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岸芦花摇曳,飞絮与萤虫无声漂浮。


    隔着一道丹水河,浸没在月色下的太平城宁静祥和,城中悬着花灯无数,再过一日便是大晁的花灯节。


    可惜,这座城池等不到明日的花灯节了。


    “鹿鸣山那群妖鬼到哪儿了?”


    停泊在岸边的小船内,衣着潦草的布衣男子将手里的烟斗在船舷边磕了嗑。


    身旁的乌衣青年替他换上新的烟丝,答道:


    “还有五十里,一炷香的时间应该差不多。”


    “龙兑城派来的两名七境修者呢?”


    “已经到太平城城门附近潜伏着了,阴山家的铁骑统领乌止是八境,城中还有三千铁骑,龙兑修者不敢轻举妄动,还是等鹿鸣山那一千妖鬼抵达后再行动。”


    布衣男子还没说话,船舱内传来一个少年尖锐的嗓音:


    “怂包!”


    “二对一还这么谨慎,简直给九方家丢人!”


    “迟则生变,方伏藏,你让他们立刻给我攻入太平城,拿下阴山岐的人头!”


    布衣男子与乌衣青年对视一眼。


    叹息一声,名叫方伏藏的男子向岸上待命的下属挥手示意,又降下一道势作为屏障,眼神倦怠地对身旁的乌衣青年道:


    “钱难挣屎难吃。”


    乌衣青年咧嘴一笑:“钱给够,吃什么都行,就怕既不给钱,还得吃屎。”


    方伏藏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嘴角,眼神古怪地瞧他:


    “我记得,你家就在太平城,城里今夜大乱,你不知会家中老小一声?”


    “……妖鬼长城附近的城池隔三差五就被妖鬼洗劫,或是被疫鬼袭击,他们都是太平城长大的人,知道出了事儿该往哪儿躲。”


    要是因为他向家中通讯而走漏消息,他的前程就全完了。


    他冒不起这个风险。


    烟斗猩红暗光在夜色中明灭,方伏藏盯着这青年看了会儿,视线落在河岸的城池上。


    “燕无恕,你这小子,搞不好真能爬挺高的。”


    蹲在他身旁的乌衣青年笑了笑,手中把玩的石子被他随手一甩,在河面轻点十数下。


    石子坠入河面的同时,对岸的太平城轰然一声炸响。


    开始了。


    -


    宅邸内的琉玉也听见了这动静,抬头看向燃起火光的方向。


    “——继续说。”


    通讯阵另一头的南宫镜唤回了她的注意力,又道:


    “六之三。”


    琉玉看着眼前棋盘,依南宫镜所言落子后,自己也执起白子斟酌。


    “等会儿。”


    站在一旁的阴山岐围着打转,有些转不弯来。


    “你的意思是,你做了梦,梦见二哥二嫂死了,咱们阴山家也完蛋了,就剩你和一帮家臣,然后九方彰华还非要娶檀宁——别的不说,这段檀宁听了肯定高兴。”


    琉玉知道阴山岐没把自己的话当真,但她仍继续说了下去:


    “家中如今情况我不了解,但按照梦中所见推测,九方家和钟离家为主谋,相里家从之,咱们家倒台后帮过我们的人不多,算起来也就少帝与姬彧先生他们。”


    斟酌片刻,琉玉落下一子。


    “十一之七。”


    南宫镜仿佛只顾专心下棋,也看不出到底有没有信琉玉的话。


    “我和你爹怎么死的。”


    琉玉倒也沉得住气,一边落子一边答:


    “九方彰华杀的。”


    这一次南宫镜落子的速度慢了几分。


    “咱们家被瓜分后,九方家凭何上位?”


    “以战养族,借大晁百姓对妖鬼的畏惧憎恶,四方征税,垄断军政,高呼北伐之名,但每次对九幽只是小打小闹,并不真心开战。”


    “钟离家呢?”


    “钟离灵沼嫁入中州王畿,若她诞下慕容家的子嗣,她就是下任钟离家家主。”


    “那——九幽墨麟呢?”


    啪嗒。


    白玉棋子落在交错纵横的星位上。


    琉璃灯盏光线清透,琉玉垂下的眼睫在面庞蒙上一层阴影,她语调平静答:


    “他死了。”


    “哦?为何而死?”


    见南宫镜沉静如湖的眸中泛起几分微妙笑意,也不知怎的,火光电石,琉玉的脑子里突然划过一个念头——


    “等等,从前无色城还在的时候,我见过墨麟吗?”


    琉玉曾以为即便墨麟对自己有什么好感,那也是成婚之后的事。


    可方才瞧着母亲神色,又想起他在自己嫁入九幽前,就已如此精心准备,郑重相待。


    难道是他们从前就有过交集?


    她帮过他?救过他?还是——


    南宫镜抬眸扫了她一眼,落下一子:


    “那得问你自己了。”


    阴山岐听着外面此起彼伏的动静,早已心浮气躁,回头一看,这对母女却还能隔着通讯阵下棋,简直佩服。


    “二位这棋还要下多久?外面这动静可越来越近了,要拿我项上人头给他们丢着玩可以直说,不必这么折磨我吧。”


    琉玉敛去心中疑虑,偏头打量着焦急万分的阴山岐,抿出一个甜蜜笑意:


    “今夜,恐怕的确要借三叔的项上人头一用。”


    -


    方伏藏有种说不上来的预感。


    城门处的两名龙兑修者正与太平城统领乌止缠斗,从鹿鸣山调来的妖鬼也已进入太平城中。


    他们会避开九方家和钟离家的铺子,在城中大闹一场后便直奔阴山氏宅邸,届时他和燕无恕再出面,摘下阴山岐的人头,但所有人都会以为是流窜在长城以南的妖鬼所为。


    一切都按计划进行。


    但正是因为过于顺利,让方伏藏反而心生疑窦。


    他朝远处妖鬼长城以北的方向望了一眼。


    应该不会。


    妖鬼墨麟的确有可能察觉到他们的动静,但阴山岐煽动九幽内乱,他应该很乐于见到阴山岐今日横死太平城,不会插手。


    至于阴山琉玉——


    她有些棘手,但还好,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她在太平城。


    “宅中有动静了。”


    立在高处的燕无恕突然开口。


    方伏藏回神,果然见阴山氏的宅邸上方,有一道红袍身影在夜色掩映下,向城西门奔去。


    “不排除障眼法,你留下,我去追。”


    燕无恕颔首。


    “——等等!带上我!”


    车架内钻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那双狭长的眼闪烁着兴奋的光,容貌稚嫩的少年开口道:


    “我要亲自割下阴山岐的头颅!这是我的功劳!谁也不许同我抢!”


    有下属出言阻止:“十七公子不可冒险……”


    “废什么话蠢货!再不追把人放跑了,我连你的脑袋一起割!”


    方伏藏还算周正的脸上,被这位九方氏四房的十七公子折磨出了疲惫死气。


    然而对方可不是寻常小孩。


    那是一句话真能要了他们所有人性命的世族公子。


    下属为难地看他,方伏藏挥挥手道:


    “起轿。”


    带着一个拖油瓶的方伏藏一行人很快追至城西门附近。


    收到消息的鹿鸣山妖鬼众也包抄而来,将阴山岐逼至城西外的一处断崖边。


    阴山岐朝着崖边往下看,密密麻麻的妖鬼守在崖下,如一只只等待饱餐一顿的巨兽。


    他顿时汗流浃背。


    死小孩,想的什么破计策!


    他今天要真死在这儿了,做鬼也不会放过她!


    方伏藏戴上一枚琉璃镜片,确认眼前这名逼到绝境的阴山岐没有任何易容幻术的痕迹,他才回头道:


    “护好十七公子。”


    车架内的少年倏然变色。


    “方伏藏!你敢抢本公子的功!”


    没时间跟小孩掰扯,方伏藏只想早点结束回去歇着,他飞身而出,没多说一句废话,直接拔出了背后的双手横刀,朝阴山岐劈砍而去。


    横刀削断阴山岐手中玉弓时,阴山岐的脑海里一瞬闪现出方才出门前琉玉对他说的话——


    “盛极必衰,乃世间定理,阴山氏如今贵极人臣,若不想再进一步,便只有急流勇退,金蝉脱壳这一个办法。”


    “既然你第一个做了他们开刀的对象,那便从你第一个开始,舍去阴山岐的身份,在这几家围剿中替阴山氏留出一条后路,这件事若是成功,你便是阴山氏居功至伟的功臣。”


    “三叔,我从梦中醒来后便发过誓,定要保护好阴山家的每一个人,今日,你敢将你的性命交给我赌这一局吗?”


    少女嗓音如盘中玉珠,但那眼神,却已不是旧日那个千娇万宠的大小姐。


    其实阴山岐到现在也不明白,阴山氏如今如日中天,怎么就到了她口中那样生死攸关的地步。


    然而,然而。


    他咬咬牙,释炁震开身前的方伏藏,怒喝一声:


    “——敢动我的半根鸟毛,我做鬼也爬回来把你们都杀了!”


    琉玉说的别的他没怎么记住,但她说阴山氏覆灭后,九方家吞了他在仙都玉京建的万兽苑,这个他真忍不了!


    为了他的鸟,今天也得拼了!


    方伏藏:……?


    这都死到临头了,还惦记着他那群破鸟。


    这位阴山氏第一纨绔,真是名不虚传。


    被震开的方伏藏刚一站定,正待继续扑杀,就见阴山岐竟转头朝身后断崖一跃而下。


    别说其他人,就连方伏藏都愣住了。


    阴山岐与他一战,他至少能让阴山岐死得痛快。


    往这群魔性未退的妖鬼堆里面扎,这不是死无全尸吗?


    “……他跳下去了?底下全是妖鬼,他怎么跳下去了!”


    车架内十七公子探身而出,满脸遗憾。


    “这不死无全尸了吗……算了,死无全尸也是死了,都用玉简录下来了吧?等回去之后给家主看,照样算我的功……”


    “等等。”


    方伏藏面上闲散之色尽褪,凝望着下方深渊道:


    “我怀疑他是故意跳下去脱身,等我们走后,还会有人来救他。”


    十七公子皱眉:


    “想多了吧你,崖下有我们调来的一千妖鬼,谁来都是个死,太平城中没人有能力救他,我们之前不都算过了吗?”


    方伏藏没有说话。


    崖边晚风阵阵,芳草簌簌,藏身暗处的琉玉,感觉到有汗珠从她的额角滴落。


    啧。


    怎么还有个不好骗的。


    那就没办法了。


    他意识到什么,回身再看时,只见幕篱在晚风中翻飞如浪,立在车架上的少女身影如雾昏花,不知何时陡然出现于这茫茫月色下。


    在她脚下,尚不知危险靠近的十七公子还在打哈欠。


    世间声音在这一瞬陡然安静。


    来不及赶回的方伏藏站在断崖边上,看那少女勾动手指,无数碎石从地面升腾而起,围绕在十七公子周身——


    “快跑——”


    第二个字的字音还未完全发出,便听一声轰然炸响!


    血肉横飞,鲜血如花骤然绽开。


    直至十七公子轰然倒地时,他周围的亲卫才反应过来。


    方伏藏看着瞬息被夺走性命的十七公子,脑子飞速转动,可怎么也无法从这少女的招式间分辨出她的身份。


    碎石?


    她方才竟是炼化的,是此地随处可见的碎石吗?


    哪怕是在世族之中,八境修者的数量也绝对不多,寒门中更是绝迹。


    以这少女的修为,什么金玉玛瑙用不得,怎么会用碎石来炼炁?


    他自然不知。


    琉玉前世流亡在外,哪里还用得起玉石翡翠,最穷的时候,都得去偷别人家做栏杆的汉白玉拿来做法器。


    这也倒逼她必须利用起身边最易获得的普通石头。


    石料之中也有稀薄的先天之炁,只要她足够强,哪怕是块石头也能成为她的趁手法器。


    琉玉瞥了眼断崖下的方向。


    九幽外的妖鬼可没有鬼女他们那般温和可爱。


    这些妖鬼不肯归顺墨麟,也不信任人族,如兽类藏匿于野,常年处于饥饿状态,兽性大于人性。


    阴山岐虽也是七境修者,但他却是靠着家族天材地宝堆成的七境,平日出行亲卫将他保护得里三层外三层,何时孤身直面过这样的危险?


    她得尽快去崖底捞人。


    然而——


    “洗兵雨第五式,泼火雨。”


    言出法随,琉玉看着火焰裹挟着对方手上的两把横刀,随他挥舞之际,有一簇簇星火飞溅如雨,令周遭空气在灼灼烈火中扭曲翻滚。


    武王伐纣,风霁而乘以大雨,天洗兵也,谓之兵道雨。


    琉玉眉心微蹙,掌中浸出一层薄薄的汗。


    此人修兵道,乃是最善战的修者。


    且观他此刻释出的势,境界应已迈入八境。


    琉玉不惧与他一战,却担心这么拖延下去,底下假死的阴山岐恐怕就要被拖成真死了。


    于是她压低声线,作伪音道:


    “你主人已死,我无意与你们交手。”


    方伏藏已从十七公子横死的打击中回过神来,他半死不活地叹了口气。


    “大家都是出来赚钱的,小卒何必为难小卒,你都杀我主人了,我不抓你回去抵命,与自杀何异?”


    “而且——你是来救阴山岐的吧?阴山氏门下的每一个八境修者都声名在外,炼玉石玛瑙的我们见多了,炼石头的倒是闻所未闻……算了,我们这边有修法家刑名之道的人,待会儿抓你回去审就是。”


    这人还挺自信。


    琉玉抛着手里石子问:


    “那就是没得谈咯。”


    方伏藏笑了笑,意思再明确不过。


    其实他也心中打鼓,这少女看着年纪不大,然而此刻无言中所释出的势却极具压迫感。


    同为八境修者,能将他压制到这个份上,真打起来,他也不知结果如何。


    然而还没动手,方伏藏就见周遭护卫露出一个惊惧表情,指着他身后道:


    “那边……那边怎么……伏藏大人,我们有向鹿鸣山借那么多妖鬼吗?”


    方伏藏猛然回头。


    城中百姓尚未发现异常,然而山野间的百兽却隐隐有所觉察,顷刻间寒鸦出巢,野兽四窜,就连在崖底围着阴山岐垂涎欲滴的妖鬼们,也仿佛意识到什么,从骨缝里渗出本能的畏惧。


    一轮细细弦月高悬于天。


    自妖鬼长城的方向,有冲天的妖鬼之炁如浪潮翻涌而来。


    如大夜弥天,倾吞万物,这些数量骇人的妖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笼罩四野,形态各异的妖鬼聚似乌云,跟随在为首者的身后,口中以一种古怪的语调齐颂:


    ——天道亡,鬼道兴。


    ——万仙俱灭,诸神拜我。


    方伏藏看着那道逐渐清晰的墨绿身影,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是万鬼出巡。


    正朝这边而来的人,是妖鬼之主,墨麟。


    他猛然回头:


    “是你!?”


    方伏藏只是直觉觉得跟眼前这少女有关,却毫无证据。


    故而琉玉也只是语调无辜地装傻:


    “我?我怎么?”


    她不过就是用玉简给墨麟传了一句话而已。


    那句话写着:


    【太平城城西断崖,夫君,可否借万鬼出巡一观?】


    不远处,正朝这边而来的绿衣妖鬼遥望着隐约可见的断崖。


    藏于袍中的指腹,仍轻轻摩挲着玉简上方浮现的字迹。


    夫君。


    她称他为……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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