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现代言情 > 犹有春日 > 29、第 29 章
    周六中午,店里只有零星几个客人。


    宋慈在前厅招待完客人,又从后厨端着一个不锈钢的托盘走了出来,上头是一碗汤头浓白的蹄花汤。


    似乎是盘子太重了,宋慈的指尖微微发白,许久也没缓过劲来。


    老孙看着她走近,忙起身去接。


    他是江父在中学任教时的同事,两家关系近,从前在翠屏街那会也常来往,搬走后的这些年里也没断了联系,老孙来过许多次,每次点一碗汤,再坐着跟她聊会家常。


    “嫂子,你说你,招呼一声我自己去端不就好了,你还自己端什么。”老孙眉头微皱,沉着脸着埋怨她。


    “瞧你说这话,哪有出来吃饭自己端的。”宋慈将托盘搁在一旁的空桌子上,顺势坐下,空出一只手揉了揉肚子。


    “你这话见外了。”


    老孙瘪着嘴唇,半晌才拿起筷子,又上下看了一遍,关切的问道:“最近身体还好么?”


    “劳你挂念,还是那样。”


    “这是怎么了?”老孙瞧着她微微弓腰的姿态,也觉察到了不对劲。


    “没事。”宋慈按着肚子,又起身给老孙倒了杯茶:“早晨喝了几口凉茶,胃不太舒服。”


    “去医院看看吧,心里也有底。”


    “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


    “你可得紧紧看顾着。”老孙叮嘱她,语气里又带着些懊恼:“从前那会不也是这症状,也怪老江那时候忙,不然早带你去检查……”


    “都过去了。”宋慈叹了口气,又喃喃的重复了一遍。


    老孙也叹了口气:“是啊,都过去了。”


    “我这病好不了,医生说是得换肾,唉,我自己也清楚,不拖累俩孩子就行了,还浪费这钱干什么。”宋慈坐回椅子上,望向门外,叹息一声:“把俩孩子养育大,老江在天上也能闭上眼了。”


    老孙把头撇向一旁,点了根烟:“老江这人就是糊涂,当时他从学校里走都觉得他不对劲,交代我这交代我那,原来他这根本就是没想给自己留命,也就是你和小满撑着,这个家才没垮。”


    “他是糊涂了,才想那个法子。”宋慈的悲伤早已麻木了,午夜梦回,她无数次的从梦中惊醒,她喃喃道:“就是可怜了小满,本来的大好前程,就这么没了。”


    “是啊,可怜小满了。”想到这里,老孙也唏嘘不已。


    “嫂子你也别挂念太多,医生怎么说咱就怎么做,你还这么年轻,不考虑自己也得考虑孩子,你说是不是。”


    宋慈点了点头,又聊了几句,她起身揩着滴眼泪,端着托盘回了柜台。


    过了一会,听到门一开一合的声音,宋慈向外瞧。


    老孙已经走到了街边,回身冲她摆摆手,钻进了路边的一辆黑色的车里,很快扬长而去,只余几道灰白色的尾烟。


    他方才坐过的位子上,桌面上只留了个空碗,碗边搁着一个信封。


    宋慈打开一看,里头是整整齐齐的一万块钱,用白色的捆带扎着,上头写了句:好好治病。


    江垂云找了个教补习班的兼职,一天一百块,管午晚两餐,出了教学的大楼时,天边漫布晚霞。


    他走了挺远,才坐上公交车,摇摇晃晃的过了一会,到了大学城站,身边落下一个清香迤逦的身影。


    江倚青靠着窗坐在里头,又递了一杯牛奶给他,言简意赅:“喝了。”


    “哪来的牛奶?”江垂云握着手,垂眸看着牛奶微微漾起的波纹。


    “店里的,员工喝免费。”江倚青身子便向一侧,微微动了动肩膀,这几天店里搞促销活动,人流量大了很多,在咖啡机后头,她的手不知抬放多少次,现在只觉得酸涩不已。


    公交车一路行驶在车流里,恰好经过中福山下的农贸市场,江倚青倚在窗边,额头抵着晃晃悠悠的车窗。


    熙攘的街景一闪而过。


    经过许久,她还望着车外出神。


    “姐。”快到站了,江垂云突然出声喊她。


    “怎么了。”


    “成绩出来了。”江垂云手里依旧握着那个空空的纸杯,他用拇指和虎口拢着,微微将它按瘪一些:“我下班的时候用培训班的电脑查的。”


    江倚青转过头来,有点紧张的看着他。


    公交车开着四面的窗户,温良的晚风吹了进来,她的手心忽而出了些汗。


    “考的怎么样?”


    江垂云语气轻松的报了个分数,又耸了耸肩:“695,老师联系过我了,市里排名第一。”


    “真的?”江倚青有点不太敢相信。


    “姐……”江垂云个子高,伸出手来揽住她的肩膀,下巴搁在她的头顶,轻声说:“是真的。”


    “那你回去当面跟妈说,让她高兴高兴。”


    江垂云点点头:“好。”


    “打算好报哪个学校没?你的成绩应该可以报清北……”江倚青垂眸思索着。


    “姐。”江垂云语气轻缓的打断他的话。


    “我要报江城医大。”


    “为什么?”江倚青难掩惊讶,却还是沉住气来询问他其中缘由。


    江垂云收回搭在江倚青肩膀上的手,放平搁在腿上:“我想学医,江城医大离家也近。”


    “你不用考虑家里,妈有我照顾。”


    “姐……”


    “你简直胡闹。”江倚青的脸色冷了几分:“你这是在拿着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你说你想学医,可我从前带回来的医学书你看都没看过,你书架上摆的都是那些计算机书籍。”江倚青握住他的手,口气不容置喙:“小云,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家里不用你操心,也不用担心钱,姐姐有钱。”


    “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江倚青扭过头去看窗外,语气严肃:“江垂云你别犟,如果你报了江城医大,我就当没你这个弟弟。”


    “我们姐弟俩,不能再有第二个人放弃自己的前途。


    沉默良久,他终是轻轻的“嗯”了一声。


    江倚青的神色也和缓下来,前方车快到站了,她拍了拍江垂云瘦削的肩膀:“别哭丧个脸,回去好好跟妈说,让她高兴高兴。”


    刚搬到宛禾街那会,江倚青白天去医院看顾父亲和母亲,晚上还要上班,每天只能见缝插针的睡一会。


    有天,她在热水房打水,却倚着水箱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夏天她穿着长裙,布料薄,还好水不热,只是把小腿烫红了一大片。


    晚上回家,江垂云垂着手坐在门槛上,目光忧愁的看着那快红。


    江倚青走近揉了揉他头顶的发旋。


    他却冷着脸进了屋。


    江垂云那时才十多岁,并不太会做饭,还是粗手笨脚的为姐姐细心下了碗面,卧了鸡蛋。


    等面的功夫,江倚青伏在餐桌上睡着了。


    觉察到有人轻轻的戳她的胳膊,江倚青睁开眼,桌上搁着一碗面条。


    性子的转变大概只是一瞬间的事,顽皮淘气的男孩忽然沉默寡言。


    江倚青那时只顾着看顾父母,却忘了尚且年幼的弟弟。


    没过几天,江倚青接到了老师的电话,隐晦的说江垂云这孩子虽然因为家里成绩退步的厉害,但也不至于让他退学。


    江倚青这才知道他背着大人,正在给自己办理退学。


    那天回到家,桌上搁着一碗笨拙的青菜粥。


    江倚青那时已经快被医院和工作的事情几乎搞垮了精神,她一言不发的坐在桌子旁。


    看她回家了,江垂云拿着一个勺子搁在碗里。


    江倚青看着他的眼睛,疲惫的问:“你要退学?”


    江垂云点点头。


    “为什么?”


    “不想读了。”他倔的时候像个闷葫芦,背过身去坐在门槛上。


    “不行。”江倚青说:“我已经跟你老师解释了,你必须去上学。”


    “我说了我不想上学。”


    “你知道爸爸对你的期望,他现在躺在病床上生不如死,你非要让他失望么。”


    事故发生的这段时间里,江倚青极少向弟弟提起父亲,只说他在医院休养,不宜探望。


    她知道这是一道槛,此刻她却把它鲜血淋漓的揭开了。


    江垂云摇了摇头,眼神盯着一块地面,眼眶中蓄满了眼泪。


    “你必须去上学。”江倚青的语气不容拒绝。


    “可是上学要花钱!”


    江垂云几乎是哭着喊出来,他的声音酸涩又委屈:“你昼夜颠倒的上班,烫伤了连药都舍不得买,我不能去医院照顾妈妈,爸爸快死了,可我什么都做不了。”


    “小云……”江倚青以为他还小,常常是报喜不报忧。


    其实他什么都懂。


    孩子的心思单纯,也最能感知生活中那些细微的变化。


    “我只会花钱,就是家里的一个累赘,什么都不能做,你都辍学了,为什么我不能。”他的声音近乎呜咽,像是一头绝望的小兽。


    那天两人说了很多,月光洒在青石板上,像是一条潺潺的溪流。


    江倚青最终还是劝服了弟弟。


    她神色忧愁的说:“姐姐已经没有前程了,你必须有出息。”


    这些年里,江垂云的学习再没让她操过心,甚至因为成绩优异,得到了匿名好心人的捐助,包揽了所有的学费。


    江倚青希望弟弟有个好前途。


    回到家里,宋慈正在张罗饭菜。


    江垂云握住妈妈的手,说了自己的成绩。


    宋慈愣了一下,转而又像是寻找什么东西似的,在屋里转了几圈,这才一拍脑袋,嘴里絮絮道:“得去跟你爸说声。”


    排位前,江垂云手里捻着香。


    宋慈在后头推推他:“快跟你爸说说这个好消息。”


    江垂云看着相框里面容温和的男人:“爸,跟您说一声,我高考考了698,市里排第一,家里一切都好,你在那边放心。”


    吃完饭,江倚青下楼来到街外吸烟。


    她仰头望着星空。


    笼罩在江家头顶许多年的雾霾,终于要渐渐地散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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