话,忽然变得蛊惑起来。

    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

    无论生死,我都会跟你在一起。

    疯狂的渴望一寸寸填满他的心口,灵魂都在这种近乎快乐得偿的感觉里飘飘荡荡,直到身上的高度警报器忽然响起,他定定地看着千米之下,没有动弹。

    陆衍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他一个字也没说,只是更用力抱紧了他,而后在他耳畔边落下一个吻。

    韩棠像是被烫了一下,他猛然清醒过来,迅速拉开伞包。

    滑翔了近十分钟,他们落向指定区域,韩棠一解开安全绳,就转头扎进陆衍怀里,他脸上满是泪水,身体还带着痉挛般的战栗:“对不起……”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陆衍把一枚戒指套到他手上:“之前我们说好的,选定了就不能再后悔。”

    韩棠知道陆衍猜到他那晚的心思了,也清楚他在千钧一发之际,险些将那个可怕的念头付诸行动,但他包容自己的懦弱,不在意自己的自私,只为了自己能生出活下去的勇气。

    韩棠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双大手包裹住了,他蜷缩在一团温暖里,靠着陆衍的肩膀用力点了点头,哽咽着说:“好。”

    之后几天韩棠的情绪明显好很多,他们在岛上玩了好几天,临走的前一天,还跟着船出去海钓到很晚。回到酒店之后,陆衍转个身拿饮料的功夫,回来就看到裹着一条羊绒毯子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换下来的上衣还丢在地上,露出一片白皙的像是没见过太阳的肩膀。

    陆衍喉结滚了一下,悄悄把饮料杯放到旁边的茶几上,然后半跪在地毯上,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韩棠五官生得漂亮,平常清醒时还不觉得什么,睡着了没撑住那股劲儿,病态的虚弱感就慢慢浮上来。陆衍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棠棠,起来洗完澡再睡。”

    韩棠迷迷糊糊的,闭着眼睛胡乱亲了下他的手,声音像是含着糖块似的:“困,起不来……”

    陆衍也没说什么,连人带毛巾一抱,把人带到浴室去。洗到一半,韩棠醒了。陆衍怕他看到自己手臂上的旧伤,把浴室的灯光开到最暗,见他揉眼睛,拿了毛巾给他:“水进眼睛里了?”

    韩棠没接,他靠坐在陆衍怀里,冷不丁道:“哥,我感觉到了。”

    陆衍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没等他回答,韩棠就转身跨坐到他腿上,主动亲他,像是抱怨,又像是在撒娇:“……都把我顶痛了。

    陆衍半扶半抱地按着他,肌肉线条微微战栗,像是压抑着什么:“医生说了……”

    “医生又不在。”韩棠靠在他肩膀上,又亲又蹭的,还把围在自己身上的毛巾解下来丢到浴缸外面:“哥,想你了,你不想么?”

    骤然增高的体温带动全身血液,呼啸着冲向脑海,身体先于理智做出了反应,陆衍低下头,像是饿了很久的野兽一般,扑向自己的猎物。

    整个后半夜韩棠睡睡醒醒,时间似乎被切成了很多段,他在窒息感和剧烈喘息中沉.沦,直到清晨的阳光透过玻璃星空洒在身上,他听见陆衍在耳边叫他的声音:“棠棠,先起来吃点东西再睡。”

    韩棠捂着耳朵往被子里钻:“不想吃,想睡……”

    陆衍轻声哄他;“吃一点,不然等会儿没办法吃药。”

    韩棠被他捏脸揉屁.股弄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坐起来,他声音还带着一点沙哑:“我先去个洗手间。”

    他下床时只觉得两条腿很重,等想要站起来才发现不对,陆衍站得近,一把搂住了没让他摔在地上:“怎么了?”

    韩棠不确定地敲了敲自己的膝盖,脸色有点发白,眼神也带着不知所措:“我的腿……好像没知觉了。”

    他们当天就回了医院。韩棠出现这种情况其实在意料之中,那盘录像里也有过类似的记录。

    ——白细胞无序增生导致的造血功能障碍,进而引起突发性的下肢无力。SI019在经过治疗后恢复了自主能力,但没过多久,他的中枢神经系统遭到侵入,压迫了下肢运动神经,出现了永久性的病变。

    陆衍不是没有心里准备,但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天来得比录像里的那个人还要快。

    韩棠去做了基因检测,医生拿到报告后眉头就一直皱着,陆衍知道原因——韩棠的身体早在无休止的药物实验中变得极其耐受,因此靶向药物的第一阶段还没结束,作用就变得微乎其微。

    最后医生提议,更换靶向药,或者直接放化疗。但这些手段到底能拖延多少时间,医生也说不清楚。

    “不能直接进行骨髓移植么?”陆衍问,韩棠现在所有的症状都无限接近于白血病,理论上应该可以采用同样的治疗方法。

    医生摇摇头,有些遗憾:“恐怕很难,他是身体基因是经过特殊手段强化过的,即便找到全相合的骨髓,也要考虑到在移植过后,会不会被他的淋巴细胞视为异物而对其攻击。”医生看到陆衍脸上的表情时,不忍心说下去,他顿了顿:“现在的治疗方案还有很多,不到万不得已,没必要冒险。”

    陆衍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医生办公室的,医生的话说得隐晦,但字字句句都指向了残酷的未来。空气里的水汽越来越重,他盯着远方晦暗不明的夜色,只觉得压抑的喘不过气来。

    直到身后传来轮椅声,他回过头,看见韩棠的身影。

    “哥,医生说什么了?”

    陆衍勉强笑笑:“没说什么,就说你只是贫血,要不了几天就能恢复,走,我带你回去休息。”

    回到病房,陆衍把他抱到床上,给他喂药,又给他按摩腿。他动作很轻,像是怕把韩棠弄疼似的,韩棠大概也看出来了,跟他说:“你不用这么小心也没事,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看起来很平静,突如其来的变故似乎完全没有影响到他,临睡前还对陆衍说:“明天不想早起了,坐这么长时间的飞机,腰都酸了。”

    然而他睡下没多久,陆衍就发现他开始低烧,大概是浑身关节疼得厉害,身体也蜷成了一团,陆衍去摸他的脸,发现他脸上都是眼泪。

    尽管他装的很平静,但疾病导致的心理压力还是出现在他身上。

    “不哭了。”陆衍尽量把声音放轻:“我去叫医生来给你看看。”

    韩棠有气无力地抓着他的手指,做了个摇头的动作:“吃过药了,我睡一下就好了,哥,你抱抱我。”

    陆衍躺到韩棠身边,像是面对什么会被人夺走的珍宝一样,把人囫囵抱进怀里。韩棠很努力地仰头亲了亲他下巴:“哥,别害怕,我会好起来的,我明天睡醒就会好的。”

    陆衍亲了亲他疼得发白的嘴唇,维持着声音里的平静,但尾音还是带了一点颤抖:“嗯,会好起来的。”

    他在充满消毒水味的病房里睁着眼睛到了天亮。一晚上过去,韩棠烧已经退的差不多了,但身体大概还是不舒服,眉头一直无意识皱着。

    陆衍还在想要不要叫医生过来看看,就听见保镖在外面轻轻敲门。他动作很小心地下了床,打开门,做了个出去说的手势。

    “怎么了?”

    保镖说:“您让我们监视的那个人刚才打电话过来,说是整理资料的时候,发现了研究所曾做过有关异体基因移植的实验,他说想送来给你看看。”

    陆衍怔了一瞬:“什么?”

    保镖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他说这些资料很重要,可能对小少爷病情有帮助。”

    不到半个小时,陆家的车队就把人送了过来,陆衍等在病房门口,一见面就接过他手里的资料。

    韩棠额头还贴着退热贴,靠在病床上问:“异体基因移植是什么?”

    M自从打了那通电话,就一直被陆家保镖一左一右跟着,这会儿才算清净点:“是陆崇胥的一个构想,他针对那些在接受细胞无限分裂的干预手术后,染上急性白血病的实验体,做了这样一种尝试。最开始他们先在小白鼠身上进行模拟实验,大概是将抗白血病基因插入健康的小白鼠血液细胞里,再把改造完基因的细胞移植到患病小白鼠体内,整个过程非常复杂,差不多要花上一百天左右,不过这项研究还在初期阶段,到了最后仅有一组实验体活下来,它体内的肿瘤细胞全部消杀干净,恢复了正常的繁殖分裂频率,研究员随后提出了进行临床实验的申请,但研究所很快被解散,这项研究也就不了了之。”

    他说完之后,病房里陷入死寂。韩棠揭下退热贴,坐直了点:“也就是说,如果我接受类似的治疗,有可能完全康复,是么?”

    “我不同意。“没等M开口,陆衍“啪”的合上资料:“这里面写得很清楚,实验白鼠的死亡率接近九成,而且还没进入临床,风险太大了。”

    韩棠想也不想就说:“临床试验最快也要等上两三年,我根本活不到那时候。”他顿住了,因为陆衍的表情像是被人捅了一刀。

    陆衍努力控制着语气,但还是不免带了一丝严厉:“你不用说了,现在我们能尝试的办法还有很多,我不会让你冒这种风险。”

    韩棠紧紧抓住陆衍的手,声音带了点哀求:“那些不过就是在拖延时间,哥,我不想等到什么办法都没有了再来补救,我不想变成那个样子。”

    陆衍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录像中那个千疮百孔、体无完肤的人影,始终横亘在他们心里,成了挥之不去的梦魇。

    “而且真到了那种时候,我肯定虚弱得要命,可能根本没有坚持下去的体力了。现在就是最合适的时机,哥,你让我试一试吧。”

    “让我想一想,”良久,陆衍艰难开口,大概是怕韩棠再说什么,又飞快补了一句:“就算我答应,前期准备还要花上不少时间,你先……”

    “不用花时间找了。”M冷不丁又道:“有现成自带抗体基因的志愿者。”

    陆衍看向他:“ 谁?”

    “你。”M说:“你不是陆家的人,陆崇胥不需要一个先天带着遗传病的继承者,甚至不需要一个普通人,所以在你出生之前,他就让人修改过你的基因序列,他竭尽全力制造出了一个对绝大部分疾病都有抗体的优质胚胎,你可能也发现了,你的身体素质、受到意外伤害后的康复能力,都远超过正常人,如果不是你后来反水,陆崇胥多半会利用你进行脑移植手术,然后你就会变成他,变成他设想中最理想的样子。”

    陆衍看起来没有半点惊讶,像是一早就猜到了一样。韩棠皱着眉头,用口型骂了句“疯子”,但他很快又振奋起来:“捐赠者是你的话,就更没问题了!哥,你相信我,就像我也相信你一样,你肯定会竭尽全力帮助我的,对么?求你让我试一试。”

    他的眼泪落在陆衍手上,陆衍下意识抱住了他,韩棠的话像是什么咒语般敲击在他心脏上,带来一阵无法抑制的战栗。

    韩棠说:“我想好起来,我舍不得你,我想好好的,一直跟你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陆衍终于开了口,声音里带着强压的哽咽:“……好。”

    这个治疗方案提出伊始,几乎遭到了所有医生的反对,陆衍力排众议,请来国内外的专家,重新组建了一支医疗团队。为了让身体各项指标保持在一个稳定范围内,韩棠住进了无菌病房里,每天只能隔着可视屏和陆衍通话。

    除了必要的研讨会时间,陆衍几乎一直在视频前陪他。进行手术的前一天,两个人都默契的没有提明天的事,只聊了一些出院后的安排。

    韩棠问他:“之前在福利院那次,你带了戒指,是想向我求婚么?”

    “是,可惜有人不解风情,一心想着逃跑。”陆衍一只手轻轻抚在屏幕上,眼睛里都带着笑:“不过上一回的确是操之过急,当时只想着把你绑在身边,没做什么准备,等你出院以后,我重新准备一场仪式,你想在哪里办?”

    韩棠很认真想了一会儿:“我想去你捡到我的那个公园里。”

    陆衍有点意外:“为什么选那里?”

    韩棠抿着嘴,像是在偷笑:“我们是在那里认识的,你记得么?”

    陆衍也笑了笑:“当然记得。”

    他没有告诉过韩棠,他担心记错日子,其实在那个公园里等了很多天,失望久了,等韩棠真的出现,他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直到看见他跌跌撞撞倒下时,陆衍才惊醒过来。

    他顶着狂风骤雨朝韩棠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朵里,每一秒都带着不真切感。时至今日,他已经记不清那时韩棠被他抱起时,是不是也拥抱了他。

    但那些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韩棠看着他,轻声道:“我想回到最初的原点,以前错过了很多年,以后我们不会再错下去。”

    “不会了。”陆衍眼睛微微发红,他把手放在屏幕上,跟韩棠的掌心贴在一起:“所有的不开心都过去了,以后都会好好的。”

    “嗯”,韩棠用力点了下头,表情很郑重道:“哥,我一定会好起来的。”

    陆衍嘴角浮起笑容,语气是发自内心的轻松:“我知道,昨晚我在梦见看见了。”

    “梦?”

    “记得我跟你说过的上辈子的事么?我在梦里回到了过去。”

    陆衍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再做过那个噩梦,重新回到那片带给他无尽痛苦的深海之中时,他只觉得茫然。

    无尽的海面、燃烧的巨轮,烟尘被海风卷向天空,整个世界陷入晦暗无光的冷肃里,耳边尽是呼声,尽是嘶吼。

    但这些似乎跟他都没什么关系,直到熊熊烈焰撬起那艘邮轮,两辈子舍不开放不下的人影落在他眼中时,他才在一切的无序中找回了归属。

    所有的一切都抛到了脑后,他直直地望着那个身影往前奔跑,穿过海浪,穿过烈焰,穿过无数的阻隔。世界在他面前扭曲碎裂,那些承载着他痛苦与煎熬的回忆,都随着他的奔跑,被海浪卷入深渊。

    在他跑到那艘倾斜的游轮边时,眼前已经完全变了一副景象,金色的阳光穿透云层,洒下一片片流光溢彩的颜色,他对着挂在船舷边摇摇欲坠的韩棠张开了怀抱,长风托住他的明月向他奔来,他站在光华之中,看不清那个心心念念了两辈子的影子,但笑容却在下一秒出现在他脸上。

    陆衍说:“这一次,我接住你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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