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三少爷闻言好笑,宽慰道:“你年岁轻轻的,怎么带着不得志的感慨?且等着吧,冬日过去,春日便可来了。到时候我带你出门游玩,要赏什么花赏不到?”
而后顿了顿,好奇问,“妹妹识字?喜欢诗词?”
兰山君摇了摇头,“识字,但没读过诗词,谈不上喜欢。”
她的字是老和尚教的,但他只教了几个就不教了。好在她记性好,又好学,老和尚不教她,她就自己化缘了一本三字经回来看,看不懂就跟在老和尚身后问。
老和尚总是无奈的转身,“山君,你会杀猪就够了,学什么读书写字呢?”
兰山君倔得很,“可是师父,既然你不想我读书写字,做什么要教我写自己的名字呢?”
她认得了自己的名字,觉得认字很快活,当然想要更多。
她一直不是个听话的人,认准了就要学:“就算你不教我,我也终究会找到学字法子的。”
如此威胁,老和尚还是不肯教她,任由她去撞南墙,只是会看着她叹息:“山君,你不懂,我是为你好。”
时至今日,兰山君依旧不懂老和尚这句话的意思。但她却能依仗着年岁的增加,身处绝地后沉下来的心境,突然微微品出老和尚说这句话时带着的无奈和矛盾心绪。
他似乎是希望她能学更多的东西,但又怕她真学成了。所以但凡教她的本事,都是点到为止。
可他唯独愿意她学刀。他说,“你手里有一把刀,就什么都不怕了。”
他死时,还把他用了多年的短刀留给她:“就当我还陪着你。”
兰山君想到这里,心里酸涩起来——可是师父,你不知道,最后的那段时光里,我手里确实是握着这把刀的。
我是多艰难,才克制住不用它划开手腕。
前尘往事,想起来就使人心绪低沉。兰山君低头,缓缓的吐出一口浊气,道:“三哥,等雪停了,咱们就赶路吧?”
她迫不及待去洛阳寻一寻真相。
兰三少爷却是个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先说了一句:“我也急着回去,但这鬼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雪。”
而后马上问:“妹妹的字是跟着谁学?”
兰山君:“我家师父。”
兰三少爷肃然起敬,“是那位收养你的方丈吧?他识字?”
不过又觉得即便是荒村野庙野和尚,能认字也不算稀奇事,不然怎么念经诵佛呢?便不等兰山君说话,立马继续说下一句:“我们一家子人都感激他。若不是他养大了你,当年兵荒马乱的……哎!”
说到这里,他又忍不住再次感慨起来,“当年,蜀州暴乱,朝廷派兵镇压。祖父临危受命,带着大伯父和二伯父奔赴蜀州,结果吃了败仗,两位伯父战死沙场,祖父也在那一场战事里受了重伤,腿和腰背坏了,不能再战,陛下便派父亲前去接应。”
彼时很是惊险。因为连续败仗,朝廷对镇国公府已经颇有微词,要换帅将。但父亲自小在陛下身边长大,谈起兵书来头头是道,陛下信任父亲,还是派他去了。父亲为表明决心,便带了家眷随军,立了誓言,不破蜀州不还朝。
但后来蜀州是破了,却也损失惨重,连妹妹也在战乱里‘死去’。
“母亲说,她生下你才满月,蜀州突然就起了乱,混乱之中,她让奶娘和侍卫带着你先走,好歹有条生路。”
结果等战事停了,父母凭着妹妹走时穿的衣服找到了一具死婴,而后又找到了奶娘和侍卫们的尸体,便以为众人都去世了,悲痛不止。
“还是今年九月,咱们家的当铺里突然来了一个少年人当金镯子,当铺掌柜恰好是母亲的陪嫁,识得那金镯子正是母亲当年给你特意做的满月礼,当时就留了心眼,这才查出当年的真相。”
原来是奶娘抱着她逃走后,怕穿得富贵被人盯上,便在途中将妹妹的衣裳与一位死婴对调。后来奶娘中箭身亡,妹妹却没事,藏在她的怀里躲过一劫。
兰三少爷:“那死婴的父母却找了来,见你身上的衣裳,以为是他们的女儿,连忙抱着逃出城去了淮陵,等终于安定了一些,他们这才为你擦洗身体,却发现你手上戴着金镯子,便知晓抱错了人。于是拿走了金镯子,将你放在破庙的门口,等着方丈将你捡了回去才走。”
金镯子他们也没有卖。少年说,“那般的岁月,我们是养不起多余人的,父母拿走金镯子,算是见财起心。但我们并不亏心,毕竟抱着她一路逃,再危险也没有丢弃过。而我自己的妹妹,却连尸体也没法子回去找。”
这回他来洛阳是准备做点小生意的,结果生意不遂,落得个身无分文,这才想着当掉金镯子。
镇国公一家倒是没有为难他,还带着他去祭拜了“妹妹”。然后让兰三少爷马不停蹄的去淮陵接人。
兰三少爷:“得知你还在世,祖父和父亲都回家拜祭了祖宗,感谢他们护佑子孙。”
他说到这里,眼神微微暗淡,“当年回朝之后,虽然战事是胜利了,但损失惨重,同袍皆尽,祖父又痛失二子,对人世间看开许多,索性修道去了。父亲孝顺,也陪伴祖父而去,已经十余年不在家中。如今,是四叔当家。”
老镇国公一共四个儿子,死了两个,一个又跟着修道,只剩下不太聪慧的幼子支撑门庭,所以镇国公府虽然还是国公府第,却跟十几年前大相径庭,已经失了权势。
兰山君闻言默不作声。她当年也被这般告诉过祖父和父亲修道的缘由。但后面长大一点,不用别人说也能揣测出背后的真相:父子俩纸上谈兵,能力不够,导致太多人死去,陛下也护不住他们了,所以才去山上缩着不出门。
且她还知晓,因着这场战事,曾经作为叛乱之地的蜀州学子在洛阳也并不受重用,如今的内阁之中,没有一位阁老是蜀州人。洛阳重要官员,也没有蜀州人任职。
就连她——因是蜀州长大的人,官话带着浓浓的蜀州音,又爱吃蜀州的菜肴,举手投足一股蜀州人的习性,便成了许多人不喜欢她的缘由。
其中将厌恶表在脸上的就有她的祖母镇国公老夫人。
当年,她刚回去,祖母对她还算是宠爱,但随着她一口蜀州口音改不过来,便成了罪过,稍有不顺心,就罚她跪在院门口读孝经。
她最初那般的性子怎么可能跪?直接撂挑子拎了杀猪刀就要回淮陵。又被母亲劝回来,后来也不知道劝了些什么,她又跪了下去。
这么一跪,就是两年,直到她出嫁。
所以,其实细细想来,她跟镇国公府一家子人关系不好,实在是事出有因。
她摇摇头,不再去想,准备回房中休息,结果刚要转身,便看见一人牵着马从风雪中而来。
他走得极快,不过几瞬之间,便到了屋舍外的马厩下。
此时将近薄暮,驿丞刚要下值,瞧见还有人来,心中暗暗叹了一句晦气,又不得不扬起笑脸过去。待问了名姓,官职,立马恭恭敬敬的:“原来是淮陵知县大人,这段日子邬阁老的信送来三四封,就等您来取了。”
郁清梧一身堆着积雪。他脱了披风,积雪瞬间抖落一地,笑吟吟的道:“多谢大人了。”
又笑着说:“今日风雪大,怕是不能行了,恐要在驿站中住几日,得劳烦大人操心。”
驿丞客客气气的,“如今才十一月,不是年关,里头空得很,只有镇国公府的少爷姑娘住着。不过今年这雪却早,还下得邪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
郁清梧点点头,而后突然有所察一般抬眸,正好瞧见一位站在廊下盯着他出神的姑娘。
她似乎是要回屋中去了,甚至已经走了几步,但不知为何骤然停下,微微侧身朝他看过来,眸眼清亮,只是……看他的眼神略微有些古怪。
他微微迟疑,等到了屋内,依着礼先跟她身边的兰三少爷打过招呼,道:“怕是要共住几日了。”
兰三少爷听他的口音已是不喜,“你是蜀州人?”
郁清梧并不介意他的态度,依旧笑着说:“是,蜀州淮陵人。”
兰三少爷诧异:“倒是巧了,我们刚从淮陵回来。”
因有巧合,他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又上来了,忍不住道:“你这是回京述职?”
郁清梧比他足足高出一个头,此时已经扫尽了身上的积雪,抬起手一边挽袖子一边微微低头道:“是,之前在淮陵任知县,前阵子收到朝堂调令——”
淮陵知县四个字一出,兰三少爷厌恶得皱起了眉头,“我知道你!”
他语气算不得好:“你是元狩四十四年的探花郎,是邬阁老的弟子。”
郁清梧照旧笑着道:“是我。”
兰三少爷立马没了兴致。他拉着兰山君回房,小声道:“那不是好人。”
又知兰山君不懂朝堂的事情,解释道:“邬阁老之前怂恿陛下更改祖宗法典,被革职查办去了蜀州,今夏才回洛阳。他一回来就升了内阁大学士,如今正是春风得意,又开始勾结党羽——你瞧,他把自己的学生找来了。”
他哼了一声,“怪道驿丞巴结得很。”
“这个郁清梧,听闻家境清贫,本是籍籍无名的,却恰好就碰见了被贬蜀州的邬阁老,自此跟着一块读书。邬阁老有一次跟人喝酒,说此子聪慧,学尽他的抱负,将来一定能继承他的大志。”
兰三少爷说到这里,又觉得自己说得过多了,妹妹哪里懂这些。于是定下结言:“这般的蜀州鼠目,将来怕是要做一头走狗供人差遣,下场不会好的,你且离他远些。”
兰山君听见前头的话默不作声,却在他说最后一句话时皱眉道:“我是女子,离得远或者不远,总不见得跟他打交道,倒是三哥,这张嘴巴也该警醒些,免得将来得罪了人。”
兰三少爷骤然被这么刺了一句,有些吃惊,他仔仔细细打量了兰山君半晌,突然道:“妹妹今日好像跟前段时间有些不同。”
从今天清晨起就有些不同寻常。
但到底是哪里不同,他又说不上来,只能悻悻道:“我就跟你说说罢了,还真能不知道这个道理?你先休息吧,我去下头喂喂马。”
兰山君等他走了,将门关上,倒是心绪难平。
淮陵郁清梧,她是知晓的。
她被关在淮陵的那座屋子,窗户是钉死的。如此,白天黑夜,春夏秋冬,都与她无关了。她睁眼闭眼,俱是黑漆漆一片。直到有一天,窗户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缝隙,在天极好的时候,也能有光从缝隙里面透进来。
虽然只有一缕,却对她而言已经够了,恍若老天恩赐。
她想,有了这缕光,日子总是在朝好的一面去。她更加努力的活着,天可怜她,又让她在角落里摸到了一本书。
她如获至宝,急匆匆爬到窗边,举起书本,迎着那缕光,艰难的一个字一个字去读。
那是一本札记。里头记着一个少年人六岁到十六岁的细碎日常,或偷懒被骂,或凌云之志,都记在了上面。
靠着这本札记,她曾渡过难熬的一个夏季。她慢慢吞吞,不舍不愿,反反复复的读完所有的字,用了三个月才翻到最后一页。
最后一页,少年人离开淮陵去洛阳赶考,也落下了自己的名姓。
淮陵,郁清梧。
她倒是在洛阳听闻过这个人。大家都说他欺师灭祖,谈权谋利,最后被他的恩师邬阁老亲自斩首在断头台上时,兰山君还碰巧看见过。
那是他们唯一一次相遇。
是她被捆去淮陵的前几天。
那日,也有这般的漫天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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