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探亲——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林福生是附近上河镇上河村人,父母健在,家里四个兄弟姐妹,他是老大。


    二十多年前,上面派人来清河湾开荒,建国营农场,在附近几个村子招劳力。林福生当时快二十了,想攒点钱结婚,应招加入开荒队伍。


    后来因为开荒抗洪表现突出立了功,成了农场第一批正式职工,还因此认识了邱秀珍,在农场成家立业。


    上河村离得不远,只要得闲,林福生隔十天半个月就会回去一趟。因没在父母面前尽孝,每次都会带许多东西回去。


    这次不但带了场里分的猪肉和排骨,还带了奶糖、红糖和麦乳精等等,塞满了两辆自行车篮子。


    林福生骑着借来的自行车,邱秀珍坐在后座。老大骑着家里的自行车载着老二,林泽远便坐在横杠上的竹椅中。


    这阵子老大老二晒黑不少,尤其是老大,比从前黑了好几度,此刻将林泽远圈在身前,衬得他更像个白嫩嫩的奶团子。


    奶团子抓紧了自己的小草帽,挡住逐渐变得刺目的阳光。


    一大早出发,路上骑了一个多小时,中途休息了一会儿,总算到了上河村。


    “福生回来了?”


    “哎,回来了。”


    毕竟是村子里长大的人,又经常回来,林福生一家一进村就有人同他打招呼。


    一路寒暄到林家,三户并排的土胚房映入林泽远眼帘。


    没记错的话,中间爷爷奶奶住的是老屋,左右两旁听说是二叔、三叔结婚时盖的,如今也有十六七年了。


    老屋大门关着,但没锁。


    隔壁二叔家的小女儿林桃听见动静出来,喊了声“大伯”和“大娘。”


    林福生:“就你一人在家?”


    林桃点头:“爷奶他们都去田里了。”


    大人和哥哥姐姐都去了田里,她才十三岁,在地里干不了什么活,就留在家里洗衣服做饭,喂喂牲口家禽。


    林福生转头对妻子说:“你和阿远在家里坐会儿,我和老大老二去田里搭把手。”


    邱秀珍点头,带着林泽远推开老屋的门。老大老二把自行车推进院子里,顺便把东西卸了下来。


    林桃看着那两辆二八大杠,又看了看那一包包沉甸甸的东西,再看向大娘和她身边的小堂弟。


    小堂弟戴着一顶小草帽,身上的衣裳干净整洁,踩着一双崭新的小布鞋,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鸡屎鸭粪往里走。


    似乎是察觉了她的注视,小堂弟站在屋檐下回过头,摘了草帽露出一张白白嫩嫩的小脸,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过来,漂亮得像故事书上的洋娃娃。


    林桃下意识揪住自己洗得磨毛的衣摆,慌忙错开了视线。


    似乎又觉得自己这样不好,转头回来朝小堂弟笑了下。


    小堂弟歪歪脑袋,朝她轻轻一笑,奶声奶气地问:“桃姐姐,吃糖吗?”


    林桃咽了咽口水,还没回答,就见小堂弟进了屋,不一会儿捧着一把奶糖出来,绕开地上的鸡屎走向她。


    “姐姐吃。”


    林桃伸手,见自己粗糙泛黄的手和小堂弟白白嫩嫩的小手形成鲜明的对比,她飞快拿了一颗奶糖就收回手。


    小堂弟却说:“这些都给姐姐,我们带了很多。”


    林桃这才俯身摊开手掌,看着小堂弟把一把奶糖都倒进她手里,小声呐呐:“谢谢。”


    “不客气。”林泽远笑了下,他见着人就有了印象,林桃姐姐是二叔家最爱干净的一个,哪怕穿着哥哥们留下的不合身的衣服,也洗得干干净净,身上有淡淡的肥皂香,人也很温柔。


    “小桃。”邱秀珍喊了一声,“待会别做饭,喊你爸妈都来爷奶家吃,我们带了肉。”


    “哎,晓得了。”林桃应了声,把奶糖揣进口袋,只留下一颗,剥开糖纸喂给了小堂弟。


    她不知道自己刚才那点不自在该怎么形容,但现在好像已经没事了。


    *


    林福生带着两个儿子下地帮忙,母亲张惠就先回来做饭,邱秀珍打下手。


    把大儿子带回来猪肉和排骨都做了,炒菜的炒菜,炖汤的炖汤,又炒了一个韭菜炒蛋,再去村口老刘家换几块豆腐,茄瓜青菜家里菜园都有,一会儿功夫就张罗出七八个菜。


    家里人丁旺,老大、老二家都是五口人,老三家四口,一大家子人吃饭,得做大份。


    “阿远还不能吃辣吧?”清河省这边口味重,干力气活的人更是重盐重辣,张惠想到才两岁的小孙子,又拿了几个鸡蛋,“再蒸个鸡蛋羹,给阿远吃。”


    邱秀珍想了想,说:“家里还有粉丝吗?拌个粉丝,稍微放一点醋,阿远爱吃。”


    “有,我记得还有些。”张惠说着,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转身去翻堂屋里的柜子。


    上河村一带爱吃一种手工细米粉,也叫粉丝。早先年粮食不够吃,这门手艺差点就断了。这几年粮食多了,有些人家就会做一点粉丝屯着。听说有心思活络的,已经挑着担子去镇上卖了。


    听说做买卖的事正在慢慢放开,胆大的人肯定先吃饱。


    邱秀珍两口子有工作,倒是没考虑过这事。


    张惠找了一大包粉丝,“既然阿远爱吃,你们走的时候带回去。”


    邱秀珍推辞了几下,最后还是答应带一点。


    坐在屋檐下逗小狗玩的林泽远听见,扭头对张惠说:“谢谢奶奶。”


    作为林家最有出息的长子家的小儿子,他能体会到爷爷奶奶的偏爱。


    张惠笑着揉揉他的脑袋:“不谢不谢,我们阿远爱吃就好。”


    林泽远笑了下,低头继续逗小狗玩。


    爷爷奶奶养了一条大黑狗,一个月前下了三只小狗崽,一黑二黄,刚才跟大黑狗去外面泅水,回来时毛发还耷拉着。


    见到坐在屋檐下林泽远,大黑到他脚边嗅了嗅,似乎还记得他的味道,趴在他身边不走了。三只小狗有样学样,都来嗅了嗅林泽远。


    林泽远伸手摸了摸小狗头,小狗崽发出嘤嘤的呜咽声。


    不一会儿,饭做好了,下田的林家人也都赶了回来。


    大人们坐一桌,孩子们捧着碗站着吃,想吃什么菜就围到桌边去夹。林泽远人小,端不住碗,被邱秀珍抱在怀里。


    桌上一盘鸡蛋羹,张惠先给林泽远挖了两勺,然后让孙子孙女分了。


    林泽远吃完鸡蛋羹,又吃了一碗拌粉丝,肚子就饱了。他蹬了蹬腿,说要下去玩。不然邱秀珍抱着他都没办法吃饭。


    出来却见自己刚才在屋檐下坐的椅子被三哥占了。


    就是爱吃虫子那个,二叔家的老大林泽勇,林泽远喊三哥。


    林泽远一见到他,就想起对方当时烤了蚂蚱和蜘蛛问自己吃不吃的事。


    哪有正常人给一岁半的小孩吃这种东西?


    哪怕知道三哥只是逗自己,林泽远还是接受不了,当场表演了一个“吓哭”,让大哥二哥训了三哥一顿。


    不过,比起上次见面,如今的三哥好像没有那么邋遢了。


    指甲缝里没有泥巴;衣服上虽然沾了些泥土,但没有不明污渍;头发刚才回来洗脸时冲了冲,不像从前那么油塌塌的;总之瞧着顺眼了许多。


    林泽远很欣慰地点了点头,这么大的人,终于懂事了。


    吃过饭,堂哥堂姐眼馋他们骑回来的自行车,让林泽远大哥二哥教他们骑,也不顾正午的烈日,兴冲冲在外面学起来。


    林泽远没兴趣,回到堂屋黏在邱秀珍身边打哈欠。邱秀珍知道他困了,把他抱在怀里哄睡。


    林泽远本来都要睡着了,听到大人们谈话的内容,顿时就不困了。


    ——三哥要结婚了?


    难怪突然爱干净了,原来是要娶妻了。


    不过,三哥才十八岁吧?


    “会不会太早了点?”林福生说,“打不到结婚证吧?”


    二叔不在意道:“已经相好了,先办酒席,到了年龄再打证也是一样的。”


    “是啊。”二婶说,“我们家老大不如泽峰泽浩聪明,高中都没读完,不如早些成家立业。”


    林福生没再说什么,只是问:“相中了哪家女娃?”


    二叔:“村里老张家。”


    林福生父亲抽着卷烟说:“我和你娘看着长大的,是老实本分的女娃,读过初中,和泽勇是同学。”


    二叔:“中秋那天办酒,记得回来。”


    林福生点了点头,瞥见院外骑自行车的侄子侄女,除了要成家的泽勇,老二家泽成十五、林桃十三,老三家的双胞胎姐妹林玲、林英十五,都是读书的年纪。


    “泽成和玲玲、小英可是下个学期读高中?”


    闷不做声的三叔点了点头,二叔却顿了下,说:“不读了,没考上。”


    林福生皱眉,又问:“桃桃呢?该读初中了吧?”


    二叔沉默,二婶干巴巴地笑了下:“我们不像大哥大嫂有铁饭碗,哪供得起那么多孩子读书。”


    林福生不赞同地看向二弟:“老二,读了书才有出息,不然只能一辈子在地里刨食。”


    二叔:“你说得容易,当初求你想办法,让泽勇、泽成去农场的小学读书,你不是不肯吗?不然他们的成绩也不至于那么差,读初中都费劲。”


    林福生和邱秀珍脸色微变,林泽远也瞪大了眼睛: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二哥这话就不对了!”


    门外传来一道女声:“当初开荒,大哥分明喊了你一块去。要不是你嫌苦嫌累,说不定也捧上了国营农场的铁饭碗,能让孩子在里头上学。”


    “哪还用麻烦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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