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上丹霄
姬婴的质问在jsg空旷的两仪殿内回响着, 御阶上下众人皆一动不动地站着,而瘫坐在龙椅上的同光帝姬良,胸口的血还在不停地顺着刀柄往外流淌, 经过精致细密的绣金龙袍纹理,一滴一滴掉落在地上。
自从广陵王发檄文宣布清君侧以来, 朝中所有带江南背景的官员全部遭到扣押,素日跟广陵王过从亲密的宗室皇亲也都在戒严令发出后, 被禁军围在了自家府内。
而其余的朝臣和宗室,则在叛军破城前, 被宫中一道诏令召集到了观风殿侯旨,后来听说同光帝被广陵王挟持进了两仪殿,才跟随魏王匆匆赶来。
广陵王此刻只觉得脑门上突突直跳,弑帝绝不在他计划当中, 他还指望这小皇帝来日正式禅位于他呢。
他紧紧盯着阶下的姬婴,见她一脸大义凛然,他心下忽然明了,是她干的,同光帝一定是她杀的。只是他却有些想不明白,她分明一心只要为亡母平反,却在宫城内外布满他部下的时候弑帝陷害他, 做出这样损人不利己的事, 她究竟目的何在?
但广陵王只困惑了片刻,很快定了定神, 他看着阶下众人, 将拳头紧紧一握, 既然众目睽睽之下难以辩驳,那便一不做二不休, 反正经过这一桩事后,朝臣班底也是需要重组的。
于是他看着姬婴冷冷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也只好送众位一同随先帝去了。”
话音刚落,忽然听到两仪殿南边传来一声宫门倒塌的声音,接着又是一阵喊杀声起,这时有人连滚带爬地跑进大殿,冲到广陵王脚下禀道:“勤王……勤王军进宫了!”
“放屁!”广陵王一脚将他踹翻在地,“蜀军虎符都在我这儿,哪来的勤王军?”
那人赶忙又爬过来说道:“是北边来的,河西和北庭联军南下勤王,另外还有一支燕东军也到城外了,忠嘉侯已带人进了提象门了!”
见他说得确切,而殿外又传来了一阵兵器碰撞声,似乎距离这边正殿越来越近了,广陵王不禁有些慌乱起来,也顾不上细想身在凉州的忠嘉侯妫易是怎么在这样短的时间里赶到京城的,只是转身要出殿查看,同时吩咐身后的手下:“把殿内众人都给我看管起来。”
正在他往外走时,忽然间许多士兵从殿外涌入,个个身披战甲手持长刀,瞬间把个大殿里外围了起来,广陵王见这些人身上军服都不是江南军的制式,又隐约看见殿外广场上倒下了许多人,正是此次随他前来的部下,他一脸惊骇地往后退了两步。
不多时,只见一个身形魁梧的将军从殿外悠悠走了进来,身上穿着乌金明光甲,胸甲处还带着斑斑血迹,但是头发却梳得一丝不苟,原本应该戴在头上的凤翅兜鍪,此刻被她单手夹在腰侧,步履闲适得如同逛大街一般,直走到广陵王面前才停住脚。
她看了看广陵王,又看了看御阶上血已凝固了的同光帝,冷冷说道:“广陵王犯上作乱,押下去。”
说完当即有几个将士走上前来,将还在发愣的广陵王和一众手下都押出了殿外,殿中众臣见广陵王被押走,这才松了一口气,又见那将军走到魏王面前,颔首说道:“臣救驾来迟了。”
姬婴见妫易如期抵达,也长出了一口气:“容简,你总算是到了。”
随后她与妫易一起,从侧面走上御阶,煞有介事地查看了一番,接着由姬婴痛心疾首地宣布,同光帝姬良已为乱臣贼子杀害殡天,殿中众人这时才纷纷跪地悲泣起来。
至此,京城及上阳宫内各处叛军均已剿灭,这次妫易带来的人多,河西、北庭外加燕东共三路大军,先后抵达京城时,江南军因宫门已破,永寿殿被围,人手便分散到了各处,所以面对人数众多的勤王军,根本来不及组织有效抵抗。
姬婴在两仪殿吩咐人将同光帝遗体抬至奉先殿停灵后,便请众宗室及诸臣再回观风殿等候,等众人陆续离开,她才跟妫易一起走出了殿外,一面走一面问各处情况。
听她问是否有人受伤,妫易面色稍稍凝重起来:“明心受伤了,正在前面銮鸣殿医治。”
姬婴听了眉头一跳,姚灼这次一直负责东城门的防守,昨日傍晚时分,眼看叛军就要从东城门攻破,但姬婴这边收到的消息是妫易的勤王军要第二日一早才能到,若在勤王军赶到的一日前就破了城门,情况将于她大为不利,于是她派人前去告诉姚灼,尽量守到第二日凌晨,当时城门其实已经打开了一条缝,但姚灼迅速又带人关上了。
姬婴昨日傍晚距离功亏一篑,就只差这打开又被关起来的一个城门缝隙,若昨日傍晚时分叛军破城,那么她在宫中的一切安排,会立刻把自己推上绝路。
她跟妫易一路沉着脸,往銮鸣殿匆匆走去,一路上见到许多倒在地上的禁军和内卫尸首还未及清理,有几处宫道路口还形成了血泊,将她二人的长靴和袍边都染上了血色。
姬婴看着那些尸首,想起姚灼曾私下里和她说过,禁军和内卫的将士质量,从开景朝时期就开始连年下降。因开景帝从前是买通禁军和内卫发动的宫变,所以在他上台重组禁军时,格外看重出身,到后来他政权稳固时,禁军和内卫已不再从地方军区选调优秀将士,而是从公侯权贵子姪中择选,渐渐成了华而不实的摆设,战力跟地方军里真正接受过战场洗礼的将士比起来,根本不堪一击。
若是宫廷内部政变,禁军和内卫里不同派别之间还能打上一打,但面对实力强劲且有备而来的地方军,基本上是难以抵挡,这也正是为什么破城之后神策军完全没能全面展开巷战,导致宫门很快随之而破。
所以若没有姚灼等人昨日奋力抵挡,姬婴此刻恐怕早已成了广陵王的刀下鬼。
她二人一路快走,不多时已来到了銮鸣殿外,这边殿宇被暂时用来作为收治伤员的场所,好几位军医和帮护四处包扎上药,见她二人来也都没有停下行礼。
姚灼此刻被安置在西配殿,姬婴走进正殿时,见许多军医在这里来回走动,人人都是神色匆匆,还有个姚灼身边素日带着的小校尉,端着一大盆带着血的包扎巾从里面走出来,惊得她往后退了两步,被身后的妫易扶了一下。
这样多血,可知姚灼这次伤重,她站在配殿门外深吸了两口气,才推门走进去。
这间屋里倒没外面那样多人,姬婴转过屏风往榻上望去,看见姚灼正单手端着碗参汤悠悠喝着,面色红润,精神十足,只是右上臂包扎了不知多少层,整个鼓了起来。
姚灼一抬头见她两个来了,不由得一愣:“殿下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姬婴赶忙走上前看了看她,别的地方看着倒是没什么事:“容简说你伤得重,我就赶紧过来了。”
“嗐,这算啥重伤,容简吓唬你呢。”
“来时路上我都听说了,说手臂刀口深可见骨。”
姚灼哈哈一笑:“深可见骨,说明还有骨,胳膊还在就不算重伤,殿下放心吧!”
姬婴见状又问了问旁边站着的军医,那军医说道:“明心将军这次伤得确实不轻,主要是损伤在经脉,流了不少血,好在后来包扎用药及时,胳膊保住了,接下来还得将养一番,以补气血。”
姬婴听得连连点头,转头吩咐人去宫中太医院,把那边太医都叫到这边来,宫中药材补品能搬的也全都搬过来。
她坐在姚灼榻边又说了两句话,想到后面还有许多事要处理,于是起身请她好生休养,同妫易一起走了出来,往后面大殿走去。
她们一路走着,一路有人来回禀各处情况,同光帝的遗体已经送至奉先殿盛殓,进宫的宗室和朝臣都还在观风殿侯旨,广陵王和叛军几位将领则被拘押在两仪殿西配殿中,叛军俘虏则已全部被移送至城南大营中看押。等她们从鸾鸣殿出来时,宫中各处禁军内卫的尸首也已全部被妫易的手下抬出宫了,地上只剩下一些尚未清洗干净的血迹。
眼下只剩永寿殿内情况不明,妫易带人进宫时,永寿殿还有一层守卫在跟江南军对峙,等勤王军剿灭了外层叛军抵达时,那些侍卫仍旧没有放下刀来,妫易派在这边的副将也没敢硬闯,只是在外面朝里喊话,说她们是前来勤王的,现在叛军已灭,但里面仍jsg然没有回信。
姬婴听完这些想了想,说:“我知道了,等我进去看看。”
说话间她们已经走到了永寿门附近,这边果然已都换上了妫易带来的人,内外皆是一片肃静,见到姬婴走过来,门口的将领整齐地行了个礼,随后负责永寿殿的副将走上来回禀情况,说内殿宇还有宿卫在,她们并没有往里闯,都只在外面守着。
姬婴回身叫上了这日一直跟在她身边充作王府执事的妫鸢,让妫易带其余众人都在外面等候。
她二人慢慢往里走着,到了宿卫值守的内殿门时,那侍卫见是她来了,微微皱了皱眉:“殿下……”
“请禀告太皇太后,勤王军进宫救驾来了,广陵王已被扣押,叛军也已剿灭了。”
但那宿卫收到的命令是无论谁来都不准开门,包括魏王,所以此刻听她这样说,仍然没有挪动半步。
两边就在殿门口静静站了片刻,这时从里面传来一位大宫娥的声音:“内中有旨,请魏王进殿。”
那宿卫这才微微侧过身,将殿门打开,让姬婴进去,但却拦下了跟在她身后的妫鸢,姬婴回头见妫鸢有些着急,只说:“不要紧,我一个人进去就是了。”
第142章 登帝台
永寿殿的正殿和往常一样窗明几净, 往西边配殿里屋走去的路上,还带着淡淡花香。
姬婴被那大宫娥引着慢慢往里走去,殿内四处一片静谧祥和, 仿佛外面的动荡与这里毫无关系。
她们绕过三间厅堂,转过一扇屏风, 来到了姒羌常日起坐的西屋里,这边门口也站着两位宫娥, 见魏王来了,都微微行了个礼, 随后伸手将门打开。
在前面引路的那大宫娥,也侧身抬手请姬婴进屋,等姬婴独自走进去后,又将门关了起来。
此刻刚过午后申时初刻, 这间西屋里阳光充沛,西窗边一排花草开得正盛,姒羌没有像往常一样歪在长榻上,而是端坐在东边紫檀宝座中,身旁站着姒云,二人默默看着姬婴走进来。
姒羌见她是独自来的,轻轻一笑:“你果然很有些胆量, 到这时候了, 还敢只身来我这里。”
姬婴走到她二人面前站住,也没像往日那样低头行礼, 只是笑道:“娘娘也很有些气魄, 到这时候了, 依然稳坐殿中。”
姒羌听她这样说,轻轻摇了摇头, 又问:“外面情况如何了?”
“圣人遭广陵王弑杀,好在勤王军及时赶到,已将广陵王押起来了。”
“勤王军及时赶到,哼,就这么几天时间,河西北庭就是飞也要不了这么快。”姒羌目光锐利地看着姬婴,“除非是早已提前开拔,只等着叛军破城呢。”
她见姬婴没有答话,又冷笑道:“难怪这次节度经略使述职前,忠嘉侯说什么西北邻国有摩擦,排在最后一位进京,看来是早已有谋划了。”
“娘娘企图改朝换代,宗室内必会有一场反抗,我也不过是将计就计罢了。”姬婴说完又认真想了想,“若非广陵王这次起兵,再过半年,或许果然改朝换代也未可知。”
姒羌蹙眉看了她片刻,随即将握起来的拳头渐渐松开:“时也运也,盖天命也,哪里有什么或许。”她低头想了想,又缓缓说道:“想来三十年前玉京门的债,总归是要还的。”
姬婴见她主动提起这件事,也想起前段时间派人查到的往事细节,玉京门事变前一天,姒太傅就将姒羌和姒丰姊弟二人关在了府中,勒令她二人不准参与此事,又另外私自保下了姬平的几位出色门生,可惜开景帝坐稳皇位后,还是将这些人一一除掉了,原本就不赞成楚王谋划的姒太傅,更因此事大病一场,没过多久就去世了。
因有姒太傅耳提面命,姒羌全程没有参与那场宫变,但姒丰却在宫变当日偷偷跑了出去,还给楚王立了一小功,才得了后来的河西节度使之职。
想到这里,姬婴轻轻叹了一声:“这债原也不在娘娘头上,姒太傅深明大义,不愧为世宗皇帝最器重的肱骨之臣,可惜。”因为她当年的不赞许,开景帝虽明面上为稳住朝堂没说什么,但在她去世后,却因此事没给姒太傅加谥号,这也让姒羌一直耿耿于怀数年,等她坐到太皇太后位上,头一件事就是为亡母姒太傅追封加谥号,才算了了一桩心愿。
听姬婴提起姒太傅来,姒羌立刻明白她果然知道了当年前后细节,又轻轻摇了摇头:“债虽不在我头上,到底也享了本不该享的权势富贵,如今拨乱反正,也是天意吧。”
玉京门的旧事,姒羌前不久才私下里同姒云说过,所以此刻她站在母亲身侧听完这番话,神色更加凝重了几分,接着抬手缓缓拔出了藏在腰间的刀,往前走了两步,挡在姒羌身前,拿刀指向姬婴,红着眼圈说道:“媎媎,从来都是成王败寇,但是今天在这里,我不能眼见你来杀我母亲。”
姬婴见状反倒低头微微一笑,往前走了两步:“阿云与我这些年要好一场,不承想到头来,咱们还是持刀相向了。”她说着话,又进两步走到姒云跟前,姒云见她走过来,握着刀的手有些微微打颤,但却没有后退。
眼看着那刀距离越来越近,姬婴才停下来,直接伸手捏住刀刃,抵在了自己胸口:“阿云,你若下得了手,现在就可以杀了我,只是忠嘉侯和麾下大军就在外面,我死了,你二人也没有活路,咱们三个死在这里,于天下人何益?”她感觉到那刀尖一直在颤抖,见姒云只是流着眼泪不说话,又说道,“姜相此刻也在观风殿,有她和忠嘉侯在,就算我死了,来日皇位还是我女儿坐,与你姒家又有何益?”
这时,姒羌轻轻开口了:“阿云,把刀放下。”
姒云一听登时卸了力,那刀掉在了地毯上,她自己也瘫坐下来,姬婴低头看了看她:“阿云,我知你担心我秋后算账,但我不是你亡父英宗,我不干那样赶尽杀绝的事。”
妫易和妫鸢此刻正在永寿殿外踱步等待,妫易也有两年多没见着义女了,但她二人却都没什么心思闲话叙旧,只是不住地往里张望,妫鸢还在念叨着,方才就应该强行跟进去的。
正在她二人见已过了一柱香的时间,准备商量着强闯,忽然听到那边门开了,只见姬婴缓缓走了出来,对她两个说道:“把永寿殿外的兵撤去一些吧,这边日常供应如旧。”
妫鸢忙走上前看了看她,见她没有受伤,这才放下心来,眼下朝臣们还都在观风殿候着,时辰也不早了,于是姬婴坐上步辇,同妫鸢一起往观风殿这边赶来,只留妫易仍带人在永寿殿善后。
群臣们这天在观风殿候了许久,见这日宫中发生的事实在是大,也都不敢提出宫,有位朝中资历不浅的光禄大夫,见左相一直坐着闭目养神,气定神闲,小心翼翼问道:“姜相,天位不可久虚,依您老看……”
姜舟听这话,缓缓睁开了眼睛:“靖王更姓后,世宗在朝子孙里唯有魏王了,依老朽看,拥立魏王,名正言顺。”
话音刚落,姬婴带着人走进了殿中,众臣一见忙都站了起来,参差不齐地纳头行礼,姬婴倒没说什么,只在这里安抚了众人几句,说宫中事已平息,请众卿安心云云。
正说着,忽有姒羌身边的大宫娥捧着一卷懿旨走了进来。
同光帝虽然驾崩了,但姒羌此刻名义上还是太皇太后,那大宫娥走到前面御阶下,徐徐展开卷轴,众人忙垂首接旨,听她将懿旨中内容宣读了一遍,诏书中措辞繁复,通篇下来其实只讲了两件事,一是称同光帝遭逆贼弑杀,必严惩谋逆乱臣,二是由魏王姬婴即位称帝,以安朝堂天下。
众臣听完皆领了旨,这时有姜舟走上前来,身后跟着中书侍卿妘策,拿出事先备好的《劝进表》,向站在御阶左侧的魏王姬婴上表,姬婴垂眸听完,只答:“即位大事,岂忍闻言,所请不允。”
随后又有礼部尚书出列上前,拿出一份《劝即位陈乞》再次上表,魏王再拒不受。
直到殿内其余宗亲朝臣全部上前,第三次跪请劝进,姬婴才缓缓说道:“感众卿忠爱至意,社稷事重,不敢固辞,勉从所请。”
等完成jsg这三次劝进,魏王即位称帝才算是已成定局,接下来还要由礼部拟就《登基仪注》并筹备登基典礼各项事宜,于是众臣皆告退离开了观风殿,各自出宫。
姬婴这日不能离宫,此时妫易已带人为她将东边的临华殿打点了出来,供她登基前下榻。但她离开观风殿后,倒没急着先去休息,而是又去了一趟鸾鸣殿,看了看姚灼,见她喝完药睡下了,又听太医说她状况尚好,才放心回到临华殿。
忙完这一整天,姬婴到此刻才感到腹中饥馁,好在宫官已提前备了肴馔在殿中西偏厅里,左右都有妫易午后从景园调来的执事随侍,只是她饿了这一日,猛然也吃不下多少东西,于是简单夹了几箸便放下了,才擦完嘴,转头见妫易拎着把刀走了进来。
姬婴抬眼一看,那刀正是下午在永寿殿西屋里,姒云手里握着的那一把,显然是妫易进殿善后时发现的,于是姬婴站起身来,请她往旁边屋里榻上吃茶说话。
等宫人端上茶后退了下去,妫易才将那刀横着放在了桌上,皱眉叹道:“何苦来,冒这样风险。”
姬婴端着茶盏轻轻一笑,妫易本来是不同意她进永寿殿的,反正不管有没有太皇太后这一道懿旨,只要姜相在,还有她手中兵马,拥立她称帝也不是难事,在她看来,姬婴根本不必这样冒险。
但姬婴却另有一番道理,太皇太后前些日子风头正盛,朝中党羽颇多,包括今日在观风殿劝进的,就有不少是姒太傅的门生,其中不乏资历深厚的能臣,她来日还得起用这些人,给她收拾江南的烂摊子。若没有今日姒羌那一纸诏书,就算坐了皇位,往后也难叫这些人死心塌地为她做事。所以午后这一场冒险,她却觉得颇为值得,但她没有把这些话说出来,只是解开衣领给妫易看自己里面穿的护甲,笑道:“我又不傻,哪里真的会站着任人来杀。”说完她又收起笑容,认真看着妫易,“不过,容简爱重,我铭感五内,往后必不再这样冒险了。”
说完她又问起了景园的情况,因为午后听人说,广陵王进城时,还单独分出了一只兵马围了景园所在的善政坊,企图劫持魏王世子以防万一,好在景园中暗卫机敏,又有姬嫖在园中冷静指挥众人御敌,这才没叫人得手。
后来妫易的兵马进了城,将善政坊外的叛军一举擒获,当时前往景园平叛的还有小将图台雅,据说她还亲手斩了一名叛军,十分神勇。
姬婴到这时才知道原来图台雅也跟着一起回来了,摇头笑叹道:“带个小孩子前来勤王,也唯有你了。”
提起图台雅来,妫易神情颇为骄傲:“她人虽小,刀耍得不输大人,眼下她被世子留在景园,来日你见了就知道了。”
她二人又说了两句话,妫易才起身请她早些休息,告辞出去了。
此后半个月,京中和朝堂从这一场谋反兵变中渐渐安定了下来,魏王登基诸项事宜也已备办妥当。
十月初一这日一早,姬婴在临华殿中,换上了冠衣局连日赶制的十二章纹衮服,身前是通体金丝凤龙纹,肩托日月,山河在背,足蹬一双明黄缎面绣金朝靴,出门前又戴上了新制的十二旒冕冠。
等殿外有宫人唱道:“吉时到”,一众宫官前呼后拥地送她走出来,在殿外坐上御辇,往宫外社稷坛缓缓行去。
第143章 定坤元
这日众臣皆随御驾一早先来到了皇宫东侧的社稷坛告天地, 随后又前往太庙祭告先皇妣,直到巳初中刻,才又浩浩荡荡回到上阳宫, 前往神龙殿接受百官朝贺。
京中因新帝登基再次戒严,但氛围比前段时间的戒严却是大不相同, 这次广陵王起兵谋反,在破城前各坊就已全部关闭了坊门, 又有魏王提前调度,坊内粮食充足, 无一民众在这次破城中伤亡流离,所以听闻魏王即位,各坊间还自行举办了盛典遥祝新皇登基。
此刻御驾已进了宫,姬婴在外宫门处走下玉辂, 换上十六人抬的肩舆,缓缓进了神龙门,朝臣们已都在神龙殿外广场上侯着了。
这一路上鼓乐齐鸣,姬婴坐在肩舆上,远远看着神龙殿尖顶上的金光,随即又很快垂下眼眸,不多时, 肩舆已来到神龙殿外丹墀前, 抬肩舆的宫人走两侧台阶,让坐在正中的姬婴经过丹墀浮雕上方, 来到神龙殿门口。
她在殿外下了肩舆, 被两列礼仪官引入殿中, 殿内一班宗亲重臣分列两侧垂手肃立,众人见御驾已到, 皆纳头行礼,看着面前红毯上缓缓而过的赭黄袍边,等她从正中台阶走上丹陛,在龙椅上坐下来,说一句“众卿平身”,众人才直起身来。
这时有礼仪官走上前,宣读新帝即位诏书,并颁布了明年新朝年号:坤元。
同时另有一班宫人将此诏晓谕殿外百官,殿内外众臣听完再次行礼朝贺,山呼万岁。
众臣朝拜结束后,又有宫官走出来连宣三道圣谕,第一道册封皇长子姬嫖为皇太子,第二道宣太皇太后姒羌退位,着改封为靖太上王,而靖王姒云则保持爵位名姓不变,另加赐汝阳封地,第三道处广陵王以极刑,并严查其一干谋逆同党。
这三道圣谕一下,朝中众人就开始在心中暗自揣摩起来了,广陵王先前打的“清君侧”名号,是说太皇太后姒羌企图废帝自立,威胁到了姬姓皇室,但在新帝圣谕中,非但没有追究此事,还保留了靖王姒云的爵位,并在诏书中声明广陵王檄文中所言乃是恶意诬陷,称太皇太后母女二人为皇室尽心尽责,从无篡位之意,所以另外又给靖王加赐了一块封地以示圣眷。
原本许多姒羌旧日党羽直至今日登基大典,心中仍有些惴惴,毕竟先前姒羌所图,大家也已猜出几分来了,分明许多事都在为来年自立暗暗做着铺垫。如今新帝即位,却把锅统统扣在了广陵王头上,这让众人都松了一口气,看来至少短时间内,新帝为稳住朝局,也不会对姒羌的党羽再加清算,最起码给众人留出了周旋的余地。
圣谕宣完,众人皆再度行礼接旨,又依例过了三个环节,宫官宣布登基礼成,才令宗亲朝臣们依次离宫。
等姬婴回到后殿更换常服,已是将近黄昏时分,这一整日诸般祭祀典礼下来,到此刻确实有些乏了,所以她在宫人进来问是否即刻传膳时,只说要先歇一歇,遂抬脚往配殿东屋走去。
从前开景帝和延兴帝所居寝宫都在皇极殿,这是开景帝登基后自己另设的一处宫殿,姬婴入主上阳宫后,将此殿更名为紫极殿,改为摆放内廷仪仗法器之所,自己则搬进了新布置的明光殿,随后她又命人将东边的承华殿收拾出来,指给了姬嫖居住。
此刻姬嫖也回殿中更换了常服,带着人往她这边走来请安,姬婴听说,忙叫人带了她进来,见她此刻换上了一件群青色蟒纹对襟袍,大步流星走进屋来,整个人挺拔超逸,这一年姬嫖个子长得飞快,眼看着快要比姬婴高了。
见她进来行了礼,姬婴忙叫她上榻来坐,又问了问她殿中情况。自从姬婴接受劝进留在宫中,就陆续将景园中的执事召了一部分进来。到登基典礼前一天,姬嫖也带其余执事都搬进了宫,景园中只留了一小班执事和几个暗卫,因为静千还要带着图台雅,在景园远香坞里再住些时日,等姬婴专门为她修整的玄千观布置好再动身,省得提前搬进来又要在宫中折腾一回。
因姬嫖昨日才搬进来,姬婴还有些担心她住得不习惯,但见她坐下笑着说起自己殿中各处布置,几间厅堂布局都是她自己定的,这两日也都收整得差不多了,还说要请姬婴过去坐坐,并未有半点不适应,二人又在这里说笑闲聊片刻,才一同起身往偏殿去用晚膳。
第二日,朝中在登基大典后休朝三日,但姬婴还是早早起身,简单用完早膳后,来到了前西宫的长信殿,这是姬婴新选来处理朝政的殿宇,从前开景和延兴两朝处理政务的两仪殿,现已改成了藏书阁。
这日朝中奏疏倒不多,都是关于广陵王谋逆后续处置进展,另外还有剑南节度使和岭南经略史向新帝述职的请旨,以及一些地方上发来jsg的邸报,姬婴坐在大案后面一一看了,正暗自思忖着,这时有一名宫人在外面轻声禀道:“陛下,妘中书到了,正在外间侯旨。”
如今政事堂席位没什么太大变化,左相右相还是两位老臣,而空缺的中书令则由中书侍卿妘策补上,姬婴听说是她来了,点点头:“请妘中书进来。”
妘策这日也换上了崭新的绛紫色正二品官袍,更显得整个人沉稳干练,姬婴见她进来,也从大案后面站了起来,在她坚持行过礼后,拉着她往东窗边长榻上坐了下来,这时有宫人端进茶来,放好后又低头退了出去。
此刻妘策过来,是为政事堂中两件事,一是勤王封赏以及朝中几个重要职司迁调,二是巡按御史团归京一事。
这次进京勤王,忠嘉侯妫易自然是头功,封赏是姬婴亲自定的,晋一品武侯,另赐金印紫绶,还有姚灼的义成侯也晋了一品,升任禁军殿前督帅,加赐开府仪同三司。
其余相关人等封赏则由政事堂整理呈上,姬婴看了看妘策递过来的封赏名单,忽然想到图台雅这次也立了功,不能因年幼就忽视了,于是也给她加在了封赏名单最后面:凉州军小将妘邈勤王救驾有功,加封神威将军。
除勤王封赏外,朝中还有几处变动,也是姬婴前几日提的,准备等登基大典过后再颁布,所以妘策这日一并拿过来与她确认,都是三省六部职司调动,还有一些因广陵王谋逆被扣押的江南官员职司需要填补,这次迁调上来的,基本上都是姬婴主持春闱那一年的进士。
重要职司的调任里,京兆尹妊羽在这次京城戒严期间调配物资有功,加了兼任户部尚书,虽然从品级上看不算擢升,但事权进一步加重,是为来日升吏部再进政事堂做准备的。而其余原在高位的姒羌党羽,则暂时未做调动,以稳定朝中人心。
确认完加封和职司迁调后,妘策又提起了巡按御史团归京的日程安排,如今两队巡按已在山南道邓州汇合,发来奏疏请旨归京。
姬婴也一直念着这件事,眼下京中时局渐稳,又有勤王大军坐镇京郊,正是时候借严查广陵王谋逆一事,南下清扫叛党,而姚衡带领的那一支往南走的御史团,此行收缴的户籍文书,正可以为此添上一把火。
于是她请妘策就在这里拟了旨意,召巡按御史团作速归京,同时让御史台正式启动广陵王谋逆一案的调查。
等妘策去后,她又在书房里坐了一会儿,想到姚灼在她登基典礼三日前,就从鸾鸣殿迁回自家宅中养伤去了,其余殿中伤员也都被妫易安排迁到城外大营中去了,这几日她因典礼忙碌,也没再过问这些事,想到这里,她摇铃叫了个宫人进来,让人再带些补品,到姚灼宅上看看她恢复得如何了。
随后她又就案上的几封奏疏做了批复,忙到午初时分,才从长信殿这间东书房走出来,在门口坐上暖轿往姬嫖的承华殿来用午膳。
承华殿位于上阳宫东侧殿群,在姬嫖搬进来前,里外就已做了一番修整,一进承华门即可见内中屋宇森森,北边还有一处观星高阁,在这冬日里,更添了几分沉静气派。
姬嫖听说她来,忙从后殿迎了出来,身上穿着一件银灰色冬蟒袍,快步赶上前行了个礼:“给母皇请安!”
姬婴伸手扶了她起来,母女二人说笑着往后面走去,一路上看了看她这东宫里各处景致布局,才悠悠来到西配殿,吩咐宫人午间在这边传膳。
午后姬婴在东宫这边东配殿里坐着吃了回茶,又往姬嫖的书房里瞧了瞧她近日功课,到未时中刻正准备起驾回宫时,有宫人前来禀道:“靖王前来请旨进宫接太上王回府。”
这是她早同姒羌和姒云定好的,在登基大典发完上谕后第二日,姒羌正式退位,由姒云接回府中赡养,一切封赏和日常供应仍按照太皇太后的待遇,由宫中向靖王府提供。
此刻永寿殿早已收拾妥当,姬婴听完来报说道:“好,即刻召靖王入宫,朕也过去送送。”她说完抬脚往外走去,姬嫖也跟着送她到殿外,见她起驾方回。
到申时二刻,姒云奉旨入宫,先到姬婴这边见了一面,这是二人自上回永寿殿内对峙后首次私下碰面,姒云见她果真并未因前事怪罪,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一进门先给她行了个礼:“给陛下媎媎请安,前日之事还乞降罪。”
姬婴听说她来就起身迎了过来,一把将她扶起拍了拍手:“阿云这些年来一片赤诚待朕,桩桩件件好处,朕铭记于心,快莫说什么罪不罪的话。”
姒云见她说得认真,看了她片刻,这才相视一笑,随后在她这边坐着吃了盏茶,才同圣驾一起往永寿殿来。
姒羌这日穿得素简,姬婴同姒云来到这边时,她正坐在永寿殿正殿悠悠吃茶,一派清闲自在。
姬婴倒有些佩服她这点,见事已既定,便不再受其所扰,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恬然自得。
姒羌见姬婴来了,也没起身,她做尊者时间长了,没有给人行礼的习惯,姬婴也不在意,只是在这边同姒云一起,坐下陪着说了一会儿话,等宫人来禀“吉时到了”,才起身送她们上暖轿离宫。
姬婴见她们一队人身影走远后,又在原地站了片刻,直到一股冷风卷着细雪刮过她的面庞,她才转身回到殿内。
十日后,姚衡领着巡按御史团,在满天大雪里进了京,这次巡按回京,带回了大量秘密收集到的文书信件,包括江南世家这些年勾结官场诸事,甚至还包括三十年前为楚王发动宫变提供大量资金等往来记录。
姬婴这日坐在长信殿东书房的大案后面,看着姚衡梳理的那些文书,旁边还摆着另一份帖红奏疏,内中报江南东道近日再起动乱。
她沉着脸提笔给妫易写了一封调兵旨意,令她即日派大将带兵南下平乱,并将姚衡文书中整理的那几个世家统统抄检,相关人等全部押送进京候审。
第144章 六国朝
这次妫易派往南下挂帅的, 是她先前调去北庭都护府的一名亲信大将,所率部下中,一大部分都是当年跟随姬婴从漠北归降来的生力军, 还有几位副帅,则是姚灼旧日在燕东的嫡系将领, 也带了几支燕东分军一同前往。
冬至这天,大军集结完毕正式开拔, 正赶上京城连下三日雪才停,这支大军在冬日北风中, 一路顺风南下。
从北疆调来的精兵,寒风如同这支军队的战翼,面对因进京清君侧兵败而士气大受影响的江南残部,所到之处, 更是势如破竹,不过一月功夫,便席卷了江南东西两道。
那几个世家以陈氏为首,还在月前集结了江南军留在本地的备用人马,准备控制各地乡民,以田土威胁来跟朝廷谈判,原本想着坚持到明年初春, 朝廷一定会看在春耕的份上再退一步, 不料新帝才刚登基,就在冬日里发兵南下, 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这一场仗打得几乎没有悬念, 到腊月初一这日, 各地鸣金收兵,江南五大世家全数落网, 田宅皆由重兵把手,由京中派遣的随军钦差带人开始抄检,各世家族人则分为五路陆续押解进京。
这次押解速度也较往常快些,因为圣上有旨,要赶在过年之前定下罪名,好跟广陵王一同行刑。
所以这一路押解军每日天不亮就催促众人启行,路上也没有热汤饭提供,那些南方士族大家里的男族长们,又受不住北上的严寒,年纪大的在路上就不行了,没过淮水就死了一半,因大军要赶路,死了的只用一卷草席随手就地掩埋,再由后续归京大军沿途驱马踩踏查验,以防有没死透的趁机逃脱。
一路押解一路死,等队伍抵达京城时,老族长已经没剩几个了,族中年轻一辈的话事人也死了小一半,活着的都被打入刑部大牢候审。另外同批押送的,还有一些江南地方官员,则被打入御史台狱候审。
腊月二十,负责抄检各家的钦差也已将搜查到的证据随军快马送入京城,这些年来众世家把持两江,勾结朝中官员,最重要的还有三十年前谋害先皇储,出资支持楚王兵变等罪俱已查明,罪名定完后,刑部宣布将于jsg来年二月初五开始,分三日行刑。
随着江南世家落网,宫中年下盛典不断,姬婴从腊月二十开始,频频召人进宫赴宴,又用从江南抄检来的金银,对有功之人大加封赏,包括朝中旧日姒羌的党羽,也跟着得了不少赏赐,在众世家族人被关在刑部大牢里等死的时候,朝中上下却是一片欢腾。
除夕过完,大年初一这日,年号正式变更为坤元元年,去年冬天加紧铸造的第一批“坤元通宝”,也在这日正式下发到京中各大钱庄,替换掉了去年制的“同光通宝”铜钱,同时户部又下令加紧各地回收个别还在流通的“开景通宝”和“延兴通宝”,限期全面更换铜钱制式。
正月里各部都在为二月初一的开年大朝会紧张筹备着,政事堂里也为新颁政令忙碌着。姬婴这段时间倒清闲了下来,比起前两年正月里在政事堂忙着起草确认政令,这一年她只在宫中跟姬嫖等人每日赏雪行乐,十分自在。
静千是在腊月里跟图台雅一起搬进宫来的,姬婴选了北边一处甘泉殿,稍稍做了改建,随后将此处更名为“玄千观”,仍是专给静千居住。
同时姬婴又给图台雅另外指了一处朱雀殿,就在东宫北面,但姬嫖两年未见小妹,有许多话要叙,所以还是把图台雅接到了东宫来住,每日一同起坐,还和从前在景园时一样要好。
正月十五元宵这日一早,鹤栖观送了消息进宫,观主息尘从江南回来了。
姬婴一听此信,本要请师娘进宫相见,随即又想到她从江南远归,又要进城一趟,未免奔波,于是走来宫中玄千观,跟静千商议了一阵。在这天晌午时分,姬婴换上了静千的道袍,戴着个面纱,与妫鸢和三名暗卫,在文华门以静千的名义离宫出城,往鹤栖观去了。
息尘是昨夜才回来的,她早在姬婴登基时便听说了京中大事已定,只是江南还有些事要收尾,于是耽搁到过完年才得回来。她本想着姬婴大约会下旨意召见,或者备仪仗进山,所以一早就在观中等宫中来人,不想姬婴直接穿着静千的衣服,悄悄赶过来了。
观中人一见她回来,也都吓了一跳,忙将观门关了起来,送她二人往后面香房里坐,又在前面道房里招待她随行的几个人。
息尘在这边香房内,给她点了一盏茶,喝完一盏,才起身往东边小神殿里走来。
姬平的画像原本是由静义收着的,今日息尘回来,她又将这画挂了起来,此刻姬平仍旧在画中,静静地看着她二人,画前的香案上,摆着失而复得的那座牌位,她二人在案前上了香,才缓缓坐下来说话。
姬婴同她讲了讲江南案的进展,刑部和大理寺这段时间,专为江南世家案梳理卷宗,就花了将近两个月,如今各项事皆尘埃落定,二月初五日即可行刑,玉京门事变的始作俑者,终于可以尽数诛灭了。
但是江南世家案中牵扯出的玉京门事变,又提到了开景帝,当初他以暗杀夺储上位,这件事关系到宗室利益和天家颜面,许多宗室老亲王见江南世家被查,生恐姬婴要翻旧账,屡屡上表劝阻她公开此事,且坚决不同意她借此事给开景帝定罪。
姬婴想着,无论如何,先把广陵王和那几个世家当年作祟之人尽数除之,再慢慢单算这笔账。
息尘也缓缓点头说道:“事总要一件件做,不可操之过急,能走到今天,你母亲在天有灵,一定已是十分安慰了。”
姬婴又抬头看了看画像中的姬平,心中暗暗想着,总有一天她要把母亲的画像和牌位,正大光明地摆在奉先殿里,但在那之前,她必须得先把开景帝的牌位扔出去。
她二人又在屋中说了几句话,见天色不早了,晚上宫中又有元宵夜宴,姬婴只得告辞了师娘,匆匆下山回宫去了。
元宵之后,朝中平稳度过了正月,二月初一开年大朝会如期举行,朝会上,由左相姜舟代表政事堂,对外颁布了坤元元年一系列新朝政令,接着又就今年各部和各道府预算和赋税议了半日。
因有江南世家抄检在前,这一年国库明显宽裕了不少,尤其工部今年预算比先时更添一倍,以支持两湖修建防洪堤坝和扩建运河等大项工程,另外还有户部司农司今年也额外获得了一笔预算,专供春耕时节贴补各道府乡民采购籽种,其余几部预算也都有相应增加,不一而足。
这日大朝会又是开了大半日,直到申时初刻才叫散,之后的三日都是朝中例休,一转眼就到二月初五,广陵王与江南世家数位家族族长和掌事人,还有江南两道一众贪官污吏,在京城菜市口开始行刑,京中民众闻言都纷纷赶来观看。
自从开景帝登基,这三十年间,朝中借这些江南世家,暗暗为打压女子托举男子入仕,做了不少荒唐事,不仅把个官场弄得乌烟瘴气,连带着这些年的民生状况,也比世宗在位时期倒退了不少,民间早已对此多有怨言。
只是不好直接贬低英宗开景帝,于是趁着江南这几个父系世家倒台,许多民众来到菜市口围观行刑,多有痛骂叫好的,连续三天场面十分热闹。
谋逆乱党行刑结束后,这日早朝上,有鸿胪寺卿出列禀道,中原新帝登基国书,已抵达各邻国,现收到各国发来回函,称已派使臣团前往洛阳祝贺新帝登基,说完将手中几封国书回函,放到了宫人端来的金盘当中,呈上御览。
姬婴拿起来看了看,见其中有金帐汗国、西夏国、波斯国、南诏国等回函,唯独不见察合汗国的国书,于是问道:“察合汗国有送国书去么?”
鸿胪寺卿低头答道:“回陛下,国书已送,察合汗国答复收到了,但没有发来回函,也没有派遣使团。”
姬婴坐在龙椅上,想起前几日妫鸢私下来报,说宗室里有个老亲王,不知从哪里打听到,说察合汗王其实就是原先的柔然大可汗阿勒颜,当年因北边部落国来势汹汹,于是以假死退位在西陲称汗,此人正是皇太子姬嫖生父。
那位老亲王准备集结另外几位亲王以此事上表,要求姬婴废除姬嫖太子之位,以免察合汗国借与太子的关系,扰乱中原政权,并在备好的表文中,称姬婴正年轻,大可以再生一子立为皇储。
想到这里,她冷哼一声:“西陲小国这般不知礼数。”说完她请妫易出列,“容简,劳你带上小爱徒,替朕往西走一趟,将察合汗国收归我朝,再把汗王给朕押回神都。”
此时前来勤王的大军,有一部分在江南世家族人押回洛阳后,已领赏回到燕东和北庭驻地去了,此刻京城外,还有凉州十万兵马未撤,妫易听闻,悠悠出列答道:“臣领旨。”
五日后,妫易亲自挂帅,令自己麾下一名大将和新封为神威将军的图台雅分别挂了左右副帅,点了七万人马,正式开拔往西去了,计划到凉州后,再从北庭调三万人马,集结十万大军前往察合汗国。
妫易出征不久,远在漠北的金帐汗国也收到了线报,大可汗木合黎这日坐在可汗庭王宫的萨满神殿中,正在同国师阔都萨满闲谈,见中原送来消息,她看完将信递给了阔都萨满:“咱们这位老朋友,果然要向察合汗国开刀了,好在国师有远见,提前把今年的商队都撤回来了。”
当年阿勒颜假死一事,木合黎后来从阔都萨满那里听说了,只是为了漠北太平,又见察合汗国不曾生事,便没再理会。今日她听说此事,不知将会如何影响西域局势,于是又不免有些担忧地问了问阔都萨满。
阔都萨满今年刚过九十,已是鲐背之年,却仍耳清目明,去年还长出了一口新牙,身体很是健旺。她此刻坐在神台上方宝座里,还是一贯晏然自若,闭眼淡淡说道:“她不可能任太子生父在外为王,察合汗国,中原此次势在必得。”
木合黎听完,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她想要那块西南草原,我没有意见。”说到这里她微微顿了顿,眼神变得冷厉起来,“但她若是为了那个男人念旧心软,要留下他在身边,那这睦邻友邦,我看也就没得做了。”
第145章 山渐青
妫易将洛阳城外驻扎的勤王大军带走西征jsg后, 京郊民众也从避难安置处陆续回到了村中,见房屋田土未遭损毁,又得了朝廷一笔转移安置补偿和春耕籽种补贴, 都喜得无可不可。
京城内外,也在广陵王及江南世家抄检行刑后渐次安定下来, 但此次广陵王以“清君侧”起兵弑君一案,却还没有完全结束。
除罪极重者斩首外, 还有十来位素与广陵王有瓜葛的宗室男郡王,仍然被扣押在宗正寺的地牢里, 其中有位荥阳王,在宗室间行走惯了的,很是有些人脉,经过多方打点, 联系上了辈分颇高的荣王,请他代为向新帝求情。
这荣王,其实并非嫡系亲王,原为世宗晚年过继到皇考名下的一个偏支族弟,在开景帝登基后,为了获得宗室支持,给许多宗室男抬了爵位, 其中正有这个荣王, 按辈分上算是开景帝的舅舅。
前些天先是上表不同意姬婴借江南世家落网为姬平翻案,给开景帝定罪, 接着又说皇太子姬嫖生父为异国汗王, 对中原不利, 准备联合人上表要求废太子的,也都是这位荣王。
姬婴这日坐在长信殿书房大案后面, 看着中书令妘策正带人当面拆封奏疏,又见到了一封眼熟的奏疏,金纸贴封,这是宗室臣的上表。
她伸手拿过来一看,又是荣王,这老头子近日来上蹿下跳,真是一刻不叫人安宁。
从前姒羌以太皇太后名义掌政时,他还顾忌着姒家的关系,宗室大小事一声不吭,如今见姬婴即位,十分需要宗室支持,这位荣王就仗着自己在宗室里辈分颇高,开始频频出来指点江山。
姬婴翻开那封奏疏搭眼一瞧,是给关在宗正寺的那几位宗王说情的,他以高高在上的长辈语气,劝她莫要同室操戈,影响天家声誉。
姬婴看完,将奏疏往案上一扔,当年开景帝就是同室操戈,才有这荣王跟着享福,对当年的事,他可是屁都不敢放一个,如今倒有脸训起她来了。
妘策见她面色不善,又见扔到一旁的奏疏是封帖金纸的,宗室内事,政事堂不好插手,于是也便没问如何处置,只是将其余奏疏按封贴整理好放在了一旁。
姬婴靠在椅上想了一想,才说道:“例行政务回禀奏章都拿回政事堂,其余的留下就是。”她停顿片刻,又叫来一位传旨宫官,“叫宗正卿午后带玉牒近四代誊抄册前来听宣。”
等妘策带人离开长信殿后,姬婴瞥了一眼荣王那封奏疏,颇为厌弃地抬手往边上推了推,才拿起今日政事堂留下的那几封重要奏报,提笔批复起来。
午后申时初刻,姬婴正坐在后殿东屋里独自品香,有宫人轻声回禀道:“陛下,宗正卿正在提象门听宣。”
片刻后,里面传出一句话来:“知道了,带他到长信殿候着。”
说完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宫人才见她从里面打开门,又走到旁边屋里,换了件半正式的紫色暗龙纹圆领常服袍,悠悠走出屋子,在殿外坐上肩舆,往前殿去了。
姬婴在长信殿外下肩舆时,宗正卿正坐在配殿小屋吃茶等候,午后的阳光斜斜洒进偏殿内,四下里一片寂然。
这分明是最适合午憩的时间,那宗正卿看着地板上的阳光,脑子又不觉有些发沉,往常这时间他在值房里都还没睡醒呢。
宗正寺本是个清闲衙门,不料这日一早忽有宫中传旨说圣人下午要见,又要誊抄玉牒,闹得他带着几个侍卿侍中整理了一中午,连饭都没吃,更甭提午憩了。
他坐在这里吃着茶,还是忍不住要打瞌睡,只是一个劲儿掐自己大腿,生恐一会儿御前失仪。正掐着,忽有宫官走进来请他移步书房面圣,他忙站起身来,方才被掐的那块肉猛然间一哆嗦,他不禁“嘶”了一声,见那宫官回头看他,赶忙收了声,正了正衣冠,拿上誊抄册籍,低头跟着那宫官走了出来。
这边姬婴已经在长信殿书房里坐着吃茶了,见宗正卿走进来行礼,只微微点了点头,给他赐了座,他将手中册籍递到一旁宫人端着的金盘上,才低头告座。
宗正卿这个职位一向都是由宗室人担任的,这位现任宗正卿也不例外,因属于偏支宗室男,到他这里本该是没有爵位了的,但当年开景帝见他有些才学,于是加赏给了个末等郡王的虚封,让他做了宗正卿。
这职司说轻不轻,好歹是九卿之一,但说重也重不到哪去,加上他身上又没有别的官衔兼任,只在宗正寺编纂宗室册籍,管理些宗室王府间琐事,没什么大权,也没什么油水,时间一长他也没了壮志,只是每日在衙门里得过且过地混着。
但这段时间他却因最近宗正寺关着的那几位宗王,趁机发了一笔小财,帮着他们私下传递消息,给外面的宗王疏通关系求情,倒是叫他这宗正卿从中捞了不少。
所以今日他忽然听说宫中传召,以为是这桩事暴露了,后来又听说是要看册籍,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但此刻他坐在这长信殿的书房里,也不敢抬眼往上瞧,只听到御案上传来翻册籍的“沙沙”声,渐渐又开始不安起来。
姬婴坐在大案后面,一页页慢慢翻着,她见这本誊抄册子是从皇姥姥世宗开始的,一直记录到姬嫖这一辈。因玉牒原件都是由竹简装订成册,记录着开朝以来所有宗室血系,整个玉牒记录到如今已有半人多高,抬是很难抬得动的,所以宫中要查玉牒,都会说明要查哪一段,再由宗正寺的人誊抄呈上。
姬婴翻看了一会儿,刚想问点什么,一抬眼见宗正卿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眼看着快要昏过去了,她皱了皱眉:“你怎么了?”
宗正卿在这书房里坐的这一会儿,又是心虚又是焦躁,还有点困,整个人好似坐在汤锅里一般,听姬婴这样问,他忙站起身来,结结巴巴说道:“臣……臣因抄录玉牒,晌……晌午未曾进食,略感不适,多有失仪,恳乞……恳乞陛下恕罪。”
姬婴听他说完,上下打量了他两眼,才说道:“既这样,那你先去吧,这册子留下,朕再细看看。”
宗正卿一听此话如蒙大赦,忙躬身行了个礼:“是,是,臣告退。”随后便由书房内的宫官带出去了。
等宗正卿走后,她想了一想,又叫宫人请妫鸢来一趟。自从姬婴登基后,妫鸢跟着一起入了宫,官拜门下省左散骑常侍兼领内宫骁卫,平时和从前一样,还是负责替她刺探朝中情报,值房就设在长信殿外面,所以没多一会儿就有宫官禀道:“妫常侍到了。”
妫鸢进来后,姬婴也没同她多寒暄,只说:“方才我瞧着宗正卿神色不对,劳你去查查是不是跟宗正寺关着的那几个宗王有关。”
妫鸢得令去后,她又接着翻看起了那叠册子,见开景帝登基后的一系列封赏,给多名旁支宗室男越级抬爵,又见许多宗室女在爵位上多遭打压,有本该袭爵三代的,却在第三代就降了等,还有本该降一等爵的,却连降了三等,诸如此类,多达近十位。
她想了想,提笔开始书写诏令,一日后,由政事堂代发上谕,对开景朝时期爵位遭无故降等的宗室女,按照家系恢复世宗朝时期爵位,并在原有爵位上再加一等以做补偿。
又过五日,政事堂再次代发上谕,宗正卿收受看押宗王贿赂,监守自盗,着贬为庶人,革职发回祖上封地。宗正寺内关押的一众宗王,经宫中调查,皆参与过广陵王谋逆案,着一并赐死。荣王受宗正卿买通,为看押宗王求情,着褫夺封号,玉牒除名,发回本家封地,而一向与荣王关系甚笃的几位男亲王,也皆因此遭到除爵。
这一系列变动虽大,但因只限宗室内赏罚,加上谋逆是大罪,也没人敢出言谏议,朝堂中对此多是一副看热闹的心态,只有个别跟那几个宗王私下有来往的,见这一道道圣谕雷霆而下,都赶忙回去烧毁信件撇清关系。
但这次针对部分宗王的旨意,仅止于宗室,在宗正寺那几个宗王被处死后,朝中又恢复了往日平静,仿佛那几个宗王的死,只是一件稀松平常的惩罚,见上面没有进一步动作,众臣也都很快不再谈论此事,还有些反应快的,已经开始巴结起前些天抬爵的几位新贵宗王来了。
这天,姬婴下朝回来jsg,正坐在长信殿的书房里看奏疏,忽有宫官来禀:“回陛下,荣王今早殁了。”
姬婴听了倒没什么表情:“细细说来。”
那宫人遂将这几日事说了一遍,原来荣王因体胖,本就有些喘嗽固疾,加上年事已高又不加保养,前几日在府中接到除爵废黜的旨意,直接在堂上就撅过去了,之后就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也没能依旨离京,今天早上他忽然惊醒,倒了几口气没倒上来,一命呜呼了。
姬婴一面批复奏疏一面听完,也没抬头,只说:“让他家里人三日内发送完,作速离京。”
等那宫人领旨去了,姬婴又埋头批阅了半晌奏折,才撂下笔,从大案后面站起身,走到窗边看了看远处。这日天气晴好,宫墙边的一颗梧桐树上,翠枝嫩芽在风中轻轻摇曳,春意愈发浓了,她看了一会儿举起双手来,伸了个懒腰。
三日后,荣王遗体匆匆发送完,家眷依旨离京后,这一场宗室之变才算是落下了帷幕。
这日下了朝,姬婴照旧坐在书房里看拆奏疏,见又有一封贴金纸的宗室奏疏,她伸手拿过来一看,是新任宗正卿赵王的上表。
这赵王是前不久被恢复爵位的宗室女,在开景朝时期曾被无故降等为清河郡主,这次恢复爵位后,姬婴让她接手了宗正卿的职司。
赵王从前同姬婴私下来往不多,但姬婴对她有些印象,过去几次参加宫宴行酒令,就属她反应最快,是个十二分机敏之人。
姬婴打开赵王这封奏疏一看,见内容是请旨追封圣庄皇储姬平为帝,以示圣上仁孝。
第146章 凤栖梧
对于圣庄皇储姬平的昭雪和追封, 朝中一直未有人敢提,只因关系到当年玉京门事变,若要给姬平昭雪, 就得给开景帝定罪,而眼下在朝的一众大臣, 包括各道府地方官员,绝大部分都是开景朝入仕的, 对此必然反应强烈。
但新帝登基,皇位渐稳, 势必要提起给亡母追封的事来,于是赵王抓住了这个时机,提了第一封表文。
姬婴看完奏疏,递给妘策, 并没直接下旨意,只说:“请你拿回政事堂,再叫上宗正寺和礼部一同议定吧。”
妘策见此事重大,忙带着其余奏疏回到了政事堂,又因左相姜舟曾经既是姬平的老师,又是开景帝的老师,在此事上需要避嫌, 所以妘策也带了一封密诏回来, 请姜相回避几日。
于是当日午后,姜舟说身子骨不舒坦, 上轿家去了。等她走后, 妘策把新任宗正卿赵王和礼部尚书请到了政事堂来, 议定了追尊谥号,又送回长信殿, 姬婴在奏本上只用御笔回了一个“可”字。
第二日中书省将诏书盖章下发,却在门下省遭到封驳,追封诏书在午后被打回了政事堂。
封驳的决定,是当朝右相门下省纳言给出的,昨日他碰巧休假,未曾参与追封议事,今日过来见出这么大事,当场下了封驳。他给出的理由是,追封诏书上有一段昭雪陈述,暗存诋毁英宗之意,此诏一出,朝堂上下必然不安,新帝登基才半年,就这样大范围得罪群臣,这不合适。
赵王见诏书被封驳,立即召集了几位宗王和朝臣,联名上表对右相发起弹劾,称其因是姒家族亲,从前受过英宗提拔,所以不准新帝追封皇考,是陷新帝于不孝之地。
右相见事闹大了,忙也写了一封奏疏上表陈情,说并非是要阻止圣上追封皇考,只是诏书上不宜包含诋毁英宗的措辞,毕竟当年旧事证据不足,给圣庄皇储澄清谋反即可,但不能罪及英宗。
这时,又有几位朝臣对此事接连上表,还有人借机弹劾妘策,说她拟出这种诏令来诋毁英宗,其心可诛,劝圣上莫要受佞臣蒙蔽。
接下来的几天里,因追封一事,朝堂上争吵不休,姬婴只是坐在上面默默观察着众人言行,始终未置一词。
三日后,姜舟回到了政事堂,听妘策说完这几天的事,她想了想,让妘策再拟一诏,只追封皇考,诏书中保留对圣庄皇储谋逆的昭雪词,但删去了罪责英宗的一节文字,并单独将姬平的皇帝牌位供于奉先殿北边的九华殿中。
姬婴这次依然批复“可”,而门下省也不好再找由头阻止圣上追封皇考,于是加盖公章,诏书顺利发往尚书省,由礼部尚书亲自监造牌位。
朝中众人见圣上做了让步,这才渐渐平息下来,几日后,政事堂又下发了两条人事调令,提御史左丞姚衡为门下侍卿,地位仅次右相,另外又由宗正卿赵王兼任御史左丞,以宗王名义督管御史台。
这两封任命,看上去与追封一事似乎关系不太大,姚衡自从去年年底带巡按御史团归京以来,一直在家中休养,这次巡狩回来她只受封了成国公,但职司是到此刻才得晋升,她空出来的位子,给了赵王兼任,朝中众人对此倒是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但右相却明白这是圣上要挤兑他走呢,前些天因追封一事,他先是封驳了诏书,又在陈情奏疏中批了妘策一顿,但妘策事后地位完全没受影响,圣眷如旧。
他知道自己算是把圣上和政事堂的人给得罪完了,但他据理力争,保住了英宗的体面,自觉无愧于先皇了,于是提本请辞,要求致仕还乡。
姬婴收到他的请辞,连照例挽留也没做,直接就批了。第二日政事堂发布调令,提门下侍卿姚衡,升任门下省纳言,成为新任右相。姚衡入仕至今也有三十年了,又有爵位在身,资历摆在那里,朝堂众人对此未有太大异议。
这天,礼部连日赶造的新牌位做好了,正赶上吉日,于是姬婴下朝后,直接来到九华殿参加追封典礼。
整场典礼由太常寺卿主持,追封圣上皇考姬平为圣庄文皇帝,庙号哲宗。
这时节春光正好,暖风拂面,九华殿内也格外通透明亮,追封仪式完成后,姬平的新牌位被安置在了大殿正中香案上。姬婴带着皇太子姬嫖,在牌位前各自上了三炷香,随后又带身后众宗亲一起朝上拜了三拜。
姬婴看着那牌位,心中轻轻说道:“请等我把奉先殿里的晦气东西清理清理,再让您与皇姥姥相聚吧。”
次日晚间,姬婴在宫中设了一个小筵,单请了姚衡、姚灼和妘策前来叙旧。
因几人都是旧相识,席间姬婴也叫她们不必多礼,两三杯酒下来,气氛也热烈了起来,姬婴笑着举杯说道:“今日这筵,原也没什么由头,不过是想着又有许久没见璇玑了,赶上她升职,那就算个升职酒吧,同时也贺明心臂伤痊愈。”
姚灼因广陵王破城那次手臂受了重伤,如今小半年过去,终于是大好了,原本太医还说可能会留下些遗症,但好在姬婴时常打发人看望送药,她又每日勤谨保养,到如今已完全恢复,并没有落下遗症,近日开始在禁军指挥部里忙着禁军重组训练等事。
席间她们又就姚衡这次巡狩见闻,做了一番长谈,其实许多内容,姚衡才回京时,已同姬婴说过了,只是这几个月来朝中事多,而且江南官场重整之事也需从长计议,所以便没急着处理。
这次江南征伐,主要针对府衙军营和世家商贾,对民间影响不大,反而没了头上那些吸血蛀虫,民生状况倒好了不少。
后面江南各州的人事调派,姬婴都交给了妘策督管,只在几个重要州府中,点名安排上了从前魏王府里出来的几个近臣。
趁今年坤元新政推行,姬婴也想从江南着手,除一除地方官场的弊病,这些年地方府衙之间事权层级不清,遇事来回推诿,以致糜政绵延,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做些变革。
谈完江南诸事,她们又聊起燕北七州的情况,这一晚上天南地北的话,总也说不尽,几人边喝边聊,直至二更方散。
第二日朝中旬休,姬婴在宫中歇了一整日,只傍晚同姬嫖在御湖上泛舟游幸了一回,晚间母女二人又到东宫里一同用膳。
接下来几天,朝中按部就班地每日在早朝上回禀着坤元新政的推行进展,这日下朝后,姬婴照旧坐在长信殿里看拆奏疏,发现其中有封贴黄的谏议启本,姬婴拿过来一看,是礼部侍中姞茂发来的,关于追尊圣上生父的上表。
姬婴看了不禁一愣,生父?她哪来的生父?
她皱着眉头将那奏疏放到了一旁,又看了看别的,留了御批奏疏后,等妘策带着其余奏疏离开书房,她才叫来一个宫人:“叫姞茂午后前来听宣。”
午后申时,礼部侍中姞茂带着一份文书,来到了提象门听宣,两刻钟后有宫人来宣他入内觐见,他正了正衣冠,信心满满地走了进去。
姞茂这几年仕途不太顺,尤其按他的起点来说,作为第一任魏王府长史,他当年跟随魏王从封地邺城回京,又调到了礼部,这些年就晋了一级,而第二任长史妊羽,现在都已经是京兆尹兼户部尚书了。
命最好的还要数第三任姞杉,区区一介寒门举子,不知撞了什么大运,叫魏王看上了,才当了半年长史,赶上魏王登基,她竟然直接递补了妘策的中书侍卿,进了政事堂,可谓是一步登天了。
不止魏王府长史,凡从前魏王近臣,没有不得加封的,连魏王封地邺城太守姜信,前些天也升任河北道总督了。只有他这个首任长史,在魏王登基后,半点好处都没捞着,一想到这里,他就觉得胸中憋着股气。
眼下他终于想出了一个极好的点子,一个能够让他也一步登天的好点子,前几日听说圣上给皇考做了追封,他忽然想到,要是让圣上能够追尊生父,这可也是大功一件。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姬婴生父的记录,还真被他找到了些蛛丝马迹,于是他这日忙不迭地上了奏本,生怕被别人抢了功。
姬婴此刻已坐在长信殿的书房里了,悠悠喝着茶,让宫人带姞茂进来。
不多时,果然见到姞茂跟在宫人身后,低眉顺眼地走了进来,朝她行了个大礼:“给圣上请安,恭祝吾皇圣安。”
“嗯,起来吧。”姬婴抬眼看了看他,几年不见,他看起来委顿了不少,“手里拿的什么,给朕瞧瞧。”
这时一旁宫官走上前,用金盘盛了那文书,递到姬婴的案上,她伸手翻开看了看,见是姬平当年太子府侧侍郎名录,有名有姓的共一十二位。
姬平当年开府时也曾立过王后,只是成亲不上一年就殁了,后来也未再续,身边就只有侧侍郎。
“你是准备叫朕从这十二个人里头,挑个爹?”
姬平府上的人事文书都在那场大火里焚尽了,但太常寺和礼部还留了些零星记录,这才让姞茂得以检索出来,他听姬婴这样问,忙说道:“臣从这十二位中,按时间又将范围缩小到了六位,接下来……”
“你查这些,是要做什么?”姬婴冷冷打断他问道。
姞茂欠身答道:“圣上登基,理应追尊双亲,臣只为全圣上孝道。”
姬婴眯起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说:“这文书朕留下细看,你去罢。”
姞茂这天原本准备了满腹话要回禀,说他是怎样抽丝剥茧,为圣上探寻生父的,不料姬婴丝毫没给他表现的机会。但他不敢再说什么,只得又向她行了个礼,跟着宫官出去了,姬婴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轻“嗤”了一声。
第二日,政事堂代发上谕,礼部侍中姞茂僭谈天家内事,着革职发回原籍,永不录用。
姞茂接旨后大受打击,去职离京没几日,就忧愤客死于一间乡间驿舍中。
因这件事,后日翰林院编纂史书,关于坤元帝姬婴的身世,在生父部分只留下了八个字:“圣人无父,感天而生。”
一转眼,已到坤元元年五月初,妫易的西征大军来到了察合汗国的一座边城,城外草原上繁花盛开,生意盎然。
这日上午抵达后,妫易没有下令攻城,而是吩咐麾下将领就地扎营,并派遣一队随军使团,前往察合汗国的都城科布多下军书,要求察合汗王放弃抵抗,随大军回中原面圣。
阿勒颜坐在王座上,拿着那封军书半晌无言,自从当年在邺城信了姬婴那句“做后路”的话,这些年他埋头经营这片国土,只盼她实现夙愿后,能回到他身边,在科布多过上真正无忧无虑的好日子。
却没想到等来等去,等到了一封登基国书,彻底击碎了他的美梦,他又被她骗了。
这时,一位老臣走上前低声说道:“大汗,下令调兵吧。”
察合汗国这些年民殷国富,兵强马壮,地处西域通商要道,周边诸国没有一个敢来挑衅,面对远道而来的凉州军,认真打起来,胜算并不低。
阿勒颜看了看那位老臣,又看了看阶下其余众人,只感到一阵心灰意冷,良久后,他才缓缓开口:“不,打开国门,告诉妫将军,勿伤我民。”说完他又看了看面前案上摆着的那封几个月前中原送来的国书,此刻他只想再见她一面。
第147章 念江山
三日后, 察合汗国边城大门缓缓打开,从里面走出来一队宫官,先到妫易的营地大帐中, 递上了国书。
当天午后,妫易令左副帅带麾下大军继续驻守此地, 随后亲自同右副帅妘邈,带了一支人马, 开进边城,穿过这座城, 往科布多去了。
这日一早,科布多城的王宫中,各处宫人侍卫皆肃然而立,宫门按照汗王指令, 四敞大开,国中群臣都在议政堂里站着,满宫里更无一人走动。
不多时,只听宫外马蹄声响,一支察合汗国御前军,带着着后面一支中原军,在王宫外面停了下来。
主帅妫易翻身下马, 连同十位将士, 由内宫里一队侍卫接引,披甲走进了王宫之中。
妫易一面往里走着, 一面四处打量这王宫, 从前这个位置应该是科布多王府北边一处跑马场, 这几年扩建成了一座王宫。而原本阿勒颜在做四太子时的王府,在科布多发往中原的线报中曾经提到过, 现已改造成了阿勒颜母亲妘宫和妹妹察苏的灵塔墓园。新王宫是从当年姬婴住过的王府别院划出来的区域,那处别院现在则作为阿勒颜的寝殿。
妫易大步流星地往里走着,身边小副帅也同她一样迈着大步,神气十足地往里走去,一行人走过三道宫门和两个长甬道,才来到前宫议政堂外。
这边的殿宇大门也皆敞开着,四处宫人侍卫一动不动站在两侧,妫易同妘邈,还有身后一行人,很快被带进了这间议政堂内,见两侧国臣默然肃立如同泥塑一般,正中间王座上,坐着一个神色冷峻的华服男子,正是察合汗王阿勒颜。
妫易走上前,也没行礼,只是微微拱了拱手:“见过大汗。”
阿勒颜抬眼看了看她,半晌才开口:“妫将军,多年不见,更添威武。”
妫易微微点头:“大汗也不失气派,我今日观这新修王宫巍峨华丽,可想贵国之富裕。”
阿勒颜听这话,自嘲般轻轻摇了摇头,神情却有些落寞:“这王宫本是为她修建的,可惜她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来了。”
说完他出了片刻神,随后又看了看妫易带来的那些人,这时才发现妫易身后站着个小女孩,不到十岁年纪,身上也穿着军装,看肩头的佩章,军衔还不低,她身后背着一把巨大的重型长刀,几乎和她人一边高。那小女孩也正一脸好奇地打量着他,眉眼间神情与妹妹察苏幼年时一般无二,口鼻处更神似他亡母妘宫,他想,这定然就是图台雅了。
妘邈见王座上那男人看向自己,也大大方方地抬头看回去,她来时路上,已听师娘说过察合汗国的一些事了,所以知道面前这位汗王是自己的舅舅,只是今日头一次见,不知他看向自己的眼神中,为何会有如此多伤感。
妫易见阿勒颜看到了妘邈,于是说道:“我这次来,一是带小徒回来祭拜祖母与母亲,再就是请大汗随我同去中原,陛下在京中思念大汗,所以派我来接大汗前去相聚。”
阿勒颜将目光从图台雅身上收了回来,又看向妫易:“除了一封冷冰冰的登基告知国书,再无只字片语带来,如今又叫妫将军重兵压境,果真是思念么?”
妫易淡淡说道:“大汗去了便知。”
阿勒颜扫视了阶下群臣一眼,点了点头:“好。”
他话音刚落,有个老臣皱眉往前走了一步要出言劝止,却被阿勒颜一个眼神把话挡了回去,随后他再对众臣说道:“国中诸事还由各处俟利全权处理,其余各业如常,不可因此影响民生。”
这日午后,妫易离开科布多王宫,带妘邈往jsg南边的灵塔墓园去了一趟,见这边重新翻修过了,妘宫和察苏两座洁白灵塔,在一处山坡上呈环绕依偎姿态静静伫立着,设计得格外奇巧。
她带妘邈缓缓走了过去,一同给妘宫和察苏墓前献了花束,又替姬婴也献了一份,在这边默默悼念半晌,离开前,又有位宫人拿着一把犀角弓走了过来,说这是察苏生前爱物,大汗特意吩咐赠予图台雅。
妫易看着那把犀角弓,又想起了那一年春蒐猎场上意气风发的察苏,沉默片刻,轻轻拍了拍妘邈,让她好生收下。
当日晚间,妫易又悄悄去了城中一处磨坊,见了留在科布多这边的细作司督帅姞安,这些年科布多的大小情况,都是由她负责向中原传递的。
她二人在城中联络点密谈至半夜,将察合汗国当前各处情况捋了一遍,随后妫易将这边分军的虎符交给了她,让她小心盯着这边,以免她带走阿勒颜后,察合汗国发生政变。
七日后的一个宁静下午,京城上阳宫西北角上的鹰房,收到了一只海东青,负责的宫人取下鹰腿上的信,见是忠嘉侯送回来的,赶忙走来长信殿禀告。
姬婴这日午后没甚事,正歪在长信殿西配殿一间大敞厅的春藤长榻上,听新进宫的一支萧管乐班弹奏时兴曲目。
她端着一碗酸奶,一边听一边悠然吃着,一抬眼,见连翘轻盈地从侧门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个密封的小木筒。
自从姬婴登基,连翘也随她一起回到宫中,前不久姬婴下诏废除了旧日的掌印禀笔宫官制度,只设了一个皇宫内司,以连翘为首,担任大内掌司,负责调度各宫大事小情。内司中又分了六尚宫和六典局,细含内宫册籍院、太医院、文宝库、戏班、膳房、香房、花草司、冠衣局等三十六处,分别由忍冬和当归掌管。
因连翘每日百事缠身,若非是有很要紧的事,她是极少在这时候来找姬婴的,所以厅中宫人见她走进来,都有些意外,站在门边的几个小宫人,见她来了都忙低头轻声问好:“大掌司安好。”
连翘只轻轻点了点头,随后走到姬婴榻边,一旁宫人端了个绣墩来,连翘告了坐,见她仍在专心听曲儿,遂只在旁默默坐等。
连翘手中拿的那信筒,姬婴一眼就认出是妫易传鹰送回来的,但她也没急着问,直到把这支曲子听完,才吩咐众人退下去,接着她将手中盏放在了一边案几上,笑着对连翘说道:“走吧,咱们往里头小茶室坐坐去,朕有好些时日没吃着大掌司亲手点的茶了。”
不多时,她二人走进了里间茶室,这间茶室颇为小巧,装潢也甚简洁,一张茶几四个蒲团,只有主位对面墙上有几个壁瓶装饰,四面隔墙加厚,很适合密谈。
姬婴在主位上盘腿而坐,连翘则在她斜对面侧身跪坐下来,等宫人端了点茶的茶炉茶具,退出去后,连翘将那信筒轻轻放在案上往前推了推,才伸手拿过器具来,慢慢开始点茶。
姬婴拿过那信筒打开来一看,果然是妫易发回来的,说已带阿勒颜在回京的路上了。
她看完将纸折起来,又放回了那信筒里,随后只是看着连翘点茶,二人一时对坐无言。
等连翘点完一盏,推到她面前,姬婴让她给自己也点上一盏,随后她抿了一口茶,才说道:“你常日家事多,今日特特跑来送这信,必然是有话要问吧。”
连翘捧着茶盏,轻轻点了点头:“这海东青是从西边飞回来的,我料着大约跟察合汗国有关,有忠嘉侯出马,必然能带察合汗王回来,所以想着来讨个示下,若察合汗王来日果然进了京,应当如何安置?是否要行加封?”
姬婴静静看了她片刻,将茶盏放到了桌上:“若给他行加封,漠北木合黎会如何看朕?容简又该如何看朕?还有你们这些当年一起从漠北回来的人,还能待朕一如往昔吗?”
连翘听她这样说,也抬起头来看向她,当年她们得以回朝,是因为姬婴向木合黎出卖了柔然,若阿勒颜一朝回到姬婴身边,来日会不会在枕边进言,因此事报复众人,这些都是未知。
今日连翘之所以来,也是因为宫中众人自从妫易出征后,都有些担心此事走向,毕竟眼下许多近侍宫人,还是姬婴从漠北带回来的亲信,当年包括连翘自己,都曾替姬婴软禁过阿勒颜,一旦他回来得加封,她们这些人在宫中的处境,就显得尴尬了起来。所以这段时间频频有人私下托关系,向连翘打探确认,甚至还有人为此从宫中请辞离京的,只恐阿勒颜进京后于己不利。
连翘默然良久,才缓缓说道:“旁人我不敢保,但我是一定会留在陛下身边,若陛下心有不忍,要留下察合汗王,我好歹提前打发了众人去,免得宫中不宁。”
姬婴摇了摇头:“于私我的确心有不忍,但不管从哪方面看,他此次进京,都必死无疑。”
连翘被她这话吓了一跳,只是直直地看着她,姬婴又接着说道:“不说那些跟柔然有瓜葛的人,就单说太子吧,若朕哪天一觉不醒,太子少年登基,他留在宫中,作为新帝的生父,应该得加封么?若得加封,有没有权干政?做过柔然可汗的人,一旦在中原干政,朕给太子留下的这江山,还能够稳固么?”
连翘听完她这一连串问题,皱起眉头来嗔道:“陛下春秋鼎盛,不该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姬婴却神色认真:“并非说丧气话,实是朕不能把江山置于这样的危险当中。”随后她伸过手来,握住连翘的手拍了拍,“所以请你放心,也请你代朕叫众人都放心。”
连翘看着她的眼睛,突然明白她之所以让妫易押阿勒颜回京,是因有假死一事在前,她得确保他死在自己眼前,这一次,他是真的没有活路了,半晌后,连翘点了点头:“好。”
两个月后,刚刚入秋,忠嘉侯妫易护送察合汗王仪仗进京的大军,从边疆开回了洛阳。
阿勒颜这日坐在大辇上,跟着妫易安排进城的一队护卫,直接往上阳宫开去,经过一道外宫门,车子停了下来,不多时,有人在外面请他下车换步辇。
他起身弯腰下了车,抬头见停车的这甬道,正是当年他乔装成察合汗国使团成员,进宫觐见时走的那一条,那天他在这里,遇到了准备离京就藩的姬婴。
他看了看这寂静的甬道和两侧高耸的宫墙,这是他第三次来到这里,或许也就是最后一次了,他这样想着,抬脚登上了面前的肩舆。
第148章 燃尽灯
阿勒颜坐在步辇上, 跟着前面一队引路的宫官,在宫中行了约有两刻钟,来到了一处宫门外, 见那门上匾额写着四个大字:百解忘忧。
进了这座宫门后,先是一处甬道, 两侧栽种着火红的枫叶,又过一道小门, 才来到一座宫殿外。这时步辇在庭中停了下来,前面有个宫人走上来说道:“大汗, 忘忧宫到了,请在这里下榻侯旨吧。”
他下步辇看了看那殿宇上方匾额,又看到门首两侧对联:“天上何曾许寄愁,酒中正自可忘忧。”他看完轻轻苦笑一声, 随即抬脚跟着那宫人走了进去。
此刻姬婴坐在长信殿的东书房里,妫易则坐在她案前的一把大椅上,正在同她说着察合汗国内部各处情况。
这次跟随妫易一起去的,还有一班准备接管国政的官员,都在科布多城外随军驻扎,只是若要和平移交,这其中还有许多事要做。
姬婴听完想了一想, 这些年替她在察合汗国监视阿勒颜的细作司驻点一直没撤, 国中官员也不乏她的人在,所以她对于那边情况还是比较清楚的, 于是又提笔就来日各处安排写了一封手书。
刚写完, 有位宫人在外轻轻叩门, 随后走进来说道:“启禀陛下,察合汗王已安置在忘忧宫了。”
姬婴点点头:“知道了, 让他先在宫里歇两日吧。”
等那宫人出去后,她才对妫易微微一笑:“这次有劳你往西走这一趟,果然把他带回来了,竟没有在路上直接杀了他。”
妫易却没什么表情:“陛下只叫押他回来,定有道理,臣又何须多此一举。”
姬婴抬眼看了看她,只是没说话,这时外面又有传报,姬婴叫了那宫人进来,只jsg见那人手里拿着一封帖红邸报,走进来放到了她大案上。
姬婴见是北庭都护府送来的,心下已猜着了几分,遂叫那宫人先出去了,随后伸手打开邸报一看,金帐汗国近日在赛音山牧场北面国境线处频繁换防,并增加了一倍驻军。
她看完将那邸报递给妫易,妫易看完,将邸报放在一旁案上:“北庭都护府守军充足,陛下不用担心。”
姬婴却叹了一口气:“看来阿勒颜进京的消息,木合黎已经知道了,她不放心朕。”
她见妫易一时无言,又问道:“那么容简你呢?这次押送阿勒颜进京,想来你麾下将士,一定也多有抗议的,对不对?”
从前跟随姬婴投靠中原的那些漠北将士,这些年来在河西北庭燕东三处军营里,经过多次打散重组,已很好的融进了中原军中,所以倒没因此事起哗变。但是当年跟在妫易身边的几个大将,这次听说她要押送阿勒颜进京,也私下来找过她,建议她在路上暗暗了结了他,以绝后患,但妫易并未采纳。
这些事妫易并没有同她说起,只是抬眼静静看着她,良久后才说:“如何安置察合汗王,是国事,亦是陛下的家事,臣相信陛下自有决断,无需旁人置喙。”
姬婴听完也看了她半晌,随后缓缓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两日后,阿勒颜在忘忧宫前殿收到宫官宣旨,说圣上晚间来此用膳,又带了一套衣服来,让他午后沐浴更衣预备接驾。
他站在堂中默默听完,没说什么,等那宫人走后,他看了看托盘内那件衣服,是一件黛蓝色织金锦袍,却不是中原样式。起初他只觉得有些眼熟,回忆了片刻猛然想起,多年前他带柔然使臣来中原接亲,在大殿上见到姬婴那天,他身上穿得正是一件黛蓝色织金锦袍。
到日暮时分,阿勒颜已换上了那件锦袍,在前殿正座大椅上默默坐着出神。
酉时三刻,殿外传来仪仗礼乐,随后又有一班宫人鱼贯走进殿中,那些宫人站定后,又过了片刻,才见姬婴在一众宫官簇拥之下走进殿来。
她这日没穿龙袍,身上只一件蜜合色团花圆领常服袍,头上戴一顶样式简约的金冠,衣服上的颜色花纹,也同阿勒颜当年进京接亲时,她在殿中所穿的礼袍样式十分接近。
阿勒颜见姬婴走进来,在大殿中央站住脚,笑吟吟地看着他,他也忙站了起来。
自从上次与她邺城一别,已过去了七个半寒暑,两千五百八十三个日夜,他一天天数着过来的,到今日总算再得重逢了。
姬婴见他换上了自己送来的那件衣服,头发也梳成了当年殿中初见时的样式,就连左耳上的琉璃坠子,也还同从前一样,因他才从座上站起身,此刻那坠子也跟着前后摇晃,带着些微光闪动。
这些年不见,他倒是容颜未改,仍然俊秀清绝,身姿一如既往的挺拔,只是身形较从前似乎消瘦了些。
姬婴见他静立无言,又往前走了一步,笑道:“两个月舟车劳顿,把朕的人都给饿瘦了,来,来,今晚可得多吃一些。”
说着她抬手请他往后面花厅走去,身边一众宫人也都跟在后面,到这边厅里时,内中两侧也各站了一排宫人,端着银洗漱盅等物肃立,桌上肴馔皆已摆齐。
姬婴径自走到东边主位上坐了下来,招呼阿勒颜坐在身旁,随后对厅内宫人说道:“都去吧。”
等那些宫人出去后,她举箸给阿勒颜夹了些菜:“当年随我回来的厨子,这几年手艺也精进了,今日传膳点的都是你从前爱吃的菜,尝尝看,可还是那个味道不是?”
阿勒颜还是没有说话,只抬手举箸将她夹来的菜慢慢吃完,才抬头看向她,他本有许多话要问,但到此刻却不知从何问起,沉默半晌才说:“玄娘,今日种种,我实在未曾料到。”
姬婴淡淡一笑,又伸手给他夹了几箸菜,随后也给自己夹了些在碗里,只同他说起许多从前的事来。
她说起那年自己初次进宫,又说起和亲路上在晋阳城停留,还有从阳关离境去到科布多的日子,以及后来在可汗庭的岁月。
阿勒颜话不多,只是在她讲述往事的时候,他的面庞从一开始的落寞,渐渐变得温情起来,在聊到姬嫖出生后那几年时,脸上还微微带了些笑意。
只是所有的追忆,都停留在察苏离开可汗庭之前,从那往后的事,她二人都没有提起。
聊了半晌后,姬婴感慨了一句:“说心里话,在可汗庭那几年,其实还是开心时候占多数,你待我的好处,我总还是记得的。”她说完见他似乎又有些低落,遂温柔一笑,“我听容简说,科布多王宫建得很是华丽壮观,待来日闲了,我也离京西巡一回,过去瞧瞧。”
话音刚落,厅外传来宫人送酒的声音,两名宫人端着金盘走进来,将酒壶和两个酒樽放在桌上,低头退了出去。
姬婴将手搭在那酒壶上,正要拿起来倒酒,一抬眼对上阿勒颜的目光,不知何故,她猛然回想起姬平写给妘宫那封信的抬头:“妘宫吾妹,展信如晤。”接着又想起师娘息尘曾说:“是我的故友妘宫。”紧跟着眼前又浮现起许多年前鹤栖观,妘宫在她面前笑着说道:“小玄娘,谢谢你照顾他。”
她微微皱了皱眉,把手从酒壶上抬起,伸过来摸了摸他左耳上的坠子:“这颜色很衬你。”
这时阿勒颜也抬手握住了她的手,二人对视片刻,姬婴将手收了回来,却正好将桌上那酒壶碰掉在了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厅外宫人听到这声音,忙推门走了进来,姬婴看着地上那壶里洒出的酒,将脚下羊绒地毯浸湿了一片,叹道:“罢,今日不饮酒了,收下去吧。”
等那两个宫人走进来将酒壶酒樽收下去,又将地毯擦拭了一遍,才退出去。
这时厅内忽然安静下来,二人默默对坐片刻,姬婴站起身来:“天也不早了,我去了,你早些休息。”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连翘一直在外面守着,见方才有宫人将那酒壶酒樽收走,接着又见她走了出来,知道她心里不好受,也不禁有些哽咽:“陛下……”
姬婴朝她摆了摆手,神情有些疲惫:“朕再想想,让朕再想想吧。”说完她低头缓缓往外走着,脑中不断闪过从前在可汗庭时的画面。为了江山稳固,有些事不得不做,但此刻,她却不想亲自下这个手了。
阿勒颜在她离开后,仍在桌边坐了许久,直到宫人进来将桌上的杯盘碗盏都撤了出去,他还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方才那两个宫人进来收酒壶时,彼此低头微微对视了一下,被阿勒颜看在眼里,他立刻明白那酒里有毒,她今夜果然是来杀他的。
但是她犹豫了,想到这里,他抬起头看了看窗外冷月,轻轻一笑,她犹豫过,这就足够了。
他缓缓站起身,在这边厅里四处转了转,走到一张案旁时,他的目光停在了一对海晏河清烛台上,他走过去拿起其中一支烛台,将那上面的蜡烛拔了下来,一根三寸长的铜烛插,在烛影下闪着金光。
初秋的晚风已带了些寒意,连月色也变得如霜清冷,姬婴这夜躺在寝宫榻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三更时分又坐起来望着地上月色出了会儿神,随后喝了半杯水,才复又回去躺着,这一夜躺了又起,起了又卧,直到破晓时分才昏昏睡去。
第二日一早她睁眼时,正好听到更漏钟的声音,是巳时整。
姬嫖这日听说她起得晚,有些担心,于是在两课间隙匆匆赶来明光殿请安,进来见她才梳洗毕,正坐在偏厅里用早膳。
姬婴见她来请安,拉着她在身边坐了,才说了两句话,忽有个宫人前来禀道:“陛下,忘忧宫里出事了。”
姬婴一听这话,放下手中盏,起身带着姬嫖和一众宫人,坐上肩舆往忘忧宫赶来,这边殿外此刻站了许多宫人,她跟着引路的那名宫人往正殿走去,这边殿门却被关了起来。
那宫人将门推开,只见阿勒颜坐在正殿大座上,低着头,单手反握一支烛台刺入心脏,已没了气息。
这时有个宫人小心翼翼走上前来,递给她几样物事:“陛下jsg,这是在案上发现的。”
姬婴接过来,见是一枚察合汗国的汗王兵符和一封亲笔退位书,还有一张纸条,她将纸条展开一看,不是中原文字也不是柔然文字,却是妘宫自创的回形加密文,上面写着:“玄娘,我不会让你为难。”
第149章 圣无忧
姬婴将那张纸条紧紧攥在手中, 又往殿中走了两步:“太子留下,其余人出去。”
众宫人闻言忙都欠身退出殿外,只是没有关殿门, 而是远远退到了庭中侯旨。
姬嫖是直到察合汗王仪仗进京,才确信父汗当年真的没死, 这段时间,朝中多有议论, 她也听说了曾有亲王因她生父缘故,上奏建议废太子的事。虽然最早提出这事的荣王已死, 但她不愿为此事与母亲隔心,所以即便听说父汗进了宫,也没有向姬婴追问此事,毕竟在她心里, 他早在八年前就殁于草原了。
姬嫖抬头望向大座上那个有些陌生的身影,却没有走上前,而是又往姬婴身边靠了靠,挽住了她的胳膊。
姬婴转头看了看她,轻轻拍着她的手,缓缓同她讲起了当年柔然覆灭前后的事,以及一些出于形势迫不得已的考量, 等说完这些往事, 她才转过身来郑重说道:“我囡囡的太子之位,是身为长子理应得来的, 断不会因生父身份而动摇。”她微微停顿片时, “只是人言可畏, 他不愿成为你的阻碍。”
随后她又看了一眼座上的阿勒颜,轻声叹道:“来日合棺祭礼上, 你再同他好好道个别吧。”说完她转身带姬嫖走出了殿外,见领头宫官走上前来,遂吩咐道,“忘忧宫内后事,请大掌司亲自来料理。”
三日后,阿勒颜被安放到了姬婴提前为他备下的金丝楠木棺内,举行完合棺礼,停灵于忘忧宫正殿中。
这天午后,姬婴正在锦绣殿听曲儿,连翘走进来问忘忧宫后续事宜,说还未给阿勒颜点选福地。姬婴听完,想起昨天正好有工部递来的陵寝修建奏疏。早在她登基半年后,就跟太常寺和礼部确认了陵寝所在地,那份工部文书上写着,预计明年初春动土,三年完工,于是她想了想:“就先停放在忘忧宫,等过几年,再迁入朕的地宫里。”
与此同时,忠嘉侯妫易同副帅妘邈,已带上了那枚汗王兵符和退位书,离京一路往西去了。她们带人马抵达阳关当日,中原朝中对外发布国书,称察合汗王已薨于洛阳。
察合汗国都城科布多果然因此发生了一场小型政变,好在妫易留下的人手有所防备,政变很快便被平息,等国中众官员见到阿勒颜的亲笔退位书,商议过后皆决定,无条件归附中原。
十五日后,金帐汗国面南边境线驻军向北撤回半数人马,并遣使团前往洛阳为察合汗王吊唁。
察合汗国归附后,因阿勒颜在退位书中写明,要将国库和王宫私库尽数移交中原,于是接管察合汗国的官员,核算了国中各城池府衙日常调度所需金银后,将国库清点完毕,分批押回洛阳。
察合汗国这些年在西域,因商路繁华,又有种植业发展迅猛,国库中堆金积玉,光是纯金,就从科布多开出了五百余辆长车装运,后面还跟着一百辆车珠宝,一千辆车银饼和一千辆车铜钱。
为接收察合汗国的国库,姬婴派人花半年时间扩建了三处库房,但当押运队伍陆续抵达时,发现还是装不下,她只好又让人清出了两座殿宇专门存放珠宝。
直到坤元二年三月初五,从察合汗国押来的财物全部运进洛阳,姬婴这天来到库房视察,见金库整齐分出了十纵列,为防止倒塌压人,每列都只及腰高,密密麻麻叠放着金条,一眼望不到头。
她知道察合汗国富裕,但站在库房高台上,还是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到了。
而这库房里的还不是全部,有些实在放不下的,她令人搬进了后宫,又给阿勒颜打了一个五百斤重的纯金椁,套在金丝楠木棺外面。
这天,她巡视完几间宝库,再次来到忘忧宫,那座巨大的金椁仍静静地停放在正殿中。因她还没想好追封谥号,棺椁正前方的牌位上,只简简单单写了两个字:“妘颜”。
姬婴绕着那棺椁转了一圈,又细细看了看金椁上的花纹,雕刻得很是精致,她不禁伸手摸了摸,默然片刻,才抬脚悠悠往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轻声说道:“生同衾,死同穴,你想要的,朕都给你了。”
这次因收察合汗国,忠嘉侯妫易再进太尉,其余一干将领皆有封赏,一路护送财物的士兵,也人人得了丰厚赏钱。
跟随妫易两次去往科布多的小副帅妘邈,因功加封勇明侯,除此外,姬婴还把科布多城指给了她作为封地。
这日早朝上,众将领赏谢了恩,又有礼部尚书出列回禀今年会试及殿试等各项筹备事宜,这是姬婴登基后的第一场春闱,又有近日国库丰盈,所以举办得格外隆重。
会试结束后,宫中正值暮春时节,御花园里花团锦簇,姬婴这日午后同静千在花园亭中摆上了棋盘,二人在花丛间一面对弈,一面闲聊。
静千自从搬入宫中玄千观,也不时到各殿走动,常就时政利弊同姬婴谈讲,众臣皆知宫中有这么一位仙长,都道她是个“不入阁的宰辅,穿法衣的卿相”。
她两个就今年春闱聊了半日,又说起了城外鹤栖观的近况,姬婴先前也曾多次邀请师娘来宫中,只是她闲云野鹤惯了,不喜欢宫中拘束,也不许姬婴将鹤栖观改为皇家道观,以免封山影响山民生计,后来耐不住姬婴央求,才答应她在不外出云游时,每月来宫中玄千观里住上三日。
算算日子,明天她们又该接息尘入宫了,二人又就这话聊了一阵,直至黄昏时分方散。
第二日一早,宫中开出法驾仪仗,前往青腰山鹤栖观接观主息尘入宫。正好这日朝中旬休,姬婴也没别事,于是同静千一起到外宫门处来迎,将息尘接进了宫中玄千观小住团聚。
又过一个月,殿试结束,姬婴将三鼎甲都点了翰林,又将其余新科进士向朝中各部和各道州府衙安排了一批。
看着眼下日新月异的朝堂和地方府衙,从前开景朝旧臣的地位在缓缓下降,人数也在一点点降低。她想做的事,终于时机成熟了,于是这日政事堂联合御史台,再次针对开景帝旧年谋夺皇位一事展开调查。
这日早朝后,姬婴正坐在长信殿书房里看地方邸报,忽有宫官送来了两封贴金喜报,是宗室新添人口请旨赐名的,一次来两封,却是少有。
她拿过来一看,第一封是去年抬爵的襄王,她于三日前诞下一对双生儿,一女一男,未定世子,此喜报是来请旨赐名和定世子的。
第二封是平阳王府发来的,眼下京中袭爵的宗室男,因广陵王谋逆和荣王受贿两桩事,几乎被姬婴杀了个磬尽,这平阳王是为数不多的幸存者,因性情孤僻少与人来往,所以未受那两桩事波及,这日上表是因王后前日诞下一女,请旨赐名的。
姬婴看着那两封喜报,想了一想,叫人备办些赏赐贺礼,随后换了件半正式的常服袍,起驾往襄王府前来看望。
圣驾一到,襄王府中诸人皆大感意外,忙忙收拾接驾,襄王因还在月子中,未能起身下榻接驾,姬婴也没让她出来,而是带着人进她屋中瞧了瞧,她坐在襄王榻前,笑盈盈地问了两句话,又瞧了瞧两个幼儿,都是一般的粉雕玉琢,于是她又笑着问是哪个先出生的。
襄王见问,却摇了摇头:“让陛下见笑,因是头回生产,府中上下一团忙乱,里外人也多,竟一时闹不清是哪个先出来的,有说前面的是女孩儿,也有说是男孩的,把我也弄糊涂了。”
姬婴听了哈哈一笑:“既这样,就由朕来定吧。”说完她又问过八字,沉吟片刻,给那女孩赐单名为“术”,定为襄王世子,接着她又看了看那男孩,叹了一句道:“宗室男前些年屡屡生事,把个朝堂地方搅得四下不宁,朕想着,还是德不配位闹的,往后生于宗室的男孩,就都免了皇姓罢。”随后她给那男孩赐名为“白”,下口谕此后宗室男一概jsg不得冠皇姓袭爵,对外只称为“公子”。
于是襄王府近日出生的这两个幼儿,最终定了是襄王世子姬术和次男公子白,襄王和屋中众人听完皆领旨谢恩,姬婴又嘱咐她好生将养,才起驾回宫。
回到长信殿后,姬婴又问了问平阳王府的情况,这平阳王后是荣昌候次女,上个月荣昌候长男才因病殁了,紧跟着幺男也在打马球时失误坠亡,眼看着爵位就要断在这里,前不久还曾请旨过继姪男,但姬婴没有准许。
她思量片刻,提笔写了封诏书,因平阳王的爵位,到他这里就是最后一代了,于是她在诏书中令这位生于平阳王府的长女随母姓嬴,赐名为“轩”,并将平阳王爵位降为平阳郡主,令其待此儿满月后,随妻前往荣昌侯府居住,由其妻以次女名义袭家中侯爵。
荣昌候接到圣旨后老泪纵横,原以为爵位没有指望了,不料圣上开恩,令次女归家袭爵,于是带着满府里家眷,在庭前谢恩拜个不住。
姬婴听说此事后,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位荣昌候,是开景朝一位颇得圣眷的老臣,在京畿地区也很有些声望和势力,去年姬婴追封皇考时,他也曾带人联名上表,称追封诏上不宜出现诋毁英宗的字眼,想来经过此事后,他应该能够消停一些了。
十日后,开景帝弑杀长姊谋夺帝位旧案由御史台查明,并由督管御史台的赵王向上呈递了调查结果。第二日,姬婴从长信殿明发上谕,直言开景帝大逆不道,着褫夺谥号庙号,即日起将牌位挪出奉先殿。
这一次直接给开景帝定罪,朝中没有再像去年追封哲宗时那样出现大批谏诤上表,但还是有零星几个头硬的,上奏称姬婴给长辈先帝定罪有伤国体,还有人往太庙去向世宗哭诉的,都很快被京中禁军押进了御史台狱,没几日便遭革职赶出了京城。
开景帝罪名至此已是板上钉钉,数日后,御史台又翻出了延兴帝姬星谋害姬华一事,于是紧跟着也被废除了谥号庙号,牌位亦挪出了奉先殿。
而姬星长男同光帝姬良,也跟着他一起被废,同样挪出了奉先殿。
之后姬婴再次下旨,给开景帝改称“窃帝”,姬星改称“昏帝”,姬良改称“殇帝”,将爷孙三座牌位挪进奉先殿西边一间小抱厦内,并取消一切祭享。
这日午后,姬婴在长信殿的书房里,听妘策来报政事堂的几件要事,等正事谈完,又说起三帝遭废一事,除同光小皇帝没有举行国葬,还在奉先殿西配殿停灵外,其余二帝早已葬入帝陵,于是妘策问了一句是否要迁陵。
姬婴听她这样问,恨恨说道:“要迁,入葬了又如何,给朕挖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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