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烟烟将菜夹入碗中,放下筷子,直直盯着面前饭碗,低喃了句:“转达……什么?”
江柚凝见女儿莫名低落的模样,疑惑着望了她一会子。
房内突陷静谧,宋烟烟耳旁似又回响起方才院外,萧京墨连讽带刺的言语。
置于桌下的手蜷了五指,轻揪了裙摆于掌心。她正觉心口涩胀难抑,便听江柚凝轻柔的话音响起。
“世子送来了文房四宝,并一些他的书法习作。说是燕王妃见了你出的那瓷片,有些着急了,他不忍燕王妃焦心,便整了些习作来,让你临摹、练习。”
宋烟烟眼皮轻跳了下。
原是心疼他母妃焦心了,怨不得见她出门,会那般反应。
“世子还留话,说他往后,半月休沐一次,会来别院替你相看临摹字帖。”江柚凝续道。
宋烟烟初时被“会来别院替你相看”震得愣了神。但很快便明了,萧京墨不过是要替燕王妃督促她习字罢了,于是垂眸掩去一闪而过的落寞之意。
一会子后,她又起了疑惑:“半月休沐一次?”
“是啊,说是明日起便要至京郊军营赴任,须赶在今日宵禁前出城。”江柚凝显未察觉异样,娓娓道。
食不知味的一顿饭后,宋烟烟回房见了那被置于桌案的文房四宝,又见其前一沓宣纸叠放得整整齐齐,纸上行书如游云惊龙,矫健有力。
行至案前,细观所书,宋烟烟瞳眸略震。而后,急急掀了一张又一张,直待最后一张纸张上,萧京墨的落款印鉴赫然入目,她才恍然回了神。
她眼中氤氲了热意,嘴角分明轻扬着,却又尝着了一股子咸苦泪意。
这一沓宣纸所书,正是燕王妃欲令她绘制的那佛经。
可这洋洋洒洒五十来页,又岂是燕王妃收到瓷片后,这短短一两个时辰能书就?
且其上墨迹早已透干,绝非今日临时所书。
况屏风所需,仅只这佛经中的一段,他为何将整本抄下?
沉思间,宋烟烟指尖抚过烛光下呈显着刺目红意的印鉴,觉心跳如擂鼓之声隆隆于耳。
泪睫轻眨,她突地忆起那日元欢所言:“便是他不欢喜我,我也甘愿。”
是夜春雷忽至,风雨骤来,窗隙透入丝缕凉意,可她望着眼前厚厚宣纸,却不知缘由地,觉了一股子暖意充盈于心。
但夜半之际,惊雷之声仍令她自沉眠中乍醒,于喧哗雨声里,听闻微弱而连绵的咳嗽之声。
她蓦然睁眼,于雷声间隙竖耳听着,而后猛然起身,往江柚凝房中奔去。
“娘亲!”
宋烟烟于闪电映出的一瞬冷然亮光中,见娘亲倚床而靠,面色惨白。
疾步行至床前,她迅速将江柚凝身上被褥拉高,又伸手于她额处轻探,手心灼烫的温度令她紧蹙起了眉。
但只须臾,她便强令自己定了神。
“娘亲,定不会有事的。我这就去王府请医官。”
随手拾起房中油纸伞,宋烟烟于倾盆雨幕中,踏水向院门跑去。
江柚凝久病多年,身子虚弱,承不住长时高热。但她多年服药,药物急效已微,须得医官施针,才能尽快退下高热。
心间踌躇着,脚下步伐却未缓半刻。宋烟烟打开院门,正欲往王府后门行去,却被一执剑之手横栏了去路。
“啊!”院门外形单影只的一盏灯笼,于檐下散着幽微火光,宋烟烟分辨不清来人,吓得惊叫出声。慌乱间,双手举起手中油纸伞往对方面上怼去。
“宋姑娘!宋姑娘莫慌,我是周辙。”尚算熟悉的低沉嗓音响起,宋烟烟终于稍定了心,赶忙收回了油纸伞。
但她实不愿耽搁时间,全顾不得周辙为何夜半于此,直直道:“我娘亲起了高热,我须得立刻去王府请医官来施针退热。周大哥若有急事,待晚些再说。”
宋烟烟方要举步,便见周辙又拦了她,粗砺嗓音定然回道:“我去,我熟悉王府,脚程也比姑娘快。只姑娘一会须锁好院门,待我归来再启。”
宋烟烟未及回神,便见原本拦在身前的高大身影,已在瓢泼大雨之中,迅速隐没于王府后门。
周辙果真行动迅速,不出一盏茶时间,便带了睡眼惺忪的医官到得别院。而后,又顾自执剑于院门外站立。
医官施针后,约隔大半个时辰,江柚凝高烧终于退下。
望着昏暗烛火中,江柚凝安然睡容,宋烟烟方才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松下。双眸渐渐泛起一丝赤红,她小心撇开了脸,不愿令医官见着。
“有劳您,深夜前来为我娘亲诊治。”宋烟烟鞠躬致谢,而后送了医官出门。
目送医官自后门入府,宋烟烟回头确认了眼江柚凝房中门窗均闭,不致透了风雨,方递了块娘亲房中随手取的帕子予周辙,问道:“方才多谢周大哥。只不知,夜半来此,可有急事?”
周辙半抬的手顿了下,但透湿的发间不断滴下水来,他终是接过帕子,拭去了额间雨水。
“宋姑娘,在下并非夜半来此。近日京中形势颇杂,别院又常有外人往来,世子特请了王爷令,遣侍卫营分一小队,于别院驻守。”
宋烟烟闻言,握于伞柄的手蓦然紧了去。
雷雨之夜,周遭漫布嘈杂之声,可周辙的每一字一句,她都听得那般分明。
萧京墨……他……
“世子交代,请宋姑娘安心于院内,勿要外出。”周辙补充道。
宋烟烟轻眨眼睫,好一会子,才低声回道:“我知晓了。那便劳烦周大哥和侍卫大哥们了。”
“分内之事,宋姑娘不必客气。”
复又关门落栓,宋烟烟靠着屋檐下被滴溅了水汽的院门,想起萧京墨傍晚留下那话。
“你最好还能辨清自己如今的处境。”
原来……竟是此意。
回得江柚凝房中,宋烟烟拍去裙身湿汽,于床畔落座。而后,俯身而下,抱着江柚凝手臂,头枕在她臂弯中。
“娘亲。”
*
此后半月,宋烟烟周到照顾着,江柚凝病气渐散,只身子仍虚弱,于床上静卧修养。
宋烟烟一面忧虑娘亲病情,一步不愿远离;一面也确然按嘱,于院中静心临摹并着练习漆线绘字的笔锋之感。
是以,期间赵元欢来寻,虽入得院内,但确是再也未曾带宋烟烟出过别院。
赵元欢性子洒脱,听宋烟烟解释着自个儿只一心勤练,不愿外出,也便不再强求。只间或向宋烟烟分享着,她与周予衡之间的些微进展或变化。
“烟烟,我昨日向府中厨房白案师傅学了做桃花酥,还给他尝了。”赵元欢挽着宋烟烟手臂,眯眼笑道。
这几日,因了侍卫值守,赵元欢贴身的丫环和周予衡都未能入得院,只在院外候着。是以,她说起这些小心思,便也格外放得开些。
宋烟烟正于案前临摹,被赵元欢揽了一臂,稳不了身形落笔,便干脆搁了笔,陪她聊起了少女心事。
“那他作何反应?可有察觉你的心意?”
赵元欢略嘟了唇,面上稍显懊恼:“我那时便是怕其他人觉了我对他的不同,便怂恿了丫环们与我同制点心,之后一同送了全府侍卫。我做的那一份,自然是给了他。哪成想……”
宋烟烟听她话语顿下,稍转身子面向赵元欢,小心问道:“还是被其他人发觉了吗?”
赵元欢气道:“还其他人发觉呢,便是他自个儿也未有任何察觉啊!”
宋烟烟见赵元欢这般模样,禁不住轻笑了声,但只片刻,又安慰道:“也好,万一做得明显,让你爹娘知晓,便麻烦了。”
赵元欢闻言,似又想到了什么,心情舒畅起来。她似幸灾乐祸般絮叨着:“我二哥平日里温顺有礼,近日来却因择亲之事与我爹娘杠上了。如今我爹娘精力全在他那处,哪还管得着我?”
嘻笑中,宋烟烟托赵元欢教予她桃花酥制法。赵元欢新学了手艺,且想着展示,自是“倾囊相授”。
相习的第四日,宋烟烟看着面前如灼灼芳华般艳丽的桃花酥,面上泛起浅浅笑意。
她心内慨然,原来看似平常的厨艺之道,也需反复搓磨、钻研。
*
日复一日,晨间再无练剑之声吵闹,可宋烟烟却仍每日于那时辰醒来,至案几边推窗而望。
似数着指头般,终于过了十五个日夜。宋烟烟满意地望着面前临摹的字迹,自觉于行书笔力之道,稍有进益。
第十六日,宋烟烟起得极早。推窗之时,东方天际只将将露了一截鱼肚白。
她为娘亲端送了晨点及汤药,便回房再次细细整理起近日临摹的字帖。
可那一日,自清晨等至正午,又自正午等到夕阳落山,宋烟烟都未等到人。
两指捏着宣纸一角,摩挲了一会子,又重新磨了墨,铺了宣纸,提笔蘸墨。
晃神间,笔尖墨汁滴落,于纸上晕出一墨点。
于是慌忙落笔,挥洒其上。
待收笔之时,望着纸上所书,又愣了神。
“萧京墨。”宋烟烟轻念了几声纸上所书。
而后突地,她双手拿起那纸,撕扯后揉成团,塞入了桌边一隐秘角落。
宋烟烟觉了房中窒闷,便打开房门,于院中逡巡一阵。
晚霞褪尽,夜风习习之际,宋烟烟终于拉开院门。
今日值守之人,不是周辙。她轻咳了声,向值守侍卫问了好,而后抿了抿唇,迟疑道:“侍卫大哥,可有听说,世子是否回府了?”
那侍卫回身,向她点了点头,而后低头沉思片刻,方回道:“世子昨日便回府了。”
“昨日?”宋烟烟垂首望着院前青石板,喃喃复念了句。
“是,世子昨日提前回府,侍卫长被王妃调回世子院中值守,故而今日轮换我在此。”
宋烟烟点头言谢,回身入院。
她仰了头,见黢黑夜空中月色、星光全无。方才晚霞漫天,此刻又已乌云沉沉。
许是,又要落雨了。
捎带了潮意的凉风吹袭眼角,宋烟烟疼得紧闭了眼。
出神间,她耳闻院门传来规律敲击之声。
“宋姑娘,我是元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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