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所有的疑虑在此刻得到了解答。
前世从没听说过的巨型傀将之所以会出现在这一世, 是因为这一世的邪魔融合了墨麟的魂魄,拥有了截然不同的强大实力。
它不仅能作为开启天门封印的“钥匙”,甚至在钟离氏的炼化之下, 成了一个强大的武器。
她亲眼看到化身邪魔的墨麟是如何被宙阵之力拖回崖山海底。
也亲眼看到九方氏的人将他从沉眠中强行唤醒,看到钟离氏的老太太将昆吾铁敲进他的头颅,敲进他身体里的每一个关节。
还好他已经失去了清醒的意识。
还好他已经只会受□□上的痛苦, 不会再有精神上的折磨。
但是被绞碎的心脏仍然传来黏腻钝痛,琉玉感觉体内一种前所未有的暴戾扼住了她的呼吸。
有什么东西扯着她喉管,要撕扯出愤怒的尖锐的啸声。
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为什么这些人丑陋的野心要落在他的身上!
为什么——
为什么到了这个地步,再次相逢时, 你还要不顾一切地奔我而来?
琉玉不自觉地朝那个身影迈出半步。
但下一刻, 一切归于黑暗。
琉玉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 一路行来看至此处,的确已经到了终点。
她回过头, 看到身后大片黑色的沼泽海。
那是他颠沛流离又一意孤行的一生。
“……小姐。”
远离了那些黑色沼泽——或者说是天外邪魔的魔息之后, 月娘的意念游丝终于有了反应。
她迷迷糊糊地看了眼身后识海中的器体回路,又指着另一头道:
“那边应该就是出口, 从那里离开,我们就能出去了。”
琉玉静静地在此处站了良久。
“走吧。”
戌时三刻,对于外面的钟离氏众人来说,琉玉进去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在外焦急等待的钟离嶷踱步良久,终于等到沉寂的傀将体内有所反应, 意念游丝魂归本体, 琉玉抱着怀中的月娘睁开眼。
“怎么样?”钟离嶷上前询问, “可找到了修好此傀将之法?”
钟离嶷急切等着两人的答案,但月娘晕乎乎眼神都对不上焦, 而琉玉根本就没看他一眼,视线越过他的肩头,落在浸没于月光下的巨型傀将身上。
他身上还嵌着钟离氏的昆吾铁。
只要昆吾铁还在他的身上,他就永远会是钟离氏的囚徒。
琉玉扶着月娘的肩头收拢几分,接收到暗示的月娘晕头转向地开口:
“能修,肯定能修,器体内受损的回路……我都记下来了,只是不是现在立刻修,修肯定是能修的……”
魔息污染了月娘的意念游丝,她境界不够,在里面待的时间又太长,因此刚按照琉玉教她的话说完,就哇地一声吐在了钟离嶷的脚边。
人群里传来慌乱避闪声。
钟离嶷狼狈后退几步,还是被秽物溅到了靴子,欲要发作,却又想到月娘方才的话,将脾气生生忍了下来。
“……那就好。”
他正要拂袖离开,清理身上污秽,却听身后传来少女淡淡的嗓音:
“郎主是不是还忘了什么?”
钟离嶷停下脚步。
应承下来的事,他倒也没有赖账的打算,召人取来了钟离氏的鱼鳞图集,从中圈了一座中等规模的城池,让人拿给琉玉看。
“钟离氏金口玉言,绝不赖账,待月姑娘修好这只傀将,必将这座城池赠予即墨氏。”
琉玉垂眸无言地看着他所圈城池。
的确出手阔绰。
可惜,月娘绝不可能替他们修好它了。
从识海内出来之前,琉玉就已经将这东西的来龙去脉大致告诉了月娘。
不论它的身份,只谈它的力量,琉玉也绝对不能任由它落在钟离氏的手中。
一个融合了大宗师魂魄的邪魔之躯,被昆吾铁限制了力量仍然有如此恐怖的破坏力,如果彻底被这两家利用,大晁必遭一场浩劫。
据说钟离氏的老太太病重,所以暂时无暇修理这只傀将。
但这只傀将只要被送回钟离氏,就随时有被修好的可能性,她必须在这之前就盗走这只傀将。
如此庞然大物,想要盗走不可能不留下痕迹。
月娘进入钟离氏的计划有可能会付之东流,即墨氏也会和钟离氏彻底撕破脸,而申屠氏又还没有彻底下定决心与钟离氏分割……
“那就一言为定。”
琉玉抬起头,方才凝沉的眉眼仿佛只是钟离嶷的错觉,她眼含轻盈笑意,望着月娘道:
“我与郎主都等着你的好消息。”
月娘懵懵地点点头。
按下心中的千头万绪,琉玉在女使的带领下离开钟离氏的府邸。
不管有多难。
她绝不能让为了救她而沦落到这个地步的前世墨麟,再被这两家当做挥向她的武器。
琉玉不怕应对强敌,但她知道,如果他手中的刀朝她挥来,他会比她先一步感到痛苦。
要怎么做呢?
快点想出一个办法来。
要怎么才能阻止前世的墨麟被他们利用,要怎么才能在不影响大局的情况下,将它顺利地从钟离氏的手里救出来?
快想啊。
你不是自诩聪明,不是最年轻的灵雍魁首吗?
明明已经重生了一次,为什么还是束手无策?为什么还是只能将它留在那里,看着它被人驱策,连一点死后的安宁都得不到?
弃车独行的琉玉已经走得离钟离氏府邸足够远。
她浸在竹林筛落的月光中,看到了前方竹坞外的一撇橘红色灯影。
那道幽绿色的身影静静候在门扉边,仿佛从很久很久以前,他就那样站在与她咫尺之隔的距离,长久地等待着她。
“琉玉?你怎么自己走……”
话未说完,墨麟就见她突然小跑而来。
他没料到这样的举动,但手臂已经先一步张开,稳稳地将她接了下来。
灯盏歪倒在地,咕噜噜地滚了几圈。
她紧紧圈住他的脖颈,墨麟不得不一手圈住她的腰肢,一手轻抚她的肩背,似乎才能回应她这样热烈又强硬的拥抱。
墨麟瞳中浮现错愕神色,又觉得受宠若惊。
她鲜少这样用力地拥抱他,这和平日缠绵的、温情的拥抱都不同。
……就好像在拥抱一个被她无比珍重的宝物。
墨麟的心微微陷落。
手掌轻轻地摩挲她的后颈与脊背,他的肩臂将她整个人紧紧嵌进怀抱里。
“是……舍不得将月娘送出去?”
不明所以的墨麟正猜测着,忽而浑身一僵。
肩膀的地方有温热的湿润感。
深邃幽绿的眼眸凝沉几分,他缓缓扶着琉玉的肩,垂首捧住她小巧濡湿的脸庞。
矜贵美丽的少女双眸水雾潋滟,眼尾和鼻尖更是红得可怜。
她望着他,眼泪一滴接一滴扑簌落下。
墨麟只在血境洄游中见过她如此模样。
那是她父母去世的那一次,此后她日子虽过得艰难,也偶尔在无人处落泪,但她的泪水也充满杀气腾腾的生命力,擦拭眼泪的力道又狠又凶猛。
他不知道她还会为了什么哭成这样。
但他知道,她要是再这样望着他落泪,他的整颗心都要跟着她碎了。
“……怎么了?”
墨麟从干涩地喉咙里挤出几个音节,用衣袖小心替她擦拭泪水。
“发生什么事了?琉玉,可以告诉我吗?”
仿佛有千万句话堵在她胸口,寻不到一个准确的出口,她闭了闭眼,泣不成声:
“墨麟……你别喜欢我了,好不好?”
如果喜欢她会给他带来这么多的痛苦。
那她宁愿他从没遇见她,从来就不喜欢她。
晚风吹动悬在门上的几盏琉璃灯,倒映在她泪光潋滟的杏子眸中,墨麟握住她肩膀的手指在那一刻收拢了几分。
他已经很久没听到她说这么残忍的话了,可他竟然也生不出半点气来。
因为她说这话时的那双眼看上去像是碎裂的黑瓷,裂缝锋利,刺得她先落下泪来。
“不好。”
他固执地否定,咬字坚决。
“一点都不好,除非我死,否则,你别想甩掉我。”
如果是平日,琉玉听到他这样直白的袒露心意会觉得开心。
但此刻听到他这样说,心底只有无尽酸涩泛起。
“如果你连死都没有办法死呢?”
墨麟眸色微怔。
“如果你到死都还记着我,护着我,却不得不被人操控,要作为对付我的武器来伤害我和我的家人——墨麟,你叫我怎么办?”
她哽咽着紧攥他的衣襟,字字泣泪:
“你说我从未救过你,你说得没错,前世今生,我救了那么多人,但唯独没有救过你,到今夜,我也只能将你丢在那里,被他们用铁链捆着,拴着,我什么都做不了。”
之前就隐约掠过心底的疑影,在少女的啜泣声中化作清晰的真相。
墨麟哑然良久,拂着她湿漉漉的眼睫,喑哑着嗓音问:
“你在那里,都看到了什么?”
琉玉在颤动的泪光中凝望着他。
“全部。”
“你所有的苦难和爱,我都看得清清楚楚。”
遥远的方向传来一声清冽而恢弘的吟啸声。
琉玉与墨麟同时回过头,看到炁流的灵光将那一角天幕骤然照亮。
那是——
“那不是钟离氏里坊的方向吗!”
竹坞内的山魈等人闻声而出,诧异地看向远方。
“就是钟离氏的府邸,”登上竹林最高处的方伏藏远眺着道,“很强的炁流波动,钟离氏府邸应该遇袭了,只是不知道是何方神圣……”
“我知道。”
琉玉冷静开口,眸色深深。
“方才那一声,是九方家三小姐九方妙仪的言灵术式——龙吟虎啸,袭击钟离氏的应该是九方家的人。”
揽诸:“九方家的人怎么会……尊后这是在哭?”
鬼女朝揽诸丢去一个拇指大的石头。
“这有什么奇怪的,肯定是内讧了呗,”鬼女眨眨眼道,“在他们看来,阴山氏丢了半数坊市又没了南宫曜,对他们威胁不够大了,剩下的劲敌不就只剩对方了?”
琉玉第一反应也是如此。
她看向远处打得如火如荼的方向,纠缠成一团的思绪终于寻到了一个清晰的思路。
九方家今夜当然会出手了。
他们不知她的想法,所看到的局面就是即墨氏要与钟离氏联手,不仅送去了一个天赋异禀的炼器奇才,还带着原本依附于他们的相里氏的资源,带入钟离氏门下。
加上一个拥有黑色异火,实力强大的傀将。
再不出手,钟离氏与九方氏相持的局面就要彻底倾斜,九方家还能拿什么与钟离氏相抗?
所以他们不仅会出手,而且派来的还是妙仪。
——在琉玉离开灵雍学宫之前,灵雍四试常年位列第三,偶尔还能位列第二的人,正是十六岁的九方妙仪。
“山魈,鬼女,”墨麟回身对二人道,“你们去探查战况,确认月娘的安危,若是需要援助及时用玉简联络。”
山魈鬼女应声称是。
阴兰若披衣提灯而出,看了眼竹叶上的方伏藏。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月娘小小年纪都肯出生入死,这种时候,你身为人师竟袖手旁观?”
方伏藏本来也想主动请缨,只是被阴兰若抢先一步,他不得不强调:
“我没打算袖手旁观,而且,今日我其实休沐……”
“休沐?”
阴兰若冷然轻笑,又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把巴掌大的小算盘。
“如今各世族的八境修者月俸最低二十金最高五十金,琉玉小姐给你开出七十金的月俸,还三日一休沐,衣食住行也全由琉玉小姐包了,光你身上的衣裳就值一百灵株,平日餐食标准两道荤食一道素食一碗米饭,一日三食那么一个月算下来至少也值三百灵株,这还不算你的外派津贴加班津贴……”
“我去。”
方伏藏落地后撤两步,安抚道:
“不要加班津贴,我立马就去。”
夜色中提灯行来的女子将手中绢帕递给琉玉拭泪,温声道:
“琉玉小姐将管理账目的重任交给兰若,还给兰若开出那么高的月俸,替小姐节俭开支是兰若应该做的。”
“……”
沉郁的气氛被今夜接踵而来的突变驱散。
今夜这一战不会太快结束,阴兰若去了膳房,准备替晚归的众人准备一些宵夜。
四下再度重归静谧,余下墨麟和琉玉二人坐在庭院内,望着那边炁流涌动的方向心事重重。
琉玉继续方才没说完的内容。
“……也就是说,你进入了前世的我的识海,将我的记忆从头至尾地看了一遍?”
在墨麟略显复杂的目光下,琉玉缓缓点头。
任谁被人窥探了记忆,哪怕是最亲密最信任的人看到,也会觉得有些许怪异。
墨麟舔了舔唇,艰难地问:
“所以,我第一次见到你,你也……”
琉玉点点头,洗过脸后的面颊不见泪痕,唯独眼圈还泛着绯色。
“就是你挟持了一个小女孩……”
“我知道,不用说得那么详细。”
琉玉见他听到天外天的事反应平淡,反而是对这些细枝末节格外在意,不禁偏头道:
“你不会觉得委屈吗?”
他轻轻揉捏着琉玉的手指,暗绿眼瞳中漾着柔和的光。
“委屈什么?”
琉玉眼睛里又浮起了一层水雾。
“我没能将前世的你直接带回来,而且,我猜测今晚九方家奇袭钟离家,如果成功的话,会带走前世的你。”
墨麟沉思片刻,道:
“那反而是件好事,九方家不懂如何操纵傀将,也修不好它,钟离家被盟友背刺,双方反目,为了牵制对方,他们肯定不会那么轻易替他修好傀将——这对我们是件好事。”
“至于别的,”他静静望着琉玉,“总归已经失去了意识,如果是我,绝不会希望你为了让我安眠,就赌上好不容易换来的局面。”
琉玉紧抿着略无血色的唇,又抬眸道:
“除了这个,你还为我做了很多很多,但我一直什么都不知道。”
他牵着她的手,将她拉入自己怀中,安慰道:
“那是我自己愿意的。”
琉玉固执地问:
“如果我没有因为机缘巧合看到这些,从前在无色城的事,你会告诉我吗?”
墨麟微微昂首望着她,良久才答:
“如果你愿意爱我,迟早有一天,我会告诉你。”
但如果她到最后也不肯爱他,那他也会像前世那样,到最后也不会让她知道自己的心意。
他的少年慕艾只对他自己意义重大。
对众星捧月的阴山氏大小姐来说,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琉玉浓睫低垂,紧紧攥住他的手。
“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
掌中手指微微抽动,但琉玉将它们握得更紧。
“以前我总不明白你为何不肯直白表达自己的感情,是我太傲慢了,我从小得到了太多理所当然的爱,所以不知道,原来人可以生活在感情如此贫瘠的环境,会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喜欢,更害怕自己袒露的真心得不到回应,就连仅剩的自尊也被践踏。”
一个连稀薄爱意都鲜少得到的人,怎么能坚定的相信自己会被人爱呢?
他当然会反复确认,又反复怀疑。
当然也会竭力付出换取对方的爱意,也会耻于说出自己的付出,来索要自己并不想得到的怜悯。
那些不够坦然的,不够直率的表达,都是他的挣扎求援。
是他想要得到一个确切答案的渴望。
墨麟在她的目光与话语中仿佛被一寸寸剥开。
她看着他,看着他最深的欲。望与胆怯,却不许他逃避,不许他否认,她将他颤动的心捧在手中,也将自己的心直白地塞给他——
“我会因为怜悯和愧疚而注意一个人,但绝对不会因为这些就喜欢一个人,我没有那么善良。”
“我喜欢你,是从你以一己之力带领同族到九幽开辟天地而始,是在知道你就算喜欢我,也仍然对我处处提防,不会为了我就牺牲九幽的利益后而更进一步。”
“你对我三叔既往不咎,伸手施援,你赠我山鬼龙铃,让我手握真真切切的力量,你愿意陪着我,为了保护我的家人,我的族亲而出生入死——”
“墨麟,你已经比我从前想象过的夫君,还要好千倍万倍,我怎么会不爱你?”
她抵着他的额头,如蜜糖般的嗓音在他耳畔道:
“不只是我,还会有很多人爱你……但我一定是其中,最最爱你的那一个。”
第82章
墨麟知道, 自己彻底完蛋了。
那两丸玉珠一样水色剔透的眼望着他,让他几乎丢盔弃甲,只能任由她这样温柔残酷地剥开自己, 再叩开他心底从不示人的角落,轻而易举地侵占,填满。
他浸没在汹涌暖流中, 被这从未感受过的心绪充斥包裹,却搜肠刮肚,也无法从过往岁月中的经历中寻找到一个合适的回应。
琉玉抬起头,看向如笼一样自上而下将她包围的触肢。
那些柔软黏腻的触肢向在觊觎着、垂涎着、疯狂扭曲蜿蜒, 像是在和某种力量对抗着要将她整个人吞吃入腹的欲望。
琉玉昂着头看它们在她头顶纠缠蠕动。
……这是在干什么?
见它们都快把自己缠成了一条麻花, 琉玉想了想,揪住了离自己最近的一根, 然后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那十六根生有骨刺与鳞片的触肢僵硬了一瞬。
下一刻,突然冲天而起, 暴涨的妖炁与鬼炁吹得琉玉发丝凌乱, 那些乱甩的触肢在同一时间朝琉玉飞速扑来。
这些触肢在汹涌疯长的爱意包裹下,缱绻缠绕她的手臂与腰肢。
力道多一分太疼, 少一分又太疏远,墨麟从前并不喜欢自己这副异于常人的身躯,但此刻,他突然庆幸自己能生出这么多双“手臂”——
用来拥抱她的手臂。
“……我也是。”
埋首在她胸怀里的青年喃喃道:
“我也……很爱你。”
琉玉轻声低笑,嗓音柔软:“我知道啊。”
她好像不太知道。
这一世他想要的一切, 都已经得到了, 幸福到了顶点升无可升就会迎来下坠, 他承受不了,他无法接受, 那样的话,他情愿自己就死在这一瞬间。
他喜欢的这个女孩子,太善良,太要强,太喜欢替别人着想。
如果能让她不那么有负罪感,如果能让她别这么难过。
——他宁可与前世的自己交换。
墨麟无言地拥紧她。
山魈一行人在天光乍破时归来。
“月娘没事。”
刚坐下的方伏藏喝了一大碗茶,才继续道:
“但钟离氏很有事,昨夜九方家派出百名修者进攻,其中三成七境修者,准备极其充分,而且目标也很清晰——他们就是奔着那只巨型傀将去的。”
即便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时,琉玉呼吸仍然微凝。
“结果呢?”
“当然顺利抢走啦,把钟离氏的人气坏了。”
鬼女一边抱着阴兰若做的牛肉面大快朵颐,一边答:
“那个为首的九方家小姐,看起来瘦瘦小小的,但术式真是厉害,但凡开口,竟然言出法随,无有不从,实在太惊人了。”
琉玉心绪沉沉。
昨夜这一出意外突变,不算好消息,但也不算坏消息。
傀将落在九方家手中,只是一块动不起来的铁块,这比落在钟离家的手中安全许多。
更何况经此一战后,也就意味着九方钟离这两家联盟开始瓦解,他们的视线不会再像以前一样,紧盯着阴山氏这块肉全力争夺。
想到此处,琉玉沉甸甸的心情又稍微轻盈几分。
“这种言灵术式练起来可不简单。”琉玉递了绢帕给鬼女,擦她满嘴的油光,“妙仪从小就不能随便说话,与人沟通只能用纸笔书写,都是为了让声带保持在最好的状态,发挥术式的最大强度。”
山魈觉得稀奇:
“这个三小姐的术式,和她哥哥的术式都一样特别,一个是声音,一个是眼睛,钟离氏是炼器作为武器,但九方家听起来,似乎是将自身作为武器。”
“兵道世家,各家都有自己的独门兵道术,九方家的怪是怪了点,但很厉害,否则也不会短短百年就崛起得这么快了。”
方伏藏对前东家做了如此点评后,又看向琉玉。
“不过,这对即墨氏是个好机会,一直后发制人的九方家,难得主动出击,而且还是与昔日盟友刀剑相向,接下来,九方家与钟离家必有一番冲突,小姐与尊主,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莹白如玉的手指在庭院里的石桌上轻叩,琉玉朝墨麟投去一眼。
墨麟想到之前与九方家的交易。
九方家允诺,可以让墨麟从西境虞渊一带出妖鬼长城,几乎已经等同明示墨麟,九方家可以将申屠氏坐拥的六座城池作为礼物赠给他。
当初他与琉玉还曾疑惑,九方潜怎么敢将墨麟放出妖鬼长城。
现在他们知道了原因。
因为九方潜早就知晓天甲三十一的存在。
他有自信,就算墨麟率领十二傩神席卷大晁,只靠这只天甲三十一,也有本能力扼住他的势头。
现在也的确如他的计划那样——
阴山氏被削弱。
天甲三十一回到了他的手中。
待墨麟踏平申屠氏,钟离氏也必定伤筋动骨,失去了与九方氏抗衡的资本。
在九方潜看来,除了即墨氏吞掉了阴山氏坊市这点在他计划之外,其他的,应该都尽在掌握。
墨麟道:“自然是,按照他们计划去做。”-
天色晦暗,呼气成雾。
九方家的队伍从西境虞渊翻山越岭一月有余,沿途遭遇钟离氏截杀十二次,终于带着一只大铁笼子回到了仙都玉京。
九方妙仪向父亲报告结束,从暗室出来后穿过回廊时,见到了等着她的两个哥哥。
九方少庚坐在回廊边上,双手后撑,眼神淡淡地看着远处九方彰华的身影。
“回来啦?”他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妹妹坐过来,“怎么没披件披风就过来?这几日入冬冷得很——此行可还顺利?”
十六岁模样的粉衣少女乖巧坐下,顺滑齐整的额发下,一张雪白莹润的小脸被冻得有些发红,愈发显得稚气文静。
她低头在特制的纸板上写:
【特别顺利!多亏大哥安排的时机好他们完全没防备所以很轻松就突围啦!而且来追截我们的人也很消极怠工不知道是不是钟离氏的人钱没给够反正也挺不堪一击的!就是没见到二哥说的即墨氏的小姐太遗憾啦!听说我去的时候她刚走不过这样也好万一要是不小心伤到她二哥肯定心疼】
九方少庚眯着眼分辨她举起的纸板上的字。
字太多,看了好一会儿才看到那句“伤到她二哥肯定心疼”。
九方少庚怔了一下,旋即嗤笑:
“写的什么梦话,我又不是会喜欢自家仇敌的长兄,即墨瑰依附钟离氏,就是我们家的敌人,她落到我手中,我迟早要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心疼她?”
妙仪皱了皱鼻子,低头在字迹消失的纸板上又写;
【琉玉天下第一好,大哥喜欢琉玉天经地义!二哥才是没眼光!】
九方少庚坐直了几分,双手环臂冷笑道:
“我没眼光?阴山琉玉自视甚高矫情做作,不是我说,除了脸和家世,即墨瑰样样比她强,你看现在仙都玉京还有几个人瞧得上阴山琉玉?不正说明她除了家世以外,也没什么特别……妙仪!你居然为了阴山琉玉拿板子敲我?”
妙仪撒开腿朝花圃里的九方彰华小跑而去。
【哥我来帮你!】
九方彰华正在给过冬的金缕玉铺上隔温的暖香纱,被妙仪的纸板抵到眼皮底下,有些无奈地笑:
“不用,已经快好了。”
后方传来九方少庚的脚步声:
“九方妙仪你给我站住!”
妙仪连忙往月白衣袍的青年身后躲。
两人追逐打闹,妙仪还会有所顾忌,但九方少庚粗枝大叶,一不小心,就踩断了一株金缕玉。
兄妹两人顿时面色一变。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妙仪颤巍巍地举起牌子认错。
九方少庚别开脸:
“不就是一株花吗,家里多的是……我还觉得这花养在家里不吉利呢,长兄,如今南宫曜已死,王畿内的宗室已有半数在我们控制下,阴山氏连自己的根基——坊市都丢了一半,剿灭阴山氏是迟早的事,到那时候,阴山琉玉恐怕只会一心要你死,难不成你种点花就能感动她了?”
妙仪怼了怼身旁二哥,怒目圆睁。
【为什么要剿灭阴山氏?】
“跟你这种小孩儿说不明白。”他不耐烦答。
【你只比我大一岁!】
九方彰华无言地看着那株被折断的金缕玉。
阴山氏衰败的速度,比他的想象更快。
快到没有给他做最后决断的时间,阴子实手中坊市落在外人手中,南宫曜的棺椁送回仙都玉京,九方家掌握半个王畿,下一步,就该等着那位九幽妖鬼的动作。
一旦阴山氏衰败,妖鬼墨麟的万鬼出巡摆脱了妖鬼长城的束缚,入侵大晁——
琉玉在九幽的处境会如何?
九方彰华闭了闭眼。
“少庚,我听说你这几日总往姬彧先生身边跑,是为了南宫镜四处寻相里氏那位大宗师求医的事?”
九方少庚不明白长兄何时知道的这件事。
更不明白,他怎么会当着妙仪的面提起。
【镜夫人为什么在求医?给谁求医?二哥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是爹交代的吗?你们到底有多少事瞒着我啊啊啊啊】
举着纸板的妙仪死死追在九方少庚身后,气得他咬牙切齿:
“长兄!你是不是故意的!”
他明知道妙仪跟阴山琉玉关系好,他这是故意要将消息透露给阴山琉玉!
“这事要是泄露出去,被父亲知道,我可不会……”
“少庚。”
风神秀彻的青年眸如冰珠,寂寂望着他。
“你别忘了,我是为了谁,才会回到这个家。”
九方少庚蓦然顿住脚步。
四面相对,有无数晦暗的记忆从两人眼中淌过——
落在那只如深海碎冰的虹膜中-
仙都玉京落下今冬的第一场雪时,妖鬼长城一带发生了一件大事。
靠近西境虞渊附近的龙脉基石,不知为何松动,导致结界屏障出现了裂痕。
这意味着妖鬼不再受长城玉令数量的限制,只要结界屏障不消失,九幽的妖鬼就能随意穿过妖鬼长城。
而妖鬼墨麟也没有辜负这道裂痕。
十二月廿一,大寒。
妖鬼墨麟率麾下鬼将神荼郁垒,及三万妖鬼出长城,兵分三路,朝申屠氏六城发起进攻。
申屠襄率领全族拼死守城,誓不投降。
这个消息很快送入了九方氏府邸,送到了九方潜的暗室书案上。
“此战,以你们所见,会如何收场?”
坐在他对面的兄弟二人肃然正坐,九方少庚一听这话,生怕自己答错,霎时汗流浃背,不自觉地瞥身边长兄。
“少庚,你来答。”
九方少庚痛苦地闭了闭眼,勉强出声:
“妖鬼墨麟……与申屠襄同在九境巅峰,申屠襄还有个弟弟申屠驰,实力也在九境巅峰,申屠氏六城易守难攻,应该……申屠氏的赢面更……”
“彰华,你说。”
被九方潜打断的少年面色如纸一样白。
完了。
又答错了。
九方彰华沉思片刻:
“围城,申屠氏必败,城破,申屠氏必被屠城。”
九方少庚猛然侧目,不敢置信地瞧着他哥。
这到底是怎么分析出来的?
九方潜眸色深深地瞧着这个长子,只是垂眸饮了一盏茶,未置可否。
接下来几月送回九方家的战报,印证了九方彰华的前半段话。
妖鬼墨麟并没有强攻六城,而是选择围住了申屠氏最富庶的三座城池。
这一围,就是足足两个月。
申屠襄在这两个月中,尝试了三次突围,均以失败告终。
冬日严寒,边疆的风雪一日比一日大,天地一片缟素。
城中的粮草一日日消耗殆尽,申屠氏的求援如雪花般飞往钟离氏,却仍然没等到支援的粮草。
申屠襄不敢置信。
钟离氏明明已经与即墨氏结为联盟,即墨氏手握《仙农全书》,粟稻一年四收,为何不能给他们支援?
申屠氏对钟离氏忠心耿耿百年!
他们为钟离氏出生入死,效犬马之劳。
他们的族女被九方家的二公子当众欺凌,却为了两家和睦而忍气吞声。
做到这个地步,不过是想在这乱世中求得偏安一隅,保护他们的族人和百姓,但到最后,竟然连一点点粮草都不肯施舍给他们。
为什么?
就因为他们正忙着对付反目成仇的九方家,所以不愿削弱自己的一点实力吗?
“世英。”
申屠襄望着风雪中依稀可见的妖鬼大军,对身旁的女儿道:
“城破那日,你拿我的头颅和申屠氏的所有家财,去平息那位妖鬼之主的怒火,不要贪心,不要有所保留,他们围困我们两个月,如果我们不主动奉上金银,他们必定会屠城来平军费。”
“到那时,不只是城中百姓,就连申屠氏的所有族人,都将尸骨无存。”
九幽并非什么富庶之地,妖鬼更不是仁善礼仪之辈。
人族攻城尚且会用屠城来维护军队的忠诚,填补资财粮草的不足,他对这些妖鬼,又岂敢心存侥幸?
申屠世英欲言又止。
“……父亲,如果再给您一次机会,让您与钟离氏决裂,同即墨氏联手,您会愿意吗?”
申屠襄不明所以地回头看了眼女儿。
宽厚的手掌摸了摸女儿的头,他叹息一声道:
“别怨你父亲短视。”
“那位即墨氏的小姐绝非池中之物,即墨氏迟早也会变成钟离氏那样的庞大世族,只要是世族,投靠他们或是投靠钟离氏,就没有任何区别。”
申屠世英紧紧攥着手中玉简。
不对。
她不这么觉得。
她有种很强烈的直觉。
即墨瑰……和他们,并不一样。
隆冬三九,一日之内,青铜城、石头城、玄铁城三城接连被妖鬼大军攻破。
收到此讯的钟离氏内部扼腕叹息,却又无可奈何。
九方氏内部平静镇定,仍然与钟离氏交锋不断,步步紧逼,用九方家退让为条件,换取修好天甲三十一的机会。
仙都玉京内的众世族看着这些时日内的风云涌动,有人忙着改弦更张,有人忙着拜会九方家上上下下,能凑得上关系的门路。
倒是平日门庭若市的阴山氏府邸骤然冷清许多。
檀宁听着外面的风言风语,什么也没说,而是紧闭门户,在修行上花起了心思。
城破后的第十日。
寒梅始绽,最严寒时节已经过去。
战报终于从被妖鬼攻破的城池中传回。
——三座城池,竟无一被屠!
九方潜握着这份出乎意料的战报,永远从容平静的面容终于寸寸凝冻,前所未有地沉重起来。
第83章
仙都玉京一片震动之时, 回到九幽极夜宫的琉玉正在庭院中,看丹髓种下的第一株花树。
“真的会开吗?不会中途死掉吧。”
鬼女昂着头,担忧地望着山樱树上那一片孤零零的、可怜的小幼芽, 细眉都愁得打结。
丹髓和山魈正在清理树下昨夜的积雪,闻言,丹髓抬起头, 踩着铁锹道:
“不确定,我和华莲小姐平日钻研粟稻和灵草的时间更多些,这株山樱花能不能成活,我们的把握也不太大……要是今年不行, 明年肯定行!”
后面半句, 丹髓是对着撑伞立在一旁的琉玉说的。
如果尊主的心愿是想见到有真正的花开在九幽的四季,让他心上人能够年年岁岁赏花赏景。
那她的心愿就是——
希望尊主能一切如愿。
站在朝鸢伞下的琉玉偏头笑道:
“忙完了就进去喝汤, 朝暝一大早煲的,正好暖身。”
“好耶——山魈!把你手里的热水放下!你是笨蛋吗!”
被鬼女揪住辫子的山魈不明所以:“不是怕把树冻坏才要清雪?我觉得倒热水更快啊……痛痛痛鬼女你再不松手我真的会揍你!”
“你要是把树浇死了, 等尊主回来你才会被揍!”
妖鬼们的吵闹声没入内室, 琉玉听着耳畔密雪落在伞面上的碎玉声,看着院中那株枯枝崎岖的山樱树出神。
身后有人缓步靠近。
“即墨家已经引起了九方潜的怀疑, 恐怕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将即墨家和你联系起来。”
琉玉听着慕苍水的话,头也不回地道:
“那也晚了。”
慕苍水瞧她一眼,面容含笑:
“的确晚了,但凡他知道即墨氏一直在给九幽的妖鬼大军提供粮草, 他也不敢让尊主出妖鬼长城。”
九方潜敢动龙脉基石, 允诺让墨麟率妖鬼出妖鬼长城, 一直建立在一个前提上。
——九幽没有粮草来源。
没有粮草,一旦出兵, 就只能一路打,一路凑。
乱世天灾人祸不断,粮食比金银重要,哪怕是富庶世族也会将手中粮食捏得死死的。
九幽大举出兵,出兵一日,大军就要吃一日的粮食,粮食吃光,就只能通过烧杀抢掠来维持生存。
所以,就算墨麟真的拿下了申屠氏的城池,九方潜也不担心自己养出一个劲敌。
只要屠城,只要烧杀抢掠,妖鬼就永远是与人族不死不休的邪魔。
百姓不会承认他们的人族血脉,只会动用一切力量凝聚起来,将他们赶出人族的地盘。
但现在。
阴兰若花了七日时间,理清了即墨氏手头资财,盘点了相里氏遗留下来的谷仓,以及开春后龙雀城坞堡内的新稻收成,推算出了这些汇总起来能最大程度供养的妖鬼大军。
同时,还需要依靠阴山氏在西境虞渊的坊市和仓驿,不动声色地调动粮草,供应前线。
这一切准备就绪,琉玉才看着墨麟点兵离开九幽,向坐拥六城的申屠氏发难。
所有人都将妖鬼入侵人族城池当成灾难,所有人都等着看妖鬼屠城——
但琉玉偏不让他们如愿。
只要有她在一日,麾下的妖鬼和人族就都不用为了果腹而去烧杀抢掠。
只要有墨麟在一日,任何一个欲伤害无辜百姓复仇的妖鬼,都会按照军纪严惩。
“——九方家想看九幽妖鬼与全天下为敌,你倒好,一下子把这天底下所有世族都架在火上烤了,今后谁要是打下城池后不像墨麟那样发米发粮,岂不是要被百姓戳脊梁骨,说连妖鬼都不如了?”
从雪中徐徐踱步而来的阴山岐悠悠出声。
琉玉打量着这个许久未见的三叔,视线落在他手里勾着的芥子袋上。
“你拿的什么?”
阴山岐挑眉,蔫坏蔫坏地笑:
“是再给他们添一把火的干柴。”
他将芥子袋丢给琉玉,打开一看,原来是一摞诗集。
琉玉正疑惑,翻开诗集一看才明白他的意思。
——这些居然都是鬼道院里的妖鬼所写的诗文。
琉玉扫过其中几句“石脉水流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一时有些不敢相信。
“这是那些妖鬼写的?”
阴山岐笑道:
“虽有一些经了我的手润色过,不过绝大部分还真是他们自己写的,从前觉得这些妖鬼浅薄蒙昧,不料只是大才藏于俗世,稍经雕琢,璞玉自会生辉。”
说起来,还多亏了南宫曜带过来的那些藏书。
没有这些浩如烟海的诗书典籍供养,就算有大才,也难崭露头角。
阴山岐吹了吹诗集上落的雪花,垂眸道:
“你若真想让人族改变对妖鬼的印象,光靠墨麟那边的表演可不够,这些诗文不比兵强马壮,但也有自己的用处。”
琉玉掀起眼帘扫他一眼。
“三叔,没想到你还……”
“话还没说完呢。”
他笑眯眯摊开手掌。
“诗集上面的一字一句都是本人辛苦指点誊抄的血汗,你开的那点月俸还不够我的灯油钱,诗集一本十个金株,打包价一百金株,顺便一提,我还与白萍汀合开了一间书局,你想要大批量出书,价钱可以另谈,看在你是我小侄女的份上,会给你一个友情价的。”
琉玉:“……”
她三叔看起来,是真的被钱逼得走投无路了。
看着阴山岐的身影步入殿内,琉玉忽然想起,还有十日就是除夕。
墨麟昨日传讯,说还要在炼器工坊的分成上与申屠襄磨一磨,加上回程路途,除夕怎么算也来不及赶回。
这些事都是琉玉要他去办的,事情太多办不完倒也不奇怪,只是——
琉玉只是有些想他。
她踩着积雪,摸了摸那株尚在沉睡的山樱树,想象着春归大地时山樱开遍九幽的景色。
一定会比仙都玉京更美。
当夜,丑时三刻,夜色正浓,榻上浅眠的琉玉被披衣提灯而来的朝暝朝鸢叫醒。
“……出什么事了?”
两人身上凝着夜雪,琉玉还没完全从梦中醒来,先被他们身上的寒意拂面。
她迷迷糊糊见朝暝点灯,朝鸢捧着通讯阵置于案几上,跟在他们身后的几名女使也安静迅速地替她更衣,第一反应便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这一幕甚至有些熟悉。
“是宁小姐,”朝鸢半蹲在榻边,认真凝望着琉玉的眼,“她说有很重要的事,必须立刻告诉你。”
额角有些尖锐的刺痛感传来,琉玉想起这一幕为何有些熟悉了。
上一世,也是这样的深夜,仙都玉京传讯给她,告知阴山泽与南宫镜的死讯。
琉玉神台顿时一片清明。
接通的通讯阵内浮现出檀宁的脸。
仍是新月笼眉,春桃拂脸的矜贵模样,纵然是夜深匆忙会面,她摘下钗环的发髻也特意挽了一个简单发式,可见平日就连睡觉时都极注意仪态,一丝不苟到了极致。
只是琉玉粗粗打量,她头顶发髻像是被什么勾了一下,松了几缕发丝。
配上她这副正襟危坐的模样,有种滑稽的端庄郑重。
“听着,我现在有件很严肃的事要同你说,虽然很严重但我希望你别乱了阵脚,我已经在想办法了只是觉得这件事你应该知道所以才大半夜把你叫起来,并不是我真的束手无策……”
琉玉压了压脾气,挤出三个字:
“说重点。”
“——父亲生病了,似乎有些严重,还吐血了。”
耳畔静了一下。
内室烛火轻摇,琉璃灯在窗缝吹入的一缕寒风中颤颤打了个旋。
良久,琉玉抬眸瞧着眼里含着泪光的檀宁,道:
“但你看起来确实有点束手无策。”
“……”
憋了半天,并不想在琉玉面前露怯的她还是忍不住用袖子猛擦了两下眼。
再抬起头的时候,檀宁眼底露出几分空茫神色,她道:
“家里最近出了很多事。”
“娘亲说西境虞渊的坊市丢了,阴山氏的根基塌了一半,南宫舅舅出事之后,母亲不再去王畿,将朝堂搬到了我们自家府邸内,但连我都知道,这些官员虽然身肩实事,官职却不高,那些身居高位的世族如今都在九方家与钟离家的府邸内——人人都说,阴山家已经大不如前。”
“现在连父亲都出事了,”檀宁乌黑的眼珠定定望过来,垂在衣摆上的手指紧攥,“你……你会回来吗?”
她其实想问的是,你能回来吗?
檀宁已经听说了妖鬼墨麟率领万鬼出巡,打下申屠氏三座城池的消息。
尽管没听说他们夺下边境这几座城后有什么暴行,但九幽妖鬼实力增强,阴山氏却日薄西山,琉玉这个尊后在其中的位置会变得相当微妙。
妖鬼对建立了无色城的阴山氏能有什么好态度。
最坏的情况,琉玉连性命都可能不保,更别说能自由地离开九幽。
但她却听到琉玉用笃定的语气回答:
“我会尽快动身回来。”
压在檀宁心口的那块石头蓦然一松。
随后她才发现,虽然自己不肯承认,但在这个家里,能给人带来安全感的除了父亲和母亲,就是琉玉这个跟她不对付的便宜姐姐了。
“但你先把爹爹的情况从头到尾跟我说一遍,越详细越好。”
檀宁打起了几分精神。
这件事的起源,还要从九方妙仪说起。
三日前,灵雍冬试结束,学宫放年学三十日,回程路上九方家的车架与她并行,檀宁原本以为是九方彰华,对方掀开车帘,却是阔别了好几个月的妙仪。
她举着纸板:
【方才去见姬彧先生,听说你们家在寻相里氏的医仙,是伯父伯母生病了吗?】
大晁四位不出世的大宗师,其中相里氏的医仙乃杏林妙手,但凡还剩一口气,他都有办法将这口气吊住,是无数重病垂危之人唯一的希望。
但也只有到这种生死攸关的程度,世人才会想办法去寻这个来去无踪的医仙。
阴山氏……有谁重病到了这个程度?
檀宁心中有了疑影,立刻趁着放年学在家的日子,日日紧跟阴山泽。
——之所以盯着阴山泽,是因为南宫镜每日都要会客,如果有异样,不可能藏得住。
果不其然,今天白日阴山泽试图支走她,她留了个心眼,走出十丈外又立刻往回跑,正撞上阴山泽咯血的一幕。
“……父亲对我的解释是,他并未生病,咯血只是他服药引起的不良反应,可我问他为何服药,他又顾左右而言他,只说不要告诉你。”
檀宁答应得很好。
然后当夜就趁众人睡去,用通讯阵紧急联络琉玉。
琉玉听到此处,心底紧绷的弦松了几分。
“爹爹这么说,应该是真的。”
檀宁不信:“又要服药,又会咯血,除了生病,还能有什么解释?”
琉玉也想不通。
前世爹爹好好地活到了百年后,身体一直很好,并没有生病的迹象。
就算这一世因为她的变数,令九方家和钟离家的计划都提前了进度,但也因为她的变数,阴山氏在明面上提前衰败,他们没有理由再对爹爹下手。
……除非他的确不是生病。
琉玉第一次与南宫镜通讯时,已经将自己前世的记忆和盘托出,就算当时没信,现在也肯定信了,也会做出应对。
或许这就是他们的应对?
琉玉不能完全确定。
但她能确定一点,以她的头脑,在拥有前世记忆后都能做出一系列应对,她爹娘绝不可能坐以待毙。
琉玉咬了咬唇,垂目凝思。
现在回到仙都玉京的条件都已经具备,他们随时都能动身,唯一一个问题就是——
阴山氏金蝉脱壳的这个计划,到底要不要告诉檀宁?
心情不安的檀宁忽而迎上对面审视的目光。
她思绪一歪,蹙眉反问:
“你该不会是怀疑我吧?”
灯火昏黄之中,通讯阵内的少女蓦然生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我走之后,你与彰华相处得如何?”
檀宁怔愣了一下,眉头拧得更深: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关心这个?”
反正现在又不能立马飞回玉京,琉玉估计今晚也不太能睡着了,吩咐朝暝收拾行李后,她继续道:
“好奇而已?不能说吗?那就是没了我人家也不太搭理你咯。”
檀宁的性格哪里经得起这么激,当即冷笑:
“那可让你失望了,我们春日赏了花灯,夏日泛舟去秘境采了灵草,秋日……”
说到一半,檀宁蓦然停下。
琉玉托着腮问:“怎么不说了?”
檀宁抿着唇,半晌又故作没兴趣道:
“没心情跟你说这些。”
“哦?”琉玉慢悠悠道,“该不会是觉得我在这边过得可怜,不想在我面前炫耀,怕我心里难过吧?”
被她说中想法的檀宁面色微微涨红。
“自作多情!”
她确实有点同情琉玉。
过去同在一个屋檐下,她与琉玉总是争斗不休。
其实檀宁也知道,自己没什么同琉玉争的资格,所以从前与其说是她与琉玉争,不如说她就是纯粹的嫉妒琉玉,这没什么不敢承认的。
琉玉出身好,长得漂亮,天赋也高。
更重要的是,她连父母也无可挑剔,幸福得就像是老天爷偏心眼造出来的人。
这种人整日在她面前晃,怎么能叫人不生气?
但真等琉玉嫁去了九幽,嫁给了一个据说三头六臂青面獠牙的怪物,只为了换取阴山氏在大晁的声名,檀宁又觉得她不该如此。
她这样的人,得意时叫人恨得咬牙切齿,可真正落魄一点,又让人觉得不忍。
琉玉平静地望着她,忽然开口:
“你还是离九方彰华远一点吧,他不是什么好人。”
檀宁有些意外她会这么说,但很快,她又露出一种不屑中带着几分隐隐得意的神色。
“我知道。”
“你知道?”
“对啊,我知道。”
檀宁难得对琉玉正儿八经聊起九方彰华,她说得缓慢又坚定:
“他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光风霁月,我一直都知道,我早就说过,你跟他不是一路人,天底下最了解他的人是我,他跟我,才是一路人。”
琉玉还是第一次听到檀宁的这番剖白。
这让她连带着对檀宁都有了几分不一样的认识。
“我觉得你还不够真的了解他,”琉玉诚实地告诉她,“如果你真的知道,或许就算他主动要娶你,你都不肯嫁给他。”
“不可能。”
并不知道前世之事的檀宁自信十足。
她眼神复杂地望着琉玉。
“你这种顺风顺水的人,怎么可能比我更了解他,你甚至都不明白……他到底想要什么。”
琉玉在心底冷笑。
他想要什么,关我什么事。
“……你觉得开心就好。”
琉玉决定,作为檀宁恋爱脑的惩罚,不管是即墨氏的事还是南宫曜阴山岐的事,还是都暂时瞒着她,让她独自难过去吧。
不过有件事她必须让檀宁明白。
“用不着你同情我,我在这边过得很好,而且——我夫君可比你心上人好看多了!”
琉玉得意地轻哼一声,随即毫不犹豫地切断了通讯阵,徒留对面目瞪口呆的檀宁。
谁跟她比这个了!
……就算非要比,这次!也绝对是她赢!-
翌日一早,极夜宫的众人得知了琉玉要回仙都玉京的决定。
“不等尊主回来一起吗?”
鬼女趴在女使刚整理好的大箱子上,难得神色委委屈屈的样子。
琉玉有些奇怪:
“等他做什么,跟他在路上汇合不就好了?”
扛着另一只大箱子的山魈咬着后槽牙吃力路过。
“她是想问,尊后还回不回来,会不会去了就不要她们……”
鬼女放出了一只巴掌大的蝴蝶扑打山魈的脸。
“那我不管,”揽诸大马金刀地在极夜宫的台阶边坐下,“反正我要跟着去,我还没正儿八经看过仙都玉京是个什么模样呢。”
鬼女立马举手喊着她也要去。
“你们当然要去。”琉玉有点无奈,“你们不去,谁来保护你们尊主的安危?”
去仙都玉京又不可能带上大队兵马。
鬼女揽诸他们这才恍然。
对哦。
十二傩神的职责是保护尊主来着。
……还不是他们尊主自己潜移默化整日给他们洗脑要保护尊后,搞得他们自己都忘记自己上司是谁了。
而且尊主,压根就没怎么要他们保护过嘛。
一行人日暮时分出发。
不只是十二傩神,这次出行,琉玉终于能光明正大带着朝暝朝鸢随行,反倒是方伏藏、相里华莲还有阴山岐他们需易容藏在队伍中。
被阴山岐养得油光水滑的姑获鸟牵引着鬼车驶入暮色,琉玉躺在车内打了个哈欠,问车顶上的朝暝:
“我爹爹怎么说的?”
刚切断通讯阵的朝暝答:
“还是那句话,叫你不必回去,忙你自己的。”
“理由呢?”
“那倒没说,只说自己无碍,是宁小姐大惊小怪了。”
“……下次通讯阵还是你接,问就说我死了。”
琉玉负气地翻了个身。
也让她爹知道,什么都不说,一问就死了是什么感觉。
从北荒九幽出发至南陆仙都,如无意外,最快七日可抵。
听说之前九方妙仪截走傀将的队伍,足足走了一个月,全都是因为气恼不已的钟离氏在中途截杀的缘故。
琉玉沉沉阖目前想,希望他们不要这么倒霉。
虽然昨日一夜没睡,但琉玉这一觉睡得并不算踏实。
她又梦到了崖山。
天门封印松动,天下修者合力聚集于崖山之巅,而阴山泽却回身一剑贯穿阵眼。
这一剑断送了阴山氏,断送了全族的性命,还给了天下人一个名正言顺讨伐攻讦的理由。
为什么?
爹爹为什么会那么做?
梦中的琉玉仿佛置身于瀑布水花四溅的崖边,她想要尽可能地去靠近那个真相,但却隔着镜花水月,怎么也抓不住那道绯红如火的身影——
“琉玉!”
鬼车内惊醒的琉玉在黑暗中嗅到了熟悉的朝雾草气息。
“……墨麟?”她错愕地眨眨眼,以为自己还置身梦中,“你不是还要好几天才……”
“城内有神荼郁垒他们掌控,不用担心,申屠襄带着一队人马说想要当面同你谈谈,我本来是想和他们一道在玄都附近与你汇合,但朝暝跟我说你是因为你父亲出了事,才会临时匆忙回去。”
“所以我就先一步来找你了。”
一路风尘仆仆的墨麟,身上裹着一层冰天雪地的寒意。
他望着眼前乌发散乱,眼底积着一层乌青的妻子。
方才他进入车内时,她脸色苍白,细眉死死打着结,像是陷入了一个挣扎不出的噩梦,墨麟不得不握着她的肩将她从梦中唤醒。
漆黑如墨的乌发垂在她泪痕未干的脸颊,小巧面庞上嵌着一对乌润如珠的杏子眸,她衣襟稍乱,就这样懵懵懂懂地瞧着他,像是还未从噩梦里回过神来。
墨麟被她这样的眼神看得心底有些难受。
“梦见什么……”
话还没说完,眼前的少女突然朝他扑了过来。
炽热柔软的身躯贴在他凝着寒意的衣袍上,墨麟怕冻着她,她却不肯松手。
他只好怜惜地轻抚她的背脊,埋首深吸着她颈上甜香。
“……你这样黏人,更叫我没办法了。”
他不太会安慰人。
除了这样抱着她,并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这样就好。”
双臂紧紧缠住他脖颈,琉玉闷闷道:
“这次你走了好久,我很想你。”
琉玉感觉到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像有什么涌入了他的肺部,挤得他有些难以呼吸。
琉玉先一步开口:
“你不必非得说什么,你想不想我,你的触肢会告诉我的。”
墨麟抽出手,将他身后那几根没出息的触肢摁回衣袍下。
“……不用它们,我也会告诉你我很想你这件事。”
琉玉缓缓地松开他。
鬼车外悬着的琉璃灯在颠簸中晃入她明亮眼底,四目相对的片刻,琉玉微微伸长脖颈,主动吻了吻他。
琉玉几乎能听到他胸膛里狂乱的心跳声,但他却吻得很克制。
唇舌温柔而缠绵的吸。吮,没有带着欲。望的进攻性,只是在她的唇瓣上辗转舔。舐,两人的体温逐渐对调。
琉玉在凌乱的呼吸与濡湿的津。液中,像云朵一样被揉碎了。
所有的彷徨不安,融化成一捧温暖轻盈的水,融化在他断断续续呼唤她名字的低语中。
他说——
会没事的,琉玉。
你那么好,救了那么多人……老天爷也不忍心叫你难过。
琉玉双颊酡红,勾着他的头发笑。
“那祂要是非要同我作对呢?”
绿意潮湿的眼眸倒映着少女心事重重的笑意,他轻抚她的面庞道:
“——天道不公,那就灭了天道。”
第84章
从北荒九幽出发, 顺着赤水河行经西境,再越过冰雪覆盖的岁山,刺骨严寒终于被南边湿润温和的空气吹散, 还有三日才到除夕,但风中已有草长莺飞、春冰消融的气息。
从山坡望下去,盘膝坐在车顶的朝暝在夕阳下隐约看到了仙都玉京的城池。
“——三爷这姑获鸟养得真好, 这一路都没怎么修整,竟还飞得这样快,按这个速度,明日一早我们就能进城了。”
朝鸢趴在窗边, 双鬟垂下的发辫在故乡吹来的风中飘摇。
鬼女极目远眺, 双目微微睁大:
“哇——好大的城池,竟一眼都望不到边!那些闪闪发光的是什么?是宫殿上的瓦吗?”
“火玉和避寒犀而已, ”阴山岐以扇掩唇,打了个哈欠, “冬日天寒地冻, 从王公贵族到寻常百姓,都以此二物嵌于屋脊, 内室便温温然有暖意袭人。”
相里华莲从未出过这样的远门,闻言也立刻放下手中药杵朝外探看。
“不愧是玉楼金阙的仙都玉京,连寻常百姓家中也这样豪奢。”
“不是寻常百姓豪奢,”慕苍水低头专注地绣着鞋面,头也不抬道, “而是真正贫苦的百姓都进不了这座繁华城池, 仔细瞧瞧城池四角偏僻处, 那些也是玉京的一部分。”
山魈与揽诸仔细分辨,果真在金光覆瓦的繁华都城边缘, 窥见了一些低矮陈旧的屋舍。
这些屋舍掩在辉煌璀璨的亭台楼阁下,像一块不起眼的污垢。
“也不知道月娘那孩子在钟离氏怎么样。”
阴兰若有些忧虑地轻叹一声:
“她年纪还这么小,独自一人身处敌营,心里不知该有多害怕。”
“那你可就想太多了。”方伏藏不动声色地往阴兰若的方向挪,“当初月娘那孩子都能孤身一人从太平城追到极夜宫,这么大的胆子,与其担心她害怕,还不如担心她会不会叛变……”
阴兰若偏头冲他微微一笑:
“亲手带大的徒弟都能如此淡薄以待,也难怪这么多年不见你关心蛮蛮。”
蛮蛮是两人女儿的小名。
方伏藏的手都快搭到阴兰若的肩头了,闻言顿时动作一僵。
“可不能冤枉人啊,我每个月的月俸十之八九全都寄回给你,还给蛮蛮买了礼物,你一样都不收,叫我如何关心……”
前面的车架停下,远远传来朝暝招呼女使与鬼侍今夜在此扎营修整的声音。
阴兰若懒得理会他,提裙施施然下了车架。
乌金西沉,月上枝头。
离仙都玉京只剩半日路程,用过宵夜后,众人聚在篝火旁闲聊。
无论是琉玉身边的女使,还是护卫队伍的九幽鬼侍与十二傩神,面上皆是连日奔波后即将抵达目的地的轻松愉快。
琉玉看着朝暝搬出一只大箱子。
“那是什么?”
“为了明日入城让绣娘们特意为这些鬼侍和十二傩神准备的新衣裳啊。”
朝暝挥挥手,让女使将衣裳抖开给众人欣赏。
“这些都是我亲手花的图样,亲自挑选的衣料,既保留了九幽时兴的大红大绿穿金戴银的特点,又不至于太俗气,就连这些鬼侍的蓑帽,别看不起眼,都是我在九种蓑草中精心挑选出来的,上面用来穿铜钱的红线也是上好的丝——”
“我只有一个问题,”琉玉眯了眯眼,“你的钱是谁给你的?”
朝暝心虚地瞥向墨麟的方向。
对上琉玉不满的神色,墨麟错开视线道:
“先敬罗衣再敬人,你们仙都玉京不是最吃这一套……”
“而且这可是尊后第一次回门,我们九幽的弟兄绝不能穿得破破烂烂给尊后丢人,得让仙都玉京的人都知道,尊后嫁去九幽没受委屈——是吧尊主!”
揽诸一回头,就见墨麟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就你长嘴了是吧?
怔愣片刻的琉玉噗嗤轻笑,刚想说什么,忽而在冬夜寒风中觉察到一丝微妙的波澜。
琉玉与墨麟同时面色一变。
身后传来方伏藏与朝鸢同时拔刀的出鞘声。
方伏藏沉声道:“所有人警戒——”
“是流民。”
飞身越上近处高树的阴山岐微微蹙眉道:
“目测至少有上千人,有领头人,手头还有兵器——可此地离雾影山只有百里,翻过雾影山就是仙都玉京,这么近,哪儿来的那么多流民?”
原本围着篝火的女使与鬼侍一扫闲散松弛的姿态,顿时列阵做好迎敌准备。
琉玉环顾周遭。
专门趁他们即将抵达玉京,最为松懈的时候动手,对方一定是有备而来。
但……
流民军?
琉玉前世四处流亡时见过数不胜数的流民,也知道有许多因世族而流离失所的流民会揭竿而起,形成一股独立于世族和妖鬼的力量。
而这股力量,据琉玉所知,其暗中所效忠之人,应该是身处中州王畿的少帝——慕容炽。
前世,在柳娘和朝鸢朝暝身死后,琉玉曾经寻求过少帝的帮助,她能数次世族合力围剿之下脱身,离不开流民军的暗中相助。
这支不被世族知晓的少帝势力,还有一个所知者不多的名字——
玄武蝉。
“先等等。”
琉玉看了眼墨麟。
他也在她的记忆中见到过玄武蝉的身影,理解她此刻的迟疑。
“说不定他们不是来伏击我们,而是来帮……”
弓弩弦震声划破夜雪,寒光撕开沉沉黑暗,方伏藏与朝鸢的身影倏然而出,浓烈的双刀火与流水般干脆利落的刀术如坚实的盾墙,瞬间挡下了第一波箭雨。
玉簪化成弯月般的长弓,阴山岐挽弓,一支王玉制成的玉箭挟着极寒冰霜掠过上空,在一片黑暗中精准射中了对方先遣的头颅。
一只伤魂鸟鸣叫着落在青年肩头,仿佛在为他喝彩。
阴山岐看向琉玉,问道:“帮?帮谁?”
琉玉将未说完的话咽了回去。
算她走眼。
但这些流民军绝不可能是恰巧出现在这里,恰好选中了他们。
是九方家?还是钟离家?
算起来,送去仙都玉京各世族的信也已经送到了,他们是该对她回到仙都玉京有些反应才对。
对方的纯粹杀意昭然欲揭,琉玉也就不再迟疑,准备严阵以待来敌。
上千人呢。
他们这边上上下下加起来,不过五百人,还不清楚对方顶尖战力如何,但如果真是有备而来,恐怕会是一场硬战——
墨麟掌心的鬼火却摇曳一瞬,忽而熄灭。
山巅寒风急促,他看向仙都玉京的方向,放出感知,仔细探查来者气息。
“又有一队人来了,”幽绿眼眸凝视着那个方向,“但是,对方没有敌意。”
岂止是没有敌意。
琉玉也很快觉察到,这队人竟然和伏击他们的流民军打起来了!
原本都准备迎战的十二傩神纷纷看起了热闹。
“等一下,”琉玉眯了眯眼,在夜色中仔细辨认,“这看起来……怎么像两队人呢?”
山下炁流相撞,荡开无数波澜。
一对人正面与流民军交战,而另一队人马却显然列阵有序,不像寻常世族部曲,倒像是——
“申屠襄?”
墨麟点点头:“应该是他们。”
朝暝问:“这个申屠氏家主是不是还不知道小姐和即墨瑰是同一个人?”
“没错。”
墨麟看着山下乱战道:
“申屠襄只知道给他的百姓提供粮食的人是即墨瑰,这次执意要与你当面详谈,也是想确定你的立场,决定要投靠到什么程度。”
琉玉转了转指尖剑簪:
“进了我的口袋的东西,还轮得到他有所保留?”
天下法器机巧,都出自申屠氏的工坊。
哪怕钟离氏有一天与申屠氏决裂,不再提供机巧核心秘法,目前在他工坊内的大量法器库存,也会是琉玉这方修者的后盾。
山下交战在两个时辰后结束。
好整以暇的琉玉看着远处似曾相识的部曲朝她而来。
与率领部曲的将领并肩的少女着一身格格不入的雾粉色裙裳,雪白狐裘披在她肩头,衬得她雪肤花貌,矜贵出尘。
——正是阔别了百年的檀宁。
檀氏部曲的几位将领见了琉玉,皆恭敬见礼,还向琉玉简单说明了情况。
“镜夫人称今夜或有人欲截杀琉玉小姐,派我等前来援助,途中恰好遇上这位申屠氏家主,对方好心出手援助,还赠了我们一批法器,故而有幸无一伤亡,真是帮了大忙。”
待他说完,檀宁眉宇中那点微微自得的神色更加昭然欲揭,上下打量了琉玉一遍后,她有些得意道:
“想不到,你也有被我救的一日。”
琉玉比她修行天赋不知高了多少,那些倾慕她的世族少年等闲也抓不到一个英雄救美的时机。
没想到今日叫她狐假虎威,救了琉玉一次,这还不让她吹上十年?
夹杂着零星雪花的风从山巅呼啸而过。
琉玉浸在月色中,视线仿佛随着这些风雪,看到了前世那个为了撑到她来,而在护山大阵中早早耗尽生机的少女。
她眸含浅笑道:
“是啊,要不是你救了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呢。”
檀宁:“……”
又来了。
她怎么又发疯不按套路来!
檀宁扬眉吐气的那口气没顺利吐出来,堵在了琉玉和善又友好的目光中,令她只觉得浑身都不得劲。
“……你真歹毒。”檀宁肃然凝视着她,“我好心好意跑来救你,你阴阳怪气我?”
墨麟微微拢起眉头。
他对琉玉这个便宜妹妹的印象并不好。
从前他进出阴山氏府邸时,曾见过这个妹妹捡起琉玉练剑时不小心切断的几缕头发,让女使将琉玉的头发缝进自己的鞋垫里,说这样能让琉玉倒霉。
到底是谁歹毒?
墨麟冷然嗤笑一声:
“多此一举。”
就算没有她带来的部曲,有申屠襄支援,这一仗打起来也不会有多艰难。
原本注意力全在琉玉身上的少女,这才发现琉玉身旁站了一个青年。
琉玉身边的陌生面孔多了不少,但这个,尤其突出。
檀宁完全没有将墨麟和那个妖鬼之主联系在一起,琉玉喜欢长得漂亮的人,这在阴山氏又不是什么秘密,她连选身边亲卫都要选长得最漂亮的一对呢。
但她看到了墨麟的那一身九幽服饰。
跟琉玉贴得那么近,态度这么差,应该和他身后那些妖鬼一样,都是那个妖鬼之主派来监管琉玉的。
她就知道那个妖鬼不会那么容易放琉玉回来!
檀宁冷冰冰道:
“九幽来的妖鬼,果然就是无礼。”
鬼女和其他十二傩神齐齐看向墨麟。
不是要一雪前耻改变九幽妖鬼的形象给尊后争气?
尊主,别拖大家后腿啊!
此时不是为了这个同檀宁掰扯的时候,琉玉看向申屠襄丢在地上的流民军统领,道:
“人怎么死了?”
“都是服了毒的死士,能抓到的都死了。”
申屠襄如此回答,又忍不住多打量了琉玉几眼。
玉京明珠,果然灿然生辉。
妻子如此美貌,怎么那位妖鬼之主竟还会三心二意,又去喜欢即墨氏的家主呢?
真是道德败坏,世风日下啊。
琉玉浑然不知申屠襄心中对墨麟的鄙夷,只是瞧着地上尸骸沉思片刻,蓦然冷笑,悠悠道:
“看来,这仙都玉京之中,真是有不少人都太希望我们能回去呢。”
只可惜,她恰好有那么一点反骨。
不想让她活着回去。
那她不仅偏要回去,而且,还要大张旗鼓的回去-
雪落满庭。
院中松枝在积雪覆压下突兀折断,折枝声落在庭中末席的九方彰华耳中,莫名有种刺耳之感。
“——暗中派人夺走了天甲三十一,至今藏匿未还,如今见妖鬼墨麟脱离掌控,倒是想起我们钟离氏来了,九方家主,这事情办得是不是难看了些?”
一身布衣道袍的九方潜噙着浅笑,不疾不徐地烹茶。
隔着水雾氤氲,钟离嶷听到对方从容淡然的嗓音响起。
“事情办得难不难看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我两家不能死得难看。”
钟离嶷神色微凝。
“阴山琉玉与妖鬼墨麟今日将抵仙都玉京的消息,嶷兄应该知道了吧。”
“仙都玉京如今何人不知?”钟离嶷轻嗤一声,“你应该问,知不知道昨夜有一队流民军欲截杀他们的事。”
半晌,九方潜笑道:
“竟有此事?”
钟离嶷道:“我也是今早听人禀报才知,还以为九方家主的消息会更灵通些。”
两人四目相对,一时只余茶汤沸腾声,与后方九方少庚坐麻了腿的摩挲声。
钟离灵沼无语地瞥了他一眼。
“我们九方家如何比得上钟离家如日中天?消息自然慢些,我这几日还在琢磨边境送来的战报,不知妖鬼墨麟那些粮草,到底是从何处弄来的。”
九方潜替钟离嶷斟茶。
“天下粮仓尽在相里氏,如今又可以说,尽在即墨氏,嶷兄,这背后该不会有你们的手笔吧?”
钟离嶷眼皮微跳,心想这老东西还真会倒打一耙。
“九方家主这话从何说起啊?我还以为这即墨氏明面上是我们的人,实际上是你们九方家插进来的钉子呢。”
否则即墨氏怎么会跑去支援申屠氏?
这不就是趁着妖鬼墨麟突袭申屠氏,让即墨氏去雪中送炭,挑拨钟离与申屠的关系?
关键是还真让他成功了。
消息传回玉京时,钟离嶷牙都快咬碎了。
老狐狸。
黑心肝。
跟这种人结盟真是要揣着八百个心眼子。
九方潜面色忽而沉凝。
钟离嶷眼中警惕戒备不似作伪。
难道即墨氏支援申屠氏,不是钟离嶷的授意?
“……这些都是玩笑话。”
九方潜微笑道:
“阴山琉玉与妖鬼墨麟回到仙都玉京,虽说没带大队兵马,又是借回门之名,但他二人并非寻常夫妻,这次回玉京,恐怕别有深意,嶷兄,你我要摈弃前嫌,联手迎敌才是。”
钟离嶷抚着茶盏边缘,似是而非道:
“真有大敌,自是联手胜算更大,怕只怕这个敌人是假象,要同我联手的,才是真正可怕的敌人。”
一番会面不欢而散。
九方少庚见人走了,这才起身活动了一下坐麻了的腿。
“昨夜伏击阴山琉玉他们的,必定是钟离氏的人,送粮草也肯定是他们的命令,竟还装蒜!父亲,干脆就同钟离氏撕破脸得了,这种盟友,岂敢信任?”
九方潜不置可否。
“父亲,”月白衣袍的青年久思后出声,“说不定,妖鬼墨麟与钟离家早已暗中往来,今日妖鬼墨麟抵达玉京,只要派人监视……”
“你是想去看阴山琉玉吧?”
九方潜将茶盏盖子随手一抛。
“去吧,去了也趁早死心。”
九方彰华不解地微微蹙眉,九方少庚这才想起来——
他好像忘记告诉他长兄,妖鬼墨麟,长得究竟是什么模样了。
停在九方府邸外的车架上。
钟离嶷朝门匾看了一眼,冷笑:
“昨夜截杀,定是九方潜的手笔,除了他,谁还能无声无息弄出一队流民军?这人龟缩府邸内,却满肚子阴谋诡计,简直可恶。”
钟离灵沼平静道:
“早说了即墨氏不能用,父亲执意如此,输了一筹能怪谁?”
“……回府!”
“不回府,”钟离灵沼抿了抿唇,道,“去城北城门。”
钟离嶷反应了一下,旋即闭了闭眼,有些恨铁不成钢道:
“怎么,阴山琉玉班师回朝,我们钟离氏的四小姐还要亲自去迎?”
钟离灵沼倏然瞪了父亲一眼,冷声否认:
“我迎?我是去看她的笑话!您信不信,今日满玉京的人都会在城北,都等着看阴山琉玉的笑话呢!”
钟离灵沼说得没错。
此时此刻的玉京城北,车马如流,人人摩肩接踵。
看热闹的平民百姓挤满了街道两侧,有钱的世族子弟包下了两侧酒肆楼阁,有些人天还未亮,就已经让仆役提前订下位置,只为今日最早瞧见阴山琉玉与她那个夫君的模样,好第一个向身边人分享议论。
可以说,在今日的玉京城内,若有人没来瞧这个热闹,恐怕三日之内都挤不进旁人的话题。
当然,这些看热闹的人不怀好意居多。
闲来无事的世族子弟不操心什么大晁局势,就是想看看阴山氏今非昔比之后,当初眼高于顶的阴山琉玉,如今到底是个什么落魄模样。
说不定这次回玉京,她那个妖鬼夫君就是与她和离的。
要真是这样,虽然嘴上不说,但不知有多少人都动了心思,想从他手中接下这朵仙都玉京曾经最耀眼的金缕玉。
没想到这一等,满玉京的人就从天光乍亮,等到了日暮西斜。
“……阴山琉玉是死在半路了吗?”
硬生生等了一整日的钟离灵沼觉得自己被耍了。
她恨不得现在立刻掉头回家,却又怕自己前脚刚走,阴山琉玉的人就进城了,更显得她等了大半日的举动格外可笑。
和她一起等着的,还有灵雍学宫内的七八个姐妹。
这些等着看阴山琉玉笑话的女孩,等了一日也早就疲累,不过其中有一人捧着本书看了一日,神色痴迷专注,倒叫钟离灵沼瞥了她几眼。
她眼神刚动,就有人替她将那女孩手里的诗集拿了过来。
“这什么?”
那少女眨了眨眼,怯怯出声:“诗集而已……”
钟离灵沼正觉无趣,接过来随手翻了翻。
没想到刚看几眼,神色冷淡的少女忽而坐直了几分。
这诗集——
这诗集里的诗句绮丽诡幻,非大晁风物,却又在鬼气森森中透着文采斐然,世族多好华章,但这样的诗句,即便在文人雅客无数的仙都玉京也不多见。
好诗。
却是……写妖鬼,写九幽的好诗。
“这诗集在玉京出现多久了?”
被钟离灵沼逼问的少女瑟缩了一下,还未回答,就听楼外响起谁的声音——
“九幽的队伍到了!”
日暮四合。
蹄叫的伤魂鸟盘旋在仙都玉京的上空。
玉京城内四悬的琉璃灯在风中飘摇,一个错眼,灯内烛火竟化作幽幽磷火。
读了一整日鬼诗的少女靠近窗边,见街道尽头有赤色招魂幡摇曳,黑衣蓑帽的鬼侍开道而来。
仿佛书中鬼诗化作现实。
却并不可怕。
对于沉湎于辞藻华章中的世族子弟而言,这样的场景,反而有种奇异鬼魅的灵怪感。
肃杀寒风吹动车帘,令街道两旁的百姓隐约窥见了车内贵人的面孔。
瑰姿艳质,世无其二的殊色。
还有——
一个并非青面獠牙、三头六臂的阴郁青年。
第85章
“快至酉时了, 姑爷,再不去买羊羹和水晶皂儿,小姐爱吃的那家点心铺可就要关门了。”
天枢大街的二楼酒肆内人声喧哗, 自九幽队伍进入玉京城的消息传入,临街的窗边就挤满了看热闹的脑袋。
姬氏老仆从那些攒动的人头上收回视线,看向眼前乌衣青年的侧影。
青年握着耳杯, 劲瘦的身型如张弛有度的弓,那双鹰隼般的眸子在听到老仆的话后掠过一丝不耐的情绪。
“姬家仆役无数,一定要我去买?”
老仆面无表情:“姑爷与小姐新婚燕尔,就算不亲自去, 也不该在此处久留——别忘了姑爷当初是怎么被钟离氏的四小姐逐出灵雍学宫的。”
燕无恕捏着耳杯的指尖用力得泛白, 视线随着人群,落在天枢大街尽头而来的队伍。
他怎么会忘。
更何况当初他能得到钟离灵沼的青眼, 正是因为他揣摩对方心意,将写有“阴山琉玉”姓名的纸团丢上了月旦评的台子, 让阴山琉玉得到了“百姓之英杰, 世族之耻辱”这样的品评。
结果月娘却告诉她,自己私藏阴山琉玉画像, 对钟离灵沼最讨厌的人暗中倾慕多年,至今难忘。
谁能容忍自己身边的人,竟然喜欢自己的死对头?
在钟离灵沼看来,燕无恕彻头彻尾地愚弄了她。
世族一怒,他在仙都玉京的数年努力, 随着那些画像如此轻易地化为灰烬。
燕月娘, 即墨瑰。
就是这二人, 将他害到如此境地,让他不得不放弃正途, 只能靠着姻亲,靠着女人的裙带,才能让自己有重新回到灵雍的可能。
燕无恕平生最恨屈居人下。
一想到如今一个仆役都能监视他,挟制他的行动,燕无恕心底恨意更深。
远处的赤色招魂幡越来越近。
他心中不甘与怨恨化作阴毒视线,投向姑获鸟鬼车的方向。
一个妖鬼,凭什么能如此风光招摇地出现在仙都玉京的大街上?
又凭什么。
能娶到他想都不敢想的人?
“快看!仙都十二将来了!”
隔壁的世族子弟乌泱泱地挤在一起,看宽阔的天枢大街上,戍守玉京的十二位将领列队如长蛇,挡住了九幽队伍的去路。
仙都十二将乃玉京十二家世族联合结成的同盟,每家各择其一,是护卫玉京的一道铜墙铁壁。
“不会打起来吧?”有人神色兴奋道,“这要真打起来,哪边胜算更大?”
“那肯定是我们啊——”
“说不准,这得看阴山琉玉帮哪边。”
有人暗暗分析。
“据说之前南宫曜在青铜城与钟离家的那一战,阴山琉玉就已突破八境,她家的儒家剑术和定势那么强,她这个八境可不是寻常八境能比——妖鬼墨麟跟他的十二傩神就更不用提了。”
见过妖鬼墨麟的人少之又少的原因很简单。
就是当初火烧无色城那一战,见过他的人几乎都死了,除非请出隐居不出世的几位大宗师,否则,这仙都十二将根本拦不住他们的去路。
“阴山琉玉怎么可能帮他?”
一名少年嗤笑道:
“妖鬼墨麟亲手杀了南宫曜,还和‘那两家’搅得不清不楚,阴山氏今日境地,少不了他推波助澜,这对夫妻只怕恨不得你死我活,帮他?”
“这话可不是我说的——”那人怼了怼身旁少年,挤眉弄眼问,“星澜,你不是说那个妖鬼墨麟模样长得还不错,阴山琉玉对他颇为维护吗?”
此人口中的星澜,赫然是鬼戏仙游祭上被玉面蜘蛛斩断一臂的九方星澜。
少年袖管下藏着钟离氏为他所制的钢筋铁骨,虽无碍日常生活,但九方星澜看到街上那些妖鬼,仍然难忍心中恐惧。
他至今都还记得那日夜行四野的魑魅魍魉。
还有那个昳丽得鬼气森森的妖鬼之主。
“你们不信……就算了。”
倒也不是这些人不信。
放眼望去,今日现身于玉京城内的十二傩神与鬼侍,色彩浓丽,瑰丽奇峭,带着与仙都玉京迥然不同的异域风情闯入众人视野,的确令人顿生眼花缭乱之感。
可阴山琉玉的青梅竹马是谁?
九方家的长公子矜贵如鹤台丹顶,论姿容,论气度,在仙都玉京无人能出其右。
就算此刻与阴山琉玉一道坐在鬼车内的妖鬼之主并不丑陋,但见过九方彰华这样贵不可言的世族公子,一个妖鬼,能有什么出众之处?
众人不愿口出恶言令自己面目丑陋,可谁不曾在心底暗暗想——
丑点正好。
好好磋磨一下那位大小姐的傲骨,日后真有和离之日,也叫她再嫁时眼光别那么高。
“——中郎将的意思是,没有十二家世族的允准,我们不得进入玉京,少一家的许可,都不行?”
夏侯氏的中郎将面露尬色,拱手道:
“没错,琉玉小姐。”
“可我在九日之前,就已经去信各家,说明除夕回门之事,到底是哪家不允,你说个姓氏给我。”
中郎将听着帘后响起的嗓音,背脊一时冷汗涔涔。
哪家不允?
哪家都不想允!
嘴上说着回门,谁知道是不是妖鬼墨麟胁迫阴山琉玉,借回门之名,趁机直入玉京中枢?
但偏偏妖鬼墨麟这次来玉京,又做足了礼节,甚至只带了五百余人入玉京。
世族怕态度强硬,惹恼了妖鬼墨麟,一旦开战,自家就成了罪人。
但态度软弱也不行,传出去有失国体,同样贻笑大方。
所以仙都十二将收到的命令是——九幽队伍进城这日,要拦,但不能真拦,更重要的是,绝不能打起来。
收到这种命令的仙都十二将只想苦笑。
“琉玉小姐……”
话说到一半,在场仙都十二将陡然变色,顿时摆出了迎战姿态。
——以鬼车为中心,那位妖鬼之主,放出了自身的定势。
一瞬间,玉京上空鬼炁与妖炁翻涌,茫茫苍穹如被鬼火灼烧,泛起幽幽碧绿色泽。
在场的寻常百姓并没有收到多少影响,但此刻围在天枢大街两侧的世族子弟,各家修者,却在此刻感受到了来自九境巅峰绝对实力碾压。
炁海运转的速度减缓。
空气骤然稀薄。
像是有什么看不见的力量覆压而下,沉沉压在所有修者头顶,压得人喘不过气。
“客随主便,既然要十二家世族准允之后才能入内,我们就在此等候。”
一道沉郁冷冽的嗓音响在这令人窒息的氛围中。
“劳烦中郎将通传,九幽妖鬼在此期间,绝不会惊扰玉京百姓,还请安心。”
……安心?
中郎将惶然看向这满大街的世族子弟,放眼望去,全都是玉京十二世族未来的中流砥柱,让这些中流砥柱全都笼罩在妖鬼之主的定势内,哪家世族会觉得安心?
这些来看笑话的世族子弟也没料到,笑话还没看到,自己先成人质了。
这妖鬼墨麟要真是个疯子,不计后果地要报复世族,那他们还真成了第一批自己送上门给他杀的倒霉蛋!
“玉京之地!岂容你一个妖鬼放肆!”
仙都十二将命令在身,不敢轻举妄动,但天枢大街旁观者众多,总有那么几个按捺不住的热血青年,见状愤然而出,朝鬼车方向拔剑而来。
姑获鸟怒喝一声,翅膀重重拍打地面,以做威吓。
剑风掀起车帘,琉玉望向杀气腾腾而来的几人。
勇气可嘉。
下一刻——
橘红夕阳下,无数双眼被幽幽鬼火映亮。
和澄澈汹涌的鬼火一并冲向众人的,还有霞光辉映下深邃俊朗的五官。
绣着绿翡翠与黑曜石的玄色衣袍在风中招展,被灼灼磷火反射出波澜起伏的流光,像是幽暗夜色中忽明忽灭的星河。
但他的手脚并未被宽大雍容的袍袖束缚住。
檐角铜铃在风雪中轻响,翻身而出的青年双目摄住目标,冷淡沉郁的眸子没有半分偏移,待众人回过神来时,那双修长苍白的手指已经覆住两人的面庞,将他们轰然摁进了地面。
干脆利落的杀招。
好一会儿,被这熟悉得令人胆战心惊的无量鬼火震慑的众人都哑然失声。
仿佛此刻他们才记起来,妖鬼墨麟的名字从来与美丑无关。
这个名字,很长一段时日都与那场几乎焚尽半个仙都玉京的大火联系起来。
他们从烈火中撕出一条生路,铲除所有围堵他们的修者,大晁五大世族,有无数高手葬送在他的无量鬼火与呼名治鬼术之下。
也正是那一日,他们的呼号声第一次传彻玉京——
天道亡,鬼道兴。
万仙俱灭,诸神拜我。
狂悖、荒诞,却又张狂、睥睨。
伤魂鸟掠过上空,啼叫声划破寂静长街。
一名手持招魂幡的鬼侍忽而将手中木杖锤向地面,发出笃笃声响,众人循声望去,还未找到是谁,就听木杖笃地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密。
一个并不可怕。
但数以百计的招魂幡叩响长街,在沉默无言中整齐化一的连绵成海,掀起的声浪足矣震撼人心。
这是威慑。
对仙都玉京率先出手的威慑。
仙都十二将被这无声的压迫感震得心头发麻,中郎将硬着头皮出声:
“尊主恕罪,此人并非我等安排,实是个人举动,尊主出手击杀,也是情理……”
“放心,死不了。”
玄衣宽袍的妖鬼之主半蹲在两人之间,漆黑如墨的乌发垂下,阴冷而又过分妖异的面庞间,唯一的亮色是被风吹动的红穗耳坠。
扣住他们头颅的那只手松开,这两人才发现自己并没有死。
然而——
面部烧灼的刺痛感后知后觉传来。
两人嗅到了肉。体被火燎伤的焦臭味。
“好痛!好烫!我的脸!”
“脸上是什么?拿镜子来!我的脸上烙的这是什么!”
骇然失色的两人面面相觑,在彼此脸上赫然看到了一个焦黑的掌印,仿佛黥刑。
九方彰华与弟弟赶到天枢大街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悚然景象。
他拢起眉头,九方家的护卫拨开人群,九方彰华快步上前,吩咐这二人去寻医,兴许这张脸还能有救,又看向那道站在路边小摊旁的身影道:
“士可杀,不可辱,尊驾难道不明白——”
玄衣青年微微俯身,在摊贩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吹熄了小摊一角不小心蹭上的鬼火。
随后,他才缓缓转过头,看向这位名动玉京的九方家长公子,也直面整个仙都玉京对他这个不速之客的审视与打量。
“这不是不能杀吗?”
一张鬼气森森,又昳丽秀致的面容倒映在九方彰华眼中,令他一时有些错愕地怔住。
“你放心,能杀的时候,我一定不辱。”
九方彰华这时反应过来他是谁。
妖鬼墨麟。
这个人,就是方才来时路上,少庚曾支支吾吾跟他说的那个“长得还凑合”的……妖鬼墨麟。
整条天枢大街,在此刻突然有一瞬间诡异的静默。
他就是那个杀人如麻青面獠牙的妖鬼之主!?
他的十六条触肢呢?
漆黑的鳞片,怪异的龙角,还有那些狰狞可怕的妖纹,通通都去哪儿了?
一定是他藏起来了,这些妖鬼收敛起自己的妖鬼之态,伪装得与人族一般无二,简直……简直用心险恶……其心可诛!
但如果没有这些。
不去联想传闻中他那可怕的妖鬼之态。
站在天枢大街上的这个玄衣青年,即便在九方家长公子的面前,也绝无半分逊色。
沉郁冷白的面庞轮廓很深,鼻梁高挺,眉骨压沉,整个人透着与仙都世族子弟迥然不同的的阴冷昳丽——但仍然是一种美丽。
且是一种危险的美丽。
像是彷徨在日暮时分的艳鬼,栖息在生死界限的阴影中,只要看一眼,就会被他容色所摄,一步步拖拽向另一个不属于人间的天地。
“妖鬼之主……墨麟?”
楼阁内的钟离灵沼不敢置信地喃喃低语。
“这怎么可能?”
虽然她知道,妖鬼墨麟要真是个肥头大耳的怪物,阴山琉玉也不可能嫁,但此刻骤然迎上如此容色,还是令她错愕不已。
女子人人好美。
衣裳首饰要择最漂亮的,没道理不喜欢漂亮的男子。
眼前这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妖鬼墨麟,显然就是烛光辉映下,最漂亮最引人瞩目的那只首饰。
只是不属于她。
而属于那个她最讨厌的人。
想到此处,她立刻收敛起了多余神色,面容如寒霜凝冻。
眼神惊疑不定之时,钟离灵沼的余光瞥见鬼车内撩起的车帘内露出半张瑰丽面庞。
托着腮的少女点了点脸颊,朝她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
听说除夕之后,钟离灵沼就要与少帝大婚,入主神皋宫,原本这应是仙都玉京这段时日以来最被人津津乐道的大事。
可惜,现在开始不是了。
琉玉并不在乎旁人是羡慕自己还是嘲笑自己。
她只知道,钟离灵沼是最爱出风头的一个人,让她发现仙都玉京这些人不管是喜欢还是厌恶,话题都始终围绕在她阴山琉玉身上,就是最让钟离灵沼无能狂怒的事。
骑在马背上的檀宁环顾四周,见楼上楼下这些等着看笑话的世族子弟,都如她昨夜一样,震惊得一副蠢态,她很满意。
但不满意的是——
琉玉身上唯一一个能让她找到点优越感的缺点又没了!
她怎么下嫁给妖鬼都能挑到妖鬼里面生得最好看的那个啊!
檀宁看着玉简里面纷至迭来的讯息,全都是她闻风而来的小姐妹,询问天枢大街上玄衣乌发的青年到底是不是妖鬼墨麟。
还有,如果不是的话,下次出来玩的时候,能不能找她姐借出来看看?
檀宁怕自己再看下去要气死,深吸一口气将玉简果断扣上。
九方彰华久久凝视着玄衣青年的目光如水波起起伏伏,最终化作平静湖面。
难怪父亲会说让他看了死心。
琉玉喜欢好颜色,这点他心知肚明,过去他出现在琉玉面前,每一次也都会精心修整容貌。
但眼前这个妖鬼之主,分明是最卑贱的怪物身躯,却偏偏……生了一张这样的好皮囊。
若他没有杀南宫曜,没有伤害阴山氏之心。
就连他都想不到琉玉不喜欢他的理由。
“久闻尊主大名,今日得见,没想到竟如此气概不凡。”
墨麟紧抿的唇动了动。
想到进城之前,十二傩神围着他叮嘱,绝不能再给这些玉京人轻慢他们不知礼数粗鄙不堪的借口。
墨麟原本也是如此作想,但此刻见九方彰华如此惺惺作态与他寒暄,那些到了嘴边的客套话他一句都说不出口。
他只想抽他一顿。
好在九方彰华久处交际场,被墨麟用一双杀意凛冽的眼瞧着也并不恼怒,打过招呼后便望向一旁鬼车内的琉玉。
月白衣袍的青年漾出几分温润浅笑:
“以前我们常去吃的那家狮蛮糕,饼师年迈,久不做工,昨日特意请他出山,琉玉,你尝尝是否还是昔年的味道?”
车帘内静默了良久。
琉玉扯了扯唇角,她并不意外今日九方彰华会出现在这里,甚至连他故作亲密之举也预料到了几分。
但她知道,这并不是在和墨麟争风吃醋。
是九方家想要试探她与墨麟,如今究竟是怎样的状态。
甚至,他们恐怕对即墨瑰与阴山琉玉之间的关联,也多少有了几分猜想。
楼上的钟离灵沼忽而出声:
“虽是青梅竹马,但到底已嫁做人妇,彰华公子如此不避嫌,恐会惹九幽尊主不悦吧?”
钟离灵沼脑子转得极快,也一下子就想到了关窍。
九方彰华不是张扬不知分寸之人。
突然在众目睽睽之下送一份糕点,他在怀疑什么?试探什么?
天枢大街上的其他人想不到那么多,津津有味地看着这出新欢旧爱的大戏,等着看这位妖鬼之主的反应。
九方少庚眯着眼打量他。
会阻拦吧?
就算九幽妖鬼与阴山氏有仇,但阴山琉玉如此美貌,男人焉有不动心之理?
良久。
墨麟抬了抬手,手持招魂幡的鬼侍们声音渐歇。
众人瞩目之下,阴冷双目紧紧凝视着九方彰华手中的糕点,他缓缓吸了一口气:
“……青梅竹马之情,旁人岂好干涉?只是长街喧闹,不如待会儿归家后,你们再单独叙话,更能尽兴。”
后方十二傩神的视线无声转向他们尊主的背影。
九方彰华似有些许意外,淡笑问:
“尊主不介意?”
眼眸暗绿的妖鬼之主咬字缓慢而平淡,但每一个字,都像是有钉子在舌尖滚过一般。
“毫、不、介、意。”
第86章
如果不是因为知道今日入城, 会有不少人暗中揣测他和琉玉的真实关系,那么此刻的墨麟已经将他手里的狮蛮糕和九方彰华的人头一起砸得稀巴烂了。
但他不能。
就在入城之前,半卧在薄衾内的琉玉撑着头对他道:
“现在的仙都玉京内, 恐怕已经有不少敏锐的世族,觉察到你和即墨氏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等我们回到玉京, 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猜到即墨瑰就是阴山琉玉——但我们还是得将这个时间,尽量拖长一些。”
仙家世族不是蠢材。
至少每个世族内的掌舵者,不是好蒙骗的蠢材。
一旦他们发现妖鬼之主竟然与阴山氏站在同一个阵线, 意识到这样一个庞然大物竟然不知不觉在他们身后崛起。
无论之前他们之间有什么龃龉, 都会摒弃前嫌,联手对付他们。
这可不是琉玉想看到的局面。
琉玉需要一个足够野心勃勃、对美色无动于衷的妖鬼之主, 替阴山氏挡掉这些仙家世族的戒备心,让他们误以为, 阴山琉玉已经成为妖鬼墨麟的傀儡。
墨麟心甘情愿做这个挡箭牌。
——但这个心甘情愿, 并不包括在他说完这句“毫不介意”之后,能够心平气和地看着周围无数双落在琉玉身上的露。骨视线。
别说墨麟, 就连他身后的十二傩神都感觉到了。
少女从朝暝撩开的车帘后探出半个身子时,天边只剩最后一束余晖。
但即便天光将收,当她款款出现在众人视野中时,那唯一一线天光也好似落在她身上,让她在这黯淡天色中如明珠落于瓦砾之间, 轻而易举地夺走所有人的注意力。
她抬眸朝不远处的墨麟望去一眼。
那一眼似哀还怨, 又爱又憎, 一贯骄傲的少女从未有过这样的神色。
墨麟微怔。
胸前交叠的双臂蓦然一松,几乎要下意识走向琉玉同她解释。
……旋即才反应过来, 她只是在演而已。
琉玉收回视线,垂眸看向九方彰华手中糕点。
“玉京美味无数,这也不是什么稀罕味道,既然已久不做工,何必强求。”
这话并非演戏,而是真心话。
她没有那么多闲暇应付他这些道是无情却有情的心意,做敌人就得你死我活,□□人就要生死相随,他这样,算什么呢?
血色夕阳映在九方彰华眼底,他微微抬首,凝望着眼前少女。
不过一载未见,再次面对面见到她,竟让九方彰华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刻舟求剑虽是愚蠢之举,但若是能求到珍贵之物,未尝不……”
“中郎将!”
突兀一声令不远处旁观的夏侯迟倏然回神。
转过头,便迎上那位妖鬼之主阴冷晦涩的视线。
宛如正处于极端暴戾的蛇类,盯上他的下一刻,随时都会扑上来咬断他的喉管。
夏侯迟后脊冷汗湿透:
“已经派人去请示了,很快,尊主稍候片刻——”
“那就好,”绿眸青年扯出一丝笑意,眼底冷若寒潭深处,“不急,实在忙不过来的话,中郎将把姓氏告诉我,我亲自前往拜见,也无不可。”
方才那突兀暴喝一声后的轻言细语,哪怕是噙着浅笑说出来的,也绝不会让人觉得温和。
夏侯迟咽了咽唾沫。
恰在此刻,假模假样通传的将领终于回来,十二世族无一人敢拍板阻拦妖鬼墨麟入城,他们可以放行了。
墨麟回身看向鬼车的方向,绿意寒凉的瞳仁倒映着长身玉立的月白青年,他冷声道:
“你还要在那里站多久?”
九方彰华神情并无太多波澜,但乌瞳幽深,冷淡如雪。
他尚未开口,便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知道了。”
在半空中视线交锋的两人同时回头。
九方彰华那张平静无澜的面庞终于掀起了几分起伏,见琉玉真的在这声呵斥下回到车内,他乌润瞳仁中荡着前所未有的震颤。
他猛然扭头看向墨麟。
九方彰华本以为那句呵斥是墨麟对他说的,没想到——此人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呵斥琉玉!
天枢大街上的旁观者也看呆了。
“……我没看花眼吧?”有人喃喃出声,“阴山琉玉竟然……竟然真就这么回去了?她甚至都没还嘴?”
燕无恕无言凝视着玄衣妖鬼的背影。
就连钟离灵沼的眸色,一时间也格外复杂。
九方少庚难以置信地看着车帘掩去的背影,若非场合不对,他都想进去将人拖出来质问:
你居然忍了?
不是,你这都能忍?
那以前凭什么二话不说就揍他!
九方少庚怒意沸然的视线钉在墨麟身上,想破头也想不出这个人凭什么能让阴山琉玉对他言听计从。
就算妖鬼墨麟出九幽,连夺三城,其势如日中天,阴山琉玉不得不暂避锋芒,她也绝不可能是刚才那副逆来顺受的模样,除非……
他死死盯着墨麟那张脸。
这张脸——
这妖鬼也就是靠着这张脸——
阴山琉玉原来是这么肤浅的一个人吗?
妖鬼墨麟可是与钟离家联手,当着她的面杀了南宫曜,她看他的眼神居然只是怨,难道就真的这么……这么喜欢他!?
九方少庚难以理解。
不只是他,在场其他人也震惊地看着朝九方彰华走去的玄衣妖鬼。
月白衣袍的玉冠公子紧抿的唇动了动。
“她是你的妻,你怎能如此待她——”
面色如阴云笼罩的墨麟被他挡住去路,本就极其难看的脸色,更添山雨欲来的阴冷凛冽。
“你也知道,她是我的妻。”
“是你们将她亲手送到我身边,如何待她,轮不到你一个外人置喙。”
“滚开。”
覆压在天枢大街上的定势猛然收束,卷起炁流如浪,将站在墨麟咫尺之间的九方彰华逼退数步,待他站定时,那道乌发玄衣的身影已经抬步掀帘入内。
冷厉晦涩的嗓音从里面乍响:
“山魈。”
十二傩神迅速归位。
后方鬼车内的阴山岐收回了探出的头,想了想,他召来洞箫,在指间轻旋几周。
他侄女和侄女婿这番唱念做打,岂能无雅乐相和?
随着姑获鸟鬼车重新转动,一声呜咽洞箫伴着盐粒般的细雪,飘荡在仙都玉京的夜月之下。
车窗内伸出一只纤细皙白的手,接住了几片落雪。
倒挂在车盖上的少女低头看着手中玉简,头顶紫色蝴蝶结在风中摇晃,片刻后,她抬起头对着身后众多鬼侍轻笑道:
“主人说,既然十二家世族金口玉言,准允我们九幽妖鬼进入玉京城,我们便是玉京的客人,自当用本来面貌,无须拘泥。”
仙都十二将之首的夏侯迟眼角微抽。
你们这是不请自来,一脚就能踹翻玉京的客人,谁敢不允?谁能让你们拘泥?
许多人心中皆如此作想。
下一刻,清辉夜雪落在徐徐舒展的鳞羽上——
赤色招魂幡倒映着魑魅魍魉的影子,木魅鬼狐化出奇异的触肢与尾巴。
鬼火如灯,悬在长街两侧,在伤魂鸟的盘旋不绝的叫声中,照亮妖鬼前行的大道。
洞箫凄婉如泣,化解了夜行妖鬼的诡谲之感,令天枢大街上的众多百姓与世族,头一次能这样平静祥和地审视这些非我族类的存在。
有手持麈尾腰扇的名士望着花月飞雪下的鬼鸟,桌上被吹动的诗集上停在其中一页——
翔禽哀响动林谷,兽鬼踯躅泪迸泉。
据说被冤杀者,仇不能报,便会化作伤魂鸟,日日在身死之地啼哭。
彷徨于世,非人非魔的妖鬼啊。
此来玉京,是要让整座玉京城都听见你们的哀鸣吗?-
夜雪覆在阴山氏府邸的屋瓦上。
离宅门只剩下数丈之遥,被墨麟紧扣十指的琉玉仍然没挣出他的怀抱,听他埋首在自己最为敏。感的脖颈之间,又闷闷地强调了一遍:
“——那句话不是对你说的。”
拂过的气息弄得她有些痒,琉玉窝在车壁角落内,注意力已经飞向不远处的家门。
“我都说了我知道呀,我故意的,你的演技实在拙劣,我要是不见缝插针配合,你可演不出对我弃若敝屣的样子。”
回过头来,她笑眯眯望着他。
“我都没办法亲眼瞧见,那些人什么表情?我在仙都玉京从来没跟谁低过头,他们是不是吓坏了?不对,应该是羡慕死你了,毕竟我在玉京的仇人不少,他们肯定恨不得将你夺舍,然后向我狠狠报仇——”
环抱着她的触肢缠得更紧了些。
那双幽暗又湿润的眼瞳凝望着笑盈盈的少女。
“我不要这样的羡慕。”
“我只想你被万人仰望,永远都是那些人高不可攀的存在。”
琉玉不过是同他玩笑,但拥着她的妖鬼却说得格外认真。
认真得仿佛那原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细雪簌簌,从车帘外吹了进来,落在他沉郁又英俊的眉眼上。
琉玉心念微动,缓缓凑近了些,想要吻去他眉上风雪——
“汪汪汪!”
墨麟骤然被怀中少女推开。
踩着地上一层薄雪,外面传来了琉玉雀跃的嗓音。
“是大黄!”
一只棕毛立耳的看门犬疯狂摇着尾巴一路扑进了琉玉的怀里,若不是朝鸢从后面提溜着它的项圈,它那只湿哒哒的大舌头已经朝琉玉的脸甩了过去。
琉玉倒是不介意,爱怜地揉揉大黄的耳朵和脑袋。
“有想我吗?想我的话打个滚,好乖好乖,我们大黄是乖小狗呢。”
得到主人夸奖的小狗更加兴奋,上蹿下跳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却在一截玄色衣摆靠近之时忽而消停几分。
黑漆漆的圆眼昂着头,迎上居高临下的审视目光。
仆役提灯而立的尽头传来脚步声。
“——跟谁好好相处?你们二人入玉京不过两个时辰,现在整个玉京城都知道这位妖鬼之主竟当街对我阴山氏的大小姐呼来喝去,真是好大的排场!”
几位阴山氏族老嗓音里含着薄怒,在身后族人的簇拥之下,浩浩荡荡朝众人而来。
十二傩神还在打量着阴山氏这座华美气派的府邸,见这群老者仙风道骨,气势磅礴,一时颇有几分震撼。
不知内情的檀宁在后面重重点头。
竟把他们阴山氏的颜面往地里踩,他就是长成天上神子都不行!
墨麟迎上这些肃杀视线,并未解释,只以晚辈之礼道:
“事出有因,还望诸位长辈能容我入内解释。”
五叔祖气得直吹胡须。
檀宁暗暗期待着族老们能硬气地将这个妖鬼之主赶出阴山氏的大门,就像之前他上门送聘礼的那次一样。
“进来吧。”
五叔祖白了他一眼,搓着掌中玉珠道:
“还有你那些妖鬼下属,鬼侍仆役,府中已安排好他们的住所,自会有人接引他们——外面还下着雪,连把伞都不撑,真是年轻不知养身,去把伞给他们。”
檀宁瞠目结舌。
“叔祖,他敢那样对琉玉说话,你还给他伞?”
她挪到五叔祖身边,微笑着压低声音质问:
“我们阴山氏的颜面呢!?”
五叔祖状似从容地看向檀宁。
颜面?
要不是前几日琉玉亲自用玉简给他传讯,将墨麟为了完成她的计划所做的一切告知于他,他都不知道他们家大小姐竟将堂堂九幽妖鬼之主当成自己的下属,呼来喝去,出生入死。
九幽妖鬼都快给使唤成他们阴山氏的家臣了,他都担心这个妖鬼墨麟牺牲到如此地步,是想贪图个大的——他们还想要什么颜面?
也不能欺人太甚啊。
接过伞的墨麟面容微松。
纵然知道这把伞并不是给他一个人撑的,然而当他真的从阴山氏的人手中接过这把伞时,仍然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
被这几位族老丢出聘礼,不被允许踏入阴山氏门槛的场面恍惚还在昨日。
但一晃神——
“宴席都已经备好了,你爹娘都等着你呢,今日风尘仆仆,一路颠沛,就先同你爹娘吃过饭再回你的院子休息,内室都叫人提前打扫过,跟你走之前一样……”
五叔祖又瞧了墨麟一眼。
“也腾了位置给你夫君,排场不大的话,你那院子倒也容得下。”
鬼女从后面探出头来,连忙答:
“不大不大!我们东西少少的,要是装不下,还能再少一点,是吧尊主?”
墨麟长睫低垂,借着替琉玉撑伞的动作掩去眸中神色,很轻地嗯了一声。
蹲在门边的琉玉还在同大黄玩,她握着大黄的爪子,在它疯狂想要后退的挣扎中用他的爪子轻轻摸了摸墨麟的那截衣摆。
少女歪着头,小声同大黄嘀咕:
“你是乖小狗,这也是一只乖小狗,两只小狗要好好相处呀。”
第87章
这不是墨麟第一次进阴山氏府邸, 却是他第一次堂堂正正地从正门而入。
圃中有仙鹤,竹尽有幽室,与仙都玉京那些竞相豪奢的世族宅邸不同, 阴山氏虽是天下首富,宅邸却更重雅意。
跟在后方队伍里的山魈行过游廊曲栏,看怪石嶙峋的清池内仙鲤摇曳, 廊庑高处悬着鸟笼花架,说不出何处名贵,但就连小榭明窗上的花纹看着似乎都十分别致风雅。
他扭头对鬼女道:
“难怪尊后嫌咱们九幽土,这样瞧着, 是有点土。”
鬼女毫不自惭形秽, 抬了抬下颌道:
“那有什么,能土到尊后的心坎上也是种本事呢, 对吧尊——”
脱口而出的“尊主”二字被山魈捂了回去,墨麟瞥了两人一眼, 并未反驳。
引路的女使瞧了他们几眼, 掩唇露出了善意的低笑。
众人乘夜雪越过金漆门,只见庭院内翠帘低卷, 明亮如昼,挂在廊庑上的火玉驱散了院中寒气,庭内里里外外已摆了数桌宴席。
细雪穿过院中那株古老苍虬的宫粉梅花,落在树下往来的女使们手捧的食盘上。
玉瘦香浓处,披着一件墨色大氅的红衣青年随手拨了拨案上古琴, 那古琴名为小春雷, 是琉玉十岁那年送给阴山泽的生辰礼。
“寒入玉衣灯下薄, 春撩雪骨酒边香。”
琴声铮铮,飘来青年噙着浅笑的嗓音:
“那边那个敢对我掌中明珠无礼的臭小子, 落座之前,是不是该自罚几坛,向琉玉和她爹娘赔礼?”
话刚说完,就见从旁经过的南宫镜就抄起他桌上酒壶,随手一扬,又干脆利落地放回了案上。
“冬日天寒,你们爹爹这些时日身体不佳,还是移步内室。”
对琉玉和墨麟说完,南宫镜又看向他们身后诸多属下,淡如远山的眉目神色平和。
“从这扇海棠门过去,另设了数十桌,诸位这段时日襄助我女儿,劳苦功高,又远道而来,招待不周之处,尽可相告,南宫镜在此,拜谢诸位。”
方伏藏与众多九幽妖鬼上一刻还在感慨梅树下这位华丽又招摇的贵公子,下一刻又被南宫镜扑面而来的沉静气势所慑,皆不由自主地恭敬回礼。
方伏藏见礼之后,忍不住抬眸打量这二位阴山氏的掌舵人。
难怪阴山琉玉既容色出众,又聪敏过人,还真是择父母优点长大,生来就是要做掌权者……
而下一刻,这个被方伏藏认定的掌权者就如一个寻常少女般,一头扎进了母亲的怀抱。
南宫镜感觉到肩头的衣料洇湿了一小块。
“娘。”少女贴着她的衣襟轻蹭,像小兽一样眷恋地嗅了嗅,“好香,您用的到底是什么熏香?”
就是这个味道。
前世她燃尽身上最后一根群仙髓,想寻到这个气息,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
南宫镜垂眸轻抚着女儿柔软的发丝。
“真是太久没回家了,你娘何时用过熏香?”
歪坐在矮榻上的阴山泽语调幽怨:
“枉我在此处风口上等了你许久,小没良心的,一回来竟只抱你娘。”
众人在女使们的指引下纷纷入席,站在原地未动的墨麟看着琉玉松开南宫镜,缓步走向面露疑色的阴山泽。
“华莲,白萍汀。”
早就得到琉玉吩咐的二人出列。
阴山泽听过二人名讳,知道一个是如今的相里氏家主,另一个是九幽十二傩神中的鬼医,他笑眯眯望着两人道:
“相里氏的那位大宗师早已替我问诊过,连他都寻不出病根,你二人如此年轻,竟有这份自信?”
相里华莲翻出《仙农全书》的拓本在旁准备,看向提着药箱的白萍汀。
温文尔雅的女子一边随阴山泽入内,一边解释:
“华莲虽通药理,但医术所知不多,故而此次是从旁配合,萍汀的医术自然不敢与相里氏的大宗师相比,但除了医术外,也略通一些刀刃。”
阴山泽脚步一顿。
“刀刃?”
庭院里,已经开始吃上了的揽诸回头解释:
“我们九幽的鬼医和寻常仙医不一样,仙医把脉问诊,鬼医破腹开颅,手伤了剁手,腿伤了剁腿,不过不用担心,我们汀姐医术高超,剁碎了也能拼回去的。”
阴山泽看着这位筷子使得极不利索的妖鬼,抿了抿唇,还是忍不住道:
“阁下这句‘不用担心’,听上去似乎很没有说服力。”
琉玉一手挽着墨麟,一手挽着南宫镜,施施然从阴山泽身旁经过,轻哼一声道:
“反正治不好也是死在外人手里,那还不如死在自己人手里,爹爹,你安心去吧。”
阴山泽眨了眨眼,兰玉之质的面容浮上几分委屈愁容,就连一旁的相里华莲瞧见,也不免为这惊心动魄的美丽而惊艳。
……那位镜夫人,啧,真是有点东西。
倒是檀宁听到剁手剁脚瞪圆了眼,想了一会儿,站到阴山泽身旁道:
“我还是留下来陪您一起诊病吧。”
阴山泽大为感动:“好孩子,爹爹没有白疼你。”
“但如果非得剁手剁脚才能治好——”
檀宁望着白萍汀,正色道:
“我也可以帮你摁住他。”
“……”
内室四角燃着千枝烛台。
南宫镜与阴山氏五位族老坐在上首,琉玉与墨麟列坐下席,南宫镜屏退左右,几人在碗盘森列的食案前落座。
琉玉率先开口问:
“——爹爹的病究竟是怎么来的?”
几个族老面面相觑,一副不知从何开口的模样,倒是南宫镜镇定道:
“你爹爹并未得病。”
琉玉不太相信:
“那檀宁所说的咯血是怎么回事?”
南宫镜沉思片刻,指腹摩挲着手边的杯口,决定从头说起。
“在你之前告诉我的那个梦里,你说,你爹爹在众世族结阵封印天门时,背叛人族,做出破坏阵眼之举,导致彰华不得不大义灭亲,当场斩杀了你爹爹和欲上前阻拦的我,之后众人重新结阵,在千钧一发之际险险补上封印,阻止天外邪魔重回人间——是这样没错吧?”
得到琉玉的肯定后,南宫镜道:
“所以这件事,其实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就是那个阵法有问题,你爹是为了阻止那个有问题的阵法,所以才会出手阻拦。”
琉玉也想过这个可能性,但是……
“可天门最终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所有人合力顺利封印,虽然不能完全证实那个被破坏的阵法到底有没有问题,不过这种可能性到底降低了不少。”
琉玉颔首。
“而第二种可能,也是最完美的设局之策——”
烛火摇曳下,琉玉望见南宫镜那双淡然悠远的瞳仁暗如夜色。
“就是有人在这之前,在我们所有人都不知情的情况下,操控了你爹爹,最终导致那一日在天下人面前做出了那等背叛人族的举动,陷阴山氏于万劫不复之地。”
灯花噼啪,一缕幽幽青烟升起,在一室之内荡开。
良久,琉玉才从南宫镜的话语中回过神来。
没错。
这才是最完美的设局之策。
在阵法上做手脚的风险太大,因为不管背后操控者是九方家还是钟离家,目的都是为了排除异己,一家独大。
但要是真的揭开了天门封印,让天外邪魔重新回到人间,神州大地必定生灵涂炭。
他们只想借助天外邪魔的威名达成自己的目的,绝不可能希望这种事发生。
所以,在阴山泽身上动手脚显然更加稳妥。
“……你爹爹赋闲在家,平日多与名士来往,外出不过是参加一些清谈论道的宴会,下手的机会说多也多,但以他的修为境界,能在他眼皮底下用毒用药,成功几率却不大,更何况……迄今为止,就连相里氏的医仙也不清楚对方到底用什么办法控制的他。”
听到此处,墨麟敏锐地捕捉到什么,蹙眉问:
“既然不知缘由,那你们又是怎么发现这件事的?”
南宫镜抬眸望向他,片刻后,摊开掌心。
“就是这么发现的。”
琉玉定睛细看,南宫镜那只从来只有笔杆留下的薄茧的手,如今却赫然横亘着两道疤痕。
她双目漾开几分郁色,追忆当日的景象。
那日常朝归来,南宫镜正与几位朝臣商议东极旸谷水患之事,经过书房外的剑阁时,恰好碰上正在练剑的阴山泽。
几位朝臣素日知晓阴山氏这位公子泽美名在外,却是头一次见识阴山氏的雅剑,一时驻足良久。
感慨这仙都玉京自阴山泽之后,难寻第二位如此风采的世族公子,就连阴山泽一手教出来的弟子九方彰华,在他师父面前也要稍逊三分。
但南宫镜却看出了端倪。
阴山泽继承阴山氏的雅剑,与一招一式蕴含天地大势的仁剑不同,雅剑剑意风流,纵横捭阖之间挥洒自如。
但山樱树下的剑式却过于凌厉,杀气过重,不像阴山泽平日作风。
送走几位同僚后,南宫镜召来亲卫,不动声色地走入他的剑气范围内,唤了一声阴山泽的名字。
若是正常情况,不等南宫镜靠近,阴山泽便会收敛剑气,以防伤到妻子,但这一次南宫镜却清楚看到,直到剑气直逼她面目而来时,阴山泽都没有丝毫偏移收手的征兆。
好在南宫镜身边带了亲卫,这才免于更危险的境况出现。
而回过神来的阴山泽捧着南宫镜流血不止的手,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记忆有片刻的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今日饮了一坛天仙醉,一时兴起,醉而舞剑。
如果不是南宫镜突然出现,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随手舞剑,已经变成了锋芒逼人的杀招,或许直到结束,都不会意识到中途有任何失去控制的时刻。
“……这是,幕后之人在测试能否真的操控爹爹?”
琉玉喃喃道。
南宫镜微微点头。
“我与你爹也是如此作想,如果是这样的话,至少可以证明一件事——此人在阴山氏没有眼线,因为这一次之后,我派人寸步不离地守着你爹爹,发现他又出现了一次这样的情况,说明对方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还在暗中尝试。”
不过就算有眼线,现在应该也没有了。
因为就在琉玉回来之前,南宫镜告诉她,南宫曜身死与阴山氏失去半数坊市的消息传回仙都玉京后,府邸内仆役亲卫都有动荡。
南宫镜趁机裁撤了不少人手,层层筛查,如今能留在府邸内的,要么是家生子,要么就是阴山氏底下几个坞堡内自幼培养的人。
这些人放在其他世族,也可称为死士。
阴山氏如今也算是生死存亡之际,的确到了启用他们的时候。
琉玉听到此处,一时觉得背脊发寒。
是九方家?
还是钟离家?
她甚至觉得,暗中控制她爹爹这件事,与这两家的行事作风都不太相似,难道还有其他世族参与?
一旁的墨麟听过了这其中曲折,一时也心情复杂。
从前阴山泽在跟他提起阴山氏为何不能直接摧毁无色城时,也提过世族制衡之道,那时他虽然表面没有异议,但心底也暗暗想过——
阴山氏已经成了世族之首,想做什么,难道还有人能阻拦?
直到此刻身处局中,才发现阴山氏这个世族之首,背后藏着多少觊觎,多少算计。
他看向身旁面色沉凝的少女。
也难怪前世她无力回天。
这样的局面,这样不知多少人的处心积虑汇聚而成的算计,她独自一人要如何应对?
墨麟道:
“所以,咯血并不是生病,而是你们做出的对策?”
“没错。”南宫镜垂眸道,“就算一时寻不到解除这种控制的办法,也不能任由对方摆弄,以他的身份和实力,都太危险了,所以我们寻了一种名为束魂的咒术。”
这种咒术,原本是用来医治离魂症。
而阴山泽给自己下的束魂,则是将自己的意念游丝与炁海相连,修者行炁,炁随神动,炁动而神未动,束魂则会在体内拉扯,强行令他清醒过来。
缺点就是,束魂拉扯之时,五脏六腑都会被其割伤,阴山泽时不时咯血的缘故就来源于此。
琉玉听完南宫镜的话,久久未有言语。
片刻后,她拿起案上竹筷,开始进食。
“九方家和钟离家如今还不知道我就是即墨瑰,但他们一定从墨麟回归仙都玉京中得到了危机感,所以下一步,他们应该还是会对我们下手,等彻底蚕食了阴山氏后,他们才会放心。”
琉玉一边填饱肚子,一边趁着间隙时开口道:
“后日,是灵雍学宫每年的入宫考核,钟离家为了让燕月娘一举成名,让天下人看到钟离家的实力,很有可能传她《仙工开物》的秘术,如果那一日能接触到月娘,确定她已经得到了《仙工开物》的传承——那么钟离家,就是我们第一个要铲除的敌人。”
墨麟静静地看着她的故作镇定。
四叔祖思索着开口:“你觉得,你爹爹的事与钟离氏有关?”
“钟离氏善机巧法器,目前最有可能。”
“那倒也是……”四叔祖说完才注意到琉玉的吃相,“你这孩子,几天没吃饭了?”
所有人愕然看着风卷残云般扫清了一碗饭的琉玉。
她甚至还将空碗递给了后面的朝暝,示意他再送一碗饭进来。
五叔祖第一反应就是看向一旁的墨麟,咬着后槽牙道:
“定是跟这个泥腿子学的……”
他们家琉玉虽从前也不拘礼,但何时如此粗鲁过?
不是被那妖鬼带坏的还能是谁!
然而定睛一看,那泥腿子出身的妖鬼竟然几乎没有怎么动案上碗碟,连竹筷都规规矩矩放在筷托上,没有分毫失礼之处。
这夫妻俩怎么回事?
怎么跟彼此换了个人似的?
琉玉瞥了五叔祖一眼,继续说了下去:
“既然爹爹的事说完了,我也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说。”
南宫镜面不改色地托着腮看向她:
“哦?莫非有喜脉了?”
原本面色如常的琉玉措手不及地愣了一下,双颊瞬间泛红,她拔高声音否认:
“当然不是!怎么可能!娘,你根本就不是开玩笑的料!别学爹爹了!”
南宫镜听了这话也不恼,淡声问:
“那是什么?”
琉玉气息稍平,环顾众人,这才将视线落在墨麟身上。
“是关于九方家从钟离家夺走的那个傀将的事。”
第88章
西屋内熏香袅袅, 一支宫粉梅花斜插在白瓷瓶内,意态清奇地舒展着枝条。
“——从后面真的看不见吗?鬼医大人,可否再拿一块铜镜来让我仔细看看?”
正在收针的白萍汀好脾气地在后面替他举着一块铜镜, 一旁写药方的相里华莲瞥了好几眼,还是忍不住道:
“阴山家主,剃掉的那块头发只有指甲盖那么大, 就算是束发也不可能露出来的。”
阴山泽拨了拨那一头乌木般浓黑泛着光泽的长发。
即便是反复对镜自揽,这位容色秀致的贵公子也举止风雅,并不显得阴柔造作。
“可入夜翻身时,说不定会被瞧见啊。”
他柳眉微蹙, 秋水如泓的双眸泛着涟涟波光, 那般苦大仇深的模样,仿佛头上秃了一块跟天塌下来似的。
白萍汀淡笑道:
“阴山家主玉山之姿, 这一点瑕疵无损您的美貌——或者,除了一些凝血补身的药物外, 我再额外给您开一些养发的药方。”
听了这话, 阴山泽的眉眼如兰花初绽,万般风华无声无息地在众人目光中舒展开来。
“好呀, 多谢鬼医大人了。”
相里华莲叹为观止。
檀宁却无甚反应地垂下头。
虽然知道就连相里氏的医仙都无能为力,其他医师更是希望渺茫,但方才见到这位叫白萍汀的鬼医缓缓摇头时,檀宁还是难免失落。
恰在此时,外面传来脚步声。
从主屋而来的朝暝附耳在阴山泽旁低语几句, 长睫轻颤, 阴山泽起身欲向主屋而行。
檀宁正要跟上, 却见阴山泽忽而回头道:
“你娘入席用膳了吗?”
檀宁道:“还没有呢,娘说今夜事多, 怕诚伯一人忙不过来,想等安顿好大家之后再来。”
“诚伯他们提前用过膳,你娘可没有,去请你娘过来吧。”
檀宁迟疑着点点头,视线又落在朝暝身上。
阴山泽摸摸她的头,浅笑道:
“就这么想看我们去给你姐姐撑腰?”
“才没有。”檀宁立刻否认,“我去找我娘!”
看着檀宁故作不屑的背影远去,阴山泽拜谢过白萍汀与相里华莲后踏出门槛,一贯从容含笑的神色难得沉凝,他对朝暝道:
“——什么傀将?傀将怎么会是墨麟?你从头到尾再同我仔细说一遍。”
另一头,主屋内的墨麟听到阴山泽靠近的脚步声,撤去了笼罩主屋的势。
然而推门而入的阴山泽在与他对视之时,脚下却似乎像被什么绊了一下,差点跌了一跤。
琉玉眨眨眼道:
“真剁腿啦?”
白象牙柄的腰扇轻敲了一下琉玉的脑袋。
在南宫镜身旁入座后,阴山泽才向墨麟投去格外复杂的目光。
“……我就觉得之前见你手中那条发带似曾相识,原来不是一见钟情,而是早有图谋。”
墨麟并不否认,坦然接受阴山泽的打量。
阴山泽不是不知道自己这个女儿受欢迎的程度。
修行上被人夸“同辈翘楚,天纵之才”,容色上被盛赞“巫娥出峡,宓女凌波”,阴山氏的大小姐无论走到何处,都是鲜花着锦,万人簇拥。
只是阴山泽更清楚,世人爱美,多只爱其光鲜之处,捧得太高,所爱就只是幻象。
要么生出占为己有的执念,要么生出不可得便毁之的恶意。
这些都不是好事。
阴山泽很长一段时间都为琉玉未来的姻缘发愁。
可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这个当初他最不看好,认定以琉玉的脾气嫁过去一定会成怨侣的妖鬼,竟然真的实践了当年跪在南宫镜面前说的那番话。
——为她不堕凡尘而生,为她心之所愿,纵死无悔。
阴山泽缓慢地咀嚼着这番话。
这样的话世人皆会说,可真正能够践行到如此地步的,恐不多见。
也难怪琉玉会被打动。
还在今日特意将这件事全盘托出,不就是为了将夺回傀将之事,纳入他们的计划中吗?
阴山泽眼珠轻转,看向一旁久久未有言语的族老们。
“我记得,是哪位叔父曾言,说‘就算妖鬼墨麟与我们一条阵线,也未必能当好琉玉的夫君’,还说等诸事了结,让琉玉多见见世面,挑个更好的——不知叔父觉得哪家郎君,能称得上这个更好?”
五叔祖默默挪开视线,手中玉珠转得飞快。
琉玉偏头冲墨麟眨眨眼。
她亲自选的夫君,自然是天下第一好呢。
四叔祖掩饰地咳了一声:
“不过是几句戏言,无需当真,现下还是谈正事要紧……按琉玉方才所言,我倒觉得无论是九方家还是钟离家,竟都不是最可怕的敌人,这个天外邪魔,竟有逆转时间之力,要是真有这等本事,我们今日所做一切,岂不都是一场虚无?”
这话得到了其他几位族老的赞同,众人神色沉沉,满目忧虑。
阴山泽却倚坐在凭几旁,懒洋洋道:
“这天随时都会塌下来,难道咱们就要提前上吊吗?人如蝼蚁,活在这世上一日,就要挣一日的命,别管天外邪魔有没有能力再启动一次宙阵,我们只按部就班,除我们眼前的敌人就是。”
墨麟思忖片刻,开口问南宫镜:
“昨夜城外千人流民军截杀,若非镜夫人派来的部曲,以及兵分两路与我们在城外汇合的申屠氏部曲,我们恐怕免不了伤亡惨重,镜夫人如何能未卜先知?”
“你在仙都玉京有【鬼蛱蝶】这样的暗探,我在中州王畿自然也有我的人。”
南宫镜气定神闲地夹菜。
琉玉蹙眉:“您的意思是,流民军和少帝有关?”
南宫镜道:“这不是你告诉我的吗?在前世,帝主为了帮助被世族围剿的你,暴露了流民军玄武蝉的存在,否则就连我也不知道,帝主竟然会别出心裁,征那些流民为自己的直属军队。”
“也就是说,有人控制了少帝,夺走了他手中的直属军队?”
南宫镜颔首:
“有可能,我撤去了不少从前拱卫王畿的力量来保护阴山氏,阿曜也暂时蛰伏,如今钟离灵沼即将与帝主完婚,成婚后便是名正言顺的大晁帝后,帝主便彻底在她掌控之中了。”
想到今日明显是来看琉玉笑话的那位钟离氏四小姐,墨麟扯了扯唇角。
“倒是很有野心,就是不知道她的实力,能不能配得上这份野心。”
琉玉一言不发,似是陷入沉思。
直到这场宴席结束,她的心头仍然笼着几分疑云。
既然九方家都能调动神州玉玺,那么钟离氏掌控了少帝手中的流民军,也并不奇怪。
只是……
还有一种可能。
一种不太说得通,但也不是没可能的可能。
琉玉回头看了眼内室的南宫镜。
她召来了随琉玉一行人回来的申屠襄,不知在同他谈些什么。
“琉玉小姐。”
一道柔软恭顺的声音唤回了琉玉的注意。
女子碧衣素容,乌发里只插了一支玉簪,但清绝姿容越是素装,越如出水芙蓉般天然绝俗。
只可惜美人神情呆木,气质怯弱,折损了几分灵动之美,此人正是檀宁的生母柳娘。
螓首蛾眉的女子匆匆瞥了墨麟一眼,随即低垂眼眸道:
“即墨氏之事,夫人并未瞒着我,不过琉玉小姐放心,若无吩咐,我不会告诉宁宁,影响小姐与夫人的计划。”
檀宁倾慕九方彰华多年,阖府无人不知。
柳娘也是知道这点,才会一见琉玉第一反应就是赌咒发誓,生怕琉玉怀疑檀宁。
琉玉瞧着她久久不语。
低眉顺目的柳娘见琉玉不说话,更加心情忐忑,误以为琉玉不信任自己,气恼南宫镜将如此重要的事透露给她一个外人,忙道:
“琉玉小姐若是不放心,可以用咒术,用什么毒药之类的,干脆抹掉我的记忆……”
“哪有这样的毒药啊。”
柳娘听到眼前的少女轻笑了一声,下一刻,竟轻轻地拥住了她。
“柳姨全都知道也没关系,告诉檀宁也没关系,一家人岂有不放心之理?”
柳娘被琉玉的双臂轻轻抱着,浑身僵硬得宛如木雕。
待反应过来琉玉说了什么之后,那双桃花眼一点点,缓缓睁大。
直到墨麟与琉玉走出很远,站在原地的柳娘才动了动,抬手飞快地蹭了一下眼角。
她一直知道,镜夫人的女儿并不是坏人。
只是这份好突然落在她身上,真是……叫人有些措手不及-
“就是这棵树吗?”
墨麟本以为琉玉拉着他是要回她的院子安顿,却不想顺着小径七拐八拐,竟拐来了阴山泽书房附近的那株山樱树下。
当初,也就是在这里,琉玉给他留了纸条,赠他伤药。
“可惜还没到开花的时节,光秃秃的,好像和我看到的一点也不一样。”
见少女站在山樱树下饶有兴致的追忆,一种微妙的尴尬在墨麟心底升起。
“……既然没什么好看的,那就早些回去安置。”
琉玉转过头瞧他。
“怎么,迫不及待想看看我的房间?”
墨麟刚想否认,随后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说的不是现在的他,而是她在过去的记忆里看到的那个他。
以及他当时的那些念头。
墨麟忍耐地闭了闭眼道:
“……你到底看到了多少?”
琉玉不置可否地弯了弯唇。
虽然她当时在识海中并不能清晰窥见他每一个想法,不过情绪相连,他的想法很容易就能猜到。
“你猜?”
墨麟在她模棱两可的语气中难得有些忐忑。
但下一刻,少女伸出手轻轻与他十指相扣,就这样光明正大的牵着他,走过他记忆中用着不属于自己的脸,带着沉重责任而独自前行的路。
这一次她什么也没说。
墨麟任由她牵着,柔软温热的指尖有一种奇异的力量一点点浸入心脏,交叠的掌心有些潮湿,但墨麟却只是将她柔软的手攥得更紧,一点也舍不得松开。
穿过一重海棠门,是他从前从未踏足过的后院。
琉玉作为阴山氏未来的家主,住的院子仅次于主院。
因她爱赏花练剑,刚入院门,就见梅花正艳,山樱含苞,花圃内还有许多冬日开的草花,一年四时,无论什么季节总是花卉不绝。
还有一处演武台,旁边应是一株海棠树,春日棠花纷飞,她在树下练剑,可以想象是怎样的景色。
内室早有女使等候,备好了洗手沐浴的一应用具。
墨麟环顾内室。
无论是隔断的珠帘,还是屏风上绘的仙鹤图,甚至是纱帐上绘的花纹,都处处看得出琉玉的喜好和从前生活的痕迹。
她就在这里长大。
从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小团子,一点一点,长成了如今这个金尊玉贵的少女。
一路风尘仆仆,琉玉回到自己闺房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沐浴,足足泡了半个时辰,用香露熏得从头到脚指头都是香的,她才在女使的侍奉下换上寝衣出来。
墨麟只用了她一半的时间便已拾掇好自己。
桌上不知何时做出一堆信笺,琉玉绕过屏风出来时,他正在看那些秘信。
“……灵雍学宫今年入学试炼的名单?你的鬼蛱蝶连灵雍都能渗透进去呀。”
站在他后方的琉玉弯下腰,将下颌抵在他肩上,细细看过上面的内容道:
“燕无恕?他不早就是灵雍的人了吗?”
墨麟冷嗤了一声:
“他惹怒了钟离灵沼,连灵雍也不让他待了,但此人野心勃勃,竟攀上了姬氏之女,靠着姻亲关系达成了灵雍入学的标准。”
琉玉只短暂地讶异了一下,主要是讶异姬氏这样的书香门第,以燕无恕寒门之身,连入赘恐怕都不够格吧。
“每年入学试炼的第一名都竞争激烈,各世族无不想以此扬名,原本按照月娘的实力,夺得第一应该十拿九稳,可燕无恕这样横插一脚……”
琉玉笑了笑:
“钟离氏要么选择让月娘延迟一年,要么就得拿出点真东西让月娘夺魁。”
既然到了今日月娘都还在名录之中——
也就是说,月娘已经得到《仙工开物》传承的几率不小。
“我也有一封秘信要给你看。”
琉玉隔空取来芥子袋,拿出龙兑城那边传来的信笺。
墨麟顺手揽过琉玉,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才接过她手中的信扫了一遍。
他缓缓抬眸:
“这是五日前的消息,钟离氏与九方氏共邀即墨瑰前来仙都玉京,要与即墨氏商谈年后的粮草生意?”
“不只年后,恐怕是未来数年的粮草。”
琉玉轻轻勾着他的脖颈,自上而下地望着他道:
“看来我们妖鬼之主在边境连夺三城,而城内井然有序,不乱分毫,把这两家都吓坏了。”
墨麟凝视着她的眼。
“没有你,他们不会怕。”
原本侧坐着的腿被他分开,他托了托琉玉的大腿,让她能稳稳跨坐在他身上。
“那即墨小姐打算如何出现在仙都玉京?”
“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就已经让龙兑城那边的人安排我的替身出发了……”
长睫扫过她的锁骨,细密的吻轻轻落上时,琉玉勾着他脖颈的手攥紧了几分。
“……明日,他们应该就能抵达玉京,反正这几日‘阴山琉玉’有充足的理由不出现在众人面前,而即墨瑰,不管出现在灵雍,还是出现在妖鬼之主的身边,都合情合理。”
墨麟想到鬼蛱蝶传回的情报。
不论城池规模,单论手握《仙农全书》,掌握天下半数粮草的实力,就足够即墨氏跻身二等世族之列。
而且,也有不少世族已经开始猜测,妖鬼墨麟之所以能和平攻下边境三城,定是有充足的粮草在背后支援——和即墨氏绝对脱不了干系。
即墨瑰这个名字,早就不知在世族幕僚的口中被提及了多少次。
“合情合理?”
他的吻缓缓而上,缱绻落在颈侧。
“你知道申屠襄看我都是什么眼神吗?”
琉玉故作不知:“什么眼神?”
“他不知你和即墨瑰是同一人,还以为即墨瑰与我联手,是因为她是我的情人。”
“情人啊……”
柔软纤细的手指顺着衣襟,探入他怀中,琉玉无辜地眨眨眼:
“那很快会有更多人这么认为了。”
伏在她耳畔的喘。息愈发粗。重,他扬起湿润如碧潭的双眸望着她:
“我妻善妒,若是被她知道,不知即墨小姐能扛得住几剑?”
粗粝的指腹攥住她的腿,一点点缓慢地下压。
“一剑……还是两剑?”
琉玉咬着唇,凌乱气息里混着几不可闻的哭腔。
“一剑都不行,你出去……”
“不要。”
微凉的唇贴在她眼尾,舌尖轻舔她眼角湿。润,他抱着她伏在窗边,透过院中的宫粉梅花望向今夜明月。
一支梅枝快要伸入屋内,琉玉颤动的发丝勾住梅枝,落下松软雪花。
庭院里竟在此刻传来几声犬吠。
琉玉分了神,朝外张望一眼,墨麟毫不犹豫地伸手阖上窗门,撩开纱帐将琉玉抱回床榻,压着她阴沉沉的警告:
“不许去看它。”
琉玉忍不住笑了笑。
她随手扯下纱帐上悬挂的垂铃,系在了墨麟妖纹蜿蜒的腰上。
“好啊,”琉玉亲了亲他的下颌,眼睛明亮,“只看这只小狗。”
琉玉原本只是想逗逗他。
却没想到他抿着唇沉默了一下,像是缓缓吸了口气,胸腔在她的话语中无声的涨大几分。
——直到第二日一早醒来,琉玉仍然觉得自己耳畔回响着仿佛不会停歇的铃铛声。
第89章
几乎一夜未眠的檀宁在朦胧天光中醒来。
世族贵女朝起夜眠皆有定时, 自檀宁被阴山氏收养之后便谨遵规矩,所以女使入内侍奉时,顶着眼下乌青的檀宁没有赖床, 老老实实地起身坐在妆台前。
“……昨晚怎么回事。”
檀宁掩唇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道:
“大黄为什么在琉玉的院门外叫了大半夜?她不是最喜欢大黄吗,怎么不放它进院子?”
几名女使面面相觑, 小声提醒檀宁:
“小姐忘了?隔壁院子里除了琉玉小姐,还有……那个妖鬼呢。”
原本困倦垂目的檀宁瞬时清醒了几分。
大黄虽说只是三叔从一名狗肉贩子手里捡回来的寻常土狗,并非什么灵兽,但最是护主, 昨夜在院子外断断续续叫到快天明——
该不会是那个妖鬼和琉玉动起手来了吧!?
檀宁越想越觉得极有可能。
连平日那个需要梳半个时辰的发式都不梳了, 檀宁让女使随便梳了个简单发式,随即便直奔族老们所居的幽篁山房而去。
几位族老刚晨起练完功, 正在堂内用朝食,就听仆人来报, 宁小姐求见。
“——几位叔祖昨日商议得如何?”
檀宁面色凝重, 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他们。
“是正面与那妖鬼墨麟撕破脸,还是先从他的下属下手?檀宁以为从下属入手更容易些, 十二傩神的那几个鬼将,瞧着并不是很聪明的样子。”
七叔祖的脑门上正贴着昨夜妖鬼送来的膏药。
据说是那妖鬼墨麟知道他有头风病,特意让鬼医白萍汀与相里氏的家主联手配的,昨夜贴了一晚,果真大有好转。
因此檀宁这么说的时候, 他眯着眼慢悠悠道:
“这个事儿啊, 嗯……不着急, 咱们慢慢筹谋,不是不办, 主要是急不得……你问问你五叔祖呢?”
五叔祖正在盘墨麟昨日遣人送来的青金石手串。
阴山氏不缺珠玉,但九幽却是玉石矿产之地,其中所存最顶级的石料,即便在阴山氏也不多见,就如他手头的这串,色相如天,全无杂色,很难叫人狠心拒绝。
迎上檀宁的目光,五叔祖不免挠了挠脸。
“这个……如今咱们家的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这妖鬼墨麟如日中天,总得避其锋芒,且先忍忍,忍忍再说……”
从幽篁山房离开的檀宁心情沉重。
待她到主屋与阴山泽夫妇共进朝食,见到琉玉后颈上的一小块淤痕时,檀宁的心情复杂得更加一言难尽。
琉玉丝毫不知檀宁所想,只问:
“昨天送去的礼物可还喜欢?”
墨麟对檀宁没什么好感,所以给她的礼物也就不如旁人用心,只随手装了一匣子未经雕琢的红宝石和翡翠,不管是做法器还是做首饰都随她。
檀宁原本还挺喜欢的。
可视线在琉玉的后颈和露出的半截手臂上逡巡,见皙白如瓷的肌肤上片片淤痕,胸腔内的情绪翻江倒海,连她自己都分辨不出到底是喜是怒。
“……那个妖鬼墨麟怎么不在?”
阴山泽刚想说他出门办事去了,就听琉玉道:
“不知道呢,他要去何处,谁管得了?”
其实是为了给【即墨瑰】在仙都玉京寻一处落脚地,墨麟一早便与方伏藏和阴兰若一道去买一间宅院了。
想到临行前墨麟还特意前来拜见过他,阴山泽瞧了琉玉一眼,无奈地笑了笑。
檀宁却显然误会了阴山泽的表情。
她欲言又止地看着琉玉:
“实在不行……你来我的院子住。”
琉玉很遗憾地答:
“我也想,可惜有的人不允许,怎么办?”
檀宁一口气堵在胸口,不敢相信从不低头的琉玉会说出这么憋屈的话。
她可是阴山琉玉!她做事何时管过别人允不允许?
就连出嫁那日,她望着北荒九幽的方向,说的也是“不管那个妖鬼墨麟有多强,我也绝不堕大晁人族的颜面”这样的话。
她怎么能向那个妖鬼屈服?
檀宁恨不得现在就提刀去砍那个在他们阴山氏作威作福的妖鬼。
……国弱则民孱,族弱则人欺。
檀宁豁然起身。
柳娘眨眨眼问:“不吃了吗?”
“我去练功!”
见檀宁怒火中烧得连仪态都不顾的背影,琉玉的唇角压都压不住,阴山泽敲了一下她的头道:
“不是说不讨厌檀宁,要跟她和好吗?”
“和好归和好,但不告诉她也是为了她好。”
琉玉慢条斯理地舀了一勺肉羹,缓缓道:
“比起以前那个只知道围着九方彰华和我转的檀宁,我还是更喜欢记忆中那个在阴山氏遇到危机后,与我并肩而战的那个她。”
那个檀宁失去了她引以为傲的容貌。
但却比任何时候的她,都更闪闪发光。
柳娘悄悄地瞧了琉玉一眼,抿着唇想,这话要是让檀宁听见,也不知会作何表情。
花了半日的时间,墨麟那边顺利定下了一处宅院。
宅院位处玉衡桥以南,东边是天宫仙市,过了伊水就是灵雍学宫所在,位置极佳,价格也不菲。
更重要的是,墨麟并未刻意隐藏自己的身份,因此妖鬼墨麟在玉京购置宅院的消息很快就在仙都玉京传开。
“——据说那妖鬼墨麟签订房契时,屋主多嘴,恭维了一句‘此宅能做九幽尊主在玉京的私宅,真是蓬荜生辉’,你猜那妖鬼说什么?”
演武场的台阶上,九方少庚随手抛了一粒果脯,用嘴稳稳接住后又道:
“他说,‘不是私宅,是赠人之物’,真是好阔气的手笔,那宅邸可是从前有琴氏的本家,占了半个里坊呢,他这宅子自己不住买来送谁啊?”
四方红墙高围,结界牢固,九方彰华看着伫立于演武场高台上的巨型傀将,心底不禁生出几分震撼。
如无意外,这应该就是照夜元年之后,遗留在这世间最后的邪魔了。
直到这次父亲派他督建演武场,专门关押这只傀将,九方彰华才知晓九方家与钟离家合力将邪魔炼化为傀将之事。
他的手掌贴上傀将冰冷的金甲。
据说这只天甲三十一,连妖鬼墨麟倾尽全力,也不能相抗。
……何等强大的力量。
九方彰华垂下眼眸,回过神来,才回答方才九方少庚的疑问。
“能让妖鬼墨麟屈尊交好,又在仙都玉京并无住处,并且很有可能近日会抵达玉京的人,你觉得会是谁?”
支着腿懒坐在台阶上的少年忽而一顿,缓缓坐直。
“即墨瑰?”
九方彰华淡声道:
“以申屠襄的性格,不会臣服于妖鬼,能让他归顺依附的对象一定是大晁世族,玉京已有传闻,妖鬼大军围城两月而不缺粮草,背后有即墨氏的手笔。”
申屠襄随妖鬼墨麟入京的消息已经传遍仙都。
但许多人都以为,申屠襄投靠的是妖鬼墨麟,但九方彰华这么一说,他才后知后觉回过味来——
申屠襄世代戍守边境,有妖鬼前,挡的是九幽的蛮族,有妖鬼后,他们的职责是抵御妖鬼。
申屠家忠肝义胆,大晁人尽皆知。
比起投靠妖鬼,的确是归顺于即墨瑰更有可能。
如果是这样的话——
相里氏的粮草,申屠氏的炼器工坊,阴山氏在西境虞渊的坊市。
再加上龙兑城内已经修建完工的诸多仙道院。
不限门第,只看天赋培养修者,虽然短期内会是一个无底洞,但时日一长,人才不断涌现,这些人都是即墨氏的可用之才。
粮草、法器、资财、修者,这些分开看并不可怕,但加起来,谁敢说即墨氏的实力还是一个二等世族?
“那她现在到底站在哪头?”
九方少庚想不明白了。
“之前与钟离家交好,现在又帮着妖鬼墨麟,她到底想什么呢?”
“就是要弄清楚她如今究竟是何立场,两家才会邀她来玉京。”
九方彰华淡淡扫过弟弟的面庞。
“家中已经危机四伏,所以,少庚,不要去四处散布琉玉的笑话了。”
骤然被长兄挑破自己这两日之举,九方少庚也并无窘迫,他手肘撑着台阶,有一搭没一搭地抛着手中果脯,无所谓道:
“危机四伏才好,看到老头子被一个小姑娘弄得焦头烂额,长兄难道不解气吗?”
仿佛随口道出一句话,平淡的语调下却藏着压抑克制的陈年积怨。
九方彰华没有回答。
“至于阴山琉玉嘛……”
少年又丢了一粒果脯入口,眼底笑意恶劣。
“我说妖鬼墨麟看不上她不是实话吗?待日后阴山氏覆灭,她被那妖鬼休弃,长兄若是不嫌弃,纳她做个妾室也就算了。”
听到这样轻贱的话,九方彰华下意识地蹙起眉,语调骤冷:
“妖鬼墨麟对琉玉态度恶劣,反倒给即墨瑰添置宅院,你觉得,他是看上谁了?”
九方少庚面色忽变。
“不可能!”
他的目光追随着九方彰华拂袖而去的背影,还在不停否认:
“那是他垂涎即墨瑰手里的粮草!绝对和她本人没关系,他连阴山琉玉都看不上,怎么可能……绝对不可能!”
妖鬼墨麟?
和即墨瑰?
她身边不是有个妖鬼夫侍?
难道她就好这一口?
……什么品味!
九方少庚心中不屑,但不屑之余,又生出莫名的烦躁。
话是这么说,但直到第二日灵雍入学试炼,这个念头还是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向白羽孔雀车外张望。
灵雍入学试炼,是仅次于论道大会的盛事,又逢除夕,不只是仙都玉京,各地不少世族都会远道而来,有的是送自家子侄入试,有的是单纯看个热闹。
也有许多自身无法修行的平民百姓,对这些出身高贵的世族子弟万般追捧,也会来一观盛事。
九方家与钟离家邀请即墨瑰来玉京,就是以此今日盛事为借口。
抵达灵雍时,学宫内已人满为患。
“……你们听说了吗?”
三五成群的世族子弟们聚在一起,聊着仙都玉京这几日来最热门的话题。
“那个妖鬼墨麟,借着陪阴山琉玉回门的名头到了玉京,在天枢大街对阴山琉玉呼来喝去也就罢了,来了三日,竟没在阴山氏府邸待多久,倒是为即墨氏的那位家主忙前忙后,”
“就算是想拉拢那个即墨小姐,送宅邸这种事,交给属下去办也就罢了,他居然还亲力亲为,一应大小家私,竟都是他亲自圈点挑选的,你们说,这正常吗?”
“真不敢相信……”
那人咂舌,一副匪夷所思的表情:
“怎么会有人娶了阴山琉玉不知珍惜,竟对其他女子示好,这可真是……”
“怎么就不可能了?”
九方少庚迎着这些玉京世族的目光拾级而上,神情散漫,不屑道:
“阴山琉玉有什么了不起的,也就是冲着那张脸才叫人高看一眼罢了,同样不满二十岁,人家即墨瑰出身寒门,凭一己之力抬高了整个即墨氏的地位,且比阴山琉玉突破八境的时间更早——她若有机会入灵雍,当初的灵雍魁首还不一定是谁呢。”
即墨氏崛起时间太短,玉京世族对即墨瑰更是了解不多,听九方少庚所言,不少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
又知道九方少庚与阴山琉玉有旧怨,有人揶揄:
“真有这么厉害?少庚,平日可不见你这样夸谁,该不会是为了显得你丢掉相里氏不那么伤面子,故意抬高对手吧?”
九方少庚冷眼瞥去:
“就你那点实力,即墨瑰都不用动手,只放出定势,你连法器都取不出来。”
旁人又笑:“听上去怎么还怪欣赏她的?”
“是又如何?”
九方少庚的回答令周遭不少世族都有些诧异,众人面面相觑,从字里行间倒是听出了几分别样的暧昧意味。
这个即墨瑰竟然能让一向眼高于顶的九方二公子另眼相待。
这位二公子,就连阴山琉玉都不屑一顾呢。
九方少庚今日之语,固然有他本人对即墨瑰的看法,但也有九方潜的授意。
不只是他,钟离氏那头亦得到了同样的告诫。
“——我不管你与即墨瑰从前有什么旧怨,不管当初是不是撕破脸皮打得不死不休,今时不同往日,家主要我们与即墨瑰交好,灵沼,收起你的臭脾气,否则不管婚期还有几日,当初能换掉二姐,今日也能换掉你。”
钟离氏的大姐烟芜对钟离灵沼肃然道。
后者的眉头拧得几乎能打结,但又很快松开。
大晁帝后之位,她不会让给任何人,为了这个目标,她付出了那么多努力,绝不能因为一个即墨瑰而毁于一旦。
“……我明白。”
钟离灵沼缓缓吐出一口气,又朝大姐投去锐利视线。
“但我不喜欢你同我说话的态度,我的未来夫君是当今帝主,你的夫君只不过是一个二等世族之子,姐姐,你不觉得你的态度应该再尊敬些吗?”
钟离烟芜轻轻抚摸着妹妹的身上那件洁白昂贵的羽衣,笑意冷冽:
“帝主?你以为帝主就能高过我们钟离氏?我为钟离氏所做的贡献不比你低,我不仅是家主的女儿,也是祖母最喜欢的孙女,你想让我对你恭敬些,只怕还不够格。”
钟离烟芜的视线越过她的肩膀,朝后方望去。
“收起你的无能之怒,即墨瑰来了。”
还有……走在她身旁的容色妖异的青年。
妖鬼墨麟。
这两人,竟然是一道来的!
灵雍学宫山门外的喧嚣声,骤然平息了几分。
无数人的视线落在了这两张生面孔上。
今日妖鬼墨麟只带了十二傩神中的四名鬼将,没了当日入京的声势浩大,倒能让学宫外的众多世族近距离看清这几名妖鬼究竟是何模样。
跟在妖鬼之主身后的蓝衣少年腰跨弯刀,瞧着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眉眼清冽锐利。
另一个身型矮小的少女面含甜笑,半点不像妖鬼,倒像个乖巧活泼的邻家妹妹。
在她身后的红发妖鬼才更符合世人对妖鬼的印象,不过也仅仅是因为气势外放,神情桀骜,而非有什么怪异之处。
走在最后的白衣女子,气质温和,仪容静雅,若不是与他们并行,只怕说是世族之女都有人信。
而率领着四名妖鬼的青年——
大晁人崇尚美姿容。
便是十恶不赦的凶犯,若是有一张好皮囊,世人也要怜悯三分。
从他们眼前缓缓走过的这位妖鬼之主,显然生了一张足以令所有人暂时忽略他身份的皮囊。
……简直像是从鬼气森森的林间走出来迷惑世人的妖异之物。
奇怪的是,与他并肩而来的少女分明容貌平淡,五官唯有一双眼称得上灵动清秀,但走在这位妖鬼之主身旁,却并未被他气势与容色所压,令人无法忽略她的存在。
“即墨小姐。”
钟离烟芜第一个上前,自我介绍了自己的身份后,便对她笑道:
“真是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年轻,也难怪我四妹当初与即墨小姐交手之后一直对你念念不忘,还想再得你指点一二,对不对?”
最后一句话是对着她身旁的钟离灵沼所说的。
钟离灵沼的视线还停留在墨麟身上。
这般近距离细看,更能体会到妖异容色带来的冲击性,但紧接着,钟离灵沼想到的却是这个妖鬼之主夺取申屠氏三城后,不滥杀一人,不波及无辜百姓,军中有擅自劫掠者,当场斩杀的事迹。
比起皮囊,这般魄力手段,似乎更叫人高看一眼。
尤其是此人对阴山琉玉不假辞色,甚至令其当众颜面扫地,成了玉京城内的笑话,钟离灵沼每每想到此处,都颇觉快意。
她视线转而落在即墨瑰身上。
只是与即墨瑰扯上关系,这点又让钟离灵沼不悦。
琉玉与钟离灵沼多年宿敌,她眼珠子一转,琉玉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早知道就不让墨麟打扮得如此招摇。
怎么又叫钟离灵沼盯上了。
琉玉皮笑肉不笑道:
“灵沼小姐真想得我指点?”
钟离灵沼面无表情,眼神冷寂:
“当然,即墨小姐天赋卓绝,同龄人难以望其项背,灵沼若能得即墨小姐指点,三生有幸。”
琉玉笑着摇头:“听着不像真心话,有些阴阳怪气,看来灵沼小姐还是对我记恨在心呢。”
钟离烟芜冷冷扫了她一眼。
“怎么……会。”
以钟离灵沼的身份,何时有过这样需要曲意逢迎的时刻,几乎是咬着后槽牙挤出一丝浅笑。
“当初不过是当初立场相悖,并非我本人对即墨小姐心存敌意。”
琉玉笑眯眯瞧着她:“也就是说,败在我手下,你是心服口服咯?”
见钟离灵沼佯装平静的面容陡然碎裂,露出底下熊熊燃烧的自尊心,他忍俊不禁地朝琉玉瞥去一眼。
怎么就连欺负人也会那么可爱。
“……当、然。”
“当然是什么意思?”琉玉眨眨眼,“当然不服?”
众目睽睽之下,钟离灵沼简直恨不得扑上去掐死眼前少女。
可大姐的视线压在她头顶。
不仅不能流露任何不顾大局之举,还要抿出一个足够落落大方的笑意,道:
“当然服气。”
钟离烟芜也忍不住翘了翘唇角。
她对这个争强好胜、恨不得将全家姐妹都踩在脚下的妹妹没什么好感,见她难得吃瘪,竟也有几分快意。
钟离烟芜道:“既然化干戈为玉帛,即墨小姐不如随我们一道,钟离氏预留了席位,正好让即墨小姐瞧瞧这些时日月娘的进步……”
“那还是我们九方家预留的位置更靠前一些。”
九方少庚的声音压她一头,由远及近而来。
一听这声音,墨麟面上的笑意就消失得彻彻底底。
抬眸望去,果然见九方家的兄妹三人朝他们而来。
“正好即墨小姐与九幽尊主一同抵达,今日九方家的族老特意命我们兄妹三人前来相迎,不知二位是否赏脸?”
九方彰华面含浅笑,全然看不出当日与墨麟在天枢大街时的那点不愉快。
“即墨瑰,”九方少庚拧着眉头出声问,“你们怎么会一起来啊?”
在场所有人都有这个疑惑,只是没人如这位二公子一般,敢这样直接问出口。
琉玉随口答:
“在御道落车时巧遇,便一同进来,有什么不妥吗?”
当然不妥。
很不妥。
“妙仪,”九方少庚没好气地怼了怼妹妹,“你说有什么不妥。”
妙仪早就做足了准备,将纸板两手举得高高,都快怼到墨麟的脸上。
【有妇之夫在外要注意和女子交往的分寸贞洁是男子最宝贵的东西男子不自爱就像烂叶菜不守夫道的男子是要被浸猪笼的!!!】
纸板只在墨麟眼前晃了一眼就被九方彰华没收。
“小妹失礼了。”
仿佛无事发生,心理素质极佳的九方彰华面色沉静。
“所以,二位可决定好,到底要入哪边的席位了吗?”
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却在不动声色间卷起了一股肉眼难辨的暗流。
所有人屏息,视线汇聚于眼前二人身上,等待着这二人做出能够影响玉京未来局势的抉择。
学宫内的吞星阁之上。
与南宫镜一同看着此景的学宫宫正姬彧摇动羽扇,轻启唇音:
“短短一年时间,竟将仙都玉京的局势搅和成这副模样,你们阴山家的小孩子还真是了不得。”
南宫镜负手而立,目光扫过身旁老者。
“小打小闹罢了,还是这位前辈家中的后辈,实在有些惊人,世人都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能想到,看似孱弱的幼蝉,背后也藏着玄武之能?”
慕苍水——或者应该叫慕容沧,那张苍老面容下,唯余一双眼还能依稀瞧见昔日的澄明。
“玄武之能?不过和九方潜那个老头子一样,藏于暗处,诡谲算计而已,算计得再多,也怕一力破万法。”
望向中州王畿的目光缓缓垂下,落在琉玉和墨麟的身影上。
慕容沧面容慈和,嗓音透着一种温和的冷意:
“就让这两个孩子,送那一老一小上路吧。”
第90章
檀宁刚从御道落车, 就从几个交好的世族贵女口中得知了学宫外发生的事。
待她匆匆行至擎云台时,果然见不远处悬绕一周的二层楼台上,东南方向坐着一片格外显眼的人。
“姬彧先生可真是会和稀泥啊。”
檀宁身旁的友人小声嘀咕:
“竟将钟离家、九方家的人都安排在了位置最佳的那片, 又让那个妖鬼墨麟和即墨氏的家主居中正坐——虽说远来是客,但这不是明知道这两家想拉拢即墨瑰,所以故意让这两人夹在中间避免冲突吗?”
世族重坐席排序之礼, 自阴山氏露出颓势之后,学宫就在为哪家世族居尊位而头疼。
现在好了,妖鬼墨麟与即墨瑰都是他们自己想争取的盟友,也是他们自己邀请来的客人, 占了尊位, 谁都不会当众表露不满。
唯一敢当众不满的只有檀宁。
她岂止不满,她简直快气炸了。
她看不惯琉玉过得太顺风顺水是真的, 但没想到有人践踏琉玉的尊严时,自己也同样看不惯。
琉玉弃了家, 舍了亲人, 千里迢迢嫁给他,他却对她弃若敝履, 转头对另一个女子殷勤备至,还堂而皇之与此女同进同出,让琉玉成为整个仙都玉京的笑话。
他怎么敢!
“你跟这个即墨瑰,到底什么关系?”
被突然冒出来的檀宁挡住了视线,垂袖雍容倚着椅背的玄衣妖鬼缓缓抬眸, 湿冷如苔的眼默不作声地望着她。
周围几家世族都朝檀宁投来瞩目, 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今日阴山氏除了南宫镜, 就连阴山泽都未露面,想必就是为了避开这样的尴尬场面。
偏偏这个二小姐却不知进退, 看不清阴山氏如今地位,还敢当面质问。
这位妖鬼之主看上去并不是会给人留面子的那种人,真惹恼了他,在大庭广众下说出什么话,恐怕才更让阴山氏下不来台吧?
檀宁冲上前来说这番话,本就是一时冲动。
听到周遭议论,这才顿时清醒几分。
阴山氏并非昔日的阴山氏,妖鬼墨麟也不是那些讲究体面的世族。
他若恼怒,当众对阴山氏不敬,她又能做什么?
檀宁站在此处,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力量微薄,哪怕想要维护家族,似乎也只是在给家族添乱。
“宁宁,”九方彰华适时出声,替檀宁解围道,“这里尚有空位,到这边入座吧。”
檀宁缓缓抬眸,眼神里带着几分委屈和依赖。
琉玉见状却眯了眯眼。
“——我们是何关系,与你有什么关系吗?”
原本已经准备忍下这口气的檀宁脚步一顿。
她一回头,正对上琉玉充满挑衅与戏谑的目光,琉玉与檀宁一同长大,太清楚要如何激怒她,果然见檀宁肉眼可见地升起怒意。
“这位就是即墨小姐吧。”
檀宁勉强攒出一个端庄笑意。
“听闻玉衡桥南边的那座宅院,乃九幽尊主出资购置,现在却是即墨小姐与随从下属在玉京的落脚地?”
琉玉靠着墨麟的方向歪坐着,手指绕着头发,无所谓道:
“那又如何?我与尊主一见如故,赠我一处宅院,不可以吗?”
她轻飘飘地用“一见如故”概括了二人的关系,倒叫周围竖着耳朵想知道即墨氏是否与九幽联手的人颇为失望。
檀宁不关心那个,她的脑子里已经满是自己气愤的尖叫声。
真要是合作关系赠一处宅院谁会在意。
但他们两人!
这个坐姿!
当她和其他人都眼瞎吗?就算没有什么暧昧举止,但就这个肢体语言,分明就透着不同寻常的暧昧!
她还想说些什么,忽而被人握住腕骨。
容色如玉的青年缓声道:
“入座吧宁宁。”
檀宁愤懑不平地望着他。
琉玉见此情形,笑了笑:“彰华公子,也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九方彰华对上琉玉意有所指的目光,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古怪,却又一时抓不到端倪。
“……九方家在玉京也有几处闲置宅院,即墨小姐若是觉得玉衡桥那边不够清净,彰可命人修整一二,随时恭候。”
檀宁不敢置信地盯着九方彰华的脸。
他怎么能这么平静?
就算碍于身份不能替琉玉出气,一定要对这个即墨瑰如此殷勤备至?
琉玉托着腮轻笑:“多谢彰华公子,我会考虑的。”
一口郁气堵在胸口,檀宁缓慢地挣脱了九方彰华的手。
她重新整理好自己的仪容神色,平静地越过周围这些看笑话的视线,看向擎云台上缓缓现身的白衣名士,她道:
“送宅邸算什么,彰华公子真要有心,至少也得像我姐当初送姬彧先生一座辟月宫那样,才叫大手笔吧。”
檀宁微微笑着看向面色忽凝的妖鬼之主。
“九幽尊主或许不知,真要论起倾慕之情,灵雍学宫的宫正,姬彧先生,在我姐心目中的地位,只怕连彰华公子这位青梅竹马都要稍逊三分——”
“当初姬彧先生想在正阳宫之外,建一处容纳庶人学子的宫室,我姐二话不说,就把自己的小金库全都捐给灵雍,还说当做姬彧先生的生辰礼。”
最后檀宁还不忘在墨麟阴沉沉的眼神中总结:
“也难怪,姬彧先生出身出香门第,世代国师,博古通今,腹载五车,不喜欢这样的饱学之士,难道喜欢胸无点墨之辈吗?”
原本倚坐的琉玉听了这话,坐姿都不自觉坐直了几分。
琉玉在灵雍学宫里的事,墨麟所知不多。
但姬彧这个人,即便墨麟远在九幽,也并不陌生。
根据鬼蛱蝶汇总的消息,姬彧乃至他背后的姬氏,在仙都玉京都是很特殊的存在。
他们世代为大晁国师,本该效忠帝室,但自从乾元末年帝室衰微,世族林立开始,姬氏就游走在帝室与世族之间。
无论时局如何变化,他们似乎都没有明确立场,但和见风使舵的墙头草不同,姬氏能够立足于乱世,自身并非毫无能力,最大的仰仗,就是这位才冠大晁的姬彧先生。
——乾元末年,剑劈天门,将天外邪魔驱逐出此方世界,就有这位姬彧先生的参与。
墨麟的眼瞳缓缓转向身旁心虚眨眼的少女。
但比起那个,他对他的妻子赠这位姬彧先生一座宫室的事,更感兴趣。
他不辨喜怒道:
“豪掷千金博名士欢心,听起来的确是很喜欢。”
檀宁刚要为自己替琉玉扳回一成得意,就听后头传来九方少庚阴阳怪气的嗤笑。
“咱们灵雍学宫哪个学子不喜欢姬彧先生?阴山琉玉也就是仰慕先生才学,哪有多少男女之情,我看她还是更喜欢九幽尊主这样的实力出众的强者。”
刚一说完,就见琉玉回头看了他一眼。
九方少庚不解地蹙了蹙眉。
她这什么表情?
好在姬彧登上擎云台后不久,入学试炼便正式开始,众人的视线移开少,纷纷落在了登台对试的少年人身上。
擎云台共有十九座演武台,底下最大的圆台径五十丈,最高的圆台径二十丈,十九座圆台螺旋上升,只有第一名才能登上擎云台之巅。
学宫一年四试,武试都在此地进行。
但今日入学试炼的排序却稍复杂些,因为灵雍学宫分做两宫。
正阳宫,乃世族子弟所在,只要世族谱牒上有名,今日试炼便不做筛选,只做排序。
而辟月宫——就是琉玉所赠宫室——此宫专门给连寒门也算不上的庶人就读,按照世族共商的规定,哪怕是世族推举,每年也只招收一人。
进辟月宫不容易,但也并不足矣扬名。
真正的扬名,是在这场不分世庶的试炼中,以庶人的身份登上擎云台,成为灵雍学宫建宫以来从未有过的庶人之身的第一名——
这恐怕才是钟离氏想要月娘做到的一战成名。
对于人才凋敝,《仙工开物》后继无人的钟离氏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招牌。
琉玉看向擎云台上正在抽签的入试者们。
十一岁的月娘大约是其中年纪最小的一个,混在大多十五六岁的少年人里面,像只小蚂蚁。
哦,也不是所有人都是十五六岁。
其中身着正阳宫宫服的燕无恕,瞧着至少二十五六,站在里面颇有些格格不入。
她悄悄屏蔽四周,同身旁的墨麟低语:
“你的鬼蛱蝶什么都能打听,有打听过姬氏到底哪个贵女娶了燕无恕吗?能为他违背世庶不婚的铁律,该不会真被他迷得神魂颠倒吧?”
墨麟的确让鬼蛱蝶暗中打听过,不过此刻他瞧了琉玉一眼,只道:
“鬼蛱蝶不知道,你的姬彧先生应该知道,毕竟是他们家的人。”
“……”
琉玉歪头看他,托着腮笑:
“吃醋啦?真吃醋啦?这也要吃醋呀?”
墨麟直视前方,并不言语。
琉玉却在众人眼皮子底下伸出两根手指,捏住他衣角拽了拽。
“就算你这么看我,我现在也送不起你一座宫室啦,不过可以送你点别的东西,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琉玉说的是实话,后方建仙道院开荒屯粮处处都烧钱,她现在穷死了。
袖口传来轻微的扯动,墨麟刚强撑起的冷淡,被她这两指轻勾,瞬间溃败。
他偏头盯着她笑盈盈的眼看了好一阵。
被那样眼波柔软的目光注视着,他还能索要什么,还有什么值得要的呢?
墨麟挪开视线,轻描淡写道:
“什么都行……又不是什么博古通今的才俊,受不起太厚的礼。”
见他一副嫉妒得要死又偏装得冷淡不屑一顾的模样,琉玉眼角眉梢都浸着笑意。
若是露出触肢,只怕已经拧巴得打上七八个结了。
琉玉收回视线看向擎云台,在她后方的九方少庚却紧盯着她的背影,哪怕听不见说什么,也不妨碍他将两人的暧昧举止尽收眼底。
九方彰华也朝琉玉的方向瞥去一眼。
从他的视角,恰好能看到后颈衣领下,一块似有若无的红痕,因肌肤雪白而衬得恍若淤痕般可怜。
但九方彰华不是檀宁,他知道那是什么。
眸色如雪的青年冷淡挪开视线。
回过神来,已经不断有人攀上了擎云台的第三层。
琉玉扫了一眼台上战况。
“……看起来,月娘和她哥哥注定要碰上了。”
燕无恕本就实力超群,与世族交手尚且顾及到人情世故,不会让对方输得太快太惨,丢了家族脸面,但对那些庶人就没那么手软了,几乎是快刀斩乱麻,第一个杀上了擎云台之巅。
擎云台上,败者止步,胜者攀登,燕无恕盘膝坐在台上,俯瞰着底下与他一母同胞的妹妹。
虽说他今日考的是正阳宫,不论输赢都能成功晋升,但看到十一岁的月娘在一次次交锋中展现出惊人的天分,他还是不免觉得——
简直碍眼。
不过是刚入四境的实力,对付那些十五六岁的废物世族和毫无根基的平民庶人都磕磕绊绊,到底是怎么得到钟离氏的青眼,还是纳入本家,秘密培养。
得知这个消息时,燕无恕几乎以为是玩笑。
他的妹妹,那个明明只需要乖顺老实的崇拜哥哥就好,却偏偏眼中与他有着同样的野心与精明的妹妹,竟然真的从那个边陲小城,不知不觉爬到了仙都玉京。
而现在,她还想爬到他的头上。
“……这个叫燕月娘的,就是去年钟离氏收入门下的那个天才?竟这么小?”
擎云台周遭不断有人开始议论起月娘。
“她手里那是什么法器?观她行炁,也不过就刚入四境,怎么会连五境修者都不是她的对手?”
月娘手中所持法器,正是之前在申屠氏府中所遇,那个叫钟无庸的人所用的雷霆玄弩。
但此刻她手中的弓弩显然轻巧,也更强大,即便是钟离氏的器炼司,也造不出这样四两拨千斤的雷霆玄弩。
有明眼人下了定论:
“一个庶人,若没点真本事,钟离氏岂会托举她?十有八九,她手头法器是她自己改的,恐怕钟离氏那本快要后继无人的《仙工开物》,真找到能全盘继承的天才了。”
家主钟离昆与其弟钟离嶷在台下看着月娘,听着众人议论,两人心中都颇觉自傲。
今日之后,天下人都会知道他们钟离氏不再拘泥于出身,只要足够有天赋,就能如燕月娘这样拜入他们钟离氏门下。
同样,世人也会见识到《仙工开物》的厉害之处,他们钟离氏的秘法,绝不输给九方家的兵道术和阴山氏的儒道剑技——今日燕月娘将要拿下的第一,就是铁证。
琉玉忽而开口:
“短短四月不见,没想到月娘竟然成长得如此之快,都叫人有点后悔将她送出去了。”
钟离嶷笑了笑:
“即墨小姐这就是在说笑了,钱货两讫,世上无后悔药,即墨小姐都已经将手伸向申屠氏了,要是再朝燕月娘下手,胃口太大,是会撑坏自己的。”
申屠氏掌握炼器工坊。
燕月娘已得到《仙工开物》的大半传承。
若是这二者都在即墨瑰手中,钟离氏恐怕只能与即墨氏不死不休了。
那少女却好似没听懂他话中机锋,笑着道:
“从前日子过得不好,饥一顿饱一顿饿惯了,我这个人还是喜欢在能吃饱的时候就吃饱呢。”
钟离嶷眸色深深地望着她。
他总觉得即墨瑰背后藏着什么花招。
所以他早就对燕月娘威逼利诱,提防她得到《仙工开物》传承后转投他人门下。
只要燕月娘脑子没问题,就一定会对钟离氏忠心不二。
钟离嶷看向擎云台。
就差这一步。
奠定钟离氏未来辉煌的第一步,就在这个小姑娘脚下。
月娘一步一步登上擎云台的最高层时,早已累得气喘吁吁。
……这台子到底谁修的?
这么高,这么长的台阶,不在中途被打趴下,也得在这长阶上累死。
不过风景倒是很好。
月娘放眼望去,连周遭看台都不及她高,也不知底下哪个是琉玉小姐,师父师娘又在哪儿。
自从她到钟离氏之后,玉简被没收,根本没办法联络外界,可别叫小姐以为她和她这个讨厌的哥哥一样叛变了。
但还没等月娘找到人,对面身影一闪,下一刻炁浪翻涌,月娘还未回过神来,整个人已经挂在了擎云台的边缘——
脚下离地百尺,如同深渊。
墨麟摁住了下意识起身的琉玉,旁边的钟离嶷显然比琉玉更急。
“试炼开锣声尚未敲响,燕无恕这是偷袭!”
“确是偷袭。”
远处徐徐而来的白衣名士衣带飘飘,翩然出尘如天上仙,他迎上怒容满面的钟离嶷,温声道:
“不过,规则中并无偷袭之说,只要踏上擎云台就得做好交战准备,顶多只能算燕无恕不讲武德,却不能判他落败,万望郎主谅解。”
姬彧的目光有种岁月积淀带来的平静温和,他扫过旁边的琉玉与墨麟,转而看向擎云台。
“无需担心,那孩子看上去不会那么轻易就输掉的。”
如他所言,就在燕无恕想要快刀斩乱麻将月娘踢下去时,雷霆电光飞驰而出,竟如铁钩吸附在另一端的石壁上,那道轻盈身影在千钧一发之际逃过了燕无恕的攻势,直接从石台下方绕至他身后。
燕无恕瞳孔骤缩,匆忙侧滑避开炁流凝成的箭矢。
“燕、月、娘。”青年指腹蹭了蹭面颊血痕,眼神阴翳,“为了往上爬,竟不惜骨肉相残,你很好。”
月娘不敢正面迎上燕无恕的刑名剑诀,只能先借着雷霆玄弩放出的炁钩,像只猴子一样四处乱荡。
……滑稽是滑稽了点,但这种时候要讲面子,她哥恐怕真能将她脑袋削下来。
“说得好像你不是一样!”
月娘反唇相讥:
“我们半斤八两!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月娘从小就很有自知之明,别人家的小姑娘乖巧可爱是真的,她的乖巧可爱是装出来的,因为她知道大人更喜欢这样的小孩子。
可凭什么她哥狡诈精明,大人就夸他是可造之材,日后必能干出一番事业。
而她露出这些不可爱的模样,大人只觉得她小小年纪心机太多,一点也不讨人喜欢。
又是一剑荡开。
月娘差点被剑气震飞,连石台边缘都扒拉不住。
琉玉在台下看得心惊肉跳。
她宁可自己上去打,都不想看月娘与燕无恕每一次交手,都像在死亡边缘乱跳。
墨麟看了琉玉一眼,旋即迎上姬彧打量已久的目光。
白衣名士微笑:
“尊主想说什么?”
那双幽静暗绿的眸子审视他良久,才开口道:
“只是想问,擎云台上应该禁止残杀对手吧?”
姬彧轻轻颔首:“那是自然。”
“那有规定观者不许杀入试者吗?”
此话一出,包括姬彧在内的周遭其他人都沉默了。
也没有规定能杀看台上的观者,难道就可以随便杀了吗?
姬彧温声答:“没有这种规定,但一般来说,最好不要。”
墨麟仿佛只听见了前半句,视线落在擎云台上:
“如果燕无恕真想杀了燕月娘,我会替姬彧先生先杀了他。”
姬彧偏了偏头,羽扇掩唇。
怎么听上去……他还得谢谢他呢?
姬彧刚想婉拒,擎云台上轰然一声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躲避果然不是长久之计,被凌迟一剑扫到的月娘重跌在地,剑风撩到的左臂瞬间炸开无数细小伤痕,鲜血像是枝蔓蜿蜒而下。
“认输。”
燕无恕的剑尖抵在了月娘的头顶,嗓音很淡。
“别逼我踢你下去。”
月娘缓缓撑起上身,满是灰土的脸上噙着眼泪。
“哥,好痛,我胳膊好痛。”
燕无恕扯动嘴角笑了笑,在月娘面前蹲下。
“痛就认输,哥给你请最好的医师。”
“你是不是还在气我在灵沼小姐面前揭你老底啊?”
月娘看着被他一剑劈烂的雷霆玄弩,含着眼泪抽泣。
“我听灵沼小姐说,你嫁的那个姬小姐意外中毒毁了容,脾气特别差,娶了两任夫侍,没一个活过一年,哥,我不知道会把你害得这么惨,我错了。”
燕无恕面色骤冷,眼如寒刀,杀意凛然。
“不过现在钟离家的家主很喜欢我,他说只要我对钟离氏非常重要,只要我好好修行,钱财权势唾手可得,就连从前害死娘的那个小世族,只要他一句话,都能替我屠了,这次你让我拿第一,你就不用再吃苦了,不只是你,连爹,还有我们整个燕家都能沾光——哥,你那么会算计,这么简单的账应该算得明白吧?”
燕无恕指骨捏得咯咯作响,眼眸一片猩红,他死死盯着月娘,气急反笑:
“你威胁我?”
“你是我哥,我怎么会威胁你?”
血珠顺着月娘的手臂滑落,和她的眼泪一起滴在地面不知何时爬满的血阵上。
“我只是,学你以前对我说过的话啊。”
察觉到危险的燕无恕瞳孔骤然紧缩——
然而已经太晚了。
趁着假哭拖延的时间,从月娘体内流出的鲜血早已仿佛活物般滑动,构筑成一张巨大的血线牢笼,将正欲与月娘拉开距离的燕无恕瞬间捕获!
“燕月娘!”
血网内挣扎燕无恕不敢置信,这什么鬼东西!月娘何时学会了这种术式!
唯有钟离氏的人露出气定神闲的笑容,与月娘几乎同时颂出此术之名。
“犹矿出金,如铅出银——超心炼冶·九之式·血缚。”
《仙工开物》第十卷·人器篇
金银铁矿,终是死物,唯有以人为炉,炼肝肠内腑,方是制治之大器。
这么多年,钟离氏终于出了第二个能够炼化火精的天才,即便钟离老太太溘然长逝,家族也不必担心《仙工开物》就此断代。
钟离嶷望着那小女孩的身影,仿佛看到了钟离氏成为世族之首的未来。
琉玉将一字一句都听得真切。
就是这个。
《仙工开物》的核心,将前世的墨麟炼成傀将的术式。
只要月娘已经从钟离氏手中窃得这最核心的秘术,什么即墨氏,即墨瑰的身份,都不再重要,就算下一刻就被揭穿身份,琉玉也已经无所忌惮。
她如其他人那样起身,看向擎云台之巅的小女孩。
月娘周身炁流已远超四境。
那是她体内炼化的火精所释出的醇厚炁流,已完全与她的血液融为一体,随她心念,轻而易举地将燕无恕捆成了一只血红色的茧。
脸色惨白如纸的月娘抹了一把脸,脚步虚浮地走向怒火滔天的燕无恕。
“你说得没错,我们俩身上流着同样的血,有同样的野心,都不是什么好人。”
“但哥哥,往上爬这条路,我看得比你清楚,庶人之上有寒门,寒门之上有豪门,这些世族为了夺取天下打破了头,可真正的帝主却是傀儡。”
“往上爬的日子永远没有尽头,真正的人上人,全天下只会有一个。”
月娘的脚踩在燕无恕的头上,下方便是另一层擎云台。
也很高,不过不会有她高了。
“所以,我不会跟你一样不择手段往上爬,我也可以容忍被我认可的人踩在我头上——反正,只要那个人不是你就行啦。”
小女孩天真可爱地笑了笑,随后一脚将燕无恕从擎云台之巅踹了下去。
台下,全程蒙着眼堵着耳朵的方伏藏戳了戳前面的琉玉。
“怎么样?月娘缺胳膊断腿没?”
琉玉把他遮眼睛的手拿下来,认真道:
“以后别动不动就抽她了,否则,我觉得你更容易缺胳膊断腿。”
方伏藏:?
一道炁流击响擎云台上的大鼓,姬彧朗声道:
“一局终,姬氏燕无恕对阵钟离……”
“等一下!”
台上的月娘清了清嗓子,两手叉腰,对着擎云台之下的众多世族和寻常百姓道:
“姬氏燕无恕对阵即墨氏燕月娘,即墨氏燕月娘胜!”
如石投入湖面,惊起无数波澜。
钟离氏的所有人霍然起身,猛地朝面含浅笑的琉玉投去杀意凛冽的目光!
即墨瑰竟真的敢耍他们!
她到底给燕月娘灌了什么迷魂汤!即墨氏能给的,他们钟离氏都可以给双倍!那个臭丫头明明已经通过了法家修者的测试,为什么竟然还是心向即墨氏!?
无论如何。
钟离氏已失申屠氏的拥护,绝不能让即墨瑰再得到《仙工开物》。
今日这个燕月娘,甚至是即墨瑰——绝不能活着走出灵雍学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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