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雨急,寒夜愁肠。
宋烟烟于房中案几前怔怔坐着,被雨水打湿的裙摆,冰凉凉地粘于腿上,她却似毫无所觉。
案几上,烛台积了厚厚一堆蜡油,摇曳的烛火映亮小窗,她愣愣望着窗棱滑落水流映出的一道道暗痕。许久,才将视线稍稍下挪,凝视着正于温暖小窝中安然趴睡着的白兔。
它今夜,好似一点都未觉得冷。
真好。
视线再下移,细瘦的白烛就快要燃尽了。自元叶听了她所求,手持玉令出发前往京郊军营,已然过去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足够往返军营、王府两趟了。
也许……
也许,萧京墨并不愿插手此事。
毕竟,为了她这个微不足道的匠人心底莫名的执拗,去违抗他母妃,实在算不得明智之举。
那明日,该作何解呢?
倔强不肯议亲,怕是会似王妃所言,给王府带来源源不断的烦扰。
听从王妃安排,嫁予宸阳侯府那位,她甚至未能忆起容颜的小侯爷?
也许,相较而言,嫁入赵府,令娘亲安心,与元欢为伴,已是所有选择中最优一项。
可她并非情愿,亦无心情爱,于那位温润和善的邻家哥哥,恐多有不公。
她捏握起搓漆铜片,食指指尖极用力地下压,直至指尖渗出血珠,尖锐的刺痛感瞬间传至心头。
恍然回神,她松去五指,任铜片掉落桌面,发出一声刺耳声响。
只是那声音被外间隆隆雨声吞没,除了她,再不会有任何人听得。
好似她此刻心头的无助与惶恐,除了她,再不会有任何人听得。
枯乏的等候最是磨人心性,宋烟烟渐觉额际传来一阵阵抽疼。
她想,她需得做点什么才好。
就着微弱烛光映下的昏黄光晕,宋烟烟于案几布上笔墨,展开纸笺,而后闭眼静坐,将爹爹当年令她背下的手札内容于脑海中又复诵一遍。
再睁眼,她提笔蘸墨,将手札内所述一一书于纸笺。
待厚厚一沓纸笺书就,她定定望着,又兀自愣神。
萧京墨当是有需于这手札,她虽不明缘由,更不知他为何从不言说,但若不日便要被迫离了王府、离了别院,便将他所需予了他吧。
又取一纸笺,她于其上落下两行娟秀墨痕。
盼君所愿皆得尝,余生尽安康。
将纸笺细致叠齐,收纳入屋侧矮柜之中,再回神,雨势渐歇,窗外墨染般的暗色已稍褪了些。
小窗处,突地传来几下敲击之声。
她恍觉错闻,亦或许,是雨滴落窗之声。
未几,规律敲击声再起。
宋烟烟煎熬整夜而通红的眼,倏地大睁,步伐切急而前,至墙边推开了窗。
那道她曾于窗后默默注视了四年多的身影,此刻正执伞静立于窗外。
落雨的黎明昏沉,屋内幽微烛火映去,隐见他此刻身着锦袍,发束玉冠,与往年练剑时完全不同模样,也……不似从军中赶来。
“出来。”宋烟烟听得他刻意压低的声音,较往常显了丝哑然。
宋烟烟眼眸于瞬间热烫着,氤氲起一汪水雾,她辨不清心头突起的那股子酸涩为何,只于慌乱中撞着了案前长凳。
“小点动静,仔细吵着江姨。”
“嗯。”
宋烟烟垂眸应声,急取了把油纸伞,推门踏水出了别院。
院外檐下,玄衣锦袍的高大身影正执伞相候。檐上垂落的水帘,在他伞上敲出一串闷闷的轻鼓之声。
笼灯下,宽大的伞面遮了宋烟烟视线,她全望不着他面容。
只下一刻,那高大身影后退半步,而后弯腰,昔日凌厉的凤眸中,似涌动着她读不明的心绪。
未执伞的那手,捎带着秋雨的寒凉,伸抬至她面前。
沾了泪珠的双睫因此轻颤了下,而那手便久久悬停于那一处,未动分毫。
许久,她听到他清冽而哑然的声音,传入耳中:“别哭。”
悬于面前的手被收回身侧,只那眸子仍一瞬不瞬地凝视于她。
雨丝溅落的水雾,令宋烟烟觉呼吸间都沾染了潮气。湿粘的空气,冲淡了他身上惯有的竹叶清香,令她一时失神于那双情绪波涌的凤眸中。
“我……”她红唇微嚅,欲言说此刻的无助和惶恐,却终究被紧涩的喉咙阻了所有话语。
她以为,他不会来了。
可此刻,他当真出现在她面前,她却又不知该如何言说。
“我知道,元叶都同我说了。”萧京墨温沉道。
宋烟烟通红的眸子里又起惑然,他今日为何又是这般温和的语气和姿态?
“随我来。”
萧京墨站直身子,转身往王府后门行去。
跨下台阶,踏上门前青石板路之时,他步下稍顿,转身向仍怔愣在原地的宋烟烟望去。
直到她轻抬步子,跟上了步伐,萧京墨才复又前行。
萧京墨难得步下和缓,宋烟烟心中怀着忧思及忐忑,跟随着入了他院中。
她全不知,他是否会愿替她解围?
只是在最为惶恐难抑之时,她脑中只记得他曾予她玉令,要她记得,如若遇事,及时遣元叶去寻他。
况他也曾说,要她留在王府,以报恩情。
踏上湿滑的鹅软石道时,天光微亮,宋烟烟见旁侧竹丛有一半仅余半截。尽管秋雨丝丝,要再生发而出,恐也要待明春了。
再行前,她被萧京墨引入院中一客房。
萧京墨止步于门外,宋烟烟惑然回首相望,见他收起油纸伞,轻蹙眉道:“衣衫湿粘,也不知替换。里头放了套衣物头面,去换上。”
宋烟烟尚未回神,房门便被萧京墨由外带上。
待她更衣挽发,再启门,萧京墨方踏步入房。
此刻屋内灯火盛旺,她抬头仰望而去,方见了他眼下两抹淡淡的乌青之色。
正出神着,她被萧京墨轻拽着小臂,来到屋内小桌旁落座。
萧京墨于她身前久久默立,她独坐无措、心头急切,仰头望去,却撞上他正凝望于她的晦暗双眸。
一时静默无言,她只听得他喉间溢了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她见他神色略动,却于下一刻,转身至窗边,推启了窗扇。
凉风携潮气涌入,吹散了屋内窒闷之气。
可宋烟烟一夜未眠,此刻乍然受风,额头紧抽着疼。
她伸手按揉着太阳穴,心下又因他无言而急切,直望着他背影,站起身嚅嗫了声:“王妃她……”
萧京墨闻言转身,突地大步行近,双手按于她肩头,令她再坐于凳。
他高大身影因而于她身前微躬,下巴几乎便要抵她发丝,独属于他的气息随他沉沉呼吸,自上而下笼罩于她。
周身空气似又回温,可宋烟烟心头切急着燕王妃告诫今日须得做个决断,见萧京墨无言,颇觉无措。
他突地半蹲下身,弯曲膝盖带起锦袍,腰间缀挂的玉佩及香囊被顺势承托于腿上。
宋烟烟见那香囊,倏然抬眸,见他正平视于她,清冷之声似极为淡然:“你遣元叶寻我,是因不愿议亲?”
“嗯。”宋烟烟瞳眸微垂,直直盯着那香囊,轻应了声。
“我今再询你一次……”萧京墨话至一半,突地便又静默许久,直待宋烟烟因他沉默觉了不安,双手于身前紧揪起来,才续道,“为何,不愿议亲?”
宋烟烟揪着的手愈发紧握,无措间双眸又泛起一层薄雾。
“你可是……心里……”
“没有!”宋烟烟想起昨日傍晚苏念安所问之言,似被针蛰了般,急着否认,“民女只愿能一生留于王府,以报大恩。”
片刻间,身前气息骤离,冰凉湿气又一次涌入宋烟烟鼻尖。
萧京墨直身而立,背脊稍僵,话音不知为何突呈了冷硬:“好。”
他转身复又行至窗前,好一会后,沉然问道:“你确确想清楚了?”
“回世子,民女……想清楚了。”
萧京墨再未应声,只命元叶着人送了早膳至房内。宋烟烟简单垫了肚子,出得门时,却见萧京墨于院廊拐角处负手而立。
元叶于旁担忧道:“世子,奔波一夜,该垫垫肚子。”
萧京墨却只转身缓缓向书房行去,清冽之声远闻轻幽无比:“送她回别院。待人来传,若在我院中……不妥。”
宋烟烟不明其意,只目光不自觉随了萧京墨身影。他于书房门口稍顿脚步,回身淡望一眼,嘴角似起一抹轻讽笑意,而后跨步而入。
宋烟烟心中只觉较这深秋雨意更为透凉。
她最终,未得一言。
究竟……该如何是好?
晨间,雨势渐歇。
元叶领了宋烟烟往别院行去,只方至王府后门,便遇了匆忙往别院跑去的丫环。
“宋姑娘!宫里来人,传宋姑娘入宫面见太后。王妃着奴婢即刻来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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