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听说的,城墙上贴了他的画像,官兵又时常在街上出没,就连咱们侯府也有人受过审。”温鸾说着说着,情绪不免又重了一层,语气便有些气恼道:“我已经跟你说过了,他不是登徒子,只是担心我摔倒,随手相扶的路人罢了。所以顾景曜,你以权臣之身,如此针对一个平头百姓,是不是太过分了。”
眼前的温鸾是顾景曜从未见过的温鸾。两年了,他没见过她发脾气,亦没见过她语出埋怨。今日,是他第一次看见她的这一面。而且,还是为了一个陌生的男人。
顾景曜心思莫名,视线反复从温鸾那张极艳极美的脸庞上滑过,最终落在她的那双眼眸上。这双眼含恨含嗔,仿佛受尽冤屈的少女,一心不甘,暗自反骨。
“此事,与你无关。”顾景曜收回视线,平静说道。
“是,是与我无关。可我替那位公子不平!他做错了什么,他不过是扶了一位即将摔倒的夫人罢了。可结果呢?结果你睚眦必报,不仅狠狠折断了他的胳膊,而且还以自己权臣上卿的身份,指使府尹四处缉拿他。顾景曜,你好好想一想,这件事是不是做得实在太过分了?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么做,很可能把人家逼上绝路?”温鸾一口气说了许多,气得不免香肩微颤,□□起伏。
一位连生气都惊艳如斯的美人。可顾景曜只看了一眼便深深蹙起眉头。“说够了便走吧。”
一句话,让温鸾愈发失望。
“好。我原以为你是正人君子,原来也不过如此。”她冷冰冰撂下这一句,便再不肯看他,径直往外走去。
顾景曜本已重新拾起狼毫,可不知为何,右手轻轻一颤,豆大的墨汁就将那雪白的宣纸染得一片洇黑。他心里一阵厌烦,终究忍不住启声道:“站住。”
绣着宝珠山茶花的裙裾正好飞扬在门槛上,闻言见缓,却未停住。顾景曜脸色微沉,疾行几步拦在了温鸾的身前。
他是比她高上许多的,所以抬头看他时,他一眼便瞧见了她微微泛红的眼尾。
原来已经气恼到这般。
顾景曜默然片刻,终究被那双秋水般波光粼粼的眼眸打败,避开她的视线淡淡道:“对不起。我只是担心,他会再次寻你。”
纵是和离,他也想与她和和睦睦地分开。所以,他愿意对她说些实话。
而温鸾则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听见堂堂世子爷对她说一句对不起。她试图在他的眼神和神情里找到一丝欺骗的意味,可惜,终究以失败告终。
话说到这个份上,争吵或是挽回都没什么意义了。毕竟两个人都知道,对方是即将与自己和离的人。
“我明白了。我先走了。”她微微垂头,神色恢复了往日的温婉。顾景曜便也收敛神色,寻常如往常。
“嗯。”他以一字算作相送。
温鸾颔首,裙裾再次翻飞间,却无意瞥见屏风后有一道淡绿光影。她心念一动,忽而反应过来,不会柳云湄还在这书房里吧。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不过一瞬,温鸾便很快将它搁置了。在又怎样,不在又怎样,如今只有她躲着自己的份,自己难道还怕她?
而另一边,双福站在西斋书房门前,听着另一位小厮冲他低低絮语。“哥,你说世子妃来闹上这么一场,世子爷还会继续查那异国人吗?”
双福点点头,道了一句自然要查,又压低声音道:“我不瞒你,世子爷的伤口根本没好。据说那暗器上沾了异域的特制毒药,得请宫里的御医诊治才行呢。”
“怪不得世子爷这般坚持……只怕那异国人的身份……”
二人的议论渐渐停下,因为他们都瞧见另一位妙龄少女从书房里走了出来。
……
如果温鸾知道柳云湄此刻手握着顾景曜写下的承诺文书,大约会理解此刻为何她这般有底气地站在自己面前。但事实是,温鸾并不知晓。所以对于柳云湄此刻的理直气壮,她并不太能理解。
“你竟然让景曜因为你受伤了?你还不许他去追查真凶?世子妃,你不觉得这件事里真正过分的人是你自己吗?我不明白,你整日都在想些什么?你的心思有一日是放在景曜身上的吗?你觉得你坐在这世子妃的位置上,阖府上下有一人满意吗?”
柳云湄显然也是气得狠了,精致修长的眉毛从往日优雅的弧线变成了此刻的微挑,连嘴角也是向下的,唯有一袭薄薄夏衫尚且带着温柔意味。
温鸾本就在气头上,又如何会在言辞上放过她,于是噙了一丝淡漠笑意,轻飘飘用一句话堵住了柳云湄的嘴。“这些事与柳姑娘你有半点干系吗?我与顾景曜是夫妻,我们之间的事,你就不必过问了。”
柳云湄一阵窘迫,半晌才顶着绯红的脸颊强辩道:“自然有关系。我父亲是他从小到大最敬仰的夫子,我便算是他的师妹。我替父亲关心他,何错之有?”
“好啊。那我告诉你,你的这些问题,我一个都不想回答。你要是实在想问,就去问顾景曜好了。”温鸾一脸无所谓道:“对了,正好你帮我告诉顾景曜,让他下次最好不要帮我的忙。毕竟,我这辈子,最厌烦的人就是他了。你,听懂了吗?”
听见自己钟爱的男子被人说成最厌烦的人,而说这话的又是他的发妻,柳云湄心里实在又恼火又嫉妒。她恼火温鸾如此不在意顾景曜,又嫉妒她可以如此大方亲昵地表达对他的每一丝情绪。
“你根本不配世子妃的位置!我要你把你的话全都告诉景曜!”柳云湄气得连眉眼都有几分涨红,双手亦死死握着拳。
“那你可要尽早去。”温鸾笑盈盈地,不耐烦地转过身,浑然不在意。
她的不在意让柳云湄愈发气不打一处来,可她师出无名,根本说不过这个牙尖嘴利的温鸾。她只能站在温鸾的背后跺脚咬牙,暗自唾骂。
而温鸾走了两步,越想越觉得心里还不够痛快,便又转过身,一根手指指着柳云湄笑道:“鹿儿,她是不是没对我问礼呀。”
鹿儿毫不犹豫点头。“是呢,您是世子妃,她不过是庶人,自然要跟您问礼的。柳姑娘,听说您出身大府,家教最足,不会是不知道如何问礼吧?要不要让奴婢教您啊?”
“不必!”柳云湄咬紧牙根,分明自知理亏,却又实在不愿意冲温鸾行礼。只是,周围的奴才越围越多了……
温鸾自然知道像柳云湄这等大家闺秀最在意什么,于是冲着鹿儿使了个眼色。鹿儿立刻会意道:“柳姑娘再不问礼,奴婢可就嚷嚷起来了。”
柳云湄一口银牙咬碎,顶着微微发烧的脸颊,自知熬不过众人的这般注视,于是只得生生压下了火气,垂眸敛目道:“给世子妃请安了。”
温鸾这才稍稍满意,娇媚的眼眸一横,妩媚腰肢轻扭,便慵懒走远。
唯余柳云湄在原地气得发怔。
“世子妃方才可真是解气,把那柳姑娘气得头发都要立起来了。”回了陶然院,鹿儿忍不住一脸得意道。
温鸾却没鹿儿那么乐观,而是有些担忧道:“你想过没有?等以后她成了世子妃,就变成咱们给她行礼了。一报还一报啊。”
“也未必吧。”鹿儿拽着温鸾的胳膊轻轻摇晃道:“世子妃您听说没有,这两年大旱,处处都不景气,朝廷想了不少法子填充国库。有人说,妇人女子也可以用银子捐诰命呢。”
“有这样的好事?”温鸾心念一动。她手里如今有银子不假,但无权无势,往后的日子只怕也未必就那么痛快。所以若是真能捐个诰命,那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得多少银子啊?”
“据说正三品的诰命是三万两银子。”
“正三品……世子妃的诰命便是正三品。所以如果我能捐到正三品的诰命,那就可以和柳云湄平起平坐了。这样的话,不就不用对她卑躬屈膝了?”温鸾心里一喜。其实她一直心里就有这个担忧,这个世道,光有银子是没用的,还得有权势。所以如果鹿儿说的是真的,那这个方法的确可以保证自己往后的日子真正平安顺遂。
想到这里,她掰着手指头算计道:“除掉日常花销的,如今我们手里还剩两万两银子……鹿儿,把我最新写好的话本送到书掌柜那去吧。”
鹿儿点点头答应下来,又想起平煦的事,忍不住问道:“世子妃你有没有想过,平煦公子其实有可能借着这个机会逃走呢。反正都被府衙通缉了,还在意身契做什么。所以他若不想做被豢养的俊奴的话……”
“他走了也好。”温鸾轻声打断了她的话,慢慢道:“他若不回来,我便烧了那张卖身契,成全他的自由。”
夏日的风带来温鸾娇美柔软的声音,宛如一片白云凝露化落朵朵海棠花上。
与这边岁月静好相反的,是柳云湄在西斋书房里止不住地啜泣声。就连双福在门前,也忍不住扼腕摇头。“世子爷的书房一向肃静,何曾有人敢在这哭哭啼啼。何况外头还有两位大臣等着呢,这要是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房里,顾景曜却没有半点抱怨,而是静静听着柳云湄的哭诉。直到她哭得一双眼如桃子一般红肿,又恹恹冲着他埋怨。“景曜,你说句话呀,她到底什么意思,你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怕那个登徒子去找她?你就这般在乎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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