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外头雪没停, 纷纷落地,直让青山白头。
屋内不暖和,她们这儿虽说挣钱, 但薛闻主导的目前来看利润并不丰厚, 只能挣些辛苦钱,薛闻怕冷, 但炭火这中稀罕物,还撑不起人没在房内还日日供着做出个暖房来。
秦昭明看着她没有任何戒心的躺下, 冷的裹着被子打了个滚, 自己便动手折腾起暖炉来。
煤炭不够无烟, 暖炉不够精致, 这些理由现成的让他不必动手, 亦或者再示意乔承东给她们送钱,总能改善。
可那些想法要么是从前, 要么未来, 现在他观察着火炉,只希望这一点小东西, 能够温暖整个房内。
淡淡的火煋燃了起来, 呈吞噬之状, 他站起身来, 这才有闲暇观察着薛闻。
原来她刚才裹被子把自己裹成了个春卷一样,现在半梦半醒的挣扎着用手推拒, 也就模模糊糊动了一下, 像蠕动的春卷。
春卷,豆沙馅, 甜。
他乐滋滋的就这么看着,小虎牙没有任何遮掩的笑了出来。
甚至看了一会还过分的坐在薛闻床榻边上, 伸手给她压了压脖颈的被子,把春卷皮盖的更严实了些。
视线在这间房内横扫,如他所间,属于薛闻的私人物件少的可怜,除了小猫两三只的首饰外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也都符合并州摊贩上的东西,最珍贵的或许便应该是薛闻簪的那朵牡丹鲜花。
造价不菲,却又只能新鲜几天,便显得珍贵起来。
上位者有所需不叫需求,叫礼贤下士,叫提拔。
只需要小小一个眼神,自有想要向上爬的人争先恐后的替他办成。
但秦昭明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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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太子爷和寻常皇子贵族不一样,头一个被扔进军营里的太子爷,足够他在想要真正上战场时必须和同袍们处出真感情,而非被保护在后方。
他来这里光探听薛闻消息就结识了许多大娘大伯,凡是认识薛闻的,必定会认识薛闻身边这个“乖巧”“嘴甜”的“弟弟。”
也探听出来,蔡大娘一直说自己有个内侄女,会继承自己衣钵传承,但一直没到并州来。
也正因为如此,许多想要贪图蔡大娘银钱和手艺之人希望迎娶蔡大娘,知道薛闻过来后才歇了这个心思。
京城口音、见过太子、做菜好吃、普度众生。
秦昭明凝望着阖着眼眸使劲睁不开的薛闻,心里电光火石之间,即便知晓秦旭一定要折腾自己,但怎么不可能给他来一出美人计?
他忽然想起今日在街头,她紧紧压制着那羊,那时候她并未想要自己动手。
是在发现那羊的脖子上被他射出的绢花簪子给穿透之时,眼里怀揣着慈悲,却眼疾手快的,动作又狠又稳的朝着死穴刺去。
尖锐的哀嚎伴随着她眼底的慈悲流转。
冷静、慈悲、残酷、善良。
交织在一起。
而后她脸上沾染中着血迹,朝着他笑,笑得一如从前温软明亮。
在他眼里便是这样的场面。
然后他更兴奋了。
“阿姐,阿闻,你今天是不是想要保护我啊。”他把可可爱爱刚刚暖和过来的小棉花糕又给拆开。
“你就是要保护我对不对。”
“你好吵,啊!”她有气无力的反驳,挥出去的手也轻飘飘的,让秦昭明脸上笑意更大了。
正如同形容薛闻会有淡妆浓抹总相宜来夸赞,如同羊脂白玉,不论用翡翠做衬,还是金镶玉都中和的颇有意味。
但秦昭明面容精致,没人比他更适合繁重的衣衫和昳丽的颜色。
连穿坊市上为了做活做结实的玄色劲装,都因宽肩窄腰,神色玩味,随处一站都显得心旷神怡,让人看着就欢喜。
更别说他现在这样含笑耳语,拉着手便不撒手,还伸手戳一戳薛闻脸上因说话而起的酒窝,像得了新鲜玩具的孩童。
像诗人恢宏壮丽的吟诵着自己伟大的诗篇,像画家用笔专心致志的细笔勾勒写意出窍,他的眼眸里豪情壮志和天真烂漫一并存在着。
一刻也不想撒手。
况且,没人教导皇太子需要如何珍惜,他想要的,必定会得到。
“跟我回京城好不好?”
跟他回去,那薛闻不仅可以得到梦中的太子殿下,还能永远拥有阿昭,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吗?
京城。
薛闻一听这话忍不住急促呼吸,而后发现自己眼前好黑,她急促的喘息着,呢喃着,抓住秦昭明玩闹时候探过来的手,如同溺水之人拉住最后浮木:“灯,灯,好黑。”
秦昭明夜视极佳,还主导过许多夜袭,薛闻进房时不清醒,自己摸索着就躺在床榻上,并不知晓秦昭明只进门是点了一盏蜡烛。
手拉不开。
秦昭明更不会主动离开。
他想了想把薛闻单手抱了起来,一遍用他的嗓音安抚着。
好听的嗓音带着少年独有的清朗和他压低声音诱哄的低沉,美好不止在音色中,而在他说话时的停顿,和秦昭明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温柔。
或许是信任,或许半梦半醉间也知晓若她不松一松,秦昭明便动不了手。
很快就点燃了蜡烛,亮在眼前。
烛火微弱,伴随着风细微吹进来微微摇晃,但这却让薛闻瞬间安定下来,松开手上力道。
他再将人放下,发现睫羽濡湿。
恍然中想起,夜里总见她屋内烛火明亮,小小光点彻夜未熄。
粗糙的衣料即便被用力抓握也不会留下褶皱,可秦昭明的心脏像被狠狠揉捏了一把,软的不成样子。
怕黑,需要枕边一直有灯。
习惯还不止这些。
譬如她从来不坐马车、轿子这种拥有隐私的密闭空间。
好大的谜题。
这究竟是为什么。
难不成,一个家世算不上贫穷的小姐因为追寻太子殿下的影子,逃婚离开家中,自谋生路,见到酷似太子殿下的“阿昭”,心疼他在窄小避光的木箱中待了太久,此后就开始怕黑怕光,以身作则?
他被自己想法逗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薛阮阮没有怀疑过薛闻的病情究竟为何病的这么重。
毕竟人有旦夕祸福,有时候一个风寒救治不当便早早夭折也在常事。
即便她心知肚明薛闻当时归家之时健壮的能把整个曹国公府给掀翻,生病归家不过是当时撵她回去的借口罢了。
就算薛闻身体强健,身形高挑,从小到大没怎么生过病,力气大的连在厨房那种油污腌臜活儿什都信手拈来。
但借口就是借口,就是要给得了脸面便要张狂的九妹一些教训,免得她不知道这好处究竟来自哪里。
可薛阮阮等对着过府来看她的薛夫人三次两次的提起,薛夫人再怎么拐弯抹角连咒骂都使出来了,就是不肯说让她出来见人。
等她面对夫君对于她的关切越发上心,不忍心看夫君失望的薛阮阮硬撑着雪停后万籁俱寂的日子里,大张旗鼓的带着礼物归家。
“小姐,何必这时日里出来,若要冻着了可怎么办?”嘉庆子坐在马车里问上妆也难掩憔悴,在晃晃悠悠的马车上都很困乏的薛阮阮,脸上满是担忧。
含桃和嘉庆子跟在薛阮阮身边,她们比一般侍女好很多,出行能跟小姐坐一起好照顾,但即便如此也不想受这个罪。
大雪刚停,她掀起帘子往外一瞧,冰冷的寒风就迎面拍打在脸上,让整个肌肤都感受不到踪迹。
她收回落在后头八小姐那辆马车的眼神,合上了帘子。
含桃都如此,何况本就在病中的薛阮阮?
脸色苍白,迎面呛了一口风,忍不住轻咳起来。
“我当然知晓,可九妹和八妹之时不解决,总哽我在心中难以下咽。”
“况且咳咳我需要安排好,才能把整个计策布置下去。”
薛阮阮半睁着眼睛,圆润的明珠用花丝镶嵌工艺笼罩,坠在她薄薄的耳垂上,如同她整个人一般摇摇欲坠。
她需要九妹。
一个单纯无害又有软肋的女儿,才能够为她所用。
而八妹太过不安分,太过机灵,又生母早逝无任何软肋。
她怕八妹嫁过来,真的会代替她的位置。
就如同,八妹在家里这段时间一样。
旁人都被笼络去了,被八妹哄的早已忘记了她的存在,只有夫君慧眼识珠,看透了八妹的深不可测。
九妹,即便心性上比她原先想的一开始差了一些,但终归是个藏不住事儿的老实人,不会盖过她去。
所以,这分明是她和九妹两全其美的法子。
虽说她利用了九妹,可这也不是给她一个通天梯吗?-
家里只剩下两个小妹妹,别有深意的礼物也送不到她们那里去。
在宗女能议亲的只有薛兰苕和薛闻二人。
雪日缠绵,勋贵无主职官自然不愿意去朝会,薛阮阮出发前送来了帖子,没想到刚过没一会,人就来了。
薛侯连准备都没有准备,听着通报这才让人打开经久未开的大门,将一行队伍迎了进来。
碎雪如同银花飞舞,遥遥衬着银山玉树,配上侯府巍峨的亭台楼阁和雾霭祥瑞,仿若云楼仙子入仙境一般。
只可惜迎来的仙子早就看习惯这种美景。
薛侯父爱泛滥,主动在厅内等着,见人进来连忙免了行礼的和善也并非因为慈父关怀,而是因为迎来的国公府未来的夫人。
毕竟对他来说,女儿不需要,但能够帮得上他的女儿才需要尊重。
“不逢年过节的,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听着曹国公身子不好,贤婿已经去侍疾,你既然身子无碍,怎么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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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前去,免得叫人说三道四?”
暖炉烧得旺旺的,大氅被侍从拿下去烘热,刚坐下手里便被塞上一只绣着娇红稚绿炉套的暖炉,她听着这话因为父亲的威严忍不住心头一颤,而后想起沈今川浅浅勾勒出一个尚好的弧度,笑说:“夫君心疼我,便未曾开口带我同去。”
她哪里知晓沈今川究竟去了哪里,毕竟夫君日日忙于公务。
但今日听父亲说这话才明白夫君对自己良苦用心,连这种操劳之事都不愿意让她担忧。
在病榻前侍疾,她这个亲儿媳自当要亲自侍奉汤药,就凭她这个柔弱的身子怎么可能服侍公爹用膳喝药,如何来操劳这事?
可她的夫君连这事都直接拦在门外。
将所有风雪严寒都用他的身躯挡住,不让她受任何寒风。
夫君如此,妇复何求。
这样想着,那她又怎么能够放手,等待着另外一个女人无情的将自己替代掉,来享受她的胜利果实?
夫君啊夫君,你若是没这般优秀便好了。
这可真是,最甜蜜的烦恼。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女儿过来是想为姐妹们送来年礼, 再加上快要过年了,我这身子也不见好,我不比其他妹妹们远嫁无机会回京。”
“女儿就在这京城内, 与娘家不过隔了几条街, 咳咳偏因我这身子竟然这么久未归家中,当真不孝。”
薛侯连连摆手, 却也未曾制止薛阮阮满是孝心的话语。
厅内就他们父女三人,薛伯听着止不住地轻咳声, 过了会听着薛阮阮那里杯盏碰撞的细碎声响。
“这话如何说, 你身子柔弱, 贤婿都心疼你, 为父这个做父亲的便不心疼?”
“兰苕在你身边服侍得如何, 可算尽心?”薛侯视线落在一旁默不作声,除了行礼之外一直低着头没有开口的薛兰苕。
“八妹妹心思最为细致, 自然照应得很好, 我们姐妹之间谈什么服侍不服侍的。”伸手拉住薛兰苕的手,被暖炉温暖过的手一下碰触到冰凉的掌心, 让她下意识松开。
仓促笑笑后便没当回事, 收回手继续回话:“只是八妹已过及笄之年, 母亲本应当为八妹相看二郎了, 总照应在我这个姐姐面前也不像话。”
薛侯听弦歌知雅意,手上杯盏往桌案上重重一放, 茶汤濡湿亮蓝祥华宝锻。
坐在侧方的薛兰苕抓着衣袖的手又紧了紧, 连薛阮阮都困于父亲怒气,瑟缩一下轻咳了起来。
见薛侯没有说话, 薛阮阮理了理思绪,凑着笑说道:“原先我听说母亲给八妹妹留意了几个亲娘才俊, 正好因为我这一病给耽搁了,我这有个好事儿,先来跟父亲说一说。”
“若是父亲这边应允,我便立刻做主让婆母过来一趟,成全了这一桩好事。”
薛侯这时候倒是听不出来薛阮阮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一开始听着恼怒,原本以为曹国公府连她两个女儿都嫌弃,正好逢着太子殿下病中,京中风起云涌,连老曹国公也病重之际想要解除和薛家的同盟。
要知道沈家在宫里还有一位贤妃,还有一个寄予厚望七皇子。
曹国公府长子可以迎娶薛侯府的小姐,可要是继位曹国公在迎娶他们家女儿便是低娶,薛家能助力的便少了许多。
更别说若沈家真有野心和关乎东宫的内幕,有心来为年纪尚小的七皇子慕一个锦绣前程的话。
国公、藩王乃至下一任皇帝的外戚舅父,足够他配得上世家贵女和公主了。
这是还没过河便要拆桥啊。
想的倒是挺美,真把他们家废物儿子当什么香饽饽了。
薛侯听着直直冷笑,对沈家这个不讲信用和薛阮阮这个无能的女儿发脾气,转念又听着薛阮阮说些什么让出身京兆郑家的曹国公夫人过来,这让他摸不着头脑,扬眉:“应允什么?”
薛阮阮过来的时候还有薄雾,现如今薄雾消散,暖阁厅内温暖如春,手上也十分温暖,她在自己家里也如同在曹国公府一样,把规矩体统展现得淋漓尽致。
不,或者说,在曹国公府内她反倒更加自在一些,在家中反倒更加紧绷,脸色上的苍白没有丝毫缓和,神色只看着父亲,将他的喜怒全部和自己的行为紧紧联合在一起。
伴随着外头北风冲撞窗棂的呼啸声,她清了嗓子,手指不自觉地扣起炉套上的图案:“我婆家那里有一个兄弟正值壮年,名为今蔷,样貌品行在我这里看着是极好的。”
“与八妹也算正当年,有我这个长姐在,若是父亲有意的话便两家再结秦晋之好,亲上加亲。”
有些话不说只能闷在肚子里困扰自己,有些话说出来之后倒没有什么事儿,反倒为难了身边的人。
薛阮阮从一开始的瑟缩到越说越觉得这是一个绝好的婚事,语气也越发斩钢截铁的流畅,一旁低着头的薛兰苕松开衣袖,无意识地掰扯着修剪的整整齐齐的指甲。
薛兰苕知晓,这里根本没有她说话的余地。
父亲会为她选择一个夫婿。
而后会十分英明体贴的问她究竟可不可以,而即便她心底里不满,父亲也有千万种理由让她“自愿”。
这种决定,她做不得,薛阮阮做不得,薛夫人也做不得。
唯有薛侯这个当之无愧的一家之主才能做得了。
“年前先定下来,交换聘约,请媒人过门,等后年开春了正好行个好日子。”
薛阮阮掩袖轻笑,眼波横看了低头的薛兰苕:“天大的好亲事,顶好的人儿,若嫁在曹国公府,姐妹们之间也好有个照应,八妹妹就再也不用要强了,有亲密不过的姐妹在身边还能有什么不舒心的。”
薛侯听完,停顿了几下。
视线在两个女儿面前来回扫视,如同箭镞般锐利的眼神在父亲这个身份加持之下更是无往而不利,将两个女儿的状态尽收眼底。
而后他冷笑一声,手里的茶盏随手拂走,落在地上四分五裂,他指着薛阮阮的小巧的琼鼻,拧着眉说道:“你可真给薛家人丢人啊。”
“怎么,我薛家十年前能和曹国府板上钉钉的继承者联姻,如今却只能嫁一个没出息没用处,甚至连孝道都没有畜生了吗?”
一旁的薛兰苕喉结滚动,轻轻深吸一口气,松开了无意识掰扯着的手指甲。
只是圆润的手指甲难免增加了许多棱角,显得光秃秃的难看。
她低着头轻扯了嘴角,心想若是薛阮阮在爹爹面前说沈今蔷是个好孩子,不许爹爹这么说他就好了。
可惜了,薛阮阮在除了沈今川的事情之外还没有疯的彻底。
薛阮阮咬唇:“父亲,何苦这么生气?”
薛兰苕低头忍不住撇嘴,她这姐姐还是有几分聪明的,虽然没聪明对地方,但足够趋利避害,让她得意这么多年。
“你若是无能,你八妹嫁进别家好歹是一份助力和亲眷,嫁给沈家那个畜生有什么用?”
“你若是有能耐,便拿出你的能耐来,许照顾你许久的妹妹一个锦绣前程,一个诰命夫人。”
他说着,没有把长女苍白的脸色放在眼里,更没有把长女命不久矣的身体放在眼里。
“你现在这样,是故意恶心为父?”
“烂泥扶不上墙,和你娘一模一样!”
薛阮阮周身一凛,眼前昏暗了一瞬,手指用力地抓住椅子上的扶手,不让自己倒下,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着:“我没有故意恶心父亲,更并非烂泥。”
“八妹不行。”
“不是还有九妹吗?”
“让她嫁进曹国公府,来伺候我夫君。”
她说着,脖颈间的青筋格外醒目,如同大获全胜的将士展示着他手中敌寇的头颅一般。
薛阮阮也在酣畅淋漓地向她的父亲展示着独属于她没有人能够代替的军功章——
“我死后,九妹可以嫁进沈家。”
一旁的薛兰苕自她进门开始头一次抬起头,眼里的思绪复杂得让人看不清,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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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没人在意,她行了个礼在薛侯出声让她离开之前主动告退。
她的离开没有任何波澜,如同一滴雨水落在树梢上,落了就落了,无暇分清。
但连这个跟在薛阮阮身边的人也要感叹真是疯子,怎么会有人如此雀跃的面对自己的死亡。
薛阮阮以为这样才能让父亲稍稍展颜,未曾想到本应该最宠爱梅姨娘,最疼爱九妹的父亲听了这话久久未曾开口,分辨不出喜怒。
良久,他坐下,看了一眼因为等待他的反应而焦虑咬唇的薛阮阮,抚慰了让他被薛闻气出来的烦躁,让他心平气和地同薛阮阮对话。
“你之前说的要把小八嫁给沈家那位公子又是什么意思?”
他变称呼更变得很快又很明显,在薛阮阮听来好似鼓舞一般:“若九妹妹嫁给夫君,八妹妹不如正好嫁给婆家弟弟,这样姐妹嫁兄弟,也不算八妹妹吃亏,也好对她这些时日照顾我做补偿。”
“为何是小九?”薛侯拧眉。
“当日急着要撵小九回来之时可不是这么说的,将小九撵回来接着把小八接走,当日之事意思在我面前表达得清清楚楚。”
薛阮阮开口:“当日九妹之事全是母亲之过,她不喜欢九妹,更喜欢八妹。”
“但我夫君说”她嘴角露出忍俊不禁的弧度,脸色红润起来,病中孱弱的薛阮阮想起沈今川那些情话依旧如同二八少女一般:“我夫君说,八妹妹不安分,恐怕我的一双儿女在她膝下会吃亏。”
“但他觉得,九妹妹脾性正好,与我年少时最为相似。”
“所以,八妹不好,只有九妹妹,只有九妹妹能够配得上我夫君。”
薛侯的手指一下一下敲击在桌案上,一旁的梅花枝子在月白茶空通瓶内摇曳生姿:“只能是小九?”
“小八虽说心思不安分,但她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眷恋名声和荣华富贵,这样的人才好掌握。”
反之,一个看似没有要求,实际上直接掀桌子不肯谈判,对于名声地位、荣华富贵都不在意的人才不好掌握。
因为她不在意,也就意味着她没有任何软肋可以被威胁。
甚至在薛闻离开之后,薛侯派人审问在梅娘身边服侍之人,确切地问出了本应该最关心亲娘的薛闻在临走前并没有归家,甚至没有探望过梅娘一眼。
“可可我夫君,真的只要九妹。”
“爹,为什么九妹不行,她的病不应该只是一个借口,一个由头吗?怎么真的重病在身不成?”
薛阮阮急得站起身来,身形开始摇晃,如同玉山将倾摇摇欲坠,眼中含泪泫然欲泣。
她好似已经想到自己夫君在她离开后“泪湿枕边”“两处茫茫皆不见”“从此踌躇不能去”,连一个相似她的慰藉都没有,该要有多么寂寥。
更何况,若是别家女子,岂不要将她和夫君的美好过往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一丝一毫都不肯放过?
那她这些时日做的所有,不都成了为旁人作嫁衣裳?
“父亲,让我看看九妹吧,不管如何我都想要看看她,看看她究竟怎么样了,不会……不可能她病得比我还要重吧?”
被她相中做继室之人,寿数还活不过她,老天爷能这般无常惹人苦笑吗?
薛侯嗤笑一声,看着这个女儿说道:
“小九现在在并州,莫说是嫁给沈今川,便是我这个父亲她都不想认。”
“你若是能将她请回来,那便是你的本事。”
“否则,只能是小八。”
“你记住,我无所谓是哪一个女儿加入曹国公府,但不论哪一个女儿,都必须保证这个姻亲不能为他人坐享其成。”
薛侯说的意思现在薛阮阮并不能完全明白。
毕竟她不论如何也想不到真有人能够和家里割舍开,这可是家里啊。
但能从话中意思体会到竟然父亲不愿意直接同意,而要让她去说服薛闻?
父亲怎么能够如此偏心?!
她想说的话在口中来回吞吐,不明白为何父亲会如此关爱薛闻,分明薛闻什么都没有为家中做过。
可控诉的委屈在对上父亲不容反驳的面色时她还是低下头,方才为自己解释并非“烂泥”成了她唯一辩驳的,后殷切开口:“父亲说的对,咱们家的东西谁都抢不走。”
满身病容摇摇欲坠的女儿对上正值壮年英姿勃发的父亲宣誓着她的效忠,好用自己有用来换得家中温柔。
“父亲放心,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是您从小便教给女儿的。”
她说着亢奋起来:“女儿永志不忘。”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薛夫人就在家里, 起身时候便晚了,知晓女儿下了拜帖已经归家,等着女儿来这里话家常。
心情好, 便没有折腾新来请安的妾室。
早早地便让回去了, 因为被道了几句心善,连声感谢。
她高高坐在上方, 在暖阁里抱着狸奴,金鼠毛抹额玄金鹤氅簇拥着她的雍容华贵, 被连声恭维的她心情极好, 转念又想着怎么今日夸自己心善, 往日就不善了?
但转念女儿都归家, 维持着心情关切了几句在族学里的几个儿子课业。
虽说不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 也没差。
若真有朝一日官运亨通,册封亲母之时也不能忘了她这个嫡母。
没想到直只过了一个时辰, 还没有收到女儿过来问安的消息, 差遣婆子过去询问,回话说是大姑娘因为婆家有事, 送回八姑娘后已经离开了。
薛夫人这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无非就是薛兰苕无用, 抬举都抬举不起来。
薛兰苕在她面前乖乖应着, 等她骂完紧接着用从未有过起伏的嗓音安抚着,细细描述了一下沈今川更喜欢薛闻和大姐姐的相似, 而非喜欢她的事儿。
果不其然, 骂她的话变成了阴阳怪气梅姨娘的话。
“贱人,生下来一个小杂种还要沾染我女儿的光。”
“真是脸皮比逞强还要厚, 打匈奴的时候怎么不让这个贱人去给防御墙添砖加瓦?”
薛兰苕站在堂下,身影清秀, 孑然独立,冬日后她便没有簪花,今日归家更是低调到尘埃里。
她在薛侯面前低着头等待命运宣判,在薛夫人面前巧舌如簧,都是她在家里如鱼得水的本领,听了这话,她忙迎上一句,道:“娘,隔墙有耳,爹爹听了会生气。”
薛夫人脸色一瞬间不自然,紧接着看了看暖房就她和薛兰苕二人,外头还有她的亲信陪嫁看守着,薛侯哪里会知道。
况且几句话而已,薛侯也不会明面上给她没脸。
他娶的是京兆郑家的女儿,若他自己都不捧着,那娶她就没用了。
“这有什么要紧的。”
“那个梅娘长了一张孱弱的脸,生下来的女儿也没有福气。”
她撇了撇涂着艳丽胭脂的嘴唇,世家培养出来的容貌也难免夹杂着刻薄,破坏了整体的雍容:“你放心,小九她啊已经许久连门都出不来,没准会直接病死。”
“你没福气,贤婿看不上你,但我这个做母亲的也不会亏待你。”
冷眼看了一眼,嘴角带着得意。
薛夫人坐着,薛兰苕站着,视线上一高一低,但真正的地位看的从来不是这些。
听了这话薛兰苕低着的头在看不见的位置这才露出了笑意,配合着薛夫人喜欢的方式,跪在柔软的大红猩猩毡毯上朝她叩头,虔诚地拜谢母亲。
“多谢娘对女儿用心良苦,女儿一定结草衔环报答,必不忘娘您今日提拔。”
娓娓道来说着感激涕零的话语,她们乐于做这样的戏,一个享受她的尊敬,一个得到她想要的东西。
等出了门,阳光晴好,落在白雪覆盖的琉璃瓦上有着别样的刺眼。
她伸出手挡在面颊上,阳光又从指缝中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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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来,灼得她眼睛都湿润起来。
失望吗?
失望。
正常吗?
正常。
反正得不到想要的,那就选能有的里最好的。
已经是她这十五年来最习惯不过的事。
只是不甘心啊。
可连她自己都不知晓她心底残存着的不甘究竟是因为什么。
“回川,等过两日你去问问查查情形究竟怎么样了,我去看看啊闻。”
“她那里的日子,想必也不好过。”
等出了院门,薛兰苕已经看不见任何情绪在她身上流淌而过,只温润的嗓音叮嘱着侍女。
那些好的不好的,如同屋檐上细雪一般去得极快,又挂上属于独她一份的文雅风趣-
被薛兰苕惦记的薛闻这时候正在看着他们清雪。
雪下得很大,河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
不论贫寒人家究竟有多讨厌冬天,但冬天来就是来了,从不因为任何人的期待而转圜。
码头也必须停止,所有的货物都开始准备陆运。
因地制宜出的方式不止出现在货运之中,倒是原先在码头劳工影响小些,本就中转站,陆运水运都一样,人倒是没少,也就牵连着小摊贩们也没少,自家挣些零用。
可天气冷之后连采买的都少了些。
薛闻倒是被她请的几个大娘们小心翼翼地问过还要不要来帮忙,脸上带着为难又希冀。
她不是那种干几天觉得辛苦和不新鲜就不做了,更何况有人需要她让她更加坚持。
第二日还沐着雪喝起来的羊糁汤,用骨头吊高汤慢火熬了一夜,再配上新鲜现切的羊腿肉,配上细碎的小香葱撒上去。
加上还有姜和其他香料在一起增加味道,熬得浑然天成,还没凑近就香气扑鼻。
人都会要个油饼往里头蘸着吃,把碗底也给弄干净,送过来的时候倒省了洗碗大婶许多事。
羊汤本就有御寒的功效,喝完后还能带上一层薄汗,给这冷飕飕的冬日带来一瞬温暖,会记得很久的暖流。
薛闻没睡好,自从酒醉后半夜半梦半醒间发现自己没有换衣衫就躺在床榻后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肯定有些事被自己忘了。
尤其是第二日她屋里就有了比寻常蜡烛长好多截的红色、雕花蜡烛后,更奇怪了。
那上边是喜啊。
分明她是救命恩人,她是阿姐,怎么一下子就感觉她无端被人捏住小辫子一样。
连着几日薛闻一大早就往外头跑,帮着卖汤。
但向来擅长主动出击一击即中的秦昭明没有给薛闻蒙混过关的机会,他也跟着出去,甚至拿起他早就不用的拐杖别着,做出一副薛闻要怎么样,他就也跟着行动的模样。
“阿闻,你日日都过去,大娘们还以为你不放心她们,或者觉得你容不下这么多人,要减少,她们也心里恐慌。”
“你要是非这时候去,那我也跟你去,再带上查查,再带上乔老三和算命瞎子,正好让所有人都能好好过个冬,免得还要干活。”
薛闻在门口台阶上抿了抿唇。
秦昭明看似给了她两个选择,实际上根本没有给她选择。
更何况,她也确实意识到她的帮助并不会让那位雇工觉得减轻负担,反而会让她们觉得被盯着抑或者要被赶走。
这与她的本心有悖。
“那,听你的?”
冬日本就破晓的比夏日晚一些,现在天刚蒙蒙亮,只东方既白,一道模糊的晨光划破苍穹。
而秦昭明的手很烫,再碰上薛闻的手显得更烫了,薛闻听着他嘟囔一句什么没有听清,就雪地里踩着松软的雪,被拉走往秦昭明还没熄灭暖炉里的房内,温暖一下子扑面而来。
一下就知道他从开口时候就十拿九稳。
真是个狐狸精。
“乔老三和算命瞎子已经过来三日了,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么?”
薛闻仰着头正在看这条惊艳了她两辈子的狐狸精,那双狭长而锐利的凤眼好似裹挟着整个天地之间的意气,却总在她面前垂下眼眸,做足了委屈模样。
她没忍住笑出声。
“你知不知道他们是想请我走的!”
你还笑,你怎么能笑啊。
“我知晓啊,要不然他们来做什么?救济我们啊。”
薛闻回答得理直气壮。
“那你就不挽留我么,你就让他们你根本不认识的人带走我么?”
有些人说谎的时候谎话信手拈来,眼泪说掉便掉,但真委屈起来的时候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秦昭明还想了很多借口给薛闻开脱,怎么这人一下子就承认了。
你骗骗我都不成?
看人脸色越来越怪,薛闻恍然注意到两人距离有一些过于亲密。
亲密到秦昭明将她束缚在墙壁之内,他抵着她,两人的距离能够交织呼吸,她能够清晰地看清秦昭明鼻尖那个小痣,好似还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滚烫。
她下意识别过头。
心里盘算着倒是和八姐姐凑一起抱着睡过,八姐姐小时候还爱亲她酒窝,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参考。
在她见识内的兄妹、姐弟,一对八姐和三哥,互相看不上眼,至于旁的兄弟姐妹们,只能算有血缘、同姓的点头之交。
宁哥儿颖姐儿小时候总吵架,长大了与其说是懂事,倒不如说是有顾虑、好面子。
连在娘亲肚子里一同待过九个月的姐弟都能形同陌路,他们这么亲近,倒显得弥足珍贵。
“你是不是早就想撵我走?”
“原先不好意思开口,现在知晓有人接我,表面上开始躲人,心底里是不是早就巴不得我走了?”
秦昭明见薛闻不说话,还稍稍别过眼去,心底里简直凉透了。
亏他还跟乔承东说薛闻舍不得他走,这里也需要他,所以一切事情要往后延。
结果!
“可你肯定不能一直待在这个地方啊。”
薛闻坦然。
秦昭明质问的话一顿,四目相对。
“你有才华有学识有功夫,怎么可以一直待在这个地方?”
不是说这里不好,但显然不适合秦昭明。
薛闻是摒弃所有外在,这里是她接近自由最大的一步,也是她梦寐以求得来的。
她再也不能够把生死荣辱寄托在别人身上。
但秦昭明显然不同,他流落在这里是意外,他虎落平阳是意外。
虽然他解释家中因素,薛闻也能够理解——世家大族更是腌臜多,这不正常,但时长发生。
更不用说,别说这通体气派,单论这一身功夫和初见时候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掐她脖子的提防心,便知他并非野生野长。
这样一人,若真要留下才是遗憾。
她避免了他走投无路之下进宫,如何又要束缚他留在身边?
“怎么不能?”
听着薛闻直白的拒绝,秦昭明话赶话越发钻起牛角尖,神色落寞委屈又要强的质问着,和小孩子诘问父母父母为何不能日日陪伴自己。
就是不能啊。
薛闻抿唇。
她和秦昭明相处这些时日也找到了一些技巧,他最擅长多想,又倔。
得说明白,可偏偏她是最不擅长跟人谈心,下意识会回避这种亲近的。
思绪回归之后薛闻不再纠结关于姐弟之间是否太过亲近这件事,反倒因为自己理亏隐晦地勾了勾秦昭明的小指。
他的掌心内有一道贯穿这个下臂的伤痕,据目测来看当时深可见骨,她的手指往里,触碰到那道伤疤就不再敢动想要抽出手去,结果被紧紧拽着,身形还要紧了几分。
现在她整个人都被环在秦昭明和墙壁之间,一丝一毫逃离的空间都没有。
“没有要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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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昭明闻言把嘴里的话硬生生转了一圈,差点把自己噎死,嘴角压抑着上扬的弧度,死活不松手:“那你说话。”
“你在这里大材小用,既然有朋友来找你,那便说明还有人未曾放弃你。”
“与其待在这里,倒不如跟随他们回去。”
秦昭明无言,看着薛闻冥思苦想,这确实是真的,但他为什么要闹?
乔承东还用世家奇货可居的思维担忧若狮子大开口不让离开怎么办,可所有的担忧都被薛闻那双“只要你好”就行的眼神给融化。
“而且”
“当今太子英明神武,虽说上一次科举闹出舞弊,可太子殿下绝非屈从之辈。”
秦昭明心神一荡。
“等太子殿下继位,最晚不过三四年,科举必定重开。”
明年冬至时分,传言抱病后不良于行的太子殿下亲斩谋逆南王及其党羽,继位为帝,次年改年号永昶,称永昶元年。
永昶三年秋,开恩科,兴科举,朝廷并非世家掌握。
在他的大刀阔斧之下,世家勋贵无人造次,寒门士人不靠门客之名来到朝堂。
即便薛闻生在勋贵之家,嫁的又是国公府中,但在旁人眼里永昶帝扶持下贱泥巴种来和氏族抗衡属于过河拆桥,但在薛闻眼里却察觉到世家最大的缺点在于只有家族无朝廷与百姓。
永昶帝做的,是青史留名、独具一格的功德之事。
即便在当时跟着他的名声,是喜怒无常,是得位不正的暴君,但他压制世家安抚勋贵,手掌兵权御驾亲征,大破匈奴,足以让史书上其他英明神武的君主羞愧而死。
窗台风雪依旧,在怀里之人说话铿锵有力,眉目深远。
“更相信以你之才,史书工笔,必有你姓名。”
第二十四章
乔承东和姜逍的到来, 薛闻告诉蔡大娘他们是来带阿昭离开的。
他们原先的作息影响着,天大亮后便起身,逐渐也习惯了聚在一处。
就是原先说等三日雪停, 太子殿下说再等等。
又等了三日, 太子殿下说再等等。
三日又三日,转眼一月过去。
三日复三日, 三日何其多。
我生待三日,万事成蹉跎, 真就太子不急太监急呗?
呸, 他才不是太监。
究竟等什么?
内心的急躁加上吃得又多, 乔承东没几日就有些上火, 蔡大娘看了后让查查给他分点茶祛火。
乔承东坐在屋里头, 在各自忙碌的人群中再一次感受到了薛闻此人究竟有多奇特。
他有机会近距离接触的小娘子要么便是族里的同龄姑姐妹,她们或是温婉或是热情或是娇怯但都是向往美好的。
譬如身边的侍女都是好看的, 身上的衣衫要漂亮, 头上的珠钗要精美。
不过,这些都是浅尝辄止的了解, 在于和长辈请安之时相遇的一刹, 在一同参加宴会时的蛛丝印象, 不深刻, 不完全,如同石子落在湖面, 漾起涟漪。
但也只能是这些了, 剩下的就会消失在水面上,无影无踪。
当然, 没有了解的机会和必要。
他是太子伴读,是太子外家最得意的小辈, 现如今东宫属官,任东宫洗马,和家中姊妹见到的天地不一样,自然无话可说。
可他在这里,他并非皇太子镇压下的外家第一人,并非世家族中三六九等里最上等的分配,他只是一个有点钱的好友,借宿在这里。
即便他怀揣着挑剔质疑百姓愚蠢,主动沾染是非必定有利可图,质疑着有美人投怀送抱必定想要借机勾引太子以谋前程。
挑刺,即便是在太子威严之下给面子,但不露声色的瞧不起也在他的谋算之内,若非太子在这里,他定然不会在个破地方住。
但他几天下来吧,挑无可挑。
甚至若非心在京城,他愿意老了在这里住一个一年半载。
重现陶翁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心境。
现在他抱着一杯刚沏出的苦丁茶,看着查查在打开紫纱杯盏,皱着眉将刚才已经放置三颗苦丁的盏里又放了三颗大苦丁,犹豫一下又放了三根。
坐在一旁的乔承东闻着自己杯里的直白苦味拧了拧眉,大幅度地咽了下口水,好似已经感受到了这个刺激。
但查查咬着牙又放了三根,那张看起来就可爱的面容紧紧皱在一起,最后又闭着眼睛放里头一根,眉毛成了倒着的八字。
热滚滚的水倒进去,晾干了的叶片全部发开,味道也散发出来。
查查在倒水的一刹别过头去,独留还没意识到恐怖的乔承东承受扑面而来所有苦涩。
呕。
世家子在这维持风度数日,终于放下了身段,干呕了许久。
拿清茶漱口后,他面露难色:“这这是薛姑娘要喝的茶?她一直这么喝?”
他们这些人不都爱喝一点甜的吗?怎么会有人自讨苦吃?难不成真要借与众不同来勾引太子?
即便不知道太子殿下身份,也必定看得出非池中之物啊。
查查点头:“对,这就是她每日要喝的,不过以前不这么喝。”
乔承东轻蔑一笑。
“她以前喝三根就差不多了,从家里出来后就要这么多了。”
乔承东抿嘴,仓促把手边刚沏好的苦丁饮了,结果烫得连连咳嗽。
查查手足无措,没见过这么笨的。
一旁正忙着给煮熟栗子去壳,准备攒一攒一口全部吃掉的姜逍抬起头来,对查查安抚:“不用管他,烫一烫或许就好了。”
姜逍家起家是靠卜算,这一门自小便要深入百姓之中,他天资不如妹妹姜遥但比起生在乔家最先河之时的乔承东要好太多。
一个救命恩人,即便心有所图又如何?
问迹不问心,能在最难时候帮你一把的人,人家帮不帮你都行,但你可就完了。
当然,只要太子在乔承东就不会有机会面对这个境地。
同样,乔承东对这里的恶意并非没有由来。
而是一个救命恩人占据了太子殿下的注意,乔家下一辈要做外戚的想法又会横生枝节,增加难度。
蔡大娘那双洞悉所有的眼眸沉静,没管他们这些小争斗,但身为过来人点点头赞同姜逍的话:“呛着是舌头不老实,烫一下就知道厉害了。”
乔承东恼怒,从太子失踪开始便提心吊胆的人如同山洪暴发,站起身来:“你们知道在跟谁说话吗?”
姜逍抬头,嗷呜吞了一把栗子:“是谁?”
乔承东还有理智,没真把自己身份当作炫耀的本钱,偃旗息鼓又坐下了,含恨将苦丁茶吸溜进去。
他想,坐在这里的东宫洗马,太子伴读,皇后外家之子,太子表哥,英国公府嫡系,京城最受欢迎的郎君,蹴鞠前锋。
——乔承东。
说出来吓死你们。
他也幸亏没说,因为要是说了,不明所以的查查会用她天真烂漫的眼眸,一本正经地问:“我们地方小,这么多人能够坐得下吗?”-
薛闻再一次感叹,秦昭明真的很好哄。
当然这个“好哄”只是言语上的好哄,即便哄开心了,割地赔款也是少不了的。
不过薛闻对这个有欠缺,她没在长辈面前撒过娇,也没有小辈在她面前撒娇的机会,仅有的查查和她有默契会争吵会撒娇,却又和秦昭明的得寸进尺不一样。
他总有办法让她心软。
却不是那种让她转过头来后悔的心软,而是那种等脱离了这个场景,冷静下来摇头轻叹自己上了小混蛋的当,却还在笑着的心软。
“那阿闻你是舍不得我对么?”
说来说去,秦昭明听着这话心底里热得发烫,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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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到外头冰天雪地晾凉才能压住他内心的火热。
夸赞太子!
夸赞他!
双重认可!
他笑得像是抓住大人小辫子的小孩,他从来没有期盼薛闻回答,生怕听到他不爱听的话,但只需要一点点可以被他理解的话,就足以让他心满意足。
秦昭明不明白这种感觉的由来,但他并不讨厌。
他低下头,抿着嘴笑,缓解一般转移话语,用一个更简单的事让薛闻同意:“阿闻,阿闻——”
跟我回京吧。
然而秦昭明话还没有说完,被他拢在掌心里的手指抽离,换成整个手掌包裹着。
她的手比他的要小很多,却安抚一般抓住他的手,一道不算大,却在他们两人距离间清晰可闻的声音打断了他:“是。”
那些撒娇撒痴的话淹没在喉咙内,他一下就说不出话,眼里写满了惊愕,好似真是一个单纯无害的少年郎:“什么?”
薛闻心下一颤,掌心内温度不知道为何牵连到她脸颊上,如同被坐在灶炉前被火焰蒸过一般滚烫。
她想抿嘴当作没有说话,但转念想起自己这个“姐姐”一直在逃避,反倒是秦昭明主动朝她挑明,自己太过胆小,也就直起嗓音,好似若无其事般:“我是说,是,我舍不得你。”
人总会模仿。
这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由来,薛闻也在回忆自己上辈子的事时检讨过自己不会和人相处。
不交心的人形容她总会用“老实巴交”“沉默寡言”来形容她,皆因她找不到该用什么状态来和表面上最为亲近的关系,实际上无话可谈的关系相处。
秦昭明的出现,本就在她奔赴黎明的路上。
是她救出来的希望。
是因为她重生后的改变而有了与上辈子截然不同的人生。
他的存在,本身就与众不同,足够让她作为标杆来看待自己究竟有没有重蹈父母覆辙,足够让她坚持自己的想法。
“我是舍不得你的。”她脸颊上的酒窝随着话语的犹豫显露出来。
“正因为舍不得,所以不愿意面对,但我愿意成全你的前途。”
不愿意面对分别,但愿意成全更好的前程。
或许每一个家人在看着本应最亲密的人要奔赴远方时都会有这样的情绪,只是她告别懵懂太晚,感受得太迟,如今才遇到。
向来主动惯会没话找话的秦昭明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他也才恍然间意识到,原来离得这么近。
他能够看到她的睫羽,嗅闻到她身上属于皂荚的清香,近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舍不得自己。
心里那个一直张牙舞爪想要吞噬所有的无底洞好像一下子被填满,停住了向外界索取的根源。
外头整个世界都亮了起来。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
可他们两个都没有注意过。
仿佛真正的日出从来不是循序渐进的缓缓上升,带着初生的期盼,一下子从山下跳上来,光斑落在她脸上,那双入水的眼眸清澈得他无地自容却又生出无端的占有欲。
为什么要分开。
为什么要成全。
他从来不懂,也不需要懂,既然如此何不跟他一同离开?
秦昭明想说,但又不知道要怎么开口才能够说明白这一切,如果要说的话是不是要从他故意撒谎拿捏住她的善心开始?还是从乔老三和半瞎子来找自己开始?
他在战场上有三分可能就愿意带兵突袭,可现在无万全把握他完全开不了口。
要怎么说。
“阿闻,你为什么离开京?”百转千回起承转合的疑问还没有问出口,外头就传来院子里查查的喊叫声,正在拍着对面薛闻的门。
“姑娘姑娘,你起身了嘛?”
“前几日,前几日雪太大,孙婆婆家的小儿子大牛起了风寒,来咱们这个帮工的孙家大娘子不知怎么离开家里往山里去了。”
“然后现在外头说,发现了孙大娘子的尸体,被狼咬的已经看不清楚面貌,但从手上戴着的红绳来看,是她。”
“真的是她。”
薛闻大梦初醒,赶紧推开秦昭明,眼底里同外头的查查一般无措。
孙家大娘子是姐姐,一手抚养几个妹妹弟弟长大,长姐如母这句话好似在她身上压了一座大山,她不能有任何反抗甚至甘之如饴。
薛闻来不及想太多。
她只知道,一个她熟识的人,没有熬过这个冬天。
就这样,悄悄地离开了。
她心底里的慌张,好似要跳脱她的肋骨,朝外跑出去被迎面而来的冷气袭了一脸,才降下这个温度,眼泪龟裂在脸颊上,只能看出点点泪痕。
仓皇之下,她回头看在屋里的秦昭明。
想说的话错过了最佳开口的时间,就变得不合时宜。
“你要好好养伤。”
第二十五章
仓皇之下, 她回头看在屋里的秦昭明。
想说的话错过了最佳开口的时间,就变得不合时宜。
“你要好好养伤。”
只留下这一句叮嘱便转身跟着查查朝外提裙跑去,冬雪余晖下, 她所有的奢望、祈愿, 都是大家能够活着,平平安安地活着。
远远地, 乔承东不知道她们说了些什么,等人走了只剩下一人才敢靠近。
但恰巧将薛闻从秦昭明房内出来一览无余。
“公子。”他不能行礼, 也不敢过问, 只能这样开口。
秦昭明影子落在脚下, 还沉浸在方才那含泪回眸的一瞬, 语气很轻地呢喃:“京城让郑云起上折子给太子在护国寺里祈福, 事情闹得越乱牵扯的人越多越好。”
“别人都可以下船,京兆郑家不行。”
他距离京城千里, 一个命令却可以搅动京城这一摊早就浑浊的泥水。
乔承东不敢再有小心思, 对上这人他永远都落了下乘,但咬了咬牙, 嘴里的燎泡还在, 苦涩好似也如影随形着, 想起自己的期待, 大胆开口:
“若殿下舍不得,为何不带薛娘子回京?”
“臣听着, 她们似有京城口音, 若跟了殿下回京鸡犬升天,也算一个大造化。”
秦昭明一顿, 后缓缓开口:“不急,此事要慎重。”
慎重在薛闻对于京城的惧怕还有她本身的怪异。
慎重在她的安全, 已经超过了他的占有欲。
那个呼啸的深渊终究被人用热气腾腾的包子堵住,塞得满满的,不再执意要将所有东西牢牢抓在手上才作数。
在万全之前,他愿意等等-
要出去传递消息的乔公子出了一身冷汗。
姜逍慢吞吞过来,听他低声念叨:“难不成,太子殿下真动心了?”
姜逍随手把吃完的栗子壳塞乔承东嘴里,揣手:“动没动心不知道,但对一个恩人不应该如此防备,更何况还有可能是未来主母。”
“那你怎么不提醒我?”乔承东一下把栗子吐出来,恼羞成怒。
他的气度随着环境安逸少了许多掩饰。
“因为死道友不死贫道,而且你若不死你甘心?”
乔家外戚出身,自然不肯放弃先天便有亲近感的太子殿下,适龄女子准备的环肥燕瘦,来个近水楼台先得月。
谁能想到,谁都想不到。
罢了,罢了,一切都还太早,眼下说这个无益。
乔承东深吸一口气,还有可能是他看错了,想太多。
毕竟薛姑娘嗜苦,太子殿下爱甜。
两人喝茶都喝不到一个杯盏里,谈什么琴瑟和鸣?-
午后日头最热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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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流动,积攒了数日的雪也逐渐开始消融,百姓家并未布置雨帘,雪水便顺着瓦楞到屋檐滴滴答答地往下落。
四周洋溢着滴答声,没注意便会在面颊上落下一滴水来,是太阳送来的礼物。
薛闻回来了。
其实没有什么可以帮助的,除了钱财之外。
毕竟薛闻发现连哭嚎都显得逢场作戏,而围观的人再唏嘘,也无法让一个人活过来。
她从众人的反应中明白,死对所有百姓来说,都是稀松平常的事。
暑热、严寒、霉饼、饥饿、野兽、征兵都会死。
而真正的死亡不会有那么多的痛彻心扉,即便是最亲近之人。
而薛闻也再一次扩充了关于她曾经未曾看过的世界,原先她记忆里的满门抄斩、彻查、流放,一切一切显得辉煌又盛大,即便是死也会流传下去,也不会消散。
而真正的死亡,是这么的寂静无声。
就如同,她的死一样。
薛闻给了银钱让孙家夫妇来安葬女儿,将冷冰冰的银溜子放进那粗粝的像磨刀石的掌心中,手掌里的纹路如同繁杂的针线。
她对着失去女儿母亲说:“我记得她爱俏又喜静,还说明年想吃杏子,给她找一处安静的地方安葬,再种上一棵杏树吧。”
那人摸着掌心里的重量,微偻的身躯径直就要跪在地上。
虽说有些奇怪,分明人是瘦小的,偏偏她的肚子很大。
但和孙家夫人交谈,确认是山里野兽咬伤致死后仵作也离开了,薛闻深吸一口气,不敢再看那血肉模糊下裸露的森森白骨还有面目全非的血肉。
明明不一样,她却觉得从另一个角度看到了自己。
明明不一样的。
她死时儿孙满堂,是正一品诰命
可哪里不一样,哪里都一样,死啊活的,从来都由不得她们。
甚至,她觉得的手指,也在隐隐作痛,好似那些血肉与恐惧全部被吞噬,只留下铮铮白骨。
不知自己究竟怎么回到家中。
而雪天严寒,山林间的野兽不出,狼在饥饿下越发凶猛,薛闻忙着忙着便掉下了泪珠子,庆幸找借口没让查查去看,不然恐怕要做许久的噩梦。
她就没关系了。
反正她黑夜里,总是睡不着的。
阳光正盛,秦昭明就在外头看着她,看了许久。
她没哭,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悲伤。
身形着背对着,那串绿汪汪的耳坠在他视线里微微摇晃,单薄的身形好似笼罩在暗影里,脆弱得像是神龛上白瓷制的菩萨像。
总让他想要将她捧得高高的。
永远不会因为世俗落泪。
可往日里张嘴就来的瞎话到了嘴边只剩下笨嘴拙舌,他在外头拧着眉犹豫,最终决定放弃没用的安慰。
决定解决事情的根源。
就像以前,解决不了参他的,他就把参他的都“解决”了,这样就不会有人参他了。
秦昭明转过身,叫上了乔承东和姜逍,让他们通知从京中带过来的亲卫。
“公子,咱们这是做什么去?”乔承东不解。
风度翩翩的少年郎策马而上,锋芒尽显,为首的秦昭明带了一副异兽面具,花纹狰狞恐怖,将他那张俊美的面容遮挡得一干二净。
“屠狼。”
冷冷吐出二字,他策马扬鞭。
身后的乔承东一瞬没有反应过来,等脑袋告诉他究竟听到什么之时,立即精神抖擞,挥舞着马鞭:“走,清山!”
他只差一点便要热泪盈眶。
皇权争斗丝毫不讲人情,赢了是通天梯,青史留名,输了尸骨无存,声名尽毁。
他这些日子甚至最怕的不是太子心悦乡野村姑,而是太子没了之前的雄心壮志。
万一秦家真风水不好,摊上一个情种可怎么办?
现在,他放心了啊!
御兽园又要增加许多新宠了。
而太子殿下心系百姓,清剿野兽,如同从前一样!-
查查没亲眼见到也就没那么多联想,见着薛闻仿佛隔绝了世间,吵吵嚷嚷地问她带回来那个枯枝子要放哪。
要是不想要了,正好扔了。
薛闻如梦初醒,调整许久找到一个风吹不着雪淋不着还能在暖炉覆盖的位置,给她那盆花找了一个好位置。
“放这儿吧,日头正好,阳光晒得着也不会冻着它。”
下雪几日蔡大娘偷了闲,外头想请她的都被拒了,家里头所有事都有薛闻给她操心,她眉头上那道深深的沟壑总算缓解几分。
看着薛闻对一个干枝子如珠似宝的模样也没顺嘴叱咄,而是好心情地教导几句,还传递几句经验:“往后多留个心眼,有些人家惯会以次充好,把你骗了你还得给人家赔不是。”
“是啊,姑娘,大娘说得对,银钱多么重要怎么浪费在这个上头。”查查直笑,伸手用指甲抠了一把枝干上的皮,一点绿色生机也没有,更涨了她的气焰。
“可我记得姑娘不是这般人啊,那姑娘怎么会买这种一看就是死苗的东西回来啊,是不是有人不把银钱当钱,故意的啊。”
查查忽地想起来今日是从秦昭明屋子里找到的薛闻,提起秦昭明就像气势汹汹的大公鸡。
这不,见这一盆买到的牡丹根本不能开花,这下让她抓住小辫子。
“姑娘,这肯定开不了花,不值得这般用心对待。”
“要不我给直接扔掉或者种在外头院子里吧,也不需要耗费心力,免得更加失望。”
薛闻视线落在这棵被从庭院内渗透进窗棂阳光照耀着的花枝子,比起春日里牡丹盛开枝叶茂盛显得格外单薄。
外头冬日寒风被尽数挡在窗外,她轻笑着想起自己小时候不得已的懂事——只要娘开心就好,少吃一些为了窈窕身形是值得的。
——没关系,她不要新衣裳也行,只要能省下银钱就好了。
——读书再好也不能要夸奖,因为她的兄长们并没有认真,只要稍稍努力她就会被甩得无影无踪
一桩桩一件件,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退让和懂事,更不知晓,小孩子吃不饱会长不高,薛家不会因为给她新制一件就穷困潦倒。
那些她舍弃了期待得到的馈赠只是在强权下得到的懂事。
为什么所有事都要有价值才有存在的意义?
“不,因为是阿昭买的,所以即便它永远不开花、开的花并不好看,我也会很喜欢。”
薛闻那双娴静的容颜上逐渐意气风发,那双习惯温和的眼睛如同烈日般辉煌,绽放了不同的光彩。
“那”
“如果开花,是意外收获,但本身它的存在,就足以让我珍惜。”
她也肯定了从前的自己啊。
上辈子并非愚蠢,只是上辈子在雾里看不真切,如今才懂而已。
查查想明白了一个很沉重的事实,那就是她已经失宠了,只闻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她委屈地瘪嘴,大喊一声:“大娘,你不管管他们嘛?姑娘偏心!”
蔡大娘念叨着小曲儿摇摇头,示意自己年纪大了耳朵不好,别来烦她。
“我哪里偏心了,你每天做了什么我都不清清楚楚?你今日的账做了吗?拿来我看看。”
薛闻在千锤百炼中练就看似柔弱无害,实际一针见血,刹那间抓住要害。
被说中软肋的人瞬间提着裙子跑没影,什么都不敢再说,生怕引火上身。
她回里间,看着查查对着一叠账发愁,见她过来撅着嘴巴:“姑娘,话本里有被狐狸精迷惑丢了心智的书生,被吃的骨头都不剩,我看你也快了。”
那她是书生,阿昭便是狐狸精了?
薛闻被逗笑,忽地想起秦昭明那双眼睛。
没人比她更清楚那双眼睛睁开的时候是多么的水光潋滟,摄人心魄,若说话本里的狐狸精,恐怕还要甘拜下风。
“姑娘?”查查疑惑,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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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不说话了?
薛闻清清嗓,垂眸看着她账册上写的墨痕,凝神一指点了点:“这里,错了规格,就少了,你没看出来?”
两目相对,查查叹气,重新再给算一遍。
最恨书生和狐狸精了!
还让不让人活了!
第二十六章
秦昭明在匈奴之战前并不知晓自己平生最大的爱好会是杀匈奴人。
那时候他最大的爱好便是——狩猎。
从小就有射猛虎的传言的皇太子, 有心者只以为昌平帝为了给东宫增光,连基本言谈都不管了。
知道真的随侍围猎,才知晓太子殿下真乃大安第一猛人。
有老虎他是真能射啊!
也因为这个, 排行在太子殿下后头, 外戚是世家的皇子们从这时候断绝了靠武艺来争宠的打算。
太子麾下御兽园,全部都是他亲自猎后留下遗孤, 亲自养大的。
别惹他。
这是只要看过秦昭明马上英姿之人共同的想法。
但知晓他不仅捣了野兽老巢,还能驯兽后心里的想法就成了这人是天生的君王。
——我之英主。
——绝不能让他长成。
这是两党鲜明的想法。
但随着太子逐步长大, 羽翼丰满, 昌平帝将南王和其他皇子拉出来试图与其分庭抗礼, 搅乱朝堂这一摊浑水之时, 从前太子带来的关于生死一线的威压也变得模糊。
而财帛动人心, 权势令人膨胀。
连身为铁杆太子党的乔承东都怕。
怕太子深陷温柔乡。
怕太子因为一朝失利而丧失野望。
虽然除了本人,谁都不知晓究竟发生了何事, 才能让英明神勇的太子殿下中了除了邀宠媚上外
如此这般, 他看着策马扬鞭,不用盔甲造势, 无长缨在手却依旧气势夺人的恢宏壮丽。
——一手红缨枪, 十丈无人区。
这是他在战场上, 用一封封捷报, 一颗颗敌人人头,来发扬出的传说!
而秦昭明知晓自己这个举动究竟会引发什么样的猜测, 但他现在只全神贯注地想着既然狼让薛闻不高兴。
那他就杀光所有的狼。
狩猎和清剿是不一样的。
狩猎是世家贵族们将早就驯养好的野兽重新回归山林之中, 而后带着弓箭一边展望美景一边比拼猎物多少。
但清剿,显然就没有那么多讲究和华丽的派头。
他只要结果。
伤腿在精心疗养下比他任何一次受的伤好得都要快。
被隐藏在恐怖图腾面具下的面容冷峻, 阳光倾撒也未曾融化眼底冰寒。
身后队伍随着他的一个手势开始变幻,能打匈奴的将士便没有不会打伏击的, 而山林拥有最大的屏障和掩护,随着时间推移,只剩下早就布置好的陷阱还有早就准备好的诱饵。
月亮在千万年前驯服了狼。
而秦昭明在十年前开始御兽,驯狼如驯狗,猎物如猎人。
他不论对上什么,都有的是耐心。
——“嗷呜。”
一声狼嚎响起,十数声狼嚎随之响起。
在冬日困倦山林中,结伴而行的狼群莅临着它们的国土,饥饿伴随着他们,于是饥饿伴随着凶狠正中圈套!
——嗷!
身先士卒的狼如同最忠诚的将士朝着它的君王汇报险情,可一层层早就埋伏好的利箭如同倾盆大雨一般朝它们袭来。
畜生同人智,却又不通人智。
它们如何都想不明白。
山间猎物稀少,它们凭借着阻止狼群来狩猎无往不胜,只不过最近吞吃一个人而已,为何会引火上身。
火焰点燃,硝石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
狼群还剩下六只,其他狼或多或少受了伤,张扬着凶狠脏臭的獠牙,因为火焰的明亮而让他们投鼠忌器。
狼往头上戴着一缕白毛,脚步小心试探,低声嗷吠着试图寻找出这群该死之人的漏洞,狠狠地咬上他们的脖颈!
可秦昭明一出手就没有打算给后路,若是寻常事他们耐着性子玩一玩,可这些东西犯在了他的眼前,那就是斩立决的罪过。
“我知道这些日子按兵不动让你们急坏了。”
“现在,你们的将领下令,全部诛杀!”
“是!”以乔承东为首,应答的声音兴奋得不像话,还有些遗憾,这地儿小,凶兽也少,这几只还不够兄弟们开开荤的。
总算能见血了,总算能够挥挥力气了!
刀刃折射出寒芒,月光冰冷,血液在杀戮中弥漫,这一次乔承东和姜逍传讯带来的亲兵并非京中因太子失踪论罪的东宫兵卫。
而是昔日在匈奴战场上,陪着太子殿下厮杀的亲兵。
因身上有伤而退下前线,是留在京城而又最不会引起波澜的一支军队。
兵将中为首之人年纪最长,神色最为平静,不因秦昭明的话而亢奋,也未曾因为狼群垂死挣扎而泄露半分情绪。
干枯、骨节突兀的手掌凌空发出拔出利刃来,他手上没有火把,威风的独手早就让他知道他只有一个一击即中的机会。
但他冲在前面,没有任何迟疑!
战场上,小心、谨慎、一击即中,才是生存下来的灵丹妙药。
“头狼给我。”
秦昭明丝毫不怀疑自己手中亲兵,只看着那只警惕的头狼,早就视它为猎物。
凶兽被视作粮食的人如此欺辱,愤怒非常,脖子间因为愤怒而蓬勃的毛发让本就最为凶猛的狼只凭空大了一圈。
血盆大口张开,满是血腥味和尸臭味,先一步在秦昭明动作之前俯冲上来。
利器没入眼睛,污浊的汁水伴随着血液喷洒而出,疼痛加上被食物算计的奇耻大辱让狼扬声朝着月亮长啸。
那手里早就紧握着镶嵌着宝石的匕首正中它伸过来肮脏巨口,直接刺穿!
硕大的身躯轰然倒地,伴随着不死心的嚎叫,树枝上没融化的雪扑簌扑簌往下掉。
秦昭明这时候还有余力想着若是薛闻见了这场景,不知道要怎么哭。
脑海里忽然涌现少女满怀希冀地落在自己肌肤上的泪珠,娇嫩的肌肤和血淋淋的伤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会害怕么?
不,不会,她可是亲眼见过他杀人的。
那这样,他为那逝世的人报了仇,为百姓除了隐患,她为他高兴还来不及。
他的力气大,不止能用来吃饭和砍柴。
心里浮想联翩薛闻究竟会如何夸赞自己,手上力气没有丝毫松懈,随着时间的推移没用多么复杂而就解决了这只狼。
而其他的狼早就被诛杀,兵将们小心检查着割下狼头,又拔下狼牙,绝对留下任何反扑的机会。
乔承东也没明白,太子殿下为何要用短兵器而非用剑,至少更顺手啊。
一直缩在后边的姜逍听到他没忍住说出的话,老神在在揣手,心道看在兄弟的份上再提点你一句:“有能统筹全局之人才能做主公。”
“主公只会是能统筹全局之人。”
不要多问。
别瞎打听。
战场清扫干净是每一个将士必备的功课,秦昭明手上那道伤疤便因为这个疏漏而差点让他身殒在自家城池内。
“嗷呜嗷呜”
秦昭明对着月光用衣袖小心翼翼擦干上头血迹,耳朵捕捉到细小声音,顺着声音而去最后落在一处洞穴里。
“殿下小心!”
秦昭明见了血后一身戾气还未消散,直接拔剑进去,而后逮出来两只小崽子。
抓着后颈皮,发出嗷呜嗷呜的细碎声音,看着小小的崽子,还没断奶。
在冬日生出来的,怪不得这狼群这么疯狂。
“殿下,要杀了么?”
秦昭明顿了顿,没说话。
上头明月高悬,等他们折腾完狼牙,已经是东方既白-
薛闻知道自己安静下来便会胡思乱想。
想着刚巧查查控诉自己偏心,便想着好好陪陪她,好好关注下她的进步。
于是查查被全神贯注地关怀,而因感受到事无巨细的热情,忍不住高兴地落泪。
“这里要怎么做账,我
依誮
不是告诉过你了?”
“看错了嘛,之前账房也是这样就成。”
“他们是领了钱的外人,你是家里人,做账要是一模一样,你自己亏不亏心?更何况你这才刚开始,不能简略过程,不然往后怎么办。”
查查被急得打嗝,和薛闻差不多年纪的小丫头对这种爱实在承受不来。
算盘打得小心翼翼,生怕拨弄错了得来叹息。
过了会,她试探说:“姑娘,我有些饿了,想吃糕,你能不能给我做啊?”
薛闻放下手里的绣棚,端详了一下,在继续艰难完成自己这只孔雀的刺绣大业还是去做些自己喜欢吃的之中选择了后者。
她看了眼查查:“前几日的栗子有煮后留用的,我去弄些栗子糕吧。”
查查如蒙大赦,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薛闻把家伙什儿一换便原地切换了活计,只留下她一人在这里半死不活的。
姑娘,你以前不这样啊!
我再也不说你偏心了。
这种独宠一人的恩宠,您还是让阿昭受吧。
受不住啊呜呜呜-
被查查心心念念的秦昭明没回来,那两个奇怪的公子也一并消失不见,只留下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好似飞鸿拂过,除了踏过的雪泥外无任何痕迹。
薛闻心中早有准备,心里还苦中作乐,好歹已经说明白许多。
品出这里面含义后她面对查查的求救也忍俊不禁,不再狡黠折腾她,摸摸她来了这里后油光水滑的头发,心下十分安慰。
她来一趟人间,总算也做过些什么。
晚间不出所料阿昭和几个友人没有回来,蔡大娘接了个宴席,薛闻来掌灶,蔡大娘反倒退居二线负责起白案。
烟火气和忙碌,还有纷纷扰扰的人群让她忘记别离的悲伤。
因为早就知道会离开,从而没有怀揣希望,反倒不会太过失望。
第二日晨,天刚蒙蒙亮,外头的阳光哥还带着霜雪气息,清凌凌的。
她才寐下,门就被拍得啪啪作响:“薛娘子,外头来了一个贵客,就没在并州见过这般气派的人物,要不您出去看看?”
这是来客了?
怎么这个时候来。
薛闻心下疑惑,许多被引荐来的贵客总是被老客宴请才会过来,新客大多并非这般直白到门口。
况且现在连晌午都未曾到,若要宴请大多都在晚间,如今时间也不合适。
奇哉怪哉。
但疑惑归疑惑,开门做生意的没有对客人置之不理的道理。
人不肯进来歇脚,那就必定要等着人出去了。
薛闻便起身收拾好,带着看门婶子朝外头走去。
她抓了抓掌心,脚步没停:“那人是哪家的人可有问出来?”
“不知啊娘子,你是不知晓,她们说话眼睛都朝着天上看,一点都不搭理我,非要主事的过来。”
“还有啊,那丫头张狂得不成样子,但听着口音不似并州人。”婶子轻啧一声,想起什么拍了下手,对着身侧的薛闻说道:“倒像是查查以前的口音。”
并州离京城近,离官话口音相似,但总有些地方语癖被带出。
秦昭明说的官话,但在当日官差来的时候就成了地地道道的并州人,学习能力极强,有时候比本地人还本地人。
而那两个寻着秦昭明来的两个公子,婶子和他们并没有接触,自然不知晓他们的口音,对她来说最熟悉的便是查查口音的变化。
薛闻打开门栓的手顿了顿,一瞬间怔愣,好似从茫茫思绪中找到一丝头绪,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还来不及顺着思绪理顺,算不得破旧的门应声而开。
她心头一荡,那些说不清什么的情绪一下子打翻,夹杂在一起。
心底里没有线的风筝,风一吹,谁就抓不到了。
视线正中,背对着她的人回过头,露出她最熟悉不过的冬日带着毛绒绒领口的侍女服式,辫子被用红头绳缠起,那小姑娘一板一地屈膝朝她恭敬行礼,而后绽放出一个温和笑颜:
“九姑娘,好久不见。”
她来到并州后数不清噩梦中的一个。
成真了。
第二十七章
这并不是最不可怕的。
可怕的是她移开视线, 落在那辆看起来显贵的马车上,那马车菱角上书“沈”字,一如上辈子到最后, 她被请回曹国公府的那个时候。
也是这么一个冬日。
“九姑娘好些时候不见, 大姑娘找您可费了些心血呢,未曾想到您在这么个返璞归真之地。”
含桃说话的声音清脆, 身为薛阮阮从小身边最为器重的侍女,她言语清晰, 不慌不忙地表明身份, 也让薛闻的身份呼之欲出。
世家大族出行即便轻装简行, 但跟随在马车侧面的侍女不加上含桃便有八个, 还有两个骑马的护卫, 后面跟随着的四个家丁。
规规整整地一同朝她行礼,好似她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薛闻轻笑一声, 仰头看了看和煦的阳光, 想起自己那一场孤独又盛大的梦境,茫茫大雪内出现的要将她推入深渊之人, 露出了她的面目。
是她的长姐。
马车内帘子被掀开, 薛阮阮探出头来, 露出她那张在人前永远不会流露出半分憔悴的美艳面容。
发髻上簪的步摇在她眼前晃荡, 流露出独数她的懵懂与娇贵,令人心神荡漾, 她温软朝薛闻招招手, 好似之前一切从未发生过一般开口:“九妹妹,快过来说话。”
也是, 世家大族从来没有撕破脸一说。
不论内里腌臜成什么模样,外头总是光鲜亮丽。
里头的人也是乐于装傻的。
薛闻下意识朝着那走了两步站住脚, 只觉得她长姐薛阮阮的身后像是一个吞噬人的深渊,只等她过去就吞噬得一点也不剩。
更何况,凭什么要她过去,她就要继续过去?
这种测试她听不听话的指令,她并不想听。
“马车幽暗,不方便叙话,不如请长姐下车吧。”
那双纯洁无辜的含情眼被她说得微微蹙起,却在她执意之下合上车帘,再一次掀开之时便看着她佩戴着轻纱帷帽。
风将她的玲珑身形映衬起来,娇媚的不可方物。
而在她决定下车的那一刹那,早就准备好的约莫有两丈长的大红织锦绸缎从马车那边一直蜿蜒扑在大门台阶上。
好大的气势。
薛闻忍俊不禁,这是试探出她不听话之后要用这股气势来压倒自己?
一番动作之下,薛阮阮被搀扶着从马凳上下了车,顶风吹着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肢,和掀起帷帽时候的犹抱琵琶半遮面。
薛闻朝一旁已经惊讶到三魂丢了七魄的婶子挥挥手,让她先进去。
她平静的巧笑嫣然,见到她之后所有的动作有一种让她自己多虑后的豁然开朗。
脚下在台阶之上,地面是最普通的石砖,和铺在黄土上的绸缎地面泾渭分明,如同棋盘上互不沾染的楚河汉界。
“长姐既然这般嫌弃,为何还要来这里?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您比我更懂得这个道理。”
薛阮阮轻叹一声,真要开口说话,转念看着在高处看自己的薛闻忽然意识到她并未有请自己进门的想法。
请了不进和人家不请是两个道理,她本应有的底气呛在咽喉中,让她轻咳起来,从娓娓道来化作了说出口的叱咄:“妹妹自讨苦吃,现在不请我进去坐坐,莫不是无地自容?”
薛闻细想,若这是从前,她在曹国公府被两位婆母这般叱咄,恐怕她会着急地自证清白,证明自己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但现在?有没有这个意思也和旁人没有任何关系。
这种与她无关的喜怒,关她什么事儿。
“长姐怎么说都好,更何况长姐既然这般嫌弃,那我就不请您踏入此地,免得平白脏了您的绣鞋。”
“我相信长姐在病中也要到并州来一趟,应该不只是来训斥我一番的吧?”
“既然如此,长姐不如开门见山,有话直说。”
薛阮阮咳的身形摇晃,如风中迎
依譁
风飘扬的柳条一般不得安宁。
她的病情确实没有那般严重,可一个大家小姐,从小走过最远的陆便是在花宴里赏花,从这边亭台走到那边湖泊,一路上绣鞋都不沾染泥泞尘土。
现在她为了找寻薛闻,在新年见到沈今川之前将事情尘埃落定,一路乘坐马车,轻装简行奔波在路上,来到江州光寻人便寻了几个时日,牵连她的身体更柔弱几分。
开门见山,家里怎么会生出来这种忤逆之人,还偏偏和自己有几分相似,只入了夫君眼里。
她眼底里尽是惋惜,却又难耐自己在沈今川那里的保证和自己原本的计划,只好平复心绪后走近薛闻,想要拉住她的手。
手被躲开,薛闻再一次开口:“希望长姐有话直说,我还有很多活要干,不必您清闲无事。”
薛阮阮本应有的气恼在听到这话后变成了悲悯,同情地看着薛闻:“九妹妹,你不要怕,你以后再也不需要过这些日子了,姐姐带了人过来,不论如何谁都留不下你。”
“你有大好前程,何必在这里蹉跎?”
薛阮阮看着薛闻只觉得恍若隔世。
自从那一日在曹国公府后她们从未见过,她印象中的薛闻依旧是母亲嘴里那个不爱说话、整日爱低着头,不敢正眼瞧人的姑娘,即便容色很好,也藏不住心机,显得格外好掌控。
即使,她穿着耐磨损的麻料制成的衣衫,显得颜色并未多么鲜明,她头上只戴着一朵经过粗糙染色的绢花,在薛阮阮看来难登大雅之堂
这一切一切,都让她心悸,原本她怀揣着拯救之心,转眼发现眼前之人并不需要自己拯救。
而随着薛闻轻笑一声,她忽然见到了一种她从未想象到的意气风发。
和之前的怯懦判若两人。
不在于有没有华贵夺目的首饰,也不在意衣衫裙摆的花样是否时兴,而在于她的勇气和坦然,一丝一毫的胆怯都未曾。
好似,她珠钗雍容,手腕上扣着硕大的缠金丝东珠镯子,在她看来也没有什么值得多看两眼的地方。
所以她想要压到她的地方,都在一个对视中平白落了下风。
“大好前程,什么大好前程?”薛闻饶有兴味地问着,她不明白为什么八姐那里出了问题,能让薛阮阮又把主意打到自己身上。
难道是八姐锋芒太露,太过优秀,惹得长姐担惊受怕不好掌握?
宁可自己操劳,也不愿意选八姐?
含桃不用薛阮阮指派,便将跟随她们一同过来的侍者安排到各处分散,不让旁人接近。
“妹妹,我不知你究竟如何想的。”
“可对咱们女儿家来说,嫁一个如意郎君,方为一生圆满。”
“你也知晓我体弱福薄,夫君在我走后必定是要再娶继室,可若是旁人家女儿岂不让咱们家结了这么久的姻亲平白让人?”
“再说别的,你那一双侄儿,只比你小七八岁,现在还只到我腰侧,我还来不及看他们娶妻嫁人,就要他们先迎进后母。”
“夫君是天底下顶顶好的男儿,自然不能把所有精力放在后院中,若继母嫉妒我的存在,虐待我一双孩儿该要如何是好?”
泪珠像断了弦的珍珠一样倾泻而下,连早就对她有防备的薛闻也要感叹一句这是情之所钟,百感交集。
“还有八姐”
薛阮阮听着薛闻主动提起薛兰苕,心下认为这事已经成了一半。
无非已经心动,现在只是拿乔摆架子罢了。
毕竟,天底下最好的二郎摆在面前,又有谁能够不动心?
“夫君并不中意兰苕,更何况比起她来,你性子和顺,想必更能够照顾夫君还有一双孩子。”
“而兰苕,她啊,太不安分,眼角眉梢间总是算计,还总爱看些与咱们无用的酸书,哪里比得上你优秀。”
日光地下,阳光绚烂,落在视线之下的薛阮阮身上,将她腕上那条赤金镯子都沾染了几分冰冷。
在她眼里,好似将旁人踩一踩和再将眼前人捧起来是最正常不过之事,而所有人都会因为她的夸赞而心动。
薛阮阮说着,用温软的手掌去蹭薛闻的掌心,见薛闻没有再躲避,心下认定已经十拿九稳,顺势将整只手都贴了上去。
两个亲姐妹之间,再没有比此刻更加亲近的时候了。
“夫君最疼爱我,这么多年只偏宠我一个,我自豪之余于心不忍,幸好一次便得一双龙凤,全了毕生夙愿,也好对夫君有所交代。”
“我知晓,你年轻气盛,这般明晃晃地告诉你,你心底里定然不平,可这一桩婚事不只是我们的情谊需要维护,不被旁人破坏,沈薛两家多年姻亲带来的亲近也不容被破坏。”
她声音带着蛊惑,红唇一张一弛之间说的是利弊,说的是情谊:“可九妹妹,你即便能够对我冷眼相看,对一双孩儿冷眼不顾,可你就真的打算抛下梅姨娘不管吗?让她一个人在院子里,承担因为你的拒绝而带来的所有吗?”
薛闻听着薛阮阮的声音空灵缥缈,而因为感同身受而声泪俱下。
“梅姨娘和我娘不一样,我娘出身京兆郑家,父亲即便不喜她也要捧着她,来告诉所有人他迎娶的是京兆郑家的女儿,可你娘呢?”
“她依仗着父亲的情爱在后宅生活,你难道不知道你的任性会让她失去唯一的女儿?而你这个唯一的女儿不仅不能带着她的期望走向荣华富贵,甚至还会让她和父亲的情意中出现裂痕。”
“九妹妹”她喟叹一声。
“你将要及笄,梅姨娘已经并非青春年少了啊。”
薛闻在高处看着薛阮阮唱作俱佳地为她宣扬各种为她好的办法。
骨肉至亲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是分明见不了几面却依旧要为了“亲人”的荣辱喜怒鞠躬尽瘁吗?
明明荣华时候分不到尊荣,却要在关键时候用孝道来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吗?
上辈子究竟是不是这样她已经记不清了,她只知道当时在说到她亲生母亲之时她就已经心软。
直戳软肋。
因为没有任何一个人了解比她自己要更加了解她娘究竟有多爱父亲。
她沉默着接受了所有的嘱托,做一个好女儿、好妻子、好母亲、好儿媳,但做着做着就忘记为自己活着究竟是什么滋味。
薛闻,还是活下来衬托薛阮阮贤淑的影子?
究竟谁还能够分得清?
她自己都分不清。
她看着薛阮阮一本正经的模样,忽然眼底里氤氲出雾气,视线模糊,却笑得越发灿烂。
或许穷尽所有,她永远不能懂得来自血亲中代表着的质朴爱意。
薛阮阮看着她的笑自认说到了她心坎里已然心动,即便这里粗陋,也因为这个成果而原谅她这个小妹妹的一时闹脾气。
她总是这样宽宏。
尤其在薛阮阮知晓,她这个妹妹流落到这个地方,正好给她,来让她来添上些不同的颜色。
免了她对薛闻在曹国公府内时间不够,无法在夫君面前为他留下难堪印象的场面后,又想到了办法。
心下已然确定,拉着薛闻的手试图劝说:“若想要保护梅姨娘,还需你自身硬。”
“我无福气,不能跟随夫君册封诰命夫人,但若是妹妹进府,必定不一样。”
薛阮阮隐晦地朝她眨了眨眼睛,可她发髻间的步摇比她的眼眸还要闪亮,散发着珠宝的冰冷光辉:“既然如此,九妹妹何不把这里的事情交给下边人摆脱?你跟我一同回京。”
“权势地位、母亲尊荣、父亲器重,你难道一点都不心动吗?”
第二十八章
确实这话很让人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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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对一个很多时候不能吃饱, 一双眼睛将母亲所有的苦难屈辱尽收眼底,所有人都说父亲需要有用的子女,所以每一个想要活的认可的人都必须证明自己。
这样的条件, 在所有背景之下都显得格外勾人心魄。
在这样一个身份尊卑都有定数的时代, 进一步是吃穿不愁的荣华富贵,是呼朋唤婢被簇拥着的主家, 永远不需要为细枝末节来烦恼忧愁。
是一旦应允便是父母眼中骄傲,是他们必须要开始直视你的需求。
薛闻上辈子确实很动心。
尤其在她娘亲的教导下, 将婚姻当成治病良药。
好似她努力这半辈子里, 受的所有苦难, 只要有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来拯救, 就足以一笔勾销。
可是她娘没有告诉过她, 若不是治病良药,而是慢性毒药又该如何。
若只需要男人来拯救, 那他究竟要在什么时候伸出手, 那他又会在什么时候收回手。
这些,从没人告诉她要怎么办啊。
更何况, 从前薛阮阮让她进府, 表面上对她很好, 做足了掏心掏肺的长姐模样。
她一辈子都被蒙在鼓里, 不明白她究竟错在了哪里所以不讨人喜欢,甚至自己都认为长姐白璧无瑕, 若论起贤良她一辈子比不上。
直到这一辈子她才明白, 原先为何沈今川会说她行勾引之举,为何她上辈子在园中每每都能遇见姐夫。
好一个贤良淑德的妻子。
好一个鞠躬尽瘁的女儿。
好一个温婉的姐姐啊。
无事都能被她编造出事端来, 那她这一辈子找来,是不是能够直接说她同人私奔?
高门大族有什么腌臜事都要烂在里头, 她推心置腹的将她带回去,然后让沈今川咬着牙接受她——
亦或者,她还有多的阴谋诡计在等着。
反正,薛阮阮,沈今川的娇娇儿,表面光鲜亮丽,实则肚子里都已经黑出汁儿。
能用性命来让夫君永远记得,这是什么疯子才能做出来的事。
当然,现在她想瞧瞧,她还有多癫狂-
“马车里不好叙话。”薛闻拉住要将她带到马车里的薛阮阮,她的力气比起在病中强撑着的气力不知大了多少,更何况还带着强制的冷静,一把就将人抓住。
她不仅人长开了,还有的是力气。
“长姐也知道我性子就这样,喜欢把什么事情摆在台面上。”不符合贵族婉转的态度,薛阮阮没忍住撇了撇嘴,暗骂一声天生做粗活的料子,但有求于人,还是耐着性子听着。
“那就还请长姐将我究竟要如何做,好好说明白,讲清楚,我才好尽职尽责,不越雷池一步。”
薛阮阮见薛闻依旧生硬,本还有些忐忑,转念听到这话便将心好好搁在肚子里。
她虽然不愿意在这种空旷低贱之地暴露太多,但在日光底下,在小心翼翼还想望过来的人群中展现夫君对自己的疼爱让她那颗想要群星环绕全天下人都艳慕的心越发满足,甚至脸色还升起几分红晕,如菡萏凝露。
“这话”
“夫君最不喜用膳的时候有人在他身边,不喜书房有人打搅,不喜鱼肉有刺,茶要喝三分烫,偏爱明前龙井,喜欢素色,喜欢心思纯真之人,偏爱柳宗元和李白的诗词,最不喜欢阴谋诡计尔虞我诈。”
薛阮阮说着,开始回忆起她还未曾生病时的那个中秋佳节,万籁俱寂,皓月当空,他们同众人一同拜月后约在亭中,享受独属于两人之间的寂静。
——那双眼眸比苍穹上的月亮还要皎洁浩瀚。
——他抬头仰望着星空,而她就在他身边看着他的身影,看着他们的影子合在一处,如同并蒂之花,用不背离。
——她浅浅喝了几口酒便已经酒醉,昏昏沉沉,他偏说她眼下新描的眼妆好看,一下一下的亲吻着,让她无力的瘫软在他的怀中。
可回忆再如何美好都已经过去,她还要继续和这个将来要待在自己夫君身边的女子交代着:“夫君眼里容不得沙子,是最清贵景行之人物,却也是一个知冷知热,知道你用心良苦之人。”
手好似传递着温暖,又好似将看顾一个男子的责任,随着这双手的温度一同传递过来一般。
“九妹妹,你对他好,他能够看的见。”
薛闻低头看着这双漂亮的手腕上,薛阮阮的手如若无骨,纤细的手腕只露出衣袖一小截,映衬出她那双华贵的镯子。
就这样一双手,比不上冲出牢笼疯癫的羊,比不上刀口舔血的强盗
可就是这样一双手,一双只要她稍稍用力,仿佛就能折断的手,在上一辈子将自己按压进那个深渊中,求救无门,呐喊无声。
用父亲的期待和娘的情爱成为击垮她的最后一击。
而“对他好,就能看见”这一句话,成了她在曹国公府每一次经历没有来的冷言冷语时候的一根救命稻草。
可惜,她的长姐,给她带来的,是拴在脖颈上的白绫。
而非深渊处可以攀缘的绳索。
薛阮阮,怎么能够这么理直气壮的算计她啊?
难道在她眼里,除了沈今川之外,其他的都不入眼吗?
薛闻已经不是压抑着自己哭泣,一边在雾中摸索前路的无助小女孩,她不解,她就直接开口问了:“在你眼里,除了沈今川之外,旁的就什么都没有吗?”
“什什么?”
“我问,在你眼里,除了沈今川之外,旁的就什么都没有吗?”
“姐妹之情?舐犊之情?”
“都没有吗?”
“一丝一毫都没有吗?”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薛阮阮声音大了些,完全没想到薛闻竟然会是这样的反应。
声音惊动了保持着一定距离的侍从们,不远处的含桃拧拧眉,朝着众人摇摇头。
她了解薛阮阮这个被众人称赞的少夫人绝对没有外头传言的那般和颜悦色,甚至若是听到了她来求人,恐怕指不定又该如何磋磨人。
眼下虽说她不知晓这两个姐妹究竟谈的如何,但她知晓若贸然之下打扰,或探听出不该自己听到的,那先倒霉的必定是自己。
“我说,你明明最先开始的时候,是要将两个孩子托付于我,生怕他们继母不慈。”
“怎么说着说着,就成了一定要伺候好你谪仙般的夫君?”
“你的孩儿去哪里了?”
“难道是他们年纪太小,不知道喜恶,所以一点都不需要在意吗?”
“九九妹妹,你这是怎么了?怎么钻起了这个牛角尖。”薛阮阮在接连追问下心不由的颤栗一下,一瞬间说话无力,不知该要如何反驳,转念又调整好自己,责怪薛闻。
显然,她并没有觉得对自己夫君有太多情意有任何不对之处。
也并没有觉得自己有任何不对,反倒她会责怪薛闻不够听话。
“长姐,不,薛阮阮,我其实一直有一个疑问。”
薛阮阮这才意识到来者不善,她沾惹的这人好似从来不按常理出牌,薛闻所有的反应她都未曾预料半分。
那个任她打扮的娃娃,有了生命。
她下意识想要挣脱这双越来越用力,叫她隐隐作痛的手,却怎么都挣脱不开,如同被铁钳禁锢一般。
幸好,多年对薛闻的不屑和自己的骄傲占据了上风,虽说她微微蹙着眉,眼底里却翻涌着讽刺,如同看一个扶不上的烂泥:
“你疑问什么?”
薛闻将她的用力将双手朝外撇开,两个亲生姐妹距离从来没有这般接近过,好似一母同胞待在同一个子宫一般紧紧纠缠。
但薛闻知道,在上辈子,她们是亲近过的。
她是真的对这个姐姐没有任何防备过的
依譁
。
也正是因为她的顺从,让薛阮阮在她放心离开的时候格外开心。
——薛阮阮上辈子死时,在满天梨花,白纷纷的花影中穿着一身华服,紧紧握住她的手,气息奄奄,好似用尽毕生气力一般:“妹妹,我福薄,无法和夫君白头到老,连我们的孩儿都无法看顾。”
——“权势、地位,我什么都不在乎,都对你双手奉上。”
——“可一生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如此,求你不论如何多多费心。”
——她那时想的只是安慰濒死的长姐,不让长姐留下遗憾,没有想到这话里字字句句都是为她专门设下的陷阱。
现如今薛闻察觉到掌心内汗津津的粘腻,意识到薛阮阮也并非她表面平静,比起上辈子交握时候的感叹,如今她只觉得掌心触觉如同沾染了蛇张开嘴吐出来的信子。
透露着恶心。
冬日里树木都光秃秃的,没有任何枝叶蔓延。
薛闻力气极大,眼神深邃,也越发迫人,像冬日里寒风般凛冽。
可她话语轻柔,好似闺中细语呢喃:
“我一直想问你。”
“你既然这般看重你那纯洁无暇的情爱,不许任何人玷污。”
“那为什么不让沈今川殉情?”
“为什么不让他一辈子为你守贞?”
“平白的,要来作践我的一辈子?”-
隔了悠久的岁月,哽咽在心里的话总算能够说出口。
她并不否认自己是笨拙的。
但她也有自己的喜怒,和她自己的人生。
可薛闻没想到,她刚讲这些控诉的话说出口,眼波流转的薛阮阮神色大惊,吐出一口鲜血来。
含桃极快的上前将人搀扶,薛闻愣在原地怔愣着,不敢相信自己说的话竟然有这样的威力。
从口中涌出的鲜血如同红梅潋滟,薛阮阮嘴唇嗡动说不出半句话来,眼神却紧紧盯着薛闻,一瞬也未曾转移。
薛闻顿住差一点跟上的脚。
等等。
她该不会把薛阮阮气死了吧?
第二十九章
薛阮阮离开了。
她眼底含着狠意还有病体有的泪珠, 在嗬嗬声中被搀扶着坐上马车,逐渐离开薛闻视线。
等到彻底再也看不见这个影子之后,她才跌跌撞撞地返回院子里。
篱笆上被她缠上的梅枝子已经氤氲出花骨朵, 马上要在这个冬日里呼之欲出, 热烈地展示着它的傲骨。
可眼下的薛闻无暇在意,她仓促来到主院, 见蔡大娘不在,又提着裙摆跑到厨房, 气息越过喉管发出“嗬嗬”声, 等被热气迎面扑来才发觉自己浑身冰凉。
“什么都不灵, 就是鼻子灵。”蔡大娘没有回头, 随手用刀给薛闻片下一片咸菜递给她。
“我我是想说, 我可能给您带来了麻烦,所以我现在必须走——”
她还没说完, 蔡大娘侧头瞥她一眼, 把咸菜塞她嘴里,行动上制止了薛闻说话:“惹麻烦?你给我惹的麻烦从来没少过, 这回是谋财了, 还是害命了, 要着急忙慌地逃窜?”
“您别闹我!”
薛闻嗓音喑哑:“就在门口, 您分明什么都知晓,怎么可能不清楚。”
“她能来, 说明我父亲那里也会知晓, 会会连累到您的。”
蔡德上叹了一口气,她觉得薛闻很像山林里的兔子, 敏捷小心,一遍遍地从洞口观察着, 若有丝毫不对立刻便能够缩回去。
她总是害怕给人添麻烦。
招揽生意也好,新弄摊位也好,她总是想要证明自己的用处,需要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甚至查查都比她自然得多。
但看着这张稚嫩、紧实,还没有经过岁月洗礼的天真面容,再一次心软成面团。
眼前忍住泪腔的倔强小娘子,又和记忆里初见时候灰扑扑的,一直在灶间忙上忙下,伶俐的小姑娘重叠在一起。
灶间油水大,都想往这里扑,可这种麻利的小姑娘她也是头一次见,心里存了提拔的意思,没想到一细问——
“你爹娘是谁?”
“我爹是薛侯,我娘是梅姨娘。”
主人家的小姐吃不饱到厨房帮工,她也算头一次遇到。
毕竟那时候蔡德上是名满天下的大厨,能够请得起她到府的都不是
但人刚硬一辈子,难免有心肠柔软的时候,总会想着不救穷救救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所以她主动招惹了这个麻烦。
“连累什么?你爹你娘还能把你绑回去不成?”
“如果是呢?”
“那侯府强强民女就会成为京畿最大的丑闻。”
“可我是他的女儿”
“你愿意是,就是,不愿意是,就不是,我早就说了,这是退路。”
她早就准备好了。
若是薛闻不来,那说明她用不上这个退路。
若是薛闻来了,那她就是她的内侄,不会有任何改变。
“你见着你姐姐都吓成这个样子,我倒觉得你父亲那里可能只是借此投石问路,毕竟你是现在家里适龄的女儿,若不用你联姻,就要用上弟弟家的,弟弟家的再亲也不如本家女。”
“可你不回去,甚至你在这里拥有的户籍,他还能绑你回去吗?你的重要性,真能比得上侯府的颜面?”
“没有人比勋贵世家更要脸面,他们即便是烂在锅里也不要臭在外头。”蔡德上耐着性子一点一点和薛闻分说明白。
她这一辈子无儿无女,身边几个老姊妹来来去去,只得了这么一个小辈如此亲近,平日里有事也不知道该怎么关切,可如今她只恨不得掰开了揉碎了好好提溜着薛闻耳朵让她记住。
“是我太软弱了。”薛闻垂下头,低声呢喃。
因为她真的想过,用侯府最大的秘密来威胁,会让她走不出京城。
她其实宁愿蔡大娘如同往常说她几句,心里或许会自然些,但这种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来自长辈的引领,更让她有些手足无措。
“若是,早一些就好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说得早一些究竟是遗憾上辈子摸索一生都未曾想明白,还是遗憾自己这一次终于有了勇气来面对。
寻常人家厨房灶屋修葺的总是要低三分,毕竟在人眼中登不得大雅之堂,即便这个地方油水很多。
可这地方的灶屋修得极其硕大,都比得上主厅一半。
阳光洋洋洒洒的支棱着的窗棂里渗透进来,落在墙角灶神的供奉案台上。
鎏金香炉被镀了一层金光,宛如赤金灼灼,炉内香灰积攒,层叠着的是最质朴的心愿。
属于这个空间内主人的蔡德上伸出她那双苍劲、峥嵘的手掌,手背上青筋凸起,如山川丘陵,带着粗粝的磨砂感擦拭掉薛闻不知何时流淌至下颌的泪珠:“不要责怪从前的自己哪里不够好。”
“人在雾里,总是分辨不出方向的。”
阳光映衬着她的面容,所有对于美貌的形容词都不能够放在蔡德上身因为她离世俗的“美”背道而驰。
她声音总是高亢,她的身形高大,连刚才那双拂过她泪珠的手都充满粗粝,和自幼她学到的所有都不一样。
可从她的角度看着蔡大娘的侧脸,她的轮廓如同山间带着世间鬼斧神工的天然神像。
薛闻没有沉思太久,抑或者蔡大娘说完后就背过身继续忙自己的,没空搭理她这一个存在,当然随着手上动作匆忙更有可能是害羞。
于是薛闻做出了她来到这里之后最大胆的动作。
她试探着。
把自己靠近,将额头抵在蔡大娘的后背上。
如同她想象的一样宽厚远大,并且除了在她靠近时的一下颤动之外没有任何异常。
她没有被推开,真好。
而她何止没有被推开
铱驊
,甚至又被喂了一块刚切下来的咸菜。
“太咸。”她评价道。
“盐贵,你说咸说明不知道这东西多稀罕。”蔡德上白了薛闻一眼,但到底没推开她,嘴角还压着弧度,显然对这亲近十分受用。
到最后觉得薛闻跟个小尾巴一样实在黏糊,烦躁感上来了的蔡大娘撵薛闻走只用了一句话。
“刚才给你擦眼泪的时候没净手。”
薛闻啪嗒啪嗒又掉了几颗泪珠子,但转头听着扑哧一笑笑出声,她回过头,正好和想要继续板着一张脸的蔡大娘对上。
于是四目相对,眉眼俱是欢喜。
存在于两人关系的薄纱无声无息地消失,好似从未出现过一般亮堂-
薛闻想把从前的事儿都放下。
她觉得蔡大娘说得对,只要她不想是薛家的女儿,她就可以不是薛家的女儿。
将自己情绪调理好,好好清洗完和薛阮阮触碰过的手,困意来袭,她得去睡下了。
也怪不得薛阮阮觉得她在这受了大苦。
毕竟昨夜她好像眼睛刚一闭就接着被叫醒了。
正好阳光已经出来,她睡着也安心。
“你今日这么早起身?”秦昭明提溜着两个拼凑的笼子堂而皇之地走进院内,见薛闻站在院子里发呆,寒冬腊月沐浴在阳光底下,好似不似此间中人。
他心跳极快,下意识问出声,好似这般可以将仙人留在原地。
鏖战一夜的少年如同镶嵌着精美宝石的匕首,在鲜血的洗礼下褪去华而不实的装饰,露出见血封喉的寒意。
却在看到心尖柔软时,生怕寒意渲染伤人,自己先轻了半分。
“阿昭?”
怎么又回来了?
“这是什么”小崽子嗷呜嗷呜的声音绝对不大,但秦昭明离得近,薛闻不知道问什么的时候选择了问最简单的。
“一种小崽子。”秦昭明眼神晦暗,猜测出薛闻眼里的惊讶。
暗骂一声只记得干活,竟然忘记邀功。
这不是他能干出来的事儿啊。
简直是鬼迷心窍。
但视线落在薛闻眼下的淡色痕迹,好似眼底又憔悴不少。
不,不对,他再看一眼便觉得薛闻一定流过眼泪。
她光熬夜之时根本不这样!
别问他为什么一眼就能看出来,毕竟谁跟薛闻熬鹰一般夜里不睡,又保证在她醒来第一眼就能够见到,那谁都能对她醒来该是什么模样牢牢记在心里。
将心下疑窦压下,做出请赏似的露出小虎牙,扬眉含笑。
对面的薛闻的视线被这一张妖冶俊美的面孔牢牢占据。
怎么就一日不见,怎么就觉得哪里奇怪了呢。
俊美的少年眼底含着烈日般的意气风发,如同锦缎一般的发丝被发带束起。
尽显潇洒。
但偏偏便是这样一个世间万物皆不入眼的少年,偏偏能够将她的情绪一点一点地包裹住,而后忘记所有缠绵的苦痛,被他占据全部心神。
只要快乐就好了。
“等我把它们训好留在这里看门。”
“这种狼崽子,需要给一棍子再给两口吃的,像你这般心肠软的可驯养不了。”
“只需这样一个月,就能让它牢牢记住你这个主人,把所有敢欺负你的人”他靠近,在她耳边喷洒着呼吸,缓缓吐出:“都、吃、掉。”
秦昭明可太明白薛闻了。
那些御下的手段也不是不会,就是不用。
把好好的丫鬟查查给宠成大馋丫头。
让矜矜业业来做活的老娘子们把这里当成铜饭碗,能一代一代传下去。
就连他
就像始作俑者永远知道自己的阴谋诡计,获利者永远明白自己究竟占据了哪些便宜。
但秦昭明占过的便宜,怎么能让别人来占?
查查先来,查查不算。
但后来的人,休想。
薛闻一听,耳垂蔓延出一抹红,好似被他的呼吸灼烫到一般。
转念百感交集,仔仔细细观察他见没受伤这才将这颗心隔回肚子里。
一夜不见带回来狼窝里的狼崽子,还好没受伤,她也就不管在山里发生了何事。
她心中腹诽,每回认识秦昭明后人生总会变得非常刺激,她这心就没落下过。
但也有好处,转眼间薛阮阮到来的恶心感被磨灭,她也不乐意自己心绪被一些讨厌的人一直占据。
能让她引起波澜的无非就是一个人命。
但她转念想起来,薛阮阮这种人,绝对不会让自己死在这个地方。
她就算真被她气死了,也要爬起来给自己涂上娇艳妆容,换上漂亮裙子勒紧小细腰,然后缠绵悱恻地同沈今川告别。
不行不行,不能再想了-
薛闻提起裙子蹲下,隔着笼子用手指轻轻叩响,里面的有只小崽子打了个滚儿,哼哼唧唧的就像朝她过来。
“过几日那位娘子出殡,我去送送她。”
“你这也算为她报仇,更为其他百姓也解决了许多隐患。”
那双如同春水一般纯粹的眼眸,眼尾带着红晕,含笑称赞:“阿昭,你未来会是一个好官的。”
一字一句让秦昭明本就弯起的嘴角转眼笑得合不拢,看起来越发像个单纯无害的少年,却在心下暗想薛闻识人不清,也会夸错人。
他未来不会成为一个好官。
他也没有想为百姓除患,这只能是一石三鸟里微不足道的一只鸟。
一开始,他只是想让薛闻开心。
然后他下意识又为自己找了一个借口,需要亲兵“活起来”而促成这个目的。
现在他面对薛闻的夸赞于心有愧,抿唇后开口,带着些许羞涩:“承蒙你吉言了。”
大不了下一次。
他防患于未然。
这样,受她的夸奖,就不会于心不安了吧。
薛闻含笑,但对这个狼崽子还是十分感动但是不想要,她养个查查和阿昭都费劲。
再养这种的,不成。
但她怎么舍得拒绝秦昭明的一番苦心,于是打了个哈哈,要求睡会。
真的是个“哈哈”。
秦昭明和两个蹦跶着想要越过笼子跟上去的狼崽子被遗忘在院子里,他轻啧一声,那脚踢了踢笼子:“看见没,她嫌弃你。”-
但他不会因为薛闻拒绝就放弃自己的打算,只会让自己的计划更加完整。
等回到自己院里,他便准备好机会去打听今日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让薛闻这么不对劲。
至于为什么不让乔承东打听。
——他怕薛闻是因为城门楼子,乔承东跟他说胯骨轴子。
不是乔承东无用,是乔承东不能这么用。
而姜逍对这事无用。
但秦昭明自己打听出来的结果让他自己都怀疑自己耳朵。
——有一女子,对薛闻一见倾心,二见断肠,要对薛闻强取豪夺,非要娶她过门。
——被拒绝后吐血当场。
秦昭明:啊?
-
薛阮阮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
不论是居然有人会拒绝和谪仙般的夫君亲近,还是她居然在一直俯视的人面前落了下风,甚至面露沉疴,在她面前吐血!
这都是她无法接受的。
那洒在路上和脚下踏着的绸缎融为一体的猩红血迹,如同将她本身的骄傲一起被踩在脚下。
幸好幸好,含桃早有准备,马车刚刚行动,她便遣人让他们一路从京城带来的大夫先做好准备。
他们一路上住的驿馆,带的大小箱笼一应俱全,日子过得倒也不差,只不过风餐露宿对于一直养尊处优从未操心事儿的人来说太过难熬。
更何况,大梦一场空。
阳光照在身上清泠泠的,嘉庆子收到消息等在驿站,那大夫将早就准备好的汤羹端在薛阮阮面前。
含桃下意识掩鼻。
怎么...这鹿胎膏的血腥气又重了些?
原先只是血腥气,眼下可像是生吞人肉一般的可怖。
但她看了眼一旁的嘉庆子,见她神色恼
依誮
怒毫无异常,便也低下头什么都没说。
嘉庆子在薛阮阮喝下汤药后咬着牙叱咄,俊俏的小姑娘面容上有着与她年岁不符的凶狠:“九姑娘当真没良心、没见识,连这种好事都拒之门外,有福气都没处享。”
“姑娘,她是当真不愿意还是故意拿乔示威?”
“若是真不愿意,那岂不是咱们有着上好的把柄都无处用?”
嘉庆子叱咄不在场的薛闻许多句,等说完后薛阮阮才不徐不疾地拧着眉制止:“嘉庆子,你说的话也太恶毒了些,九妹妹心有沟壑,父亲都管不住她,我又有什么办法?”
含桃看着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从气急攻心吐血,到现在气色肉眼可见的曼妙起来,若在画本子上看见会觉得灵丹妙药,可在自己眼前便只剩下胆寒了。
“那若是放弃,还能有老爷满意,咱们也能掌握的绝佳人选吗?”嘉庆子虽然气性大,但薛阮阮对她最为宠爱。
即便干练温和的含桃,和仗义执言的嘉庆子比起来也逊了一筹。
无他,原因只是嘉庆子能够忧她所忧,急她所急,想她所想。
薛阮阮知晓薛闻在并州隐藏身份时,第一个念头便是一个与人私奔的浪□□人永远也不会代替她在夫君心目中的地位。
若是真的更好,若是假的,她也会将这事弄作真的。
不需要伤害薛家的颜面,只需要在夫君面前留下话柄,就足够让夫君自己推断出,而后对这个他调查出的结果深信不疑。
就像之前她安排薛闻和夫君见面一样
可惜啊。
她轻咳几声,从喉咙里呛出血红。
阳光从外头倾泻而下,照耀着她身上的首饰熠熠生辉,却又仿佛冰冷得可怕。
两只手揪在一处自己角力,咬牙说道:“她今日能够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语气我,无非就是仗着爹爹宠爱。”
“我看她这个性子,日后只怕不是要唾母弑父!”
她眉眼凄婉,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此等混账,如何与我相比,夫君眼光有瑕啊!”
“可恨爹爹竟然错把鱼目当珍珠。”
含桃看她,又在心里默默补上她的未尽之言:也错把珍珠当鱼目了。
第三十章
眼见着薛阮阮的话说得太过忤逆不孝, 即便屋里头只有她们三人,听起来也让含桃觉得不适,她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要如何阻止。
连今日未曾出门嘉庆子都心里明白薛阮阮这种反应必定铩羽而归, 她自然懂得趋利避害。
此时让姑娘消消气才是正经。
但就含桃思考的这一瞬, 眼中含恨的薛阮阮神情不知为何有些松动,迷茫间眼里充斥着不解:“带他走?带他走, 带他走”
含桃神色一凛,顾不得什么明哲保身先让主子消消气, 连忙开口说道:“姑娘, 咱们过几日是转道驾车去老宅吗?姑爷收到你的信笺, 应当也十分期待。”
含桃斟茶, 带着热气的水模糊了在嗓音里的颤抖。
薛阮阮没说话, 倒是嘉庆子先开口骂含桃:“你大胆,怎么敢做姑娘的主?”
嘉庆子冷哼一声说道:“老宅有什么好去的, 姑娘久病在身, 若去伺候曹国公,岂不是更添劳累?便是姑娘愿意姑爷也不肯的。”
被嘉庆子尖锐声音恍然从思绪中惊醒的薛阮阮暗暗恐慌自己方才真是被鬼迷了心窍, 竟然真被蛊惑了。
等过了一会, 徐徐饮过茶汤, 苍白的唇瓣被热水浸得温润, 她才慢慢开口:“嘉庆子说得有些道理,我去老宅, 夫君难免分心, 不仅要照料公公病情,还要顾虑我。”
“若是为了面子而伤了里头体统, 才叫不孝。”
她拿定主意,不仅没有去老宅, 反而明日便要离开这里,一点儿也不停留,不说为了此行目的单单连她自己身体都顾不上。
当然,薛阮阮从未顾忌过自己身体。
含桃本想劝劝,手臂上被一旁的嘉庆子悄悄拧了一下,止住了想要劝解的话。
后头说的话已经听不真切,含桃只听着薛阮阮在嘴边呢喃“遗臭万年”“倾城绝恋”什么词,她想着仔细听,但薛阮阮先耐不过药效闭上了眼睛。
服侍大姑娘休憩后含桃和嘉庆子二人才悄声退下,只留下留守的嬷嬷们候在外头。
在外头只有这点好处,地方小便能够趁着主人休憩而稍稍休息会儿。
驿馆里的窗纱不如在曹国公时明亮,但也差强人意。
两个相似年岁的女孩穿着同样制式的衣衫伴着摇摇晃晃的光亮,如同细碎的月,一步一步地回到居处。
含桃本来等着嘉庆子问今日究竟发生些什么,大姑娘才会受这般刺激,但等着等着嘉庆子依旧没有开口的意思。
“你觉得九姑娘真的蠢笨吗?”没忍住,含桃骤然间。
吱呀一声,嘉庆子推开门率先进去,裙摆拂过门槛,她回头看含桃,整日里凶巴巴将嘴巴抿成一条直线的人此刻眼里尽是笑意和狡黠,有了几分年少柔和,反问:“你觉得呢?”
含桃低头整理自己的铺盖,她们出行只带主人家的器物已经十分靡费,自然不可再带上侍女的惯常用具,即便驿馆比寻常客栈干净许多,终究不如自己惯常用的舒适。
她觉得,九姑娘很聪明。
已经走出去一步了,再回头只会迎来更大的禁锢。
更何况,在旁人嘴里的夸赞的话就一定是切实的吗?
在大姑娘眼里九姑娘表面是没有福气,实际却错过了“勾引姐夫”“私奔”等罪名栽赃,而上一个被大姑娘夸赞聪慧的人是谁?
含桃想了想,想起去岁薛阮阮还未曾生病之时带着一双孩儿在老家,有位跟随夫君外派的一位夫人前来拜访。
那位夫人是江南三流世家的独女,爹娘爱重,把家里所有财产都交由她来继承,陪着夫君外放为官都能挺起腰杆来。
可偏偏大姑娘见了后长吁短叹:可惜令尊无子,实乃百年憾事。
那夫人听了也不知怎么想的,假借自己生病之名让父亲来探望,还替父纳妾。
这时候,姑娘夸赞这位夫人聪慧。
而男人下三路的事儿想要的时候哪里还需要别人帮衬,身边没美色,只能是只钟情一个,把老太爷骗来后气走了,后头老夫人和她断绝关系,把嫁妆都要回去。
这事本应该有风波,可夫人该有的继承全都捐献给朝廷,老太爷和老夫人还得了一个“忠勇之家”的名声。
唯有那位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夫人,因三不去未曾被休,却又因为没有钱财,处处被人拿捏,再不见从前飒爽。
而她们姑娘,只说了声“遗憾”外,再没有说别的。
所以说,日子都要给自己过,旁人无论如何评价都只会不知鱼乐-
含桃出神想着,视线越过那头因地制宜早就阖上眼睛开始闭目养神的嘉庆子缓缓勾了勾唇。
今日的太阳比往日好上几分。
恰好正中午,影子缩成一团黑影,落在她脚下。
从从前侯府,到现在曹国公府,人人都说薛家大姑娘身边两个得力干将,提起她来总是伴随着“好性儿”“随和”,而嘉庆子总是会被在后头说“狗仗人势”。
她甚至还因为嘉庆子被这般评价而隐隐窃喜过。
可仔细想来,被人人称道的她在吩咐下去的时候总有推脱,反倒嘉庆子不用吩咐都会被主动讨好。
她经常需要在姑娘面前请罪,而嘉庆子总是“恰到好处”的无法无天。
正如姑娘嘴里的蠢笨并非蠢笨一般,这些外来夸赞啊、嘲笑啊,都无法将人说明白,更不代表着人就是这样。
她也是才明白,原来一向压自己一头,看起来冲动易怒的嘉庆子并非那么容易令人看透。
嘉庆子说的话,从来都是“需要她说”的话。
而人啊
忆樺
,从来不似水墨画,看一眼,便识全部庐山-
门口闹出这么大的事,又正好是雪天事少想看热闹的人也多,总会有人议论道。
于是蔡大娘召集了她的老姊妹先来打牌,开口便先说:“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你们可别外传。”
审视的目光扫视几个老姊妹,获得了连连保证,就差指着天发誓话不传第六耳。
“今各有一人,那人忒不知羞耻,喜欢我家春晓便要强行压她唱一出李渔《怜香伴》,要和我家女儿共侍一夫。”
“这话虽不中意,但事出有因我也不好说什么,但谁知她那个夫君还是个痨病半瘫,故意骗我儿。”
“眼下识破了这两口子的奸计,还要找上门来,日后你们听着什么风言风语可不要瞎传,若不然便让你们的女儿嫁个痨病鬼。”
“记住了,这事多留个心眼,什么一上来就称姐姐妹妹的,都是骗子、混账,指不定要图什么呢。”
蔡大娘的老姊妹们没什么文采,但听戏这种阳春白雪下里巴人都能爱的物件她们也自然是能说出几个典故的。
像《怜香伴》两个女旦惺惺相惜却不能相伴,唯将嫁作同一夫方能长相守,这种故事不知激起了多少深闺中的眼泪。
原先听着蔡大娘这般凶巴巴地还想劝劝。
便是不成,也万万没有骂人的道理。
可转念听着并非情之所钟而是蛇蝎心肠的夫妻俩来哄骗小娘子,几个大娘们义愤填膺地开始咒骂,几场牌局下来没有一句重复的。
毕竟谁家没有个女儿,谁还不是个女儿过,这般狠毒之事听着就不寒而栗。
薛闻等人听到蔡大娘回来说整个缘由后脸上的酒窝就从没下来过。
连今日听到几句话的大婶都灵光乍现拍了把手:“怪不得死乞白赖要叫娘子你九妹妹,原来她家那口子都有八个小老婆了。”
一旁的几个老姊妹面面相觑,这下都知道话中真假了。
“那人还用绸缎铺路,那么好的绸缎嘞,瞧不上咱们还巴巴上赶着,真不是东西。”
“等我用那料子纳个鞋垫子,先来孝敬您。”
大婶被蔡大娘指着说了句贪小便宜,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绸缎有人用来铺路,有人用来穿衣,有人一辈子也只远远瞧过,物尽其用才算得上大善。
薛闻这个洞悉真相的人,听着蔡大娘的老姊妹们连连安慰,忍不住感叹一句姜还是老的辣-
谁都知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告诉你一个秘密,不许外传”的下一步便是人人都知道,而只有你一人知道他们知道。
这话虽然绕口,但话糙理不糙。
秦昭明刚好晚了一步。
不论怎么用审判技巧对着人,也只收获了以下答案。
——有一女子,对薛闻一见倾心,二见断肠,要对薛闻强取豪夺,非要娶她过门。
——被拒绝后吐血当场。
这事简直奇了。
要对薛闻强取豪夺不出奇,被拒绝也不出奇,吐血当场也不出奇。
毕竟得不到薛闻吐吐血又怎么了。
这世上得不到薛闻的人多了去了。
连他这不是也没得到么
最关键的是,有人能够“一见薛闻”“二见薛闻”而他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情就出奇了。
先不说他日日盯着薛闻,连薛闻几时睡,睡前点了几根蜡烛都知道。
他专门派人盯着这里,但时间太仓促,驻扎在这里的亲兵本就不是专业探子。
从面容上看起来凶神恶煞的,保家护院有一套,但只能远远看顾着,否则一凑近不说探听消息先让人害怕。
所以亲兵的消息还不如他探听出来的靠谱。
唯一有用的,只有一个消息。
——“殿下,那人的马车上有个“沈”字。”
他转念便想到一个问题,薛闻来到这里的事他一清二楚,和薛闻相识之时更是恨不得将她时间全部占据。
可以说许多薛闻自己都没注意到的事,他都一清二楚。
那连他都不清楚的一个人,有没有一种可能,是薛闻来到这里以前便认识的?
“姐妹”相称,除了妻妾外,是否还有姐妹、蜜友等可能。
他没有忘记,和薛闻初见时候的那个夜晚,繁星点点,皓月当空。
一颗泪珠落在他肌肤上,她情急之下说出的“是你”二字。
“殿下,不如我们直接带薛姑娘回京?任是谁不会错过一步登天的好时机。”乔承东看秦昭明因为薛闻又开始耗费心神便婉言提醒。
“你的意思是,她是被安排过来的?”
“那你这话的意思是说我识人不清?”
乔承东大惊。
他就是想给薛闻偷偷上点眼药,别让太子天天惦记着她。
有话说得好,最下等办法是百依百顺,中等是若即若离,最上乘是永远得不到。
一个永远有秘密的人,他们乔家的女儿如何比得过。
要知道他们乔家意在后位啊。
可史书上有哪一个大权在握的君主能够忍受后位上并非心爱女子,而让心爱之人位居他人之下。
但要说起别的,他万万不敢有这个胆子啊。
太子殿下,你这不是故意的吗?
连忙起身深施一礼。
世家子弟深入骨髓的礼仪规矩,便是在一个小小屋内都显得精神磅礴,为简陋的屋子增了几分光辉。
可惜乔承东控制声音后开始辩驳,总带着一丝幽默。
“不不不,臣不敢。”
“那你意思,她主动接近孤?”秦昭明眉眼上挑,眼中戏谑。
乔承东深吸一口气,连忙开口:“那是必然,薛姑娘可最为关心您了。”
“莫说你是太子,您便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落魄子弟,她也会对您这般关切的。”
秦昭明的表情从轻松缓缓变得张力十足,骨节分明的手指撑着头。
他坐的地方正好背阴,正午的阳光渗透进来也不算明亮。
但这空间内的所有光辉好像都凝结在他身上,一喜一怒之间牵动着他们的心弦。
秦昭明想。
——若是薛闻认为他是落魄子弟时会对他好。
——可若她知晓他是太子,那她还会对她好么?
明明显而易见的答案,他却偏偏认为在薛闻身上例外,因为他问心有愧。
秦昭明思考的时间有些久。
久到并非他的作风。
让乔承东行礼行到腰痛,连作壁上观的姜逍都开始小心看他神色。
等了许久,秦昭明扬眉看了一眼角落里哼哼直叫的两只狼崽子,斩钢截铁:“我们明日回京,让京城准备着。”
“快到除夕了,大家都该乐一乐。”
他轻扯嘴角,如同红尘游走的富贵公子,却在看见眼底冰寒时让人心头一紧。
秦昭明的笑,犹如阎王催命。
但乔承东和姜逍,他们东宫所有部曲,看到这样的笑容才放下心。
这才是他们熟悉的太子-
但在回京之前,他还有一件最要紧的事。
薛闻白日里睡得比夜里舒适。
但无奈事情太大,她心里惦记着事儿总是睡不安稳。
等幽幽转醒抱着苦丁茶坐在摇椅上的时候,眼睛半眯,看着阳光透进碎石花纹的门窗,一路铺洒在她脚下,别有一番趣味。
呼啸的北风外再无旁的动静,冲撞着窗棂,一下一下。
躺在榻上的薛闻身体困乏,思绪却纷纷乱乱想起今日薛阮阮离开时候的模样,唾弃自己竟然下意识有些后悔说话太重,想要扶她。
可若她不说在脸面上,总有人会装傻而无视她的需求。
更何况关于病情经过许多细节,她已然能够看得清楚明白,薛阮阮的病情并未到非死不可的程度,用不着她替她
䧇璍
操心。
她的死,更多时候是源于她想死。
而薛闻回忆自己上辈子,终归还是不想死的,结果一场风寒却带走了素来康健的她。
真是讽刺。
不过,她方才只担心父亲那里。
如今冷静下来才发觉按照薛阮阮的思维,即便八姐再是不好掌控,可又有什么值得她劳师动众跑一趟?
要知道就像她今日所说的。
薛阮阮心里,别说是她薛闻了,便是她的孩子也丝毫引不起她的注意。
真是怪。
但这种怪异,她想不出答案。
在思绪如同找不到源头的针线后,薛闻放任自己困乏占据理智,缓缓闭上眼眸,轻颤的睫羽翻涌着阳光烁烁。
而秦昭明便是这时候过来的。
他轻敲了下门,听着里面软糯的,像一朵软乎乎棉花的一般的声响还没意识到要发生什么。
等进来时,猝不及防。
秦昭明怔愣在原地。
薛闻的睫羽很长,长得卷曲,如同蝴蝶翅膀般。
柔和的阳光点点落在她光洁的面颊上,越发衬得她如同细碎的金子。
偏偏这人还毫无知觉地朝着他招了招手,没有任何防备地用她柔软的声线问:“怎么了?”
秦昭明久久不答。
薛闻不是乔承东,也不是他任何一个下属,甚至她在秦昭明面前一直都是上位者,她见他没有开口,便睁开眼睛,歪着头朝他看过来。
“是不是哪里不对劲?受伤了?”
她关切问着,柔软的手靠近他。
属于薛闻独有的清淡馨香逐渐靠近,如瀑青丝落在指尖。
他没有一丝一毫想要躲避的念头,甚至束手就擒,将自己的所有暴露在眼前人身边。
这在一个沙场上拼搏过的人来说无异于将奉剑自刎。
忽的,那要拷问他的人失去了动作,大半张脸掩藏在薄毯里头,仿佛瞬间入睡。
唯一泄露她真实情形的浓黑睫羽在眼周投下浅淡阴影,如蝶翼振翅。
薛闻不敢看秦昭明,赶紧用毯子掩饰自己,生怕连自己心跳都被秦昭明偷听了去。
她刚才简直就是为老不尊!
她一个四舍五入三十岁,再入一下四十五岁,再入一下五十岁,再入一下百岁的年长者,竟然被少年的美色所诱。
真是太不争气了!
薛闻暗恨自己没出息,又在心里责怪秦昭明生得好看。
来这里一趟还专门穿了新样式的衣衫,玄色衣袍,衣襟有软银丝勾勒,十足的贵气,衬着他宽肩窄腰,往这一坐简直提神醒脑。
不对,勾人心魄才对。
她分明是真的关切他有没有受伤来着。
秦昭明不知道薛闻心里在想些什么,一旁的阳光映衬着秦昭明冷玉般的面容,添了一层暖色的光晕。
他深呼一口气。
刚才发尾搔在手背上的痒意还在酥麻着。
连他自己都分不清现在胸膛内快要冲破喉咙的小心脏,究竟是在庆幸薛闻闭眼得恰好,他还是乖乖崽。
还是遗憾些什么。
良久,连薛闻都差点装不下去,秦昭明才开口:“我打算明日离开。”
薛闻睁开双目清明,没有半分困意的眼睛。
“两只崽子我会带走,等训好了再给你送来。”
“蔡大娘年岁大了身子不好,你若心疼便多招些人来,不要自己太操劳。”
“你也别惯着查查,免得气到你自己。”他抿了抿唇,理不直气也壮地说:“多想想我。”
等到最后,他松软了气焰,小心问:“如果如果我骗了你,你能原谅我么?”
薛闻前面听着他嘱咐,只觉得心底里疼得像是有一道口子裂在自己身上。
分明分明是早有准备,可看着眼前人辞行,却依旧割舍不下。
她早就已经习惯身边有他了、
若她能够再自私点,恐怕就要挽留秦昭明留下——这里不好吗?留在这好不好?
可听到最后一句话,心下疑窦,问:“怎么这么问?”
“闭口不谈不算骗啊,人人都有秘密。”
秦昭明咬牙,理亏。
他自己心里知道,不仅骗人,还仗着她心软作威作福。
以前没意识的时候在她面前哭的梨花带雨,现在偏偏该继续装可怜坦白一切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妙语连珠、做足准备的太子殿下憋了半天,最后还是只能问着:“你能不能跟我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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