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昙的辩驳很无力,当初说服不了执令君,此刻也说服不了边玉沉。以她们道行,哪会看不出越昙想要隐瞒一些关键。可为什么要隐瞒?为谁隐瞒?她是唯一一个活着走出天涧的人,除了掩藏她自己的过失,她又有什么可掩饰的?
良久的沉寂,边玉沉转身要走。
沉浸在自己颓然绝望情绪中的越昙,忽然被环佩声响动。她那千疮百孔的身躯中猛然间爆发出一股力量,向前一扑,猛地攥住边玉沉的裙裾。“师尊——”
边玉沉垂眸看着越昙。
越昙指尖发白,因为痛苦,额上冷汗涔涔。她泣声道:“长老如母,师姐亦是我敬重仰慕的人,我怎么会害她们?我没有理由那么做啊!”情绪破开层层坚硬的壳向上逆冲,她在绝望之地徘徊,在即将认命的刹那,又忍不住去握住可能拥有的希望。“师尊,你为什么不信我?!”
边玉沉弯腰,缓慢地掰开越昙的手指,将裙裾从她的指尖抽了出去。她一拂袖,将越昙荡回到黑石上,沉声道:“你尚在襁褓之中时,被左师妹捡回宗门。你八岁时,圣人蛊方显出迹象,庆云在峰头久久不散。当时我要收你为徒,可你不愿意,是左师妹劝说你,你才停止哭闹。可你怪左师妹抛弃了你。”
“你十二岁时遇到妹妹越兰泽,你想将她留在太乙宗,可她天赋不足以修炼我太乙宗道法,我拒绝了。你又去找左师妹来求情,可此事不了了之。后来,你妹妹被紫微宗道友看中,才拜入玄门学道。”
“寄愁性情冷如冰雪,不喜欢与人往来。她开始跟你也不是十分要好,你年幼时去找她,总被拒之门外。其余人尚可以问道为由,向寄愁请教一二。可你是我亲自教的,不用跟从寄愁学道法。你是怀着什么样的想法靠近她?你会喜欢一个对你冷若冰霜的人吗?你说没有理由,可这些都是理由。”
越昙彻底无言。
她不明白为什么,在天涧之战后,别人对她的恶意骤然间放大了,熟悉的人开始变得陌生。
曾经她们都道圣人蛊得天独厚,是天纵圣人之资,是天道的宠儿,可为什么她不能无忧,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折磨?难道她跟那些怀有圣人蛊却入至恶的人一样是天地不容吗?
越昙没再见到边玉沉,也没看到方倦之。看守禁法崖的是张陌生的面庞,可能是近来加入宗门的,也可能是她过去未曾关注过的同门。没了方倦之的羞辱,只用面对素寒声的冷脸,看似轻松几分,可越昙的心气已经被打压得所剩无几。她的思绪空茫,脑子中偶然盘桓着一个念头,那就是再去天涧一趟。
世人都觉得她不该回来,那她就在那处沦亡。
那里有长老、有大师姐,那里有她熟悉的人,而不是眼前冷冰冰的一切。
天涧,惨淡的阴云退去,明月高悬,在悬崖峭壁上落下幽冷的光。
幽川在天涧中心,是一条如墨黑沉的长河。它在月光的照耀下泛开凛凛的波光,水面平静。可忽然间,水珠飞溅,无数黑烟上涌,化作一只只狰狞的妖魔恶鬼,在月色下发出凄厉的惨嚎声。令人毛骨悚然的音调在冷寂的悬崖间回荡,数道交错的剑芒猛然间从水中蹿出,将妖魔撕扯成碎片。
剑起剑落,黑烟滚荡。这股异象持续半个时辰才消散,幽川的波澜渐渐小去,一道玄妙的身影在乍起的雾中朦朦胧胧,似虚似实。若是让道域的人上前,便能认出这一张脸,恰是在天涧之战中战殁的谢寄愁。
此刻,她的双眸紧闭着,束发的太极道冠早已经崩裂,漆黑的长发垂在身后,在幽风中微微地漂浮。她的身躯干瘪,仿佛一截槁木,可随着那些零散的妖魔鬼气融入躯壳,身躯又慢慢地丰盈起来。枯瘦的面庞重新恢复月之清、雪之冷,数息后,一道道诡异的黑色纹路攀上她的面颊,又慢慢地消隐起来。
幽川之中鬼夜哭,谢寄愁的神智大半沉浸在玄之又玄的奥妙境界。在使用“封神禁律”化作阵心落入幽川后,潜藏在其中的恶鬼妖魔争相撕扯着她的血肉,一道道幽灵试图钻入她的识海,侵占她的肉.身。谢寄愁的心性坚韧不移,她一步一步走得很扎实,元神俨然是圆满无缺。但光凭借这点,她无法克制那些妖魔鬼怪。在极为关键的时刻,她想到曾经在太乙藏经阁看到的一部与《封神禁律》放在一起的禁书《鬼功录》,此是亡人之途、鬼修之道,在道域被视为邪术。但谢寄愁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她直接修持《鬼功录》,再借着《太上九要剑经》压制鬼怪。
《太上九要剑经》是太乙的剑道宝典,以玄功《通玄真经》为基。谢寄愁修的是太乙通玄法门,可在修持《鬼功录》后,原本的《通玄真经》便失效,在新旧玄功交替的刹那,也是最容易被妖鬼侵袭的时候,她没有多余的时间去试错,只能够孤注一掷。
天涧已被封印,师妹成功从天涧走出,是道域的救世主。太乙有她在,也不怕陷入危机了吧?不知师妹现在如何了。思绪刹那闪过,幽川中的身影一摇,鬼物抓住时机侵袭。谢寄愁轻叹一口气,彻底将杂念驱逐,重新沉入幽川中。等她修成《鬼功录》,就能从幽川中离开了。
百鬼噬身,血肉不存,白骨森森。
千万里之遥的太乙禁法崖,越昙猛然间从睡梦中惊醒,惊呼了一声“不要”。在支离破碎的梦境中,她总是看到长老与邪魔同归于尽的场景,她还看到幽川中的大师姐,生机断尽,成为恶鬼妖物的资粮。大师姐浑身鲜血淋漓,她的嘴唇翕动着,似乎再说:“昙儿,幽川冷寂,你几时到来。”
“师姐……”越昙按着心口低喃,趴在石上,眼泪滴落在手背上,殷红如血。“师姐,你也会怪我吗?是我的错吗?”在经历了无数次的否定后,越昙开始怀疑自身,她慢慢变得不再那么坚韧,不再对自己深信不疑。难道不是邪魔,是她在恍惚中杀了同道吗?
“大师姐,我该怎么办?”越昙很是绝望地呢喃。
在圣人蛊显迹之前,她就听说了大师姐的名声,只是那时候,长老要她不要四处走动,免得被太乙宗中流窜的剑气惊到。那时的她跟着长老练了些基础的功法,可毕竟不是太乙弟子,无法练太乙的玄功。等到被边玉沉收入门墙后,她从被长老抛弃的丧气中缓过神来,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在大师姐身上。
她见别的师姐都去大师姐那处听法,她也悄悄地过去了,可第一次碰面时,她就被大师姐无情地赶出来。大师姐说:“师尊会亲自教授你玄功,你不必来我这处听。”她那时的确伤心,后来知道大师姐是怕误了她的根骨道行。
宗门中修士不少,大师姐不是她一个人的大师姐,再加上没有请教功课的机会,她跟大师姐碰面其实不多。她会在练剑的闲暇悄悄地靠近大师姐的院落,看她替那些师姐讲法,看她独自练剑,或者是一个人弈棋。她没学过下棋,可依旧在某个黄昏,鼓起勇气,要跟大师姐对弈一局。
但她连棋子落在哪处都不知道,一看大师姐冰寒的脸色,她便手足无措起来。但这次大师姐没有赶她走,而是耐着性子教她下棋。可能一日中只有半刻,有可能一旬不见大师姐的人,山中岁月慢悠悠得过,她跟大师姐还是熟稔起来了。大师姐教她下棋、教她种花、教她钓鱼——她原以为大师姐只一心练剑,没想到大师姐博物洽闻,智周万物,无所不能。但凡她有困惑,大师姐都能解答。完美无缺的大师姐是她心中仰慕的圣山,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人。
她从没有嫉妒、怨恨过大师姐,她跟大师姐之间有很多只有她们两人知晓的秘密,她知道端肃的大师姐也会有轻狂放纵,知道大师姐也有枕石小眠偷闲的时候……她跟大师姐感情极好,为什么师尊会那样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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