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二字说出口,春五娘心里咯噔一下,腿一软在地上趴稳了。


    她心说自己真是倒大霉,这两柱香功夫就没一刻不提心吊胆的:特意挑了平时最听话的,谁知道人说跳湖就跳湖;整个放花楼五楼想方设法封了,还是有人闯进来;说了爷是私下来有公事在身公事在身,还闹得这么热闹。乌泱泱一大片人头跪在底下,这是生怕京城里“世子爷逛花楼”的消息传得还不够快。


    春五娘真想给自己一耳刮子。


    阒然寂静,湖面吹来的风将窗棂拍打得“沙沙”作响。


    谈善左右看了一圈,大家都跪了,他一个人杵在原地怪尴尬。大丈夫能屈能伸,他慢腾腾也跪,不过慢了半拍,一茬树苗里顶出来个突兀的黑脑勺。


    好在这事儿似乎没人注意,鳌庭身边尖嘴猴腮的跟班先一步迈进来,扬声:“五娘,你这儿不是有好颜色的哥儿,刚抱琴出去的叫什么——”名。


    戛然而止。


    “咚。”他嘴一闭,双膝一提,也跪了。


    鳌庭心宽体胖跑不动,还在后头。


    谈善心里实在好奇鬼十七岁是什么样的,他忍了半天心痒痒,从地上抬起半寸视线,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观察。


    看不清什么,竹绣后纱影晃动,雾里看花,水中望月。


    “出了何事。”带刀侍卫站在众人前,扫视一圈,“春五娘,你来说。”


    春五娘脑子里转了得有一千个弯都没能想办法把自个儿摘出去,她深吸了一口气,叩拜:“五娘的错,鳌家的公子来要人,奴实在没办法,将人放了上来。”


    这放花楼的掌柜有点意思。


    谈善动了动跪得发麻的腿,暗自思忖。


    自己解决不了的事推给鳌家,明里暗里说鳌庭是来抢人,别管抢得是什么,皇宫的脸不能丢。


    隔帘后的那道虚虚的影子果然屈尊开了口,不紧不慢:“哦?要什么人。”


    春五娘用帕子装模做样地揩泪:“将将给爷弹小曲儿的那位,叫画桐。”她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要得罪就得罪到底,“这不是坏了放花楼先来后到的规矩吗。”


    “是吗。”


    谈善一顿,听见上首那道声音淡淡说:“可他弹得难听。”


    “……”谈善没忍住,肩膀耸动了一下。


    “呦——我当是谁在这儿。”


    “殿下怎么有空出宫,还来了京中著名的烟柳之地。”鳌庭假笑着拱手一行礼,“明日上朝纠察院的折子恐怕要淹了明光殿。”


    余光擦过来一双镶金带玉的锦靴,谈善的太阳穴跳了一跳。


    小胖子变成大胖子,还是讨人嫌。


    “你这话说得稀奇,我们家殿下出来自是有要事。倒是您,鳌家的大公子,跑到这种地方来寻花问柳,还敢顶撞世子。”


    谈善只觉得耳边说话的人太多,他匍匐了身子,见缝插针揉鼻子,免得在这种针尖对麦芒的环境下打喷嚏。


    他深觉自己适应性强。


    鳌庭就是怕落了面子,抱琴的带不走算了,他今儿非得带个人走。


    “我不跟世子爷您抢东西。”他往后退,“我换一个。”


    “我要带走他。”


    “喂,落汤鸡,说你呢。”


    一旁好端端跪着的谈善:“……”


    他冷不丁成为视线焦点,转念一想跟着鳌庭说不定能知道更多。反正也容不得他拒绝,于是他干脆:“好。”


    气氛怪异地停滞。


    怪异到谈善胆大包□□上看了一眼。


    那帘子徐徐撩开,他冷不丁对上一双漆黑深艳的眼,似笑非笑:“本宫听闻你叫阿船,擅琴,可引鸟儿栖息。”


    谈善看着他,心里想:擅个鬼,我那水平你还不知道,宫里赶鸭子上架学了两天,狗听了直摇头,鸡听了愤而自杀。


    哦,那是黎锈。


    不是阿船。


    谈善老老实实点头:“是的,爷,我擅琴。”


    “留下,宫里头老太太缺个琴师。”


    徐流深抬抬手,硕大一颗玛瑙玉石光芒妖冶。他支颔笑了会儿,下一秒又变了脸,冷冷:“至于你。”


    “吵得本宫头疼,扔下去喂鱼。”


    他说的是鳌庭身边的跟班,那跟班脸色苍白,两股战战。正要张嘴求情被一块破布塞了嘴拖走,只发出惊恐的“唔唔”声,脚在地上蹬出两条长印子。


    鳌庭一口气硬是憋了回去,铁青着脸,怒而不发。


    谈善听他三言两语决定一个人的生死,再次愣了愣。袖口纸折飞鸟黏了水,没滋没味地耷拉在手臂内侧。


    恐怕黎锈对他来说也不算什么,一个可有可无的少年玩伴,死了就死了。


    他确实对十七岁的徐流深知之甚少。


    徐流深这时候已有千年后鬼的气质,漂亮得雌雄莫辨。话说得多了,脾气却很不好,有点阴晴不定。


    谈善骤然退缩。


    他心想要不我还是跟着鳌庭回去吧,偷谋逆证据的可能性比让徐流深相信他大多了。


    守在门外的侍卫训练有素清场,人都走了,春五娘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终归不忍:“奴先领阿船下去换身衣服,世子您看……?”


    徐流深将那颗硕大红玛瑙掰正,抬起眼:“让他留下。”


    两扇门在背后合上。


    “本宫看你好似不愿意,怎么,跳了一次湖还想跳第二次?”他话语讥诮,“这么不待见本宫?”


    小冰块也有小冰块的好,之前说话不回这么难听。


    谈善叹了口气,将不小心贴在湿哒哒袖子上的纸折飞鸟拿下来,放到身边。


    “殿下,你想听实话?”


    谈善斟酌了一下词句,说:“我不愿意进宫。”


    他自称“我”。


    娃娃脸的侍卫皱眉,正要开口听见他主子幽幽地问:“为何。”


    谈善冷得很,大半夜从湖水里爬出来,又在船上吹了半天风,他隐隐感觉自己有点发烧,额头滚烫。


    他对那座死人坟冢一样的宫殿还是心存芥蒂,那里没有人能护住他,他随时可能毙命。


    再死一次对鬼的消耗太大了,况且他做事从来事不过三。


    他不会再来这里第三次。


    “你宁愿在放花楼做一个戏子,也不愿意跟本宫回去?”


    徐流深折了帕子擦手,让人看不出心中所想。


    底下湿衣的少年长发湿漉漉地绞在身上,想了想仰着脸看他,轻轻:“殿下,不是这样比的。”


    说话语气柔和,不像旁人怕他、畏惧他。


    徐流深心里烦躁无端消失了,他临到入冬便时不时要咳嗽,忍了半天胸腔里一阵憋闷的疼。他老还想着有人让他照顾好自己,不要生病;有人叫他肆意一点,不要活得太累;有人讲故事给他听;有人答应他给他带生辰礼;有人临死怀里滚出来一块栗子糕,混着血吃下去是腥甜的味。


    有人死了,死了七年。尸骨完整,通灵不得。


    他唇角笑容倏忽便一窒。


    “不愿便不愿。”徐流深忽然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伸手遮住了眼睛,“随你。”


    谈善纠结的心又纠结了,他轻轻“吁”了口气,胸腔有股不上不下的气。


    世子涧未及弱冠而死。


    此时距离他二十仅有两年多。


    他纵担有一整个王朝的兴衰,也只不过现代一个高二的学生而已。


    这样想想……姜王宫也不是那么可怕。


    “殿下。”


    谈善一手拽住徐流深袖子,不知是他抓得太紧还是什么,徐流深脚步霎时止住。自上而下俯视他,唇色如同纸人上多了抹艳红胭脂。


    “何事。”他语气不好地问,“本宫不是答应你了,你又有什么事。”


    这人怎么比刚从水里爬出来的我更像鬼?


    谈善摇摇脑袋把念头晃出去,摆出毕生最真诚的脸:


    “没,殿下,我又改了主意。您还缺玩伴吗,君子六艺什么的我落水撞到脑子,忘了个一干二净,不过玩我擅长。”


    这个角度他得半仰视,谈善稍微抬眼,错觉徐流深在端详他的脸,但只是一瞬,那道目光从他面上滑了过去,混着难言的晦涩。


    “带他去换身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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