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我的出现,真的可能给你带来那么多麻烦,那抱歉了。”江晚月轻声道:“不若日后各自安好,互不麻烦。”
夜风卷起谢璧的袍襟,夏夜的风掠过湖面带了几丝冷意,谢璧木然站在原地,他回过神,借着月光讶然看向妻。
他不敢相信,向来迎合自己的妻,此刻面庞竟淡若冰霜,还说出这等负气之语。
他们宛若初见的陌生人……不,妻比初见时还要陌生,他早已见惯了她含羞垂眸,暗藏笑意的模样,此刻的她,竟让他心底生出几分慌乱失落。
谢璧皱皱眉心,这感受甚是陌生,让他下意识想逃离。
谢璧移开眸光,沉声道:“你我本是夫妻一体,谈何各自安好?”
说罢,谢璧再不愿多谈,冷冷转身,拂袖而去。
*
与此同时,站在甲板上的秦婉抬起薄醉的眼眸,恰好看到另一只画舫甲板上,谢璧面色冷凝,似和对面的女子在说什么。
对面的女子只能瞧见依稀的绰约侧影,但秦婉还是一眼认了出来,此人就是江晚月。
波光粼粼的湖面映着画舫精巧的檐角灯笼,明明是炙热的夏夜,可两人站在甲板上,一人满面冷色,一人清冷疏离,望去比高悬天际的月还要冷。
秦婉望见,心里突地一动。
依此景看,他们夫妻二人,此时定然是因某事起了冲突。
此事瞧着还不小。
秦婉登时满心愉悦激动,她本想着江谢二人婚后和睦,她也无计可施了,谁知二人之间也浑然不是人前夫妻恩爱,举案齐眉的模样。
老天让她瞧见此景,定是在暗中相助于她。
秦婉心口狂跳,满心皆是想探听二人究竟说了什么,她顾不得庄重体面,亲自跑去船房,两眼如簇簇烛火盯着谢璧的身影,催促掌舵船员道:“快,快再划几下,靠近那画舫。”
那船员一怔,莫说秦婉这等装扮贵重之人,就连一般的侍女也并不来此船舱,他听秦婉急切,趁着月光瞧了瞧道:“可能近不了。”
秦婉皱眉:“两船之间隔着这般远,中间又无船只阻碍,为何过不去?”
船员忙道:“夫人没怎么坐过船,您指的那座画舫瞧着不大,船基却吃水深,那底舱,可能已经到我们船前头了。”
这等贵人的豪华画舫,为了安全舒适,船基皆比船身要阔不少,两个船瞧着距离还远,其实也不能再往前靠近了。
秦婉隔着湖面的缥缈水波,望向谢璧挺拔清冷的身影,满心皆是急迫:“你再靠近些,再靠近些……”
船员没奈何,小心翼翼靠近了几寸,在水下丝毫没碰到阻碍。
秦婉的画舫停在了离谢家画舫五六米的距离。
月光下,秦婉眼睁睁的看着谢璧拂袖走掉,留江晚月独自一人在甲板上。
可她什么都未曾听到。
秦婉望着谢璧走掉的身影,对那船员怒道:“若不是你,我早就知晓一切了!”
她趁着醉意道:“这条船我都包下了,你还怕什么!?往前开,你往前开……”
那人摇头道:“夫人,真的不能再开了。”
秦婉冷笑道:“方才你也说不能,结果还不是往前了好远,你再凑近些,定然无事。”
此人被秦婉吵得头脑嗡嗡,咬咬牙将船往前开了几寸,随即咚一声响,整个船舱猛烈一震。
秦婉呆住,那船员面色煞白,双手颤抖着道:“夫人,这次真出事了。船……两船相撞了啊!”
恰逢此刻,吉时已至。
烟火在湛蓝的天空绽放,湖面倒映着流光璀璨的烟火,如银河倾泻。
*
船身沉闷巨大的瞬间摇晃,让秋璃缓缓睁开眼眸,她看到伫立在床畔的江晚月,她忙支起身子道:“夫人,方才……方才……”
她方才在梦中分明感到了一声沉闷撞击,如同要将她的肺腑都撞出来。
可醒来后却发现周遭一切平静,似乎那一瞬间只是自己的错觉。
江晚月似是看出了秋璃的心思,面色凝重的摇摇头:“方才……并非你的错觉。”
她也真切感知到了那声碰撞,碧胧峡发生过几次撞击沉船,她未曾亲身经历,却常听周遭人说起,方才她几乎立刻察觉到,定然是画舫发生了撞击。
二人一起走出船舱,画舫上人影憧憧,大多站在栏杆上仰头看烟火,船上灯火流光溢彩,庆官咯咯的笑着,谢老夫人手持罗扇,也面色平和。
谢家的画舫底舱却早已乱成一团,画舫的船基猝不及防被撞出大洞,湍急猛烈的水流涌进船舱,水面瞬间淹到了脚踝处。
管事儿的登时急了,这画舫上头可是贵人,如今水淹船舱,出了事也许小命难保,他急道:“你莫要惊动上头的郎君夫人,着人拿些木板,快些堵住。”
涌进来的水湍急猛烈,拿着木板的男子还未靠近,已经被强大的水流冲倒在地,水中的木板也不知被冲到了何处。
无穷无尽的水翻涌着灌满船舱,瞬间到了众人大腿处,众人面色苍白,缓缓抬眸看向画舫甲板。
如今补船无望,唯有在沉船之前逃出去,方能有一线生机。
*
江晚月俯身在甲板上听了片刻底舱动静,面色渐转苍白。
隔着烟火腾空的轰鸣声,她仍能听到水流湍急翻滚声。
江晚月心中一沉,已知晓这画舫怕是凶多吉少。
河水翻涌而来,身侧的舱板陡然被水冲垮,一瞬间,舱室已被水淹没。
秦婉酒立刻醒了,她在逐渐下沉的船舱中疯狂往上跑,片刻之间,她方才容身的舱室已被河水吞没。
谢家画舫,争先站在栏杆畔看烟火的侍女不经意往周遭一看,却登时睁大眼眸,颤声道:“快看啊,那座画舫在往下沉了!”
众人还不曾来得及惊叹,吱吱作响的甲板砰一声响,河水翻涌上来冲断了甲板地面,伴着侍女的惊恐叫声,船木横飞。
底舱的水手衣衫尽湿,纷纷跑向甲板,嘶吼道:“船要沉了,快逃啊……”
烟火腾空绽放,却宛若惊雷。
众人呆若木鸡了一瞬,才发觉自身所在的画舫正沉沉下坠,随即四散而逃。
几个侍女在混乱间相撞,发饰珠翠零散落了一地,却无人顾得上去捡拿,众人争先恐后的惊恐逃离,拼尽力气,却也只能往画舫的最高处攀爬——画舫左侧已斜着入手,众人哭喊着拼命向右侧跑去。
可这一切只是延缓卷入水中的速度罢了。
众人全身颤抖,嘶喊着救命,宛若深陷沼泽,却不晓得要如何逃离。
为了这次烟火大会,西河已清了场,河面大多都是官宦高门的画舫,画舫游驶的速度甚是缓慢悠然,有些甚至直接固定到了湖面上,根本没有办法移动,又相隔甚远,谢家众人的求救声被淹没在烟火接连腾空的绚烂中,无人听闻。
还好有一个游走于画舫之间的独木舟在较近的河面上出现,众人看到小舟上的烛火,皆齐声叫道:“救人,快来救人啊。”
小舟忙来到画舫边缘,人多位少,众人忙搀扶着谢老夫人坐上小舟,连同庆官也一同送上了船。
庆官大声哭闹,谢老夫人却顾不得他,望着逐渐沉没的画舫颤声道:“儿子,阿璧,阿璧……”
“郎君在右侧甲板附近,想必是无事的。”明妈妈安抚道:“方才已向岸上发了求救信号,想必过不了片刻就有船回来,您先上船,我们定然不会让郎君和夫人有闪失的。”
水波将零散的东西冲撞得遍布各地,江晚月捞寻到一个木盆,将断了的船木果断塞到秋璃手中,低声对秋璃道:“你坐进去,去了岸上,切记要快些找船过来接应,再过一盏茶的时辰,恐怕船就要彻底沉了。”
“这里四五十口人命,就靠你了。”
秋璃面色泛白,颤抖着道:“夫人……夫人我们一起走……”
说话间,已有惨叫此起彼伏的响起,皆是渐渐被水淹没的谢家侍女,河水深不见底,她们双手在河面上拍打几下,转瞬便被看似平静的河水吞噬。
江晚月镇静道:“这盆只能容一人,你莫要怕,很多女子采菱皆是坐于此木盆中,它不会沉。”
秋璃摇着头,说不出话来。
江晚月按捺住心头惊慌,天子脚下京城盛事,施救及时,想来定能脱险,她安慰秋璃道:“无妨,我水性比你好,在船上还能救人。”
谢璧和江晚月分别后,无心看烟火,他在房中闭眸养神,察觉情况有异,门却已被水压堵得纹丝不动,无论如何都推不开。
谢璧用了全身力气,才从窗户中翻出来。
谢璧匆匆扫了眼画舫惨况,声音在夜色里发颤:“老夫人和夫人呢?”
谢家管家忙道:“老夫人她们已经被船接走了,郎君放心,有好几个人跟着侍奉着呢。”
听到二人都被接走,谢璧松了口气,心里安稳几分:“把木板扔到水里,救人。”
江晚月也看到了谢璧,正要举步向前,倏然一阵湍急波涛轰然涌来,连同她所站的船板,一同被袭卷到深阔的河水中。
河水远比预想的要深,要冷。
江晚月在水波中慌乱挣扎了几下,恐惧瞬间摄住心神,脑海里再次闪过九悬湾落入冰窟的画面。
她从前不怕水的,可经了九悬湾那次险情,她早已和从前不同。
江晚月惊惧交加,求救的目光看向谢璧的身影,谢璧背对她,似是在河中寻找什么。
他的背影挺拔清冷,在漫天烟火中显得有几分陌生和遥远。
随着小腿一阵痉挛,水也不断往口鼻灌,江晚月奋力挣扎出水面,仰头叫了声夫君,声音却被烟火绽放声尽数淹没。
被她唤作夫君的男子,未曾转头看她一眼,身影渐渐远去。
河水浸在眼眸里,很涩很疼。
江晚月用尽全力在水中挣扎,却隐约看到谢璧再次上了船,他衣衫湿透,胸前抱着一个穿轻纱衣裙的女子,谢璧解开斗篷覆在那女子身上,腾空的绚烂烟火映出他眉眼的焦灼。
江晚月隔着水波,依稀认出那人便是秦婉。
薄薄纸笺浸透了河水,紧紧贴在胸口。
江晚月想起,是谢璧曾为她写的福字。
她将福字放在胸口衣袋中,一直带到如今。
明明是最热闹喜庆的大红宣纸,此刻浸透河水贴在胸腔,一片冰冷的窒息。
江晚月渐渐透不过气。
夜色如墨,岸边人的欢笑声遥遥传来。
烟火伴了月光映在深湛湖水上。
今夜的月色,和他们相遇那晚如出一辙,却又如此迥异。
江晚月渐渐虚脱,终于不再挣扎,缓缓阖上双眸,任凭自己随着水波缓缓下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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