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过龙门
十月初一, 寒衣节,魏王姬婴一早在宫中参加完朝会和节气祭礼,便向延兴帝请了旨意, 随后她回到府中脱下朝服,换上了一件半正式的常服蟒袍, 大摆仪仗出了洛阳城,往城东青腰山的鹤栖观去进香。
如今她位列四大顾命, 虽然因不是jsg皇帝亲妹,没办法从藩王加封为亲王, 但新帝还是下旨给她的食邑增至万户,以示怀柔,因为她如今在朝堂上所代表的,是从前姬月的党派势力以及太后族亲的利益, 此举正是为了先稳住这些人。
但是从前追随姬月的大臣里,其实有不少人都对魏王十分不屑,私底下都说,她这顾命大臣是在两仪殿外跪来的,要不是当初那样为姬月求情,感动了先帝,单凭她在朝中的资历, 怎么可能有资格跟那三位老臣并肩。
这些闲话姬婴都知道, 但她丝毫不在意,常日在朝堂上见了姬月的那几位旧臣, 也总是笑吟吟的。
此刻, 她正坐在才离城的宝顶车内, 面无表情地看着纱帐外的初冬景色,这日城外没有风, 天地之间一片肃静,竟更多了几分寂寥之感。
仪仗队伍行进了约有半个时辰,才悠悠停在了青腰山脚下。这时已近晌午了,她是今日一早请的旨意,所以没有提前一日派人来清场。这日寒衣节,必定有许多民众前来进香,也不好因她来一趟,就将人们拒之门外,所以她才想着稍晚些过来。
这时辰大部分香客都已经下山了,观中派来接引的四位女冠在山脚侯着,见仪仗队来了,忙迎上来说道:“观中香客已散,各处才清了场地,请殿下进山吧。”
她走下车来,又换肩舆,跟随那几位女冠,往山上缓缓行去。
鹤栖观这边众人早收到消息,都在观中候着,不多时,果然听见远远从山门处,有仪仗鼓乐声传来。
观主息尘站在道观正殿外面,身后一左一右站着两个人,左边是监院息念,右边是督管静千。
息尘听见这敲锣打鼓的声音越来越近,莞尔一笑:“咱们静玄这派头,可真是越来越大啦。”
话音刚落,只见魏王仪仗已进到了道观里,姬婴在庭中下肩舆时,息尘带着身后二位迎了上来,她一见忙笑着打了个问询:“许久不见,观主身上好?”
息尘笑呵呵地行了个稽首礼:“贫道一切都好,今日见到了殿下,更是好上加好。”
说完两边都笑了起来,随后姬婴回头吩咐跟随上山的执事,只在外院等她。
这次上山,她将大部分人马都留在了山脚下,说自己这日敬完香,还要在观中歇个晌,遂叫众人搭起避风帐子候她。
等姬婴给后土地母元君上完香,从殿中走出来时,她带来的执事已都被监院息念请到偏殿吃茶去了,她只照旧还跟着息尘和静千,往后面香房里走来。
喝过一盏茶,她还是换了一身道袍,先去东侧小神殿,给她母亲姬平上了三炷香,在里面跪了好一会儿,才起身出来回到这边香房。
息尘和静千还在矮榻上坐着等她,忙了这半晌,三个人到此刻,才终于可以安闲地坐着吃茶说话。
这日距离开景帝驾崩,已经过去将近三个月了,息尘回想姬婴这些年走过的路,不禁感慨万分:“不想一晃已是二十六年过去了,总算是了了一桩事,先时我总担心你着急,如今回看一步步时机都赶得正好,往后我也再无不放心的了。”
姬婴知道她口中所说的“二十六年”指的是姬平遇刺至今,也低头轻轻叹了一口气:“事还不算完,妘大人名单中所录者,除了已死的,还有十余位未除,背后的势力也仍在朝。”
当初从科布多取回来的那只黑匣,现下也正收在鹤栖观,妘宫所记录的那些人,息尘和静千也都知道。
“下一位我想……”姬婴话未说完,忽然听到门外传来几点敲门声,息尘微微皱了皱眉,她进屋时吩咐过不叫来打扰的,看来是有重要事,于是给旁边静千递了个眼色。
静千会意起身走去开门,过不多时,只见她拿着个小信筒,回到榻边,伸手递给息尘,随后又坐了下来:“是鸮回来了。”
平常她的鸮都是夜半回来,早也要等到天黑之后,今日竟午后就回来了,息尘又见信筒上绑着一条红线,知道是有急信。
姬婴喝着茶,转头看师娘拆信,问道:“哪里回来的?”
静千在一旁接话答道:“蜀中益州回来的。”
正在她二人说话间,息尘已看完了信筒内的消息,轻轻放到桌上:“这清风老道还挺有几分本事,这么短的时间,就搭上了新主。”
姬婴听这话,想到自己近日收到的消息,太虚观自从英宗开景帝驾崩,失了靠山,又因曾牵涉进先太子姬月的事里,加上新帝也不大笃信道家,眼见是难以获得新帝宠幸了,于是决定借着跟太子那桩事,攀上姒太后。
但姒羌平日在殿内供的道家尊神,是上圣西王母元君,也不大与乾道有来往。但不论坤乾,好歹都是道家,太后在朝中也多有本家子姪担任要职,清风老道便从同样信道的人里,选中了门下省左散骑常侍,太后的内姪男姒非。
这姒非的左散骑常侍是个尊贵之官,负责规谏皇帝过失,并侍从顾问,其实并无实权,但离皇帝极近,所以虽然他同时还挂着个工部侍中的头衔,但平日只在门下省走动。
他就是个极信道的人,那清风老道又不知从哪里打听来,说他最近连日梦魇,不思饮食,于是清风打发人到蜀中青城山,特特请了个雷击木辟邪剑送给他,果然有些效验,这姒非也喜不自胜,还专门去了一趟太虚观酬谢。
息尘这封信里,除了确认那雷击木辟邪剑之事外,也提到清风还在派人寻一件龙角如意,准备通过姒非献给姒太后。
姬婴听完这些,正合了她打听到的消息:“这却巧了,方才我正要说起他来,当年楚王火烧太子府,正是这老乾道出的主意,逍遥了这么多年,也该是时候叫他随着他的旧主子一道去了。”
这时,坐在她对面的静千却摇头说道:“新帝才登基,各处还未稳,连你自己也难免要受新帝忌惮,还是要谨慎些才是。”她又将声音低了几分,“姬月和英宗,是你替他扫清的障碍,但等他一旦坐稳皇位,第一个要除掉的就会是你。”
姬婴抿了一口茶,点头说道:“若非我在遗诏里得了个顾命大臣,此刻恐怕早就身首异处了,但此事我想,就得趁着各处未稳才好动手,眼下新帝还要用我,那我就得帮着他,把这皇位再坐稳些,再赶在他除我之前……”她没把话说完,只是朝静千挑眉一笑。
静千看了她片刻,也抿嘴一笑,息尘坐在旁边听完她二人的话,想了想:“既这样,咱们在太虚观的静义,也是该回家来了。”
三人又在香房中说了许久的话,直到窗外暮色渐起,再不走恐怕城门要关了,外面执事也来催了几遍,姬婴才依依不舍地在正殿外上了肩舆,朝师娘和师妹招了招手,转身下山回城去了。
又过一日,朝会结束后,延兴帝将姬婴留了下来,只说有话同她讲,她从观风殿退了出来,到两仪殿西配殿吃了一盏茶,才有宫人前来宣旨,说圣上召她进书房相见。
还是两仪殿内的御书房,只是几个月过去,这间书房装潢布置都已换新,姬婴并非第一次来到这新装的书房,但还是让她觉得有些陌生。
进到书房里,正见姬星坐在大案后面批阅奏折,她恭恭敬敬行了礼:“臣婴参见圣上。”
“妹妹怎么总是行这样大礼,快起来,从前咱们之间可不是这样的,这样多礼,愈发显得朕孤家寡人了。”
姬婴缓缓站起来笑道:“从前是从前,如今圣人御极,再大的礼都受得,臣不敢有失。”
姬星前些年因受姬月百般刁难,与宗室人也少来往,自从他登基以后,再召见从前那些同辈宗亲,总觉得众人行礼时,多少有些失恭敬,唯有魏王姬婴,回回见他,都是标标准准行宗室臣下礼。
他也曾想过,前番姬月和父皇的事,虽然不知道姬婴具体在其中做了什么,到底在他心中存了些疑影。想到这位妹妹手段狠毒,留在身边也恐养虎为患,但每每一见到她,这样勤谨恭顺,还是让他心底里十分受用。
这样好刀,太早除掉也未免可惜,为jsg己所用才是上佳。
姬星这样不动声色地想着,抬手给姬婴赐了坐,问了问中书省近日起草的几件政令。再过两个月就到年下,转年更换年号,颁布新帝政令,这几日中书省都在为起草这一系列诏书上下忙碌着。
姬婴颔首一一答了,又提起了一桩事,乃是御史台有大臣上奏,说先帝驾崩前虽病着,但状况还算稳定,突然病情恶化,除了因几位大臣上奏受了刺激外,恐怕与太虚观进献的丹药也脱不了干系,建议详查。
听到“太虚观”这几个字,姬星冷“哼”了一声,他一向对那些老道没甚好印象,尤其太虚观先前还曾被姬婴用来陷害过姬月,用完的抹布,就应该扔掉。
姬婴抬眼看了看他的神色,随即又飞快垂下眼眸,说道:“臣以为,此话不无道理,先帝当初分明病势见好,听近侍宫人说,原本是停了一段时间丸药的,后来不知怎么,又打发人去太虚观接着取炼丹来,结果没几日就……”
姬星也知道太虚观近日没少在朝臣间活动,听说还准备托人给太后献法器,沉着脸说道:“要查,此事关系到大行皇帝,必须要查。”说着抬手写了条手令,叫人前去调查太虚观先前向宫中进丹一事。
不料调查尚未启动,夜间太虚观就出事了,寅时左右,位于洛阳东南角的太虚观,忽然一片火光冲天,因其地处偏僻,且观内也有备水缸,所以附近没再另外设潜火楼。
东南角两座瞭望塔上执勤人看见火光,忙敲锣喊人救火,但附近没有水源,只能转过一道巷子取井水,又因是在后半夜,坊门都下钥了,竟一时难以借水出来,就这样,众人眼睁睁看着偌大一座太虚观将天边烧得通红。
到卯时初刻,附近两座坊门才终于打开,许多民众拎着水桶来救火,然而到这时,整座道观已经烧得快差不多了。几桶水刚泼上去,就见道观大门外牌坊上那个巨大的“敕造太虚观”匾额,“轰隆”一声掉了下来,摔成了一地碎渣子。
众人正在慌乱躲避之际,天边微微裂开一道光缝,破晓已至。道观内这时火势才渐减弱,后赶来的潜火队正在分派人进去查看,道观外一片嘈杂,没有人注意到一个穿着褐布棉衣的人,从人群中走过。
那褐衣人闪身进了旁边的一个坊内,转过两道巷子,在一个不起眼的小房侧门敲了两下,不多时,有个女子走来将门打开,一见门口这人,粲然一笑:“小义,叫我等了一晚上,快进屋来。”
第102章 九微火
这日一早, 姬婴照常在景园后院花厅上用早膳。这天是朝中旬休,不必早起参加朝会,但这段时间她早起习惯了, 洗漱完换了件居家常服袍,出来跟姬嫖一同用早膳。
之所以还是这么早起, 其实也是为了能赶上姬嫖的时间,她这两年课业逐渐繁重起来, 除嬴业师傅照旧讲授文科外,还添了两位师傅, 一位教算学,一位教天文,下午还要练习骑射和棍术,时间排得满满当当。姬婴便只好在用膳前后, 同她闲聊上几句,问问近况,免得耽搁她上学或休息。
母女二人用完早膳,姬婴看着她同两个书童,连说带笑地往前院毓秀堂上课去了,才在廊下转道往书房走来。
到书房门口时,正见一个人等在这里, 是前不久才上任的新魏王府长史妊羽。
从前在邺城那位初任魏王府长史姞茂, 姬婴是早就想换了,但因他是开景帝指派的人, 所以她一直等到新帝登基, 物色好了新长史, 才寻了个由头,请旨把他调到礼部去了。
这位新任长史妊羽, 是姬嫖师傅嬴业的科举门生,正巧也是景州太守妘策和燕东统帅姚灼的同门师妹。她今年二十七岁,五年前就点了翰林,后来又外放沧州做了两年太守,政绩斐然,真正年轻有为。
姬婴看了她的履历,十分满意,花了一个月时间在吏部活动,想方设法将她调回了洛阳,出任魏王府长史。
王府长史在朝中不是实权职务,对曾任太守的妊羽来说,职司上不能算是升迁,但魏王如今位列四大顾命,又兼中书侍卿,新帝多次下旨封赏,颇为重视,这几个月来也成了朝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尤其魏王根基尚浅,对于想在新朝走仕途的人来说,无疑是个极好的跳板,所以哪怕只是个王府长史,也是多少人挤破头都要争取的。
对于一直在沧州远离朝堂的妊羽来说,魏王的主动邀约,也令她十分意外,又见到恩师嬴业给她写的信,明白这是个天赐良机,于是欣然受命,等继任的沧州太守一到任,就赶回洛阳来了,这日正好是她上任魏王府长史的第三天。
姬婴见她等在这里,笑吟吟地请她免礼,二人一起走进了书房,等姬婴在大案后面坐定,妊羽才将怀中抱着的文书放在案上,在一旁椅上坐了下来。
这些文书是从中书令派人送来的,因这日午后众人还要在政事堂议新年政令,所以将姬婴负责的一部分起草内容,先送了过来给她过目,免得午后议事没有准备。
姬婴翻看了一回,将那几封文书放到了一边:“这些事我心中有数。”又抬头问道,“这两日京中有什么新闻没有?新帝才登基不久,马上又到年下,各处都要谨慎些才是。”
听她问新闻,妊羽面上有些凝重:“昨夜出了件大事,城南太虚观凌晨走水,因临近两坊开门不及时,没能救下火来,到天亮整个道观已烧得就剩个空架子了。”
姬婴闻言,面上露出些惊讶神色:“怎么好端端的走水了?府衙可有派人去查看?”
妊羽点点头:“京兆尹早上闻信亲自去了一趟,分派了两班人,进去扑灭残火,清点亡故道士。”
姬婴听罢想了想说道:“这事却大,劳烦你再替我写份条陈,午后我进宫面圣,若圣上问起此事,我也好有话回。”
妊羽应下了,又说了两句话,才起身告辞离开了书房。等她走后,姬婴又在书房里坐了一会儿,随后起身走到书架前,低头踱步思量了一回,直到外间时辰钟响起,才走出书房。
见她出来,外面执事走上来问要不要叫传点心,因她晨间早膳用得早,到此刻是该吃些东西。但午后要进宫,晌午就不宜大吃大喝,当然也不能空着肚子,于是她吩咐人传些清淡点心来。
不多时,有两个执事端了一个小膳桌,抬进了她书房外间西暖阁里。她看了看桌上吃食,先选了几样叫人拿食盒装好,给妊羽送过去,最后自己只拣了个果仁馅饼吃了,又垫了块芙蓉糕,就着点心喝了盏浓茶,便擦擦嘴叫人将桌撤了下去。
她这边漱口净手毕,在西暖阁榻上歪着歇了片刻,就有妊羽带着写好的条陈回来了。
因她如今是魏王府长史,姬婴便在府中前院给她单独留了间大套屋做值房,让她平日里办公休息也好有处落脚,所以她没花多少时间,就回旁边值房将条陈写了出来。
姬婴看完条陈,内容正合她意,遂合上收好,又理了理文书,将几份重要的单独拿了出来。随后她在堂屋后面小抱厦内换了朝服,跟拿着文书的妊羽一同出了园子,在门口登车往宫中驶来。
此刻,才登基不到三个月的延兴帝姬星,正坐在两仪殿的书房里翻看奏疏。
他从前也替父皇办过差事,自觉对朝政有不少了解,虽然不像大哥姬月那样从小耳濡目染,也差不出多远去,为了证明自己的确是块做皇帝的料子,这两个月来他宵衣旰食,总算将朝中大小事捋了个七七八八。
目前朝中情形在他看来不甚乐观,自己被姬月打压多年,又曾为避嫌自剪羽翼,本就没什么根基可言,如今他坐在这皇位上,只看满朝尽是利禄之辈,实在太缺得用的人了。
尤其先帝遗诏中还写明,重要政务需上白皇太后方可施行,更使得许多朝臣开始蠢蠢欲动,暗地里托人找关系,想要攀附姒太后,简直是不把他放在眼里。
他又看了一眼奏疏旁边,有一封贴着红纸的,是上午京兆尹发来的急奏,讲的是太虚观昨夜走水之事。昨日他刚派了人要查太虚观,紧接着晚间就走水,再联想到那清风道长最近还忙着给jsg太后献法器,他不禁感到这场火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正想着,忽有宫人来报:“启禀圣上,政事堂诸臣和六部三卿都到了,在西配殿候着呢。”
这是为午后商议明年新政令的事,他放下手中的文书,沉声说道:“知道了,宣众人到东配殿见朕。”随后缓缓起身,离开书房往东边走去。
这日来议事的政事堂诸臣,指的就是四大顾命宰辅,六部三卿即六部尚书和国子监祭酒、大理寺卿和鸿胪寺卿,共一十三人。
因魏王姬婴是宗室王,身份尊贵些,所以每回这样场合,她都是站在左相尚书仆射嬴尚的身边,另一边则是国子监祭酒,随后是右相门下省纳言和中书令,再依次才是六部尚书和另外两卿。
诸臣被宫人带进殿来时,延兴帝已坐在龙椅上了,众人行过礼后告了坐,分列两侧在太师椅上坐了下来。
落座后,有宫人给每位上了一盏茶,随后鱼贯离开了大殿,只留下了延兴帝身后两位御前近侍,一位秉笔宫官,一位掌印宫官。
姬婴悠悠端着茶,似乎是不经意般往下首座位飞快扫视了一眼,此刻殿内坐着的,都是机要大臣,加上一个延兴帝,便是整个王朝的全部中枢成员。这么些个人里面,除了祭酒老太太和鸿胪寺卿,还有她自己外,居然清一色全部都是男人。
开景帝掌权的这二十多年,在提拔男官这方面的确是成效显著,有那么一瞬间,几乎让她觉得,自己仿佛是回到了柔然那个父系制帝国的议政堂里,每个男人身上,都散发着令她想吐的气息。
这日所议内容,都由中书省草拟过了,大家也都提前了解过,所以并没花太多时间,便顺利议定了明年为庆贺新帝登基,所要颁布的几项政令,包括大赦的范围,特赏赋税减免的省份,还有新年号的钱币铸造,以及春闱新规等等,共计一十二条,涵盖赋税、科举、农业、民生、外交等多个领域。
诸臣在殿内议了一个多时辰,等各项政令都由延兴帝同意过了,需要由中书省拟出一份草诏来,择日再向姒太后禀明,得到她的首肯后,才能盖章下发,经门下省核准,发给尚书省颁布施行,顺利的话,时间正好能赶上明年二月初一的开年大朝会。
延兴帝在上面坐着听了半晌,也有些乏了,见事已议定,便挥手叫众人退去,他本想回去歇歇,但心里还惦念着太虚观的事,于是还是让姬婴留了下来。
“太虚观的事,你听说了么?”还是回到了两仪殿的书房里,但姬星没有坐回大案后面,而是在东窗边的长榻上靠了下来,将脚搭在榻边休息,一面懒懒问道。
有宫人给姬婴在榻边搬了个绣墩,她坐下颔首说道:“臣今日出门前听说了,这样大事,想来也是满城皆知。”
姬星长叹一口气:“这清风老道真是叫人摸不着头脑,也不知这火是不是他想的什么金蝉脱壳法儿,否则怎么这样巧,朕白日才下令,半夜就烧了。”
姬婴仍旧低着头:“臣也觉得这个时间有些蹊跷,莫非是有人给他报信让他给跑了,或是……他得罪了什么人,被灭了口?”
姬星听这话愈发觉得此事不简单,坐起来眉头紧锁地想了一阵:“都有可能,都有可能啊。”
姬婴这时接话说道:“这样看来,圣上不如另外派妥当人秘密探查,若果然内中有隐情,也可避免外泄。”
姬星认真点了点头:“你说得有理,这事我另外派人,今日这话,你出去也不要声张。”
她连忙又低下头:“臣不敢。”随后她又就太虚观起火原因调查,附近坊间潜火楼后续改进,以及参与救火之人赏罚等事,按照妊羽所写条陈一一禀明。
姬星见条陈清晰简要,点头同意了,叫了个宫官拟旨发给京兆尹,随后姬婴见他也有些乏了,便起身告退,离开了两仪殿,缓缓往宫外走去。
此时天已全黑了,这冬日里的天,黑得比宫门下钥时间还早,她在宫门口上了暖车,抱着手炉在车里闭目想了一路。
直到车外执事人说到了,她才睁开眼睛,起身打帘,正见景园门口挂着的大灯笼,在初冬夜里静静散发着温暖的光亮。
姬婴在侧门甬道下了车,竟见连翘候在这里,看神色似乎是有重要事,姬婴不紧不慢扶着她的手走下车来,只朝她微微点了点头,二人默默一同走进园中,过了仪门,行至一处游廊下,她才问连翘:“大冷天在门口等我,是有什么急信?”
“是,在书房里。”
她听罢也顾不上传膳,一路往书房走去,见这边外面大门紧紧关着,她们走进外间,绕过一架大紫檀屏风,来到她书房对面的西暖阁里。这边门口也有两个执事守着,连翘推开门请她进去,又转过一架琉璃围屏,果见一个穿着魏王府执事服的人站在正中。
这时连翘已将门从外面关上了,那人回头见姬婴进来,才要行礼,却被姬婴一把扶住,笑道:“静义师姊请别多礼。”
第103章 沙洲冷
姬婴扶起静义时, 才看清她的容貌,见她生得一张长方脸,面庞秀逸, 眉眼间英气十足。
这是她二人头次见面,从前她们只是在经手鹤栖观的密信中, 间接有过些零星沟通。
姬婴听息尘讲过她的来历,当年姬平去江南办差, 路上微服扮做富商体察民情,从乾道清风手里, 救下了一个乞丐小女孩,给她起了个名字叫做小义。
当时清风带着几位同门徒儿,在江南走些旁门左道,要采些初经葵水用来炼丹, 被姬平撞破后,以拐带人口罪名拿在府衙。他私下联络人走了许多门路,才被人偷偷放走,随后仓惶逃离江南,也为此事记恨上了姬平。
后来姬平在江南结识了息尘,又见小义说情愿出家入道,于是叫她拜了息尘为师, 法号静义。
她算是息尘的首徒, 在所有静字辈徒众里应该是大师姊,只是她常年不在鹤栖观, 观中也极少有人知道她的来历和行踪。
原本今日她不应该冒险来景园的, 但姬婴觉得信中说不清楚, 还是坚持请她亲自来一趟。短短一日,她中间辗转多处, 换了几个身份,确认无人察觉后,才混进魏王府外出采买的执事队伍,悄悄被人带了进来。
姬婴笑着请她在一旁榻上坐下,见榻边小火炉上正烧着水,遂走到一边架上挑了两个荷叶边琉璃盏,又拿了一盒茶粉来给她选茶,正好这时水也开了,两个人便在榻上对坐点起茶来。
静义一边悠悠点着茶,一边将前夜太虚观的事,细细说给她听。
这一场火,其实从她当上巡寮掌事的那天开始,就已经在筹划了。三日前,鹤栖观例行往太虚观送香,给她递了个消息,她得知时机已到,第二日晚间用事先备好的迷香,将观内所有人分批放倒后,独自来到了观主清风的房中。
清风这段时间为攀附姒太后花了不少心思,观内诸事全部交给了两个监院,丝毫没发觉异常。
晚间他从丹炉回到房中,照例坐在蒲团上喝了一盏安神汤,准备起身宽衣上榻时,却发现自己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正在他不明所以时,房门打开了,走进来一个穿着道袍的人,乍一看倒有几分像是西殿堂的巡寮掌事,只是此刻这掌事胡须也没了,眉毛也淡了,就连脸型也有了些微妙变化,竟分明是个女子。
他不禁有些疑惑,却因不知中了什么迷烟,连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瞪大双眼看着她。
静义见他这样,微微一笑:“观主一定早不记得幼年时的我了,才让我在你眼皮底下做了十年掌事。”她悠悠走到榻前,又将笑容收了起来,换上一脸凶煞,“不记得我没关系,但你一定记得圣庄皇太子,逍遥了这些年也真是太便宜你了,当年太子府的火海,今日我一定让你清醒地感受一下。”
随后她也不等他作何反应,从背后拿出一个壶来,打开壶盖快速朝他一泼,里面的油登时倾了他一头一脸。
等油慢慢将他淋透,她才抬起一只脚来,将他身边矮几上的灯台踢到了他身上,看着火苗顷刻间将清风裹住,她也没急着撤走,而是站在原地津津有味地欣赏了一会儿,直到地面叠席上的火开始往外蔓延,她才悠悠转身离开。
因才入冬,观中本就备了许多干草和柴火,她又事先在几处柴房的连jsg接点,加了些助燃油料,正赶上这夜又是吹的北风,真正是天时地利,火势起得比她预想中还要顺。
观内其它道士迷香中的浅,火刚起来时就基本全醒了,如同梦中惊醒一般奔走呼喊,但因火势太快,早来不及了,整座道观在小义从暗门离开的时候,已成了一座熊熊燃烧大火炉。
姬婴听完清风道长被焚的细节,又回想起妘宫手札中所记录的,当年玉京门事变后,清风道长提议火烧太子府之事。当日府中上下百十余口人,葬身火海的,还有姬平的长女,她未曾谋面的长姊。
她默然良久,才低头轻轻抿了一口茶:“难为静义师姊这十来年卧薪尝胆,总算是又了了一桩恨事。”
静义说完这些话,神情也有些激动:“太子于我有大恩,如今也是全了我的私心,这十来年值得了。”随后她踟蹰片刻,再次说道,“鹤栖观东边那间神殿,师娘从来不许旁人进的,但这一次回去,我也想进去上柱香。”
姬婴点点头:“这是自然,师娘也和我说过了,等你回去,也替我上柱香吧。”她想了一想,又说道,“只是这两日因太虚观起火,各个城门都还要排查几天,你先在我这里住下,等风头过了,我再派人送你出城。”
她二人又在屋中说了几句话,姬婴见时辰不早了,遂起身送她出来,叫两个执事引她到收拾好的院落中下榻休息。
等静义去后,她又在桌边点起一炉香,等味道随着呼吸进入身体,才静下心来凝神思考接下来要做的事。
太虚观这一场火,光除掉清风和那一班助桀为恶的乾道还不够,她还要用这件事作篇文章,再把一个人拉下马来。
她看着香炉中缓缓飘出的轻烟,想了半晌,心中已有计较,随即起身走出西暖阁,到对面书房案上,写了一封手书,接着她披上大氅,叫了两个暗卫来,趁着寒冷深夜,放飞了一只海东青。
这海东青还是去年妫易从凉州打发人,给她送来的生辰贺礼,今日也算是“鹰归原主”。她看着那海东青,只扇了两下翅膀,就消失在了夜幕中。
自从归朝,她一直请妫易暂且忍耐,先别动姒丰,到如今五年了,终于可以让她一直按住的利剑出鞘了。
沙州的冬季,寒冷而干燥,走在外面,风刮在身上,几乎要把人的身体撕裂。
对沙洲驻军来说,冬日无疑是最难熬的,但在妫易看来,这却是最舒服的时节。
她如今出任沙洲都知兵马使,这里是军事重镇,几乎没有平民,她这个兵马使几乎也等同于一方太守,这一片地界,都归她管辖。
但沙洲同时隶属于河西节度使府,她先前因西北矿山一战立功,升为怀化大将军后,又加封了河西知节度事,所以她依例每个月还得腾出三五天时间去趟凉州,向河西节度使姒丰述职。
只有入冬时节,西北各地风沙大又容易途中遇暴雪,所以每年从十月开始,各地兵马使都不必按月前往凉州,一直要到第二年三月份春季风沙过去之后,才恢复例行章程。
她明白姬婴另有安排,所以一直尽力忍耐着,但每次去凉州,看见姒丰那张虚伪的脸,要克制住捅他一刀的冲动,还是有点艰难的,所以一想到冬天能有几个月不用见到他,妫易每日巡营的步伐都轻快了不少。
这天傍晚,她才从营地视察完过冬军粮和柴火,披着件白狼毛斗篷正往营房里走着,路过伙房营时,闻见里面传来喷香阵阵,知道晚上又有沙蕈吃了,心情更加好上几分。
今年秋天时,沙洲城外西边地里冒出许多肥硕的沙蕈,她带着一众将士连着挖了十好几日,晒干后囤在粮仓中,冬日里拿水一泡,架上大铁锅用牛脂爆炒,肥嫩鲜香,比肉好吃。
伙房营门口有几个士兵,正在往里搬柴,见她路过,都忙停下行礼,她也停下脚步,问了问伙房营里情况,知道今晚果然在炒沙蕈,便回身叫两个亲兵留在这边,等菜做好给她多装点送到营房里去。
等她独自回到营房里时,见外间也站着个亲兵,手里还拎着一只海东青,她一眼认出这是自己去年送给姬婴的,遂接过来架在手臂上,问道:“是几时来的?”
那亲兵答道:“才到不上两刻钟,我就赶着给大帅送来了。”
她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只让那亲兵先去吃饭,随后架着鹰走进了里间,她这屋里也有个鹰架,她走过去,将那海东青送到架上,又添了些食水,摸了摸它的羽毛,才伸手将它腿上信取了下来,走到大案后边坐下来,从信筒里抽出一张花笺,果然是姬婴亲笔。
她刚看完,又有亲兵在外面敲门,是来给她送晚饭的,两个人合力抬着个食盒,里面装着一砂锅爆炒沙蕈,一提十张胡饼,还有一大包油纸包着的烤羊排。
她也没叫那两个亲兵帮她摆桌,只让她们放下食盒自去吃饭,等她们关门出去后,她才起身走到小桌前,将食盒里的几样吃食,慢悠悠拿出来摆上。
一个千里外传来的好消息,再加一桌喷香美食,这一晚真可以说是双倍快乐。她想了想,又回身从架上拿了一小坛酒来,坐到桌边给自己斟了一杯。她先低头抿了一口,随即长出一口气,现在是三倍快乐了。
西北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正常来讲如今边境太平,冬日里各地驻军应该不会再出任务,但就在妫易收到姬婴发来的消息后两日,突然有个河西参军事和凉州军副将冒着大雪,从凉州赶到了沙洲来,传节度使之令,要调三万兵马去凉州。
姒丰在军令中让妫易点齐人马,交给那副将带去凉州,她则还带着剩余人马驻守沙洲。
她手里一共就五万兵马,如今竟要一口气调走一多半,这正应了姬婴信中之言,姒丰果然是要准备造反了。
她和颜悦色地招待了凉州来的那两个将领,依照军令点了三万人马,让那二人第二日带去了凉州。
这几年她在姒丰麾下,事事都以节度使为尊,军令无有不依,让姒丰十分满意,当真以为她去漠北走了一遭转了性情,又要看姬婴的颜面,所以也打消了再次除掉她的计划,但仍对她不大放心,所以像这次的机密之事,他只是派人来调兵,至于调兵要做什么,军令上并没有说,妫易心中明白,也没有问。
等好生送走那些人马,再过两日就到年下,中原各地都暂时安定下来过年,直到转年出了正月,朝中颁布了诸多新帝政令,随后还有一道旨意发到凉州,召河西节度使,敬山候姒丰立即启程进京述职。
姒丰接旨后,还是照旧带了一支亲兵护卫启程,等队伍走到晋阳时,他在往日下榻的镜台园,停留休整了三日。
就在本该再度启程这日一早,姒丰突然杀了在这里接引他的宫官,随后宣称新帝受佞臣蛊惑,他决定起兵进京清君侧,这时,早已准备好的凉州军应声西出,大部军队以极快的速度开拔,直指洛阳。
第104章 征部乐
姒丰这次起兵, 正是由太虚观那场大火引出来的,延兴帝事后派人前去细查清风老道尸骨,但太虚观后院房屋全部烧塌, 尤其观主那间房,顶梁整个掉下来, 将个屋子夷为平地,就算他真在里面, 必然也压得粉碎。
延兴帝听完愈发觉得可疑,又加上近日朝中越来越多大臣, 都在暗自向姒太后献殷勤,而姒太后也开始频频插手政务,更让他觉得自己这皇位,恐怕是要坐不稳了。
果然查完后没几日, 有个消息忽然从燕北朔州传至宫中,说在朔州城疑似见到了清风老道,正准备往西去凉州找姒丰。
一听此信,姬星彻底坐不住了,太虚观出事前,清风就在巴结姒太后,后来应该是赶在被调查前收到了风声, 一把火烧了道观, 隐蔽了行踪去找姒丰,这看来是要与姒太后里应外合, 造他的反。
他思来想去, 赶在过年休朝前, 先下了一道旨意,改封先太子姬月的世子姬华为庆安郡王, 过完年立即离京就藩。
这一旨意引起了太后姒羌的极度不满,但这是宗室封赏,并非由中书省起草的国家政令,所以不用通过姒太后才可施行,于是姬星便没有向jsg她过问,直接给宗正寺下了旨。
这几个月来,姒羌借着辅政之权,逐步在加强对朝政的掌控,她的确想等时机成熟,废掉姬星另立,但是立女儿姬云,还是立长孙姬华,她还在考虑。
她私心里更倾向于女儿姬云,但她很清楚,自己如今在朝中的拥趸,多数都是冲着姬月的长男姬华,才站在她这边的,为此她也十分踌躇。
得知姬星下旨让姬华年后就藩,姒羌知道,他应该是已经察觉到了自己的意图,要开始反抗了,但眼下朝中局面不稳,还不到适合发动政变的时候。
她虽一向说话直白,但做事从来不是个莽撞的人,她知道越是这样时候,越不能先自乱了阵脚,于是思量过后,还是没有下懿旨阻止新帝的封赏,算是默许了此事。
姬星见姒太后对姬华的事没有任何表态,却有些意外,他本意是想先借这件事试探她一下,若她果然被激怒从而仓促决定下旨废帝,他有把握联合四大顾命,废除太后的辅政权,但不料她没有接招。
上阳宫就在这样一种颇为微妙的气氛中,迎接了新年的到来,大年初一这日,中原王朝的年号,也正式变更为延兴元年。
正月里各部紧锣密鼓地准备了许久,在二月初一大朝会这日,正式颁布了去年年底议定的一系列政令,随后延兴帝又下旨让各地节度总兵依次进京述职。因各大军区距离遥远,一年只能排三位,这一年排在第一个的是河西节度使,之后是北庭大都护和岭南节略使。
早在过年前,姒羌就曾有信发给胞弟姒丰,让他点选人马以备不时之需,但并没确切说什么时候起兵,只让他按兵等待消息。
姒丰自己在朝中也有眼线,以免长姊那边在宫中消息传递不及时,所以当他在进京路上听说,延兴帝下了旨意遣姬华就藩,他觉得时机差不多到了。
这日,姒丰正在镜台园的堂屋里,与来晋阳接引的宫人说启程回京的安排,忽有他的亲信在门口打了个手势,他见状知道是有急事,遂打发了那宫人,走出来到旁边书房那问什么事。
那亲信神情有些焦虑:“我们已经有两天没有收到宫里传出来的消息了,方才又收到了这个。”说完递了个小纸封给他。
自从他接旨回京述职,就一直跟长姊姒羌保持着密切联络,只为确认这次进京是不是新帝摆布他的圈套。他如今一直停留在晋阳,迟迟未定具体的归京日子,也是在等姒羌的消息,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失联,这却不妙。
他皱着眉头接过来一看,是一张花笺,上面只有一句话,说姬华前日离京就藩后,姒太后就被新帝软禁了,让他速速起兵救驾。
但这笔迹不是姒羌本人的,也不是她身边哪一个执笔宫官的,可是那张花笺纸又的确是宫中的制式。
姒丰其人没有长姊姒羌那份沉着,看见这花笺上的话,登时怒起,想着既然长姊已被软禁,她和身边宫人必然无法送消息出来,这花笺大约是宫外人送来的。
本来他就对新帝心存芥蒂,如今又出了这事,自然无暇细思其它,当即就要人秘密回凉州调兵。
随后,姒丰又去见了前来接引的宫官,煞有介事地定了十日后从晋阳启程离京。
这天傍晚,洛阳城内景园里,姬婴正坐在外院东屋榻上调制新香,忽然有人在外敲了两下门,她听出这节奏是妫鸢的习惯,遂叫她进来。
果然一抬眼见妫鸢走了进来,低头说道:“凉州,晋阳,全都安排好了。”
“他叫人回去调兵了?”
“是,收到那花笺当晚,他就派人回凉州了。”
姬婴轻轻一笑,她就知道这个时候的姒丰,正处在最紧张的状态中,只要连续两日拦截宫中消息,就能立刻激起他对新帝的疑心,而姒太后本就有意要准备发动政变,兵马一定是早就吩咐姒丰预备好了的。
她将手里工具放在一边,走下榻来拿出一张纸,在上面写了几句话,递给妫鸢:“再劳你将这信放鹰送去燕东姚灼将军处。”
从前她在柔然时,阿勒颜曾意欲发兵攻打燕东警告开景帝,正赶上她有孕,于是由阔都萨满出面,阻止了这一场战争。当时姚灼曾许诺过她,若能解燕东危急,往后回朝,燕东军随她调遣,但这几年她也没用上。
等妫鸢拿着信出去后,她走到窗边往东北方向看了看,笑着想,这么些年过去了,总算等到请她应诺的这一天了。
十日后,姒丰提前安排好的兵马一到晋阳城外,他立刻叫人将镜台园内的宫官押了起来,先杀了为首的,并叫亲信副帅控制住了晋阳府衙,随后集结起城外兵马,叫人写了檄文,称延兴帝受佞臣蛊惑,软禁太后,藐视先帝遗诏,迫害先太子遗孤,他要起兵清君侧。
在姒丰起兵第二日,洛阳就收到了急报,此信一到震动朝野,姒太后在宫中听说此事也是一惊。
她这两日身上本就不大爽快,还在服用汤药,因想着姒丰过几日就要到洛阳了,除日常联络外,也没另外派人送信给他,没想他会在这个当口出差池。
这一场起兵,打破了朝堂刚刚建起来的微妙平衡,延兴帝得知此信后,立刻向周边军区下诏,令各地统帅点兵勤王,随后又派出宫禁宿卫,迅速将姒太后的永寿殿围了起来。
这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姒羌在殿中见了,知道姬星是有备而来,姒丰的起兵,恐怕也是他做的局,她想到这里,又很快冷静了下来。
姬星很显然是冲着她的摄政权来的,只要有先帝遗诏在,他不可能废得掉自己这个太后,这种情况下更不宜硬碰硬,于是她叫回了自己宫禁外面正在跟宿卫对峙的护卫,并令所有人缴械静候圣旨。
姒丰起兵后三日,各地勤王军陆续开拔,但因要点兵耽搁了几日,这时候姒丰的兵马,已经快开到洛阳城北侧了,京城的虎贲军见状,全部集结在城北随时准备迎敌。
京中禁军这些年养尊处优,面对西北开来的凉州军,还是有几分发憷的。虎贲军统帅这日在城头瞭望,一面焦头烂额地催问旁边的副帅:“勤王军都走到哪里了?”
话音刚落,忽有个小将从北边飞马赶回来,登上城墙报道:“禀大帅,燕东统帅姚灼带五千轻骑日夜奔袭,赶上了叛军,现已咬住了叛军尾部,两军正在缠杀,她派人来告知,燕东大部勤王军还在后面,很快就会赶上来,请大帅驻守京城,不必前往支援分散京城守军。”那统帅听前半句,还以为姚灼是来要援军的,又听后面说不需要援军,登时松了口气,忙说道:“好,好,再探再报!”
正在这边禀告战况时,洛阳北边一处山谷地带,杀得是血雨腥风,姚灼赶来的时候,姒丰的军队正在过山谷,施展不开大型军阵,正好被姚灼的小股阵型分而击之。
但没打多久,姒丰就看出对方人数并不多,遂很快调整了阵型,准备转头灭了这支先遣军,赶在大部援军到来之前加速南下。
不料正在他准备下令时,一个身披副将铠甲的人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见这副将好不醒事,这种时候却来挡路,气得破口大骂:“哪个不长眼的,给老子闪开!”
话音刚落,却见那人掀起了头盔,是妫易,姒丰一惊:“你?你怎么……”
不等他说完,妫易冷冷接住了他的话:“我怎么会在这里?姒节度,没想到吧,我亲自来送你上路了。”说完抬手就是一刀,直接贯穿了他的喉咙,使他从马上重重跌落,他掉在地上时,还没有立刻断气,只是瞪大眼睛看着妫易,一脸的不可置信,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周边将士见到这突发一幕,也都吃了一惊,正在愣神之际,后面赶来的大部燕东勤王军也到了,很快将山谷内的叛军围了起来。
妫易这次也不是独自前来,早在先前往凉州调兵时,她就安排了不少部下亲信过去,等到姒丰从晋阳发军令时,她又扮做自己手下的一个副将,混进了叛军当中,一直等到姚灼赶来,才动手。
半日后,所有叛军皆已jsg缴械,妫易带着部下人马跟姚灼打了个招呼,随后由姚灼派人,向洛阳告知叛军已灭。
延兴帝见叛军这么快就被剿灭,十分欣慰,立刻下旨,叫虎贲军分出一支人马来清理战场,安置叛军战俘,并令姚灼和妫易一同进京领赏。
其它还在路上的勤王军也收到了旨意,不必再往京中来了,各军都没料到燕东军动作竟然这么快,自家也就稍稍落后一日,不仅没吃上肉,连汤也没见着影,都只好原地掉头,默默回驻地去了。
这日朝会后,延兴帝又召四位顾命大臣到两仪殿觐见,商议对姒丰谋反一事做何后续处置。
众人都听出来了,这其实是在问怎么处理姒太后,几位老臣沉吟半晌,没一个肯先开口说的,殿内只剩一片沉默。
这时位于四大顾命末位的魏王姬婴出列行了个礼,说道:“圣上容禀,姒丰究竟为何谋反还未查实,此事不见得与京中人有关,臣以为,还该查实详情再做论处。”
不等延兴帝开口,一旁的左相嬴尚幽幽说道:“不论是否真的与此事有关,到底血缘关系割舍不开,有此事在前,姒太后往后若再要继续摄政,恐怕难以服众。”
第105章 绛都春
众人在殿内议了许久, 只有姬婴坚持说姒丰谋反,太后未必知情,还该调查清楚。
其余几位老臣对这话不置可否, 都说姒丰此事影响甚广,姒太后为避嫌起见, 也不宜再摄政了,但众人也皆知太后之位不可动摇, 所以皆表示,日常诸般应有的体面还是保留。
延兴帝姬星心中也明白, 姒太后在朝中拥趸不少,在宫中生变时,她还命殿外侍卫缴械候旨,声明不曾唆使姒丰谋反, 加上又有先帝遗诏在,能够借此事先免除她的摄政权,已是十分不易了。
众人就此又议了半日,其余三位老臣皆一致同意,请太后暂交凤玺避嫌,魏王姬婴也不好再坚持,遂只得跟着同意了。
随后由一旁禀笔宫官起草诏书, 河西节度使姒丰起兵谋反, 限期查处其麾下同党,褫夺姒丰敬山候封赏, 罚没其名下所有产业, 个人家眷流放岭南, 其余族亲未曾参与此事者不予追究。
这个处置结果可以说是很温和了,毕竟姒太后族亲在朝中关系盘根错节, 若认真追究起来,朝中一旦因此掀起动荡,局面恐怕不是姬星这个登基才半年的新帝能够控制得住的。
点到为止,大家都存些体面,好歹先收了姒太后的凤玺,往后发布政令不必再受她掣肘,姬星此番目的便已达到了。
待写完对姒丰的处置结果,依例还要论功行赏,这次勤王的两位功臣,明日就要进宫觐见了,正好也趁此刻将封赏议定下来。
沙洲军区统帅妫易这次事先发现了端倪,混入叛军中及时制止了谋反,应该领份头功,姬婴也趁机说她铤而走险,忠心难得,给她求了个侯爵封赏。
延兴帝欣然应允,给了个二品忠嘉侯,考虑到如今河西群龙无首,又顺势将她提为新任河西节度使。
而燕东军统帅姚灼,这次勤王动作最快,亲自带轻骑连日长途奔袭,以少战多,成功拖住了叛军南下的步伐,着加封二品义成侯,但是在提军衔这里,延兴帝却有些拿不准。
燕东如今未设都护府,军区统帅已经是一把手了,再往上除非往其他地方调派,正想着,姬婴又出列说道:“这次京中虎贲军见叛乱一起,先自阵脚大乱,若非叛军在城外战败,一旦兵临城下,虎贲军恐怕不堪一击,这样的将领为圣上守城实在太过失职,不如借此平叛之功,将姚灼将军调来京中,重整虎贲军,也为圣上的安全增加一份保障。”
姬星想了想:“此话有理,虎贲军这次表现着实令朕失望,众卿若无异议,就按魏王所说拟诏吧。”
姬婴与姚灼的关系,朝中甚少有人知道,其余几位老臣见她所说也是实情,对此都没表示异议。
待诸事议定,诏书也都由禀笔宫官起草完毕,这时却出现了一个难题,谁同宫官一起前去永寿殿宣旨,收走姒太后的凤玺?
这样大事,还该要有个大臣做宣谕使,总不能让延兴帝亲自去,众臣一听又沉默了,半晌后,姬婴再次出列禀道:“臣愿代圣上前往宣旨。”
延兴帝本也这样打算,只是方才在想如何开口,见她自己提出来,松了口气:“好,那就由魏王午后同宫官一起,去永寿殿宣旨。”
姬婴再行一礼:“臣遵旨。”
等众人退出两仪殿时,已是将近晌午了,姬婴出宫坐车回园,只简单垫了几块点心,歪在东屋榻上歇了歇,估摸着姒太后大约申时才能见她,遂等到时辰差不多了,才又更衣登车进宫。
先时围在永寿殿外的宿卫,此刻已经全部撤走了,整个宫殿内一片静悄悄的。
这时节正值暮春,姒羌从原来居住的椒房殿搬到这里,也有大半年了。这边殿外的花园,比从前椒房殿还要大些,园中树木花草正开得茂盛,走进永寿门便见一片鸟语花香。
姬婴带着两个宣旨宫官走到殿前,正有个太后身边的宫官站在殿门口等候她们,见她走到近前,屈身行了个礼:“殿下,太后在东配殿等你了。”
姬婴点点头,带着那两个宫人缓缓走了进去,转过正殿,又走过一条长长的回廊,才来到东配殿,这里又有两位宫官在此接引,绕过两道屏风,才来到姒太后起坐的屋中。
此刻姒羌正站在窗边,给几盆绿植修剪枝叶,她身上穿着一件凤穿牡丹百花春袍,动作悠闲,神色从容,仿佛前些天宫外的动荡,与她毫无关系。
姬婴见到她,还像从前一样,行了个大礼:“臣婴叩见太后娘娘万安。”
“你来啦,起来吧,坐下说话。”
“多谢太后,臣带了旨意来,不敢就坐。”
“哦?”姒羌放下花枝剪,悠悠走到上首软椅上坐了,“皇帝有何旨意?”
因姬星是儿皇,他的旨意,姒太后是不会站着接的,此刻她能在上首端坐接旨,都已经是很给面子了,于是姬婴身后的宫官抬手展开圣旨,缓缓念了一遍。
无外乎一些冠冕堂皇的话,说姒丰突然起兵谋反,伤了皇帝的心,更伤太后的心,他不愿为此事与太后母子隔心,但为平息众怒,也为太后圣体着想,暂且收走太后凤玺保管,请太后安心颐养天年,朝政之事仍归还给政事堂决议施行云云。
姒羌在这上阳宫里,也做了小半辈子的主人,如今换了个皇帝,又有前几个月摄政的基础在,她的耳目较从前做皇后时相比,只多不少。
今天上午两仪殿众臣商议完,不上一刻钟,每个人说了什么,最后结论是什么,就都一句不落地传到了她的耳中。
所以她也知道上午在两仪殿里,只有姬婴一个人不同意因姒丰谋反向太后追责,到后面违拗不过众人,才勉强在草诏上签了字,所以此刻见是她来传旨,也没给她什么厉色。
她听完旨意,低头沉吟半晌,缓缓点了点头:“皇帝也不小了,所谓辅政,不过是帮着他渡过权柄交接这段日子,如今新政已颁布完,我这辅政,去了也无碍。至于姒丰所为,也实在出乎我意料,究竟不知他为何突然起兵,我这两日怎么也想不明白。不怪皇帝动怒,我也生气,但咱们皇帝是位仁孝之君,还顾念与我多年母子情义,没叫我老妇临到晚年无处安身,我更不能叫他在此事上为难。”
说完这一番话,她吩咐身边站着的一位大宫娥过去收下圣旨,随后又看向那位宣读旨意的宫官:“这旨意我收下了,凤玺等我叫人去拿了给你,你也带句话给皇帝,姒丰及其同谋,该查查,该抓抓,我绝不多说一句,也叫他不要过分动怒,国事操劳,要注意身体。”
那宫官听了,俯身说“遵旨”,随后便被一名大宫娥带出了这边屋子,去取凤玺,这边姒太后单将姬婴留了下来,叫她坐下说话。
旨意传完,姬婴这才告了座,对于姒太后今日的反应,她并未感到意外,归朝这些年她也看出来了,这位姒太后虽看上去心直口快,实际是个胸有丘壑的人物,姒丰被设计起兵,打乱了她原本的计划,但她看起来很快就平复了心情,并没因此而慌乱。
只是姬婴总觉得,自从姬月和开景帝相继薨逝后jsg,姒太后似乎整个人都发生了些细微变化,但具体是什么变化,她一时却还有些说不上来。
这时,一位宫娥端了茶来,放在了她绣墩边的小高几上,姒太后挥手叫众人都出去,只留下她在屋中说话。
“因这几日事多,我也有些日子没见阿云进宫来了,你最近可曾往她那里走动吗?”姒羌端着茶,闲闲问道。
姬婴颔首答道:“臣昨日才去她那里用过晚膳,阿云近日一切都好,只是有些担心太后。”
“嗯,今日你也来瞧过了,回去叫她不必担心我,至于她舅舅的事,也叫她看开些,切莫忧虑。”
“是,后续事宜旦有我能使得上力的,必倾力襄助。”
姒羌知道她指的是姒丰家眷流放一事,轻轻叹了口气:“罢,你就看着办吧,若有十分为难的,也别为此违拗皇帝旨意,你是知道轻重的,也要替我劝着些阿云,别在这上头与她二哥起争执。”
姬婴仍旧微微低着头:“我明白,请太后放心。”
“还有阿云的公务,近日难免也会受些影响,你如今身为顾命,万事需多费心。”
这说的是姬云身上兼任督管大理寺和御史台的事,但据姬婴所知,延兴帝并没打算削姬云的职务,但她想了想,还是谨慎答道:“此事未见得会影响到阿云,这些时日我也会多加留意,劝二哥息怒。”
见她领会到了自己的意图,姒羌点了点头,随即说天色不早了,又嘱咐了两句,便叫身旁宫娥送她出去了。
等她走到永寿殿正殿门外时,又听候在这里的宫人说,先前来宣旨的宫官,已取了凤玺回两仪殿复命去了,她低头想了想,还是又去了一趟两仪殿,在西配殿吃茶听宣,半晌才有个御前宫官走过来请她进去。
她又在姬星这边书房里坐了片刻,将永寿殿内情况说给他听,姬星先时见到凤玺顺利取回,已放心了几分,此刻听她说太后并未因此嗔怪他收走凤玺,还说了一番体谅之词,更加宽怀,不管太后这些话是否出于真心,总之这一场动荡,好在是能够尽快收场了。
姬婴又试探着问了他两句关于姬云的事,见他的确没有要动她的意思,便没再多说什么,又见天色已晚,宫门也要下钥了,便起身告退离开了两仪殿。
这天傍晚,妫易和姚灼一同进了京,暂时下榻在延兴帝钦定的一座皇家园林内。姬婴想着她们进城后都有宫官左右跟随,必然抽不出身,也便没急着去见她们。
第二日一早,她二人皆穿着一身甲胄进了宫,因她们这次是来勤王的,随身也没带朝服,延兴帝念及二人军功,也特许她两个披甲胄进殿,在朝会结束后,当着文武百官走进观风殿领赏谢恩。
妫易站在阶下领了旨意,接到河西节度使就任文书,不觉有些恍然,从当年的凉州军统帅,到如今的河西节度使,原本最顺理成章的一步路,她竟然走了十六年。
从当初年纪轻轻一战成名,沙场上头角峥嵘盛气凌人,到后来登高跌重几乎折碎一身傲骨,如今她重新爬起来,已是小半生过去了,世事沉浮,真正是难料。
等她二人都领完旨意,又谢过赏,延兴帝让她们先回园歇息,说晚间还要在重华宫赐宴,遍邀满朝宗室百官都进宫来,参加平叛庆功筵席。
第106章 庆今朝
妫易和姚灼领赏时, 姬婴也站在殿内,看着她二人接了旨,面上虽仍是一贯淡淡的, 内心却十分雀跃。
只是散朝之后,人多眼杂, 她也没赶上去同她二人说话,想到她们下榻的园中都有宫人在侧, 也不方便,于是暂且按耐住心情, 仍然没去见她们。
她今日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昨日从宫中出来后,她派人去长乐公主府上递了帖子,今日午后, 还要往姬云那里去一趟。
晌午她在自家园中,同姬嫖和图台雅一起,简单用了顿午膳。如今图台雅也在园里开蒙读书了,姊妹两个都一日忙似一日,用过午膳后,姬婴也没留她二人说话,让执事送了她们都往后院去歇晌, 下午的箭术课才好有精神。
等她两个出去后, 姬婴又在花厅上吃了一盏茶,才起身踱到平日起坐的前院东堂屋里, 在窗边蒲团上闭目打坐养神, 直到未时中刻有执事人来请, 她才走出来更衣戴冠。
长乐公主府还和往常一样,魏王府的车子转进华丽的青龙街, 稳稳停在了西边侧门口。
府上管家执事知道她这日要来,都在门口候着,此时见车停了下来,都忙走上来迎接。
姬婴下了车,便见管家笑吟吟说道:“我家主子在后院念叨两回了,好容易将殿下盼来了,快请进府。”
说完众人簇拥着她,从西门进了院子,果然姬云听到报信,也从后院迎了出来,二人在前院回廊处遥遥一见,姬婴伸出手来笑道:“怎么急得这样,跑出这里来迎我。”
姬云也笑着拉住她的手,急切问道:“昨日你见了我母后,她果真一切都好吗?”
昨日她从宫里出来,为免姬云担心,已打发了人去告诉她太后一切安好,但因当时天色已暗,又有宫官随送,她也不好大晚上跑来一趟,所以只是叫人带话递了帖子,说等第二日面见再细谈。
姬云昨晚虽然收到了她的消息,却还是有些不放心,此刻见了只是连声问母后如何,听她说昨日进宫时,看见姒太后正在悠闲修剪花枝,这才终于放下心来。
等她两个走到后院屋里坐下,有执事拿了茶炉茶具进来,随后退了出去,关上门留她二人在房内各自点茶闲话。
说了两句姒太后的近况,又不免聊起姒丰的事来,姬云长长叹了口气:“我看舅舅自从得封敬山侯,愈发拿大了,这几年在朝中也没少得罪人,大哥出事后,父皇又驾崩,两个得靠的都倒了,他就觉得二哥必然要拿他杀鸡儆猴,也忒沉不住气些,还连累得母后受委屈。”
姬婴默默喝着茶,听她这样说,想了想:“这里面因由还待详查,许是有人刻意挑唆的也未可知。”
姬云却摇了摇头:“媎媎,你别学男人家给自己找借口的说辞,什么都是旁人挑唆陷害,但凡自己是个有主见的,也不至于落人圈套了,临了只会怨人误他,没一点刚性,成什么样子。”
姬婴抬眼看了她片刻,才认真点头:“你这话在理,太后原还怕你因此忧虑,叫我来劝慰你,现在看来,竟是不必了,你比我还看得开些。”
“刚听说时,我也吓了一跳,怕二哥是要借这事把我们姒家一锅端了,后来冷静下来想一想,他这皇位才坐了半年多,要想掀我家的桌子,还欠些火候。”她顿了顿,又轻轻叹了一口气,“只是这事确实影响不小,往后朝局究竟如何,也实在难料,罢,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她说完这话,又想起姬婴现如今入了政事堂,遂又问道:“媎媎,依你看,二哥还要借这事,接着拿人开刀么?”
姬婴低头想了想:“查肯定是会查的,但就像你说的,姒家族亲他一时也端不动,依我看最多查查边角闲杂人,就该差不多要尽快收场了,不然朝堂不稳,对大家都没好处。”
姬云深深点头表示赞同:“我也是这样揣测,今晚的宫宴我也收到了旨意,我想若二哥真还有旁的动作,就不会邀请我去赴宴了,但究竟要不要去,我也还没有想好。”
“你最好还是去。”姬婴放下茶盏,“二哥有心要息事宁人,今晚夜宴太后不便参加,但若连你也不去,叫百官和宗亲看在眼里,难免心中不安。”
姬云本也是这样想的,只是昨日她递了个请安折子,想着进宫探探姬星的口风,没想到他说身上不好将折子打了回来,所以才有几分踟蹰,此刻见姬婴这样说,便打定了主意:“好,那媎媎晚上就从我这边一起进宫吧。”
今夜是合宫大宴,席间都要饮酒,所以宗室都不带世子,姬婴想既这样,那也不必回去接姬嫖了,于是打发了一个跟着她来的执事回景园,问大总管连翘取她的夜宴蟒袍来。
二人又在这边屋里闲聊了半晌,直到时辰差不多快到了,从景园取来的衣包和发冠锦匣也都拿来了,姬婴在她这边后屋里更jsg衣罢,同她一起携手在门外登上了姬云的宝顶玉辇,往上阳宫缓缓驶来。
她们来得不早不晚,玉辇停在重华门外时,已有不少达官贵人都到了,这边门口一片香车宝马如云,在宫门处接引的宫人见长乐公主的座驾到了,走都上来迎接。
等她二人下车后,被宫人簇拥着往宫内走时,许多同样才下车的官员和宗亲也都瞧见了。
今日这夜宴是为庆贺平叛战功的,所平的正是这位长乐公主姬云的舅舅,众人都道她必不会来,不承想竟这样高调到了。
姬云下车后也没去看旁边的人,只是回头伸手扶姬婴下车,这时聚在重华门口准备进宫的人们,见这位朝中的新贵魏王竟是跟长乐公主同车到来的,各自心中也都不禁揣摩起来。
看样子这魏王真是铁了心,要站在先太子姬月旧臣和姒太后族亲这边,今日这种场合,竟也一点不避嫌。
自从姒丰出事,京中大小官员这段时间也都在暗暗活动,跟姒太后族亲有些沾带的,都开始或明或暗的划清界限,毕竟谋反不是小罪,就算姒太后一时倒不了台,延兴帝也未必不会从下面开始清算,自古新帝上台,凡有太后曾摄政过的,都是要走这么一步的。
在这种情况下,身为顾命大臣的魏王,竟像是没有察觉到危机一般,丝毫没有要更改立场的意思,这更让众人对朝中局势感到有些扑朔迷离起来。
等众人陆续乘步辇抵达重华宫,各自分殿入席,姬婴和姬云自然都在主殿,她两个走进大殿时,见今日的两位主客——妫易和姚灼,都已到了,此刻正坐在西侧客席的上首两张案后,旁边和后面两排案后,则坐的是这次平叛的有功将领。
东侧主席惯例还是宗室和大臣就坐,今日座次安排是魏王姬婴坐东侧上首,长乐公主姬云坐在她身侧,再往下依次是左相、右相和中书令,还有东侧第二三排,则坐着其余京城宗室,以及六部和九寺的一众重要官员。
姬婴的座位正对着妫易,她坐下后朝着对面两个将军微微挑一挑眉,算是打了个招呼。
不多时,殿内众宗亲朝臣都已落座,很快又听到礼乐声响,大殿内交头接耳的人们都肃静了下来,随后听到殿后唱到:“圣上皇后驾到!”
众人一听都站了起来,果然见延兴帝和姜皇后,二人皆穿着赭黄袍,从后殿门处走了进来,登上御阶在两张龙椅上坐了,延兴帝悠悠说道:“众卿都平身安坐吧。”
在二人的龙椅后面,还摆着一套高些的案椅,这原本是为姒太后预备的,众人进来时就都已看到太后的凤椅没有被撤走,正心中疑惑,这时延兴帝见众人都坐了,才说道:“今日太后原也要来的,只是傍晚间忽感不适,朕去永寿殿瞧过了母后没有大碍才离开,是以来迟了些。”
姬婴见他说完这话,坐下一片沉默,遂开口说道:“太后昨日还曾同臣感叹,说圣上是位仁孝之君,此乃我朝社稷之福。”
延兴帝听这话,只说:“这也还是母后心系家国天下,不曾因本家血缘亲族之故叫朕为难,才有母慈子孝啊。”
坐下众臣一时有些拿不准她二人这唱的是哪出,正在思量间,又听延兴帝再度开口:“今日这宴是为两位将军接风庆功,不说别话了,开席吧。”
话音一落,立即有宫人宣“开席”,很快又有四班宫人鱼贯进入殿中,为每位席上端了酒菜。
这不是延兴帝登基后的第一场合宫大宴,但却是气氛最为微妙的,尤其见长乐公主姬云在座,延兴帝单赐了她两回菜,又喝了她敬的酒,直感叹:“好在没因外臣作乱,影响天家亲情。”
姬云便趁机说了两句场面话,随后请旨今晚留在宫中为太后侍疾,姬星也同意了,席间兄妹二人倒是其乐融融,众宗亲朝臣看在眼里,都各自心中有了一番计较。
两位将军这夜宴席上也受了几轮敬酒,吃了不少,好在她们行伍出身,都是海量,御宴杯子又小,纵喝一夜也是有限,直至夜宴后半程,歌舞也演过三轮了,此刻延兴帝又将先前金帐汗国所赠的三位琴师请了出来,弹奏了几支火不思曲。
姬婴一听这草原曲调,起身向延兴帝敬了一杯酒,笑道:“听这曲子,倒叫臣想起从前在漠北的日子,妫将军当初护送臣一路回朝,如今也是几年未见了,趁这次归京,臣也想在园中摆上一席,为两位将军再贺一贺,还望皇兄恩准。”
延兴帝这时酒也吃得沉了,只是点头说道:“你二人也是故交了,多年未见一定有许多话说,这也是人之常情,朕再赏你一桌酒菜,到时候叫宫人送去你府上。”说完喝了她敬的酒。
姬婴也仰头将自己杯中酒喝了,微微一笑:“多谢皇兄成全。”
第107章 锦缠道
这夜的宫宴一直持续到二更天, 延兴帝这晚心情不错,到后面大家都有了些酒,也不似开席时那样拘谨, 气氛渐渐热烈起来。
到散席时,姬云顺理成章留了下来, 她因惦记着母后,整晚都没有喝太多酒, 只等圣驾离开重华宫后,便跟姬婴打了个招呼, 坐上步辇往永寿殿去了。
姬婴这夜酒也没少喝,走出大殿经风一吹,也不禁有些恍惚,好在身边跟她一起来的忍冬, 见状扶了她一把。
因圣人皇后和长乐公主都去了,当前殿外众人当中,仅剩姬婴在宗室和朝臣里有爵位官衔双重加持,爵位在她之上的老亲王没有实权,实权大于她的宰辅们又无王爵,所以数她此刻地位最尊,众人都等着送她先上了步辇, 再依次出宫。
她摇摇晃晃坐上步辇, 转头见妫易和姚灼也站在一旁相送,遂带着几分醉意地朝她二人挥了挥手, 大声笑道:“容简!明心!我今日是不行了, 咱们明天再接着喝!”
众人目送她坐着步辇出宫去了, 才由宫人陆续送出了皇宫。
第二日一早,从魏王府景园一连走出好几个执事, 往各家园子送贴,请人晚上来府中赴宴。昨日参加了重华宫夜宴的宗亲和朝臣们,也都一早忙着打听,这日晚间魏王私筵都请了谁。
昨日那场宫宴,真正叫朝堂众人对魏王如今的立场迷惑了起来,一方面她仍旧遵照英宗开景帝的遗诏,对先太子姬月的亲眷和旧臣,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大加照拂,又在政事堂诸臣计划借姒丰谋反褫夺太后摄政权时,毫不犹豫地站在了太后那边。但姒丰谋反案的头号功臣,却又是当年护送她从漠北回来的大将,是她在朝中为数不多的嫡系近臣。
加上延兴帝似乎也并不反感她屡次在朝会上,公然为姬月旧党和太后党说话,这更让朝中众臣暗自揣摩起来,她的所作所为,恐怕有延兴帝的私下授意。若果然如此,那么魏王的一举一动,都很可能代表着新帝来日清算开景朝旧臣的风向。
到这日晌午时分,姬婴的帖子已全都发出去了,这日晚间前来赴宴的人,也都悄悄在京中各府传了开来。
首先在京宗室一个没请,素与魏王关系最近的长乐公主,因昨夜留在宫中陪伴太后,还说要再住上几日才回府,所以这日自然是来不了。
其次大臣当中,除了主客妫易和姚灼两位将军外,只邀请了姚灼的长姊,御史中丞姚衡,以及魏王如今在政事堂的顶头上司,中书令姚瑞。
只有这么几位客,当真是场私筵,在朝中众人看来,这魏王似乎的确只是想跟妫易叙叙旧,再顺带着请来姚衡,以便能跟姚灼拉进些关系。至于邀中书令在席,大约是为了把这场聚会摆在明面上,以示并非私下结交外将。
今日这席摆在景园前院,几位受邀赴席的客人,都在日暮时分陆陆续续到了。
最后一个到的是中书令姚瑞,此人曾是英宗开景帝的潜邸男官,今年五十大几,当年一路跟着开景帝,从楚王府长史,到开景帝登基后出任吏部右侍卿,随后又外放做了五年江南道总督。有了这封疆大吏的资历后,他又顺利回到朝中进入中书省,先是出任左侍卿,并在开景帝驾崩前两年,被提为了中书令,位列四大顾命之三,正经是个先帝心腹遗臣。
要论朝中立场,他从未公开站到过jsg姒太后或先太子姬月那边,也没有在党政激烈的那几年里,向当时还是梁王的延兴帝有过任何试探,似乎只是一心向着开景帝。
但姬婴对此人的履历调查很久了,知道他本是湖州人,当年参加科举受过江南本地缙绅资助,后来他在江南掌权期间,没少在政策上为豪绅们谋福祉,在朝中属于是江南党的一员首脑。
当年玉京门事变,他也是主要参与人之一,他的名字,在妘宫的手札里,就写在太虚观清风老道的名字下面。
姚瑞被执事人领进景园前院堂屋里时,这一晚前来赴席的人,都正坐在屋中吃茶。见他来了,众人都放下茶盏起身拱手相迎,只有坐在上首的姬婴仍端着茶盏在闻香。
待跟众人打过了招呼,姚瑞才笑呵呵朝姬婴拱了拱手:“老臣来迟,请殿下勿怪。”
姬婴知道他这是故意来迟,就为了端着些身份,于是也缓缓放下茶盏笑着说道:“姚中书是今日首席,又是本王的顶头上司,压轴到场原是应该的。”
她说完站起身来,请众人往旁边花厅入席,此时正是春末夏初,景园中花草繁盛,往花厅走的游廊上,不时有清风吹过,送来花香阵阵。
等众人在席间坐定,很快有执事陆续将菜一一端上桌,定睛细看连盘子带菜式,全是宫中的标准,一旁侍立的也都是宫官。
姬婴笑道:“我今日算是讨了个大便宜,在家中请客,用的还是皇兄从宫里送来的席面。”说完又有几个执事给各人杯中满斟了葡萄酒,她才接着说道,“但我也不是一毛不拔,今日这酒是月前才从西域快马送回来的,大家尝个新鲜吧。”
说着便有执事在一旁开始为众人布菜,姬婴因席间有妫易和姚衡两位在,都是曾同她一起在漠北有些经历的人,遂也不免谈起草原上的往事来。
但妫易一向话不多,所以基本上都是姬婴和姚衡在闲聊,姬婴见她这日满面春风,知道她是在为妹妹姚灼调回京中任职开心,于是也笑道:“璇玑这几年调入御史台,不再出使,想必日子也是闷得很,如今好了,明心将军回京重整虎贲军,你姊妹二人又得团聚了,今日在我这里,得吃杯双盏。”说完举杯同她两个碰了一下,旁边妫易和中书令姚瑞也跟着陪了一杯。
等众人都喝过一轮,又吃了些菜,姬婴见妫易端着酒杯细品味道,遂笑问她:“今日这酒,容简尝出有什么特别之处没有?”
妫易这时已喝过三杯,想了一想:“我尝着这酒不像波斯国产的,滋味更清甜些。”
“你舌头灵,这是察合汗国出窖的。”
从打姬婴自封地被开景帝一纸诏书,调入鸿胪寺管理西域商道和赛音山牧场,这几年给户部增添了不少进益。而中书令姚瑞自先太子姬月薨逝后,也临危受命,接手了从前一直由姬月掌管的户部,所以他现在身上还兼着户部尚书职。
他接手后才发现,国库在姬月前些年拆东墙补西墙后,又加上华州地震赈灾和先太子先帝两场国葬,如今已是十分空虚。
此刻他听说席间的葡萄酒,竟来自察合汗国,这却比往常从波斯运回中原更近便了,单这一项又不知能为朝中添多少关税酒税,不禁眼中一亮,问道:“殿下这是又为西域商道开拓新商品了?”
姬婴笑着点点头:“以前咱们从波斯国引进葡萄酒,费时费力不说,关税还收不到多少,到了中原还卖出天价,钱都叫商户赚走了。往后若是改从察合汗国引进,路程缩短一大半,品质也不比波斯差,产量高价格低,只要把源头控制好,咱们官府也能多一个进项了。”
中原的酒一向是由官府管控的,通常有资格卖酒的店家,都是按季拿着牌照向曲院购买酒曲,回去自行酿造,出窖售卖时,还要再向官府购买售酒许可。
但这两年,几个产粮大省收成平平,为减少粮食损耗,官府接连收紧酒曲数量,私自酿造出售也罚得极严,多少商户拿着钱,买不到酒曲,而其它酒种的数量,又填补不上市场空缺。
若能打通察合汗国这个新商品,倒是能很好的把这一块填补起来,毕竟西域葡萄酒在中原还是非常受欢迎的,到时候不损耗中原粮食,各大商户有酒能卖,官府也有多重税可收,这是多赢。
姚瑞想到这里不禁有几分心动:“若能如此,可谓是造福多方了。”
姬婴看了他一眼,又看向妫易,笑道:“皇兄如今登基尚不满一年,虽说各国都已发来国书问候,表面平安无事,但西北边疆能不能持续稳定下来,让咱们得以把这商路打通,还得要看妫节度的了!”
中书令姚瑞到这时,算是明白魏王今日摆宴的真正目的了,她这是担心妫易新接手河西节度使,远在边疆,若没个强有力的靠山,极容易被朝中挑刺,所以今日拿酒税做条件,要拉着他这中书令,一同保这位新任节度使把位子坐稳。
他想了想,随即举杯呵呵一笑:“圣上洪福齐天,先有姚将军出手勤王,顷刻间消弭了一场叛乱,又得妫节度驻守西北,来日边境和京城必然都是固若金汤。我老朽忝居中书令,又兼管着户部,终日为国库里几两银子奔波,只要边境太平,海内安定,就算是不负皇恩了!”
姬婴静静看着他说完了这番话,心想这老狐狸精真是滑头,这话好像什么都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不过今晚席间有宫人在侧,话不能明讲,意思到了就行,于是她也举杯笑道:“姚中书说得好,咱们在座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为了圣上的江山,和衷共济,和衷共济。”
说完众人又喝了几轮,后半程姬婴还请出了新收的几个小戏郎,清清静静地唱了几支曲子,大家都听得颇有滋味,唯有姚瑞面上有些不大自在,似乎是不愿意见男子在旁卖笑的景象,但碍于魏王的地位,又是她做东,只能勉强忍耐。
这一席没喝到太晚,不到二更便散了,姬婴亲自送了众人出来,想着妫易大约再有半个月就要离京回凉州赴任,而再过七日正好又是姬婴的生日,于是她又邀众人七日后再来赴大宴,也算是给妫易送行。
接下来的几日里,长乐公主在宫中陪姒太后住了几天,朝中见她二人果然未受姒丰谋反案影响,姒太后似乎对还政之事也欣然接受了,宫中暂时一片祥和。
只是众人都知道,姒丰谋反案还要继续调查,朝中也还要派人跟随新任河西节度使上任,一同前往凉州抄检姒丰府邸,如今恐怕只是风雨前的宁静罢了。
很快到了五月廿八,魏王姬婴的生辰,她在景园大摆筵席,邀遍京中各宗室朝臣,长乐公主这日也来了,还有妫易和姚衡姚灼,都是午后就到了。
这日晚宴前还有一场午茶会,众人都在花园中赏花闲聊,魏王世子姬嫖也带着小妹图台雅,在这边花园东南角一处小靶场里射箭耍子。
今年六岁半的图台雅,才开始学射箭,此刻她正走上前,张开自己特制的小木弓,朝着靶心射了一箭。
不料她用力过猛,那支练习用的无镞之箭,撞到了靶心上方的木板,朝着另一个方向横着飞了出去。
恰巧姬婴这时正带众人从花园亭中出来,要往正堂走去,刚转过花园东南角回廊,正到小靶场附近。
妫易眼疾手快,瞧见了那支朝这边飞来的箭,轻轻一伸手用两指夹住了。
这时姬嫖和图台雅都跑了过来,妫易回头见到那个年纪小些的女孩,一头乌黑细卷发,一双黑葡萄一样大而明亮的眼睛,圆圆一张鹅蛋脸儿,眉眼神情分明又是一个察苏。
当年那个被她裹在怀里,从科布多城漫天大雪里抱回来的小小幼儿,一晃已长这么大了。
第108章 飞雌鹰
这些年, 姬婴与妫易私下通信从未断绝,一般每两三个月就会有一封,妫易在每封信的末尾, 总会问一句图台雅是否安好。
姬婴回给她的信里也都会写两句图台雅的近况,除此之外, 她还会附上一张花笺,上面是图台雅的一只小手印。
那些花笺她都仔细收了起来, 这几年她看着那小手印一点点变大,也能感受到她的成长, 只是此时猛然一见,还是让她觉得时光过得jsg飞快。
姬嫖跑来见众人都在这里,又见那飞偏的无镞箭没有打到人,笑着朝众人拱了拱手:“叫大家受惊了。”
姬婴是后来才回头看见有箭飞来, 又看到她两个跑来,也笑了:“这却是怪我,偷懒带着大家抄了个近路,忘记了这边回廊附近是这两位小射手的地盘,咱们险些都成了猎物。”
众人听完都笑了一回,妫易见图台雅跟在姬嫖身后,还有几分拘谨, 猜到这箭应该是从她手中那张小木弓里飞出来的, 遂蹲下将箭递回给她:“我猜是你方才松弓弦时,手腕绷得太紧了, 对不对?”
她看着妫易, 懵懵懂懂点了点头。站在旁边的姬嫖还认得妫易, 笑道:“将军若得闲,请给我们指正指正吧。”
姬婴带这一行人从花园里回正堂, 也是想借机叫妫易见见图台雅的,不想却在这里提前碰上了,于是她走上前笑道:“她两个的骑射师傅今日例休出城去了,晚上才能回来喝我的寿酒,我对这些是一窍不通,难得容简将军碰巧在这里,劳你给两个孩子解惑一二,我们自往堂屋吃茶等你。”
妫易本也想着再跟图台雅说两句话,见姬婴这样说,便顺势答应了,等姬婴带其余人照旧往堂屋方向去了,她才同姬嫖和图台雅两个人一起出了回廊,往小靶场走去。
妫易在靶场这边,给她两个演示了一回,又帮图台雅调整了弯弓时的手腕,果然这次准头强多了。
练了几回,见图台雅的弓弦有些松了,妫易便在旁边长椅上坐下来给她换弓弦。姬嫖和图台雅也走过来在她边上坐着休息,一左一右问起战场上的事来。
图台雅到此时渐渐跟她熟络起来,也不像先时那样拘谨了,听妫易说她曾给自己的母亲做过侍卫,有些惊讶:“将军这么厉害,还给我母亲做过侍卫,那我母亲一定是非常了不起的人物了!”
“你家殿下娘娘,是怎么同你说你母亲的?”
图台雅平常在府上管姬婴叫“娘娘”,当着旁人就叫“殿下娘娘”,她见妫易这样问,张开双臂,神色骄傲:“殿下娘娘说,我母亲是草原上的勇士,是最优秀的猎手!”
妫易点点头:“她说得一点没错,你母亲箭法非常好,还曾经在春蒐围场上救过我一次。”说完她又抬头往远方看去,轻轻叹了一口气,“若她能有机会带兵的话,一定也会是位非常优秀的将领。”
这时弓弦换好了,妫易横着递给她,让她再试试,图台雅接过小木弓,低头想了想,又抬头说道:“等我长大了,也会像她一样厉害,将军,你能教我吗?”
妫易转头看她一脸认真,浅浅一笑:“你想学什么?”
“学做将军!”
“这可不是三两日能够教得会的,我过几天就要回凉州去了。”妫易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心念一动,“或许,你愿意随我同去凉州吗?”
姬婴这时正在堂上招待前来祝寿的客人,因她近日在朝中地位愈发重要起来,所以收到请帖的,基本上都来了,实在来不了的,也郑重打发了管家来送寿礼,连太后姒羌和延兴帝姬星都派宫官送了赏赐,这一天的景园里,真正是宾客如云,热闹非凡。
到晚宴后半程,姬婴吃过了许多杯敬酒,才起身出到外面来,只说要去散一散,正好走到东边游廊处,碰到妫易也才出来,路过这里见月色清亮,一时贪看住了。
姬婴见状回身叫跟着的执事在远处候着,独自走了过来。
这几日宫宴府宴,她两个都参加了不少,但都没有什么机会能单独说上两句话,唯有此刻月下幽静,周边只有草丛里不时传来的虫鸣声,倒是很适合说话。
“今日你见到图台雅了,应该知我信中所说不假,她在这里过得很好,也算是我没辜负察苏和你的托付。”姬婴靠在栏杆边,轻轻说道。
妫易低头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王府里的确锦衣玉食,这几年多劳殿下悉心看顾,只是……”她想了一想,又抬起头来,“再好的王府,到底只有这一片四方天地,这里不是雌鹰能够展翅的地方。”
随后她又将下午在靶场的事,跟姬婴说了一遍,听闻图台雅说要做将军,姬婴默然片时,随即点了点头:“这事我先前也虑到过,但我还是想着,等她再大些,也等你在河西的位子再稳些……”
妫易回头看了看她:“今天下午我问她‘你愿意随我同去凉州吗’,你猜她怎样答的?”
姬婴只是静静看着她,等她说下去。
“她回头看了一眼世子,然后说‘我想去,但是我要问过殿下娘娘,她同意了我才能随将军去’。”
听她说完,姬婴低头笑了,妫易也跟着微微一笑:“近日也好,过两年也罢,全凭殿下主张。”
姬婴笑完也想了一想:“我也难做这个主,这样吧,你再等我两日,我去请人给我拿个主意。”
随后她两个又就河西的事聊了几句,才一前一后分别回到了席上,正好此时又换上一班小戏郎唱新曲,众人又行了一回酒令,直热闹到三更方散。
第二日,姬婴在朝会后,私下向延兴帝请了旨意,后日带图台雅到城外鹤栖观敬香,说自己近日时常梦到她母亲,所以要带她去为其亡母打醮祈福。
原本这样事,是不必特意出城一趟的,但自从太虚观夷为废墟,城里也没有个像样的道场,所以姬婴总不时请旨出城,到鹤栖观敬香祈福。
姬星想着那里是她出身所在,人难免念旧一些,所以一概都是准的,这日他见朝中也没甚要紧事,于是依例准了,又打发了人提前过去清场。
姬婴本还想说这季节山蕈多,她午后过去,不必清场影响蕈娘们上山采蕈,但又怕他多想,于是便没再说什么,行过礼退了出去。
第二日正是朝中旬休,她一早起来,先陪同两个姑娘用了早膳,她这日已为图台雅向师傅告了假,又跟姬嫖说了说她们今日的行程,等姬嫖同书童往前院毓秀堂上课去了,才带着图台雅更了衣,出园登车,往城外鹤栖观驶来。
延兴帝提前打发了人封山清场,她想着今日早去早回,尽量在午后把青腰山腾出来,好歹影响小些。
这日鹤栖观还是照例派了几名女冠,在山脚下等候魏王仪驾,不多时,姬婴牵着图台雅过山门走进观内,息尘也笑吟吟地才走出正殿。
此刻息尘身后除了息念和静千外,还站着大师姊静义,见姬婴来了,也笑着朝她点了点头。
姬婴同众人见毕,还是照例先进正殿,给后土地母元君上了香,让图台雅也上了三炷香,才走出来,此时息尘等人还在前庭等她们。
图台雅第一次来鹤栖观,好奇地四处打量,从前在邺城王府时,她也常往家观里玩耍,所以认得静千,也对道观内的布局有熟悉之感。
姬婴牵着她的手,来到息尘面前,息尘细细看了她片刻,随即温柔一笑:“贫道观小善士眉眼口鼻,不止像你母亲,更像你祖母。”
图台雅听这话一愣:“道长认得我祖母?”
息尘俯下身来,满眼慈爱地看着她:“不仅认得,而且熟悉得很,我那里还有一张她年轻时的画像,你想看看吗?”
图台雅眼睛一亮:“好!”随后又转头看向姬婴,见她笑着点了点头,把自己的手交给息尘牵着,才转身跟着息尘往后面香房走去,一面走一面问:“道长是怎么认得我祖母的?”
“这个嘛……要从一个很多年前的故事说起……”
息尘牵着她,两个人的对话声渐渐远去,姬婴见她们的身影转过了回廊,才回头朝这边庭中的静千和静义微微一笑,一同到旁边偏殿小屋里吃茶闲话。
从前在柔然遇到时局复杂的时候,姬婴总能从静千三两句话里得到些启发,这日也不例外,她三人在房中说了半晌话,又就姒丰谋反的后续安排聊了许久,直到有个女冠在门外敲门:“师娘带小善士出来了。”
息尘知道她这日回来的目的,也知道她不好久留,所以只在后面屋里跟图台雅说了一会儿话,并将自己珍藏的一张妘宫的画像送给了她,便带了她出来。
姬婴让图台雅进来静千这边屋里吃些点心,她则单jsg独跟息尘一起往东边小神殿里走来。
姬平的画像仍旧挂在香案上,她二人在案前各上了三炷香,才坐下来说话。
“妫将军想带她去凉州,我有些拿不定主意。”
息尘微微点头:“此子命带驿马,血里有风,跟她祖母一样,适合更广阔的天地。”
姬婴低头想了想:“我知道了。”
不多时,她二人从小神殿里出来,姬婴也没留在观中用斋饭,带着图台雅早早下山回城去了。
第二日,她在朝会后向延兴帝请旨,让图台雅作为妫易的义女,随她同去凉州。
姬星此时已知她想尽快促成察合汗国的酒品贸易,好给国库添些进益,为此势必要稳住西北局势,稳住这位新上任的河西节度使。他想,送妫易一个义女,也不失为一种怀柔手段,遂当即应允。
三日后,姬婴将图台雅的随行养娘执事和讲学师傅都定好了,又跟姬嫖一起给她收了许多行李。
姬嫖虽也有些不舍,但她对离别一向看得开,只是嘱咐小妹常写信来,不会写的字就用画的,又给她装了许多吃的玩的,用以路上消遣。
到妫易离城前一日,她正准备去取文书,想到这次图台雅随她一起,也要领一份过城关防,但文书上大名如何写,还一时有些拿不准,所以这日又来找了一趟姬婴。
图台雅是察苏给她起的乳名,她一直没有用过姓,按理说随察苏的话,该用柔然国姓,但柔然帝国覆灭于姬婴之手,想来却有些不合适。
姬婴听完她的顾虑,笑着走到案前拿出一张花笺来,提笔写了两个字:“图台雅的祖母叫做妘宫,她应该姓妘。”
妫易接过花笺一看,上面是姬婴为图台雅新取的大名:“妘邈”。
又过一日,新任河西节度使离京上任的各项手续和仪仗车马,都已准备停当,巳时从西城门浩浩荡荡开出了洛阳。
姬婴这日也带着姬嫖,坐了辆车跟出城去,送了三里路停下来,目送队伍走远,才转道回城。
回到景园时,却见一辆华贵玉辇停在园外甬道上,这是姬云的座驾,果然一进园,便有执事迎上来说道:“长乐公主正在堂上吃茶等见殿下。”
姬婴知道她这是为姒丰一事后续处理事宜来见她,于是点了点头,让姬嫖先回后院休息,也不更衣,直接往堂上走去见姬云。
第109章 落灯风
姬云这段时间为舅舅姒丰谋反一事, 先是在宫中与母后合计了几日,离宫后又遵照她的嘱咐,去了几家重要族亲处分别安抚, 直到这日妫易离京,才来找姬婴详谈。
她此刻正坐在堂屋里吃茶, 忽然听到屋外阵阵脚步声响,果然抬眼见姬婴走了进来, 外衣未换,看样子是才从城外回来。
姬云忙放下茶盏起身迎道:“媎媎, 是我来得唐突了!”
姬婴也走上前握住她的手:“不唐突,我知你有话,因这几日妫节度在,不好来我这里, 咱们往后面坐去。”说完拉着她,往后面茶室走去。
等走到这边茶室外,姬云见她一直穿着蟒袍,行动吃茶都不便宜,还是让她先去换过衣服,只说不急这一时。
姬婴这才请她先在茶室中安坐稍候,自去旁边抱厦内, 更衣换了件雪灰色暗纹宫缎常服袍, 又回到了茶室。
这时已有执事人将茶炉茶吊都拿了进来,姬婴吩咐人关上门, 退了出去。
如今时节已近夏末, 距离姒丰起兵也过去三个多月了, 这段时间,朝中和河西北庭都忙着在为此事善后。
河西的凉州军, 虽是姒丰这些年一手掌控,但因他前两年重整北庭都护府,极少回河西,妫易便趁做沙洲做知节度事期间,联络起不少旧日部下。她花了一年多时间,陆陆续续将众人安插在河西各州军区内,才有姒丰阵中被杀后,凉州军迅速反水,妫易当即一呼百应,很快剿灭了他在军中的余下亲信。
妫易进京后,凉州军中非叛军的将士领完赏,便被她的亲信副将带回了河西,河西各州兵马使,皆因此事遭撤职送京待审,并由妫易举荐的大将原地继任接管,所以事后河西各州倒没出什么乱子。
至于北庭都护府,因是姒丰一手重建的,这次起兵本应该紧随其后,姒丰起兵前也是联络好了的。结果姒丰从晋阳南下后,往北召集援军的人马信件,全部被姬婴提前安排在朔州的人截杀,导致北庭迟迟没有收到起兵消息。
直到姒丰被杀时,北庭都护府还在等他的消息,当即被姚灼的部下帅一支燕东分军,带着勤王圣旨北上朔州,由朔州太守做内应,将一脸茫然的北庭大都护扣在了都护府内。
北庭各军未发一卒,兵符被朔州府衙临时接管,先前曾与姒丰密谋的北庭大都护及一众将领,则都被燕东军押回京城候审。
至此,所有因姒丰谋反一事被抓的,都是他在河西北庭的亲信部下,其它族亲倒是暂未受影响。
但朝中也还是为此不安了多日,众臣都知道新帝不是姒太后亲生,迟早是要向太后族亲开刀的,这次姒丰谋反便是一个极好的借口。
但这几个月来所有的调查,却都仅仅指向姒丰本人,并没要借此大做文章的意思。姒太后事后也多次表示绝不偏袒胞弟,并爽快地交回了摄政权,朝中因此表面上平静了下来。
只是大多数人不认为新帝会将此事轻轻放下,所以平静的表面之下,各家都使出了浑身解数,暗地里打听动向。
也有打听到姬婴这里来的,但她如今在朝中立场不明,看上去好像皇帝太后两边都站,身边人口风又紧,有人在这里碰了软钉子后,来打听的人也就渐渐少了。
姬云这日来,也是想找姬婴问问清楚,她不相信姬婴真的会站在二哥那边,要替他铲除姒家族亲。
姬婴低着头认真点了一盏茶,又在上面画了几朵祥云,然后轻轻推到姬云面前,笑道:“阿云今日能来,也叫我松了一口气,原本我想着回来后打发人,去给你送贴子,又担心你为着妫节度的事,不愿再见我了。”
姬云接过茶来,轻轻叹了一口气:“不愿见是没有的事,但前些日子妫节度在你这里走得近,朝中也有些见风使舵的传言,我也不知我这时候来,究竟合不合适。”
姬婴默默听完,没急着接话,又给自己点了一盏茶,却没作画,直接抬手轻轻抿了一口,说道:“既然来了,今日在我这茶室里,更无六耳在侧,我说一句实心话,激敬山候谋反,就是二哥为了不叫太后继续摄政做的局,至于为什么叫妫易接手这个节度使,那是为了让我在太后跟前难站。”她顿了一顿,又抬起头来看向姬云,“我受先帝遗诏,照拂大哥的家眷和旧臣,分明也算是个所谓太后党了,可如今随我回朝的大将,却成了平反的功臣,将来我两边不得好,里外不是人,他才好拿捏我,再摆布太后呢。”
姬星借此事收回了太后的摄政权,这已是朝中众人皆知的事了,但姬云没料到她此刻竟直白点明此事就是姬星做的局。
姬云低头想了想:“这样看来,媎媎的处境,竟也是十分危险。”
姬婴也摇头叹了一声:“因着妫节度,我这里近日看上去着实风光,实际上却都是哑巴吃黄连,说不出来的苦,明面上还得勉强撑着。”
她见姬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说道:“今日你来,想必也是太后的吩咐,她是明白人,一定知道我如今卷在这些事里,其实十分被动,所以叫你来试探试探我的立场,是也不是?”
姬云本不是十分工于心计的人,被她这样一问,说中了自己今日的目的,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母后也料你不会真的任二哥摆布,但还是叫我来确认一下。”
姬婴见她合盘托出,又长长叹了一口气:“太后娘娘果然还是知道我的,其实我能有什么立场?我不过遵照先帝遗命,尽我所能维持住皇家颜面罢了,总不能叫群臣看着咱们自杀自灭起来,来日史书记载,叫后人笑话。”
她两个在茶室内坐了半晌,又说了些别话,直到天色不早了,姬婴才送了她出来,只叫她来日进宫时,将今日二人私话,带给姒太后。
姬婴一直送她到景园大门口,看着她登上玉jsg辇,心里头突然有些不是滋味。她演过很多戏,骗过很多人,她从来没觉得有什么,唯独今日面对仗义赤忱的姬云,一番违心的话,说得自己倒生出几分愧意来。
她默默站在园门口,看着姬云的玉辇消失在内巷路口,轻轻叹了一口气,回身走进了园子。
晚间她在书房里坐了许久,只夜间传消夜叫了些点心,随后又一直在大案后面整理文书,直至三更时分才起身回房安歇。
第二天是个朝会日,她天不亮就早早起来了,跟同样早起的姬嫖在花厅里,一起简单吃了点东西。随后她更换了朝服,取了一片提神的调香参片含在口中,出门登车往上阳宫参加早朝。
景园距离上阳宫不远,路上的时间刚够她将今日要处理的事情捋清思路,没过多久车子停了下来,这是到了提象门外。
此时朝臣们已来了不少,姬婴走下车,周边一众朝臣见她来了,不管心中怎样看她,碍于她的身份,都少不得拱手问候一句“魏王安好”。她也从不挑人礼数,拱手的作揖的和只是微微欠身的,不论态度如何,她都一律笑呵呵点头,算是跟众人都打过了招呼。
到卯正二刻,朝臣们皆已在宫门外列队肃立,有宫人准时前来开启宫门,众臣跟着礼官,鱼贯走进了上阳宫内。
这日没有什么特别需要议的,早朝半个时辰就叫散了,延兴帝起驾离去后,果然又有个宫官走出来叫姬婴留步,传圣上口谕让她前往两仪殿觐见。
昨日妫易才离京,就有长乐公主姬云到她园中谈了半日,这些都瞒不过姬星,她料着今日朝会结束后,他必然会留她下来问话,于是站住了脚步,跟着那宫人从后边门离开了观风殿,往两仪殿步行走来。
姬星此刻已脱了朝服,换上了一件半正式的常服,正坐在两仪殿书房大案后面看宫官拆奏疏。
每日由政事堂呈上来的奏疏,都是严格密封的,以确保皇帝御览内容为大臣上奏原件。凡奏疏都需先经皇帝看过,再定哪些留下做御批,哪些直接发回政事堂,由宰辅们议定批复后呈上来,皇帝确认后,由掌印宫官加盖御印,再发往门下省复核,若门下省认为批复失宜,哪怕是皇帝御笔也有权封驳,打回政事堂复议,只有经门下省复核无误的,才会转尚书省发回奏疏批复。
姬婴被宫人引到书房里时,那批奏疏正好拆到最后一封,她走进来后还是一贯行了个大礼:“臣婴参见圣上。”
她每次都是这样标标准准行礼,如今他也习惯了,登基这大半年下来,他终于有了几分做皇帝的底气,也不再提前叫她免礼了,而是坦然受之,等她行完了礼,才缓缓叫她平身赐座。
等姬婴坐下后,他也没着急说话,而是先看了看拆完的那些奏疏,挑了五六封重要的留下了,其余一些例行奏报,都叫一旁宫官拿回政事堂,让宰辅们代为批复。
等两个宫官各端着一沓奏疏离开,姬星才端起案上的茶杯,往龙椅后背上一靠,看着姬婴微微一笑:“妹妹昨日送了妫节度离京,此事办得圆满,往后西北有她在,朕也放心了。”
姬婴颔首答道:“妫节度定不辜负圣上期望。”
姬星看了她片刻,才点点头,又叹道:“但因与妫节度有些旧交情在,似乎也给妹妹带来了一些麻烦。”他伸手从大方才留下来的那些奏疏旁边,拿了一封昨日留中的,放到了最上面,“妫节度一走,就有人迫不及待上书弹劾你了。”
第110章 如梦令
姬婴见他将那奏疏拿起来递给她, 只得起身走上前接了过来,打开一看,是吏部侍卿弹劾她私交驻边外臣, 扰乱朝纲,给出理由是妫易离京前曾无诏私访魏王, 又称魏王在朝资历尚浅,不足以在中书省担任侍卿, 奏疏中还搬出了英宗开景帝,说先帝在遗诏中仅将魏王列为宗室顾命, 并不曾授官,所以让魏王直接进入政事堂议政,其实不妥。
这封奏疏洋洋洒洒,引经据典, 援古喻今,写了整整七页,看上去论据充足。
姬婴默默看完,将那封奏疏合了起来,这上表的吏部侍卿,是左相尚书仆射的门生。自从姬婴以顾命大臣的名义,在中书省挂职, 又参与议政, 其它三位顾命辅政老臣就开始琢磨起要把她赶出政事堂的事了。
原本那三位还是同一个鼻孔出气的,但中书令姚瑞自打去了一趟魏王府, 从妫节度接风私筵上回来后, 不知怎么改了主意, 似乎有意要保魏王留在中书省。
当然姚瑞也只是想等她把察合汗国的通商事宜推动落地完,榨干好处后, 再联合那两位把她踢出局。
结果几位老臣就因这时间点上的问题,起了些争执,如今看来显然还是没谈拢,嬴相便叫门生先行上表发难了。
姬婴起身将奏疏放回了御案上,仍是一副冷静谦卑的模样:“私交驻边外臣,想来指的是妫节度离京前,为着义女图台雅的过城文书,私下来臣府上确认,呆了不上两刻钟,是以未向圣上请旨,这的确是章程上有纰漏,但若说私交,是没有的,请圣上明察。”
这事姬星是知道的,妫易在京这段时间,每一次去景园,都是姬婴提前请了旨意下帖邀的,唯独这一次她为关防文书登门,被人拿了把柄说事,也是有些小题大做。
他明白这不过是有人借题发挥,想着她如今因妫易的关系,既不算皇帝亲信,又得罪了太后党,站位尴尬,是个被踢出局的好时机。
但朝中没有人知道,她早在姬月倒台前,就已经站在姬星这边了,要算从龙之功,她该是头一份,只是因她一直在暗处,满朝上下,只有现在御书房里对坐的二人,彼此心照不宣。
包括姒丰谋反一事,也是姬婴为了让他能够找借口打压太后势力,而一手谋划的,至于妫易上位河西节度使,则是他事先答应她的条件。
如今的局面,正是姬星乐于见到的,毕竟辅政权臣到后面往往难以掌控,而像姬婴这样在暗处的,才更好拿捏,她的从龙之功,全在他许与不许之间。
他低头轻轻抿了一口茶,将茶杯放回案上,笑道:“如今不是从前做闲散宗王的时候了,行动还可恣意些,进了政事堂,大小事总有人盯着挑刺,朕心里有数,妹妹不必太放心上。”
姬婴还是低着头:“自圣上御极以来,臣也经历了许多从前不曾经历过的,时有虑不周到的,全赖圣上宽宏。”
姬星见她说得这么小心翼翼,摆了摆手,将语气又放和缓了几分:“听说昨日阿云去了你府上,她可有因其舅谋反一事为难你么?”
总算是问起这件事了,她轻轻摇头:“这倒没有,不过是担心受牵连,所以来问问后续如何处理,臣不敢揣测圣意,也没同她说太多,不过闲聊些宅内杂事。”
姬星看了她片刻,随即轻轻点头:“这件事关乎太后和皇家体面,不好深究,其中利害你也清楚,朕登基尚不到一年,朝堂不可因此再出动荡,所以太后那边,还需要你帮朕安抚安抚。”
姒太后的势力构成有些复杂,一部分是姒羌做皇后那些年,暗地里提拔上来的亲信,一部分是姒羌的母亲姒太傅,在世宗朝做宰辅时留下的门生,还有一部分是姬月做太子时的嫡系近臣,最后还有姒家在朝的各支族亲。
这样庞杂的势力网,绝不是一朝一夕能够铲除的,尤其对于姬星这么一个没甚根基的新帝来说,更不能操之过急,否则一旦朝堂失衡,帝位都可能不保。所以自从姒太后交出凤玺后,姬星就想着要尽快了结此事,以安抚人心。
姬婴见他这样说,忙欠身答道:“臣遵旨。”
随后姬星又就姒丰一案的后续安排,同她吩咐了几句,她才起身告退,出了两仪殿,遵圣旨往西边永寿殿向姒太后请安去了。
太后姒羌这些时日卸了摄政权,过得倒是颇悠闲,姬婴来请安时,她正坐在东配殿书房的大案后面练字。
听说魏王来请安,她也没撂笔,只叫人带她到外间坐着,等写完了这一页,才悠悠停下来,走到一旁软榻上坐下吃茶,叫人带魏王进来。
姬婴走进来行礼请完安,姒羌看了看她:“难为你想着来,今jsg日早些时候,阿云也来我这里请了安,她说昨日去过你那里了,知道你姊妹两个,没叫朝中近日这些事伤了和气,我也放心了。”
说完有宫人给姬婴端了一张绣墩和一张边几,又在上面放了茶盏和茶点,才躬身退了出去。
姬婴见她这样说,知道姬云已把话带到了,遂微微一笑:“天家和气,才有民间祥乐,娘娘顾全大局,这是社稷之福。”
姒羌听这话轻“嗤”一声,她这段时间静下心来也想了许多,自己前些年还是过得太顺心安逸了些,不料姬月和开景帝会突然先后崩逝,叫她失了先手,接着又出了姒丰的事,几乎让她应接不暇。
从前开景帝在时,不管场面如何难,好歹有给她留出应对的时间,但这一年里,事事来的意外,到此刻连吃了几次亏,终于让她有种久梦乍回的感觉。
“这件事也是该有个了局了。”姒羌喝了口茶,“你从皇帝那里过来,他是怎样同你说的?”
“二哥的意思,该查的都已查得差不多了,相关将领依律处置,不相干的人不予追究。”姬婴顿了一顿,“也是顾虑到太后凤体,还有朝堂安稳,请娘娘体谅他。”
姒羌听完这话,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她,轻轻感叹了一句:“想来你也没少为天家体面在其中斡旋,还因此事被人参了一本,可知中间人难做,而要做个守信诺的中间人,更是难上加难了。”
昨日才被留中不发的奏本,姒太后今日就知道了,这是拿话在点姬婴,让她不要以为自己卸了摄政权,就真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了,若她能仍旧依先帝遗诏在朝中照拂太子旧臣,往后一旦在姬星那里失去立足之地,还有太后能够保她。
姬婴认真点了点头:“时也运也,臣虽身处旋涡,不敢忘先帝遗命,大哥的亲眷,臣一定再找机会接回京中来。”
“不必。”姒太后摆了摆手,姬月的世子被封为安庆郡王,已跟随母亲到封地住了大半年了。她原想着若时机成熟,等姒丰起兵时派人接她们回来,但姒丰提前起兵打乱了她的计划,她便改了主意,想着让她们暂时在封地,远离京中,还更安稳一些,在下个时机到来之前,还是不回来的好,“先把京中事办好,其余的,后面再说吧。”
姬婴欠身答道:“是。”
姒太后留她吃了些点心,说了两句闲话,又嘱咐她在朝中关照阿云,姬婴一一应了,随后见天色不早,才被宫娥送了出来。
此后过了两个月,妫易抵达凉州,向朝中禀明了抄检姒丰凉州府邸的结果,其中有一箱姒丰与朝中大臣的往来信件,被快马运回了京城。
朝中众人这两个月来,四处打听到的消息,都说姒丰谋反一案基本已尘埃落定了,除了他的亲信部将外,不会再有旁人被牵连,包括太虚观烧毁一事,也由京兆尹出具了文书,称是观主清风老道自家烧毁了道观,逃出京城诱姒丰谋反,最终死在了平叛阵中。
原以为此事到此为止了,不想这日运送姒丰私信的车马进了京,如同一颗炸雷投入了朝堂。
这日朝会上,见延兴帝命人将那箱子抬了出来,凡从前与姒丰有过些来往的,都不禁屏声敛息,不知圣上究竟要做什么。
姬星见殿中众人面色各异,半晌后,才开口叫宫人将那箱子抬到殿外石阶下,当着众人全部销毁。
等箱中所有信件付之一炬,那几个宫人又将那烧黑的空箱,当着众臣的面,抬进了殿中。
这时延兴帝才开口说道:“姒丰谋反一案已有定论,实为其受部下和清风老道蛊惑,才做出这样让朕和太后伤心的事来,相关人等俱已查实,其余旧日与他有过往来的,朕不追究,众卿需引以为戒。”
同时,姒太后也从永寿殿发来了一道《告群臣书》,谴责胞弟姒丰胆大妄为,又自责管教不力,最后肯定了延兴帝的处理结果,称赞其为一代仁孝明君。
众臣听完,知道这事终于尘埃落定,都松了一口气,皆跪地山呼“万岁”。
当日朝会结束后,延兴帝又从两仪殿发出了一道旨意,称吏部侍卿上表弹劾魏王内容不实,还在奏疏中妄议先帝遗诏,着革职贬为黔州司马。
政事堂几位宰辅一见此诏,才知魏王竟是轻易动不得的,又见朝中如今好容易安定下来,便也都没再说什么。
又过一个月,眼看着到了年下,朝堂这一年也算是有惊无险地度过了。新岁休朝会前,延兴帝召集了在京宗室和文武百官,进宫喝年酒。
姒太后这日也盛装出席了宴会,她坐在延兴帝身后的一个高案后面,面上笑吟吟的,看上去心情不错,席间延兴帝同姜皇后也频频向太后敬酒,太后也赐了好几道菜给二人。
魏王姬婴这一晚坐在客位上首,也同长乐公主姬云接连碰杯笑谈,整晚宴席上,太后与帝后其乐融融,几位重要宗亲间气氛融洽,也给众臣吃了一颗定心丸。
席间众人又观了几场歌舞,直到二更时分方散。
姬婴这一晚也喝了不少酒,此刻她坐在暖轿里,缓缓往宫外走着,在她前面不远处,是才由众人恭送离去的太后銮驾和帝后銮驾。
那两队仪仗一东一西分别向两侧宫殿群走去,而姬婴的暖轿所在的甬道,此刻正好处于两边銮驾之间的中线上。
姒太后和延兴帝,此刻就像一座天平的两端,而她,则成了处于天平正中的一个砝码。
姬婴坐在暖轿里默默地想着,姒羌和姬星,两边都想利用她,找时机扳倒对方。
但是哪边先垮台,将由她这个砝码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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