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季茹等了很久, 才等到白初贺出声。

    只是白初贺说出的话和她想象的并不一样。

    季茹听见话筒里的白初贺声音微微发抖,气息不稳,似乎从喉咙里慢慢挤出了第一句话。

    “真的吗?”

    “当然。”季茹有些奇怪,但听出了白初贺语气中强烈的动摇之意, 她并没有多说太多, 只是简洁明了地给了白初贺最肯定的答复, 然后静静地等着白初贺整理好心情。

    她不知道白初贺为什么会这样, 声音带着一种恍然却又回不过神的感觉。

    白初贺握着电话,微微转身。

    医务室玻璃窗上的反光弱了一些, 小路外人来人往,但那些遮掩在澄净玻璃上的斑驳人影渐渐淡去, 连带着一脸怔然的他自己一起。

    像雾一样的浮影似乎被温柔的夜风吹散,清清楚楚地透过窗玻璃露出了医务室里坐在床上的白皎的身影。

    比起小月亮,白皎现在的个子要高得多, 即便比同龄的男生个头要小一些, 却不会显得瘦小;即便体质不好,也不会再显得孱弱。

    那个男生坐在里面,和牧枚与大庆交谈着, 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暖融融的笑容, 和这所大学中的任意一个无忧无虑的学生没有太多区别。

    白初贺感觉自己的心在慢慢地收紧,带着一种胆怯又谨慎的情绪, 不敢再走近一些,去彻底擦净窗上的薄雾。

    忽然,那个坐在床上小太阳一般的男生忽然转头,像是心有所感一般, 一双眼睛看向了窗外的白初贺。

    他的目光很澄净,穿过层层虚影和许多东西, 带着星星点点的笑意,准确无误地落在白初贺身上。

    啪地轻轻一下,空中的什么东西似乎飘落下来,落在白初贺的头顶上,像惊醒人顿悟的一击。

    已经是深秋了,会是已经枯萎凋零的落叶吗?

    白初贺伸手去摸,细碎的一团,他张开手指,看见了绽放得恰如其分的浅金色桂花,带着馥郁的香气砸在他的头上,落入他的手中。

    他慢慢掀起眼帘,抬头看向上空,灯光下的桂树沉静盎然。

    映入他视线的不是枯萎无力的落叶,而是一团团盛放的金色花朵,细小孱弱,不如其他的花大朵明艳,但却能氲出足以将人笼罩其中的香气,

    那些花在枝头飘摇着,看着他,仿佛在埋怨他,居然从未发现早已经到了绽放的时节。

    他慢慢垂眼,医务室内的白皎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眼神,也顺着他的视线向上看,看见那些细小但锦簇一团的桂花,带着一点惊奇的眼神,开心地笑了起来。

    桂花怒放的瞬间,白皎在看着花,他在看着白皎。

    不远处有外语社的人在练习节目,各个声部交织在一起的合唱伴随着花香传来。

    [繁花盛开之际,我的眼里只能看到你。]

    [将滋生出的无法传达的思念收起,错过了给你的时机,就已经成为了大人。]

    季茹似乎还说了些什么,白初贺费了很大力气,才将自己的注意力勉强收回一点,强迫自己去听季茹的声音。

    “所以我一直在想你和大庆那时候是不是也遇到了什么事,初贺,你那个时候也受伤了吗?”

    白初贺没有回答季茹的这个问题,他的指缘掐进指腹,掐出紫红色的月牙痕迹,“季老师,您是什么时候再一次找到小月亮的?”

    白初贺意识到了什么。

    从他有记忆开始,他就一直一直和小月亮在一起,在没有离开海市之前,他从来没有让小月亮远离过自己的视线,一次都没有。

    为此大庆还笑话过他,说他保护欲未免太强。

    白初贺不知道,只是看见小月亮孱弱瘦小的身体,风中微红的脸蛋,就会不由自主地一直跟着他,保护他,尽自己的一切为小月亮遮风挡雨。

    小月亮太孱弱,却有着和尾子洞格格不入的可爱面庞,像一件掉进烂泥沟的宝物,如果没有人为他擦净脏污,就会永不见天日。

    他很确定,他从来没让小月亮自己一个人出去过。

    电话里传来季茹沉吟的声音,似乎在回忆着,漫长如一个世纪的时间过去后,白初贺听见了她的声音。

    “十二年前,差不多是一月份的时候,一月中,快要过年了。”

    白初贺的手里握着那团砸在他头上的桂花,听见季茹的声音后忍不住收紧,但在碰到那些细小孱弱的小花前又停住,虚虚地握着,害怕将那些本就脆弱的花儿揉碎。

    他的手指为此僵硬无比,甚至开始酸痛。

    他忍不住在心里想,阴雨天的白皎不舒服时肩膀就是这种感觉吗?

    不,应该比这要难受的多。

    “我们当初是十二月末偷偷逃跑的。”白初贺慢慢地说。

    季茹愣了一下,随后心里发沉。

    她是聪明人,一下子就明白了白初贺的意思。

    大庆告诉过她小月亮走失的事情,她一直以为小月亮是在他们三人逃走之后在南市走失的,她以为她找到独自一人的小月亮时这三个孩子还没有计划着一起出逃,直到现在从白初贺口中得知了两件事的时间差。

    季茹难受起来,明白了白初贺刚才说话的声音为什么如此缓慢,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口,说得无比艰难。

    她现在也明白了白初贺刚才明白的事情。

    小月亮在和白初贺失散后,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被那些人带了回去,又出现在尾子洞那一片的街道上。

    她那一次遇见的小月亮,正是走失后的小月亮。

    季茹的呼吸不受控制地发沉。

    尾子洞的那群人是人渣中的人渣,是披着人皮的恶魔,被利益蒙蔽了双眼,没有任何同理心可言,下手毫不留情,她不敢想象他们在找到小月亮之后是如何对待他的。

    不,不需要想象,她已经亲眼见到过了,触目惊心,所以她二话不说抱着小月亮就打车去了医院。

    “他在尾子洞是吗?”

    季茹听见白初贺的声音,比之前还要更加颤抖。

    小月亮走丢了,却又好像没走丢,他一直停留在原地,从未离开过。

    不知道是不是在等着谁。

    季茹想安慰白初贺几句,但无论什么话说出口,都只是苍白无力的废话。

    她说了几句,给白初贺留了自己的电话,见白初贺连说话都听起来很费劲,便没有再多说什么。

    挂断电话前,她最后说了一句。

    “那个叫白皎的男生是你家里的弟弟吗?我今天请他来见面,是因为看到他时觉得他非常非常像小月亮。”

    “嗯。”白初贺低着头道,“我也觉得。”

    挂断电话,他迈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地往医务室走。

    夜晚的大学热闹又惬意,他听见外语社的合唱团已经结束了练习,三三两两地慢悠悠散着步。

    “哎,桂花都开了。”有人在说。

    “你纯傻子吧,现在才发现吗?”另一个人推搡着他,大声笑话。

    他回到医务室,站在门前,伸手推门时动作顿了顿,迟迟不敢推开。

    医务室的门没有完全关紧,留了一条缝,里面说话的声音传出来。

    白初贺顺着那条缝隙往里看,看见白皎还像之前一样坐在床上,大庆和牧枚坐在床边,大庆边比划边讲着笑话,逗得白皎哈哈大笑。

    白初贺按着门把手的手使劲儿到发白。

    白皎就是小月亮吗,但白皎看起来什么都不记得了,他忘记了那些困顿艰难的童年,忘记了露宿街头的过去,他现在坐在床上,和其他正常家庭下长大的孩子几乎没有差别。

    他想,忘掉了这一切也许对小月亮来说会更好,小月亮生命里的阴霾已经被抹去,人生从此以后尽是光明。

    即便代价是将他也彻底忘却。

    小月亮再也想不起来生命中曾经有这么一个人,和一起度过那些难受的岁月,一起在海边的许下的愿望和约定。

    他也是阳光下的阴霾,是小月亮生命中不可为人知的那一部分。

    白初贺终于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白皎听见声音,立刻抬起头,“初贺哥!你回来啦?”

    白初贺点点头,坐在白皎床边空出来的那张椅子上,“吃东西了吗,还饿不饿?”

    白皎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拢了一些,不如刚才看见他进来时那么灿烂。

    白初贺微微蹙眉,立刻伸手去摸他的额头,“是不是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白皎慢慢摇头,“没事的,现在好多了,也吃了东西,不饿了。”

    白初贺心里慢慢放松了一些,但不多,对白皎露出笑容,“那就好。”

    大庆用胳膊肘怼了怼他,“和季老师打完电话了?”

    白初贺点点头,“打完了。”

    大庆也点点头,心里大概猜到季茹都跟白初贺说了些什么。

    他悄悄打量着白初贺的表情。

    白初贺正在听白皎说话,白皎在说今天在分校区的所见所闻。白皎很兴奋,大概是没怎么出过远门的缘故。

    “我之前就很想来南市玩,但是爸妈工作都很忙,妈妈又不放心我自己过去,我也不好意思麻烦宋姨或者吴叔带我来,这还是我第一次来呢。”

    说着说着,他声音弱了一点,“本来我和宋一青许安然约好听完讲座去南市其他地方玩会儿的,结果”

    白初贺摸摸他的头,“没关系,以后再来,我带你来。”

    白皎脸上露出一点得逞的狡黠笑容,可可爱爱的,“真的吗,那我记住了,你可不能反悔。”

    “嗯。”白初贺将白皎额前有些凌乱的刘海拨开,露出白皎漂亮的眉眼,偏茶色的眼睛,“不是要跟我考一个大学吗,以后天天都可以出去玩。”

    白皎的眼睛慢慢亮起来,像夜空中的满月,照亮黑暗中的一切,“你要考S大吗?”

    “S大的法学院在南市分校区。”白初贺点头,“建筑系也在这里。”

    白皎开心了起来,似乎又不好意思表现的太明显,压着笑容,“嘿嘿,真好啊。”

    “嗯。”白初贺看着他,“真好。”

    一旁的大庆一直偷偷观察着白初贺的脸。

    既然和季茹通过电话,那白初贺应该也已经知道他不久之前得知的那些事情了。

    他以为白初贺会有很不一样的反应,他猜不出来,也许会是激动,也许会是难受,但无论是哪种,都不该是现在这种仍然平和的表情。

    虽然白初贺和大庆记忆里平常的模样有些偏差,他看着白皎,脸上始终带着一点笑容。

    大庆心里觉得纳闷,白初贺看见白皎会笑,这他能理解,看到喜欢的人总是会忍不住笑的。

    但白初贺怎么能在得知白皎大概就是小月亮之后,仍然这样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呢?

    他在休息室里知道这个事的时候,当时就有点缓不过神,尤其是心里猜到小月亮走失是又被带回了那个虎狼窝,他登时声音就稳不住了,嗓门发飘。

    可白初贺却看起来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微微笑着,坐在白皎的床边,俯着身和白皎说这话。

    大庆心想,白初贺难道一点都不在乎?

    他心里刚浮起这个猜测,就立刻压了下去。

    不可能,唯独这个是绝对不会发生在白初贺身上的,永远都不可能。

    大庆放弃了,发现自己已经有些看不懂白初贺了,尤其是面对白皎时的白初贺。

    “对了,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啊?”白皎清亮的声音拉回大庆的注意力。

    大庆回神,听见白初贺对白皎开口,“你还没休息好,还是——”

    “不行。”白皎大概是知道白初贺要说什么,脸上浮现一点焦虑,“小狗还在家里呢,我今天一天都没在家”

    “嗯?小狗?”大庆插了一句,“哦哦,你们家里那条杜宾吗?狗儿你们家不是一直有人吗,这有啥的。”

    白皎不说话,低着头,手指又开始搅被子。

    大庆不知道白皎之前下雨天跑出去的事,牧枚也没听说这件事,同样不明白白皎为什么会因为杜宾这么紧张。

    “宋姨在家。”白初贺轻声,“她不会饿着小狗的。”

    “但是”白皎想了想,脸上的焦虑不减反增,“我答应了妈妈今晚回去,妈妈还说给我们做好吃的,不回去的话她肯定会着急的。”

    这个大庆和牧枚倒是一下子理解了,他们都知道宋琉对白皎和白初贺看得很紧的事。

    白初贺没出声,看起来是不太赞同白皎现在这个样子又奔波回海市,但他想到宋琉,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出什么。

    白皎又想到了一件事,有些紧张,“哥,你没跟妈妈说今天的事吧?”

    “没说。”白初贺回答他,白皎这才放心了一点。

    白皎胡乱点点头,摸出手机,看见宋琉发来的信息,赶紧回了几条。

    宋琉几乎只隔了一秒就回了消息。

    医务室里,大庆和牧枚听见白初贺与白皎的手机同时响起提示音。

    牧枚没忍住,笑了一声。

    白初贺拿出手机,看见宋琉发消息问他晚上什么时候回来。看白皎的样子,应该也是差不多的消息。

    白初贺停留在键盘上的手指悬而未决。

    白皎倒是很快回完了消息,“妈妈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呢,我说火车晚点了,晚一些到。”

    已成定局,白初贺跟着回复了一句大概要晚一点到。

    白皎已经放下了手机,他的注意力跳转的很快,又开始聊起了其他话题。

    “季茹导演的讲座好厉害啊,初贺哥你们也听到了吧?”

    牧枚点头,“听了,确实很厉害,不愧是名导,说话很有条理。”

    白皎一只手托着头,想着季茹最后那番让他内心撼动了很久的回忆,“原来海市的老城区以前这么乱啊。”

    牧枚不出声了,和大庆一起静静地听白皎的话。

    白初贺看着白皎,看见白皎脸上浮起一点难过的表情。

    白皎有些惆怅,闷声道:“她说的那些小孩好可怜啊,你们说她遇见的那个小男孩现在怎么样了,会在哪儿呢?”

    医务室里没有声音,白皎陷入自己的思绪中,默默地想着。

    他们过得那么苦,现在有好一些吗?寒冷的冬天还会像小时候一样,坐在街边瑟瑟发抖吗?

    他的共情力很好,想着想着,仿佛又一次身临其境,感受到了那些寒风。

    白初贺以前过的日子是不是也是这样呢,看着别人的眼色,拼命努力生存下去。

    他越想越难过。

    “要是我那个时候也在就好了,我可以帮帮他们,把我的衣服和吃的给他们,让他们好过一点,爸妈肯定也会这样做的。”

    他说着说着,发觉医务室里没人出声,不由得转头征求白初贺的意见,“哥,你说是不是?”

    白初贺看着他茶色的双眼,点点头,“嗯,一定会,他们都是很善良的人。”

    “是吧。”白皎还是有些惆怅,“那个小孩现在还会挨饿吗,有没有过上更好的生活呢?”

    白皎一难过起来,那些微卷发翘的发梢似乎也耸拉了下来,无精打采地搭在他的额前,挡住了那双漂亮又明亮的眼睛。

    白初贺再一次伸手,将遮挡住白皎双眼的刘海轻轻拨开,手指摸到了白皎现在白净又细腻的皮肤,忍不住多停留了一会儿。

    “不会了。”白初贺说,“他现在一定会过得很好,会有很多人爱他。”

    “真的吗?”白皎转头问他。

    “真的。”白初贺的声音清晰无比。

    白皎狐疑起来,“可是你怎么能这么肯定呢,难道你见过那个小孩?”

    白初贺对着他,慢慢露出一点笑容,“我就是知道。”

    “好吧。”白皎点点头,难过一扫而散,心里慢慢开心起来,“那就好。”

    他没有再纠结,也没有再怀疑。不知道为什么,他很相信白初贺说的话,大概是因为白初贺一字一句说得很肯定,掷地有声。

    “咳。”大庆清了下嗓子,“你们先坐着,我出去给火车站打个电话问问能不能补票。”

    “我也去,顺便看看手机上还能不能抢下座位。”牧枚也不约而同地起身出去。

    医务室里只剩下白皎和白初贺。

    白皎转头,又一次看向窗外的月色下的桂花。

    “桂花开了呢,好香啊,初贺哥你看到了吗?”

    白初贺循着白皎的视线看过去,医务室的窗户关着,他第一眼看到的是窗玻璃上反射出来的白皎的影子,很清晰,胜过窗外那些桂花。

    “嗯,看到了。”

    “桂花好漂亮啊。”

    白初贺听见白皎轻声开口,像是自言自语,但下一秒,反光中的白皎眼睛微微转了转,隔着一层窗玻璃,映着外面的月色,直白地对上了他的双眼。

    “可是你为什么这么难过呢?”

    反光中的白皎,双唇一张一合,轻轻问着白初贺。

    白初贺慢慢怔住。

    他的视线从窗户转回白皎的脸上,白皎也同样扭过头来,那双在反光中已经显得足够清晰的双眼现在就在白初贺眼前,像一面干净明亮的镜子,来不及躲闪和遮掩,已经了然无比地映出他自己的身影。

    白皎眼里的那个自己注视着白皎,眼底深不见底,久久未能出声。

    除了必要的洗漱和整理,白初贺从来不会去主动照镜子。

    他的生活更多的是忙碌和奔波,为学习忙碌,为生活奔波,为小月亮的事情执着,这几乎已经成为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成了他与生俱来的习惯。

    他没有心思,也没有闲暇去停留于镜中的自己。

    日子仿佛就这么过去了,像流水一样。

    他曾经一直在不停地想象小月亮长大后的样子,但从来没有想过未来的自己会是什么模样。

    现在他终于认真地照了一回镜子,在措手不及的时候,清晰地看见了自己。

    刚才的他望着窗户,想的是小月亮长大了,不像以前那样孱弱。但不知不觉,他也变成了不会轻易流露情绪的人,不像以前干瘦巴巴,现在的他轻而易举就能抱起白皎,将白皎背在自己的背上。

    他没有注意到,没有看到的东西,现在于白皎眼中一览无遗。

    白初贺控制不住地想到那句在桂花的香气和徐徐的夜风中听见的歌声。

    他还没来得及将他的悔恨,将他的思念告诉小月亮,他就已经先一步成为了大人。

    他隐藏情绪的本事本应该很高明,连刚才不停地窥探他的大庆都没能看懂一分一毫。

    “我看起来很难过吗?”

    白皎慢慢点头,在桂花的香气中温柔又难过地蹙起眉尖,照清白初贺隐藏起来的一切。

    “嗯,你看起来特别特别伤心。”

    第 72 章

    白皎凝视着白初贺的脸。

    从白初贺打完电话回到医务室, 坐在他床边的一瞬间他就感觉到了。

    白初贺虽然像之前一样一直看着他,脸上带着找不出破绽的淡淡笑容,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本能地感觉到白初贺身上透出沉郁的情绪。

    那种情绪很明显, 连带着他自己在看见白初贺的瞬间也不由得放慢了笑容。

    他不知道为什么, 但他感受到了, 他很确定白初贺心里一定很难过, 很伤心。

    白初贺笑着,眼睛里只望着他, 但眼角眉梢却挂着一层淡淡的、令人心碎不已的情绪。

    “我今天特别特别开心。”白皎蜷起双腿,下巴搁在膝头上, 微微偏着头看着白初贺,“因为今天来了一直很想来的南市,还到S大参观了校园, 听了讲座, 学长学姐们都对我很好,我找到了一点未来的方向。”

    而且还无比偶然地遇见了白初贺也在这里。

    白皎露出一点满足的笑容,像是意外得到了糖果的小孩子。

    但很快, 他的笑容又难过地隐了下去。

    “我觉得今天已经特别圆满了, 天气也很好,所以我有点不明白, 为什么你会这么难过呢?”

    白初贺看着面前的白皎,胸口慢慢吐出一口气。

    白皎提起今天的所见所闻的时候,眼睛亮得像星星,他是真的觉得今天过得很开心, 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但这没有让白初贺好受多少,反而让他更加难受。

    如果让旁人来评判, 白皎今天绝对算不上多么愉快的一天。

    上了火车晕车难受到现在,听个讲座又被当着其他人的面带着偏见指责了一顿,甚至动起了手,发展成了打架。

    最后自己也受了伤,发了烧,在医务室里躺着度过本应该悠闲自在地游览南市的时间。

    让任何一个人来看,都不会觉开心圆满,只会觉得今天无妄之灾真是太多,倒霉透顶。

    可白皎却笑着,带着一脸满足的表情,对他说今天很开心,今天过的很充实。

    这种笑容压得白初贺几乎喘不过气来。

    白皎为什么从来不会为自己觉得委屈,为什么哪怕躺在病床上,看见同伴时的第一反应却还是道歉,为自己耽误了行程。

    他似乎有一种奇怪的、令人难受的能力。

    他的大脑像是有种过滤的功能,会主动将生活中的所有不愉快无限淡化掉、抹去,只留下那些让自己开心满足的回忆。

    所以他才忘掉了童年的一切吗?

    “怎么能一点都不委屈呢?”白初贺声音微低,“你本来可以开开心心地过完今天的。”

    “我是很开心啊。”白皎反驳道,随后声音小了一点,“而且不是还有你在我身边吗难道不对吗?”

    白初贺望着白皎,一直以来都没什么脾气的白皎。

    冲到礼堂的时候,抱住白皎的时候,他才听见从来不会责怪别人的白皎第一次哭着,大喊着,将一点一点堆积在心里的不愉快化作有些稚气的语言喊出口。

    他更喜欢这样的白皎,想要白皎不那么好欺负,委屈了会像平常人一样抱怨,生气了也能像一般人那样发火。

    但他不希望白皎再遇见这样的事情。

    白皎低着头,说完刚才那句话后就有些不好意思,耳尖发红。

    哥哥会不会误会啊,会不会觉得他太黏糊,会不会也像何复一样觉得他娘们唧唧。

    白皎胡思乱想了一通,在心里的想象发展得越来越离谱之前,听见了白初贺的声音。

    “可皎皎,我会心疼你啊。”白初贺轻轻出声。

    白皎抬头,看见了白初贺的双眼,眉眼微蹙着,眉尾的一小片红痕像揉碎了的花瓣,安静但又难过地望着他。

    白皎忍不住想,前一晚那个电话,白初贺说“别哭了”的时候,是不是同样的表情呢?

    他有点难为情,小声道:“我哭你也心疼,我笑你也心疼,那要我怎么办呀。”

    “小傻子。”白初贺揉了揉他的头,“不用什么事都笑,该难过就难过,该生气就生气,不用那么在意别人的感受,先以自己为优先。”

    白皎有点不明白白初贺为什么要说这些,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哦哦。”

    白初贺慢慢摸着他的头,医务室的灯光很明亮,顶灯刚好就在白皎这张床位的头顶,光线轻飘飘落在白皎头上,让他细软的发丝再一次溢出稻草色的泛光。

    白初贺轻轻抚平白皎翻翘的发尾。

    白皎有点不好意思,脸颊也开始慢慢红起来。

    怎么大家都这么喜欢摸他的头,宋姨也是,他都十七岁了。

    “不能总摸。”他小声嘟囔,“我会长不高的,我本来就很矮。”

    “好。”白初贺很顺从地放下手,“不矮,刚刚好。”

    “不过初贺哥,为什么你在季茹导演那里啊,她也叫助理给你递了名片吗,是不是觉得你很帅,想让你当明星啊。”

    白初贺失笑,“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白皎很认真地反驳,“我觉得你很帅啊,不然许安然也不会那么想让你来演王子了。”

    白初贺笑容微微收起了一点,“你很喜欢许安然吗?”

    “嗯。”白皎很干脆利落地点头,“她很好啊,又细心,学习又好,是个很厉害的女生啊。”

    “所以才这么想帮上她吗?”

    “因为我们是好朋友呀。”

    白皎心里有个声音不出声地默默想,因为演公主的是我啊。

    我希望王子是你。

    “那我呢?”白初贺问他。

    “嗯?”白皎没明白。

    “我学习不好吗?”白初贺很认真地问他。

    白皎用力点头,“当然好啊,你学习比许安然还好呢。”

    “那我不够细心吗?”

    “也没有吧”

    “那我不厉害吗?”

    “谁说的。”白皎蹙起眉头,“怎么会呢,你超级厉害的。”

    “是吗。”白初贺微微俯身,盯着他的双眼,锐利无比,“那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呢?”

    白皎呆呆地眨了眨眼,一点红晕顺着他的脸颊爬上眼下,让他看起来懵懂又惹人怜爱。

    “我当然”

    他不喜欢白初贺吗?他怎么会不喜欢白初贺呢?

    可是白初贺为什么会这样问他呢?

    而他为什么面对这样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会忽然觉得难以启齿,甚至说不出口呢?

    “嗯?”白初贺很耐心地等着他开口,看着白皎白皙的脸一寸一寸染上红霞。

    “我我”

    白皎觉得自己的上下嘴唇像黏在了一起,压在嗓子眼和藏在心里的情绪一起,慢慢升腾,令他困惑不已。

    “我当然很喜欢你呀。”

    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白皎的头几乎要低得看不见脸,整个人缩成了一只鹌鹑。

    “可是你说话吞吞吐吐的。”白初贺似乎有些受伤地垂下眼,“我明白了,你更喜欢许安然,没有那么喜欢我。”

    白皎看不得白初贺难过,立刻脱口而出。

    “我没有,你乱说——”

    “没关系,我能理解。”白初贺微微偏头,白皎只能看见他低垂下眼的侧脸,“没事,不用安慰我。”

    “我没有安慰你!”白皎的声音一下子大了起来,“我很喜欢你,特别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你!和喜欢许安然是不一样的!”

    白初贺的头一下子转了过来,那双之前垂下去的眼睛直白地盯着白皎,带着深深的笑意,哪还有一点难过的神情。

    “这样啊。”

    白皎呆住,半晌后,脸上的红晕并没有褪去,变成了有点恼羞成怒的面红耳赤,“你怎么这样!”

    他伸手,埋怨似地推了下白初贺,白初贺没有躲,任由他张牙舞爪。

    白初贺的脸上仍然带着刚才那些眼底深处泛出来的笑意。

    有那么一瞬间,白皎觉得白初贺会像之前那样,打破砂锅问到底地问他,他说的不一样是哪种不一样。

    他不知道白初贺会不会问,而他自己似乎也不明白答案,即便白初贺问了,他可能也说不上来什么。

    但最终,白初贺没有问,只是一直带着笑容看着他。

    白皎很郁闷,他从来没有对其他人有过这种闷闷不乐,甚至有点气急败坏的情绪。

    别人怎么说他,他都觉得没关系。但唯独白初贺能轻易几句话惹得他面红耳赤,甚至恼羞成怒。

    闹腾了一场,气氛好了很多。

    白初贺知道白皎脑子很直,有些事不能太急。他没打算再逗白皎,只是静静地陪着白皎坐在床边。

    他看着白皎的脸,白皎脸上的红晕散了些,人也不像刚才那样张牙舞爪,似乎已经不再生闷气了。

    白初贺刚想开口让白皎再躺会儿,忽然又听见白皎开口,明亮的双眼再一次看着他。

    “初贺哥,以后可以跟我说说吗?”

    白初贺微愣,“什么?”

    白皎看着他,一字一句开口,透着一种可爱劲儿,无比认真。

    “等你以后准备好了,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会难过伤心。我虽然很笨,但我会安慰你的。”

    他小声补充了一句,“我不想看到你那么难过。”

    白初贺怔忡了很久。

    闹腾了那么一会儿,白皎甚至气得长牙舞爪,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白皎一向情绪转移的很快,他以为白皎已经忘了刚才问他的那个问题。

    没想到白皎还记得,不像平常一样注意力轻易就被带跑,仍然还惦记着这件事。

    那些说白皎迟钝的人都不够了解白皎,其实白皎很聪明,白初贺想。

    “好,以后我慢慢说给你听。”

    他对白皎许下承诺。

    白皎笑了起来,一双小鹿眼弯弯,“嗯!”

    医务室的门再一次被推开,露出一条缝,牧枚的脑袋挤了进来,先探头朝白皎的这张床位这边望了一眼,眼神很谨慎,似乎生怕撞到什么不得了的场面一般……

    白皎的视线刚好和她对上,他笑了一下,“牧枚姐,你怎么了?”

    牧枚没想到会被白皎撞见,尴尬地笑了两声,“没事。”

    她扭头,似乎和外面的大庆说了几句,两个人这才进来,白皎看见大庆的小眼神直往自己身上瞟。

    白皎的头上飘出一个无形的问号。

    “定好了,咱们运气挺好,不用补票,晚上空座挺多的。”大庆重新一屁股坐下,“皎儿,你身体行吗,别勉强啊。”

    白皎一听见有票,赶紧摇摇头,“我没事。”

    “差不多一个小时后发车,咱们可以收拾收拾,准备往那边去。”牧枚看了眼手表。

    白皎的动作最积极,立刻就要下床收拾自己的东西,被白初贺轻轻按住,“你别动,我来。”

    白皎这才听话地“哦”了一声,看着白初贺帮自己把之前散落的东西收好,放回自己那个毛绒绒的布丁狗挎包里。

    挎包上的牛奶已经干了,因为没能得到及时清洗,绒毛结成一缕一缕,布丁狗看起来更可怜了,像街边的流浪狗。

    白皎心情又有点闷,这个包是宋琉和白远买给他的,他一直很爱惜,都没怎么背出去过,就搞成了这样。

    “没关系,回去我给你洗。”一直低头收拾东西的白初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情绪,安慰了他一句。

    大庆不熟悉这些卡通形象,只是看着眼熟,想了半天后想起白初贺在阴家巷的那套房子里就有这个狗的碗筷。

    他偷偷瞟了一眼白初贺,开口问的却是白皎,“皎儿,你喜欢这个黄狗啊?”

    白皎点点头,“对呀,我小时候还买过很多布丁狗的贴纸呢,你不觉得它很可爱吗?”

    大庆又瞟了一眼白初贺,“这么巧啊。”

    “嗯?什么?”白皎没听懂。

    “噢,没事,我是说确实挺可爱的。”大庆连忙点头。

    白皎笑笑。

    收拾好东西后,他们和校医打了声招呼后离开。

    大学校园的夜晚就像都市的缩影,人来人往,洋溢着青春活力的气息。

    白皎跟着白初贺走在小路上,半路上不小心和一个学生模样的女生擦了下肩。

    白皎赶紧往旁边让了一下,“不好意思。”

    “抱歉,是我——”那个女生刚开口,忽然声音又顿住,“嗯?白皎?!”

    小路两边虽然亮着路灯,但光线朦胧,白皎的眼睛不太能看得清。他往灯下退了两步,才勉强看到身旁叫住他的女生的模样。

    一张清丽又明亮的脸,戴着一顶深棕色的贝雷帽,“对吧,是白皎吧!”

    白初贺几人也停下,牧枚饶有兴趣看着白皎这边。

    白皎眯了眯眼睛,适应了光线后看清楚了身旁女生的脸。

    他愣了一下,半晌后试探地出声,“小同桌?”

    大庆无声地怼了怼一旁的白初贺,眼睛直转。

    “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呢。”女生很亲昵地拍了拍白皎的胳膊,“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你,你也是来听季茹导演讲座的吗,这些是你朋友?”

    白皎回过神来,但不知道该怎么接女生的这句话,有些踌躇。

    牧枚走过来,揽住白皎,“对,我们是他朋友,妹妹你好。”

    “姐姐你好漂亮哦。”女生很健谈,“哇,这个帅哥也是你朋友吗?”

    白皎摇摇头,带着一点莫名其妙的情绪,忽然有点不想介绍白初贺。

    但他还是开口,“嗯,这个是我是我哥哥。”

    说完,他又给白初贺三人介绍了一下,“这是我小学的同桌,秦葆。”

    “哇,你什么时候有个哥哥,我居然不知道。”秦葆没有过多纠结,“你是从海市过来的吗?”

    白皎点头,“嗯,正准备打车去火车站呢。”

    “这年头还坐火车啊。我也要打车,咱们一起去吧。”

    秦葆很熟稔地挽住白皎的胳膊,开开心心地往前走。

    白初贺跟在后面,无声看着。

    白皎看起来没有太多反应,很顺从地被秦葆挽着,脸上也没露出无奈或者尴尬的表情,甚至也因为遇见老同学而有点高兴。

    说话声传来。

    “你现在长这么高了,比我还高,没少吃好的吧?”

    白皎很开心,“真的吗,我还一直觉得我有点矮呢。”

    “不矮不矮。”秦葆摇头,松开手比了比,“刚刚好,我最喜欢可爱的男高了。”

    白皎刚想开口,忽然,一个人挤进了他和秦葆中间。

    “花飘到头上了。”白初贺清冷的声音传来,拂了一下白皎的头顶。

    “啊,是吗?”白皎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过去,看见白初贺手里躺着一点细碎的桂花。

    “”在旁边观看了全程的牧枚和大庆心里有那么一丁点无语。

    白皎的头上哪儿有桂花,白初贺手里的那几朵分明是他刚才手里一直握着的落花。

    “嗯?是吗?”秦葆有些奇怪地望了眼头顶,“这儿没有桂花树啊。”

    “刚才路过的时候掉的吧。”白初贺很冷静地回答道。

    “哦哦。”白皎也跟着摸了摸自己的头顶,露出一个笑,“谢谢初贺哥。”

    牧枚在旁边,心里直摇头。

    弟弟,你也太好骗了。

    “不过现在确实是桂花的季节,香香的。”秦葆没太在意这个小插曲,又开开心心地伸手要挽白皎。

    谁知手刚伸出去,挽了个空。

    白皎被白初贺往旁边拉了一点,“路上黑,小心一点,在灯下走路。”

    秦葆站在明亮温暖的路灯灯光下,茫然无比地眨了下眼睛。

    她干脆没有再去挽白皎,双手背在身后拎着自己的包,明快地走在白皎身边。

    “不过你现在也长开了,也是小帅哥了,刚才我还在想我是不是认错了呢。”

    牧枚怕白初贺再有什么离谱行动,插了句话,“你们两个以前关系很好吗?”

    秦葆笑吟吟地开口。

    “以前我和白皎是同桌,在海珠读小学部,那时候班级放学老师都会组织大家手拉手出去,我一直都是和白皎手拉手去找家长的。”

    “哇哦。”牧枚看了眼白初贺,后者脸上面无表情,“那你们的关系相当好啊。”

    秦葆笑了笑,看了眼白皎。

    “我觉得很好,但对白皎来说就不一定了。”

    白皎有些疑惑,“嗯?为什么?不是说我们天天手拉手吗。”

    秦葆笑着摇摇头,“那时候很多小朋友都喜欢你,经常说要和你拉手,你从来都不会拒绝别人。我和你能天天拉手也是我因为我去威胁他们只有我才能拉,所以才变成这样的。”

    白皎从来都不知道这些,他转头,看了一眼身旁清秀又明丽的女生。

    秦葆也看了他一眼,眨了眨眼。

    “一个人不拒绝所有人,不是因为他喜欢所有人,而是因为所有人对他来说都差不多,没差别,我也只是其中的一个。”

    “当时你还说找到一个秘密基地,我问你在哪儿,你一直不肯告诉我,我那时候可伤心了。”她用轻快地语气说着。

    白皎摸了摸鼻子,小声道:“对不起哦。”

    秦葆摇摇头,“都是小时候的事,我早就忘了。而且后来长大了一点,我在想那个地方对你来说一定很重要,所以你不愿意告诉其他人,你只会告诉最重要的人。”

    “我记得那时候你说连你爸妈和家里的阿姨都不知道呢。”秦葆在灯光下扭头,“现在呢,现在那里还是你一个人的秘密基地吗?”

    桂花香气温柔,灯光昏暗温暖,遮挡住了白皎微红的脸颊。

    不是了,现在另一个人也踏上了那块隐蔽的浅滩,停留在他身边。

    医务处距离S大门口的停靠点并不是很远,一行人边聊边走,很快就到了打车的地方。

    秦葆一边用手机约车,一边扭头问白皎:“S大怎么样,是不是很棒,你也想考S大吗?”

    白皎的手指动弹了一下,不经意间碰到和自己挨得很近的白初贺的手。

    “嗯。”他清了清嗓子回答,“对呀,不过你为什么想考这里呢?因为这里的专业很强吗?”

    “不是。”秦葆摇摇头,一脸少女捧心的模样,“因为南市有我喜欢的人,他也是S大毕业的,音乐系的,超级超级漂亮,还会弹钢琴,我超超超超喜欢他。”

    牧枚冷不丁笑道:“Oril的苏冶?”

    秦葆一脸如获至宝的模样,“对对对!哇姐姐你也是圈团的粉吗,是冶担吗?!”

    两个人聊了几句,秦葆很兴奋,和牧枚交换了微信才稍微冷静下来,重新转头看向白皎。

    白皎正在想秦葆那句“因为有我喜欢的人”,就听见秦葆俏皮地出声,语气很随意地开口问他。

    “白皎,那你呢,你也是因为有了喜欢的人吗?”

    第 73 章

    送走秦葆后, 晚秋的风吹来,仍然带着桂花香气,但也带着夜晚微凉的温度。

    白皎脖颈处出一点汗,风一吹, 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冷吗?”在他还没来得及伸手去将领口的拉链拉到最顶上的时候, 脖颈已经一暖, 一条柔软的毛线围巾披了上来, 厚重又温暖。

    白初贺不知道从哪儿变出了一条围巾,替他围上。

    白皎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远处的灯光斜映,他和白初贺两个人的影子微微拉长, 投在落满桂花的地面上。

    两个影子挨得很近,上半身几乎紧挨在一起,白初贺为他围好围巾的时候, 属于白初贺的影子在轻轻侧头, 和白皎那一道影子慢慢重合在一起。

    如果只看他们两人的影子,看起来就像白初贺偏头俯身,亲吻了他一下。

    白皎的发根传来细微的电流感, 他被自己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吓了一跳, 脸往围巾里缩了缩,瓮声瓮气地说了声“谢谢哥哥”。

    纠缠着桂花的两道影子微微分开了, 白皎无声地看了一会儿,双脚忍不住在无人注意的昏暗里又挪了挪,直到两道影子的肩膀又碰到了一起。

    他怀揣着细微的不为人知的悸动,微微歪了歪头。

    名为白皎的那道影子, 头轻轻搁在了白初贺的影子的肩上。

    “围得太紧了吗?”白初贺的声音再次响起,伸出手来绕过他的脖颈, 替他将围巾整理到严实但又不会勒脖子的程度。

    名为白初贺的那道影子,在一地桂花中拥抱住了白皎的影子。

    白皎眼神落在那两道亲密无间的影子上,脸颊往原本就已经很舒适的围巾里再度缩了缩,只露出鼻尖和眼睛,将抿着笑意的嘴巴偷偷遮掩了起来。

    “嗯有点紧。”他轻声说。

    白初贺闻言,将围巾整理得蓬松又暖和。

    白皎穿着米色的牛角扣大衣,脖颈处的围巾松垮围了好几圈,最后在他脑后轻轻挽成一个大大的结。

    他的头发太过细软,被围巾挤出一个可爱的拱形弧度,堆在柔软的围巾上。

    正在等车的牧枚抬头看了一眼,看见只露出鼻尖和眼睛的白皎,微微带卷的头发在夜风中轻轻晃荡。

    她忍不住笑道:“好可爱啊。”

    白皎有些不好意思,又产生出奇怪的心虚感,生怕被人看穿,将目光从地上那两道亲密的影子上挪开,望着飞驰而过的车流。

    秦葆的那辆网约车已经开远了,白皎在缩小成星光一般的远光灯里尝试分辨着她那一辆。

    她向他问出的问题,伴随着她开朗的声音,仿佛犹在耳边。

    白皎没能回答出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能张了张嘴,而秦葆在他愣神的时候钻上了车,贴着车窗晃了晃手,说了声再见便离开。

    她的问题就像她本人一样,随心所欲,不求答案,仿佛只是在恰到好处的气氛下随口提出一个俏皮的话题,但并没有等待白皎的回答。

    因此,给白皎留下了足够细想的余地。

    “你也是因为有喜欢的人吗?”她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

    “车到了。”牧枚说了一声,边和司机打电话边冲着马路挥手。

    白皎没能及时反应过来,直到手腕被轻轻拽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跟着一起上了车。

    大庆坐副驾驶,剩下三个人坐在后排。

    白皎打开车门,很礼貌地请牧枚先进去,没想到牧枚摆了摆手,让给了白初贺。

    白初贺倒是没什么意见,很自然地坐了进去。

    白皎又看向牧枚,谁知牧枚咳了一声,“我有点晕车,我得坐窗边,弟弟你先进去。”

    “哦好的。”白皎理解地点了点头,也钻了进去。

    “这么多人啊。”司机显然没想到车内坐了个满满当当,牧枚在后面笑,“师傅,我约车的时候选了是四个人啊。”

    司机还是咕哝了一声,有点不情愿地开了车。

    白皎白初贺和牧枚都算是偏瘦的体型,但这辆网约车的车内空间不算是很宽敞,后排仍然坐得满满当当。

    白皎心里冒出点新鲜的感觉,那次跟踪白初贺的时候,他也是和宋一青他们三个人挤在后座,但那辆车比这辆网约车宽敞一点,不至于这样肩碰肩腿挨腿。

    牧枚坐在窗边,白皎往旁边挪了挪,不想挤到女孩子。

    但后排除了牧枚就是白初贺,他给牧枚让出了一点位置,就无法避免地贴向了白初贺那边。

    白皎有些尴尬,心里左右为难。这辆网约车的司机也不知道给后排做了什么包材,中间的位置凸起一片,坐着很硌屁股。

    他坐得直挺挺的,维持着自己的坐姿,双腿僵硬不已。

    夜晚通往火车站的道路有些堵车,司机走走停停,车子的性能不是很好,中间又没有扶手,白皎经常一个趔趄,不是左右晃就是前后滑。

    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自己一直使劲儿稳着身形的双腿。

    司机再次刹了下车,白皎没能坐稳,整个人猛地晃了一下,随后腰窝一暖。

    一只手忽然无声地绕上他的腰间,按住他,五指箍着柔软的侧腰,牢牢稳着他。

    司机很俭省,车内没有开灯,没有人看见白皎慌乱的双眼。

    但那只揽着他腰侧的手察觉到他的后背紧张地绷起,白皎抿着唇低头,余光看见身旁的白初贺很贴心地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仿佛什么都没感觉到。

    白皎松了口气,身下的后排座椅仍旧硌人,他忍不住挪了挪,但大腿根因为来回的摩擦变得有些刺痛,他只能挪了又挪,想避开大腿根那处备受折磨的肌肤。

    大庆在前排大咧咧地聊着今天在S大的所见所闻,时不时还会和白皎搭一两句话。

    “我看S大这边的分校区也不错啊,离海市也近,你们能读这里的话挺好的!”

    白皎一边悄悄地挪来挪去,一边回应着大庆,“对呀。”

    一道好听的男声突兀响起,“太挤了吗,要不要坐我身上?”

    大庆像被掐住了嗓子,兴冲冲的声音戛然而止。

    白皎的脸一瞬间比番茄还红。

    他低着头,根本就不好意思吱声。

    余光中,他看见另一旁牧枚仍然紧贴着车窗坐着,一只手牢牢地握住头顶的扶手,头扭向外面,望着外面的街景,仿佛什么都没听见,被窗外的景色吸引入了迷。

    白皎顺着看过去,窗外是一道绿化带,黑漆漆一片,压根什么东西都没有。

    “”他收回了目光,紧抿着唇,悄悄掐了一下那只从腰侧揽着自己的手。

    那只手揽得更紧了些。

    大庆卡了一下的声音很合时宜地再度响起,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

    “哈哈哈哈哈,不错不错,分校区也挺宽敞的,是吧哈哈哈哈。”

    白皎低着头,胡乱地“嗯”了一声。

    前排的司机不知道后排的情况,以为是后面的一男一女在打情骂俏,心里忍不住又嘟哝一声。

    现在这些年轻孩子!

    网约车很快到了南市火车站,虽然堵车,但比他们预计的时间要早很多,离发车还有一段时间。

    车里有点闷,大庆扶着路边的香樟树,深呼吸了好几下,结果吸进了一鼻子的香樟气味儿。

    “妈呀,好臭。”大庆抬头看了一眼,“早上也是在这儿上车的,当时咋没觉得这么臭。”

    “是吗?”白皎吸了吸鼻子,“我觉得挺香的呀。”

    大庆有点不可思议,“真的假的,之前我和初贺聊他以前来南市的事,他也觉得香樟树有点臭。”

    “嗯。”白初贺回答道,“挺香的。”

    大庆服了。

    “咦,你们今早打车的时候也是在这颗树下等的吗?”白皎也抬头看了看。

    大庆笑了笑,“可不,你问你初贺哥,他当年第一次到南市的时候也是在这棵树底下的地方下的车。”

    白皎正在伸手摸着香樟树充满年代感的粗糙树皮,闻言看向白初贺,“哇,真的吗?”

    白初贺看着抚摸香樟树的白皎,白皎的脸上充满新奇,就好像得到了一件从来没见过的玩具的幼童。

    “嗯,对。”

    “南市种了好多香樟树哦,可是初贺哥你怎么确定是这一颗的啊?”

    “位置没变过,一直在这里。”

    “哦哦。”白皎理解地点点头,“但是这棵树肯定变了不少,对吗?”

    虽然口中谈论的是这颗近在咫尺的香樟树,但白初贺的视线没有从白皎身上挪开过。

    “有变化,但没变太多。长高了很多,没有以前那么细弱,现在很漂亮。”

    “是吗。”白皎听着白初贺的声音,抬头望向如今枝繁叶茂的树冠。

    他从白初贺的话里想象出这颗香樟树原来的模样,树干瘦小,不堪一击,枝叶稀疏,看起来熬不过风雨飘摇。

    “真好。”白皎摸着如今结结实实的树干,闻着香樟树飘下来的独特香气,“它真坚强,对不对?”

    “嗯。”白初贺望着他,“他很坚强。”

    初到南市时,这一片的绿化尚未完善,一条路上只稀稀拉拉种了几颗香樟树,而这颗是其中最瘦小的一颗。

    前一晚似乎下了暴雨,雷打掉了这棵树的一边枝干,掉在地上,看着更加凄惨可怜。

    白初贺第一眼看到这颗树时,心里在想,也许这颗树活不到未来,也许不久就会被砍掉,不知道消失在哪里。

    但如今这棵树枝条舒展,绿叶灿烂,曾经的暴风雨打掉的枝干虽然在树干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岁月痕迹,但从没阻碍它坚强地继续伸展。

    如今,它列于其中,仍然是偏矮小的一棵树,但从不妨碍它朝气蓬勃的魅力,吸引着每一个人的目光。

    摸着树干的白皎想到地理课上谢顶的老师讲年轮时说过的话。

    无论外表如何变幻,过往的记忆始终会刻进内在深处,哪怕自己并不记得。

    辛苦你了,白皎摸着树干,无声地想。

    现在你也变成很漂亮的小树了,好棒好棒。

    “不过树干还是蛮苗条呢。”他自言自语。

    大庆听见了,笑道:“这种树就是这样的,没办法像榕树那样长到多粗壮,现在已经很不错了。”

    “嗯!”

    白皎很开心,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开心,总之已经笑弯了眼。

    “还有点时间。”大庆看了眼手机,“咱们小弟还没正经吃晚饭,要不咱们去找个店吃点东西。”

    “得去取票,这个票是临时定的。”牧枚说。

    “我去吧。”白初贺出声,“你们带他去吃东西。”

    “行。”大庆点点头,“那你先去。”

    白皎有点踌躇,“初贺哥,你不去吃吗?”

    白初贺微微笑了一下,“我不饿,你和大庆哥去吃吧。”

    白皎点点头,看着白初贺走过斑马线,向火车站走去,背影越来越远。

    他突然滋生出一种冲动,很想追上去,跟着白初贺一起去火车站。

    就好像白初贺会一个人远行,再也不会回来。

    “没事的皎儿,放心。”

    头顶忽然被虎揉一把,白皎抬头,看见大庆笑眯眯的脸。

    白皎心里那些奇怪的紧张感散去,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火车站外的街道一直都不缺各种小吃店和餐馆,他们背后不远处就有一家包子铺,招牌上印着店名,叫“南北包子铺”。

    铺面前摆着半人高的保温桶,前面挂了个牌子,写着“桂花冰豆浆”。

    白皎想到那些细小但香气馥郁的花,忽然嘴馋起来,“我们去吃包子吧,行吗?”

    “行啊。”牧枚和大庆爽快答应,“正好,能垫垫又不占肚子。”

    坐在店门口的老板早就注意到他们了,看见几人转身,赶紧伸手招揽生意。

    白皎很少外食,更是没怎么去过这种小店面,心里跃跃欲试,抬脚就走了过去。

    “早就看见您几位了。”老板是个很慈祥的阿婆,笑呵呵地引路。

    白皎对没见过的东西都很新奇,对笑意满脸的老人家更是有种天然的亲近感,闻言应声,“真的啊?”

    “嗯,特别是刚才跟你们一起的那个大男生,跟老婆子以前认识的一个男生像得很呐!”阿婆点点头,“吃点什么?”

    白皎的耳朵竖了起来,装作很熟练的样子,拿起边缘泛了毛边的菜单看了看,“嗯,我想要桂花豆浆,然后一屉小笼包。”

    “要什么馅的?”

    白皎想了想,“鲜肉馅的。”

    牧枚和大庆也要了几样吃的,没要太多。

    阿婆转身,嗓门洪亮地对后厨喊了一嗓子,把白皎吓了一跳。

    点完吃的,白皎忙不迭开口,“婆婆,你刚才说跟我们一起的哥哥很眼熟?”

    包子铺晚上没什么生意,阿婆似乎很闲,干脆搬了个小板凳坐着聊聊闲话。

    “对,我刚才瞄了几眼,跟一个以前在我这儿打零工的小男娃特别像。”

    白皎对和白初贺有关的一切话题都很感兴趣,牧枚和大庆也饶有兴趣地听了起来。

    “婆婆,是什么样的小男娃?”

    阿婆想了想,似乎也想不出太多形容词,“就干瘦干瘦的,个子倒是挺高,长得也俊的,但是不爱招呼人呢。”

    白皎心想,除了瘦巴巴,其他的倒是和白初贺挺像的。

    阿婆继续说着。

    “我这儿呢,是老店了,那时候南市坐飞机的人少呐,也还没有高铁,火车站生意好,我这儿也生意好,每天招揽客人都忙活不过来,就寻思招个人来帮忙。”

    阿婆年纪大,但精神倒是很不错,记性比其他老人家好很多。

    “那时候快年末了,人多得很呐,我记得是个大晴天,我刚贴出招人的单子呢,没过多久就有个小男娃过来,问我能不能收他。”

    阿婆一看,顿时啼笑皆非。

    “就一个小男娃,瘦巴巴的,个子倒是高,但怎么看都是个六七岁岁的小娃呐。”

    小男娃穿的衣服也是半新不旧的,看着像二手衣服,但人倒是拾掇得干净,和同龄的男孩子比起来清爽得多。

    “我当时就寻思这哪儿行呐,我一个大人都忙活不过来,更别说是个小娃了,要是十来岁的话我倒是考虑考虑,这肯定不行是不是。我当时就跟他说不行,他倒也没追着我再说什么,就点了点头。”

    那时候生意很忙,店里只有阿婆和自家女儿忙活,也没时间管那么多,立刻又回厨房忙去了。

    “我帮我女儿上屉,在厨房里呆了一会儿,突然感觉催菜声不像之前那么急了,我正奇怪呢,出来一看,你们猜我看到了什么?”

    阿婆说得很生动形象,白皎听着她的声音,仿佛这家岁月悠久的小店重回过去,而这些就发生在他眼前。

    “我一掀开厨房的帘子,哎,看见刚才那个瘦巴巴的小娃没走,端着店里免费茶水的大壶到处给人家倒茶。有人催包子怎么还没上来,他就提着壶哈腰低头给人家道歉,说马上就来。”

    旁边有客人看见阿婆出来了,笑呵呵地问阿婆,这是你家孙子啊,挺懂事的呢。

    阿婆的女儿就在旁边,挺着大肚子,和阿婆一样转不过来弯,傻眼对望了一下。

    “我一看,哟,还是个犟种呢,小娃还怪有意思的。”

    阿婆和自家女儿手上还端大托盘,小男孩看到了,就主动过来接,帮着阿婆和自家女儿一起给客人们端上桌。

    当时是大早上,包子铺本来就主打早点,正是一天最忙的时候,结果突然冒出个小孩,倒是让阿婆和自家女儿轻松了不少。

    “我女儿正纳闷呢,那个小孩就走过来,也不说什么,就问还有没有没上的客人。哎哟,我这一看,心想可以啊,又会来事,手脚又麻利,干活也踏实,这也不是不行啊。”

    就是小孩脸上不爱笑,给人弯腰道歉的时候表情都是硬邦邦的,不如阿婆和自家女儿那么亲和自然。

    那是好多年前了,还没人管什么童工之类的事,阿婆一开始没松口,冷眼看着小孩帮忙了一天,什么事都处理的井井有条,除了脸上表情太生硬之外,倒还挺机灵麻利。

    “我一琢磨,这也不是不行,我就问他你在我这儿干的话,我给你付多少呢?”

    小孩当时想了很久,似乎下定了决心,说你只要同意收我,就给我一半就行。

    阿婆也不是那种黑心肝的人,年纪大了本来就心软,又是这么个小孩,自然不会真的只给一半,还是按着自己手写的招聘启事上的价格给,一个月给八百块钱。

    不多,但比那时候的工资标准还高五十块。

    阿婆心疼小孩,三餐也让小孩在自家店里吃。

    “那小孩就这么在我店里干下去了,相处久了,闲的时候我就打听啊,我说你家是哪儿的呢,平常不用上学吗?他也不跟我说,就摇头。”

    时间长了,阿婆也就猜出来了。

    那个年头,义务教育虽然普及了,但适龄没去上学的小孩比比皆是,小学初中就辍学打工的孩子不是没有,火车站这片尤其多。

    阿婆看他平常也没什么人管,到点就来,关店了就走,也不说去哪里。

    她和自家女儿女婿商量了一下,有点担心,有天就偷偷跟着小孩,看小孩到底是回哪儿。

    结果发现小孩的住处是本地一家福利院。

    “我一下就明白了,怕惹这小娃伤心,也没再问过他什么,不过我猜他可能也不是孤儿,估计还是有家里人的。”

    白皎听得入了迷,连忙问,“为什么啊?”

    阿婆若有所思地开口,“那个小娃在我铺子里呆了三个月我女儿就生了,我这儿人少,女婿在外面也有工作,我女儿坐了个小月子就继续在店里忙活,我孙儿又还小,她就只能带到店里来,边带孩子边跟我忙生意。”

    阿婆的孙儿那时都还没满月,正是最愁人的时候,自家女儿两头忙来忙去,一天下来比牲口还累。

    “我心疼啊,正愁怎么办呢,有一天我女儿拉着我,跟我说那小娃在她忙的时候偷偷帮她带孩子呢!”

    阿婆的声音带了点惊奇,半晌后又笑着摇摇头。

    “我就说那阵儿怎么有时候忙着忙着看到他没影了,还以为他在偷懒,想想按他以前的性格也不应该,结果是在悄悄帮我女儿看孩子。你们说说,这小娃,帮了忙也不吱一声,累成那样。”

    阿婆看他照顾小孩时看起来先相当熟练,就猜测这个小孩以前应该是和别人一起生活过的。

    牧枚问阿婆,“也许是在福利院帮护工们带过小孩呢?”

    阿婆摇摇头。

    她最初也这么想,但是后来觉得不对。这小孩一天到晚都在这儿打工,哪儿有时间带孩子呢?

    “他在我店里呆得久了,有他在,我和我女儿也轻松很多,不像以前那么忙。我有时候就琢磨这小孩,然后发现这小孩闲的时候就喜欢搬个马扎坐在店外,一直盯着门外的人。”

    阿婆一开始以为他是想帮忙招揽生意,后来寻思这小孩的性格也不像,慢慢地看出了点端倪。

    “后来我才发现,他看着的不是外面的行人,他一直看着对面的火车站,一声不吭,一盯就能盯半天。”

    她叹了口气,声音在白皎耳边幽幽响起。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这小娃,像是在等什么人呢。”

    第 74 章

    “那时候也是秋天呐, 跟现在差不多,快入冬了。”阿婆望着外面繁华的夜景,怀念又惬意地说了一句。

    白皎顺着她的视线望向店外。

    香樟树原本是常青树,也许是受到了寂寥秋天的感染, 变得怅然若失, 在阿婆说话的时候枝头落下一片叶子, 悠悠然打着旋儿, 慢慢飘下。

    白皎的视线一直追着那片叶子,看着他在风里打转, 像慢镜头一般,直到那片绿叶慢慢飘在一个小男孩的头上。

    周围的一切在慢慢改变.

    陈旧的看板变成只是有点微微泛黄的样子, 门脸的塑料门帘还没有变得七零八落,店里漫出热腾腾带着香气的白雾,萦绕在小男孩身边。

    小男孩坐在一个小马扎上, 将那片叶子拂下来, 捏在手里,双眼继续望着对面的火车站,安静但仔细地看着人来人往, 分辨着其中有没有自己一直想见的那个人。

    偶尔会有一两个客人来到店里, 这时候他起身回到店内,麻利地招呼客人, 闲下来后再次走到店外,坐在小马扎上,望着对面。

    春去秋来,又是一年秋天。

    白皎望着自己幻想中的场景, 有些惆怅,替那个一直掩盖着内心情绪, 只是长久地守着火车站的小男孩难过不已。

    他忍不住想,那个小孩子后来有等到想等的人吗?还是说他如今仍然像以前一样,默默地把思念与期盼揣在心里,吹着秋风,继续等候呢?

    就像一个尚待完结的故事,白皎不知道这个故事现在有没有迎来最终结局,如果可以,他希望是个温暖又圆满的结尾。

    他很想知道后来的事,就像那天许安然给他发来了只有一半的小人鱼的故事时那样,他想知道那些悬而未决的结局。

    “婆婆,那后来呢?他等到了吗?”白皎问出声。

    大庆和牧枚也都听着。

    阿婆叹了口气,摇摇头。

    “后来啊,后来的老婆子也不知道啰。”

    那个小孩刚来的时候,市场监管很松散,没人会管这个在包子店里帮忙的小男孩是阿婆的孙子还是童工。

    “他在我这儿呆了三年,那个年纪的娃娃长得最快了,我看他个头儿都抽了不少呢。”阿婆“哎”了一声,“但是后来有人来查了呀,说你这儿怎么能有小娃娃呢,还罚了一笔钱呢。”

    大庆看起来对这方面颇有了解,心有戚戚然地跟着应和了几句。

    “啊”白皎的声音闷了起来,“那他后来就走了吗?”

    阿婆点点头,“其实这事也好办呐,我说是我孙子就行了,估计也不会查的那么严吧。但是有一次他们福利院的人找了过来,我才知道他不是没学上,是翘了学压根没去过,天天在我这儿打工,而且好像不止打一份工呢。”

    阿婆很担心,那天偷听了一会儿。

    找过来的人似乎是福利院的院长,阿婆听见她很严厉地批评了小孩。

    “不过呢,那个院长说的也对,她跟小娃说啊,你不可能一辈子都四处打工过日子,你要去读书,读了书才会有更多可能,才会有更大的能力去做你想做的事,才能去更远的地方,见想见的人。”

    阿婆听了,回头晚上想了一宿,心里也琢磨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就装了个黑脸,跟小孩说天天有人查影响她生意了,让他领了这个月的钱赶紧走人。

    白皎听得很难过,“不能和他直说吗,万一他误会婆婆了呢?”

    他看得出来,阿婆其实人很好,不然不会留小孩三年。

    阿婆笑了笑。

    “那就是个犟种,院长来找了他几次他都没什么反应,我要说这些他更不会听。非得让他觉得自己确实碍事了,他才会乖乖回去念书呐。”

    只是小孩一走,阿婆的包子铺也被认定是雇佣了童工,还是被罚了一笔钱。

    阿婆提起的时候,脸上的表情还是肉疼不已,“罚了一万五呢!那时候的一万五可和现在不一样,可不是笔小钱呐!”

    后厨的帘子被掀开,似乎是白皎他们点的东西做好了,一位妇人端着托盘出来。

    “妈,聊什么呢?”妇人一边给他们打粥,一边笑了一下,“桌子上有醋,要咸菜的话在前直接夹就行。”

    故事里的主角之一走了出来,白皎立刻怀揣着好奇之心抬头去看,看见妇人的五官很温婉大气,只是眼尾已经有了不少鱼尾纹。

    刚才听着阿婆的话,他心里自动把阿婆的女儿代入成一位刚生产的年轻女性,真正看到后才发现阿婆的女儿也已经快要人到中年。

    阿婆的故事也是将近十年前的故事了。

    那个小孩应该也已经长大了,听阿婆的说法,他似乎个头窜的很快,说不定现在已经是个身高很优越的男生了,白皎默默想着。

    “嗐,能聊什么,聊了下之前咱们店里那个小娃,后来咱们不是还交了罚款吗?”

    妇人“啊”了一声,露出一个愁闷的笑容。

    “他呀,他那会儿走了之后又来过两次呢,听说咱们交了罚款,硬是要自己把这个钱给咱们补上。我说不要,他也没说什么,坐了一会儿就走了。之后第二天又背着小挎包来了一次,还是什么都没说,喝了豆浆就走了,结果我去看软软的时候才发现,他趁我忙的时候把钱藏在软软的包被底下了,一分都没少呢。”

    “什么?!”阿婆立刻站了起来,瞪着自己的女儿,“你怎么没跟我说过呢?”

    妇人用围裙边擦了下布满老茧的手,声音慢慢变小。

    “他给我留了纸条,让我别跟你说,说你知道了肯定要生气不收。那时候不是软软爸刚走家里缺钱,我就收下了。”

    其实她那会儿看到钱之后立刻追了出去,但小孩早就没人影了。她之后又去福利院找了人,不知道是小孩躲着还是没在,总是碰不到面。

    妇人内疚不已,没有提起这截。

    “那哪儿行啊。”阿婆慢慢坐下,“他在我这儿一年不吃不喝能赚到几个钱,这不等于反手都送回来了哎,这孩子,真是的。”

    阿婆又转向白皎几人,“不好意思啊,让你们看笑话了,你们慢慢吃。”

    牧枚赶紧摇头,“没事,您忙您的。”

    阿婆的女儿回了后厨,阿婆也继续到店外坐着招揽客人。

    白皎端起热热的桂花豆浆,小口啜了一口。

    温热的豆香味滑入喉咙,带着清甜的桂花蜜香气一起。

    他又忍不住往外望去,看见阿婆的背影。

    阿婆正坐着的恰好也是个小马扎,对面就是南市火车站的出站口,已经不如交通不便的那个年代热闹,行人稀稀拉拉,颇为冷情。

    但白皎仍然能想象出人声鼎沸的样子。

    坐在店门口,能将所有走出出站口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打那么多份工,是不是在攒钱呢。”白皎忍不住说了一句。

    牧枚正在分小笼包,“应该是吧。”

    白皎默默地想,他是想攒钱去什么地方吗?

    但那么小的年纪,当时一定连身份证都没有,那个小孩走不出南市,只能固执地守在这家火车站正对面的包子铺里,度过春夏秋冬。

    希望他现在已经去了他想去的地方,见到了他想见的人。

    “还真有点像初贺哥。”白皎自言自语,心情不由得有些低落起来。

    “是挺像的。”大庆哈哈笑了一声,只当是个巧合。

    他们点的东西不多,原本也只是为了垫一垫肚子,很快就解决了一桌子的吃食。

    临走的时候,白皎想了想,“阿婆,能不能再打包一份桂花豆浆?”

    “好。”阿婆起身去打豆浆,装进细长的塑料袋里,扎好口,拎给白皎,“拿稳啰。”

    牧枚看着白皎小心翼翼的动作,忍不住笑了笑。

    白皎低落的心情好了一点,“走吧,我们去找初贺哥!”

    夜风有些大了,白皎重新戴上白初贺之前为他围起的那条围巾,但手法不如白初贺好,围得七扭八歪,把脸颊捂得严严实实。

    他又掀起棉服的帽子戴上,这次真的只剩下一双眼睛。

    如今这个时代,夜晚的火车站实在是冷清得不行。

    进站口在西面,白皎过检查机的时候心想,那时候火车站人很多,擦肩接踵地挤在一起,那个小孩坐在马路对面的包子铺,就算能将出站口看得清清楚楚,恐怕也很难看清所有人的模样。

    现在不一样了,现在除了春运,平日里的火车站已经很难再有以前爆满的场景。

    那个小孩如果现在还在的话,是不是就能够辩清所有行人,等到自己等候的那一位呢?

    行李过检,白皎手里还提着豆浆,手忙脚乱地弯腰去拎自己的包。

    一只手比他更快地伸过来,帮他拎起,然后挎在了自己肩上。

    白皎转头去看,看见了白初贺的脸。

    后面还有排队等待过检的行人,白初贺握着白皎的手腕,往候车大厅的方向走。

    白皎回头看,牧枚和大庆在后面摆手,似乎是让他先过去,不用等。

    他这才扭头,想说什么,但一只手被白初贺拉着,另一只手拎着豆浆,他腾不出手解围巾。

    直到白初贺在候车大厅停下,白皎才抬起那只被松开的手,两只手并用地小心提着豆浆,献宝一样给白初贺,“给你,你快喝,一会儿冷了,这个好好喝的。”

    白皎的声音被围巾捂得发闷,但掩不住他清亮兴奋的语气。

    白初贺接过,微微笑了一下,“给我带的吗?”

    “嗯嗯。”白皎总算腾出手来,掀掉棉服的帽子,露出被蹭得有些凌乱的短发,脑袋一蹭一蹭,脸挤出了缠得像阿拉伯人一样的围巾,漾出一个笑容来,“给你带的!”

    头顶翘起的头发跟着他一摇一晃。

    白初贺看着白皎被围巾捂得微红的脸颊,大概是捂得久了的原因,白皎的脸颊变得有些湿润,淡粉色的双唇透出晶莹柔软的光。

    白皎好受了很多,不像之前闷得发汗。他大口深呼吸了几下,忍不住问,“初贺哥,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他都包的只剩眼睛了,白初贺怎么还能在火车站里从排着队的人群里一眼看到他。

    “很好认。”白初贺把白皎欢快的头顶发梢抚平。

    “你一直在等我吗?”白皎明知故问。

    “嗯,一直在等你。”白初贺回答他。

    白皎慢慢开心了起来,小声催促,“你快喝,一会儿凉了。”

    白初贺顺从地把吸管插进去,吸了一口。

    白皎像个等待着夸奖的孩子,“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喝?我在海市没见过这种,还是第一次喝呢!”

    “嗯,好喝。”

    桂花香馥郁,豆浆清甜,是记忆里的味道,没有变过。

    “是吧,我也觉得。”白皎碎碎念道,“这个是放了干桂花吗,我们回去也可以自己做。”

    “放了,还放了桂花蜜来调味,不然桂花味会很淡。”

    “你好厉害。”白皎的脸颊红扑扑的,“一喝就喝出来了啊。”

    白初贺笑笑,没有说什么。

    大庆和牧枚也过完检,来了这边。正好到了检票的时间,三人一起去排队。

    白皎和大庆念叨,“大庆哥,我觉得你的店也可以试试这种豆浆,一定很受欢迎。”

    大庆觉得不错,“是行,不过我没咋做过这种,应该不是单纯放点干桂花就行的吧?”

    白皎立刻积极分享,“是桂花蜜,刚才初贺哥跟我说的。”

    大庆觉得白皎这副发现了宝藏一样的表情很好玩,“也是,你初贺哥在南市呆过那么多年,肯定喝过这种,所以比较了解。”

    几人闲聊着上了车。

    车厢还是那种半新不旧的绿皮火车,圆圆的车窗,硬邦邦的对排座椅,灰色的桌板。

    但人少了很多,不如上午的车次那么热闹,清净许多,连外面的天气也已经是深蓝夜色,不如上午的阳光灿烂。

    但白皎就是觉得心情比上午来时好了不少。

    上午在火车上时,心里那种缺失了什么的感觉似乎也不见了。他满足地坐在贴着车窗的里侧,身旁是白初贺,对面是大庆和牧枚,听着大庆天南地北地讲自己出去的那几年的所见所闻。

    白皎津津有味地听着,觉得大庆说话比火车站外面卖的故事会还有意思。

    白初贺也安静地听着,时不时看一眼白皎。

    手机忽然“嗡”了一声,白初贺低头,看见是一个刚存进联系人不久的电话号发来的短信。

    发信人的备注写着“季老师”三个字。

    [初贺,我这里还有一些小月亮的东西,是那次我找到他的时候拿到的,之前没带在身上,没能直接给你。你发一个方便收货的地址给我,我快递寄给你。]

    白初贺快速回了一串岭北水苑的地址。

    他放下手机,抬起头时看见白皎好奇又紧张的眼神。

    果然,下一秒白皎开口问他,“是妈妈发的消息吗?”

    白初贺神情自若地回答,“嗯,问上车没有。”

    “哦哦。”白皎不再好奇,松了口气,继续扭头听大庆侃大山。

    大庆这才收回停留在白初贺的表情上的探究眼神,继续有说有笑地和白皎说自己打工时遇见离谱客人的事。

    “然后啊,那人喝多了,一进来就嚷嚷说自己没开车——”

    大庆嘴巴上说着,脑袋里仍然注意着白初贺的神色。

    白初贺糊弄得了白皎,糊弄不了他。

    他打眼瞅着,觉得刚才白初贺收到的短信十有八九不是他们妈妈发的,他刚才分明看到白初贺回消息的手指停顿了一下,才打了字发出去。

    大庆并不纠结发短信过来的人是谁,他纠结的是白初贺现在这个样子,让他觉得实在太过反常。

    找了那么久的小月亮也许就坐在白初贺身边,有说有笑地说着话,但白初贺却仍旧没有什么反应,偶尔白皎转头看过来一眼,白初贺也只是微微笑着,只有在白皎看不见的地方,大庆才能看到白初贺脸上露出无比沉默的表情。

    大庆觉得怪,太怪了。

    阴家巷那套布置得温馨舒适的房子还在那儿摆着,里面有白初贺精心养着的花,仔细挑来的可爱小狗图案的晚,还有那间从来没让人住过的卧室。

    白初贺不可能对白皎会是小月亮这件事情无动于衷。

    大庆余光看见白初贺凝视着白皎,在白皎伸手要拿水喝的时候替他拧开可乐瓶盖,递到白皎面前,等白皎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再拧好放在一旁。

    大庆越来越迷惑,发现自己根本看不懂白初贺。

    狗儿这到底是怎么了?

    大概是水喝的多了,白皎觉得小腹有点发涨。

    “我去趟洗手间。”白皎站起来,“大庆哥你等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嗯行,快去吧。”大庆点点头,正好他想找个白皎不在的机会问问白初贺是怎么回事。

    他抬头看着白皎起身,坐在外侧的白初贺也站了起来,给白皎让出位置出来。

    白皎说了声谢谢,转头往洗手间那头走。

    大庆清了清嗓子,刚想等白初贺坐下来后开口问,结果看见白初贺起身让出位置后就不动了,等白皎走远后居然抬脚跟了过去。

    “”大庆有点傻眼了。

    牧枚在旁边嗑瓜子,“这哥俩赶着一起去上厕所啊?”

    大庆坐在靠外的位置,探出半个身子朝两人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

    白皎的人影已经不见了,估计是进了卫生间。白初贺站在两节车厢连接着的地方,后背靠着墙,眼睛一直盯着洗手间的方向。

    白皎进的那间卫生间对门还有一间,大庆虚晃了一眼,看见那间门微掩着,大概是没人的。

    但白初贺没有进去,只是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寸步不离,一直盯着白皎进去后紧闭的那扇门。

    大庆心里纳闷了一下,过后慢慢回过味来。

    他重新坐正,朝那边扬了扬下巴,对牧枚开口,“怕走丢呢。”

    牧枚是聪明人,一听就懂了,嗑瓜子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半晌叹了口气。

    大庆压低声音问她,“你觉不觉得狗儿今天怪怪的。”

    牧枚干脆地点点头,不止大庆一个人这么想,她也这么觉得,只是一直没说出来。

    “感觉他好像没什么反应。”

    大庆接过她递来的瓜子,“对吧?对皎儿倒是好了不少。”

    牧枚笑了笑,“那倒没有,之前他就对弟弟挺好的,只是大庆哥你平常见着他俩都在的时候不多,可能没什么感觉,他自己也不会主动说这些。”

    大庆琢磨了一下,“嗯,这倒也是,来南市之前我看他还一直惦记着皎儿呢。”

    他磕了两个瓜子,“你说这到底是因为啥。”

    牧枚笑,“大庆哥你都看不懂他,我就更看不懂了,我没看懂过他。”

    大庆点点头,琢磨着白初贺什么时候回来。

    他想找个白皎不在的机会跟白初贺说话,不止是因为想问问白初贺是怎么了,还因为心里兜着另外一件事。

    小月亮的事。

    大庆扪心自问,虽然从季茹那里得来的消息差不多能七七八八拼凑起来,他自己都觉得白皎就是小月亮,八九不离十了。

    但说到底,要是真让他来拍板,他还是不敢说得太死。

    就算无数个条件严丝合缝地对上了,可他们还是差一个铁板钉钉的证据。

    现在寻亲还都得对一下DNA呢,但他们身上没有任何能严谨有效地证明白皎确实就是小月亮的东西。

    大庆叹了口气,他没别的想法,他知道白初贺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什么特别反应,但心里不会完全无动于衷。

    哪怕他也觉得白皎就是小月亮,也还是想跟白初贺提一嘴,让白初贺心里兜个底,免得万一出了错,又白白难受一通。

    白初贺难受过太多次了,他也不忍心看白初贺再一次被打击到谷底。

    脚步声传来,大庆立刻伸头去看,但回来的不是白初贺,是白皎。

    “我回来啦。”白皎坐下,“出来的时候碰到初贺哥了,他说他也要上厕所。”

    白皎背对着通往洗手间的方向,大庆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看见靠着墙站着的白初贺等到白皎在他们面前坐下了,才转身进了洗手间。

    大庆只好收起刚才的想法,砸吧了下嘴,准备继续给白皎讲刚才白皎离开时说要继续听的故事。

    只是话到嘴边,白皎自己却似乎忘了这回事,聊起了别的。

    “你们说,那个包子铺的小男孩现在等到想等的人没有啊?”

    第 75 章

    白皎支着头, 回想着在包子铺的婆婆那里听到的这个故事。

    “不知道哎。”牧枚给白皎也抓了一把瓜子,“老实说,我挺希望他等到的,但是那个年代的话可能性太小了, 总不可能肉眼识人吧, 那也太——”

    牧枚说到一半, 想起他们之前就是一直靠没什么效率的肉眼识人来找人的。她咳了一下, 没再继续说下去,心里多少有那么一丁点尴尬。

    “而且那时候那个小孩还小, 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一定还记挂着以前的事了。”

    “不会吧?”白皎闻言, 坐直了一些,“感觉他当时很在乎这件事啊”

    牧枚笑笑。

    “每一阶段都有每一阶段在乎的事嘛,能一直坚持执着于一件事的人很少的。”

    “嗯。”大庆很明智地开口, “没找到的话有可能已经放弃了, 毕竟都这么久了。人生那么长,总还会遇到新的人嘛,一直走不出过去也没什么必要。”

    “新的人?”

    “就, 有了其他在乎的人之类的?人的精力就那么多, 总要有取舍的。”

    白皎有些不是滋味,支着头的手放了下来, 有一下没一下地绞着自己的袖口。

    “那另一个人多可怜啊。”

    他的声音很小很轻,大庆和牧枚没有听见,已经聊起了其他的话题。

    火车一摇一晃,白皎坐在里侧, 扭头就能看见车窗上自己的倒影,和陆陆续续经过的乘客重叠在一起, 晦涩不清。

    他的心里有点难受,也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虚。

    他还在想着刚才的事,想着那个一直在等待着的男孩,和男孩等待着的那个人。

    那个人就只能被渐渐忘却吗,万一他也在找那个小男孩呢?

    白皎心里纠结成一片,越想越沉闷,连呼吸都开始觉得有些发沉,大脑更是混沌成一片。

    “狗儿,回来了?”大庆的声音传来。

    “嗯,回来了。”白初贺坐下,看向默不出声的白皎,“怎么了?”

    白皎眼神躲闪了一下,不由自主避开了白初贺的目光,“没事。”

    白初贺点点头,白皎不知道他相信没有,但白初贺有一点特别好,只要自己说了他就不会再问。

    白皎干脆抵着下巴趴在小桌板上,听着大庆和牧枚聊天。

    白初贺没有再说话,但视线没从白皎身上离开过。

    牧枚似乎聊到了自己在S大任职的哥哥,大庆想起她提过这事,问了一嘴,问牧枚有没有去看过她哥。

    牧枚笑着说自己的哥哥在S大本部任职,不在分校区。

    大庆又把话头转向白初贺,白初贺在南市生活过这么久,应该多少也有认识的人。他原本想问问,但又看见一旁饶有兴趣地听着的白皎,思考再三决定还是不要问太多。

    白皎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你们为什么也去了听这个讲座啊?也是去见学吗?”

    大庆的声音止住,先悄悄地看了眼白初贺。

    他不清楚白初贺现在心里是什么态度,有些犹豫要不要把去听讲座的真实原因告诉白皎。

    “嗯,我们去见学。”白初贺平静开口。

    “哦。”白皎点点头,勉强接受了这个理由,但搞不懂为什么大庆也会一起去。礼貌起见,他没有问出口。

    嗑瓜子的声音再次响起,火车里开了空调,但空气流通不畅,白皎觉得昏昏沉沉,趴在桌上半睡不醒。

    犯迷糊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他觉得自己才刚刚酝酿好睡意想打个盹,肩膀就被白初贺轻轻拍了一下,“到了。”

    白初贺避开了白皎的肩伤,但白皎太困了,没有注意到。

    他只好把已经涌上来的睡意全部压下去,身体传出不满的信号,脑袋慢慢闷痛起来。

    “很困吗?”白初贺在一旁轻声问,“一会儿打个车,车上睡会儿就能到家了。”

    白皎胡乱点点头,迷糊地看着白初贺替他拎着那个可怜巴巴的布丁狗挎包。

    牧枚在后面瞧了眼眼神已经开始发飘的白皎,在白初贺身边低声开口,“他之前不是老毛病犯了吗,今天太晚了,明天得送他去医院检查检查吧?你家那边——”

    她对白初贺和白皎的母亲宋琉的状态听说过一二。

    “该怎么说就怎么说。”白初贺平静道。

    如果白皎要去医院,那今天在讲座后遇到的事就不可能继续瞒着家里人。

    牧枚有点忧虑,“要说啊?还是不说了吧,万一你家里人觉得有什么的话你岂不是——”

    牧枚话没说完。

    她虽然感觉白家的长辈们都是很明事理的人,应该不至于把事情怪到白初贺头上。但白家的情况本来就很复杂,白初贺才刚回去这么段时间,她觉得这么复杂的事情能免则免,实在没必要搞得这么紧张。

    白初贺一眼就看出牧枚担忧的是什么。

    火车到了站,清冷的空气涌进来,终于让车厢内混沌的味道散开,给人一丝清明。

    他垂下眼,看着自己拎着的那个绒毛结成一缕一缕的挎包。

    “没事,本来就是我的错。”

    牧枚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但最后没有再继续说什么。

    白皎和大庆在前面一点的位置,先行下了车,站在月台上等他们。

    大庆见白初贺和牧枚迟迟不下来,走上前去,想在他们下车时搭把手。

    夜风袭来,白皎双手老老实实地插在兜里,脖子往围巾里缩了缩,看着散开的人群,自己往后退了两步,不想挡住其他人的步伐。

    他本来就困得慌,冷风一吹,他觉得脑袋更加晕乎了,双腿发飘,后退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一位经过的乘务员。

    “啊不好意思。”白皎赶紧低头道了歉,低头的时候觉得自己差点直接栽在月台上。

    “没事没事。”乘务员是位女性,抬头的时候白皎觉得她有些眼熟,正在心里迷迷糊糊想着,发现对方同样仔细打量了自己两眼。

    白皎不明就里,脑袋又发晕,嘴巴张了半天,大脑没能措辞出合适的句子。

    反倒是乘务员阿姨看了他两眼,一拍手,“同学,你上午是不是也是坐了去南市的车次?”

    白皎点点头,小声说是的。

    乘务员笑了起来,眼睛里透出热心的神情,“我就说嘛,就觉得你眼熟。今天上午那趟车次也是我值岗的,当时还遇见另一个男生,在车上找你来着呢!”

    白皎觉得自己大概是太困了,还没清醒过来,脑袋有点处理不了这么多信息,不太能理解乘务员说的话。

    他困得要命,闻言脑袋蹭了蹭,露出一整张脸,凑近乘务员,“阿姨,你说什么,谁在找我?”

    乘务员见他完全不知道这回事的模样,反而卡壳了一下,“你们不认识吗?就是有个挺高挺俊的男生,早上在火车找你来着。”

    白皎其实没听懂,但不想让对方为难,便胡乱地点点头,“哦哦,这样啊。”

    乘务员以为他听懂了,笑了起来,“他后来找到你没?”

    白皎的脑袋在困意的催使之下,实在没办法清晰地去分析对方说的是什么,但他骨子里的性格让他说不出扫兴的话。

    他在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懵懵地点了点头。

    “嗯,找到我了。”

    “那就好。”乘务员似乎总算放下一件心事,白皎以为她要离开了,礼貌地对她笑了一下,谁知乘务员仍然没有走。

    这是位非常健谈的女性,似乎暂时没有其他的要处理的工作,干脆一边站在月台上监视着乘客们的秩序,一边和白皎聊了起来。

    “我今天早上就注意到你和那个男生了,特别像我以前见过的两个小孩,但我看你俩早上没坐在一起,以为你俩不认识,就没多想什么。”

    白皎迷迷糊糊地顺着说下去,尽量集中自己仅剩的注意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敷衍,“是吗,那么像吗?”

    “嗯呢,可像了。”乘务员点点头,“尤其是那个高一点的,眉毛那里都有块小疤,不然我也不会觉得那么像。”

    “嗯。”白皎努力使自己看起来对这场没来头的闲聊看起来相当感兴趣,“两个什么样的小孩啊,为什么让阿姨记得这么清楚,难道很调皮吗?”

    火车站是人来人往的地方,哪怕现在冷清了不少,但这些在这里工作的人每天见到的面孔不知凡几,除非是相当特别的人,否则绝不至于让见惯人来人往的乘务员一直记到今天。

    而且,听她的语气,那两个小孩似乎也是很多年前的见到过的人了,不然也不会把两个即将成人的高中生记成他们。

    一定特别得不行,才让人记忆犹新。

    白皎的思绪已经分散到很远的地方,他心里很没边际地想着,难道是童星?

    面前的乘务员摆摆手。

    “倒也不是调皮,主要是那次闹出的事挺大的,当时跟我一班的同事应该都挺有印象的。”

    “哦哦。”白皎似懂非懂地点头。

    那位乘务员哈了口白雾,跺了跺脚,“我记得是冬天呢,比现在冷多了,那俩小孩也不知道怎么到车上的,票倒是有,但没有身份证和户口本。”

    那时候还没有完全电子化,查得虽然不像这么严,但也是要过了证件才会过检。

    只是人工检票的精度说到底很有限,想糊弄过去,确实也不是特别难的事。

    “一开始我们也没发现,后来是查票的时候看到那个高一点的小孩在买东西,我们同事看他穿着挺扎眼的,怕有什么事,就想着过去问问。”

    但那个小孩很警惕,或许是太警惕,反而格格不入,引起了值班员的注意。

    一开始,他们只是想问问这个小孩需不需要帮助,但看他的表情太奇怪,就问他有没有证件,大人在哪儿,怎么上的车。

    “当时已经快发车了,那小孩也说不出什么,我们总不能把人赶下去吧?就想说带去列车长那里报备一下情况。”

    “嗯嗯,然后呢?”

    白皎的注意力被吸引去一点,但还是困意更难耐,他停在耳朵里,但大脑没能听进去太多。

    “然后那小孩可能是紧张吧,就闹啊,说什么都要回那截车厢,我也只能先带他回去,想着说不定他有同行的人。”

    乘务员对那段记忆记得很清晰。

    火车能包容一切,不管来自天南地北,不管有多古怪。

    但她领着的那个男孩,即便是在各式各样的乘客里也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破旧甚至有点脏污的衣服,沉默但凶狠的眼神,偏偏手上却小心翼翼地提着一瓶玻璃瓶的可乐。

    “我带他回到那截车厢,以为他会去见同行的人,结果刚进那个车厢,那个男孩就愣住了。”

    车厢里的所有乘客,或看热闹,或漠不关心,但没有一个人看起来像是这个男孩的同行者。

    乘务员正寻找着,低头一看,发现男孩也像她一样,视线不停地搜寻着。

    她当时就蒙了一下,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她想了想,刚想弯下腰去问问,谁知那个小男孩看了一圈后,直接挣开她的手,在这届车厢里奔跑起来,四下呼唤着一个奇奇怪怪的名字。

    周围还有乘客陆陆续续地走动,那个男孩像失去了理智一样,乱跑乱窜,车厢当时就四下响起了厌恶的抱怨声,乘务员听见有人说“小乞丐,走远点!”

    但那个男孩完全不在乎那些或是谩骂或是疑惑的声音,只是不停地疯了一样穿梭在其中,直到她赶上来,按住情绪激烈的男孩。

    她抓住男孩的肩膀后,才发现之前男孩一直小心翼翼提在手里的那瓶可乐不知道被谁碰掉了,摔在了地上,漂亮的茶色玻璃碎裂一地,深色的液体不受控制地倾淌而出。

    小男孩低头怔怔地看着那些碎片,看了很久,然后突然转头,说自己要下车。

    白皎眼睛酸痛不已,努力地听着,脑袋闷疼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不知道是因为他强撑着困意的原因,还是大脑听进了这个故事,身体本能地为这个令人难受的故事做出了条件反射一般的反应。

    “那次闹得可凶了,当时火车已经发车了,那个小男孩就跟发疯一样,说什么都要下车。最后我只能跟另外两个同事控制住他,把他带到了我们那截车厢一直看着,才算控制住场面。”

    乘务员至今回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

    那个男孩甚至还想去抓那些可乐瓶的碎片,抓得满手是血,好在他们在事态发展得更严重之前控制住了他。

    白皎很费劲地理解着乘务员的话,努力去遏制大脑闷痛的感觉,“那后来呢?那个男孩后来怎么样了?”

    乘务员叹了口气。

    “后来啊,后来路上费了好些功夫,我才弄清这个男孩是个流浪儿。这么小的孩子,到站后肯定不能随便放他下车的。我们报了警,警员把小男孩带走了,之后的事我也不是特别清楚,听同事说,好像是带去了南市的福利院看着,之后应该一直呆在南市吧。”

    她说完,扭头看见了白皎紧紧蹙在一起的眉头,吓了一跳,“同学,你怎么了?”

    远处传来大庆的喊声,白皎朦朦胧胧地抬头去看,看见白初贺和牧枚已经下了车,大庆在朝他招手,三个人正一起朝这边走来。

    白初贺走得尤其快,似乎恨不得立刻来到他身边。

    “没事我朋友下车来了,我得过去了。”白皎轻轻摇了摇头,想让自己精神一点,但头一晃就更加闷疼。

    乘务员似乎看出他不舒服,赶紧点点头,“行,那你快过去吧,里面有医务室,不舒服的话就去看看。”

    白皎对她说了句谢谢,转身向白初贺走去。

    列车员望着这个令人眼熟的面容皎好的小男生,看着他的背影一步步走远,走向另一个让人眼熟不已的男生。

    夜风寒冷,她又跺了跺脚,看了眼那两人。

    当年那辆列车上,她一直跟在那个沉默寡言的孩子身边,与另一个矮小但可爱的小男孩只有过一面之缘,知道那个小男孩也上了车,但之后却不在了,她也并不清楚那个可爱的小男孩发生了什么事。

    她在后来到站换班的时候,才从另一个同事口中听说了那个小男孩的事。

    月台灯光明亮,但嵌进去的铁轨则在阴暗处,晦涩不清,只在信号灯转过来时亮起一丁点冰凉锋利的金属反光。

    那个同事说他们带高一点的男孩离开的时候,后面的车厢当时也闹出了乱子。

    有人上了车,说是自家孩子调皮,跑到火车站来,要带回去。

    乘务员又望了一眼看起来寒冷不已的铁轨。

    听说在发车之前跳车了呢,那个小一点的孩子。

    得多疼啊。

    乘务员摇了摇头,最后看了一眼远处两个挺拔干净的男生,顶着夜里的寒风,响亮地吹了声口哨,转身一头扎进工作中,归于忙碌。

    寒风里,白初贺快速走到白皎身边,看见白皎在一阵夜风吹过的时候缩了缩脖子,整张脸都快要埋到了围巾里。

    他抓住白皎的手腕,胸口中狂跳的心跳才好了一些。

    “哥,我们快点回去吧。”白皎的声音在围巾里闷闷地传来,听起来迷糊楞登,“困死了,我好想睡觉。”

    “好。”白初贺抓紧白皎的手。

    白皎的手有些凉,他握进自己的手心中,轻轻摩挲着。

    “走吧,车到了,就在外面。”大庆扬了扬手机。

    牧枚冲他们挥手,“我哥开车来接我,你们赶紧上车回去吧。”

    四人在出站口分别,几人看着牧枚远远地上了一辆车,从车窗里冲他们又挥了挥手,才坐上路边停好的网约车。

    “哟。”大庆坐在副驾驶位,拉好安全带后才看见白皎一坐上车头就开始往下垂,“困成这样了?要不先送你们回岭北吧,一样的。”

    白初贺还没来得及张口,就看见旁边眼皮往下搭的白皎听见声音,一个激灵猛抬起头。

    “不用不用,先送大庆哥回老城区,去岭北要好远,很贵的。”

    “这么体贴人呢,这有啥的。”大庆忍不住笑了一下,“得,那也成。”

    大概是知道夜里冷,司机开了空调,车里暖融融的,甚至有些闷热。

    大庆闲聊了两句,估摸着还有段路程,就把外套拉链拉开了点,想给自己透透气。

    刚拉开外套,他抬头无意间看了眼后视镜,看见后排的白初贺正偏头盯着白皎,一双俊气十足的眉毛不知道为什么拧了起来。

    大庆愣了一下,刚想开口问怎么了,就看见白初贺伸手要去拉白皎的围巾。

    这下大庆也感觉到不对了。

    这车上这么热,怎么白皎还捂得严严实实,围巾都快把眼睛遮住了。

    车内昏暗安静,白初贺皱着眉,轻声喊了一声,“皎皎?不热吗?”

    眼睛半睁不闭的白皎躲着他的手,小声嘟囔,声音比蚊子还细。

    “别拉,冷”

    白初贺没再废话,直接伸手将白皎脸颊上的围巾往下压了压。

    指腹刚碰到白皎柔软的侧脸,白初贺立刻感受到一股明显微微发烫的体温传了过来。

    白皎的一整张脸终于露了出来,眼下弥漫着明显的酡红,眼神像喝醉了酒的人,迷茫发飘。

    他还在小声嘟囔,“别拉呀好冷。”

    白初贺心里一紧,用手背探了探白皎的额头。

    烫得惊人。

    “怎么个事?”大庆在前排干着急,“发烧了?”

    白初贺立刻对司机开口,“师傅,麻烦您——”

    话到一半,被白皎的声音打断。

    白皎迷迷糊糊地睁大酸痛的双眼,声音茫然又讶异,比急得出汗的大庆还惊讶,仿佛发烧的是别人。

    “什么?我发烧了?”

    “先不说话了,你好好坐着,我们马上就到——”

    白初贺话没说完,又被白皎打断。

    白皎忽然精神了一些,回光返照似的,口齿不清地急冲冲开口。

    “我不回家!”

    白初贺按住忽然激动起来的白皎,“皎皎,别乱动——”

    白皎顾不得脑袋闷痛,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我不回家,不能回家,不然爸妈看到会着急!”

    岭北水苑的位置本来就远,白初贺原本就没打算让发烧的白皎在车上拖到回家。

    但看白皎急得冒汗,他立刻出声哄着,“好,不回家,不回家,你先别乱动,我先带你去医院,乖啊。”

    白初贺对司机道:“师傅,麻烦您在最近的医院停一停。”

    原本的计划是先送大庆回老城区,此刻车子已经驶在通往老城区的渡江大桥上。

    司机很为难地开口,“市一院在高架那边,这儿不能打调,近一点的倒是有个诊所,在老街那边。”

    “嗯,那就去那儿。”

    白初贺刚点头,手机就响了起来。

    他低头看,来电显示是宋姨。

    接通后,宋姨的声音响起。

    “初贺啊,我给弟弟打电话他没接呢,你们俩不是在一起吗,什么时候到家,你们妈妈还等着你们呢。”

    第 76 章

    宋姨似乎是在某间房间里打来的这个电话, 白初贺听见电话那头传来了一道开门的声音,混杂着一些人声,听起来像是宋琉的声音。

    白初贺视线不由得微转,看着被自己揽住, 几乎快要睡着的白皎。

    白皎的嘴里还在小声嘟囔着, 说不能回家。

    副驾驶座的大庆大概听出来了是谁打的电话, 在后视镜里犹豫地和白初贺对视了一眼。

    其实没必要说, 不说的话白初贺可以避免很多棘手的事。

    大庆心想,白初贺从小就不喜欢那些麻烦又复杂的事情, 也许他不会说。

    但下一秒,他听见了白初贺的微低的声音, 回荡在车内。

    “已经到市区了,白皎发烧了,我带他去最近的诊所看看。”

    电话那头的宋姨呼吸声暂停了一下, 白初贺又听见房门的声音响起, 宋琉的嗓音消失不见,他猜测大概是宋姨拿着手机离开了房间。

    果然,宋姨的声音重新清晰起来, 带着一点焦急。

    “小皎发烧了?是着凉了吗, 怎么会发烧呢?”

    白初贺刚想说,就看见一旁的白皎使劲儿支撑着精神, 拼命冲他摇头。

    白初贺顿了顿,“他有点晕车,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

    他说完,听见宋姨踱步的声音, 似乎有些头疼,没想好怎么处理这件事。

    白初贺一边握着电话, 一边盯着路程,另一只手捏着白皎微烫的手指。

    “好。”宋姨终于开口,忙不迭道;“你先带他去诊所,先把烧退了,不用着急回家,来回折腾弄严重了就不好了。”

    白初贺答应了一声,宋姨那边没再说话,但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没挂断电话。

    半晌后,白初贺主动问她,“我跟妈说一声——”

    “不用。”宋姨罕见地打断他的话,“你先带小皎去诊所就行,不用操心其他事,我来处理就行。”

    白初贺沉默了一下,看了眼白皎现在的状态,又看了眼时间。

    现在已经十点过了。

    “今天就让白皎住在我那儿吧,一会儿再回去的话太晚了。”

    宋姨犹豫了一会儿,但白初贺说得对,等去诊所一通折腾下来估计就将近半夜了,实在没必要顶着寒风着急回岭北。

    “也好,但是你那儿方便吗?”

    宋姨知道白初贺在阴家巷的具体住址,但从来没进去过。

    她第一次去见白初贺的时候是在楼下的小店见面的,没有上楼。她感觉白初贺不太喜欢不熟悉的人造访那套房子,就像藏着什么似的,她就从来没有提过要去看看。

    虽然没去看过,但他们有查过阴家巷这一片的房子,都是鸽子笼似的小户型,不少都是一居室。

    白初贺捏着手机的手指很轻很轻地摩挲了一下边缘。

    “没关系,方便。”

    “那就好。”宋姨道。

    白初贺应了声,正准备挂电话,又听见宋姨充满愧疚的声音。

    “初贺,对不起啊,给你添麻烦了。”

    “没事。”白初贺对她说。

    挂了电话,白初贺来不及抽出心思去想宋姨会怎样和宋琉说,车子已经到了最近的诊所,大庆正一边解安全带,一边和司机道谢。

    白初贺往外望了一眼,这家诊所他很眼熟,距离阴家巷很近,但和大庆那家小面馆仍然有一点距离。

    时间已经不早了,白初贺对大庆开口,“大庆哥,我一个人也行,你早点回去,明天还有生意。”

    “说什么呢。”大庆呸他一声,下车打开后座的门。

    白初贺在冷风灌进来之前,眼疾手快地替白皎将帽子套上,围巾围拢。

    白皎自己则晕乎乎的,手脚都有些不受使唤,但懵懵懂懂之间察觉到白初贺在帮他戴帽子,被围巾遮住的嘴巴冒出一句语调发飘的“谢谢哥哥”。

    大庆和白初贺一左一右搀住白皎,白皎不重,白初贺一个人也扶得稳,但耐不住白皎一直往下缩,双腿似乎站不太稳,不扶住的话也许就会滑坐在路边。

    这家诊所规模不小,说是诊所,走近后白初贺看了眼牌子才发现,其实是这一片的社区医院。

    大庆先推开门,喊了声有没有老师,立刻有护士过来帮忙扶住白皎。

    大庆腾出手来去挂号,白初贺搀着白皎,对护士说明了情况。

    护士点点头,“先去点滴室吧。”

    已经有些分不清楚情况的白皎被白初贺带到床上,白初贺等室内空调的温度升起来了,才帮白皎摘掉围巾,脱掉外套,将白皎轻轻放在床上。

    白皎的双眼接触到顶灯明亮的视线,有些刺眼,他眨了眨眼,“嗯天亮的好快啊。”

    大庆挂完号也回来了,跟着过来的医生一起进了点滴室。

    护士进了一旁消毒的小隔间准备液体,医生看病床上的男生这副七荤八素的样子,只能转向旁边的两个人,报了个药名,“他对这个过敏吗?”

    大庆张嘴,脱口而出,“应该不——”

    说到一半,大庆心里一顿,下意识地瞄了白初贺一眼,嘴里的话半路拐了弯。

    “不太清楚,这个”

    大庆偷瞄着白初贺的神情,想知道白初贺会怎么说。

    但他的角度有点偏,看不到白初贺脸上的表情,只听见白初贺对医生说,“做个皮试吧。”

    医生点点头,给白皎夹了根体温计,又快速利落地在白皎手腕内侧的地方注射了一点液体,白皙的皮肤上立刻鼓起一个小小的包,像蚊子包一样,冒出一个小小的血点。

    大庆不出声了,一直盯着白皎那截雪白的手腕,心里竟然生出一股和在讲座上见季茹前一模一样的紧张感,紧张得额头都有点微微冒汗,就像在等待考试结果。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大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医生上前来取走白皎的体温计,又看了眼白皎手腕内侧的情况。

    “嗯,不过敏,把另外一瓶液体也挂上吧。”

    大庆感觉自己胸中有一块石头落了地,又像一口堵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的气终于呼了出去,终于畅快起来。

    他不由得再次无声地看向一旁的白初贺。

    然后大庆愣住了。

    他以为白初贺会像刚才的他一样,胸口悬着一口气,心里怦怦直跳,等待着医生宣读那个在旁人听来再普通不过的一个结果,如同等待一场漫长的宣判,等待着头顶落下来的会是鲜花,还是铡刀。

    可白初贺没有,大庆怀疑白初贺也许压根就没有留意去听医生刚才说了什么。

    他看见白初贺守在白皎的床头边,一直握着白皎的手,视线始终落在白皎酡红的脸颊上,似乎分不出多余的注意力放在和白皎无关的事情上。

    深夜的点滴室里没有准备椅子,白初贺俯着身,似乎连呼吸都能和白皎发沉的气息纠葛在一起。

    站得累了,白初贺干脆单膝抵着地板,半蹲下来,伸手去摸白皎的额头,眉头紧锁着,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白皎因为难受而微蹙的眉尖,似乎想要分走白皎身上的不适感。

    “三十九度一。”医生看了眼体温计,“发着高烧呢,还好送来的及时。”

    白初贺似乎只听见了这一句,大庆看到白初贺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仿佛比躺在床上的白皎还要难受。

    “麻烦您了,他来的路上好像有点头痛,大概什么时候能退烧?”

    医生看了眼点滴,“挂上水了,一会儿就会慢慢降下来,输完这些应该就稳定了,可以回家去休息。”

    “好,谢谢您。”白初贺站起来,给医生鞠了个躬。

    “没事。”医生又看了眼床,看见白皎被包裹得严严实实,有些哭笑不得,“不用捂这么严实,捂太狠了反而不好,确保他不会着凉的程度就可以了。”

    “好。”白初贺立刻应了一声,听了医生的话,把白皎的被子往下拉了拉。

    医生点了点头后离开了,“有什么事的话拉铃。”

    大庆也跟医生连说几句谢谢,然后站在床尾,看一眼白皎,又看一眼白初贺。

    他本来想问问白初贺有没有听见医生那句关于过敏的话,现在忽然又觉得其实不需要问那么多。

    大庆往后退了几步,一屁股瘫坐在另一端的沙发上,看着替白皎擦来的白初贺,脸上露出个释然的笑。

    无论是医生嘴里那个关于过敏的测试结果,还是他们去见季茹得到的回答,其实都是一样的。

    就算是不同的回答,真的会对这两个人之间有什么多余的影响吗?

    大庆脸上的笑容透出安心的味道,不知不觉间轻松了许多。

    就算白皎不是小月亮,白皎在白初贺心里的位置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白初贺不像他,大庆不得不承认,他自己对白皎的关心,首先是因为对这个性格好,长相又乖的男生有着天然的好感。

    但很多时候他对白皎的好,带着不可否认的对小月亮的挂念。

    大庆还记得,白皎第一次来店里,他特意给白皎面里加了很多面码和配菜。

    固然,他本来就会对白初贺身边的人格外好一些,但那一碗沉甸甸的面码,他心里其实揣着的是想让另一个和白皎十分相似、但多年吃不饱穿不暖的小男孩也能够尝到他如今的手艺。

    但白初贺没有,白初贺不会。

    白初贺没有像他和牧枚一样,大庆不知道白初贺是在有意控制自己,还是出于其他什么原因,但最初的白初贺似乎从没觉得白皎像小月亮。

    不管是什么原因,大庆一开始颇为不理解,但现在感慨不已。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所以白初贺对白皎的好不会掺杂任何移情的缘故。

    大庆视线里的白初贺在白皎床边,手上动作没有停下来过,一会儿将被子往上拉了拉,一会儿似乎又想起医生的嘱咐,笨拙地把被子敞开一点,看得大庆心里直发笑。

    “狗儿,一会儿挂完水你带他回阴家巷吗?”

    “嗯。”白初贺回过神来,“挺晚了,你要不要先回去,我一个人也可以。”

    大庆摇摇头,抛开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心里也挺担心白皎。

    “等挂完水吧,我陪你们回去。”

    白初贺知道自己说服不了大庆,“直接住一晚吧。”

    大庆笑了起来,不客气道:“那也行,比我那个小店舒服多了。”

    大庆现在唯一困惑的,只剩下白初贺为什么对白皎有可能是小月亮这件事仍然相对冷静,没太多反应。

    但好像也不影响什么,大庆暂时没再纠结这些。

    病床上的白皎很安静,呼吸声逐渐平稳了下来,眉头也没有继续像之前那样紧蹙着,看起来似乎好受了许多。

    白初贺在等待白皎输液的空挡回了牧枚的消息,简单说了下白皎发烧的事。

    果然,牧枚担心的不行,问白皎现在有没有好一点,又问白初贺家里人有没有着急,问他们的母亲宋琉知不知道这件事。

    白初贺看着牧枚那些带着顾虑的消息,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他发消息过去。

    [你怎么知道她会着急?]

    虽然是朋友,但白初贺本性并不爱说太多和家里相关的事,更别提宋琉对他和白皎有着超乎常理的保护欲这件事。

    牧枚之前也因为白家的情况关心过他,但那都是出于她细心而联想到的东西,尚且在合理范畴内。

    但今天牧枚对他提到的那些担忧,已经超出了不了解白家的人所能得知的范围。

    白初贺记得,牧枚在下车的时候曾经提到过一句,说白皎在外面生了病宋琉会不会像之前那样着急。

    白初贺问她哪样,牧枚说,就像白皎跑出去的那天那样。

    白初贺的眉头瞬间蹙了起来。

    那天的事他只对大庆提过,而大庆的口风他是绝对信得过的,大庆不会把白家的家里事随便说给别人听。

    而宋琉对他们两人有着几乎像是PTSD的反应,这件事他也从没和其他人提过。

    牧枚的消息很快发了过来,“那天听何复说的。”

    她似乎也察觉到白初贺对这件事突然疑问的原因,又紧跟着发了一条,“不是你跟他说的吗?”

    她以为是白初贺和何复说的,白初贺跟何复认识的时间要比她更久,而且都是男孩子,也许有些事情白初贺会选择优先和何复说,这倒也正常,牧枚没有多想过什么。

    白初贺没说话,看着手机里另一个对话框。

    备注的名字是何复,对话框里的日期一直停留在很久以前,在那晚何复冲动地怼了白皎一顿之后,他们几乎就没有再私下里聊过什么。

    “我没跟他说过这些。”白初贺回复牧枚。

    牧枚也一下子愣住了,半天才回消息。

    [有可能是他听别人说的?]

    白初贺不想牧枚因为这件事纠结太久,回了个“可能是”就结束了对话。

    白皎犯焦虑冒雨跑出去的事,家里连宋琉都要小心瞒着,又怎么会随随便便让其他人知道。

    “唔”病床上的白皎发出细微的声音,似乎有醒转的迹象。

    白初贺松开微蹙的眉头,暂且将这件事压在心底。

    白皎睁开沉重的眼皮,看见白茫茫的天花板,转眼又一看,看见守在自己身边的白初贺。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被白初贺按住,“躺着就好,多歇一会儿。”

    大庆看见白皎醒了,也围了过来,“皎儿,醒啦?”

    白皎看见大庆的脸,大脑没有完全清醒,有点迷茫地眨了眨眼。

    白初贺观察着白皎的状态,耐心地等白皎调整着状态。

    白皎很听他的话,又乖乖地躺回了床上,但一双眼睛眨巴着,从大庆脸上再一次移到白初贺身上,露出个朦胧的笑。

    他盯着白初贺看了一会儿,视线又挪到自己床边高高的铁架,看见上面挂着的药水瓶,然后是输液室拉着百叶窗的窗户。

    窗外一片夜色,点滴室后门的小花园里的路灯亮着,灯光昏暗又温暖,小虫在一旁盘旋。

    白初贺看见白皎的双眼慢慢清明了一些,他刚想问白皎还难不难受,就听白皎有点迷糊地开口。

    “许安然呢?还有宋一青,他没事吧?”

    大庆卡壳了一下,有点没懂,“他俩啊,他俩之前就已经过去了啊。”

    “回去了?”白皎茫然地眨眨眼,“回去的这么早吗,不是定的八点的车票吗?”

    他又想坐起来,但身上有些酸痛,望了一圈,也没看见牧枚的身影。

    “牧枚姐姐也回去了?”

    白初贺听着,松开的双眉又蹙了起来。

    大庆听出味儿来了,忍不住哈哈笑了一声,“皎儿烧迷了这是,咱们现在没在南市S大了,已经回海市了,你忘了?”

    白皎有些傻傻的,“啊?”

    他又往周围望了一眼,渐渐地看出了一些不同来。

    对,这里和S大的医务处不太一样,这里更宽敞,窗外没有大学生们嘻嘻哈哈的声音,也没有飘过来桂花树的香味。

    白皎的大脑模模糊糊的,一些片段闪过。

    摇晃的火车,堆成一堆的瓜子壳。

    从下往上冒凉风的小卫生间,人来人往的月台,还有一位热心又健谈的乘务员。

    那位乘务员说了些什么来着?

    说小孩,说冬天,问他有没有被找到。

    白皎想得眉头都蹙了起来,也许是还没退烧,脑袋里仍然迷迷糊糊的。

    他点点头,“哦对,我们在车上来着,我觉得特别冷,哥哥说我发烧了。”

    “嗯呢呗。”大庆一双小眼睛里冒出点心疼,“烧得可高了,给咱们皎儿都烧傻了都。”

    白皎露出个傻傻的笑,“是吗,嘿嘿。”

    他转头看向白初贺,发现白初贺的眉毛仍然蹙着,没有松开。

    白皎伸手去摸他的眉心,像哄小孩一样轻轻摸着白初贺,“初贺哥,我现在不发烧了,没事了。”

    “好。”白初贺蹙着的双眉总算松开了一小些,“现在分得清自己在哪儿吗?”

    “校医院啊。”白皎张口便答,看见大庆要偷笑的表情后反应了过来,急忙改口,“不对,已经回南市了!”

    “完了,真给烧傻了。”大庆耸着肩膀直偷笑。

    “不是!”白皎急急忙忙给自己解释,“我知道,我就是一时嘴瓢了。”

    “好好,你别激动。”大庆不逗他了,起身看了眼时钟,“这药也差不多要输完了,咱们差不多就回去吧?”

    白初贺叫来了医生,医生仔细检查了一下白皎。

    白皎乖乖地坐在床上,一会儿张嘴一会儿翻眼睛,任由医生检查。

    “嗯,行,现在不发烧了。”医生点点头,“不过你的体质有点差,半夜有可能会再烧一两下,也不是大事,给你开个药,要是又烧了就吃下去,休息到早上就好了。”

    “嗯嗯。”白皎乖乖点头。

    他穿上外套,白初贺觉得他穿的不够严实,把宋琉给他带的帽子按上去,又把外套的帽子戴上,围上围巾,才算完事。

    大庆心里直乐。

    出门时,大庆看见走路也就十分钟的距离白初贺也叫了个车,心里琢磨这是多紧张白皎,估计就差直接抱着白皎上去了。

    白皎再一次坐在车里,但这次的精神好了很多,不像之前那么犯困了。

    他想到这里,又忍不住吐槽自己。

    原来不是犯困,是发烧了啊,他自己都没发现,就只是觉得风有点冷而已。

    精神一好一起来,白皎就又变成了平常的那个小话痨,坐在后排叽叽喳喳。

    白初贺耐心听着,白皎说的仍然是他以前爱说的那些童年趣事,只不过以前白皎的进度停留在幼儿园结束刚上小学的时间线上,如今已经讲到了即将升初中的时候。

    可能说是童年趣事已经不太合适了,应该叫做少年趣事。

    “然后啊,宋一青今天跟我说我们刚上初中的时候还打过一架呢,他说我把他打得嗷嗷直叫。”白皎说到这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都不记得了呢。”

    大庆看了一眼白皎的小身板。

    要是换作之前,他肯定会逗白皎,一个小男生是怎么把人家打得嗷嗷直叫的。但今天看见白皎执着起来的样子,大庆可不敢再轻视白皎了。

    白皎确实有把人打得嗷嗷直叫的本事。

    “看你们两个关系不错啊,真没想到。”大庆笑笑。

    “对啊。”白皎点点头,“我们初中起就是好朋友了,不过宋一青今天上午跟我说,那次是他不对,他惹我生气了我才打他的。”

    大庆笑道:“那确实是他不对,怎么突然要惹你呢。”

    “嗯他怎么说的来着。”白皎挠了挠头,“我其实有点想不起来了,真的。他要不主动说的话,我都不知道我们俩以前打过一架呢。”

    耐心听着的白初贺忽然出声,“惹你生气了?怎么惹到你了?”

    大庆也挺好奇,想知道是什么样的事能把泥人一样好脾气的白皎惹得要打人。

    白皎试着仔细地想了想,最后还是败下阵来,有点尴尬,“唉,我真的没这段记忆了。”

    昏暗光线里,白初贺的心沉了下来。

    第 77 章

    阴家巷内部的小区楼之间高低起伏, 弯弯绕绕。出租车开不进去,但司机似乎对老城区的路很熟悉,在最近的一条小巷尾前停下。

    白皎还在兴致勃勃地讲着刚上初中时的趣事,看见出租车停下后微微愣了一下, 转头疑惑地看向白初贺。

    “哥, 不是回家吗?”

    白初贺伸手, 食指拂了一下白皎露出的侧脸, 确定温度没有异常,“太晚了, 回岭北要折腾很久。”

    白皎脸上那副因为和白初贺分享自己的趣事而兴致勃勃的表情一下子散了很多,他嘴巴动了动, 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最终还是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乖乖地被白初贺牵着下了车。

    大庆正在前排解安全带, 抬眼的时候再后视镜里看见了白皎那副犹豫又吞吞吐吐没说出来的表情, 他不禁纳闷了一下。

    难道是白皎住惯了岭北的大别野,对住在老城区的老破小里这件事有点顾虑,觉得住在这种房子里不舒服?

    也不是没有可能。大庆琢磨了下, 白皎性格好, 但毕竟娇生惯养了那么多年,也许是说不出口。

    他摇摇头, 没再多想,跟司机道了声谢,跟在两人身后一起进了小巷。

    阴家巷在早年经过多次翻修和扩建,不少原本宽敞的大路被挤压成小胡同, 路线令人迷惑。

    大庆说起来回这一片的时间也不是很久,面馆又不在这一片, 因此对路线很不熟悉,只能跟着前面牵着白皎的白初贺慢慢地走。

    饶是已经这么小心,他还是时不时会被排水口或是台阶绊一两下,好在没摔跤。

    大庆走得费劲又辛苦,“这儿真够绕的。”

    “嗯。”前面传来白初贺的声音,“打个手电筒会好一些。”

    说话这档口,大庆又被绊了一下,只能老实巴交地打开手机的照明。

    灯光微弱,可视度有限,但也帮了不少忙。

    前面走得稳稳当当的白皎的一点背影出现在光线里。

    说是稳稳当当,其实倒也不至于。白皎刚才那一瞬间奇怪的情绪很快也散尽了,他走在路上,又开始连比带划地给白初贺讲起自己上学时的事。

    说到特别有意思的地方,白皎的步伐就会变得成又快又乱的小碎步,兴奋的时候还会跺跺脚,仿佛要原地跳起一段舞。

    和身旁从始至终一直冷静稳定的步伐形成鲜明的对比。

    白皎说,白初贺听,虽然不如白皎那么开心,但也算得上耐心,时不时还会恰到好处地提出几个问题。

    大庆看得脸上噗呲带笑,笑着笑着,笑容又淡了下来,忍不住琢磨。

    这小白皎,平常看着冒冒失失,走在阴家巷里倒是比他要稳当得多,就这么蹦蹦跳跳了一路也没见他被绊到脚。

    白皎的声音在小路里清晰地回响。

    “然后啊,那几个同学约我说放学了一起踢球,让我在体育室等他。我超级期待,最后一堂课还没放学的时候就把东西收拾好了,然后去更衣室等着他们。”

    “踢足球吗?”白初贺问他。

    “嗯,踢足球。”白皎回答后,又摸了摸鼻子,不太确定,“等等好像是打篮球来着?我有点忘了。”

    “没事,你继续说。”

    白初贺看着昏黄灯光下白皎一跳一跳的发梢。

    以宋琉对白皎的紧张程度来看,还有白皎偏软的腰,白初贺判断白皎很少参加什么体育活动,就算想参加,恐怕宋琉也不太放心。

    没想到白皎以前其实也有过集体活动的经历,白初贺忽然被吊起了好奇心。

    白皎继续笑着开口。

    “但是初中部的更衣室好像放学之后是不开放的,我去的时候发现一整栋的活动大楼都已经锁门了,我想找体育老师开门,但是体育老师也早就下班了,其他老师让我赶紧回家写作业,别贪玩。”

    “那你最后回家了吗?”

    “没有啊。”白皎理所当然地回答,“我们都约好了在更衣室碰头的,我怕他们找不到我,就在活动大楼外面等着来着。”

    “他们来了吗?”白初贺声音忽然放得很轻,慢慢问着。

    白皎挠了挠头。

    “没来,最后是妈妈给我打电话问我怎么还没回家,我怕他们觉得我放鸽子,就留了个纸条,然后回家了。”

    他用的是宋琉和白远出差时和那个布丁狗挎包一起买回来送给他的文具套装里的便利贴,奶黄色的印花,特别可爱。

    白皎当时很舍不得,但又没找到其他的便利贴,只能忍痛用了一张可爱的布丁狗,所以对这件事记得特别清楚。

    他认真写了下原因,贴在门板上,用手按了好几下,确定不会掉下来后才离开。

    “你写了什么?”白初贺问他。

    这件事太久远,白皎对细节记不太清楚了。

    “嗯好像就是写了一下这里锁门了,我进不去,家里人在催我回家,我先回去了之类的。”白皎忍不住吐了吐舌头,“那个便利贴很小,我舍不得用两张,就把字写得特别特别小来着。”

    “这么喜欢啊。”

    “嗯。”白皎点点头,“后来第二天去学校,他们来问我放学后怎么没去,说等了我好久都没等到,说我爽约什么的。”

    白皎记得自己当时特别愧疚,马上给他们道了歉。

    “然后他们说没事,说今晚再约一场,让我这次一定要等他们去。”

    白皎说着,习惯性抬头看了眼白初贺。

    阴家巷不甚明亮的照明里,他忽然发现白初贺的眉头紧蹙着,似乎一脸不高兴的模样。

    白皎嘴里的话题止住,他困惑地开口,“初贺哥,你怎么了?”

    听到他的声音,白初贺拧着的眉头松开,慢慢露出一个笑容,“没事,太暗了,有点看不清路,你继续说,我听着。”

    “哦哦。”白皎理解地点点头,该说不说阴家巷的照明确实太差了。

    “然后那天放学我也很早就把东西收拾好了,怕赶不上,一拉铃我就跑去活动大楼了,班主任后来还批评我不遵守纪律来着。”

    白初贺偏着头,维持着脸上的笑容,“那这次呢,和他们一起打球了吗?”

    说到这个,白皎困惑起来。

    “我感觉我去的已经够早了,但是活动大楼还是锁起来了,不过体育老师还在,我就去问他,他说这里是课堂用的,课后要活动的话去综合体育馆,这儿是不开放的。”

    “你去了吗?”

    “去了。”白皎点点头,“但是综合体育馆太大了,人也很多,我看了一下,没在打球的人里看到我同学。我想了想,怕他们又说我放鸽子,就还是去活动大楼那里等着他们。”

    正说到这里时,阴家巷上空阴沉似墨的夜空亮了一瞬间,远处似乎传来轰隆隆的闷雷声。

    “是不是要下雨了,我们得走快点。”白皎比赛似地赶在白初贺之前急急忙忙说了一句,心里很满意,觉得自己很聪明。

    他吸了吸鼻子,感觉空气湿润寒冷。

    “好巧啊,我刚想说那天也下雨了。”

    “也下雨了?”白初贺的眉头瞬间又紧缩起来,拧得死紧,脸上为白皎维持着的笑容逐渐淡去。

    “嗯。”白皎手心向上,想试一下现在有没有开始滴小雨点,“还好现在还没下,我那时还没赶到活动大楼的时候路上就已经下雨了,我没带雨伞,只能拿书包挡着。”

    等他赶到活动大楼时,雨已经下了起来。

    海珠的活动大楼是单独一栋,建在宽阔的田径场旁边,没有屋檐。

    田径场另一边倒是有自行车棚,但白皎在那里等的话班上的同学会找不到他,他不想到时候又被同学们当做是说话不守信用的人。

    雨渐渐地下得大了,光靠一个书包根本就挡不住。白皎只能缩在更衣室外壁的窗下,尽量躲着,但还是被浇成了落汤鸡。

    “然后妈妈又给我打电话,问我在哪儿,说她在西门停着车等我呢。”

    白初贺在阴影处,眉头紧缩。

    “你怎么和她说的?”

    他心里已经大约有了答案。

    白皎直来直去,脑袋里不会有太多弯弯绕绕,一定是乖乖地和宋琉实话实说了。

    果然,白皎开口。

    “我和她说我跟同学约好了打球呢,我正在活动大楼这里等他们。然后妈妈没说什么,让我赶快到车棚那里等着。”

    白皎回忆到这一段,犹豫了一下,“我感觉她当时好像有点要生气了,可能是因为我没有及时出来,但是她到最后也没说我。”

    白皎很听宋琉的话,虽然怕躲在棚下其他同学会找不到他,但还是过去躲了雨。

    “然后好像等了没一小会儿吧,我就看到有人过来了。我还以为是同学们来了呢,然后发现是妈妈和班主任过来了,吓我一跳,估计是我放学之后还在活动大楼逗留违反规定了。”

    白皎记得,这两人过来的时候班主任倒是打着伞,但宋琉没有,宋琉似乎很急,冒雨前来,班主任在后面撑着伞紧赶慢赶也追不上她。

    “她说什么了吗?”

    “没有哦。”白皎摇摇头,“她找到我之后我有点害怕,我怕是班主任因为我违反规定所以叫了家长,不过班主任也没说什么,好奇怪。她们跟我说下这么大雨,没办法打球,那些同学肯定早就回去了,让我也快点回家去,我就跟妈妈回家了。”

    一直在后面听着白皎说话,一声不吭的大庆忽然开口。

    “回去了就好。”

    白皎笑了一下,而后又有点惆怅。

    “因为下了雨,最后还是没能打成球。之后妈妈对我就看得特别严,请了吴叔来开车,每天准点就来学校接我。”

    白初贺又问,“后来呢,第二天上学时候那些人找你了吗?”

    “找了啊。”白皎露出一副回忆的表情,忍不住笑了笑,“他们来跟我道歉,说昨天下雨了没打成,没来得及告诉我,跟我说对不起,让我别生气。”

    白皎直到现在都觉得很奇怪。

    “下雨嘛,这个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怎么会生气呢,他们也太客气了。”

    “之后你们还打过球吗?”

    白皎又惆怅起来。

    “没呢,之后他们好像不打了,也没约过我了,而且每天放学爸妈或者吴叔都会准点来接我,我也没时间参与其他活动。”

    大庆适时地开口,带着一种白皎微微觉得有点奇怪的打圆场般的语气。

    “嗐,学习重要,没事,而且男生打球都臭烘烘的,不打也好。”

    “嗯。”白皎点点头,有点不好意思,“而且我其实也挺懒的,没那么喜欢运动,没有宋一青那么喜欢。”

    白初贺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你那时候还不认识宋一青吗?”

    白皎摇头,“认识啊,我们其实小学毕业的时候就认识了,之后关系一直都很好。”

    白初贺沉默了一会儿,“那他怎么没去打球?还是他也是约你打球的其中一个?”

    “不是的。”白皎笑了起来,“是约我的那几个同学跟我说不要跟宋一青讲,他们说宋一青球技太厉害了,他也来的话大家肯定只能被秒杀,特没意思。说要偷偷加练一下,然后体育课的时候将宋一青一军什么的。”

    白初贺拧着的眉头总算松开了一些,但不多。

    白皎还在继续说着。

    “不过后来我觉得瞒着宋一青很不好,其实下雨那次没等到他们之后我就和宋一青说了,但是宋一青好像很讨厌那群人,叫我以后别跟他们打球。”

    说讨厌其实有点保守了,白皎记得他跟宋一青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宋一青先是埋怨他打球怎么不带自己,后来听他说了那两天等人的事,脸色立刻变得特别臭。

    他对白皎大骂了几句那群人,甚至夹了点脏话,说没一个是好东西。然后又怒骂了白皎几句,说下次这种事一定要跟他说。

    白皎觉得一头雾水,不过记住了这件事,之后有什么想玩的都会叫宋一青一起。

    “宋一青好像真的特别讨厌那些人。”白皎事后想起,很明智地分析着,“他们后来好像还打了一架,被全班通报批评了。”

    “是他们不对,肯定是他们先惹了宋一青。”白初贺忽然冒出一句。

    白皎觉得有点奇怪。

    他记得白初贺对宋一青很无感,说不上讨厌,但好像平常碰到了没见到白初贺对宋一青有什么稍微亲近一点的举动。

    他曾经还私下想过白初贺是不是不喜欢宋一青这种性格的人,没想到现在居然会听见白初贺帮宋一青说话,还说得这么斩钉截铁。

    “皎儿,你哥说的对。”大庆也附和了一句。

    “哦哦,这样啊。”白皎点点头。

    夜空像一块深色的顶棚,不断地压下来,三人走快了一些。

    大庆往前走了几步,走到白皎的另一侧,和白初贺像左右护法一样把白皎围着。

    他悄悄去看白初贺的脸色。

    白初贺拧着的眉没放开过。

    他又去看白皎的脸,看见白皎仍然在无知无觉地笑着。

    这么乖,这么笨拙。

    大庆心里忍不住叹了口气,忍住和白皎说些什么的冲动,把已经在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白皎似乎对他人的恶意特别迟钝,察觉不出。又或许是身边的人发现了,但都不约而同地不想告诉白皎那些会让他难过的事实。

    他再看了一眼白初贺。

    白初贺站在白皎身边,像一堵严实、密不透风的墙。

    大庆感觉自己似乎摸到了一点白初贺在季茹那里得知了一些事后依旧对此缄默不语的原因。

    白皎边走,边打量了一下两边的楼房。

    已经是深夜,深夜的阴家巷不像他之前和白初贺来时那样热闹,一切都静悄悄的,那些小区内的小店也早就关了门,卷帘门拉着,生活气息小了很多。

    唯一没拉卷帘门的是一家小药铺,但铺子的大门也紧关着,门口没有亮灯。

    “张爷的店也休息了啊。”白皎搓了搓手,看向和小药铺间隔的不是特别远的小卖部。

    “张爷?”大庆的耳朵一下子竖了起来,“开小超市的那个张爷吗?”

    “嗯!”白皎点头,“我都忘了,大庆哥你应该认识。”

    大庆笑笑,“认识是认识,不过好多年没见过了,估计他都忘了我这么个人了。”

    “没忘啊,还记得呢。不过初贺哥的朋友跟我说张爷眼神不太好了,那天把我当成小月亮了呢,还给了我AD钙。”

    白皎想起那个干瘪蹒跚的老人。

    他的眼睛因为年老而浑浊,身体也被岁月压躬了腰。

    但那天临走时,张爷对着他叫小月亮的那一瞬间,白皎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本应存在于白初贺的童年回忆里,曾经健朗的张爷。

    “是吗。”大庆的声音飘来,白皎听见他低声了一句,“感觉眼神倒也没那么坏。”

    到了单元楼门口,白皎望了眼黑洞洞的楼道,对黑暗的慌乱和恐惧还没冒出来,手就已经被白初贺自发地牢牢握住。

    大庆比他们先进去,使劲儿跺了跺脚,没见灯亮起来,“该修了,这也太破了。”

    他直接大步跨上了楼梯。

    楼道的感应灯虽然已经坏了,但每层楼道外壁的墙是镂空的,是老气又陈旧的雕花砖,外面朦胧的灯光混着极淡的月色映进来,看清脚下的台阶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大庆一步埋两阶,已经快到二楼了,却感觉自己身后的动静越来越小。

    他停下脚步,扭头去看,看见白皎和白初贺还停留在一楼的半截楼梯处,甚至都还没能走到拐角,一阶一阶磨蹭着。

    大庆从上面的扶手探出头来,“皎儿怕黑啊?”

    “嘿嘿。”白皎额头正在冒汗,听见大庆的声音后倒是轻松了不少,“太暗了,有点看不清楚。”

    大庆低头看了一眼,能看见自己稍淡但勉强能分辨得出的影子。

    他再探头去看底下的白皎。

    白皎的脚步小心翼翼,两只手都伸向前方,虚虚打探着,像一个行走在虚无间的盲人,分不出远近高低。

    白初贺在一旁,抓住白皎一侧的手,耐心地给他报着数踩台阶。

    白皎的另一只手漫无目的地抓了几下,最后终于摸到扶手,不确定地碰了几下后才牢牢抓住。

    大庆心里直叹气,白皎这硬件条件确实有点差了。

    “皎儿,你得多吃点胡萝卜,可不能挑食。”

    白皎有点茫然,“我不挑食的,我什么都吃。”

    大庆当他是在嘴硬,笑了笑,放慢了脚步等后面的两人。

    磨蹭许久,终于到了白初贺那一层,白皎听见白初贺转动钥匙的声音,才稍微松开一直紧抓着白初贺的手。

    白初贺按下灯光,足够明亮的光线漫出。

    “终于到了。”白皎松了一口气。

    大庆住了一晚,对白初贺这套房子相当熟悉了,一进门就大大咧咧地开暖气脱外套,脱到一边,扭头一看白皎还拘谨地站在门口。

    “皎儿,咋不进来。”

    白皎咬了咬嘴唇,再次来到这套房子,何复曾经说过的话不可避免地回响在耳边。

    身前传来细微的动静,白皎低头,看见白初贺将那双他穿过的柠檬黄的拖鞋拎到他面前,伸手越过他身后,关上了门。

    “我的东西你都可以用,不用顾忌别人。”

    白皎这才放下心防,换好鞋进了房。

    大庆正在弯腰在电视机底下的柜子里翻洗漱用具,拿了一套给白皎,“皎儿先去洗漱,热水器开好了。”

    白皎点点头,迫不及待地钻进卫生间,想洗把热水脸,白初贺在身后嘱咐他,“别洗澡洗头,擦擦就行,免得着凉。”

    白皎苦巴巴地答应了一声。

    大庆想把外套放好,一转身又卡壳了。

    他昨晚睡的是白初贺的卧室,这会儿习惯性地想进,又想起今天多出个人。

    大庆瞄了一眼白初贺卧室对门的那间房间,“要不我睡客厅沙发吧,挺大的,够睡了。”

    卫生间传来潺潺水声,白初贺垂眼道:“没事,你就住我的卧室。”

    大庆见他这么说,也不再说什么,“行。话说狗儿你觉不觉得皎儿下车的时候好像想说什么,我看他当时有点犹犹豫豫的,是不是认床啊?”

    “嗯。”白初贺回答道,“想小狗了吧。”

    大庆一开始没反应过来,随后才明白白初贺说的应该是白家养的那条杜宾。

    白初贺望了一眼外面的天,阴沉沉的,很像白皎因为杜宾不在而跑出去的那晚的天气。

    “我出去一趟。”他忽然说。

    大庆回神,“这么晚了,都快下雨,你出去干啥啊,万一淋雨了咋整。”

    白初贺低着头,已经开始换鞋了。

    “他淋的雨更多。”

    卫生间内,白皎把外套脱了下来,手机从口袋里滑到了地上。

    他一下子想起来什么,心里的焦虑感慢慢升起。

    白皎点开微信,手机左上角的时间显示已经是零点过了。

    这个时间,宋姨一定休息了,不能再发消息打扰她。

    白皎努力压制着心里的焦虑感,但那些令人慌乱的感觉不减反增,他很想给宋姨发消息,问问小狗晚饭吃了多少,现在休息没有。

    他克制住了这种冲动,心不在焉地快速洗漱完,抱着外套出来,却没看见白初贺。

    “大庆哥,初贺哥呢?”

    大庆正在望着窗外,“噢,你哥说出去一趟,马上就回来。”

    白初贺打车到了岭北水苑,凌晨的网约车服务费倍增,手机上的订单跳出来一个略微有些夸张的数字。

    白家的那一栋静悄悄的,还亮着一些灯,但里面的人大概已经休息了。

    不知道留在阴家巷的白皎有没有睡下。

    他一边想着,一边用最轻的声音打开门,慢慢地进去。

    今天的一切在脑海中复苏。

    临走时,大庆欲言又止的表情他看在眼里,他明白大庆想对他说却又迟迟不知道该如何说的东西是什么。

    大庆想说,即便是现在,他们也还不能百分之百地确定白皎就是小月亮。

    他都明白。

    白初贺在客厅里望了一眼后院,没看见杜宾的身影。

    杜宾晚上有时候会呆在白皎的房间,白初贺轻手轻脚地上楼,发现白皎换给自己的那间卧室果然微掩着门。

    他打开门,点亮灯,趴在书桌下的杜宾一下子醒了过来,伸着舌头,黑豆眼转了转,仿佛在寻找白皎的身影。

    没关系,白初贺想。

    就算最终白皎不是小月亮,那也没关系,这些不会影响到他的感情。

    哪怕他仍然会继续这场漫无止境的寻找,继续只属于他一个人的苦行。

    白初贺走过去,刚想摸摸杜宾的头,眼睛却被桌面上亮晶晶的反光晃到了眼。

    他下意识地看过去。

    一条无比眼熟,却又有些陌生的项链,正静悄悄地躺在桌面上。

    第 78 章

    这间卧室里的灯光已经足够明亮, 明亮到白初贺站在门口时就能看清杜宾项圈上的花纹。

    闪闪发光,但不如此刻面前书桌上的这条项链明亮,甚至刺眼。

    啪嗒一声,白初贺手里握着的钥匙掉在了地上, 在柔软的地毯中发出一丁点不易察觉的声音。

    顶灯真的已经足够清晰。

    白初贺的手指慢慢动弹了一下, 项链那根白金的链子因为他的动作而时明时暗。

    他终于伸出了手, 悬在那根项链上, 指尖在他没发觉到的地方轻微颤抖着。

    那条白金的链子比稍显朴素的吊坠要精致得多,但两者一样闪闪发光, 不相上下。

    书桌下的杜宾翻身起来,或许是不明白另一位主人为什么长久地站在桌前, 它双爪扒着书桌边缘站了起来,和白初贺一起安安静静地看着那条项链。

    杜宾的眼中映出白初贺的身影,那只悬而未决的手最终没有落下去, 而是盲人摸象般摸索到书桌上的台灯, 吧嗒一下按下开关。

    又一道明亮的灯光迸射出来,让那根项链显得更加华光夺目,闪亮到让双眼刺痛不已的程度, 让人无法忽视一分一毫。

    白初贺终于收回手, 指尖试探着,轻轻碰了一下那根项链。

    他太过胆怯, 没有去碰那颗眼熟无比的吊坠,而是碰了一下白金的细链。

    冰凉但不锋利的触感传来,灯光下折出浮光片影,宛如梦境。

    他的手像被火燎到一般, 猛地缩了回来,因为动作幅度太大, 手肘猛地撞在了实木的靠背椅上,关节处传来钻心的痛意。

    白初贺没有躲开,反而继续用手肘抵着椅子,继续摧残被重击过的关节。

    无数感官向他传递着疼痛的信号,提醒他,这绝对不是梦境。

    那颗小小的、孱弱的、漂亮的月牙吊坠在光下,熠熠生光。

    这是小月亮的项链,是他亲手替小月亮戴上,小月亮视若珍宝,甚至都不肯给他人多看一眼的项链。

    白初贺终于鼓起勇气,将那颗吊坠握在手中,白金细链冰凉又缱绻地贴着他的手臂垂落。

    他试着捏紧,钛钢的月牙挤压的掌心,再一次传来疼痛。

    但他觉得这种疼痛感不够强烈,无法让他摆脱那种如坠梦境的感觉。

    白初贺的脊背像是被施加了无形的重荷,压得他不断地沉下身去,最后只剩双膝点地,额头抵着桌角,跪坐在书桌前。

    “是初贺?怎么回来了?”

    卧室门口传来声音,但无法传到白初贺的耳中。

    他像是失去了一切感官上的能力,能感受到的只有那颗吊坠紧握在手心中的感觉。

    “初贺?”门口的宋姨又叫了一声,伸手将门推开,望向屋内。

    杜宾蹲坐在书桌前,一声不吭。

    宋姨有些困惑地拉了拉肩上的外套。

    静悄悄的房子内虽然看起来没有什么光线,但如果上了三楼的话,就能发现宋琉和白远的卧室门缝下亮着微弱的光。

    这个家,今晚彻夜难眠的不止是白皎与白初贺。

    宋琉白远与宋姨也迟迟没有入睡。

    宋姨得知白皎发烧的事情后,心立刻提了起来,听见白初贺说在车上马上到诊所后,才安心了一些,但并不能完全放下心。

    接到电话的时候,她正在三楼的起居室里,陪宋琉整理着杂物,白远也陪在一旁。

    宋琉和白远在三楼的卧房是一个大的套房,几乎占了三楼一大半的面积。套房里除了卧室和卫浴外,还联通着一间起居室,和几间放置衣物杂物的隔间。

    那些隔间中,有一间上了锁,就连在白家呆了十几年的白皎也没有进入过,宋姨猜测白皎可能甚至不知道父母的起居室里有这么一间小小房间。

    今天是白皎第一次出远门,而且是去南市,连白初贺恰好也在今天外出,这套岭北的房子第一次在节假日没有任何孩子的声音。

    宋琉虽然在白皎和白初贺面前维持着还算寻常的模样,实际上,在白皎和白初贺都离开后,她就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比白皎还严重的焦虑状态中。

    白远推掉了今天的应酬,一整天都陪着宋琉呆在家中。

    在两个孩子都离开后,宋琉先是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但看不进电视上的节目,又转去厨房料理了一遍已经处理了好几遍的备菜,最后上了楼,打开了这件上了锁的杂物间,坐在里面一遍又一遍地整理其中的物件。

    白远什么都没说,和宋姨一起陪着她整理。

    杂物间里有一整排的大衣橱,里面从左至右,挂满了一看就不属于成年人的衣物,其中幼童的衣服最多。

    从婴儿装,到周岁孩子能穿的衣服,再到小孩子的套装,一直到高中生的尺码,将宽敞的衣橱摆的满满当当。

    所有的衣服几乎都是簇新的,有些甚至吊牌都没有拆过。

    宋琉就呆在这间杂物间里,将这些衣服拿出来捏捏袖子,拉拉裤脚,最后再摆回去。

    这些衣服都是她亲手挑的,外出工作或是出差,又或者是简单地路过某一家店,只要看到某一瞬间合了眼缘的衣物,她就会买回来,好好收在这个衣橱里。

    这个习惯,她维持了将近十八年。

    宋姨也陪着她一起整理了一天。

    第一次将白皎接回家的那天,宋琉甚至不需要拜托家里阿姨外出购买,上楼就能在满满当当的衣服里挑出和白皎尺寸一模一样的新衣服来给他换上。

    宋姨那时候还不知道宋琉有这个秘密的习惯,看见宋琉拿了一套陌生崭新的小孩衣服出来时,困惑了很久。

    而后面那些逐年尺寸增大的衣物,她就相当熟悉了,因为宋琉总会买两套,另一套挂在白皎的衣橱里,一件不落。

    接到白初贺的电话后,宋姨一开始没有离开这间杂物室。听到白初贺说白皎受伤了,她才匆匆离开。

    听见白初贺提议说让白皎在阴家巷住一晚时,宋姨心里咯噔了一下,虽然嘴上答应了,但其实不知道该怎么和宋琉说。

    她挂断电话回来后,宋琉已经正拎着一件上衣,似乎在想要和那条裤子搭配着挂在一起。

    宋姨想了很久,发烧的事情好瞒,但在外留宿这件事情是糊弄不过去的,她还是和宋琉实话实说,但隐去了白皎发烧的部分。

    她只说火车误点了,到海市时已经太晚,阴家巷离火车站近,白皎和白初贺决定在那边住一晚,早上回来。

    意外的是,宋琉虽然沉默了一下,却没有说什么,只是点头说了声好。

    那套上衣最终被宋琉放了回去,宋姨听见白远问她不继续搭了吗,宋琉说,孩子大了,这种小事留给他们自己决定吧。

    说出这句话时,宋姨看见宋琉一直微俯着的身体站直起来,仿佛终于卸掉了一直以来积压在心里挥之不去的沉重之物,重新变得轻松又愉快。

    而后宋琉又拉出了一个干净的箱子,把里面的东西也挨个清了清并不存在的灰,整理了一遍。

    箱子里面的东西比起衣橱里崭新精致的衣服,则要显得破落得多。

    有一个小小的书包,已经褪色开线,但能看出原本的颜色很明亮。

    所有东西都装在书包里,宋琉有时会像现在这样拿出来清理一番,但清理完之后,仍然会仔细地按照最初的模样放进书包里。

    有一束干枯的狗尾巴草,几截边缘毛剌剌不知道什么用处的缎带,一串穿的扭扭歪歪的贝壳,一支已经折了角的风车。

    还有一张认认真真折成豆腐块的旅游宣传袋,巴掌大小的折面上,刚好露出了“南市”二字。

    宋琉看了很久,转头和白远宋姨笑道:“这么小个书包,没想到能装下那么些东西。”

    说完,她转身摸了摸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上来的杜宾的脑袋。

    两个人一起陪着她整理,整理好后,又和宋琉一起把堆了一整箱的录像带和光碟取了出来,仔细检查有没有消磁或者损坏。

    等白远劝宋琉早些休息的时候,杜宾仿佛通人性似地离开了。只是离开不久后,宋姨隐约听见楼下有动静,她担心是杜宾在调皮,和宋琉白远打了声招呼后就下楼去看。

    没想到二楼亮起了灯,更没想到走到打开的卧室门前,是白初贺在里面。

    “不是说来回太折腾吗,怎么回来了,小宝也回来了吗?”

    宋姨一边说,一边伸手招呼杜宾,刚弯下腰想摸摸杜宾时发觉了不对。

    白初贺一直蹲在书桌前,夜里这么安静,宋姨觉得自己说话的声音应该不会很小,但白初贺却仿佛一直没听见。

    宋姨眉头皱了起来,慢慢走到白初贺身后,“初贺?”

    借着书桌上台灯的灯光,她看清了白初贺的模样。

    白初贺额头抵着桌角,一下又一下地慢慢撞着。

    “初贺!你干什么呢?!”

    宋姨吃了一惊,连忙去抓白初贺的肩膀,抓住时感觉到白初贺整个身体似乎都在微微颤抖。

    她不知道白初贺这是怎么了,她借着灯光晃了一眼,白初贺整个人像脱了力一般,仿佛只能靠倚着书桌才能稳住身形。

    他的脸刚好在阴影里,宋姨看不见,也分不出时间去问发生了什么事,赶紧拉白初贺起来。

    但白初贺似乎没办法使力气,宋姨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一个即将成年的男生的重量,她根本就拉不动。

    “初贺,你先起来,出什么事了,你别急,好好跟我说。”

    宋姨伸手挡住桌角,白初贺碰到她温和的手心,才稍微有了点反应。

    宋姨见他撑着桌子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心里总算松了口气。

    但当看见白初贺脸上的表情时,宋姨又吓了一跳。

    她从没见过哪个十几岁的孩子脸上露出过这样的表情,失魂落魄到了极点,似乎又极度痛苦,两种情绪交织着,让宋姨觉得光是看上一眼就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愣住了,“到底”

    宋姨的声音模模糊糊,仿佛在虚空中传来,挤进白初贺的脑袋里。

    他的大脑里,无数白皎曾经说过的话响起,天真甚至有些幼稚,但清晰无比。

    [所以树不管怎么变,它还是同一棵树。]

    [就算所有东西都变了,月亮还是那轮月亮,一直挂在那里,始终如一。]

    [对哦,月亮始终都是同一个月亮。]

    [小月亮对你很重要,你不要害怕,你要经常来,不要忘了他。]

    意识混乱至极的时候,白初贺朦胧间听见自己强撑着精神,试图用冷静的声音开口,向宋姨问了一个再明显不过的问题。

    “这根项链,是白皎的吗?”

    宋姨听见白初贺总算肯开口说话,稍微松了口气,顺着白初贺的话看见白初贺紧握的手心。

    白初贺虽然这么问着她,可那只紧握的手却没有松开,只露出一截垂落下来的闪闪发光的细链。

    但也足够宋姨认出那是什么东西。

    “对,是小宝的项链。他从小戴到大的,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没怎么带,好像偷偷藏起来了,我给他放在这儿的。”

    白初贺觉得自己的喉咙中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说出话来。

    “这条项链一直都在这儿吗?”

    宋姨的声音像一把尖刀,理所当然地捅进他的大脑,惩罚着他。

    “对呀,一直都在这儿呢,你现在才发现吗?”

    白初贺闭了闭眼,头疼欲裂。

    “初贺,这条项链怎么了吗?还是你和小宝吵架了?”宋姨觉得有点不对,“他很喜欢这条项链,特别珍惜,平常连我都不怎么给看呢,以前我经常瞧到他在自己偷偷保养。”

    难怪这颗月牙形的吊坠虽然闪闪发光,但却有不少擦痕。

    是白皎在这么多年里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直到能擦出它的内心。

    白初贺几乎能在宋姨的话里想象出白皎笨拙地坐在书桌前,宝贝似地摘下项链,抿着嘴唇,用不甚高明的办法,一次次擦掉吊坠上的随着年月攀爬上来的锈痕。

    白皎的性格,他应该并不擅长这种精细的操作,但却坚持着这项需要十足的耐心和精巧的活计,一直到现在。

    “他为什么不戴了?”

    宋姨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她想了想,白皎似乎是在白初贺到白家后开始把项链藏起来的。

    她猜测出一个她觉得不太靠谱的回答,“可能是怕你不喜欢?”

    白初贺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更加难受。

    曾经许多细小的疑问,微末之处的不协调感,似乎都在这根项链的光芒下逐渐得出了解答。

    “宋姨。”

    白初贺终于直起身来,他咬了下自己的舌尖,强迫自己集中起注意力。

    铁锈味漫开,是他没控制好自己,咬得太狠,刺痛一片。

    “白皎到底是什么时候被接到白家的?”

    宋姨被白初贺陡然专注起来的目光吓了一跳,“我不太清楚小宝具体的出生日期,不过看年龄的话,被你妈妈捡到的时候大概是五岁多六岁左右,不会超出六岁。”

    她见白初贺的眼神沉得像海,不知道为什么,宋姨觉得自己得跟白初贺仔细说清楚。

    “这个年龄也是体检后估算的,你也知道小皎的个子不算高,现在已经算是好很多了,他小的时候个头更小,光看体型的话我甚至会觉得他可能才四五岁。”

    白初贺用力地调动自己的思绪,让自己的大脑变得灵活起来。

    回白家后,在他听过的所有曾经让他疑问过的无数话语里,他终于抓住了一句。

    “宋姨,您跟我说过,你说我妈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我。”

    宋姨微愣片刻,不知道白初贺为什么会提到这个,但她点了点头。

    她说这话的时候,其实是想委婉地提醒白初贺什么。但她也知道她自己说得太过没头没尾,谜语一样,指望白初贺一下子就想清,太为难这个孩子。

    “然后您说,即便是找到白皎之后。”

    但看样子,白初贺在这个夜晚,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

    宋姨点头,“对。”

    “所以”白初贺一字一句道,“您的意思是,妈她一开始就知道白皎不是她亲生的,对吗?”

    宋姨又点点头,心里冒出一点不可遏制的担忧。

    她不知道白初贺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她当时没有选择和白初贺说清楚,有很大的一个原因是她担心白初贺为此怨恨宋琉。

    扪心自问,宋姨觉得如果是自己,自己的父母明知家里的孩子并不是亲生骨肉,却还是把本应该属于自己的情感与物质都给予对方。

    得知这种事后,她恐怕做不到大大方方释怀,一点埋怨都没有。

    一直以来令人捉摸不透的白初贺就更说不准了,白初贺以前过的日子实在太令人揪心,即便寻找不到他并不是因为宋琉白远不够尽心,但也改变不了白初贺吃过苦的事实。

    宋姨的呼吸都忍不住放轻,等待着白初贺或是漠然或是怨愤的情绪。

    果然,听见她的话后,她感觉到白初贺被她扶着的肩膀猛地颤了一下,最后逐渐平静了下来。

    宋姨迟迟没有抬头,她不知道白初贺即将而来的情绪,对白初贺,她觉得他们始终是亏欠的。

    “是吗。”

    白初贺的声音响起。

    宋姨听着,还算平静,她总算微微抬眼,无声地观察着白初贺的表情。

    但刚一抬眼,宋姨就愣住了。

    短短一瞬间,她设想过那么多白初贺可能会有的反应,冷漠,怨恨,愤怒,不解。

    可没有一种能和现在的白初贺的脸对应上。

    白初贺的脸庞映入她的眼帘。

    那是一种极度庆幸,松了口气,甚至到了侥幸不已的神情。

    因为她的话,白初贺的状态似乎好了不少,虽然离平常的样子还差距的很远,但至少没有像之前那样挣扎又痛苦。

    白初贺喃喃自语的声音传进宋姨的耳朵里,让她困惑不已。

    “那就好那就好幸好”

    幸好白皎能够阴差阳错地遇见他的父母。

    幸好他的父母足够善良,将白皎视若己出。

    幸好白皎在之后的几年不用像他一样颠沛流离,能有庇佑着自己遮风挡雨的地方

    幸好白皎不用再经历令人难受的一切。

    无数情绪交织在一起,融汇出夸张得像死里逃生一般的巨大的幸运感。

    “太好了谢谢谢谢你们”

    宋姨觉得自己简直疑惑到了极点,但白初贺的情绪尚不稳定,她只能由着白初贺抓着自己的头,听他低着头不断地莫名其妙地向她道谢。

    “什——好,没事,都是应该的。”宋姨磕绊道。

    “我想去见见她,我还有事想问问她。”

    宋姨看见白初贺奇怪地说了一堆道谢的话后放开了她的手,向门外走去。

    她先原地愣了一会儿,然后看见杜宾也跟了出去,才反应过来白初贺应该是要去找宋琉。

    “初贺,你妈妈——”你妈妈可能已经要休息了。

    宋姨话说了一半,咽了下去,她虽然不明白白初贺这是个什么状态,但总觉得不应该这样的时刻打断他。

    她跟着白初贺一起上了三楼。

    白初贺的脚步仍然有些踉跄,但比之前好了很多,现在只是走路的步伐有些不稳,一会儿缓慢,一会儿急促。

    宋姨跟在后面看了半天,觉得白初贺现在的步伐不像平常的白初贺了,反而特别像高高兴兴和白初贺聊天的白皎。

    那根项链一直被白初贺捏在手里。

    三楼,宋琉和白远那套卧室的主门掩着,但似乎还没熄灯,门缝下依然溢出淡淡的光。

    白初贺走上三楼后,才想起宋琉也许已经休息了。

    他曾经那么多次将浮上心底的怀疑强硬地按下去,用各种各样有道理没道理的理由来说服自己,来拖住自己求证的脚步,以防再一次面对失望的心。

    但这一次,终于不用再遏制自己。

    他停在门前,总算是没有直接推门而入,而是先敲了敲门。

    房内很快传来声音,先开门的是白远,他似乎以为上来的是宋姨,没想到出现的是白初贺,斯文俊秀的脸庞上划过惊讶之色。

    “初贺?你不是今晚和小皎在外面住吗?”

    “爸。”白初贺低声喊了一声,“妈休息了吗?”

    白远又愣了一下,随后脸上慢慢露出笑容,“没呢,你要看看她吗?”

    白初贺和宋姨一起进去,主门内是起居室,白初贺看见宋琉带着副眼镜,弯着腰在起居室的电视旁边,似乎在研究电视上的CD机。

    电视上闪着雪花屏,宋琉按了好几下CD机都没有反应。

    “老白,这个CD是不是坏了,你快看看,这张碟放不出来了,我——初贺?”

    她把手边一堆用马克笔写着“小皎”的CD盒放下,抬头,看见了站在门口的白初贺,短暂地怔忡了一下后,眼底浮起近似于受宠若惊一样的光芒。

    “初贺,你你回来了?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

    白初贺走进父母的起居室,轻轻叫了一声,“我想问您点事。”

    那声称呼清清楚楚地传进宋琉的耳朵里。

    白初贺叫了她一声“妈妈”。

    第 79 章

    宋琉站起来, 溢出的情绪几乎要兜不住。她看了看白初贺身边,颇有些顾左右而言他地问了一句,“小皎也回来了吗?”

    “没有,我一个人回来的, 给他拿点东西。”白初贺说。

    阴家巷的那套房子虽然周边设施可能简陋了一些, 但里面该有的一应俱全, 只住一晚的话也不至于就缺东少西, 更不至于要到深夜奔波回来的地步。

    可奇怪的是,在场的人当中, 几乎没有人对白初贺这种在旁人看来多少有些“大惊小怪”的举动说什么。

    白初贺发现自己的注意力又回来了,能够精准察觉到这样令人困惑的细节, 但也许也是因为这个细节和白皎有关。

    宋琉和白远关心了几句,怕白初贺受凉。

    “缺什么东西,我给你去拿。”宋琉低头时抹了把脸, 随后立刻热络地起身。

    “没关系。”白初贺叫住她, “我自己去拿就好。妈,我上来是想问你点事,可以吗?”

    “当然当然。”宋琉脸上又冒出一层惊讶。

    白初贺此前可从来没对家里的事情有过任何好奇之心, 更不要说主动询问。许多事都是宋琉白远和宋姨主动找机会和白初贺说的, 而白初贺看起来耐心,但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

    “先进来, 屋里开了暖风,慢慢坐着说。”她放下手中的CD,立刻张罗了起来。

    白初贺路过时,看见那些保养良好的CD上写着“小皎”二字, 他凝视了很久,才在沙发上坐下。

    宋琉已经摆好聆听的姿态, 她不知道是什么问题能够让一向冷淡的白初贺大半夜来找他们,但白初贺愿意对这个家有更多了解,她就已经足够开心。

    白初贺沉默了片刻,将心中种种情绪以最快的速度整理了一遍,才开口。

    “我想问问您关于白皎的问题。”

    宋琉察觉到了什么,面色严肃了一些,隐下眼中的紧张,无声地瞥了宋姨一眼。

    宋姨明白她的意思,轻轻摇了摇头。

    她一开始也以为是白初贺心里产生了埋怨的情绪,但白初贺刚才的反应绝对不是这个原因。

    “好,你问。”

    “您是在哪里捡到白皎的?”

    宋琉心里有些疑惑,这个问题她在白初贺没回白家前就和白初贺说过,虽然只说了个大概,但也算是让白初贺心里有了个底。

    “就跟妈妈之前跟你说的一样,在新区高架桥下那一片的十字路口遇见他的。”

    白初贺终于松开一直紧握着的手心,那根项链倏地一下滑出,挂在他的食指上,在灯下被其他人看得清清楚楚。

    “这根项链不是小皎的吗?”宋琉先开口,有点茫然,“他一直很喜欢,初贺,你是专门回来帮他拿项链的?”

    “不是。”白初贺没有过多解释,“妈,你一开始遇到白皎的时候,他就带着这条项链吗?”

    宋琉点点头。

    “对,应该是的,一开始我和你爸跟宋姨都没发现,是给他洗澡的时候看到的,他有点不愿意给别人看,大概是真的相当重视这条项链。”

    白初贺无声地深呼吸了一下,抑制住自己狂跳的内心。

    “这条项链是白皎的。”

    宋琉点头,不是很明白为什么白初贺重复了一遍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白初贺悬着自己的心,脑海里满是季茹在休息室内给他的那张他以前从未看到过的照片,那张照片上神情涣散的小孩。

    “您遇到他的时候,他他没说过什么吗?没有提过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吗?”

    宋琉叹了口气,上半身微倾,叫交握的双手搁在自己的膝头。

    “没说,他那时候一个字都没说,我问他什么他也只是用动作来回答。这个宋姨之前应该跟你说过,我一开始以为他有语言障碍。”

    她把自己上午焦虑不安时和宋姨聊过的事情又给白初贺说了一遍,说到中途,她发现白初贺在听见那张南市的旅游宣传单时,提着项链的手在微微发颤。

    “那他——他没有表示过其他什么事吗?”白初贺说这句话时,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宋琉有些疑惑,“其它的事?比如什么?”

    “比如,他有没有其他的同伴,之类的。”

    “啊”宋琉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但随即又变成了难过心疼的神色。“对,有的。”

    白初贺的呼吸立刻不由自主屏紧,等待着宋琉接下来的话。

    “他当时比划着什么东西。”宋琉慢慢道,“我看了半天,才看懂应该是小狗什么的。”

    白初贺的手陡然收紧。

    那时的白皎还记得他?现在忘记了这些,难道真的是因为成长过程中冲淡了童年的记忆,不是因为其它令人揪心的原因?

    但现在的白皎看起来并不像是淡化了那时的记忆,他更像是一丝一毫都记不起来,甚至听见“小月亮”这个名字时也没有任何该有的反应,反而自告奋勇地说要帮他一起找。

    可从宋琉的话来看,当时的白皎似乎还记得身边有个“小狗”,这个小狗是他想的那样吗?

    “不过我当时很急,没有多问太多。”

    “很急?”

    “嗯。”宋琉眉头也不是滋味地蹙了起来,“当时在下大雨,他虽然穿得厚,帽子带了两层,但也架不住一直淋着雨。我把他领到马路对面,跟他说了几句话后想拿纸帮他擦擦脸上的雨水。”

    瘦弱的白皎手里还捏着那张给宋琉看过的传单,看见宋琉打开包要掏什么东西的时候一下子胆怯了起来,转身就要走。

    好在宋琉担心这个孩子,强势但温柔地把小孩又拉了回来,拿出干干净净的面巾纸,替他擦掉脸上的雨水。

    然后她碰到了白皎的脸,滚烫不已。

    “我才发现他发烧了,因为他之前脸上都是灰和水,面色也很白,而且一直带着帽子,不凑近看的话根本发现不了有什么不对。”

    发烧。

    听到这里,白初贺的嗓子仿佛又被什么堵住。

    白皎额头的滚烫温度似乎还在指尖停留着,和宋琉的话那么恰到好处地重叠在一起,就像上天对他开了一个恶劣至极的玩笑。

    “而且我当时确实有点不明白他具体想表达什么,车就在旁边停着,我就带他去了我认识的医生那里。”

    其实高架旁有一家当时刚修建不久的综合医院,距离他们的路程并不远。但宋琉早年间对不熟悉的医院有强烈的不信任感,所以带着白皎去了另一家医院。

    “我感觉他当时已经烧得有点糊涂了,不然也不会那样跑到马路上。”

    “之后呢?”白初贺问,“退了烧之后就带回家了吗?”

    宋琉交握的手指摩挲了一下。

    “倒也没有。我那时候有点我不太确定自己有能够养育孩子的能力,我总觉得小孩呆在我身边很不安全,会走丢。”

    说到这里时,一旁的白远默默地握住宋琉不安的手,轻轻揉了揉。

    宋琉的声音一下子稳定了许多。

    “当时我在医院看他差不多退烧了,就联系了警察和福利机构的人,想等到他们过来安顿好他后就离开,没想到小皎听见了我打电话,在我出去停车的时候追了出来。”

    宋琉带白皎来医院来得急,车直接停在了路边,处理好医院的手续后她立刻出去准备把车停好。

    医院到处都是医生护士,宋琉以为自己就离开一小会儿,有护士站在那边看着,白皎不会有什么问题。

    她到现在也不知道白皎是怎么偷偷溜出来的。

    那时候雨还没停,而且有愈下愈大的趋势。宋琉还没走到车旁,听见后面有跌跌撞撞地踩进水洼的脚步声。

    她回头一看,发现那个本应该在病房里休息的小孩竟然跑了出来,而且自发地穿好了衣服,背着他那个小书包,小步小步地跟在她身后。

    宋琉吓了一跳,立刻转身蹲下来,问他怎么出来了。一边问,一边要带他回去。

    但小孩似乎不愿意回去,宋琉第一次在这个小孩子脸上看出了“执拗”的表情。

    小孩似乎是听见了宋琉打的那几通电话,虽然他年纪尚小,听不懂“福利院”“社工”这样的字眼,但他听懂了一些他经常会听见的词,明白了一些大概的意思。

    会有人来找他,然后再一次带走他。

    只是那时的宋琉不知道小孩内心的想法,她只发现小孩发着抖,沉默得惊人。

    宋琉一开始以为是他太冷了,脱下外套给他披着,才发现他的颤抖并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恐惧。

    然后,她终于明白了之前小孩比划的“小狗”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看他一直没动静,拉也拉不走,正着急呢,忽然就看他把背着的书包脱了下来,拉开了拉链。”

    噗呼一下,书包里冒出一颗毛绒绒的小脑袋,湿润的黑豆眼和小孩一样惹人怜爱地望着她。

    宋琉如今提到这里,语气里仍然充满讶异。

    “我都没想到他书包里竟然装了一条小狗崽,一路上从来没听见他书包里有什么动静,那小狗一声都没叫过,跟他一样乖。”

    宋琉看到小孩的书包里居然冒出一个小动物,一下子就蒙住了。

    小孩在她没缓过神的时候,伸手进书包里,在小狗旁边摸了摸,翻找了很久,随后掏出一把毛毛角角混着钢镚的钱出来。

    掏出来之后,他的小手抓着那一把零散的钱,递给宋琉。

    宋琉当时还没缓过神,愣愣地接了下来。

    随后,小孩又摸了摸书包底,摸出几个花纹很好看的贝壳,捏在手上看了很久,也一起轻轻放在宋琉手上,带着一种祈求的表情。

    做完这些之后,他抱着自己的小书包,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的小狗,小狗也抬头看着他。

    小孩用脸颊蹭了蹭小狗,又摸了摸小狗的头,然后将小狗连着自己的小书包一起,放在蹲下来的宋琉双膝上。

    放好后,小孩就转身,一改之前宋琉拉都拉不动的架势,沉默又坚决地往回走,走向医院。

    他走两步就回头望一眼宋琉怀里的小狗,直到小狗和宋琉的身影越来越小后,他再也没回头,几乎跑了起来,快速地离小狗而去。

    宋琉看见他不停地抬手,似乎是在擦眼泪。

    怀里的小狗似乎也察觉出了不对,从宋琉怀里挣扎着要跳出来,终于发出了响亮的犬吠声。

    小孩应该是听见了,宋琉看见他的脚步慢了一步,但他直到最后钻进医院的大门,都没有再回头看过一次小狗。

    “其实我一开始真的没有考虑过要收养他,我想都没想过。但是看见他抓那些钢镚给我的表情,还有他跑远时的模样,我忽然就特别特别想把这个孩子和小狗一起带回家,不想让他们再分开。”

    宋琉红了眼眶。

    她那时的心理阴影实在太重,失去孩子的重压多年来如影随形,一直沉甸甸压着。渴望找回自己亲生骨肉,但又本能地觉得自己没有能力保护好孩子,这两种情绪一直撕扯着她。

    直到遇见了白皎,那一瞬间,心里打不开的死结忽然渐渐松动。

    白初贺安静无比地听着,视线落到趴在宋琉腿边的杜宾身上。

    杜宾在他和宋姨上楼的时候再一次跟了上来,和往常一样,敏捷又安静,皮毛干净油亮,沉稳地趴在起居室里,作为这个家的成员之一,一直默默地守在家里。

    白初贺忽然想起,那些静谧的夜晚,鸟叫声都能清晰传入耳中,但他们从来不会听见杜宾的叫声,睡得安稳舒适。

    宋姨曾经对他说过,这条小狗特别奇怪,从小就不爱叫,只会在找不到白皎的时候才叫两声。

    宋琉这时候恰好因为回忆起往事的缘故,低头摸了摸杜宾的脑袋,“今天吃饭的时候可把家里阿姨吵得够呛。”

    杜宾没出声,和白初贺一样沉默着,互相望着对方。

    身后的电视柜忽然传来咔哒一声,跳动的雪花屏消失,终于浮出像素尚不清晰但色彩鲜明的画面。

    宋琉“哎”了一声,拍了拍白远,“好了啊,我还以为坏了呢,刚才都忘了退碟。”

    白初贺转动了一下因为久坐而略微僵硬的脖颈,看向身侧不远处的电视。

    画面摇摇晃晃,白远的声音从画外传来,比现在年轻活力一些,似乎手持着DV,拍摄着面前的场景。

    是室内,装潢和岭北这套独栋不太一样,大概是白家曾经位于市中区的那套平层。

    年轻的宋琉似乎发现了忽然开始进房拍摄的白远,她笑了一下,随即让开。

    一轮小小的身影一寸一寸出现在画面中,映入白初贺的双眼。

    是一个很小的孩子,穿着干净漂亮的衣服,怀里抱着一只已经大了一圈的黑色小狗崽。

    这里似乎是这个孩子的卧房,一侧是明亮的落地窗。小孩子侧身坐在窗前,逆着光,凳子有些高,他双腿悬着,在热烈明朗的阳光中轻轻晃悠着。

    那时的拍摄设备不如现在的先进,画面因为过渡曝光而变成茫白一片,只能大概看到小孩的轮廓。

    “小皎,看爸爸这儿。”白远的声音在画外响起。

    纯洁明亮的光中,小孩的轮廓动了动,头转了过来。

    DV的白平衡也恰好在这一瞬间调整好了数值,曝光变成了正常的模样。

    白初贺的瞳孔随着画面变化而微微缩小。

    一张无比眼熟,白净可爱,双眼圆圆的脸转了过来,对着镜头露出一个笑容。

    和那张他翻来覆去看过无数次的老照片重叠在一起,分毫不差,一模一样。

    画面里,宋琉的声音再次响起,“快给爸爸秀一手,来,ABCD——”

    小孩张口。

    已经沉寂于久远的记忆中,靠着照片也无法重温的清澈纯粹的声音响起,流入白初贺的听觉。

    “——EFG,HIGKLL”

    小白皎的笑容变得纠结起来。

    宋琉温柔地替他接上,“LMN?”

    “LMN!”小白皎用力点了点头,“OPQ——”

    白初贺静静听着,直到听见小白皎磕磕绊绊但完整地背下了整套字母表。

    穿梭了悠远的年月与记忆,他在这张薄薄的碟片里,再一次听见了小月亮令人怀念的嗓音。

    宋琉的声音他身边传来,和电视里夸张着白皎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不过初贺,你为什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些呢?”

    白初贺没有转头,视线像被牢牢吸引住一般,一直盯着电视里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的白皎的脸。

    “妈,白皎的名字是你和爸给他取的吗?”

    宋琉点点头,“对呀,是不是还不错,我们都觉得很好听,朗朗上口。”

    十七岁的白皎的声音如幻听一般在白初贺脑海中响起,一会儿变成和碟片中同样稚气的嗓音,一会儿又变成白皎如今仍然干净温暖的声线。

    带着一点令人忍俊不禁的琢磨劲儿。

    [之后我要问问妈妈为什么给我取名叫白皎。]

    “为什么取这个名字?”

    宋琉和白远与宋姨互相对视一眼,三人脸上都不由自主地浮出一抹笑容。

    “这个啊。”宋琉笑而不语,白远代为开口,“后来办了领养手续,我们知道你弟弟是孤儿,以为他没有名字,就问他,给他取个名好不好。”

    结果小白皎摇了摇头,说自己有名字。但是他们问他叫什么,他却说不出来,努力想了很久,最后在涂鸦本上画了一个小小的月亮。

    “清月皎皎,我和你妈妈还考虑了很久是叫白清还是白皎。最后征求了一下你弟弟的意见,结果他好像以为是饺子的饺,是吃的,就选了白皎这个名字。”

    终于听到了时隔许久的回答,但白初贺并不意外,只是产生出一种碎片逐渐被拼凑起来的感觉。

    “初贺你呢,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

    宋琉终于把这个想问很久的问题说出口,借着这个破冰一样的深夜。

    她在怀着白初贺的时候并没有提前取名,而是和白远商量好,等白初贺生下来后挑几个备选,让白初贺自己抓阄。

    但后来出了意外,这件他们筹划了很久的小小仪式也就没了下文。

    “是福利院的院长取的。”白初贺回答他们,“因为我被带到福利院的时候刚好是春节,所以院长取了名字。”

    他记得院长想了一会儿,先选了“贺”这个饱含节日气氛的字。但白初贺那时候没有姓氏,只有一个字做名字的话很奇怪,院长又不想让他继续用“狗儿”这个奇奇怪怪的名字,沉吟很久后又挑了“初”这一字。

    他当时没问院长为什么,他的注意力全在怎么偷偷回海市这件事上,压根就不关心这些。

    还是院长主动说的,她说,希望你从今天开始脱胎换骨,以后能有全新的人生。

    “那为什么你小学和初中注册的学籍是白姓呢?”宋琉一直很不解,但怕触及白初贺的情绪,从来没问过。

    白初贺终于微微笑了一下。

    “因为院长婆婆刚好也姓白。”

    宋琉倒吸了一口气,抓紧了白远的手,似乎为这个令人感动的巧合而激动不已。

    白初贺望着她微红的眼眶,心里安静地想着,其实他的母亲还不知道,降临在他们身上的那些幸运,又让人感念无比的巧合远不止于此。

    人的善意就像无形的丝线,闪闪发光,以巧妙到令人惊叹的程度交织汇集在一起,最终在尚未察觉的角落结出珍贵的花,悄然生长,粲然绽放。

    善良的因,最终会得到温暖的果。

    他这位善良的母亲,正在凝视着他。

    “初贺,你会怪我吗?”

    哪怕她从未放弃过寻找白初贺,但她给予白皎的一切,确实本应该属于彼时不知道在哪里困顿生活的白初贺。

    白皎像是她灰暗人生中的一束阳光,挤进了她衰败的内心,重新慢慢地温暖了她。

    她不想厚此薄彼,在她心中,自己的亲生骨肉无可替代,但白皎同样弥足珍贵。

    “不会。”

    宋琉吊着气,听见了白初贺的回答。

    “我很感谢您。”

    宋琉松了口气,同时又觉得困惑,“感谢我为什么呢?”

    白初贺慢慢地深呼吸一口气,一直挤压积存在胸口十数年的难消之情似乎终于有所松动。

    “我在外面流浪的时候,虽然过的不是很好,但是一直有个小孩子陪着我。因为他,我才不至于生活得太过糟糕。”

    宋琉似乎感知到了什么预兆,双眼微微睁大,手指收紧。

    “他的身体很不好,所以个子很小,很孱弱。但他很爱笑,性格很好。后来我和他走散了,我找了他很久很久,一直找到现在,终于找到了他。”

    身侧的电视机还在播放着,宋琉和白远的鼓励声在起居室内回荡。

    “对,小皎全都背下来了,真棒。现在小皎会用拼音拼写自己的名字了吗?”

    白皎的声音响起,还不太熟练,但认真地拼着。

    “波——波艾白,几奥皎。”

    白初贺的声音跟在那道稚气无比的声音之后。

    “他现在叫白皎。”

    第 80 章

    整个起居室里陷入安静, 落针可闻,直到很长一段静默过去后,白初贺看见宋琉抬起手,捂住了嘴, 微微睁大的双眼比之前瞪得更圆了一些。

    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 彰示着某种足够让人回不过神的事情被揭晓。

    “你是说——”宋琉的声音都有些不稳定, 因为巨大的茫然和激动所致。

    白初贺说的话并不深奥, 但她仍然觉得自己要么是听错了,要么是在做梦, 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白初贺点点头。

    宋琉慢慢地吸了一口气,碰了一下同样回不过神的白远。

    白初贺发现, 虽然宋琉和白皎不是亲生母子,但也许是因为宋琉养育了白皎长大的原因,即便没有血缘, 这两个人的身上也有亲人之间才会出现的共同的小习惯。

    宋琉因为什么事而震惊时睁大双眼的模样, 和白皎简直如出一辙。

    “初贺。”白远比较务实,“你是说你以前有个在一起生活的小孩子,那个孩子是小皎, 对吗?”

    “对。”

    巨大的惊异过后, 宋琉慢慢开口,带着一点不敢相信的语气, “初贺,妈妈不是想扫兴,不过你怎么确定小皎就是跟你一起的那个小孩子呢?”

    白初贺沉默了一下,他不确定应不应该这样做, 也许会惹得宋琉难过。但还是拿出了他一直翻来覆去地看的那张旧照片,递给宋琉。

    宋琉接过来, 才看清手里的是张照片。

    电视屏幕的画面里,稚嫩的白皎成功拼出了自己的姓名,白远和宋琉在旁边鼓励着他,他再一次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宋琉轻轻碰了一下照片里那个可爱小男孩的脸,小男孩似乎因为从没面对过镜头,也害羞地笑着。

    一模一样的五官,甚至无比相似的表情,让这张照片上的小月亮和电视里的小白皎重叠在一起,分毫不差。

    “还真是老白,还真是,你、你看,这——”一向能言善辩的宋琉变得口不择词起来,声音磕磕绊绊,伸手直拽白远。

    终于回过神的宋姨也凑了过来,看着白远手里接过来的照片。

    宋琉一下子站了起来,似乎光是坐着没办法排解体内的情绪。她走了两步,拢了一下身上的披肩,随即反应到自己太失态一般坐下,但看着电视机里的小白皎和电视机外的白初贺,又忍不住站了起来。

    “怎么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真是,你们说,这”

    白初贺敏锐地看见宋琉偷偷揩了一下眼角。

    “跟电影似的。”宋姨也激动地找不着北,“我本来还在想初贺你是不是生气了,有点埋怨我们呢。”

    “我很少会想这些。”白初贺低声道,“硬要说的话,也不是一点埋怨都没有过。”

    三位长辈安静了下来,静静地听着白初贺的声音。

    宋琉凝视着自己这个算不上沉默寡言,但却从来不许他人窥探自己内心的儿子。

    “我以前总是想,要是我能早点回家的话,也许能早一点带小月亮一起离开。”

    白初贺终于说出了一直沉甸甸压在自己肩上的东西,他如释重负。

    但他顿了顿,没有立刻去看宋琉和白远的表情。

    哪怕自己的父母知道他这句话并没有真的埋怨的意思,但听到后,总归会忍不住在心里因愧疚而责怪自己。

    白初贺的肩膀忽然微微一沉。

    他抬起头来,白远站在他面前,轻轻搭着他的肩膀。

    “我儿子是个善良又优秀的人,和他的妈妈一样。”

    宋琉在后面听着,破涕为笑。

    白远将那张陈旧的老照片还给他,白初贺没有马上伸手去接,而是看向宋琉。

    他其实是想把这张照片送给宋琉,宋琉疼爱白皎,必然也会欣然收好这张白皎从前的照片。

    宋琉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轻轻摇了摇头。

    “这对你来说是很重要的东西。”

    白初贺安静片刻,没有否认,郑重接下。

    宋琉那种缓不过神的状态已经好了很多,现在满心都被欣喜和幸运包裹,焦虑了一天而显得有些疲惫的面色现在简直容光焕发。

    “小皎这孩子是不是老天派下来渡我们的?”她摇着头说了一句,宋姨在旁边忍俊不禁地笑了一下。

    白初贺听见她这句话,心里安静地想,是的,他也这么觉得。

    在他困顿混乱的童年,一直有小月亮陪伴着他。而在他母亲失意痛苦的年月里,小月亮又变成了白皎,代替他陪伴着他的父母,用自己暖融融的笑容去抚平周围人的伤。

    白皎仿佛真的就是天上的那轮月亮,阴晴圆缺,样子或许时时都有改变,却一直挂在天边,柔和却明亮地守护着他们。

    他或许有时被遮掩在云雾之下,不得踪迹,但始终停留在那里,从未离开。

    其实他们一家根本算不得幸运,宋琉和白远青年失子,骨肉分离;他幼年伶仃,颠沛流离。放在任何一个正常人的眼里,这都绝对不能称之为幸运。

    “我们也太走运了幸好有小皎。老白,你说我们改天全家去庙里还个愿吧?”

    宋琉的声音环绕在白初贺的耳边,孜孜不倦地为这个令人感念不已的巧合而感慨着。

    他能听出来,宋琉的声音里没有任何夸张作伪的情绪,她是真的觉得自己很走运,甚至运气好到不可思议,才能遇见白皎,并为此庆幸不已。

    她觉得这是天大的幸运。

    白初贺也这么想。

    他颠沛过一整个童年,见过无数人的不幸命运,他根本就不信因果报应,他觉得如果世界上真存在这种东西,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不幸。

    可现在,白初贺却忍不住想,他们一定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好事,所以才会遇见那个爱说爱笑的白皎。

    白皎像天使一样,救赎了他,又去温暖了他的父母。

    他的人生似乎就是为了挽救这个不幸的家庭而来。

    白皎天生就属于这个家,白初贺想。

    宋琉白远和宋姨三人正说着话,忽然看见白初贺起身,宋琉连忙叫住他,“初贺,怎么了?”

    白初贺将那根项链收好,“我得回阴家巷,白皎还在那边等着。”

    宋琉和白远对视了一眼,笑了笑。

    她刚想说好,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事,“等等,初贺,妈妈问你一句,你和小皎说过这些了吗?”

    白初贺将冲动压下来,重新坐下。

    “还没说过,我刚刚才完全确定他就是小月亮。”

    他不明白宋琉为什么会这么问,但他看见宋琉听到他的回答后,相当明显地松了口气,仿佛是制止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一般。

    白初贺不由得心里再一次漫上浓重的疑惑。

    即便是百分之百确定白皎就是小月亮,但之前这个家里的长辈们对待白皎时的一些奇怪细节也还没有得到完全解答。

    白初贺忽然想起,之前的那个晚上,他第一次问宋琉有关白皎的事情时,宋琉奇怪的模样和不着边际的回答。

    那天晚上的餐桌上,他发现这个家的所有人在得知白皎去了阴家巷时,都有过一瞬间的紧张。

    他们都在小心翼翼地掩饰着什么,甚至连对他都没有多说过一分。

    但如今看来,他的父母和宋姨是完全不知道白皎幼年就与白初贺相识,他们完全想不到、也没有想过这两个孩子会有这么巧合的关系存在,白初贺心想,至少他们隐瞒的事情与这些无关。

    应该是关系到白皎本人的事情,但他的父母和宋姨为什么都不愿意说呢?

    “妈。”白初贺选了一个合适的语气开口,“你们之前好像不太想让白皎去老城区。”

    “嗯?啊”宋琉脸上冒出点尴尬的神情。

    宋琉似乎在想事情,而让她在这样不同寻常的夜晚还能走神去想的事,一定非同小可。

    “这个啊。”宋琉也斟酌了一下措辞,“我们那个时候没有多说,是因为怕你误会我们嫌弃老城区太破,误会我们偏心不愿意委屈白皎,所以才没有多说什么。”

    “我知道你们没有这个意思。”白初贺说。

    “现在对你我是放心的。”宋琉笑了笑,但笑容没有维持很久,又变成了凝重的神情,“我们是担心担心小皎去了那边会想到小时候的事情。”

    这个理由能说明一些问题,但说明不了全部。

    诚然,宋琉和白远当然会因为怕白皎伤心难过而不愿意他接触过去,但如果是这个原因,似乎也不至于这么如临大敌,甚至到了那时对他也避而不谈的程度。

    面前的三位长辈对望了一眼。

    先开口的是白远。

    “初贺,我们从来没有和外人说过你弟弟的过去,你弟弟那时年纪还小,我们怕他在同龄小孩子里被排挤,所以闭口不提你弟弟过去是个流浪儿的事情。”

    “我明白。”

    “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的过去。”宋琉补充道,眉头因为难受而微蹙起来,“小孩子没什么秘密,我们之所以能瞒得这么好,连最亲近的亲戚们都不知道他的过去,主要是因为连小皎他自己都不记得了。”

    “所以。”白远开口,“小皎过去的经历从实际意义上来说,只有我和你妈妈,还有宋姨三个人知情。”

    宋姨叹了口气,轻轻点点头。

    白初贺喉咙滑动了一下,艰难出声。

    “你说白皎不记得了,是说他对小时候的事没什么印象了,还是——”

    他看见宋琉因难过而蹙起的眉头更紧了些,无形中已经给了他回答。

    正如宋琉所说,小孩子口无遮拦,是守不住秘密的。

    能守住秘密,除非这个小孩子本人已经完全不知情。

    “他全都不记得了,失忆的那种不记得。”

    宋姨看这对夫妇都有些难受,代为开口,也十分不好受。

    果然。

    白初贺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狠狠摔在最深处。

    他之前已经察觉出来了,白皎对小月亮的反应,还有白皎记忆模糊不清的童年。

    真正听见确切的回答后,还是如此令人难受。

    但难受中,他也感到一丝庆幸。

    难受的只是他,没关系,只要白皎好受就好,如果忘记过去对白皎来说是最优解,那么白皎就一直做那个在白家无忧无虑地生活着的小少爷就好。

    白初贺缓慢地、克制地用这个理由,不断地说服自己。

    “为什么他会失忆?”

    宋琉瞄了一眼电视里的小白皎,“还记得我说我遇到的那天他在发烧吗?”

    白初贺隐隐约约有了答案。

    “虽然我马上带他去了医院,但他好像在遇见我之前就已经断断续续地烧了很久,而且是高烧,到医院的时候已经耽搁了太久。虽然他退了烧醒了过来,但记忆相当紊乱。我带他回家之后还没好好休息几天,就又发了烧,只能带他又去了一次医院。”

    “所以你之前知道白皎下雨天出去玩的时候才这么紧张。”白初贺自言自语道。

    白远立刻十分紧张地看了他一眼。

    宋琉不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点点头,“对,我怕他烧起来又会复发。”

    她没有注意到白远和白初贺父子之间的眼神活动,慢慢地说着。

    “刚醒的时候,他还是有记得一点事的,但已经开始理不清是怎么回事了,而且会把眼前看到的事和记忆里的事弄混淆。”

    宋琉记得,小白皎退了点烧,醒来后先是叫她“老师”,然后看见护士和医生围过来会十分紧张地抱住自己的包,似乎以为还是刚遇见宋琉的那天,完全忘了自己已经在那天决绝地将身上最有价值的东西和小狗一起给了宋琉。

    “我给他解释了一下,但也不确定他当时那个状态能不能听懂,之前站在大马路上好像也是因为发烧烧糊涂了的原因。”

    “那他之前刚醒的时候,有说过其他什么话吗?”白初贺轻轻问。

    宋琉点了点头。

    “那时候啊。那时候我跟他解释了很多,他只听明白了小狗的事,然后一定要把小狗给我,看他意思是想让我领走小狗,把小狗带回去养,他一边擦眼泪,一边把小狗塞给我。”

    把小狗塞给她的时候,她看见白皎还忙不迭地给她看小狗的耳朵和爪子。

    她一开始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后来才想通,大概是想告诉她小狗很干净,很健康,没有问题。

    白初贺的情绪变得更低了一些。

    那时候的白皎对“小狗”似乎还有些印象和反应,但心里已经相当混淆。

    “后来调养了两天,他的情况好了一些,睡着了。我在医院里守着他。他中途又断断续续烧了起来,睡得很不安稳,一直在说胡话。”

    一旁守着的宋琉想安抚一下这个孩子,但手刚碰到白皎的后背,睡梦中的白皎就条件反射似地缩成小小一团,双臂紧紧抱着自己,肩膀瑟瑟发抖。

    “我听了一下,他应该是在喊痛,一会儿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一会儿又会说小狗走了。我听了半天,还听见他提到尾子洞,才猜到他之前一直生活在哪里。”

    尾子洞是老海市人都知道的地方,宋琉也不例外。

    一提到这个地点,给海市人的印象就只有黑暗、混乱、贫困。即便是尾子洞已经被彻底整改十几年后的今天,依然没有洗脱在老海市人心中的印象。

    “他刚到家的那几天,我担心他的情绪,而且我以为他不会说话,就从来没问过他以前的事。但那两天他反复发烧,而且总是提到尾子洞,我就趁他清醒的时候问了问。”

    一开始,她先问小白皎记不记得自己以前住在哪里,小白皎表现的十分茫然。

    宋琉只好又问,那你以前是住在尾子洞那边吗?

    没想到“尾子洞”这三个字刚说出来,白皎就像受了刺激一样,立刻又缩成一团,不停地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我马上叫了医生来,医生到了之后发现他又开始发烧,给他准备吊水的时候他已经开始神志不清了,缩在床上抱着自己发抖,我听见他一直在说好痛。”

    宋琉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她吓坏了。医生告诉她这是应激反应,但白皎年龄小,等换了新环境,时间久了会慢慢有一定程度的恢复。

    “但是。”宋琉脸上冒出了和之前问白初贺有没有对白皎说这些时的凝重神情,还有些紧张,就像她那一晚得知白皎去了阴家巷后的反应,“医生说他的躯体化很严重,不能再刺激他,要我们尽量不要再对他提到这些,也不要让他再接触到类似环境。”

    听到这里,白初贺已经明白了为什么宋琉刚才很着急地问他有没有对白皎说这些,也理解了之前的宋琉在得知白皎去了阴家巷后一瞬而过的紧张。

    “所以我听医生说小皎因为高烧导致忘掉过去的记忆后,其实,怎么说,松了口气。”

    宋琉为这段久远但记忆犹新的回忆做了收尾。

    白初贺听着她的声音,却发现宋琉嘴上说着自己松了口气,但语气却没有真的轻松下来,甚至变得更加沉重了。

    不止是她一个人,身旁的白远,一直默默不语的宋姨,三个人的气压不约而同地一起变低,让这间起居室温馨的生活气息被压淡了不少。

    白初贺觉得自己并不是那种会轻易被人带跑情绪的人,但这一刻,在面前三位长辈的沉吟不语中,他的心不断向下沉去,没有终点。

    宋琉还有一些没有告诉他的事情,而她似乎即将把这个最沉重的秘密说出口。

    起居室里的氛围就像阴雨天的前奏,低沉压抑,所有人心知肚明不久之后就会下起冰冷阴暗的雨,却找不到任何办法改变,且无法回避。

    白初贺不受控制地沉浸在这种氛围中,大脑自发地快速转动起来,不想、但也不得不在自己的印象中搜寻着,到底是什么让这三位从不在孩子面前露难色的长辈,变得这么低沉。

    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他很快就想到了。

    在他询问宋琉为什么不想白皎去阴家巷的那个夜晚,宋琉没有欺瞒他,但也没有说完全,最后只是告诉白初贺,“他身体不好。”

    而宋姨也同样避重就轻地在他问白皎为什么不能吃止痛药的时候,说“他小时候发过高烧,体质不太好。”

    太阳穴隐隐跳动,不断地传来闷痛的感觉。

    白初贺控制着自己,强迫着自己去想,这其中到底是什么原因。

    他觉得他隐约有了点感觉,否则他的头不会突然这样闷痛起来,愈演愈烈。

    “你们之前说过,他身体不好,是说他因为高烧失忆的事情吗?”

    白初贺问出这一句后,很想快点得到一个回答,来中止这股头疼欲裂的感觉。

    他抬头去看面前的三人,眼神像是一个刚出世而求知若渴的人,甚至不知不觉地夹杂进一点恳求,等待着有个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他看见宋琉的肩塌了下去,指关节抵着眉心。她的长发垂了下来,白初贺没办法看见她的表情,只看到那些发梢似乎轻微地晃动起来。

    宋姨坐在不远处,她的双唇倒是动了动,但没能迎着白初贺的视线发出任何声音。

    似乎不是难以启齿,而是无从开口。

    “是这样的。”

    终于,一样沉默许久的白远开口,白初贺看着他,奇异地在他脸上发现了和自己沉默不语时高度相似的表情。

    “刚才你妈妈说了,弟弟被我们发现的时候就已经在发烧,而且耽搁了很久。”

    白远生硬地停顿了一下,似乎是为了接下来揪心的话寻找一个稍微委婉些的说法。

    但真相总是令人刺痛的,不为任何言辞所缓和。

    “医生给他检查之后,跟我们说,他应该在之前就发过一场高烧,但没得到及时的医治和护理,留下了病根,所以才断断续续地发烧。”

    白远看了一眼白初贺,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看这一眼,仿佛是下意识地想确认一下白初贺现在的状态。

    “你弟弟那时候年纪还小,这你也是知道的。小孩子身体娇贵,正是最容易病痛的时候,发高烧对身体的负担本来就已经很大,又没能得到及时护理——”

    “他的体质很差。”白初贺喃喃自语。

    “那几场高热影响的不止是他的体质。”白远的无声地深呼吸了一下,“也影响了他的记忆,进而影响了他的大脑。”

    白初贺的后槽牙一下子咬得死紧,到了几乎要生生咬碎的地步。

    “你的意思是”

    “你弟弟。”宋琉的声音终于响起,她抬起了头来,白初贺发现她眼睛里的红血丝明显得吓人,“他和普通人不太一样。”

    “他没有。”白初贺断然开口,仿佛只要出声够快,就能抵消这个令人难过的事实,“他的学业正常,考试成绩比班上很多人都优秀。”

    白初贺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不这样的话,他没办法发出正常语调的声音,“他没有任何问题。”

    宋琉没有说话,宋姨轻轻出声。

    “那是因为你现在见到的小皎是已经进步了很多很多的小皎。他小时候,稍微绕一点的东西他就会理不清。”

    “初贺,你别着急。”宋琉再次开口,“小皎虽然和平常人有一点差距,但并不大,也不是智力上的问题。他只是他有些迟钝,普通人一下子就能理解的东西,他可能要多花一点点时间。几句话就能讲清楚的事情,他可能会说很多很多,让人着急,觉得墨迹。”

    她难过地垂下了眼睛。

    “用其他人的话说,他有点笨笨的,是个小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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