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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31章 定风波·九

    沈扶玉靠近了凤凰, 轻轻笑了,因为虚弱,他笑得很勉强, 说话的声音也很小, 听着跟撒娇似的:“哥, 我好疼……你帮我教训他们。”

    凤凰的眼前越来越混乱了, 过往今日交错, 光怪陆离中,他想起来很小的时候, 那会儿沈扶玉也就四五岁, 去找别人玩,别人戏弄他,他摔在地上,手都蹭破了皮,疼得一边悄悄擦眼泪一边走回了家。

    当时凤凰还在树上给沈扶玉摘核桃呢,就听见树下传来稚子的泣音:“哥哥。”

    凤凰探出头去,就看见沈扶玉那张哭得湿红的眼睛, 他抬着脸, 给凤凰看自己的手心,抽噎道:“手、手破了。”

    凤凰飞下去, 看他鲜血淋漓的掌心, 气道:“我一会儿看不见你你就受伤!”

    沈扶玉眼泪一颗一颗地掉下来, 软糯的声音里满是委屈:“他们跑得太快了,我追不上。”

    然后他又拽着凤凰的翅膀, 因为哭泣, 声音听起来愈发含糊不清:“哥哥,我好疼。”

    凤凰一听就猜到怎么回事了, 更生气了:“别哭了!”

    沈扶玉抽了一下红通通的鼻尖,眼泪挂在眼眶中不敢掉出来,想哭又要憋着,腮帮子都憋得鼓了起来,看起来可怜得紧。

    凤凰更生气了:“他们是谁?带我去找他们。”

    沈扶玉“哦”了一声,拉着他去找那几个人。便见凤凰神勇无敌地一挑好几个人,对方想打凤凰,奈何凤凰连飞带窜,灵活得不可思议,用嘴将那几个人啄了个鲜血淋漓,最后带着看愣了的沈扶玉回家了。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凤凰也并非毫无受伤,他的羽毛掉了一半,说话都忍不住倒抽气,却道:“以后有人欺负你,你就给我说,我帮你教训他们。”

    沈扶玉歪了歪头,问:“怎么样才算欺负呢?”

    “你笨啊?就是让你不开心了、让你难受了、让你疼了,都算!”

    怎么又被欺负了。

    凤凰有点生气了,气欺负沈扶玉的人不知死活,气沈扶玉不懂反抗,还气自己没保护好沈扶玉。

    偏生沈扶玉还在一旁小声委屈地喊他:“哥哥、哥哥……”

    一声又一声地,跟小时候似的。

    孩提时期的沈扶玉受不得一点委屈,伤到了一点都得掉着一连串的眼泪跑来给他撒娇告状。

    从小就这样,知道这套对他管用所以每次都用。就像小时候那样,凤凰次次都答应了他。

    答应了就要做到。

    凤凰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青鸾惊讶地喊道:“殿下……”

    凤凰看东西还是有些花,他有些分不清眼下是心魔还是现实,他看着面前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的沈扶玉,跟他记忆里的完全不一样,眼前的沈扶玉病弱得像是秋冬即将凋敝的花朵,气若游丝间好似马上就要散于天地间。

    “谁伤的?”这是凤凰开口的第一句话。

    他的心口突然涌上一股滔天的怒火来,烧得他浑身都疼。

    其实不必沈扶玉回答,他也知道是谁做的。

    凤凰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开口:“孤要杀了他。”

    他被虎王重伤、挂于城门示众,毕竟是成王败寇,他无话可说。可那虎王千不该万不该害沈扶玉伤成这样……

    没有人可以伤害沈扶玉,谁也不行、谁也不准。

    沈扶玉笑了笑,灵丹又开始泛疼,他的身体忍不住打颤,在凤凰怀里抖如糠筛。

    凤凰想,果然还是心魔,不然沈扶玉这会儿早该离去了,怎么又用鲛人泪的发带扎起了头发?

    他叹了口气,摸了摸沈扶玉的发顶,小声嘀咕着:“心魔里面也给孤找麻烦。”

    “不是心魔。”沈扶玉笑了笑,熟练地钻到凤凰的怀里,揽着他的脖子抱住了他。

    像小时候那样。

    幼时凤凰的羽毛毛绒绒的,沈扶玉最喜欢趴在凤凰的身上睡觉,一躺就是一中午,少年时他也爱往凤凰的羽毛里钻,偶尔把凤凰惹急了,凤凰就化作人形生闷气,沈扶玉就揽着凤凰的脖子笑眯眯地哄:“凤凰,不要生我的气嘛。”

    沈扶玉自己也没发现,他长大后独当一面,温文尔雅,唯独面对凤凰时还能依稀窥见旧时爱撒娇的模样。

    凤凰身高九尺有余,抱沈扶玉还是绰绰有余的。他的身体一僵,须臾,还是伸手抱紧了沈扶玉。

    “臭小鬼。”凤凰声音沙哑。

    当年一声哥哥把他哄得七荤八素的,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给他当了那么多年的兄长。每只鸟都爱惜羽毛,他小时候为了沈扶玉打架常常跟人打得半边身子都秃了。他的人形也是为了沈扶玉化的。原生的涅槃之火毫不犹豫地就拿去给沈扶玉锻剑,就想让他睡得安生些。

    他就这一个弟弟。

    这个世界上,他只牵挂沈扶玉一个人。

    “哥哥,”沈扶玉似乎是笑了一声,他的脸在凤凰的衣服上蹭了蹭,跟小时候一样会哭着撒娇,声音闷闷的,“再保护我一次吧。”

    凤凰低头,捏着沈扶玉的脸,果不其然摸到了一手的泪水,他抬起了沈扶玉的脸。

    “沈扶玉,”凤凰的语气有些嫌弃,手上给沈扶玉擦眼泪的动作倒是轻柔得很,“你是小孩子吗?”

    沈扶玉笑了一下,晶莹的泪水随着滑落脸庞,他没有说话。

    “恃宠而骄。”凤凰得出了结论。

    沈扶玉弯眸笑了一下,许久才重新睁开眼睛。

    沈千水凑了过去:“哥,还是变回小猫咪吧,你这样太虚弱了。”

    沈扶玉应了一声,沈千水便再次把他变成了小猫咪。

    凤凰看着自己手里这沓软绵绵的小东西,傻眼了。

    他反应过大,呛了一下,手都有些发抖。

    这不是他的心魔吗?他的心魔还有这东西?他平日里心底深处都在想什么?

    沈扶玉仰面躺在他的手心里,身体舒服一些,方才站起来,他歪了歪头,轻轻“咪”了一下。

    凤凰深吸了一口气,气息都有些不稳,他的双手微微发颤。

    周遭的事情都太真实了,他倏地认识到一件事情——这该不会不是心魔吧?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疑问,沈扶玉轻盈地跳到了他的肩膀上,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颊——本来就不是心魔哦。

    凤凰的身体一下子就僵住了。

    “这死鸟……”危楼忍无可忍地骂了一声,要死就死,还玩半死不活那套,心思别太明显了。

    池程余蹲在地上,恨恨磨牙:“我都没有抱过大师兄!”

    温沨予泫然欲泣:“我也可以保护大师兄啊。”

    云锦书静静地看着凤凰和沈扶玉,许久,流下了感动的泪水:“真好啊,兄弟。”

    “好什么好!”三人齐齐反驳道。

    云锦书:“……”骂我干嘛!

    虽这样说,但眼下的情况实在麻烦。凤凰重伤和六大护法重伤,清霄派这边最强的沈扶玉虚弱得几乎要晕过去,雪烟、温沨予、祝君安、云锦书的正面作战能力太差,草乌和危楼看起来没什么用,就池程余还算能打,但也难胜虎王,要破此局,确实是难。

    “殿下,沈仙君,”青鸾落到他们身前,行了个礼,道,“还有一法。”

    她说完,所有人的目光都移了过去。

    凤凰后知后觉,居然真的不是心魔。

    “神塔。”

    她说完这两个字,在场所有神鸟族的表情顿时皆严肃了起来。

    神塔是神鸟族的圣地,处于神鸟秘境中。

    青鸾道:“神塔是我族各个妖主与护法的葬身之所,里面有先辈的神魂,它们……定有办法。”

    沈扶玉当下便思考了过来。这般生死关头,若是神塔真有如此办法,青鸾肯定会直接带他们进去,而不会在这里浪费时间。想来是进入神塔有些困难。

    沈千水把沈扶玉的想法告诉了青鸾。

    青鸾见他反应过来了,微微勾唇,赞叹道:“沈仙君不愧为当今剑修第一人……实在聪明。”

    紧接着,她便苦笑了一声,道:“仙君猜得不错,若要神塔出现,只有两个办法。其一是有人得道飞升时,神塔上的神火燃起,凤凰浴火,而后送行。”

    “另一个,则是在殿下或者护法身死之时。”

    凤凰不可置信地看向青鸾:“你是想……”

    “殿下,”青鸾微笑地看向他,缓缓站起了身,“神鸟一族,荣耀不可侵犯。”

    过往,凤凰无数次听她们说这个。他其实对神鸟族的荣耀没什么感觉,只是身为妖主,不得不这么做罢了。

    更甚者,他讨厌他们的荣耀。

    这次听来,心底却有几分别样的触动——即便狼狈至此,即便胜算无几,也要捍卫荣耀吗?

    “不过,”青鸾笑笑,“神鸟秘境只在清晨会开,眼下已然夜深,各位还是稍作休息,明早再去吧。”

    事到如今,倒也没别的办法了。

    青鸾已有牺牲之心,今夜便没有再入睡,而是把全部的妖力传给了凤凰。

    孔雀带着其余人去了一旁的宫殿,宫殿虽被破坏得面目全非,但休息几个人还是不成问题的。

    变成猫咪虽说易于活动,但毕竟受制于人,不利于灵力恢复。睡觉而已,沈扶玉便恢复了人形,他两眼一黑就要跪下去,危楼忙抱住了他,将他放到了一旁的灵台上坐着,便离开了。神鸟这边的床榻一般都是灵台,沈扶玉摸了一下,有些冰冷。

    “仙君!”

    危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沈扶玉看了过去,发现对方抱了一床床褥过来。

    “你……”沈扶玉微微诧异。

    危楼得意洋洋:“想不到吧。”

    危楼熟练地给他铺好,将他再次抱到了灵台上,道:“好了!你睡吗?”

    沈扶玉应了一声,轻声道:“谢谢。”

    危楼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脸,问:“那你什么时候醒?”

    沈扶玉浑身的骨头都像是散了架,灵气也近乎枯竭,灵丹还在隐隐作痛,他也不知道会睡多久,只是道:“不知道,兴许……一夜?若是出了什么事,直接喊我就行。”

    危楼又问:“本相喊你你就会醒吗?”

    虽然危楼平时也很麻烦,话也很多,但是从来没有这么多过,沈扶玉敏锐地察觉到了危楼一遍又一遍询问之下的恐惧,他缓缓睁开了眼,正好对上危楼溢满了紧张的眼睛,他一顿,微微点头:“好,你喊我就醒。”

    危楼动了动嘴唇,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碍于沈扶玉眼下实在虚弱,只好尽数咽了下去,他道:“那你好好休息。”

    沈扶玉看了他一眼,定了定神,缓缓闭上了眼。

    沈扶玉这一觉睡得很不好,他一直在做梦,梦里光怪陆离地过了好些时光,他做完又什么都不记得,头疼欲裂,睁开眼的时候还在危楼的怀里。

    看见危楼脸上不怀好意的笑容,沈扶玉就头疼,他偏了偏头,躲过危楼的视线却躲不过对方的声音。

    “仙君,你怎么睡觉还一直喊我的名字。”

    沈扶玉:“?”

    他大骇,惊恐地回过了头,眼睛都因为过于震惊睁得圆了些。

    危楼笑了好几声,胸腔一起一伏的,去勾他的手:“骗你的,你睡不安稳,一直在皱眉。本相就知道你肯定是梦见本相了。你只有在遇见本相时才会皱那么久的眉。”

    沈扶玉:“……”

    他咬了咬牙:“危楼!”

    危楼含笑着应了一声,揽着他的肩膀,身体还因为笑而一抖一抖的:“在呢在呢。”

    “不可理喻!”沈扶玉刚恢复的一点精力全要被他气没了,干脆转身不同他说话了。

    危楼不知道从哪里摘了点灵果,递到他嘴边:“吃不吃?”

    沈扶玉不理他。

    危楼便喊:“仙君?心尖儿?心肝?小郎君?小祖宗?”

    眼见着他越喊越离谱,沈扶玉耳尖都红了,一个字也听不下去了:“你乱喊什么!”

    危楼轻咳了一声,努了努嘴:“我不喊,你又不理我。”

    “谁让你胡说八道!”沈扶玉真受不了他胡言乱语的习惯,他每次觉得危楼这人挺好时危楼这张嘴总是给他当头一棒。

    危楼见他不吃那个灵果,便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咬了一口,含糊道:“我哪儿胡说八道了?你看你的眉头又皱起来了,除了本相,哪有人让你这么皱眉过?本相看你就是梦见本相了,还不好意思说。”

    “我是梦见了——”沈扶玉一愣,梦中的事情早就被他忘得一干二净,却唯独记得一个情节。

    “梦见了什么?”危楼又咬了一口一口灵果,怪不得沈扶玉不吃呢,这灵果一点味都没有,不甜不酸,难吃死了。

    沈扶玉的思绪好似又被牵回了梦里,他手指微动,喃喃道:“好多桃花……”

    他梦见了好多桃花,铺天盖地地,几乎要把人淹没。

    危楼张开嘴,原本要咬灵果的动作一顿,半晌,他状若无事发生地样子继续吃了一口,他想说什么,却被外面传来的云锦书的声音打断了——

    “师兄!大事不好了!”

    第032章 定风波·十

    沈扶玉当即翻身下床。

    “师兄, ”云锦书打着灯笼跑了进来,其余人在他身后跟着,“坏了坏了。”

    沈扶玉缓了口气, 走到了他的身边, 道:“不要着急, 可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没有白天了。”灯笼的火光把云锦书脸上的着急照得异常清晰。

    沈扶玉和危楼对了一眼, 他拧了拧眉, 有些不太理解云锦书这句话的意思:“什么?”

    “就是,”云锦书吞了口口水, “万古长夜。一个高阶阵法。”

    云锦书今早一觉醒来便发觉不对劲了, 他立刻去找了祝君安,祝君安有个时辰沙漏,可以及时看时间。

    “辰时。”祝君安给出了答案。

    辰时,便是冬日也不该是这般漆黑的夜的。云锦书当即察觉出来了不对劲,一查,果然发现有人作祟。

    万古长夜,阵如其名, 阵不撤, 阵法范围之内,便永远是黑夜。

    “这个高阶法阵, 说明对方的灵材肯定很多, 背后也有几个强劲的阵修。”云锦书给沈扶玉道。

    他话音刚落, 外面便传来了一声虎啸。

    “妖虎。”沈扶玉沉声道。

    “他又杀回来了,”危楼下意识看向沈扶玉, “你的身体撑不住二次解封。”

    沈扶玉缓缓攥紧了手:“……我知道。”

    “沈仙君!”青鸾等六位护法走了进来, 凤凰不知为何,没有跟他们一起。

    沈扶玉看向青鸾:“青鸾护法。”

    青鸾道:“沈仙君, 现在城内来的都是些小小的妖兽,虎王应该还在后面,我们先去神鸟秘境。”

    沈扶玉一愣:“可是神鸟秘境不是清晨才开……”

    青鸾笑笑:“与其说是清晨才开,不如说是遇光则开——这个我等自有办法,眼下还是先走。”

    沈扶玉直觉她这个办法兴许会付出很大的代价,他看了眼青鸾等人,发觉六大护法的神情都比较轻松。

    “沈仙君,走罢。”青鸾笑道。

    她说完,整理了一下衣襟,率先走了出去。其余五大护法跟在她的身后,头也不回地阔步朝前走去。

    灯笼的火光摇曳,他们越走越远,影子越来越长。

    外面是凤凰,青鸾给他输了一夜的妖力,让他看起来比昨日好了一些,但还是明显能看出来负伤虚弱。

    青鸾六人给凤凰行了个礼,他们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和凤凰无声对望了片刻。

    须臾,他们微微一笑,挨个路过凤凰,走入了敌群之中。

    凤凰如一棵树般站在原地,他面上看不出来什么,但双手却紧紧握成了拳,上面青筋暴起。

    沈扶玉走了出来。

    凤凰看着他,咬牙道:“走。”

    沈扶玉明白了,他抽出清月剑,剑光黯淡,他毫不介意地甩了一下剑,目光放在了前面的妖群里。

    敌人的分布在脑海中清晰地展现出来,沈扶玉一边走一边吩咐道:“沨予保护好草乌,锦书在最后开阵,君安在左,雪烟在右,程余配合护法开道,危楼和我走最前,千水在各处活动,能影响一只妖兽是一只。走!”

    他话音刚落,原本还凑一起的人员当即配合十足地朝四周散去。

    池程余手中剑又狠又快,见谁杀谁。妖兽群中落满了各式各样的机关,防不胜胜。笛音阵阵,带着灵气朝四周扩散去,脚下阵法交错明灭,时不时还有什么窜进来,扰乱心智。

    妖兽群登时大乱。

    沈扶玉和危楼趁乱杀入妖兽群中。

    “沈扶玉来了!一起上,拿下他!”

    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句,霎那间,沈扶玉的四面八方都涌上来无数妖兽,它们许是受了虎王的指令,竟无视了其余人,只追杀沈扶玉,乌压压的好似一团漆黑的雾要将沈扶玉困于其中。

    沈扶玉挽了个剑花,黑雾中突然冲出一道刺眼的白光,裹挟着凌冽的剑气将围上来的妖兽尽数震退。

    退散的黑雾中间,沈扶玉剑指兽群,他的黑发和衣袍都随着剑气扬起的风急速得翻飞着,衣袍甚至发出阵阵鼓动声,他微微抬首。

    沈扶玉并不愿同他们缠斗,方才那一剑几乎把他昨夜刚养好的一些灵力耗尽,他的额头渗出了些许薄汗,妖族又是以团体作战闻名,眼前实在有些麻烦。

    他目光沉了沉,将面前攻上来的妖兽逼退,忽觉身后似有疾风起,许是有人偷袭,他尚未转过头,只听背后那妖闷哼了一声,危楼在他正面落下,手里的长剑还散发着些紫色的魔气。

    沈扶玉下意识看过去,原本偷袭他的那只妖胸口破了个大洞,它锋利的爪子还朝着沈扶玉后心的方向,死不瞑目地往下坠。

    “这种水平还想偷袭?本相看你们异想天开的功夫当真是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危楼眼里一片冰冷,唇角挂着的笑容透漏出几分讥讽,“几张脸啊?这么舍得丢?”

    沈扶玉反应过来了,手腕一翻,将攻上来的妖兽尽数斥退,危楼提剑同他打着配合。

    剑光凌冽,黑衣白衣在妖兽群中肆意翻飞,沈扶玉侧身躲过一只妖狮的攻击,危楼的长剑便擦着他的身体而过,准确地刺中妖狮的身体,魔气与灵气震荡,妖狮狼狈地跌落下去。

    沈扶玉微微错愕,他和危楼,怎么会配合得这么好?或者说,危楼怎么会给他打出如此同步的配合?

    他走神间,一团妖火已然临到了面前,危楼转瞬来到他身边,揽着他的腰把他带到自己怀里,躲过了那团火,危楼笑了一声:“专心些啊,仙君?”

    沈扶玉看了他一眼,从他怀里出来,继续投入到打斗中,危楼也不含糊,逮谁打谁。

    妖兽决计是敌不过他们的,它们估计也没想着打赢,而是准备缠住沈扶玉和危楼,一直等到援兵或者妖虎到来。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沈扶玉一边不停地化解着妖兽群的攻击,一边冷静地思索着,妖兽胜在数量多,但是他的灵力不足以将他们全部震开,危楼应该也不行……灵力和魔气……

    沈扶玉一顿,顷刻间有了主意,眼见着妖兽新一波的缠斗又攻了上来,沈扶玉大喊了一声:“危楼。”

    沈扶玉横剑于胸前,原地转了个身,他速度快,衣袍在空中翻成了一朵雪白色的花,身后的长发也随着身子尽数转到了右肩前,清月剑直指危楼而去。

    危楼笑了一声,只消沈扶玉喊他一声,他便懂了。他提剑赶上,雪白与漆黑的剑尖相触的一瞬间,灵力与魔气产生了巨大的波动,方圆十里皆被其荡开的法力震开,妖兽全数不受控制地朝后飞去,树木房屋坍塌了一片。

    沈扶玉于上方,他低着头,同危楼四目相对,手背上的银链随风不停晃动着。这一刻,周遭的一切都是安静的,天地间似乎都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危楼眼里的爱意与深情尽数可见,沈扶玉心脏没由来地跳快了一下,他被危楼这般注视着,竟觉对方似乎已经爱了自己好多好多年。

    沈扶玉滚了滚喉结,回过神,落到危楼身边,握住了他的胳膊:“走。”

    危楼应了一声,反握住他的手。

    他们一路朝前奔去,居然真的在重围中杀出来一条路。

    冲出包围的一瞬间,凤凰化为原型,将他们尽数叼在背上,一路朝神鸟秘境飞去。

    沈扶玉收回剑,在危楼怀里急促喘息着,他的灵丹比昨天还疼,似乎真的要裂开那般。危楼握住他的手,道:“好了、好了,没事了。”

    不知道是在安抚沈扶玉还是在说给自己听。

    沈扶玉反将危楼的手攥得更紧,他咬着牙,豆大的汗水一颗一颗滴下来。

    “扶好他。”雪烟看了眼危楼,一掌抵在沈扶玉掌心上,给他输送灵力。

    “师兄!”

    其余的人也纷纷赶来,给沈扶玉输送灵力。

    灵丹处的疼痛渐渐平息,沈扶玉靠在危楼怀里,他今日连嘴唇也变得毫无血色了,暴露在外面的皮肤异常苍白,像是在冰冷的月光中浸透了很久一般,睫毛垂下来的阴影异常明显。

    他喘气时胸膛的起伏都变得很小,像是一朵开过一瞬后正在慢慢闭合的昙花。

    输了一会儿灵力,沈扶玉才恢复了一点气力,他的声音很细很轻:“好了,把灵力省一下吧。”

    清霄派众人纷纷撤回了手。

    沈扶玉微微垂着眸,靠在危楼怀里一动不动。

    “师兄……”他的师弟师妹们担忧地开口。

    沈千水道:“师兄,不然还是变猫吧。”

    沈扶玉轻轻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太小,沈千水差点以为是自己眼花。

    眼下局势不明,虎王还没出现,神鸟秘境那儿也不知会有什么危险,他能帮上点忙是一点。

    温沨予给他喂了一大把灵丹,苦得沈扶玉眉尖微皱。

    “三师兄一直不说话,大家都把他忘了,他还有很多灵药,师兄你多吃点。”温沨予苦着脸道。

    沈扶玉被这一把灵药苦得说不出来话,须臾,他的嘴里一甜。

    危楼说:“本相做的牛乳糖。”

    沈扶玉抬了抬眸,就看见对方眼里的心疼与自得。

    嘴里的奶甜味忙碌地和苦味做对抗,沈扶玉还是想不明白危楼怎么会做这么多东西的。

    沈扶玉缓过来一些的时候,他们就到了神鸟秘境。

    凤凰甫一化作人形落地,便吐出一大口鲜血来,他胸腔的伤口也在不停汩汩地流着血,他虚弱得几乎眨眼间便要倒下,却强撑着站着。

    青鸾六位护法已经在那等候多时了。

    危楼扶着沈扶玉落下。

    “沈仙君,”青鸾给他点了点头,轻声道,“一会儿神鸟秘境会打开,神塔也会出现,届时就麻烦您了。”

    沈扶玉一顿:“你们……”

    “没事啦,”三足金乌的人形是个六七岁的小孩子,他笑道,“沈仙君,您身为殿下的契约主人,多少也该知道些。在我族,我族荣耀高于一切。”

    “正是,”孔雀微微颔首,“自古仙人飞升,皆是由我族殿下送行。这般荣耀,却在修真界几千年没出过飞升仙人后渐渐没落了。如今被妖虎一族逼至如此绝境,实在耻辱。”

    “时候不早了,”毕方说,“沈仙君,殿下脾性过大,却无任何坏心,在与仙君分别的日子里,也曾数次跑去偷偷见您。以后的日子,还要麻烦沈仙君了。”

    沈扶玉看过她们,心头千般百般的触动,最终也只化为了一句:“我会的。”

    凤凰默不作声地看着这边,青鸾注意到了他的目光,给他点了一下头,道:“殿下,保重。”

    凤凰下意识看向她,她却没有像往常那般回头。

    三足金乌率先化作一只巨大的、燃着金灿灿火焰的鸟,他展开翅膀,看向下方:“神鸟族的太阳永不熄灭,万古无长夜。”

    下面浓重的夜色中当即传来阵阵鸟啼声,几乎要掀翻整个夜幕。

    三足金乌仰头啼鸣一声,一簇不同于寻常的火光从他身上亮起,越烧越烈,直至将他的整具身体都吞噬掉。

    神鸟族第三护法三足金乌,自燃而亡,浓郁如墨的夜空出现了第一抹明亮的光芒。

    第033章 定风波·十一

    自燃是神鸟族特有的一种死亡方式。神鸟自燃, 先毁妖丹。妖丹起火后会将神鸟整个吞噬进去,烧有一刻左右,神鸟便会死亡。

    是一种极其痛苦的死亡方式。

    然而空中五处大片的、灼热的、亮眼的光芒居于中间, 他们四周正一簇一簇地亮起大大小小的火光, 越来越多、越来越亮, 即便有的只有巴掌那么大, 但还是义无反顾地闪烁了起来。数不清的火光汇成了一条光河, 高悬于头顶之上,高低错落, 接二连三地绵延向远处更黑的地方。

    神鸟一族, 荣耀不可侵犯!

    黑暗一点一点地被驱散,直到空中火光辉煌、明亮如昼。

    十万神鸟魂断秘境前。

    青鸾展翅,喝道:“神鸟秘境,开!”

    脚下的大地震动了一下,四面八方都起了风,浩浩荡荡,扑面而来。

    一处隐秘的秘境缓缓打开了——

    “殿下, 沈仙君, 各位仙师,快走!”青鸾急促地喊道。

    天上的火光倏地开始像流星一般陨落下去, 虎啸连连, 妖虎他们追杀过来了!

    沈扶玉等人连忙进入神鸟秘境之中, 几乎是同一时间,神鸟秘境关闭。

    神鸟秘境很大, 主体是一片连绵不断的山头, 到处是奇异罕见的神树,蝶蜂灵鸟飞来飞去, 美丽得不可思议。

    只是眼前所有人都无心欣赏这番美景了。

    “十万火光,”凤凰看着秘境关闭的地方,眼眶泛红,一字一顿地开口,“孤要他们血债血偿。”

    他出生在沈扶玉家,对神鸟族没那么重的归属感。即便是后来做了妖主,也对他们口中的荣耀感不屑一顾,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出于责任。神鸟族的荣耀之于他,兴许还不如沈扶玉重要。

    今日的这一幕,方才让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这是他的族人,他是他们的妖主,他们的荣耀那么密切地绑在一起。

    冲天的火光几乎要烧烂他的眼睛,巨大的仇恨与耻辱冲上心头。

    那会儿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词——不共戴天。

    青鸾听见了凤凰的话,轻轻柔柔地笑了一下。她看向远处,深吸了一口气,化作了一只巨大的青鸟,在天上盘亘许久,飞过神鸟秘境的每一处地方,似乎是在回首她所存在的、所为之付出的、所骄傲的、所热爱的每一段关于神鸟族的回忆,末了,她来到西部的山头间,化作了青衣女性。

    山涧起了风,扬起她的裙摆,她执剑放于脖颈处,目光坚定,秘境里的灵鸟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尽数停了下来。

    青鸾存在的时间很长,比剩下的五个护法存在的时间都长。幼时她看长辈辅佐教导妖主,看她们教书育人,直至幼鸟生长为一个可以顶天立地支撑一整个族群的神鸟,“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这便是护法的一生。

    青鸾觉得,护法是很了不起的人,她也想做护法。怀揣着这样的梦想,她没日没夜地努力修炼,比族里的所有人都优秀,直到做到了护法的位置。

    可惜即位那年凤凰蛋却丢了,她只好一边顶着妖虎一族的压力,一边到处寻找凤凰。好不容易找到凤凰,凤凰却因为沈扶玉不愿回来。谁料沈家庄一朝被屠,只剩了沈扶玉一人。为了能让凤凰回来,她撒了谎,说沈扶玉也死了。

    凤凰跟她回来后,她几乎倾尽了全部的心血教导,严厉苛刻到其他五位护法都担心的地步。她知道凤凰挂念沈扶玉,暗地里也叫人调查注意着沈扶玉,不曾想对方居然拜入清霄派,还是个天赋恐怖的剑修,又设计叫凤凰与沈扶玉重逢。

    直到沈扶玉封剑,凤凰和沈扶玉吵架。

    再到眼下……

    青鸾看了眼沈扶玉,最终把目光投向了凤凰所在的地方,她好似化作一座雕塑,望着那边许久,千言万语在脑海中闪过,她缓缓闭上了眼睛,只说了很短的一句话:“但愿我族,永世平安,荣耀无限。”

    锋利的剑锋割破皮肤,鲜血四溅,灵鸟哀鸣不止。

    她的死亡如此轻松,她的生命如此沉重,像无数个神鸟护法一样,她将她的一生,包括她的死亡,尽数奉献给了神鸟族。

    青鸾死后没多久,西边的山头上便出现了一栋华丽的楼宇,金光闪烁,直冲云霄,青色的光点似乎是汇成了一只巨大的鸟,幽幽地飞入神塔之中。

    沈扶玉率先反应了过来,一把拉住凤凰朝那边赶去,清霄派等人跟在他们的身后。

    沈扶玉正要走入神塔之中,却被一道无形的妖力给震开,危楼忙跑过去,接了个正好。

    “师兄!”

    沈扶玉咽下一口血,推开危楼,一撩衣摆,跪了下去:“清霄派沈扶玉,见过各位前辈。凤凰重伤,恳请各位前辈准许他入塔,以求解决办法。”

    凤凰一怔,没想到沈扶玉居然跪得这般干脆利落。他深吸了一口气,走到了沈扶玉的前面跪下,道:“妖族现任妖主凤凰,拜见各位前辈。”

    沈扶玉不可思议地看向凤凰,凤凰性情极傲,要脸不要命的那种,他就是怕凤凰死犟到底才帮他求的。

    凤凰的身形已经有些透明了,声音也很虚弱,但语调平稳,听起来很可靠:“妖虎造反,晚辈愚钝,先失涅槃之火,后失护心翎羽,不敌对方,反被剜了凤凰骨。神鸟族为破万古长夜牺牲十万,青鸾护法为开神塔自刎。我族危在旦夕,还请各位前辈指示一条明路!”

    他说完,郑重地俯身,磕了三个头。

    清霄派的人也跟着跪了下去,请愿道:“还请各位前辈权衡利弊,让晚辈进入神塔,救助凤凰!”

    他们跪得笔挺,微风拂过每个人的发尾。

    半晌,神塔的门缓缓打开了,里面传出一道威严的声音:“凤凰和他身后的那个小子可以,其余人不可。”

    “这……”他们下意识地看向沈扶玉。

    沈扶玉给他们轻轻摇了下头,又给神塔行了个礼:“多谢各位前辈。”

    “沈扶玉!”危楼的语气因为紧张他有些沉重。

    “师兄!”他的师弟师妹也喊。

    这个什么凤凰前辈真会选啊,再把草乌选进去,他们队里的病秧子就集齐了。

    沈扶玉道:“无事,你们安心在外面等着便是。”

    他说完,便同凤凰一并走进了神塔之中。

    他俩刚踏入神塔之中,神塔的巨门当即沉重地关上。里面金碧辉煌,没有楼梯,抬头望去,高得好像没有尽头。而墙壁上立满了牌位,烛火微颤,转眼间,他的面前落了一只红色的凤凰虚影。

    沈扶玉后退一步,行礼:“前辈。”

    凤凰也行礼喊道:“前辈。”

    凤凰虚影飞到凤凰旁看了看,他的翅膀扇动了一下,凤凰便闭上眼睛,昏厥了过去,缓缓倒在地上,变回了公鸡大小般的原型。

    沈扶玉攥了攥手,又松开,没贸然开口。

    他转而又落到沈扶玉前,没什么感情:“神鸟身死,神塔的特殊构造会保留他们的神识,也就是你现在所看见的‘吾等’。”

    意思就是说,他们只是残留的神识而已,并不能给沈扶玉他们提供什么帮助。

    须臾,凤凰虚影又重新说回了凤凰的事情:“他伤势太重,之前一直靠心里的一股劲掉着,才没晕过去。我方才不过输了些妖气,他一放松下来,便晕了。”

    沈扶玉应了一声,他知道,凤凰虚影所言的“那股劲”是他给凤凰说的那句“你帮我教训他们”。

    “但是,”凤凰虚影的语气十分严肃,“他的心魔十分严重。”

    “他确实可以依靠神塔里的涅槃之火浴火重生,只是这火毕竟不是他原生的涅槃之火,抵不过心魔的话,他会被这火反噬,连神识都会被吞噬。”

    沈扶玉的心颤了颤,看向他:“敢问前辈,那要如何破解?”

    凤凰虚影道:“你是剑修,你不懂心魔如何破解?”

    剑修攻击力最强,是所有修士中接触到杀戮最多的,接触得多了,难免受到其滋生出来的负面情绪的影响,比如杀意、傲慢等等,长期以往,便生心魔。

    沈扶玉垂了垂眸,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他轻声道:“回前辈,我封了剑。”

    凤凰虚影的翅膀顿了一下,毫不留情地评价道:“愚蠢。”

    沈扶玉不置可否,这句话他听过无数次了。

    “你一直向上飞去,”凤凰虚影说,“就可以看见涅槃之火。”

    凤凰虚影说完这句话,便消散了。

    一直向上吗?

    沈扶玉抬了抬头,召来清月剑,抱着凤凰向上飞去。

    不知飞了多久,沈扶玉怀里一轻,原是凤凰醒了过来,主动飞了出去。

    沈扶玉这才发现他们不知到了什么地方,一旁是熊熊大火,沈扶玉刚落下没一会儿额头就开始渗出汗水。

    他没管,只是看着凤凰。

    凤凰极好面子,嘴巴又毒又不坦率,其实心思重,爱把事情都往心底藏。沈扶玉本以为当年封剑时自己揭露欺骗他的真相,凤凰会恼羞成怒,会觉得自己一直都在看他的笑话,进而憎恨自己。

    独没想过凤凰会对此愧疚不安,以致念念不忘心生心魔。

    “你走吧。”还是凤凰先说的话。

    沈扶玉看着他,许久,他走过去,轻轻抱住了凤凰,他说:“哥哥。”

    凤凰下意识环住了他的身体,低头看他。

    沈扶玉歪了歪头,笑了一下:“哥哥,你会回来找我吗?”

    凤凰反问道:“你说呢?”

    沈扶玉笑而不语。

    凤凰松开他:“行了。”

    “孤要过去了。”

    沈扶玉看着他,松开了手。

    凤凰冷哼一声,道:“就你眼下这样,孤不回来你再死了怎么办。孤可不想落个保护不了弟弟的闲话。”

    他化作原型,展开火红色的翅膀,回头看了眼沈扶玉,振翅飞入那片火光之中。

    涅槃之火的火势在凤凰加入后明显大了几分,沈扶玉松了口气,把脸上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的液体擦掉,他能做到的也就这样了。

    不知道有没有消除几分凤凰的心魔……但看凤凰的反应,应该是有用的吧?

    他在原地休息了一下,忽然,他的通讯玉石发出了一阵一阵的光晕。

    沈扶玉停了下来,把通讯玉石拿出来,用灵力对接上了。

    入目便是温沨予表情凝重的脸庞:“师兄,他们在烧山!”

    第034章 定风波·十二

    沈扶玉皱了皱眉, 没理解温沨予的话:“谁在烧山?烧什么山?”

    温沨予看起来真的很急,脸都憋红了,也没说出来个所以然。

    “你别急, 我马上出去。”沈扶玉安抚了他一声, 提剑从神塔中飞了出去。

    他落在地上, 其余人并没有像以为那样围上来, 而是各自用通讯玉石联系着什么。

    唯一闲得发困的危楼注意到了, 立刻赶了过来:“仙君!”

    “师兄!”云锦书和温沨予也着急地走了过来。

    沈扶玉看着他们急得泛红的脸,温声道:“别着急, 慢慢说。”

    温沨予先平静了下来, 开口道:“就是你们进去神塔之后,我想着能不能给妖虎下个咒……结果就发现了对方命数似乎是有些不对。”

    正好这个时候有个在外出任务的外门师弟联系了他们:“官兵说圣上要求今日午时一齐烧渠幺山、覃山、燕云山、骨头山、鹿山、临凤山和鹫山。”

    沈扶玉拧了拧眉:“为何烧山?”

    山乃自然之物,且生有生灵无数,贸然烧山乃大忌,重者可能会引来天谴之灾。

    “目前不知。”温沨予摇了摇头。

    云锦书确实表情凝重:“这七座山在舆图上正好是七星连珠之势,午时又是一天中阳气最盛的时候,火烧七星连珠, 必遭天谴。”

    “这是邪术。”

    沈扶玉没想到刚解决完妖族的事情又来了一件事情, 他头疼得厉害,倏地又意识到了, 临凤山, 不就在妖界旁边吗?

    沈扶玉几乎是瞬间就想通了, 他反问道:“放火烧山,是不是同妖虎有关系?”

    “是的。同妖虎签订契约的那个人类, 是当朝国师。这个国师, 是个很厉害的修士,当年沈仙君封剑后, 人间一度推举他为第一修士。妖虎想要妖主的地位,国师想要凤凰骨来连长生不老药,两人一拍即合,签订契约。”温沨予捧着卷轴道。

    “凤凰经过涅槃之火后,又有师兄的相助,妖虎的愿望定不能达成了。而经过涅槃的凤凰骨又比原生的凤凰骨更好,国师许是动了凤凰这根新凤凰骨的主意……”云锦书跟着猜测道。

    危楼抱臂靠在山壁上,奇怪道:“所以,他们弄得这个阵法到底是怎么回事?那老虎想变强,国师想要凤凰骨,弄这个阵法做什么?”

    “妖虎的妖力兴许也是火属性,”沈扶玉倒是有几分猜测,“目前这世上的灵火,凤凰的涅槃之火可称第一,六界三大奇火之一。除了其余两把奇火,无火可以压制。但烧山后,天降天谴,连成的火势会形成神火,天谴之火可压凤凰的涅槃之火。”

    云锦书道:“七星连珠的阵眼在临凤山,天谴大概率会降落在临凤山,是妖界与人界的交界处,妖虎是最方便的。”

    临凤山,顾名思义,就是临着神鸟秘境的这座山。

    说来说去,他们还是在不惜一切代价地想压制凤凰。

    “那这代价也太大了吧,”沈千水不知道何时走了过来,眼眶红红的,“七座山,得有多少动物植物。”

    妖虎不是个好东西,那个国师更是疯了。

    沈扶玉看向云锦书:“如何阻止?”

    云锦书言简意赅道:“用斗转星移的法阵。这火用寻常的水难以扑灭,只有掺了灵力的水才可以。一人在河水处,一人在山边。水穿过阵法时会沾染灵力,是最方便的。”

    雪烟和祝君安走了过来,雪烟率先道:“师兄,我们已经联系好了靠近其余六座山的师弟师妹们。”

    仅靠他们几人,人手是肯定不够的。

    沈扶玉点了点头,叫温沨予把这七座山的地图展开给他看。

    “阵眼……临凤山,交给我。锦书去渠幺山那里,沨予往鹫山,草乌和程余、雪烟、君安、千水分别去往了其余的四座山,和其他外面师弟师妹汇合,两两一组,务必全部扑灭。”沈扶玉吩咐道。

    听见他的话,危楼一愣:“你从阵眼这儿?”

    沈扶玉看了他一眼。

    危楼简直要气笑了,他虽不懂阵法,但也知道阵眼绝对是最危险最重要的地方,沈扶玉还受着伤,守阵眼干什么?

    不止他,其余人也担忧万分。

    “师兄……要不然还是我们来守阵眼吧。”

    沈扶玉摇了摇头,他自然不是乱安排的。那国师明显有备而来,不是个好对付的。这火要掺了灵力的水熄灭,虽然他受伤,但真到了紧要关头,他还可以强行冲破封印,届时他的灵力是绝对可以压倒一切的。

    更何况,凤凰还在这里。

    沈扶玉握紧了清月剑,看了眼远处已经盘亘着的黑云,声音听不出来什么情绪:“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沈扶玉撤回目光,看向其余的人:“好了,快去吧。”

    旁人见他如此坚定,只好点了点头,纷纷去往那些山。

    人走后,危楼已经面色沉如水,他黑着脸跟在沈扶玉身后,这刚养回来一点灵力又得去收拾烂摊子,他搓了搓指尖,开口:“本相真的会屠了他们全族。”

    “别胡来,”沈扶玉见他是真的动了杀心,低声警告了一声,而后才把话题牵回来,“斗转星移,是指将一个事物转移到另一个地方的法阵,分很多个类别。”

    危楼摸了摸下巴:“那要是将本相瞬间移到另一个地方呢?”

    “那也可以。”沈扶玉点点头。

    “那……”危楼拉长了声音,期待地看着沈扶玉,“本相可不可以——”

    “不可以,”沈扶玉已经猜到了他想说什么,冷淡地打断了他的话语,御剑起飞,继续道,“一会儿我会送你去这边最近的河旁,我在临凤山,你在河旁,我俩同时部下法阵,将水移过来。”

    危楼不置可否,只是问:“你的身体。”

    沈扶玉奇怪地看着他:“这是操心这个的时候吗?”

    危楼动了动手指,气得牙痒痒。

    沈扶玉和他在临凤山前落下,山火烧得很凶,灰蒙蒙的雾和势气冲天的火光明暗交错,把半座山都吞灭,山顶处堆积了一大片的沉重黑云,呛人的烟味扑面而来,隐约可以听见山中动物尖叫着逃窜和树木倒塌的声音。

    比想象中的情况还要糟糕。

    沈扶玉不再犹豫,他当即转过身,扯过危楼的手,在他手心画着阵法,一边叮嘱着:“记住,千万不要画错,在阵法运行时,不要走神,和我同心。”

    他画完,又见危楼一脸春心荡漾,说:“仙君,这是你第一次牵我的手哎。”

    沈扶玉:“……”

    见沈扶玉要发火,危楼忙给他把方才的阵法完完整整地画了一遍:“本相会画!”

    沈扶玉的眉头方才松了松,他看向危楼,再次给他叮嘱道:“不要走神,和我同心。”

    危楼应了一声,伸手攥住了沈扶玉的一绺乌发,魔力一闪,他竟割了一段下来。

    “你!”沈扶玉错愕。

    危楼自顾自地用不知从何处掏出来的红绳系在了一起,他勾唇一笑:“同心结,怎么样?够不够同心?”

    “危楼!”沈扶玉气极。

    危楼捏了一下他的脸,立刻原地站好,反而倒打一耙:“好啦心尖儿,快送我去河边吧,还得扑山火呢。”

    沈扶玉气得磨牙,但还是迅速画好了一个阵法,眼不见心不烦地把危楼送去了河边。

    他的耳边一清净,沈扶玉瞬间就冷静了下来,他的通讯玉石发出一阵烫热,他取出来,是云锦书,还有其他人。

    “大师兄!”

    一看见他,他的师弟师妹们便纷纷喊道。

    沈扶玉应了一声,想了想,给远在河边的危楼也开了一个通讯的法阵,这个法阵只能听见声音,看不见人,沈扶玉开好阵法后,觉得以后还是得给危楼一个通讯玉石比较好。

    “心尖儿?”危楼似乎一点也不惊讶这个通讯法阵,相当熟练地喊了一声。

    沈扶玉没应他这一声,只是叮嘱他:“那我们立刻开始?”

    毕竟七星连珠形成了一个阵法,要灭也得同时灭。

    云锦书应了一声,给沈扶玉道:“师兄你那里是阵眼,千万千万不要垮。”

    沈扶玉应了一声,旋即准备好了动作,几乎是同一时间,七个人一并动起了手。

    沈扶玉掌心相对,中间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月白色法阵,这法针转动着,越来越大,沈扶玉灵丹微疼,他咬了咬舌尖,那法阵大过沈扶玉后便径直飞向了临凤山山顶。

    “斗转星移!”

    十四道声音隔着虚空重叠在一起,临凤山上的法阵震动了一下,白光一闪,法阵里开始落下巨大的水流。

    这个法阵过大,沈扶玉徒手实在难以支撑,他画成片刻后便召来清月剑,他转了下手,双手手心朝外,抵在清月剑横着的剑体上。

    好景不长,沈扶玉支撑了没多久,灵丹又开始发出滚烫的痛感,他额头上的冷汗一点一点地汇集流下来,咬牙支撑着。

    若只是寻常山火,这么大的水流也该浇灭了,奈何这是对方专门布置的阵法,这便不是寻常的山火,而是一场斗法。对方估计也有不少人,火势和水势隐约对持住了。

    危楼的状态也不好,他本身就是个魔族,对修真界的阵法就不太精通,更何况他还是个下等魔族,耗出的魔力更是成倍翻涨。

    魔气掀动他的发丝,红绳绑着的地方一晃一晃地,危楼召了剑来,强行提了一下魔气。

    他这里是阵眼,说什么也得守死这里,沈扶玉咬了咬牙,不顾灵丹的灼烫感,强行输着灵力。

    他眼前发黑,嘴角缓缓溢出了鲜红的血液。

    不止他,其他人也不是很好,池程余一直觉得自己的天赋虽然没有强得如大师兄那般惊天动地,但怎么着也得算是个百里挑一的天才,他还是第一次有这般灵力干涸被反噬的感觉,灵丹传来细微的痛苦,池程余想到草乌那个死人就在下面坐着一点力都不用出,更烦了。

    倏地,他的肩上搭上来一只带有草药味的手,不停地给他输着灵力,草乌终于慢吞吞地回过神来了:“六师弟,我来助你……”

    雪烟立于半空中,手指不停地拨弄着古筝的弦,她额头的冷汗落到琴上便被震开,她咬了咬牙,恨不得再长出来十二只手一并演奏。

    温沨予的卷轴在空中快翻飞成了帷帐,他一刻也不敢停,他主修算卜,灵力算是所有师兄弟中最差的,大师兄便给他分了一个最轻松的山,若是这样也撑不下来…

    温沨予闭了闭目,压下灵丹泛起的痛苦,继续传送着灵力。

    祝君安和沈千水的状态差不多,她俩一个是工艺修一个是御兽灵师,灵力输出久了,难免觉得吃力。

    唯有云锦书状态还算游刃有余,但他神情沉沉,一点也不敢松懈。

    沈扶玉只觉自己的灵丹要碎了,他抿着唇,死盯着面前的法阵,若是再强行冲破一次法阵,必定伤及寿元,更差些,难保伤及性命。

    凤凰不知何时才能涅槃重生,沈扶玉手掌发着抖,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太疼了,自灵丹传来的灼热疼痛感一点一点地渗透了他的每一处血液,沈扶玉呼吸急促不稳,眼前的事物都有些模糊起来。

    他咬破了舌尖,清月剑的剑光变得黯淡了一些,不能再拖下去了,沈扶玉舔掉嘴边溢出的鲜血,冷静地想,他必须再强行冲破一次封印。

    第035章 定风波·十三

    “沈扶玉!”危楼的声音从阵法里传来, 听起来也有些虚弱疲倦,他像是知道沈扶玉想要做什么似的,咬牙切齿的语气中带着些许颤抖, “你不能!”

    沈扶玉自不会听他的, 他正欲强行催动灵丹, 就在这时, 沈扶玉的手腕上缠了一条白色的丝线。

    这丝线极细极白, 若非过于熟悉,沈扶玉眼下的状态根本发现不到。沈扶玉一愣, 险些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不止是他, 其余师弟师妹的手腕上也落了缠了一条。

    这丝线好似将他们串联起来似的,又像是无声的助力,登时打破了沈扶玉这边和国师那边法阵的僵持局面,汹涌澎湃的河水几乎要扑灭灼热的火焰。

    沈扶玉手颤了颤,他闭了闭眸,将疼出来的眼泪尽数逼落,再睁眼时, 眼前一片清明, 他手指微动,一只手熟练地将白线缠到自己的五指上, 白线上的灵力似乎顿了一下, 旋即更加猛烈地传了过去, 清月剑的剑光霎那间白得刺眼。

    眼见着山火将灭,倏地, 那火焰竟是往高处跃了好几里, 沈扶玉等人被国师那边突然爆发出来的灵力反压了一把,沈扶玉、池程余和温沨予纷纷吐出一口鲜血, 雪烟的古筝断了弦,她一手输着灵力,一手召来琵琶继续抵抗,祝君安和沈千水被掀出去好几尺,沈千水那边的山上隐约可听见动物的哀鸣声。

    云锦书忙隔空补上祝君安和沈千水的阵法,他一下子支撑三个阵法,实在受不住,一边三倍地输着灵力一边崩溃地喊:“书里可没教我这个啊啊啊!”

    祝君安和沈千水忙重新接过来这个阵法。

    就连白线上的灵力也弱了好多。

    “师兄!”云锦书崩溃地给沈扶玉喊道,“这种对抗性的阵法一旦输了我们都会受到反噬!”

    最糟糕的是,妖虎族赶到了。

    远处隐约传来妖虎的呼啸声,其他人那边也出现了一些妖兽。

    “沈仙君,好久不见。”虎王带着数千人躲在另一边,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

    这种对抗性的阵法,他没法插手。但看沈扶玉的状态,他也不需要插手了。只消等待他们输了之后过去赶尽杀绝便是。

    沈扶玉已经无暇顾及虎王的存在了,他看着眼前的山,耳边耳鸣不断,什么也听不清,他视线模糊,但还能看见山上不停烧断倒下的树木,着火的树干压在慌不择路的兔子、小鹿、野鸡身上,动弹不得的生物只能发着哀鸣声被火焰吞没,被黑烟遮挡了路线的鸟飞不出去这片地方,仓惶间撞死在了树上……

    大火烧山,生灵涂炭。沈扶玉喉结动了动,眼眶中渐渐淌出来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他自幼修行,正是这不会言语的天地万物给了他无数灵气,如今它们在悲鸣,他却一点也救不了。

    沈扶玉痛苦地呜咽一声,他的五感都在渐渐消退,灵丹迅速转动,可他剩下的灵力已经不足以冲破封印了,悲哀将心脏坠得好痛。沈扶玉喉间一痒,竟是又重咳出了一口鲜血,而他的眼前也猛然多了一层鲜红的眼色,他方后知后觉,原是七窍流血了。

    他眼前还是烈火烧山凄惨的景象,他耳旁还是生灵逃窜的悲鸣声。

    到底要怎么做……沈扶玉眼泪混着鲜血顺着消瘦的脸颊缓缓流下,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救你们?

    沈扶玉的灵力已经枯竭,透支给阵法的每一丝灵力都是他的生命力,他的发丝末梢已经出现了些许白色。

    他喘着粗气,已经什么也感受不到了,他好似陷入了一片漆黑的混沌中,只知道不停地给阵法输着灵力。迷蒙中,他隐约听见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

    而后刮起了风,微风携带着一股纯粹的灵力从他的四面八方输入他的身体中,这股灵力又纯粹又温柔,轻而易举地抚平了他灵丹的疼痛。他好似落入了一个轻飘飘的、柔软的巨大怀抱,似乎是这股柔风构成的。

    柔风擦去了他眼角的血泪,将他苍白的发丝重新变得乌黑发亮,连他强行冲破封印的伤都被治愈。

    沈扶玉睫毛颤了颤,这股灵力太强大、太纯粹,不像是修士所具有的。

    他看向烈火灼烧着的临凤山,不可思议地轻声开口:“山神?”

    似乎是为了回应他一般,微风撩过他的发丝,又给他了些许灵力。

    沈扶玉深呼吸了一下,调整灵息,他掌心的灵力闪动着耀眼的光亮,再次打出去的时候,那阵法瞬间明亮了些许。他这里是阵眼,他强大起来,其他人那里顿时轻松了许多。

    微风携带着灵力一直围绕着沈扶玉的身侧,沈扶玉许久没有这般灵气围绕的感觉了,他身姿轻盈,几步越到阵法旁边,微风绕过他的发梢,连着他的衣袍都轻轻抖动。

    微风绕过他的手腕,一股巨大的灵力自沈扶玉手中爆发而出,临凤山上的阵法一震,倾泻而下的巨大水流顷刻间压灭了那股火光,水流所到之处,烧焦、烧塌的花草树木开始重新焕发生机,死去的生物迷茫地摆了摆脑袋,一头雾水地站着看来看去,黑云散去,挡住的阳光重新落下,万物都散发着重生的光泽。

    虎王震惊地喃喃道:“怎么可能……”

    他回过神,一咬牙,看向一旁的臣民:“等他放松下来,杀他个措手不及!”

    沈扶玉落在地上,那股围绕着他的微风便散去了,六界之中,神界居于最高位,掌管五界,从不插手其余五界的事情,山神归属于神界,不知为何会帮助他。

    “大师兄你……”云锦书目瞪口呆地回过神,“你好牛啊!”

    “不是我,”沈扶玉笑笑,“是——”

    他一句也说不出来,沈扶玉意识到了,山神不愿暴露自己的行踪。

    恰好这时危楼从阵法里跑了回来,他看见沈扶玉,近乎是冲上来就把他抱到了怀里,看上去倒像是危楼打断了沈扶玉的话语。

    危楼咬了咬牙,抱着他的手收得很紧,还带着些许颤抖,沈扶玉睫毛颤了颤,断掉了和云锦书他们的联系。

    “沈扶玉……”危楼又气又怕,咬牙从嘴里吐出来他的名字。

    沈扶玉隐约明白他在生气什么、害怕什么,他拍了拍危楼的肩膀,道:“我好好着呢,比阵法前还好。”

    他这话说得确实不假,山神的灵力修复好了他干涸的灵丹,他好得很。

    危楼身形顿了顿,忙检查起来沈扶玉,他的眼中猩红一片,沈扶玉愣了一下,倏地发觉危楼的眼睛并非情绪使然,而是确确实实地变成了红色。

    象征着魔界绝对实力巅峰的红色眸色。

    亮红色的、自带威严的。

    属于魔尊的。

    沈扶玉早有猜测,如今也算得到了印证,只是看样子危楼并不知道自己眼睛的伪装已经掉了,还盯着沈扶玉看。

    “不好了就晚了。”危楼松了口气。

    沈扶玉再看过去的时候,危楼的眼睛又变成了那片灰白色,同时,他身上的轻盈感也消失了,似乎是山神离开了。

    “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帮助了你?”危楼思索了一下,主动询问道。

    “嗯,”沈扶玉应了一声,“是山神。”

    他愣了一下,才发觉山神允许自己把这件事给危楼说,危楼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那么,帮助本相的就该是河神咯?”

    沈扶玉眸光微动,把清月剑收回来,转头看向他。

    危楼便把一切都给他说了。

    和沈扶玉差不多,危楼也是在魔力快干涸的时候被一股微风帮了忙,那微风冰冰凉凉的,眼下想来许是河神自带的河水。

    “无功不受禄,”危楼舔了舔牙,看向沈扶玉,“他俩为什么帮咱俩?”

    沈扶玉看了眼临凤山上盘旋的鸟儿,那小鸟叽叽喳喳地飞出山外,又扑扇着翅膀飞了回去,他的眼中染上了些许笑意,还是当时给孔雀的回答:“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他们不是在帮他们,而是在自救,也是在惩罚国师。

    “那为什么只帮咱俩?”危楼不依不饶。

    他俩所在的临凤山是阵眼,自然要帮他俩。沈扶玉还没给危楼开口解释,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临到心头。

    果不其然,只听危楼得意洋洋地开口:“定是他俩也认同我们天生一对!”

    沈扶玉痛苦地闭了闭眼,他就该知道的,危楼追着询问的时候他就该知道的。

    沈扶玉蜷了蜷手,本想开口警告危楼不要胡言乱语,却感觉手心被什么勒了一下,他怔愣了一下,抬起手,原是方才缠在手上的白丝还没有掉落。

    他手指微动,沉默半晌,还是把它收了起来。

    危楼好奇地凑了过去:“这是什么?”

    “没什么。”沈扶玉淡定自若。

    危楼眯了眯眼:“这是谁的东西?”

    沈扶玉抬脚往神鸟秘境走去:“跟你没关系。”

    危楼心碎了一地,大声质问:“你是不是背着我有了其他人!”

    沈扶玉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危楼摸了摸鼻尖,冷哼一声,看向别处:“本、本相就随口一问,本相自然相信你!”

    沈扶玉没说话,危楼立刻追到他旁边,手里变东西哄他玩。

    沈扶玉简直要给他烦死了,倏地地面剧烈地震动了起来,他尚未反应过来,整个人就开始往旁边栽,正好让危楼抱了个严实,危楼一笑:“投怀送抱?”

    他话音刚落,自己也没站稳,扑通一下抱着沈扶玉摔倒在了地上。

    沈扶玉:“……”

    危楼闷哼了一声,下意识把沈扶玉整个人都搂怀里,给沈扶玉当了个人肉垫子,沈扶玉撑着危楼的胸膛起来,对方这种几乎下意识的动作让他一时失语:“你……”

    他撑在危楼的胸膛上,能感受到危楼的心脏在有力地跳动。

    危楼握住他的手腕,率先问道:“受伤没有?”

    沈扶玉摇摇头,危楼从地上坐起来,看了看他的掌心,还有暴露在外面的皮肤,确定没有任何擦伤扭伤后,才松了口气,又换上了平日里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还好没受伤,不然心疼死我了。”

    沈扶玉脸微红:“胡说什么。”

    危机突起,危楼眼光一凛,抱着沈扶玉就地一滚,起身时原来他俩在的那处已经多了一团熊熊的烈火。

    “沈扶玉,”虎王带着人团团围住了他们,“拿命来!”

    危楼简直要气死:“阴魂不散。”打扰旁人调情,离死不远了。

    妖虎等人却不这么想,他们一拥而上,各种妖力、攻击便招呼在了两人身上。

    沈扶玉和危楼一齐抽剑,背对背站着,很快便和对方战成一团。

    沈扶玉一剑展开涌上来的妖兽群,身后剑风凌冽,似乎已至后心处。

    危楼震声:“沈扶玉!”

    千钧一发之际,远方神鸟秘境传来一声凤啼,清脆嘹亮,直入人心。

    第036章 定风波·十四

    好疼。

    火好大, 烧得凤凰全身各处都疼。他的意识都有些消散了,迷蒙着就要沉到最下面去。

    “哥哥。”

    他听见沈扶玉的声音,他勉强睁开眼去看, 看见了沈扶玉落寞的表情:“你已经抛弃我两次了。”

    凤凰呕出一口血来, 他想解释什么, 但是听起来就像是在狡辩。

    身边的火烧得越来越大, 眼前跳跃着巨大的火光, 耳旁也是火焰燃烧的熊熊声音。

    红得几乎泛金的火焰交缠,凤凰又听见沈扶玉的声音。

    这会儿小了些, 好像就六岁, 躲在家里哭,小声地喊着“哥哥”。

    凤凰连应了好几声,沈扶玉好像完全没有听见,还是自顾自地哭,小声道:“哥哥,爹娘都死了,你在哪里呀?”

    凤凰心口一疼, 什么也说不出来。

    火光跳跃得太厉害, 好似要烧到他的骨子里,把他的骨头和血尽数烧软烧烂。

    他好像能看清楚点东西了, 但是心却一点一点凉了。

    那是十八岁封剑后的沈扶玉, 他默不作声地把被打飞的清月剑捡回来, 有人嬉笑着问他:“沈扶玉,你怎么这么弱了呀?”

    沈扶玉看着手里的清月剑, 什么也没有说, 听见别人的嘲笑他也只是回之淡淡的一个笑容,然后再背着剑走远。

    凤凰心火陡升。

    “哥, 我好疼……你帮我教训他们。”

    他听见沈扶玉虚弱的声音。

    好。

    凤凰应了一声,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火便又大了些,似乎想把他吞噬。

    凤凰一咬牙,猛地展开翅膀——

    他不能死。

    他是沈扶玉的哥哥,只要他在,沈扶玉就永远有一处庇护之所可以去。

    他看着沈扶玉吱吱歪歪地牙牙学语,摇摇晃晃着学习走路,他看他乖巧撒娇,看他意气风发,也看他身陷囹圄最终封剑。当年他常在沈扶玉以原型出现,不过是希望沈扶玉能够在一成不变的红色幼年凤凰的身影上记起来什么。

    他不过是想听沈扶玉再喊一声:“哥哥。”

    沈扶玉是他,刚破壳时、自己都弄不清楚自己的事时认下的弟弟。

    凤凰是世间仅此一只的凤凰,沈扶玉满村被屠,他们皆是孤孤单单,却凭借幼年时那短短几年的光阴,产生了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羁绊。

    他们是兄弟,是彼此的亲人。

    只要他还在,就谁也不能欺负沈扶玉。

    身上传来的疼痛深入骨髓,凤凰忍无可忍地抬首啼鸣一声,涅槃之火愈发灼热猛烈。凤凰眼眸中的火光却越来越亮,身上的翎羽开始泛发光泽。

    他绝不会命丧于此!

    他是妖族的妖主,是沈扶玉的哥哥。

    区区涅槃之火,左右不过一介死物,怎奈他何?!

    这一声凤啼像是什么召唤,无数的凤凰虚影涌现出来,绕着神塔中心盘飞,他们逐渐变成一道漩涡。

    凤凰虚影越转越快,渐渐融合在了一起,天地间都织成一片绚丽的红色。不知道是哪道虚影率先发出了一道泣鸣,引起了此起彼伏的凤凰啼鸣,一声一声,悲壮惨烈,响彻于天地之间。

    神塔中间摆着的牌位开始一个一个地化作金光散去,凤凰残影织成的一片火红不停往下压,越往下火红色越小,而空中的金色星点却不停地增多,一点一点地飞去天上。

    无数只神鸟的神识湮灭,换一只凤凰浴火重生。

    神圣又悲壮,美丽而残忍。

    金光粼粼中,凤凰残影化作了一枚火红色的护心翎羽,护心翎羽的四周都闪烁着金色的光芒。

    凤凰的翅膀彻底展开,他身上的火焰比涅槃之火还要热烈明亮,他腾空而起,旋于神塔上空。

    那支护心翎羽轻轻地落入凤凰的身上。

    像是火星落入了油桶里,以凤凰为中心,一瞬间掀起了熊熊烈火,火舌汹涌,冲破了神塔。

    火光冲天,几乎要把天空烧出个洞来。

    妖虎原本抓向沈扶玉后心的利爪当即停在了不足一指的距离。

    他动弹不得。

    与此同时,其余的妖兽也像是受到了什么震慑般,僵在原地,身体微微发颤。

    一阵狂风袭来,将他们尽数掀飞出去。

    妖群狼狈地落在地上。

    沈扶玉的头顶突然降临下来一片阴影。

    众目睽睽之下,凤凰盘旋于沈扶玉之上,展开燃着火光的羽翼,遮天蔽日。

    ——凤凰浴火,涅槃重生。

    狂风越来越大,刮得人几乎站不住。凤凰什么话都没有说,脚下的妖族却纷纷颤抖着身体化作了兽形,匍匐在地,本能地服从于他。

    妖主凤凰,威严如此。

    无声的威压在空中蔓延开来,直到快有妖受不住,凤凰才冷冷地开了口。

    “伤我族人,带头谋反。”

    他话音刚落,四支燃着火的翎羽破空而去,穿入虎王的四肢之中,将他钉在了地面上,虎王闷哼一声,没有反抗。

    紧接着,那翎羽上的火势便大了起来,却只烧妖虎的四肢,冷热交替,妖虎面部疼得扭曲起来。

    “勾结外族,布阵烧山。”

    凤凰说完这句话,看了眼沈扶玉,再次看向妖虎时,目光更沉了一些。他抽出护心翎羽,轻声道:“去。”

    护心翎羽飞速而去,所到之处的空气都灼热起来,它在空中划出一道火红色的痕迹,最终没入了妖虎的丹田之内!

    妖虎嘶吼了一声,嘴里喷出一口鲜血来,磅礴的妖力将护心翎羽震开,沈扶玉心道不好,当即开出一道结界来,将自己和危楼罩住。凤凰张开翅膀,将妖虎狂躁的妖力尽数挡下。

    一阵混乱后,原地只剩了一只虚弱的老虎。

    凤凰这次没说话,只是又看了沈扶玉一眼。

    沈扶玉无奈地回之一笑,凤凰废了妖虎的妖丹,摆明了是替自己报仇。只是众目睽睽之下,他不好意思说。

    危楼附到他耳边,酸酸地开口:“好看吗?”

    沈扶玉:“……”

    危楼轻啧了一声,原本他想处理这只妖虎的,不曾想让凤凰抢先一步。

    见凤凰似对妖虎起了杀心,沈扶玉忙御剑赶到他身边:“等一下!”

    凤凰:“……”

    他烦不胜烦,动作却是停了下来,看向沈扶玉:“别告诉孤你的仁慈心又开始作祟了。”

    沈扶玉摇了摇头,御剑来到妖虎身边,问他:“妖虎,为何国师如此执着于长生不死?”

    前朝积贫积弱,大旱又多,那几年百姓实在民不聊生,当朝天子揭竿起义推翻前朝后,这才好了些许。

    相斥草有凝神固魂、延长寿命之效,当朝国师又夺取凤凰骨来炼制长生不老药,若说这两件事没什么联系,沈扶玉实在不太相信。前朝末年百姓过得太苦了,好不容易迎来的安居乐业,沈扶玉不能让国师毁了。

    妖虎抬了抬眼皮,他妖丹已碎,苦心谋划多年的计划彻底失败,昔日战胜的景象仿若黄粱一梦,而今梦醒,一时神情恍惚,不知身处何处,也听不清旁人在说什么。

    想来也是,凤凰不在的那六年妖虎威风凛凛,是平辈中最卓越的存在;可是自从凤凰回来后一切便变了,妖族太子就是妖族太子,血脉带来的天赋与压制不是妖虎努力便可超越的,凤凰同修真界第一剑修签订契约后更是风光无限。

    嫉妒叫妖虎失了头脑,以至沈扶玉封剑后,国师一来找他他便同意签订契约了。

    超过一直压在自己上面的假想敌真好啊,妖虎眯了眯眼,他的妖力在急速地流去,想来不久就会因为重伤而亡。

    “胜负乃兵家常事,”妖虎没有听清沈扶玉的问题,自然也没有回复他,他嘴角溢着鲜血,一字一顿道,“至少我赢过。”

    神鸟一族没落了好几辈,动过谋反心思的妖族不止妖虎,妖虎不觉得自己谋反输了有什么可耻的,更不会比表面忠心耿耿背地里不服辱骂的那群妖族差。

    他的野心光明磊落。

    沈扶玉眸光微动,也没说什么,只是重新问道:“妖虎,国师为何执迷于长生不死?”

    妖虎这回听见沈扶玉的话了,他看向沈扶玉,又想起来沈扶玉月光下的那一剑来,剑意凌冽,仙气外露,是比凤凰还恐怖的天赋。他咳了一声,只道:“不知。不是所有妖与人的契约,都是出自感情签订的。”

    他同国师,左不过是互相合作与利用。

    沈扶玉看了他一眼,并不意外自己会得到这个答案。妖虎此人自尊心很强,从青鸾的寥寥几句的描述来看,他野心极强,兴许国师在他心里不过一把好用的剑,自然不会对国师产生多大的忠诚感。

    沈扶玉看了妖虎一眼,转身离开了。

    他重新落回结界里,危楼还在看着妖虎,他嗤笑一声,给沈扶玉道:“他算哪门子赢了,不过趁虚而入罢了。”

    若不是这妖虎发癫,沈扶玉根本不会来这一趟,自然也不会受伤,那死鸟也不会黏在沈扶玉身边。

    沈扶玉没说话,只是轻声道:“立场不同,何须争辩。”

    凤凰见沈扶玉去了安全的区域,这才缓缓地、一字一顿道:“伤我亲人,不共戴天。”

    凤凰仰头啼鸣一声,尖锐刺耳,他胸前的火焰随着啼叫声急速汇集成一个明亮灼热的火球,收声时箭一般刺向趴在地上的妖虎。

    妖虎缓缓闭上了眼睛,这一刻,他和他所有的野心勃勃、嫉妒不甘、遗憾不舍以及血汗泪水尽数化作了火焰烧尽后的一抨灼热的骨灰。

    烈火跳跃,火光倒映进凤凰的眼睛里,凤凰静静地看着,随着妖虎的死亡,所有的事情都该翻篇了。可是他还是在这片火光中,隐约看见了六大护法的身影。

    他们一如既往地低垂着头,尤其是青鸾,青鸾黑白相间的发丝一丝不苟地扎着,她慈祥又不容置喙地喊:“殿下……”

    凤凰眯了眯眼,他不知他们会对他的这番行为做如何的评价,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罢了,凤凰翅膀一扇,卷起的烈风把妖虎的骨灰扬散于天地之间,好似扬散了许多复杂不得解的负面情绪。

    至于其他妖兽么。

    凤凰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道:“自刎吧。”

    那般低等的妖族,还轮不到他亲自杀。

    十万神鸟也是自燃,就当一命偿一命了。

    这场面毕竟血腥了一些,凤凰不知为何不愿让沈扶玉看见,就把他送回了秘境神塔那边。

    沈扶玉拧眉思索着国师的事情,嘴里忽地一甜,他下意识抬头,是危楼给他塞了块桂花糖。

    “又皱眉,”危楼笑着开口,“惯会惹本相心疼。”

    “危楼!”沈扶玉又羞又气。

    危楼还没说什么,凤凰便赶来了。

    凤凰无视掉旁边的危楼,只看着沈扶玉,道:“孤想同你谈谈。”

    危楼看向沈扶玉,十分自觉:“那本相去秘境外面等你。”

    他倒不怀疑沈扶玉会和凤凰有什么,毕竟凤凰这只鸡又丑脾气又差,他家仙君才看不上呢——能入得了沈扶玉眼的只有他!

    沈扶玉微微点头,温声道:“谢谢。”

    危楼闷笑了一声,伸手点了一下沈扶玉的鼻尖:“本相不需要你说这些。”

    沈扶玉被他猝不及防的这个动作弄得不好意思,嘴里的桂花糖还泛着甜味,他偏了偏头:“别动手动脚的。”危楼哪来那么多小动作。

    危楼捻了捻指尖,见凤凰的脸色越来越差——这火鸟生起气来太容易发现了,虽不说话,但是头顶滋滋冒着的火尽数可见。危楼心情颇好,哼着小曲离开了。

    神塔前一时只剩了沈扶玉和凤凰。

    他受伤的时候沈扶玉还能像小时候那样同他聊几句,眼下两人都清醒着,沈扶玉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沈扶玉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凤凰无声地看着他,沈扶玉知道他的臭脾气,主动走了过去。

    他原以为凤凰会问他为什么闹掰了还来这,为什么要救他帮他之类的犀利至极的问题,不料凤凰率先开口的第一个问题竟是:“那个魔族是谁?”

    第037章 定风波·十五

    干巴巴的语气将他对沈扶玉的担心尽数掩盖。

    沈扶玉毫不在意, 他熟练地尽数拨开,将凤凰的担心收下,将开口时却熄了言语。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和危楼非敌非友, 非亲非故, 在危楼那儿自己是他认定的未来的道侣, 可是在自己这儿, 他不知道危楼是他的什么。

    半晌,他也只能道:“他是危楼。魔族的‘五相’之一。”

    “嗤, 魔族已经没落到下等魔族也能做魔相了?”凤凰嗤笑一声, 扇动翅膀,落在了沈扶玉的旁边,像许多年之前一般,熟练又生疏。他体型很大,在沈扶玉旁边的时候好似一座毛绒绒的大房子。

    这栋毛绒绒的大房子替沈扶玉挡了许多年的风雪,为他充当了好些年找不到客栈时的落脚地。

    凤凰会化人形,化人形后妖力还会更上一层楼, 但是它在沈扶玉面前很少化, 顶多变小一些,跟沈扶玉幼时那般小, 像只火红的鸡。

    沈扶玉随口应了一声, 没把危楼可能有另一层身份的事情说出来。

    他俩之间又陷入了一阵沉默中, 这是以往从来不会发生的事情。以至于沈扶玉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沈扶玉,”末了, 还是凤凰主动打破了沉默, 他低头看向沈扶玉,“你过得好吗?”

    凤凰其实有很多话想同沈扶玉说, 也有很多问题想问沈扶玉,但是那么多话、那么多情绪、那么多分离的日子,最终也只不过凝成了短短的“你过得好吗”五个字。

    说来说去,他只是想知道,沈扶玉过得好不好。

    沈扶玉偏头看向他,他垂眸沉思了半晌,倏地轻笑了一声,抬起手摸了摸凤凰的脑袋,果不其然,凤凰头上窜出一些火光:“沈扶玉!”

    沈扶玉收回了手,温声道:“后来我独自去处理了一个任务,那个村子出现了僵,我去的时候,看见一个小孩正在努力捂着另一个幼童的嘴巴,不让他哭闹惹来僵。”

    他没挑明是哪个后来,但凤凰就是知道,沈扶玉说的是他走之后的后来,那时姜应也走了,是只剩了沈扶玉一个人的后来。

    沈扶玉抱着剑,看向不远处,他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眉眼间温柔缱绻,好似春日缓缓盛开的桃花:“他们很明显是兄弟。我去处理僵的时候,就想,要是我哥哥在就好了。”

    沈扶玉重新把目光放在了凤凰身上,凤凰头顶的火已经熄了,眼中一片复杂,没言语,只默不作声地看着沈扶玉。

    “后来下了大雨,不过还好,我遇到了程余。”沈扶玉笑笑,有些事实被他一笔带过了,他当时刚封剑,遇到的僵又是个厉害的,处理完精疲力尽,晕倒在了村外,那时下了大雨,是程余把他捡回来的。

    谁料凤凰竟是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什么也没说。

    “啊对,你不认识程余,”沈扶玉眯了眯眼,努力回忆了一下,“当时你们离开的时候……对,当时内门只有我们。草乌他们都是后来了。”

    凤凰闷了一会儿,倏地道:“沈扶玉,你怎么一点也没变。”

    沈扶玉的话头一下子就被掐死了,他的声音哑了哑,不知道该说什么。

    “也不是,”凤凰变回了沈扶玉熟悉的小巧的模样,扇着翅膀比量了一下,得出了结论,“你长高了。”

    你长高了。

    好平凡的一句话,惹得沈扶玉鼻头发酸。

    凤凰虽然死要面子还臭脾气,但说起话来向来滔滔不绝,尤其是在教育沈扶玉这方面,他可以从白天说到黑夜:“你怎么还是跟之前一般又蠢又执拗,你空长个子不长脑子的吗?青鸾让你救我你就救呀?那妖虎带着那么多人都来了,你不会先跑吗?你……”

    凤凰哽了哽,闭上嘴,堵住了自己哭腔,随后又闭上眼,把眼泪也堵住了。

    沈扶玉笑了一声,把掌心放在了他的头顶上,凤凰不喜欢别人摸他的头,每次沈扶玉摸,他总要生气,沈扶玉撤回手之后头顶上的火总是久久不灭,说沈扶玉下次再摸就喷火烧坏他的手,然后就有了无数个下次。

    导致沈扶玉好一阵子都以为凤凰是嘴硬心软的脾性,直到目睹了旁人尝试碰凤凰被他当真吐火烧了之后,沈扶玉才知道,凤凰不是嘴硬心软,是因为自己是他的例外。

    “你再摸孤的头,孤就烧你的手,”凤凰哽咽着声音骂他,又道,“沈扶玉你脑子有病吧,你到底什么时候能改改你那个舍己救人的烂脾气,你那封印那么好解的吗你就敢强破封印……”

    “我救人,是因为我是剑修,我本身就有这个责任,”沈扶玉说完,果不其然收到了凤凰又气又恼的眼神,他笑笑,继续道,“可是我救你,是因为我一定要救你,无论是什么情况,我永远都会不顾一切地去救你。”

    凤凰甩了甩羽毛,没好气道:“哪来那么多永远。沈仙君嘴皮功夫见长。”

    “是的,”沈扶玉莞尔道,“没有那么多的永远。永远只有在亲情面前,才作数。”

    凤凰动作一顿,缓缓扭头看向沈扶玉。沈扶玉坦坦荡荡地带着笑意同他对视。

    沈扶玉说:“哥哥,你哭了哦。”

    沈扶玉无奈地笑了笑,他过去那么多年都没有见过凤凰哭,重逢这几日倒是见了个齐全。

    “你少管我。”凤凰一边哭一边没好气地反驳着。

    沈扶玉莞尔一笑:“哥哥。”

    凤凰轻哼了一声,算是答应他。

    沈扶玉在靠近他的地方坐了下来,凤凰沉默了许久,才重新缓缓开了口:“孤不喜欢青鸾。”

    沈扶玉垂了垂眸,凤凰毕竟亲眼看见了青鸾自刎。他知道凤凰肯定会有很多话想说,故而没接话,只是安静听着。

    “青鸾……”凤凰眯了眯眼,思绪似乎跑到了很远,“她总是在管着孤,孤做什么事情她都要说,要思考是不是有利于孤修炼的、是不是有利于神鸟一族的荣耀的,包括孤跟谁来往过,她也要反复叮嘱。”

    “孤当时以为你已经死了,那个魔修被关在清霄派里,孤多次想去清霄派杀了那个魔修,青鸾不让,说这样可能会同清霄派闹掰,不利于妖族发展之类的。她后来又骗孤那个魔修被清霄派杀了,孤不信。孤逃跑过,她便把孤抓回来,关着。

    她连同其余的五个护法一并警告孤、拦着孤,后来她主动找到孤,要孤去签订契约……后来才发觉,原来她知道你天赋异凛,所以才专门去找的孤。”

    “后来你封剑,青鸾又开始在孤的耳边念叨,要孤离开你,重新找个主人签订契约。”

    凤凰不说话了,提起来这些事情,他还是恨,他恨青鸾,恨青鸾如此掌控他,将他的一举一动都对照着她所刻画的标准一一分析解读。

    凤凰转头看向沈扶玉:“孤不是想推卸责任,孤当时抛弃你是有孤的不对……”

    沈扶玉冷不丁地打断他,问道:“然后呢?”

    凤凰一愣:“什么然后?”

    沈扶玉无奈地笑了笑,声音温柔:“若青鸾只是这般招你恨,你根本不会同我说,我想,她肯定做什么事情,让你没办法对她恨得彻底。”所以才会这般纠结,才会这般痛苦,将自己剖析给他看。

    凤凰看着他,半晌,他偏过了头,那边是神鸟秘境的最西边,也是青鸾自刎的山头,他眨了眨眼,眼中似乎有些干涩,嗓子听起来也不太舒服似的:“是……”

    凤凰这个妖主当得并不算好,再加上沈扶玉封剑,所有人都在议论纷纷,觉得不要再白费功夫了,这几年兴许不会再有飞升的了。他们苦口婆心地劝青鸾,要她放弃凤凰,等待下一只凤凰的出生。凤凰生于天地之间,不需要□□就可以有新的凤凰蛋,只是日子久一些。

    他们劝青鸾的时候,凤凰正好要进门,他听着,他缓缓攥紧了手,冷冷地扯了一下嘴角,那太好了,他巴不得赶紧离开这里。

    青鸾久久没有说话,直到最后,她才道:“殿下就是殿下,我永远效忠于殿下。”

    其他人一见青鸾如此执迷不悟,连忙继续轮番上阵软硬兼施,青鸾一一挡下。凤凰在门外听着,觉得这个场景像极了青鸾劝自己的时候,只是眼下被说教的变成了青鸾罢了。

    滑稽又好笑。

    可是凤凰却笑不出来,原来青鸾也压力好大啊。

    有那么一瞬间,他眼前闪过很多个画面,是他刚来妖族被人挑衅欺负时青鸾急冲冲赶来斥退旁人,又关心安慰他的画面,也有青鸾哄他开心俯首做小的画面,妖族的第一大护法,学会了讲故事、做点心、裁新衣……

    他看着她在为难与保护自己中渐渐白了头发、生了细纹、弯了背……

    他憎恨着青鸾对自己近乎疯狂的掌控与说教,又感恩着她对自己无私认真的教育与照顾,他恨她恨得不彻底,敬她也敬得不彻底,青鸾的好与坏像是两座大山一般将他牢牢夹在中间,让他连呼吸都困难至极。

    如今青鸾自刎,那两座大山仍将他困于夹缝中,他不知道自己是要因为失去了她而悲痛哭喊,还是要为了自己失去束缚而松一口气。

    “但是……”凤凰开口,“他又不是孤的亲人。”

    这般爱恨交织的情感,凤凰也曾在许多父母与子女身上见过,相似,却不一样。

    他和青鸾,好像还没到达那个程度。

    沈扶玉静静地听了一会儿,道:“我刚来清霄派的时候,特别害怕。”

    那会儿沈扶玉才六岁,什么都没有,只有两把据说还不错的剑。

    他一来就被收做了内门弟子,他的五位师尊:知尘,平日里最爱逗他玩,但是教习剑法的时候又异常苛刻,有一招出不对就要顶着大太阳练百余下,沈扶玉也隐约有些怯他;知允脾气温柔,沈扶玉最喜欢他,但是经常游山玩水,不在派里;知微是唯一的一位女师尊,但是时常板着脸,沈扶玉怕她;知行更严厉,罚起人来不输知尘,沈扶玉也怕他;知寰常常算命,深居简出,出来也不说话,沈扶玉也怕他。

    总而言之,各有各的脾气,沈扶玉生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好就会惹他们不开心,便常常提心吊胆地过活着。

    兴许是看他不开心,知尘便把他喊来,问:“扶玉,在派里可是有人欺负你了?”

    沈扶玉攥着知允的衣服,躲在他的腿后,怯生生道:“回师尊,大家都很好,无人欺负弟子。”

    知尘笑了笑:“那就是怕师尊啦?”

    沈扶玉缩了缩肩膀,被戳破了心思,便把知允的衣襟攥得更紧了,他的小脸都有些发白了,连连摇头:“没、没有。”

    “肯定是知行做的,”知允弯腰把沈扶玉抱到了怀里,“他可凶,吓坏我们扶玉了。”

    知行严肃的脸庞染上几分尴尬之色,他道:“非也。严师出高徒,论吓人,应该是知微师妹做的。”

    “什么?!”知微柳眉倒竖,“知行你少推卸责任,我怎么就吓到他了?衣服、糕点还有玩具谁有我买得多?!我看是你和掌门师兄罚他罚得太狠了!”

    “他才六岁,一个罚挥剑,一个罚抄书!我看你们心忒狠了些!”

    “扶玉是我领回来的,”知尘反驳道,“我怎么可能吓到他?想来许是知允和知寰常常不出现,让扶玉以为是师尊不喜欢他了。”

    知允简直要气笑了:“掌门师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扶玉素来最亲我,你推卸责任也不能乱推卸啊。”

    他们吵得不可开交,沈扶玉攥着知允的前襟,突然就不怕他们了。

    他稚嫩的嗓音费劲地挤进他们的口舌之战中:“没有、没有,五位师尊都很好,弟子都喜欢。”

    知允笑意盈盈:“听见了吗,扶玉说最喜欢我。”

    沈扶玉:“?”

    “知允,”知微叉腰,啐了一口,“你别给我厚脸皮,他声音小,但说师尊前的一个字可明明白白是‘微’。”

    “我看你们都是厚脸皮,”知尘不满,“这是我领进门的,他最喜欢的肯定是我。”

    于是他们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唇枪舌战,整个大殿都快给他们吵翻了。

    凤凰问:“然后呢?”

    沈扶玉抿了下唇,难得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我睡过去了。”

    凤凰:“……”

    似乎是见凤凰有些无奈,沈扶玉笑了一下,恰好秘境的风拂过他的头发,鬓发微乱,他的声音散在空中。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这是青鸾的梦想,她也做到了。”

    “她是一位,很了不起的师尊。”

    第038章 定风波·十六

    沈扶玉出来的时候, 看见危楼正抱臂靠在一棵树的树干上沉思着什么,眉眼中有几分落寞,玄色的衣服穿在他的身上非但不低调, 反倒十分惹人注目。

    不吊儿郎当地开口说话时, 倒也是个气质尊贵的模样。

    危楼的目光似乎认了主, 每次沈扶玉过来, 他总是第一时间就落了上去。沈扶玉尚未走近他, 危楼便快步迎了过来,原本浮在他面上的那层淡淡落寞感随风而散, 他笑着喊道:“仙君!”

    沈扶玉应了一声, 走了没几步,就被危楼搭上了肩膀,危楼似乎很喜欢用把胳膊搭在沈扶玉的肩膀上,有的时候是胳膊一伸,将他整个肩膀都揽着,有的时候是胳膊屈起来,只搭一边的肩膀。

    沈扶玉动了动肩膀, 危楼当即不满地开口:“你给我搭搭怎么啦!”

    沈扶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危楼同他对视片刻, 不情不愿地把胳膊抽了回来,轻哼一声:“小气鬼。”

    凤凰在神鸟秘境里处理六大护法的事情, 沈扶玉就先出来了。

    沈扶玉没说话, 危楼竟也一反常态地没说话, 沈扶玉挑了下眉,看向他:“你怎得话如此少?”

    危楼随便在树下找个块石头坐着, 闻言, 他笑笑:“话多你也不喜欢,话少你又问。心尖儿, 你故意的是不是?”

    沈扶玉蜷了蜷手指,无论听几遍,危楼那声含情脉脉好似掺了麦芽糖的“心尖儿”都叫得他浑身都不对劲,他偏了偏头,道:不说算了。”

    危楼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树冠发出“噗簌噗簌”的声音,树影在地上摆动,两个人一站一坐,都没有说话。气氛也不尴尬,反倒有几分宁静。

    沈扶玉正准备找个地方坐下等凤凰时,便听见危楼的声音传来:“仙君,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没用?”

    他语调平平,听不出来什么语气,好似只是随口一说。

    沈扶玉踱步走到了他的身边,危楼听见他的脚步声,抬起头去看他。他的目光似乎也很平静,比平时要正经很多。

    沈扶玉垂了垂眸,偏生是在这种毫无情绪波澜的目光中,他感受到了危楼的难过与自责。

    他笑了笑,把右手搭在了危楼的肩膀上,心尖血手链在细碎的阳光中泛着柔和的光芒,一闪一闪地,衬得沈扶玉的手背愈发好看。

    “堂堂魔尊,也会有这种烦恼吗?”

    沈扶玉含笑着问他。

    危楼本来想去捉沈扶玉的手,闻言,不由得一怔,他眼中闪过一丝不可思议,紧接着几分悲色涌了上来,最终还是被他压了下去,化作了一些沈扶玉看不懂的情绪:“你怎么知道?”

    沈扶玉没说话,危楼喝醉那晚说漏嘴自称过一次“本尊” ,再加上方才他的眼睛眸色变成了红色,很好猜。

    魔族只有魔尊的眼睛是红色的。

    象征着身份、地位,以及碾压所有人的能力。

    危楼也不在意沈扶玉是怎么猜到的,他笑了笑,感慨道:“本尊已经不是魔尊了,而今只是掌管中央魔域的魔相。”

    沈扶玉想到魔族近日来的内战了,似乎就是魔尊换位引起的,具体的他不清楚,魔族也不会让这种重要的事情流出来。

    “所以,你是想让我帮助你恢复你的魔力吗?重新夺回魔尊之位?”沈扶玉思来想去,也就这个理由比较能解释得了危楼这般黏着自己的执念了。

    危楼可以在沈扶玉面前掩饰眼睛颜色,却掩饰不了他身上的浓郁魔气。沈扶玉虽然没了五成功力,但感知魔气这种事还是能做得到的。

    危楼听了他的话,竟是大笑了一声,结果没止住,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流出来了。待心情平息了几分,他抹去眼泪,站起身,走到沈扶玉面前:“仙君,你当真大错特错。姑且不提本尊的魔气已经彻底无法恢复的事情,但说魔尊之位。”

    “仙君怎么会觉得,那个破位置,能比得上你在我心里的地位?”危楼勾着唇,开口又是这般不正经的话。

    沈扶玉捻了捻手指,没说话。危楼当时临行前用红绳绑住的两人的发丝还没拆除,随着他的活动,沈扶玉的发丝已然彻底混进了危楼的发丝里,看样子只是绑了个红绳。红绳随着危楼的动作一动一动的,很惹眼。

    危楼又不说话了,他看进沈扶玉的眼睛里,换了话题:“仙君,本尊想抱抱你。”

    “你想着吧。”沈扶玉不习惯同他人过于亲近,对于危楼这般堪称揩油的行为自然不可能允许。

    危楼此人,虽说嬉皮笑脸了点,但是沈扶玉明确拒绝的事情他向来不做,顶多嘟囔沈扶玉一句“小气鬼”。

    然而这次,危楼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非得跟沈扶玉犟到底,他伸出一根手指放在沈扶玉的面前,信誓旦旦地保证道:“本尊就抱一次,就一小会儿!”

    沈扶玉抬了抬眸,正欲第二次拒绝,倒是看见了危楼的眼睛,对方眼里的恳求与深情交横错杂,明晃晃的爱意闪得沈扶玉的心没由来一晃。最重要的是,那双眼睛时灰时红,隐约是有要走火入魔的样子。

    越低等的魔越容易失控,越容易走火入魔。

    看得出来,危楼确实是个低等魔族。

    至少目前是。

    总不能让对方走火入魔……沈扶玉叹了口气,缓缓点了点头。

    危楼眼睛一亮,走近了他。对方的气息渐渐靠近,沈扶玉没由来得紧张,他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攥紧。他不是没和人拥抱过,相反地,他出任务时,常常需要将一些虚弱受惊以致动弹不得或者难以走动的人抱走。

    退一万步讲,池程余这小子毛毛躁躁的,看见他就扑上来,温沨予小时候是个胆怯的,也常常需要他抱着安慰。沈千水更不用说了,她本就是沈扶玉妹妹,小时候常常赖沈扶玉怀里。

    沈扶玉原以为这就是拥抱了,可是危楼抱上来的那一刻,他却好似第一次和他人拥抱一般。

    危楼动作很轻柔,暧昧的地方他哪里也不碰,只是一手揽着他的肩,一手轻轻覆在了沈扶玉的发顶,沈扶玉的脸因此贴到了危楼的衣领处,僵着身子,总觉得身子不是自己的。

    好奇怪。

    沈扶玉同他抱了没一会儿就觉得脸热,心跳得好快,他俩胸膛贴着胸膛,心跳声彼此交叠,一时分不清是谁的。沈扶玉能感受到危楼的心如擂鼓,能听到那股密集而巨大的跳动声。

    沈扶玉觉得自己要窒息了,才发觉他不知道紧张得不知何时屏住了呼吸,他轻喘了口气,微弱的气息撩动了危楼垂在胸前的发丝,一晃一晃地,与此同时,危楼身上的不知名气味慢慢钻入了他的鼻息中,谈不上来好闻还是难闻,但很明显是危楼专属的气味……

    “仙君,”危楼揽着他肩膀的手朝下,握住了他垂在身体两侧不知如何放置的手,一边引着沈扶玉抱住自己的腰身,一边道,“你同旁人拥抱也这样僵硬着吗?”

    “不……”沈扶玉艰难地开嗓,茫然不知所措地抓着他腰间的衣服,“旁人不这样抱我……”

    会这样抱他的只有危楼。

    危楼笑了几声,把他往怀里又带了带:“是。仙君保护别人,我保护仙君。”

    这话落到沈扶玉耳里实在惹人心乱得很,沈扶玉只觉得脸上的温度又高了些。他想反驳危楼一两句,张了嘴却发现不知说什么。确实就像拥抱一样,他习惯给所有人以纵容与保护,却只有危楼会选择站在他前面。

    “你……”沈扶玉慢吞吞吐出来一个字节。

    “嗯嗯是是,我胡言乱语,我不守礼节,”危楼笑嘻嘻地接了话,“仙君又骂我。”

    沈扶玉咬了咬嘴唇,轻声道:“谢谢。”

    危楼身体一僵,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沈扶玉越害羞手指收得越紧,分明只是一句道谢,怎么变得这般奇怪!

    “沈扶玉……”危楼笑了一声,“本尊才发现你如此可爱。”

    沈扶玉被他说得羞死了,当即就想钻到地下去。

    危楼见好就收,他本想再逗沈扶玉两句,只是从沈扶玉攥他衣服的程度来看,他再多少多说几句,免不了得挨打,他已经不是皮糙肉厚的魔尊了,沈扶玉一招下去他当即可以去奈何桥来碗孟婆汤。

    危楼低头看了眼,发现沈扶玉不知何时从侧脸贴着他变成了低着头的模样,额头抵在他胸前,露在外面的脸颊和耳朵都绯红滚烫,确实羞极了。

    “仙君,”危楼心都软了一层,他手指动了动,“本尊魔力恢复不了了,不能保护你,你以后不要老是这么不顾一切了好不好?”

    沈扶玉抬了抬脸,终于和危楼对视了,他轻轻摇了摇头,只道:“旁人若有需要,我必定——”

    他没说完的话被嘴唇上突然按上来的指腹堵住了,他错愕地看着危楼。

    “你就当,本尊求你,行不行?”危楼按着他的嘴唇,眼里浮现出几分祈求的神色。

    沈扶玉一时怔住,忘记回答他。

    危楼便又开口:“沈扶玉,本尊求求你,行不行?”

    半晌,沈扶玉不自在地撤走了目光,还是轻轻摇了摇头。

    乱世下山,盛世修行。

    他自幼学的就是敢为天下先,临阵脱逃以求自保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本尊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危楼轻啧了一声,摸他发丝的手下滑,捧住了他的脸,“那本尊在你面前可不可以自称本尊?”

    沈扶玉脸上的温度刚下去一些,叫他一碰又升了起来,他偏了偏头,躲开危楼的手:“你想怎么自称就怎么自称。”都自称了,他还能拒绝不成?

    危楼眼睛一转,笑了一声,语气玩味:“嗯?本尊想怎么自称就怎么自称?”

    沈扶玉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那,本尊自称‘为夫’?”危楼美滋滋地开口。

    沈扶玉如遭雷劈!

    最糟糕的是,身后传来了凤凰不可思议又怒不可遏的声音:“你俩?!”

    第039章 定风波·十七

    “他谁啊?”凤凰愤怒至极, 话几乎是喊出来的。

    沈扶玉:“?”这个问题之前不是探讨过了吗?

    沈扶玉尚未来得及解释些什么,忽觉身边温度急升,热风袭来, 危楼猛地抱紧了他, 迅速转到了另一边。

    只见一个火球袭去, 方才他俩所站地方后面的那棵树已经被凤凰神火烧成了灰烬, 只剩了原地一片黑不溜秋的残骸。

    凤凰一招攻击不成, 气急,转头凶狠地盯着危楼:“你还敢抱他?!”

    危楼闻言, 原本揽着沈扶玉肩膀的手滑到了他的腰处, 又往自己怀里带了带:“怎样?”

    凤凰头顶的火焰一瞬间烧到最高,烈烈火光一窜三尺高,明亮得闪眼。这个低等魔族竟敢!

    “等等!”沈扶玉忙推开危楼,解释着,“不是你想的那样。”

    凤凰火光弱了些,但还是燃烧着,他看向沈扶玉:“光天化日之下, 你竟同他做尽这种败坏风气之事!”

    危楼上前一步挡在沈扶玉面前, 不满地看着凤凰:“你骂他干什么?”

    凤凰没想到危楼居然还敢插手他和沈扶玉的事情,他眯了眯眼, 展开了翅膀, 燃着火焰的翅膀扇动间带起阵阵火气, 他幽幽地看着危楼,杀意外泄:“孤先解决你。”

    “好了!”沈扶玉眼见着事态的发展方向实在乱七八糟, 忙上前一步阻止了凤凰的攻击。

    他一加入, 场面登时更混乱了一些。危楼看向沈扶玉,一手指着凤凰:“你看你冒死救的什么妖!方才他差点连你也一块烧了!”

    凤凰的本意就是拆散他俩, 那火就算落到沈扶玉身上也不会烧他的,一听危楼这挑拨离间的话语登时更生气了,他也看向沈扶玉:“就算你是断袖,眼光也不能这么差!”

    沈扶玉:“……”

    危楼对凤凰没什么好感——这火鸡三番两次抛弃沈扶玉不说,还害得沈扶玉负了两次重伤,眼下这句近乎毁人姻缘的话更是让他烦上加烦。危楼冷笑一声:“你算什么东西?”

    “都闭嘴!”沈扶玉简直要给他俩吵死了。

    “仙——”

    “沈——”

    危楼和凤凰不死心地想喊他,沈扶玉抱臂冷冷地看着他俩,他俩一噎,最终谁也没喊出来。

    沈扶玉第一个看向离自己最近的危楼:“说啊,怎么不说了?”

    危楼后退几步,视线左右飘忽,奈何他退几步沈扶玉就往前走几步,躲无可躲,危楼最终还是默默地低下了头,不敢直视沈扶玉。杀千刀的火鸡,害得他被他心尖儿凶了!

    沈扶玉见这个老实了,又看向凤凰。

    “孤……”凤凰头上的火消失了个一干二净,他磕磕绊绊地开口,“你、你,你敢凶孤?”

    沈扶玉不为所动,面无表情,语气淡淡:“变回去。”

    “你让孤变孤就变?!”

    沈扶玉没说话。

    凤凰缩了缩脖子,尾羽都耷拉了下来,在沈扶玉毫无情绪的目光中慢吞吞变成了公鸡大小,他冷笑一声,色厉内荏:“那孤就变!”

    天杀的下等魔族,害得他被他弟弟教训了!

    沈扶玉深呼吸了一下,他本就羞得厉害,这俩还在他耳朵边吵个没完,实在让人生气。眼下都不说话了,他才冷静了几分。

    “你处理好了?”

    “嗯,”凤凰扇着翅膀开始谈起来正事,“孤要回妖主城。”

    他当时被妖虎重伤在城门口示众那么多天,若再不回去,怕是所有人都会以为妖主之位易主了。

    沈扶玉并不意外,或者说,从凤凰过来的时候他就猜到了,他轻轻点了点头。

    凤凰看着沈扶玉,欲言又止。

    危楼心知沈扶玉肯定会陪着他去,他舔了舔牙,见沈扶玉还没说话,故意给凤凰找事:“你怎么还不去,你不是赶时间吗?”

    凤凰:“……”

    他确实是想同沈扶玉一起去,可是他方才惹了沈扶玉生气,眼下还不知道怎么开口,叫危楼这么一说,当即气急败坏:“有你什么事?!滚!”

    沈扶玉头都要被他俩吵炸了,在清霄派时要听池程余和温沨予吵,不曾想出了清霄派还要听危楼和凤凰吵。

    他看了眼挑起祸端的危楼:“别乱说话。”

    危楼:“……”

    他不服气地小声反驳道:“偏心。”凭什么不骂那火鸡。

    沈扶玉:“……”

    沈扶玉吐出一口气,无视掉危楼的那句话,他平复了一下心情,重新看向凤凰:“我同你去。”

    凤凰得意十足,狗屁的魔族魔相,还是不如他和沈扶玉的兄弟情深!他就知道沈扶玉才不是那种见色忘义的人呢。他欣然看着沈扶玉:“你上来,孤载着你去。”

    沈扶玉应了一声,看向危楼。

    凤凰幽幽道:“让他滚。”

    危楼嗤笑一声:“本相有的是办法。”

    沈扶玉也不知道他俩怎么就能吵成这个样子,他不置可否,只道:“你俩再吵下去,今日谁也别想去了。”

    凤凰∶“……”

    危楼:“……”

    沈扶玉看向危楼:“你……”

    “本相今日跟他起了冲突,绝不可能跟他去,”危楼幽幽道,然后才看向沈扶玉,“本相去,只是因为本相担心你。”

    “本相这一生,只对你低头,”危楼定定看了沈扶玉一会儿,笑了一声,给沈扶玉摆了摆手,“你同他去吧,本相自有办法去。”

    这话听进心里着实有些不是滋味,沈扶玉不自在地攥紧了手,危楼若是一直死缠烂打也就罢了,偏生这人某些时刻贴心至极,叫人难以计较。

    凤凰巴不得危楼滚得越远越好,沈扶玉尚未开口,他便扇动翅膀离开了。

    “我跟他不是那种关系。”

    凤凰速度极快,眨眼间便飞出了好几里,空中一时只剩了沈扶玉和凤凰,沈扶玉叹了口气,主动开口澄清。

    凤凰不屑地笑了一声,反问道:“你当孤瞎?”

    “我……”沈扶玉一噎,只道,“我对他并无爱慕之情。”

    凤凰精准逮住重点:“可是他对你有爱慕之情。”

    沈扶玉:“……”

    凤凰想了想,还是重申道:“孤也不是刻意管着你,但是你就不能找个正常人吗?就算孤能容忍你跟男人成亲,那你也不能同一个魔族厮混啊。是魔族也就罢了,他还是个低等魔族。”

    凤凰的语气之中嫌弃之意尽显。

    沈扶玉:“……”

    不知是不是方才残留的愧疚感作祟,沈扶玉觉得自己还是得替危楼解释一下比较好,他道:“危楼,他和其他低等魔族不一样。”

    魔界换魔尊的事情尚不明确,危楼的魔力和地位能不能恢复尚且不提,单就他已经沦为低等魔族却仍坐着魔相的位置这件事而言,危楼的手段和能力就不容小觑。

    沈扶玉不觉得新魔尊上位会心宽到让旧魔尊这个大威胁平安无事地坐在魔相的位置上,享受着荣华富贵。

    总而言之,危楼绝不是普通的低等魔族。

    只是这些事情毕竟是危楼的秘密,他说给沈扶玉不代表沈扶玉就会将这些轻易告诉其他人,故而也只能含糊地给凤凰提这么一句。

    不料凤凰听完沈扶玉这句话之后表情变得愈发一言难尽起来,他憋了又憋,只吐出来四个字:“执迷不悟!”

    语气十分恨铁不成钢,好似沈扶玉像是什么失足少年一般。

    沈扶玉:“……”

    总觉得凤凰误会了什么。

    凤凰越想越不爽,他的速度在怒火的加持下越来越快,在空中画下一道火红色的残影。

    凤凰经常生气,沈扶玉也不是第一次坐在生气的凤凰背后了,早就练就了一身在呼啸的风中也能坐如钟的本领。眼见着熟悉的城墙出现在眼前,沈扶玉施施然站了起来。

    他一低头,倒是和正同守门妖兽款款而谈的危楼对视了。

    危楼把手里的瓜子扔给旁边的熊,笑意盎然地看向沈扶玉:“仙君!”

    沈扶玉微微惊讶:“你?”

    怎么比他们都快?

    凤凰本来就因为危楼烦躁了一路,眼下看见危楼比自己快更是气得要晕过去了。沈扶玉感受到凤凰的情绪不稳定,忙去摸了摸他的头,道:“哥,你看墙上的旗帜。”

    凤凰下意识看过去——只见城墙上挂着两面随风招展的大旗,鼓动间老虎纹样若隐若现。

    城墙之上,挂的旗帜素来是神鸟族的旗帜,这个胆大妄为的妖虎……

    凤凰将沈扶玉放回地上,旋即飞回天上,他啼鸣了一声,传声千里,惊动了无数妖兽。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凤凰彻底化作了原型,巨大的身体遮天蔽日,每一根翎羽都燃烧着烈火,远远看去,他好似化作了一个新的太阳。

    凤凰喙中吐出一个炽热的火球来,砸在旗帜上,将那两面旗帜烧成了灰烬。他扇动了一下翅膀,卷起阵阵狂风,把那些灰烬都尽数吹散。

    危楼下意识挡住了沈扶玉的眼睛。

    沈扶玉不解地后退一步:“做什么?”

    危楼收回了手,笑盈盈地看着他:“怕迷了你的眼睛。”

    沈扶玉一顿,还没来得及对危楼这句话做出什么反应,便见那火球继续顺着城墙朝城内烧去,火势极大,隐约形成了一个鸟形,气势汹汹地朝城内攻去。所到之处,将妖虎的一切都烧了个一干二净。

    火光引起了一阵骚动,各种声音交杂在一起,像是一锅熬开了的粥,混乱至极。

    “殿下回来了!”

    “殿下!是殿下!”

    “殿下终于回来了!”

    声浪最终统一起来,四面八方跑出来各种各样的妖兽,它们又惊又喜地匍匐在地,纷纷给飞在上空的凤凰行礼:“恭迎殿下!”

    就连那守门的熊也把瓜子再次给了危楼,跑过去给凤凰行礼。

    凤凰这才淡淡地开了口:“都平身吧。”

    妖兽们纷纷站起身来,他们不敢发话,只是低着头站在原地,有激动的,也有惶恐的,十分精彩。

    沈扶玉仰头看了一会儿,倏地肩膀一沉,他看向又把胳膊搭上来的危楼,后者献宝似的把掌心摊开,给了他一把剥好的瓜子仁。

    “吃不吃?”危楼问道。

    沈扶玉:“……”这都什么场合了!还有闲心惦记着吃!

    危楼对上他幽幽的目光,闷声笑了一下,拉过他的手,把那些瓜子仁尽数倒在了他的手里:“好吃的。”

    沈扶玉的目光中似是有些无语。

    危楼压低了声音,悄悄道:“那头熊可宝贵这把瓜子了,你快吃,不然等会它反应过来了再问咱俩要。”

    沈扶玉:“……”

    危楼这鬼鬼祟祟的动作弄得实在不光彩,他方想拒绝,便见危楼眼睛清亮,闪烁着期待的光彩。

    沈扶玉沉默了一下,捻起来一粒吃了,这瓜子不知用了什么调料炒成的,咸咸甜甜的,确实好吃。

    危楼笑了一声,站直了身子,离他远了一下。

    凤凰的脸色更沉了一些。若非沈扶玉在这里,他今日就会把这个下等魔族在城门前斩首示众。

    凤凰气极,妖力的压迫感更强了些,下面的妖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凤凰的妖力越来越恐怖,似是有发火的预兆,纷纷把头低得更狠了些,身体微微发抖。

    “孤要说一件事情。”凤凰平复了一下心情。

    他看向一旁的沈扶玉,道:“沈扶玉,你上来。”

    危楼:“?”

    这死鸟,又想作什么幺蛾子?

    沈扶玉也一头雾水,左右凤凰也不会害自己,他便御剑而上,在凤凰面前立定。

    凤凰同他无声地对视良久,倏地动用妖力,一根银针直冲沈扶玉的心窝扎去,沈扶玉一愣,似是明白了他要做什么,无奈地笑了一下,没有躲。

    危楼心都停了,他眼眶泛红:“沈扶玉!”

    一滴鲜血顺势顺着银针落出来,凤凰召来一个银盘装着,便收了那根银针。

    生取心头血的感觉并不太好,沈扶玉眉头蹙了蹙,忍住了。

    “孤身为万妖之主,生于天地之间,”凤凰缓缓开了口,“此生只认沈扶玉一人为主。”

    他当年因为胆怯没有同沈扶玉签订契约,今日便当着所有人的面将这个契约完成。

    见他俩只是签订契约,危楼这才松了口气,他的心跳得极快,后怕还在他心头萦绕不去。

    沈扶玉眉眼柔和了一瞬,他看着凤凰,指尖泛起了一股月白色的灵力,随着他的动作画成了一个独特的阵法,那滴心尖血率先落入阵法中。

    凤凰的护心翎羽倏地爆发出一抹剧烈的火,从头到尾燃烧起来,它重新落回凤凰的胸膛中,以它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和沈扶玉相对的阵法。

    两个阵法越来越大,一上一下将他俩笼罩住。过往走马观灯般在眼前闪过,沈扶玉恍然间才发现原来他和凤凰认识了这么多年。

    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起来,沈扶玉好似用错了阵法,他再睁眼时已不再妖界了。

    眼前一个白衣闪过,沈扶玉一愣,才发觉那是自己。

    18岁的沈扶玉脚下踩着清月剑,背后是没有任何反应的、光芒黯淡的绛月剑。他在夜空中划过,准确落到了一个村落里。

    今夜天气实在不好,乌云密布,厚重的云层中透不出来一丝月光,空气沉闷得一点风也没有。村子已经被破坏得不成样子,每家每户都没有点灯,黑漆漆的一片。

    村子中的些许身影在缓慢跳跃着寻找什么般,脚步砸在地上,一下一下地。

    沈扶玉一愣,想起来这是什么事了——这是他18岁封剑后独自出的第一个任务。那个时候他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了。

    18岁的沈扶玉屏着呼吸落到了一家屋后,他身形利落地翻身进去,那家人户似乎只剩下一对兄弟了,大的孩子正死死捂着小的孩子的口鼻,分明怕得身体都在抖了,可还是故作勇敢,给小孩摇着头,示意他不要说话。

    18岁的沈扶玉看着这场景,微微出了一下神,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又被他飞速地掩藏住,给那两个小孩搭了个结界,道:“待在里面,不要出来。”

    他们茫然地看着18岁的沈扶玉,知道是来人救自己了。

    沈扶玉看着18岁的自己忙来忙去地救人、处理僵,那时他刚封剑,灵力大断层,身体虚弱不说,也还没习惯用清月剑,导致任务中频频出错,受了不小的伤。

    “真狼狈呀。”沈扶玉坐在屋檐下,托着腮,看着18岁的自己,眼里带了些许的笑意。

    他一扭头,身体随之一僵。

    凤凰化成的人形正默不作声地躲在树上看着这一切,他眼神专注,手却紧紧地攥着树干,手上青筋暴起,有好几次,他都迈出了脚步,却在18岁的沈扶玉自己化解危机后又伸了回来。

    沈扶玉手指动了动,落到了凤凰的身边,或者说,18岁的凤凰身边。

    18岁的沈扶玉处理完这村子里的僵尸后天都要亮了,人人都在欢呼庆祝,18岁的沈扶玉却是悄悄地离开了。

    他默默地走向没有人的树林里,靠在一棵树小声急促地喘着气,他太累了,也太虚弱了,身上的疲倦与伤痛一并袭来,走路时眼前都会发黑。他偏头看向村子的地方,轻声笑了一下:“我做到啦……”

    即便是封剑,他也可以做到的啊。

    18岁的沈扶玉缓缓闭上了眼睛,他就休息一下,休息完再赶路。

    天边传来了一记闷雷,憋了许久的雨水终于落下来,18岁的他昏沉了过去,雨点落在脸颊上,也只是轻轻皱了一下眉,并没有醒。

    沈扶玉看着一直注视着这边的18岁的凤凰,突然有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想。在他的记忆里,并没有这场雨,他是被次日一早的来这边砍柴的池程余给捡到了喊醒的。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想法似的,18岁的凤凰动了,他化作了原型,张开巨大的翅膀,将整个倾泻而下的雨幕尽数挡住,他的羽翼微垂,方便雨水滑落,也挡住了凌冽的狂风,就像他之前为沈扶玉做过的无数次那般。

    “逞强小鬼。”沈扶玉听见18岁的凤凰说。

    沈扶玉低下头,轻轻笑了一声,眼中隐约有泪水浮现。

    他的阵法没有错,签订契约时双方皆有可能看到对方的部分记忆,这是凤凰的记忆,契约在生效。

    这是他18岁的形单影只,也是凤凰18岁的无声守护。

    沈扶玉封剑,难免有落井下石之徒。有一阵子,过往的手下败将会专门来找他比试,直到赢了他,再嬉笑一句:“第一剑修,不过如此嘛。”

    “怪不得姜应和凤凰都抛弃他了。”

    沈扶玉拿着剑,无声地离开。

    待他走后,那群人笑着要离开时,却见面前落了一只满身火光的凤凰。

    这群人笑容一僵。

    凤凰声音平淡,他说:“孤从未抛弃过他。造谣孤者,死。”

    怪不得,沈扶玉缓缓攥紧了手,怪不得修仙界普遍还认为凤凰是自己的契约神兽,解约的传言也只传过一阵便烟消云散。

    修炼没有年数概念,沈扶玉又是一闭关便是几年、十几年,他已经记不得自己有多少年没见过凤凰了,却在凤凰的记忆里见到了自己的成长,他不曾想,原来他的每个单人任务,都不是单人任务。

    除去凤凰处理妖族事务、平反妖虎叛乱实在抽不开身的时候,他的每一个人任务,凤凰都在背地里悄悄保驾护航过。

    他俩之间一直都是沈扶玉在迁就脾气不好的凤凰,唯独这近百年的时间里,是凤凰单方面地无声挂念。

    沈扶玉眼前一晃,又是回到了妖界之内。

    他笑了一下,脸侧滑落一滴泪水,在法阵的灵光照耀下闪烁着细微的光芒。

    凤凰微微低下了头,掺着沈扶玉心头血的法阵率先落到凤凰身上,顷刻间好似受了惊的流萤群般,散作无数光点飞向四面八方。

    凤凰妖力凝结的法阵将护心翎羽丢到凤凰胸前,旋即落到了沈扶玉的身上,沈扶玉只觉得丹田里涌进来一股温暖的力量。

    城墙之上,万妖仰头瞩目之中,凤凰叼起象征着自己神魂的护心翎羽,张开翅膀,插在了沈扶玉的发间。

    契约已成。

    第040章 定风波·十八

    妖界的事情暂且告一段落, 清霄派的人见这边没事了,便决定不多余走这一段路,直接在仙船集合。

    沈扶玉在同凤凰告别。

    “你是说, 玉灵菇、绛月剑都消失了?”凤凰不可思议, 他本来只是想问问沈扶玉那把剑的事情的, 不曾想玉灵菇也没了。

    他停了停, 又道:“孤的护心翎羽也是凭空消失的……”

    沈扶玉按照凤凰描述的推测了一下, 这三者消失的时候也很贴近,若说是巧合, 未免也太巧了些……

    “孤陪你去。”凤凰顷刻间做出了决定。

    沈扶玉一愣, 有些没反应过来:“什么?”

    妖族的事情刚刚平息,凤凰不该在妖界中处理事务吗?

    凤凰轻而易举地就看出了他的想法,他嗤笑一声,回头看了眼还在奋笔疾书的新上任的五位护法,道:“孤要他们做什么的?”

    沈扶玉:“……”

    精卫接收到了他们的目光,儒雅地笑了笑,道:“沈仙君, 知寰道人的预言实在让人恐慌, 不如让殿下随您去,妖界这边的事务我等也能处理得很好。”

    “是啊, ”大鹏金翅的毛笔都要写出残影了, 语气故作轻松, “这儿的事务也没有很多!”

    嘴硬得让人心疼。

    “孤还要跟他们嘱咐点东西,你赶紧出去, 别在这儿碍孤的眼。”凤凰叼着沈扶玉的衣襟, 毫不客气地把他丢到了门外面。

    沈扶玉:“……”

    凤凰分明是害怕再优柔寡断下去会被沈扶玉拒绝所以才这般着急把他赶出来,沈扶玉无奈地笑了一下, 把衣襟整理了一下,旋即才走出去。

    他们暂时歇在了妖主宫殿里,走出去便是广阔的场地,有许多小鸟崽在叽叽喳喳地吵闹,也有幼兽翻滚打斗,热闹至极。

    沈扶玉左右没看见危楼,也不知道他是去哪里了。

    说谁谁来。

    沈扶玉正准备给云锦书他们联系一下,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心尖儿!”

    沈扶玉:“……”无论听多少遍,他还是不能适应这个称呼。

    他缓缓地转过了身,危楼跑得急,一时没停住,险些栽在沈扶玉的身上。沈扶玉伸着胳膊扶住了他的肩膀,危楼笑了一下,转而用手臂勾住了他的胳膊,笑吟吟道:“心尖儿,好想你。”

    沈扶玉被他肉麻的话语和行为刺激得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抽出来自己的胳膊:“别胡言乱语。”

    “又怪本尊胡言乱语?”危楼低了低头,含着笑意问他。

    沈扶玉看了他一眼,稍稍往后退了一步,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

    危楼倒是不介意,他神神秘秘地凑了过来:“心尖儿,我给你看个东西。”

    沈扶玉挑了挑眉。

    宫殿后面是一座高山,山上栽满了梧桐树,眼下还不到梧桐最美的时令,入了秋才能望见的满目黄色在此刻也不过是绿油油的一片,不够惊艳,但胜在生机勃勃。

    危楼带着沈扶玉拐来拐去,最后在最高的一棵梧桐树下停下了。

    危楼似是炫耀般伸手指了指地上:“在那儿!”

    沈扶玉望去,只见一只靴子踩了上去,对方的衣摆还在晃动——这儿凭空多了一个人。

    危楼:“?”

    沈扶玉:“?”

    来人给危楼行了一个礼:“尊上。”

    沈扶玉抬眸看向来者,他微微一怔——这个魔族长得实在好看,黄黑色的皮肤好似蒙了一层淡淡的光泽,一双暗红色的眼睛湿润灵动,暗紫色的衣袍穿在他的身上显得尤其尊贵,他带着微微的笑意,看起来十分温和善良。

    暗红色的眼眸,想来这位就是魔族刚上任的魔族了。

    危楼气极:“你?!”

    他似乎很害怕危楼,见危楼发怒,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平添几分无辜的可怜感:“尊上?”

    “滚开。”危楼轻啧了一声,毫不客气地命令道。

    魔尊迟疑了一瞬,慢吞吞地挪开了脚步,危楼当即蹲下身去查看那片土地。

    比起危楼要带他看的东西,沈扶玉更好奇这位魔尊,听危楼同他之间的对话,魔尊之位的转换似乎另有隐情。

    对方似乎见沈扶玉频频看他,莞尔笑道:“有幸与沈仙君见面,我是泊雪。”

    “清霄派,沈扶玉。”对方既已自报家门,沈扶玉便也打了个招呼。

    泊雪眉眼弯弯。

    危楼幽幽地站起身,语气又烦躁又心痛:“全毁了。”

    泊雪一下子就不说话了,站在原地,一副任危楼批评的样子。

    危楼转过身来,没好气地看着泊雪:“你来做什么?”

    “红线魔将给我说,是您让我来的。”泊雪好脾气地开口。

    危楼:“……”

    危楼眯着眼认真思索了一下,好像是有这么回事。那会儿沈扶玉因为强行解封受伤极重,他实在难出这口恶气,便想着让泊雪来以魔族之名屠了妖虎一族,只是眼下妖虎已死,其他的妖虎都落到了神鸟族手里,泊雪再来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行了,”危楼更烦的是自己给沈扶玉准备的东西被弄坏了,“你走吧。”

    泊雪:“……”

    他接任魔尊后,许多魔族都不太服气,他们蠢蠢欲动,泊雪自然是忙得焦头烂额,危楼简直就是在戏耍着他玩。

    泊雪苦不堪言:“尊上,您下次来找我先说明事情吧。”

    危楼满心都是怎么修补好给沈扶玉看的这东西,也没听见泊雪在说什么,胡乱点了点头。

    泊雪:“……”

    见状,泊雪只能心累交加地告辞了危楼和沈扶玉。临走前,他塞给了危楼一个信封,危楼随意地塞到了自己的胸前,毕竟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危楼又蹲在了那处地方,沈扶玉看了眼泊雪离开的方向,主动走到危楼身边蹲下,他难免有几分好奇,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你想问关于魔尊之位的事情是不是?”危楼用手拨弄着树叶,头也没抬,却在沈扶玉蹲下来的那一刻准确地猜到了沈扶玉想问什么。

    沈扶玉应了一声,旋即又道:“若是不方便,不说也可以。”毕竟这涉及到了魔族秘密。

    危楼拿着树叶的手一顿,阳光透过他手里的绿叶,上面的脉络纹理清晰可见。危楼的记忆似乎飘向了很远的地方,片刻后才惊醒,他笑了一声:“倒不是不方便……不过确实是个秘密。”

    沈扶玉应了一声,知道他这是不愿说的意思。

    “不过,”危楼拖着下巴看向他,没个正形,“若是沈仙君嫁于本尊,本尊自然所有事情都同你说。”

    沈扶玉:“……”

    他就知道,危楼此人孟浪至极,正经不了片刻!

    见沈扶玉要发火,危楼忙笑着拉住他的手,他把手里的树叶放到最后的空白处,笑嘻嘻道:“心尖儿,你看呀。”

    沈扶玉看了他一眼,不知他想做什么。他垂眸看去,只见绿油油的树叶拼凑了一个奇怪的图形,沈扶玉看不出来那是什么。

    危楼乐不可支,他从储物袋里拿出来一支毛笔,简单沾了点黑墨,顺着叶片的脉络开始描画,随着黑墨的流淌,一个名字渐渐清晰起来。

    ——沈扶玉。

    沈扶玉微愣,没想到危楼是用叶片的脉络来拼凑他的名字,他一时不知道该说危楼别出心裁还是闲过头了。况且一届魔尊,储物袋里为什么会随身携带着笔墨?沈扶玉记得魔族不写字的啊。

    片刻后,他苦笑不得:“你做这个做什么。”伤了树木不说,也带不走,最终只是失落于风中。

    “本尊听闻,”危楼还保持着执笔的动作,他蹲在地上,沈扶玉站着看他,只能看到他的发顶,过于明媚的阳光模糊了危楼的神情,叫沈扶玉看不清,只能听到他的声音,“名字对于你们人类而言是很重要的东西,有时同八字一般重要。所以,当一个人极度思念另一个人时,只要写够一千遍对方的名字,对方就会出现。”

    书名千遍,旦求一面。

    说得煞有其是的,沈扶玉失笑:“你从何处听来的?不管用的。”

    “管用的,”危楼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振振有词,“因为九是极数,九百九十九更是至极,思念到了极点,再坚持一下,不就等来了吗?”

    沈扶玉被他听起来好像是那么回事的说法噎住了,他想了想,还是不知道危楼怎么会有这个想法的:“子虚乌有的事情罢了。”

    “啧,”危楼把笔墨收了起来,“仙君你什么都不懂。”

    他停了停,又道:“反正,本尊就是觉得有用。”

    沈扶玉:“……”好吧。

    他向来看不懂危楼。

    危楼给沈扶玉看完自己的得意之作后,方才把那些树叶重新弄散了,沈扶玉不知想到了什么,离开前还回头看了一眼,是他的错觉吗,总感觉危楼写的字,实在过于漂亮了。

    像是写过很多很多遍。

    翌日,处理好一切的凤凰正式告别了妖族,同沈扶玉和危楼一起踏上了去往京城的道路。

    沈扶玉同其他人约定的是在渠幺山会合,路途偏远,自然是由凤凰载着他们去。

    “你俩,”沈扶玉看看凤凰,又看看危楼,眯了眯眼,“闹别扭?”

    危楼和凤凰四目相对了片刻,率先开了口:“本相才不跟他一般见识呢。”

    “孤才不会自降身份同他吵。”凤凰高傲地抬了抬头。

    沈扶玉自然不信,不过能让他俩暂时维持表面和平也行,他率先落到凤凰的背上,道:“赶紧回仙船。”

    危楼心不甘情不愿地也上去了,凤凰只觉得危楼站的地方自己不干净了。

    一个动作,叫两人都恶心得想吐。

    凤凰展翅起飞,临凤山的动物纷纷奔走赶来给他们送行。沈扶玉看向它们,几只大胆的啄木鸟绕着他飞了一会儿,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掌心,方才离去。

    “它们在祝你一路平安,”凤凰冷不丁地开口,末了,他又不情愿地补了一句,“还有危楼。”

    沈扶玉笑了笑,给临凤山的动植物摆了摆手,温声道:“谢谢。”

    危楼托着下巴:“本相只是想帮本相的仙君罢了。”

    凤凰头顶火光一窜:“什么叫你的仙君?!”

    危楼冷笑一声:“就是我的。”

    “你算什么东西?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配不配得上。”凤凰毫不客气地骂他。

    “那也比你强,至少本相从来不会连累沈扶玉受那么重的伤。”危楼言辞犀利,抓住这一点狠骂凤凰。

    “孤眼下比你强!你个废物拖不拖他的后腿都得另当别论呢。”

    “本相废物的时候也没有连累沈扶玉,倒是妖主强盛的时候还被人打到家门口要别人救呢。”

    “混账,孤这就杀了你。”

    “是吗?谁杀谁还不一定呢。”

    沈扶玉:“……”

    他的耳朵这一路都别想清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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