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丈,您若听不进京墨相劝之言,仍执意要拿人,便破了燕王府这祠堂之门,也问问内里所供历代皇族先祖,如何看待此事?”
后来的繁杂吵闹,宋烟烟全未听着。轻阖双眼,她脑海只余那一缕朝阳残下的灿然光影。
素白的手掌贴于地面,因夜寒而起了高热的身子贪婪地汲取着丝丝凉意。
意识于那一瞬之间,彻底消散。
*
宋烟烟于额角的剧痛中稍还意识,未及睁眼,前额传来清凉湿意和温柔按抚,缓去了些许不适。
“娘亲……”双眸惺忪半启,她见了娘亲苍白面容,哑然唤了声。
宋烟烟见娘亲匆忙抹去眼角泪珠,低柔的嗓音应了她:“娘亲在,烟烟受委屈了。”
而后,她隔着被褥,被娘亲拥入怀中。被病痛纠缠多年的娘亲,身子早已瘦弱不堪。可这一瞬,宋烟烟却觉仿若回到了幼时娘亲暖盈的怀中。
那时爹爹尚于京中任职,娘亲温柔明媚。她与邻家孩童闹别扭受了委屈,娘亲也总这般,安静地拥她入怀,轻声安抚:“娘亲在,烟烟受委屈了。”
她多想放任自己,如幼时那般,在娘亲怀中放声哭泣,宣泄出心底所有的不甘。
可是爹爹没了,娘亲重病无依,她不能令娘亲忧心。
她须得长大,长成娘亲的倚靠。
但娘亲这话,却似知晓了昨日之事?
不知世子是否帮她相瞒了,又是如何与娘亲言说的?
吞下喉头哽咽,眨去眸中泪雾,宋烟烟犹豫着开口:“娘亲,我昨夜只是……”
迟疑间,她觉娘亲抚了她额发,轻声道:“烟烟,今晨世子送你回来后,王妃也带了许多补品来看望。她也叹,这几日王爷不在府中,那武成王又素来蛮霸,世子年岁尚轻,未掌实权,也是不得已才关了你在祠堂,望你勿要介怀。”
宋烟烟静静听着,只觉心口传来一阵涩然酸痛之感。王妃前后态度转变如此之大,想是因为如今困局已解,怕她心有芥蒂,不愿再为她妆制器具吧。
可燕王府于她及娘亲大恩,她恐终生难报,又怎能因这一日的委屈便有甚想法呢?
复又轻阖双眼,晨间萧京墨同永安王之言,于耳边再次盘旋。
喉间酸涩的哽咽似被一团柔软但充盈的棉絮取代,但她一时仍发不出声响。
江柚凝见女儿闭目无言,只道她定是因祠堂之事委屈,便抚着她侧颊劝解:“无论如何,世子他……保住了你双手。”
宋烟烟岂不知娘亲之意,于她们母女,保住宋烟烟的双手,便是保住了她们往后人生全部的倚仗和希望。
“恩。”宋烟烟低应一声。
江柚凝续道:“世子昨儿夜里来寻我,言你怕我忧心,本欲相瞒,但他觉谎言更易令人相忧,便干脆如实相告。昨日事发突然,他不知武成王何时会发难,只得将你整夜锁于祠堂。晨间送你回来时,他还同我致歉,说未曾想竟会累你重病。”
宋烟烟听着娘亲之言,觉心口突又泛起一阵粘粘湿湿的暖意。
听王妃昨日所言,他本应去太子府赴宴。那,是为了她而中道折返?
明明口上责难于她,似并不信她,却到底想了法子保了她双手。他当是……愿信她的吧?
便于那一瞬暖意之中,她好似又见着了那年父亲墓前,那双狭长而深邃的凤眸。
那时的少年骄傲淡漠,嗓音清冽却透着令她心安的笃定。
他说,燕王府必将护佑她与娘亲。
他说,燕王府不图她的回报。
想来,他那时是当了真的。
这些婉婉转转,细腻缠绕着的心思,如春日丝雨,浇透了她心底深埋了四年的种子。
从前被她细细掩藏的脉脉情思,终于此刻破壳,在她凄冷如雪的心头,悄然露出一截新芽。
“娘亲,”良久,宋烟烟轻声回道,“世子帮了我,护了我,我自该感恩,又怎会介怀呢?”
*
燕王府东院回廊之中,燕王妃苏念安面带愁思、步履匆忙,身后丫环怡翠手上端着一盅汤水,尽力跟着。
到得萧京墨房外,见他一身玄色袍衫,束发正冠,领着元叶正欲出门。
“京墨,这是要外出?你昨儿一夜未歇,今日当要好好休息才是。”言罢,苏念安手腕轻抬,示意怡翠将汤水送入房中。
萧京墨却直直于房门处站着,未让半步。怡翠无法入内,正感无措,元叶便上前接过汤水,端入房内。
萧京墨低头片刻,淡然回道:“劳母妃挂念,京墨并无不适。”
“是要去太子府中?”苏念安捏着丝帕的手紧了紧。
她这儿子自小天赋过人,性子却是傲然、清冷,已至弱冠之年仍未纳一房侍妾。她本想着,他应是眼光极高,又确于男女之事无心,未曾多虑。
但他昨日,竟为了别院那宋家丫头,旷了太子宴席,于祠堂外守了整整一夜,今晨更是为了她直面武成王,甚而出言相胁。
万一……是对她动了心,可如何是好?
宋家丫头倒确是乖巧懂事,平日也勤恳刻苦,一手妆佛技艺渐成,往后定能于燕王府有些助益。如今年岁渐长,稚气稍退,也是个温婉秀丽的。
但终归,她只是个无品无阶的匠人,身后还拖着一个重病的母亲。
更何况,当年她父亲那些事儿,至今尚未捋清。王爷顾念她年幼,令所有人相瞒,只令她觉那些人均只冲着宋家祖艺而来。
可那些事儿,断然不会因他们的刻意隐瞒而消散。那便是个全不知何时会复发的旧疾,永远都将于她身后紧紧跟随。
这样的一个姑娘,便是要入她儿子房中做个侍妾,她都觉了极大不妥。
可她这儿子自小主意极大,若是心底真有了想法,这事怕是难善了。
“是。”萧京墨凤眸晦暗,嗓音清冷,难辨喜怒,“母妃若是无事,儿子先行一步。”
说罢,垂眸点头,未再多留一眼,转身离去。
“京墨……宋烟烟她……”苏念安望着萧京墨冷然背影,双眉蹙得愈紧。
他平日虽则清冷,却也是孝顺有礼,今日这般态度,莫不是真向着宋家那丫头,在气她昨日未曾相护?
苏念安正焦急着,突见萧京墨顿了步,而后转身,直直望着她道:“母妃,您如今看中宋烟烟技艺,不过是指着她为您做些寿礼贺礼,图个人情,无为大用,故而觉随时可弃。但如今民间笃信佛教者众,其艺若真有所成,日后于燕王府、于太子,都将有极大助益。您当看重她双手,他日必是一柄利器。”
苏念安眸光微闪,紧捏着丝帕的手稍松了些:“你是说……”
“母妃切勿因眼前小利,而损了日后大益。如今她与谢妍淇龃龉已生,切不可再令她去学堂了。”萧京墨语气沉然道。
“京墨所言确实在理,母妃自会顾好她。”苏念安双眉终于彻底舒展,轻扯嘴角,定然回了萧京墨。
目送萧京墨身影出了院子,苏念安手臂轻抬,怡翠迅速领会,搀扶着她往自个儿房中行去。
“倒是我多虑了,昨夜愁得一宿没睡好,头疼得紧。”确认儿子并无她所担忧的心思,回程之路较方才走得松快得多,苏念安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怡翠跟在苏念安身边多年,惯会察言观色,巧嘴接了话道:“王妃为世子未来思虑,实是爱子心切,待回房,奴婢为您推按舒缓下。不过话说回来,咱们世子全无心思于儿女私情,满心都是朝政,未来必是要成大事的。”
苏念安闻言,笑斥道:“就你嘴甜!但京墨如今已及冠,总这般下去也不是办法。你瞧人太子殿下,不过长他一岁,已为圣上添了两个皇孙了。”
这择亲之事,真须得提上日程了。
*
燕王府马车上,萧京墨坐于丝锦软垫之上,背脊轻靠于车厢壁,欲闭目养神,却迟迟无法定神。
他薄唇紧抿,两手交握,左手拇指于右手虎口摩挲了下。虎口处因常年握剑而起的一层厚茧,在指腹激起细微的刺痛之感。
瞥眼见元叶于旁望了他两眼,嘴里不知嘟囔着什么,他皱着眉直直训斥道:“有事便说,无事闭嘴,支支吾吾作甚?”
元叶见他神色不郁,赶忙双手捂了唇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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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午后,春雨绵绵如丝。
宋烟烟于房中养病,午睡之时,又梦了漫天寒雪并凛凛丧幡。惊惧着醒来,听得房外传来凌乱的踏水之声,而后是一声娇俏的问候:“江姨。”
那“姨”字转了两趟的尾调,唤醒了她记忆中一张明净笑靥。
宋烟烟方擦去额上冷汗,半坐起身,便见一身鹅黄锦裙的少女,似一束灿阳般入了房。伴着这身影而来的,是欢快地一声轻唤:“烟烟!”
她望向少女弯弯眉眼,迟疑道:“元欢?”
“宋烟烟,你莫不是把我忘了吧?我可一直心心念念记挂着你呢!”
话语间,少女已行至她床前,拍去裙上沾染的水汽,熟稔地于她床畔坐了。
“从前还在江南道时,便时常托我大哥、二哥打听你境况。爹爹三月前调回京中任职,我便让他替我寻你住处。前日同娘亲到得京城,方休整一日,我便急着来寻你了。”
赵元欢如今身量修长,只那双手仍如孩时般圆润,宋烟烟双手被她握着,眸中不自觉泛起热意。
那段无忧时光,她爹爹与赵元欢爹爹同于礼部供职,朝廷分派的京中住所紧邻,年岁相近的两人便是彼此童年的陪伴。
只是八岁那年,爹爹辞官,京中住所归还朝廷,全家迁至京郊祖屋,两家往来渐少。
再后,赵元欢因爹爹领了江南道之职,举家南迁,便再未相见了。
“哭甚?瞧你这脸色,病了?可是在燕王府受委屈了?如今我回了京,定不能让你再受委屈。”赵元欢拍着胸脯道。
宋烟烟见她这仗义模样,恍然忆起幼时赵元欢为她与邻家男孩撕打之事,不禁泣笑出声。
那日后来,目送赵元欢出门之时,见她轻快步伐,宋烟烟心底突地抽疼了下。
若是爹爹未曾病逝,她如今,或许也是这般恣意欢快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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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病的第五日,晨起之时,宋烟烟觉身子爽利许多,双手也不再绵软无力。
她起身缓行至案几边,隔窗听了许久剑锋入林的瑟瑟之声。纤白手指扣于窗把,许久,才终推开了窗。
晨光透过竹叶,于林中洒下无数细碎光点,映衬得那身着玄衣的翻飞身影更为耀眼了些。
悄然凝望片刻,她正欲落座开始今日的练习,便听房门急急响了两声,而后有人径直推门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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