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4章
决定去板桥街夜市出摊后, 秦夏没有耽搁,立刻付诸行动。
年前这段时日大家荷包都鼓,无疑是生意最好的时候, 一旦错过, 钱可就没有那么好挣了。
依着扯面摊老板娘的建议, 秦夏连续几晚都去了夜市上寻觅, 看看有无合适转租的摊位。
功夫不负有心人, 还真让他赶上了。
且好巧不巧,正是他买过炙猪肉的地方。
“往年远不至于回去这么早的,谁能放着现成的银子不挣不是?”
那卖炙猪肉的汉子拿蒲扇一下下扇着炭炉上的风, 脸色都被熏烤得发红。
“今年我媳妇给我添了个大胖小子, 家中太婆年岁大了, 身上不安稳, 家里来了信,说是让我带着一家子早些回村里,也好团圆团圆。”
秦夏在心里迅速算了一遍辈分,笑道:“五世同堂,可见您家里必定是福泽深厚, 积善余庆的门户。”
谁都爱听好话,何况秦夏说得这么好听。
汉子乐呵呵道:“嗐,不过是寻常农户, 但我太爷年轻时是念过书的, 有家训传下, 道是: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小时候觉得这话弯弯绕绕地念不明白, 现在看来,就像您说的, 积善余庆,老天爷也不是糊涂的。”
这之外,加上秦夏以“同行”的身份好一个肯定了汉子炙肉的手艺,换得对方痛痛快快和他写下来转租铺位的契书。
转租期限自腊月十六起,至正月十五至。
两人在契书上按下手印,次日又拿去街道司盖了官印,便算是正式生效。
了却一桩心事,回家的路上秦夏步履轻快,打算今晚回家做一顿大餐。
正在思忖晚间置办什么菜色,一个守着一批野味在叫卖的猎户,吸引了秦夏的主意。
“小兄弟,这都是你上山猎的?”
秦夏饶有兴致地蹲下来,细看关在草笼子里的几只杂毛兔子。
好久没吃过了,见着了就忍不住开始馋这一口。
野兔不及现代见过的养殖兔痴肥,但肉必定更有滋味。
面前的猎户瞧着也就是十五六的光景,身上套了件皮子比甲,带着一股子山野间养出的生莽气。
让秦夏想到一句话:英雄出少年。
“都是我亲手猎的,在家养了两天,凑多了进城卖,大哥您要的话我可以帮着现宰,保管新鲜。”
秦夏问他怎么卖,论斤还是论个,猎户比划道:“大个的八十文,小个的六十文,不给皮子。”
又掀开草笼子,拿出来给秦夏看了看,大个的是公兔子,拎着耳朵一抻,显得很长一只。
秦夏指了指道:“我就要这一只。”
说罢又让猎户帮他处理好,免得回家还要见血。
猎户利落下了刀,收拾好后拿不知名的大草叶子一裹,草绳一捆,递给秦夏。
秦夏付了钱,把沉甸甸的一包拎来手中。
有关兔肉,历史上的某朝曾有一道名菜叫“披霞供”,说白了就是兔肉锅子。
据说因热汤中的兔肉“色泽宛如云霞”而得名,还有不少文人骚客留下诗篇传诵至今。
那等吃法太清淡,秦夏不甚喜欢。
这一只兔子,做不成干煸麻辣的,也得做成酱香红烧的。
就是只有兔肉怕是不够吃,他走向路旁菜摊,又选了几个土豆和红葱。
回到家,虞九阙从灶房里迎出来。
秦夏今天收摊后去街道司办事,他独自在家先准备着第二天要用的食材。
“可都办妥了?”
他接过秦夏手里提着的东西,看向草叶裹着的一包。
“这是?”
秦夏活动了一下因为拎东西而被冻僵的手指,推着虞九阙赶紧钻回灶房。
门一阖,还是这里暖和。
“叶子包的是我买的兔子,晚上吃兔肉。”
秦夏有些渴了,转着圈找水喝,虞九阙赶紧给他倒了一碗放温的白水,看他一通牛饮,末了一抹嘴,从怀里掏出一纸契书。
“夜市摊子的事也办好了,一共三十日,统共一百二十文。”
虞九阙微微咋舌。
“倒是几乎翻了个倍。”
秦夏无奈地笑笑,“夜市上的租子本就贵些,都在七八十文上头,人家占了好地界,又是转租,加些钱也是难免,还有十文是给街道司的。”
虞九阙也明白个中道理,小心地折起契书,折到一半,动作却顿了顿。
秦夏正在给自己倒第二碗水,见状问道:“可是有什么缺漏?”
虞九阙抿了抿唇,漾出一个浅淡笑意,夹杂着薄薄的愁绪。
“没什么,只是有时候会突然想到,我竟是识字的,也不知过去到底是个什么来历。”
这年头小门小户、贩夫走卒,不少都大字不识几个,能认得自己的名字都算是烧高香。
虞九阙却是识文断字,知书达礼。
他这么说,也是有心试探一下秦夏,是否也怀疑过自己的身世。
秦夏哪里需要怀疑,若非作者写书时总要收着笔墨,不能人设细节都往外倾倒,他怕是连虞九阙的生辰八字都知道。
只是未曾想,面前之人会冷不丁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虞九阙不是寻常人,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一双翻云覆雨手。
秦夏可不会傻到以为他只是随口一提。
莫非记忆已有了恢复的端倪?
这么一想,不免平添了几分怅惘,但面上没有分毫显露。
他语调轻松道:“管它呢,无论好来历还是坏来历,都是过去的事,有道是往事不可追。”
虞九阙把契书叠成四方块,指腹掠过折痕,也看似不在意地莞尔道:“相公说得对,所以现在的我,宁愿再也记不起从前的事,想必多半也不是什么好的回忆。”
流落牙行,身带暗疾,一看就知道至少有一段颠沛的过往。
现下日子太平,人都是耽于安稳的,这么想也情有可原。
秦夏暗自叹气。
实则以他现今隐秘的心思,若虞九阙的记忆不会恢复,自己早已不抗拒将这“夫夫”之名坐实了。
面对本心,他不避讳承认对虞九阙心动。
可书中的剧情就像是一面蛛网,随时随时等待他们这些小虫子兜头撞上去,再也摆脱不得。
不若还是别想了,徒增烦恼。
虞九阙把契书收入屋中的匣子,打开时,又一次看见了自己的卖身契。
这东西秦夏一向大喇喇地放着,虞九阙也恍若未觉,径自把几张纸叠着放好,关上匣子。
他自诩配不上秦夏,两人唯一的联结,只有这一纸契约与背后的五两银子。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再返回时,刚刚打哑谜似的对话无人提及。
他们一道灌好了第二天要卖的粉肠后,就开始筹备当日的晚食。
备菜时,秦夏同虞九阙讲了“披霞供”的故事,看见小哥儿歪着脑袋想了想道:“听起来就是白水涮肉片,清淡养生,怪不得那些文人会喜欢。”
可见口味已经被秦夏养刁了。
秦夏正在把兔肉剁块,清洗后沥干水分,加姜片,倒料酒,撒入盐,再加一小勺油,抓匀后放入大碗腌制。
“若是肉质鲜美,吃起来想必别有滋味,不过冬天的野兔都饿瘦了,这道菜咱们还是夏天再尝吧。”
比起名为“披霞供”的兔肉锅子,他倒情愿自己在家煮个火锅。
一道红焖兔肉,里面还要加上土豆与红葱头当配菜。
土豆削皮切滚刀块,红葱头剥去最外面一层皮切片。
甭管什么级别的厨子,在红葱的威力面前都要败下阵来,切完之后,秦夏眼泪汪汪,一回头把虞九阙吓了一跳。
好在眼泪淌出来,也带走了溅到眼睛里的刺激成分。
就是一个汉子在灶房里拿着帕子揩眼泪,着实滑稽。
吸了吸鼻子,秦夏拿起两根虞九阙洗好的胡瓜。
“上回吃拍胡瓜,这次给你看个新鲜的。”
他说话间运刀如飞,乍看胡瓜毫发无伤,仿佛仍然完整。
只有虞九阙依言在他切完后上手扯了一下后,才瞧出花样。
胡瓜长而不断,像是一串过年时挂在竹竿上的纸花,只不过那是红的,这是绿的。
“真好看。”
虞九阙眼神亮晶晶的,扯了一下就不敢再动。
按照秦夏说的,小心翼翼将蓑衣胡瓜挪到大盘里,盘成一个圈,最后再泼一个热油调的料汁就能吃了。
这样的菜,在他眼里简直是能去酒楼里当看盘的。
而在秦夏的眼中,不过是一道普普通通的家常菜。
他相公的手艺当真是不一般。
等到兔肉腌好,秦夏热锅倒油,葱姜蒜爆香后倒入兔肉翻炒,变色时加入土豆和红葱,最后开水没过锅中食材炖煮。
一刻钟多一点后,大火收了汁,兔肉酥烂、土豆软糯,红葱则是甜的。
晚食在天黑后端上桌。
除了大荤的兔肉,充作凉菜的胡瓜外,还有一道清炒芸豆丝、一道青椒炒鸡蛋。
今晚的米饭是用铁锅直接煮的,铲起来时还有一层脆脆的锅巴。
两人各掰了一些尝了尝,吃起来觉得很新鲜。
秦夏用筷子夹起一块土豆,吃在嘴里口感沙沙的,再加一口米饭,就是双倍碳水带来的满足。
屋中一时只有用饭的琐碎声响与零星家常的交谈,大福也学会了在他们吃饭的时候围着桌子转,偶尔能得几颗饭粒子,吃到嘴就开始嘎嘎叫,很高兴似的。
小鹅一天一个样,到家一个月,已经长高了一大截,黄色的绒毛渐渐变成白色,再不是那个捧在手心里的毛团子了。
大碗里的兔肉少了一半,青椒鸡蛋里还有不少青椒。
虞九阙明显不太爱吃,但深知不能浪费的道理,哪怕皱着眉也会嚼一嚼咽下去,愣是吃出一副深沉的表情,看得秦夏嘴角上扬。
不过也没特意帮他去吃,青椒营养丰富,多吃点有好处。
吃完饭,家务做毕,两人没急着睡觉。
点上油灯,落座桌前,秦夏摆出纸笔,预备谋划下接下来夜市卖的吃食,虞九阙的指间则有彩绳在翻飞。
他的络子快打好了,选的是石青色,方胜花样,到时候可以让秦夏结在腰间,就是没什么东西放进去,也是个很不错的装饰。
再给自己打一个朱草色的,凑成一对刚刚好。
他做这个不太熟练,还是请教了对门的曹阿双,最初总是会编错,过半了才好起来。
秦夏正在对面提笔蘸墨,毫不在意地于纸上落下自己的狗爬毛笔字。
写了半天,整张纸像是被墨胡乱涂了一遍,在虞九阙看来简直是惨不忍睹。
但他觉得这样也有一个好处,就是这份菜谱若是被旁人捡到,自家食摊的方子怕是也走漏不出去……
因为对方多半看不懂。
他想及此,轻咳一声压住了笑。
秦夏因为他这一声咳嗽而抬眸,“怎么好端端地又咳了。”
虞九阙清清嗓子,“屋里有点干罢了,不妨事,相公写了这么多,可是有眉目了?”
秦夏抖了抖纸上的墨迹,自得道:“差不多了,既然要靠这一个月多挣些银钱,我打算还是多卖几样,甜的咸的辣的都有。”
保管让每一个路过秦家食摊的人都提不动腿,迈不动步,不掏钱买上一份便舍不得走。
虞九阙却有些担忧。
“样式这么多,忙得过来么?”
虽然秦夏到现在为止,身体都没出过什么状况,可人都是肉体凡胎,劳累过度终会反噬。
秦夏宽慰他道:“放心,我也不是那等会为了银子不要命的。这几样吃食里,钵仔糕是可以在家做好带去的,酸辣粉算是半成品,届时只现做拇指生煎这一样,再加上豆子的铁板豆腐,忙是忙得过来。且我想着,东西一多,最累的实则不是出摊,而是在家备料,不妨咱们就雇个人来,这点工钱,咱们也不是出不起,还能都少些劳累,你觉得如何?”
对于雇人,虞九阙是绝对赞成的,同时一下子冒出这么多没听过的名词,也让他有些云里雾里。
“钵仔糕是什么?”
秦夏噙着笑意,和虞九阙解释起来。
“钵仔糕就是瓦钵蒸的米糕,有白米的、黑米的、红豆的,总之颜色不一样,上面点缀的配料也不一样,图的就是一个好看热闹,个头不大,当个零嘴解个馋刚好。”
腊月十六出摊,留给他们的准备时间不多了。
两人睡前商定,从明日起就同摊子上主顾讲明接下来早食不卖,夜间却可以往板桥街寻秦家食摊的事。
至于预备雇来帮忙的人,则决定去问方蓉,让她帮忙介绍些熟识可靠的街坊。
——
快过年了,加之近来柳豆子张罗起的铁板豆腐摊实打实挣了银钱,方蓉欢欢喜喜地扯了不少好棉布,打算除了给自家儿女做新衣裳外,再给秦夏、虞九阙一人做一双鞋。
这两个孩子上头都没有长辈了,自己平日里得人家当成长辈尊敬,自然也得把该做的事做起来。
这般百年后去了地底下,才好意思见秦夏爹娘。
“正说要去家里寻你俩,你看这就赶着巧地来了。”
方蓉把二人招呼进来,没问他俩是来作甚的,先把自己针线筐里的纸片子拿出来比划。
“我给你俩描个鞋样子,纳一双新鞋年头上穿。”
秦夏下意识往回收脚。
“哪里还用劳烦干娘,纳鞋底子多费眼睛,我们又不是没鞋穿了。”
方蓉道:“那你头午还吃了饭呢,怎么晚上还要再吃?又不是头一回穿你干娘做的鞋,恁多些话。”
她手上有秦夏的鞋样子,只是这年轻汉子总要窜些个头,只怕做小了,今日比划了一下,倒是差不离。
她遂转而拿过另外的纸片子道:“我跟你说,你这回是沾了九哥儿的光,我是为了给我干儿夫郎做的。”
说得虞九阙愈发不好意思,“干娘,您也教教我做鞋子吧,以后我做一双孝敬您,顺便以后秦夏的也归我做,您老别受累。”
秦夏听了后勾唇道:“看来我是先沾了阿九的光,又沾了干娘的光,不过无所谓,左右我多了两双鞋穿,便宜还是我得了。”
方蓉笑嗔他一句,“你是脸皮愈发厚了!”
片刻后,她在纸片子上画了虞九阙的鞋样,虞九阙在哥儿里是个头高的,鞋码也大一些。
就着手里的纸片子,她跟虞九阙说起做鞋子的步骤。
先做鞋帮,再做鞋底,做鞋底要先上浆制袼褙,贴上几层后钻孔纳上线。
“穿新鞋走新路,我年前这些日子赶一赶,保管初一让你俩穿上!”
方蓉干劲十足,秦夏和虞九阙便劝她量力而行,尤其夜里少做针线活,当心伤眼睛。
吃了半碗茶,两人总算说起来这一趟的正事。
方蓉听罢点头道:“你们想的是对的,合该雇人帮忙,不然到头来把自己累坏了,岂不是得不偿失?雇人这事就包在干娘身上,保管给你们找个干活利利索索,没有坏心眼的。至于豆子,随便你使唤,他给你打下手是应该的,也莫要给他什么工钱。”
又提到在板桥街看的那家铺面,方蓉也是打心底里为他俩高兴。
“多好,等转过年来,你们也是开店的坐贾,当掌柜的人了。”
她双手合十,拜了拜道:“这是老秦家的祖宗保佑着呢!”
雇人的事有了着落,秦夏开始专心忙于食材、用具的采买。
先说钵仔糕。
现代花花绿绿的钵仔糕多是用木薯粉做的,但秦夏想做的是传统的老式钵仔糕,这就需要大量的糯米粉。
直接去粮铺买太贵,他为此借了兴奕铭的门路。
甘源斋是做点心的,用糯米粉的时候很多,他们自家就有专门的小磨坊。
品质有保证不说,还可以低价购入。
身为糕点老字号的掌柜,兴奕铭也是头一回听说钵仔糕。
不仅十分想尝尝,还帮着秦夏出口味方面的主意。
“糯米是白的,黑米是黑的,红豆是红的……这样,你再用绿豆做个绿色的,玉米浆做个黄色的,如此,五色俱全!”
所谓“五色”,即青、赤、黄、白、黑,对应五行之说。
秦夏闻言,灵机一闪道:“既如此,不妨额外起个讨口彩的名字,就叫五行糕?”
古人讲究阴阳相生、五行调和,试问这名字一出,谁不心动。
兴奕铭往秦夏的肩头拍了两下,感慨道:“你若是投胎给我家老爷子当儿子,说不准甘源斋的分号已开遍大雍了。”
他自问脑筋转得真不如秦夏的快。
秦夏谦逊道:“若非兴掌柜提及五色之说,我也联想不到。”
“钵仔糕”摇身一变,即将成为大雍朝的“五行糕”,秦夏与兴奕铭说好了糯米粉进货一事,又接连跑了好几处地方。
与此同时,虞九阙也在和他兵分两路,找了间陶瓷铺子,打算给夜市上的自家摊子买些碗碟,届时柳家会帮忙借两套桌椅板凳,辟出一块可以吃完再走的地方。
另外还需一批合适的小碗,充当做糕点的瓦钵。
“不需要太精致,只是充当个做糕点的模子,样式古朴些也可。”
铺子掌柜听他比划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大小,翻箱倒柜地让伙计从库房扛出来一个大竹箱,从里面拿出一批小碗。
“您看下这样的合不合心意,这批货是前几年从南方进的,咱们北地用不上这么小巧的玩意儿,陆陆续续卖了出了一些,剩下大约还有百来个,你要的话就给你实在价格。”
不得不说,价格一出还的确挺实在。
说是原先卖十文钱三个,现在五文钱两个。
但虞九阙依旧摇头。
“我要不了这么多,就拿五十个。”
掌柜一听有点急。
他这批小碗可是在库房积灰许久,好不容易等待一个感兴趣的主顾。
最后几番拉扯,虞九阙答应以五文钱三个的价格买走,核算下来,撇去有缺口有瑕疵算白给的,一共才花了不到二钱银子。
东西不沉,却怕摔碰。
虞九阙没自己搬动,给铺子伙计留了芙蓉胡同的地址,让他晚些时候送去。
办成一件事,他神清气爽地朝外走,意外相遇了诚意堂的徐老郎中,手边还牵了个面熟的小子。
可不正是当日被那老汉喂了巴豆粉的哑巴乞儿么?
“徐老先生。”
虞九阙问了声好,徐老郎中也认出他来。
寒暄几句,原来老先生是自医馆回家的路上,来此买一个研磨药物用的乳钵。
铺子伙计认得他,二话不说就寻了个新的出来,包好呈上。
徐老郎中把乳钵递给那小乞儿,让他稳当当地抱着,站在铺子檐下又同虞九阙说了几句话。
医者仁心,上次开了药后,虞九阙有日子没来了。
今天打眼一瞧,倒不如他想的那样恢复万全。
简单把了个脉,徐老郎中沉吟道:“你这毛病,还要切忌思虑过度,现下夜间梦魇的情况可有改善?”
虞九阙笑得有些勉强,“是好些了,但两晚上总还要有一晚做梦。”
徐老郎中眉头紧锁,“醒来后可还有头痛、胸闷等症候?”
虞九阙浅浅颔首。
徐老郎中捋了捋胡子,有心想说什么,但最后也未张口。
面前的小哥儿现下就是一市井百姓,让他知晓自己过去或许曾习过武又有什么好处?
说不准反倒害了人家。
他最终只是道:“平日少劳累、放宽心,你那相公是个疼人也会挣银钱的,什么好日子过不上,汤药按时饮,过两天再来复诊。”
难逢的机会,遇见了郎中,秦夏也不在侧。
虞九阙犹豫一瞬,出言叫住了领着小乞儿预备离开的徐老郎中,上前几步问道:“再多叨扰老先生一句,请问您,我暗伤痊愈,是否记忆便可恢复?”
徐老郎中没把话说满。
“这不好讲,人的记忆有失,往往并非全然系外部创伤所致。”
他自然是以为虞九阙是想尽快恢复记忆的,不禁劝解道:“凡事有所求,难免亦有所失。你若是为了这事反复思虑,对身子的恢复反而没有裨益。”
虞九阙扯了扯唇角,未曾多做解释,只单纯谢过了徐老郎中,目送他同小乞儿没入街市人流。
看这模样,倒像是徐老郎中将其收养了,也算善事一桩。
傍晚时分。
陶瓷铺子的伙计送来了一箱小碗,秦夏在粮铺订下的红薯粉条、面粉、几样米豆、菜蔬、葱姜蒜等,也都装在各自的布口袋里运进了秦家的小院。
过了一会儿,杂货铺子的人紧赶慢赶地,扛了一包袱各色香料搁下,一下子又出去一大笔银钱。
对门的韦朝一直留意着这边的动静,见进院子人陆续走了,秦家也掩上了大门,估计是忙完了,这才端了一碗他娘炒的盐巴蚕豆去叩了叩秦家门环。
“韦大哥,怎么有工夫过来了,快请进。”
秦夏给韦朝让了地方,语带抱歉道:“院子里乱七八糟的,也没个下脚地方,韦大哥屋里坐吧。”
韦朝顺势把蚕豆往他手里一塞。
“一些家常吃食,拿着无事时零碎着尝尝,莫要嫌弃。”
秦夏莞尔,“哪里,我是素来最爱吃婶子炒的蚕豆,既想着我,谢还来不及,哪里会嫌弃。”
韦朝亦笑道:“你小时候就好这口,果不其然还没变。”
他现今对秦夏的印象愈发回转了,浪子回头金不换,加上比邻而居多年的情分,着实是个可以深交的人。
进屋落座,虞九阙端来茶水待客。
韦朝在椅子上挪了两下,最终开门见山,说明来意道:“此次上门,着实是遇着个难处,想问问秦老弟有没有解决的法子。”
秦夏倒真有些奇了。
韦朝在城内货栈做工,货栈此地又名“榻房”,也是牙行的一类,专供来往客商投宿及存放货物,乃是城中天南地北客的集散地。
因大多客商与人谈生意,直接设在货栈中进行,故而店内来来往往,常见商肆掌柜、大户人家的管事等角色。
韦朝在这种地方做伙计,已算得上是见多识广,待遇也优厚。
秦夏自诩没什么是自己伸得上手的。
“不知韦大哥遇见的是什么难处,小弟虽没什么大本事,但也决计是能帮则帮。”
韦朝浅笑了笑,“这事说来也不大,具体是这般情况……”
韦朝所述,简而言之就是,他因在货栈做事之故,结识了城中宋府后厨里的一个管采买的年轻管事。
“宋府是富贾之家,上上下下主子、家仆等加起来,足足百来号人。府中从老太爷、老太君那辈起就笃信养生之道,府内只食白肉,不食红肉,你想,这么多人,成日要吃多少肉?每天光杀鸡就要杀几十只!他们在厨房做事的,油水不少,什么里头都能扒拉点好处出来,这剔了鸡肉做菜的鸡骨架也是其一。”
“过去他们一个鸡骨架按照五文钱的价格,往城中一个面馆里卖,那面馆以鸡汤面闻名,鸡汤都是用这些骨头架子熬的。面馆掌柜我也熟识,两头一直是我牵线做中,哪知那面馆一家子祖坟冒青烟,家中小子今年春闱高中,现下已点了去别县当县太爷了,阖家老小都跟着去,面馆不开了,这鸡骨架自然也就不要了。”
秦夏在心里算账,就按一天五十个鸡架子算,一个五文,一天就是二百五十文,一个月下来六七两银子都有了。
哪怕不日日都有这么多,打底也是五两。
手上倒腾些这个,一个月能挣出翻倍的月钱了,这等摇钱树,可不是轻易愿意撒手的。
韦朝暂且没法给人找到下家,又不想因此得罪人,一拍脑门,就想到了在吃食上新鲜点子极多的秦夏。
“这事情的前因后果,我也算是听明白了,韦大哥的意思,便是想让我看看有没有办法用得上这些鸡骨架,往后能从宋府手里采买,对么?”
韦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确是这个意思,但老弟你也不必为难,能就能,不能就不能,老哥我总不能坑了你。”
秦夏的手指在桌面上轻点数下,蓦地停住。
虞九阙留意到这一点,下意识地看过去,只听秦夏接下来道:“若是留了些肉的鸡骨架,我还真有方子可以做。”
韦朝一下子直起身。
“这个老弟尽管放心,说是骨架,哪里还能只剩下骨头了,肉还余下不少呢。不怕你笑话,自从手上经办这事,我也没少往家带,煮个汤下个面的都合适。毕竟又不是吃剩的,只是人家大厨撇开不要的。”
对于秦夏来说,食摊上完全可以再添一道吃食,还能帮韦朝顺手解决个难题,何乐而不为?
事不宜迟,韦朝立刻就起身出门,说是去宋府给秦夏要些鸡骨架来,也好试做新菜。
韦朝走后,夫夫两个继续忙碌。
虞九阙弯腰拎起一袋豆子,刚欲往柴房里运,就被秦夏上前一把接了去。
“这个太沉,你拿那边的,轻快。”
说罢不等虞九阙反应,就提溜着两个大口袋走了。
虞九阙看着秦夏的背影,只觉得心里蜜滋滋的。
东西零儿八碎的不少,把灶房和柴房堆了个严实。
结束后两人一人灌了一碗水,擦了擦忙出来的热汗。
秦夏把手里的帕子顺手叠成四方块。
“东西预备地差不多了,只等这两日里干娘介绍的人来上工。”
那日临走前说好了,寻个妇人或是哥儿都行,最好年岁别太小的。
一来是雇来的人定然和虞九阙独处的时候更多,若是个汉子就不方便。
年岁大些的,则是为了秦夏在时也不尴尬。
话赶话的,正说着呢,院门外又来了人。
“干娘!”
见来人是方蓉,秦夏和虞九阙打起精神上前迎接。
打眼一瞧,方蓉身后还跟了个像是三十多岁的妇人,生了副柔顺面相,穿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上衣,脚上踩一双单布鞋。
看起来日子过得清苦,但头脸都收拾地利索齐整。
“这是我老街坊家的媳妇,比你们都年长,就叫一声郑嫂子吧。”
原来妇人名叫郑杏花,和方蓉生下一双儿女才死了丈夫不同,她是望门寡。
青梅竹马的相公在她还没过门的时候,就生寒症没了。
即使如此,她也还是捧着牌位嫁进了紫藤胡同的马家。
这些年对上照顾公婆,对下照顾小姑子,家务之外,还会外出做工补贴家用。
先前她在家帮人洗衣缝补,一双手年年生冻疮,年年好不了。
但不做这个,一个寡妇,又着实没别的什么活计可做。
方蓉和她来往颇多,秦夏昨日说起想要雇人时,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郑杏花。
“杏花勤快,人也本分,保管老老实实做事,没有歪心思。”
秦夏做的是吃食生意,最怕的无非是教人偷学了方子去。
这也是方蓉找郑杏花的缘故,在这件事上,她是敢打包票的。
有了方蓉作保,秦夏和虞九阙也满意,遂当场商议好了工钱,按照一日二十文算。
“每天便是午后到傍晚的间隙里来上两个半时辰,最多不超过三个时辰,只需在家帮忙处理食材,其余的一概不用管。”
才做两三个时辰的工,就能拿二十文钱,郑杏花甚至觉得太多了。
然而在秦夏看来,二十文都买不了一份豪华烤冷面,再给少些,他岂不成了周扒皮?
方蓉知道秦夏是厚道的,多半也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优待郑杏花一些,便劝着郑杏花应承了。
“我这干儿子一家是绝对不会苛待人的,你要是心里不踏实,回头卖力做事不就成了。做工的想找个好东家,东家也想雇个能干长久的。”
这的确是大实话。
这么一说,郑杏花总算不太好意思地点了头,朝秦夏和虞九阙揖了一礼。
为了让彼此都放心,秦夏打算写一份简单的契书。
他对自己的字很有自知之明,是以最后执笔的人是虞九阙。
虞九阙的字是在宫中内书堂习来的,大雍朝于宫中设内书堂,专门教习十岁左右模样周正俊俏、聪慧机敏的内侍,学成后派往二十四衙门供职。
内书堂夫子皆是翰林学士,各个进士出身,在他们的教授下,虞九阙写的一笔好书法。
秦夏一边看他研墨写字一边感慨,这笔字还是藏着些好,不然但凡遇到一个懂行的,都能猜得出虞九阙出身有异。
而方蓉更是看傻了眼。
在虞九阙盯着郑杏花往上按手印的时候,她悄悄把秦夏扯到一旁,压低嗓子道:“九哥儿一笔好字,以前怕不是读书人家的哥儿。”
秦夏摸了摸鼻子,装傻道:“是么?”
方蓉懒得理他,自顾自嘱咐道:“甭管是不是,我觉得八九不离十。那样的出身沦落至此,必定是有苦衷的,总之人家跟了你,你可得好好待人家。以后抱个小子,焉知不能送去念书,改换门楣。”
秦夏连连应是,方蓉只盼他是真的听进去了。
契书签罢,一共两份,两边各存了一份。
虽说没有过官府的路子,但有方蓉作为中间人的手印,算是白契,真有什么纠纷,拿去里老面前也是好使的。
约好第二日下午郑杏花来上工,方蓉便带着人回了紫藤胡同。
转过一夜。
午间照旧卖吃食,不少主顾已知晓他们腊月十六起要去板桥街夜市出摊的消息。
两头卖的东西还不一样,更加勾起他们的兴致。
这日又有人打听夜市摊子的位置,生怕去了一趟又走空。
虞九阙手上忙着包油纸盒,口中答道:“位子就在原先板桥街张家炙肉的地方,我们租了他家的摊子一月,对面是张家南货店,您去了就能看见。”
再问到时都有什么吃的,虞九阙笑着把油纸盒递出去道:“已定下的有拇指生煎、酸辣粉、钵仔糕三样,铁板豆腐也会捎带着卖。其中钵仔糕是甜软的,上了年纪的老人或是牙没长齐的小娃娃都能吃,价钱不贵和现下一样都不贵,您放心来。”
对方疑惑道:“什么叫已定下的,莫非还有没定下的?”
秦夏在一旁道:“还有一样是铁板鸡架,因着不知晓能不能买到合适的鸡骨架,所以未定。”
“鸡骨架?那玩意儿只有骨头,除非熬汤,不然有什么吃头。”
汉子咂咂嘴,心里虽是狐疑,可又觉得没滋没味的骨头架子到了秦夏手里,说不准还真能变成什么美味。
人家都能把面团变成肉肠味道,骨头架子好歹真是荤的。
想来想去,还是得去尝尝,不然去晚了买不到,岂不要悔青肠子!
“到时候若是赶趟儿,就去给你捧个场。”
他一番纠结,面上说的话好似还多给秦夏面子似的,秦夏见怪不怪,含笑道了声谢。
而这个白日里尚且不知道能不能定下来的“铁板鸡架”,当晚就在秦家的灶房里正式出炉了。
第025章
生鸡架是一个时辰前, 韦朝自货栈下工后送来的,足足八个。
秦夏接过来看过,见上面留了不少肉不说, 看颜色就知道新鲜。
“保管都是当天的, 这一点上宋府不会掺假, 现在天冷, 也放得住。”
韦朝有心想办好这桩差事, 宋府那头油水多了去,和管采买的人保持好了关系,一个月少说也能多落下几钱银子, 加在一起可就不是小数目了。
而且这笔算是他和曹阿双两人房里的私房钱, 不用上交公中。
“韦大哥送来的是时候, 我一会儿就做出来, 届时送些上门去,就当帮我尝个味道。”
八个鸡架当真不少了,搁在筐里都沉甸甸的。
韦朝想着这是人家的秘方,也不好冒冒失失地说留下帮忙,客气了两句便回了家。
韦朝离开后, 虞九阙带着大福从堂屋里出来。
“现在要做么?我和你一起。”
秦夏点了头,和虞九阙说着鸡架该怎么处理。
八个鸡架,其中三个用来吊高汤, 留作他用, 剩下五个则做成铁板鸡架。
第一步就是清洗后控干水分, 抹料腌制。
两人打了水,把鸡架都泡进水里, 大福激动起来,嘎嘎叫着冲上来, 把头往里凑。
秦夏屈起手指,弹了它一脑袋的水。
“别碍事,上一边儿去。”
大福听不懂,以为秦夏和他逗乐,张开翅膀抖来抖去。
“嘎嘎!嘎嘎!”
秦夏看着无奈,同虞九阙道:“咱们怕不是把鹅养成傻白甜了,你说以后还能当看门鹅用么?”
“傻白甜是何意?”
秦夏干咳一声,“就是又傻又笨又爱撒娇。”
虞九阙恍然大悟,笑着看向大福。
“它现在还小,又因为天冷常在屋里,还没怎么见过生人。下次家里来人,放它出来试试。”
想来也只能这么办了。
大福溜达了一会儿,见秦夏不理他,又去背后企图扯两人的头发。
秦夏的头发是束起的,虞九阙却有一半是披散在后肩,这下彻底成了它的玩具。
好在它好像自己知道分寸,也不会把你扯疼,让你有心揍鹅都下不去手。
直到两人洗完鸡架纷纷从小板凳上站起身,它够不着了才罢休。
伴随着“咔嚓”两声,秦夏将鸡骨架劈成两半,等待控干水分的时候,先行准备腌料。
秦夏偏好于将其做成甜味重一点的,这一份甜不会喧宾夺主,反而会更好地增添风味。
并且据他观察,现下市售的吃食,几乎没有甜辣味道的,这一点之前卖烤冷面的时候就有很多人提及,甚至将其当成了秦家小食摊的特色。
既然如此,接下来自然要发扬光大。
盐、糖、五香粉、胡椒粉、孜然和上色的酱油,一股脑倒入大碗中搅拌均匀。
比起其他香料,孜然少见些,仍旧多在药铺出售,运用它做菜的厨子乃是少数,价格相对也贵不少。
但一个进价五文的鸡架,秦夏可以拆成两个卖,毛利不低,也就不差这一点孜然了。
其实依他来看,假如还能刷一点蜂蜜,呈现出的色泽将更好看。
鸡架上的最后一点水分用干净的布吸走,将调料均匀抹在鸡架的两面,尤其是一些边边角角也不能放过。
如此等待了大半个时辰,天色不早,为了尽快吃到,秦夏果断决定现在下锅。
铁板起火烧热,倒上较多一点的油,将鸡架挨个摆上去,期间不断用铁铲按压。
伴随着煎烤的过程,可以看到鸡架中的汁水渐渐溢出,调料的香味四下蔓延开来。
秦夏对火候的拿捏十分精准,翻面时,一面的鸡架已成功变为金黄颜色。
一般人或许觉得,等到另一面也煎熟就差不多可以吃了。
可秦夏却有更高的要求。
他拿出十二分的耐心,等到鸡架中细小的骨头都变得酥脆了,才唤来虞九阙,把鸡架一个个拿起,简单控油后搁进铺了油纸的大盆中。
等到凉一些,可以上手了,虞九阙先把其中一个撕成开了方便入口的大小,最后由秦夏撒上事先研磨混合好的干料。
莫说别人了,秦夏都有点兜不住自己的口水。
“这就是做厨子的好处,有什么好吃的,都可以第一口尝,刚出锅的一定是最好吃的。”
在现代的时候,他吃这些小吃的机会其实很少,可到了这里,就都成了稀罕物。
自己做的比街头买的干净,也不至于那么重盐重油。
特地给虞九阙挑了一块肉多的,秦夏转而将自己洒了辣椒面的一块放入口中。
“还是应该多腌一阵子。”
他咬下一条肉丝嚼了嚼,得出结论。
虞九阙同样在专心致志地品尝。
鸡架外面裹了一层干料,一张嘴就会蹭到嘴唇上。
他不得不探出舌尖舔了一下,继而用牙齿轻扯下一块附着在骨架上的鸡肉。
鸡架上剩余的肉自然没有那么多,可并非全然没有吃头。
有些部位是薄薄的一层肉皮,口感焦脆,可以和骨头一起嚼一嚼咽下去,有些部位的肉偏厚,煎到干香,咀嚼得时候有些费牙,但吃得仿佛就是这股“磨牙”的劲儿。
虞九阙在想,如果手上的一只鸡腿,他兴许两三口就可以吃完,然而换成这看似没有多少肉的骨架子,反而愿意慢悠悠地一点点吮,越吃越有滋味。
“吃这个果然要有酒才好。”
秦夏吃完手上的一块鸡架,擦了擦手感慨道。
说完一下子想起来——
不对,家里明明有酒啊!
紧接着,虞九阙就见秦夏从柜子里抱出了他做菜用的黄酒坛子。
此刻的秦夏难得想要感谢原主一句。
原主从前好酒,家里穷得叮当响,碗都缺了口,倒是能凑出一套像样的酒具。
冬日天冷,黄酒需温过才好饮,温酒壶都是现成的。
把烫酒的家伙刷好摆出来,虞九阙看着秦夏很有兴致的模样,莞尔道:“不是要给韦家送鸡架么?相公你去罢,我来帮你温酒。”
所以说,这就是家里有人作伴的好处。
上辈子打了二十几年光棍,结果一遭穿越的秦夏对此深以为然。
虞九阙端着酒具去了堂屋,大福像个绑定跟宠一样紧随其后。
秦夏收回视线,挑了两只最大的鸡架,分开后一共四个,用油纸包好,穿过窄细胡同,去往韦家阶上。
“我说刚刚怎么闻到一股子霸道的香味,原来是秦老弟你在做这鸡骨架!”
韦朝一开门,险些被香一个跟头,这味道都不用吃,闻着都能下饭。
秦夏唇角扬起,“初回做多有不足,时间晚了,腌的时候也不太够,凑合尝尝,记得撕开再吃,里头我放了一包辣椒,能吃辣的就撒上。”
韦朝自觉很没出息地咽了下口水,不是他想,是真的控制不住。
“这话说的,你做的东西那去摊子上都得排队买呢,哪还能说出‘凑合’的话来。”
说话间曹阿双也自屋里出来,被凉风吹得有点打哆嗦,但仍旧迎上来给秦夏行了个礼,笑吟吟地递上手里的东西。
“婆母听说秦大哥您来送吃食,特地让我给您送些自家晒的红薯干来,都是老家地里种的,这才是当真拿不出手,只盼您和九哥儿莫嫌弃。”
有来有往的,秦夏没有过多推辞,不忘道:“这东西才是我想吃也吃不着的,替我谢谢婶子。再者说,这鸡架本就是韦大哥的门路得来的,真论起来,占便宜的还是我。”
话说得差不多,也就各自告辞回家。
韦朝揽过曹阿双,两个人快步跑回了屋里。
掀开门帘子钻进去,一下子手脚都暖和过来,韦朝迫不及待地冲着主屋里道:“爹,娘!快过来尝尝秦夏送来的烤鸡架!阿双,你在这看着,我去灶房端个盘子。”
一家人头一回吃完了晚食后,再次聚到了饭桌旁边。
韦朝按着秦夏说的,把鸡架撕开分了两盘,其中一盘撒上辣椒,他和他老爹都是能吃辣的,但他娘和阿双不太能吃。
“快,都尝尝。”
四口人都直接上了手,各自拈起一块送进嘴里。
最先出声的是韦朝的娘葛秀红。
“你别说,这么点细骨头薄肉的,亏他能想得到这么做,骨头都酥了,我这老牙口都能咬得动。”
韦家在芙蓉胡同算是日子过得不错的,葛秀红生了两个都是儿子,老二还未娶亲,常年跟着商队在外面跑,每次回来都能带个少说二三十两的银子。
大儿子韦朝在货栈,一年也不少挣。
他们家在吃穿用度上是舍得花钱的,家中顿顿桌上都有荤腥,可一尝秦夏送来的这鸡骨架,就觉得大锅炖五花肉也比不得这个香!
韦老爹更是吃美了,使唤他儿子道:“快去把之前家里喝剩的那小半坛子酒给我抱来,咱们爷俩喝一盅!”
葛秀红剜他一眼,“都什么时辰了还吃酒!”
韦老爹乐道:“嗐呀,就来上一点儿解解馋,这么好的下酒菜,不喝酒反而是糟蹋了!”
韦朝也馋酒了,而曹阿双也是能吃一点酒的,这么一说,她也不禁开始舔嘴唇。
于是韦老爹父子央了葛秀红两句,加上曹阿双说软话,这事就这么成了。
酒上来,葛秀红也忍不住给自己匀了一点,酒盅里倒了个底子,抿一口入喉辣丝丝的,回味却有余甘。
再啃一块鸡架,当真是神仙来了都不换!
韦老爹嘬着鸡骨头,冲韦朝道:“这鸡骨架合该卖给秦家小子的,还是人家有本事,等他做出来,咱们回头也可多吃几次!”
“这回还没吃完,倒惦记上下回了。”葛秀红话虽这么说着,脸上犹带着笑模样。
鸡架确实好吃,估摸着没一两肉,价钱也贵不到哪里去,再吃上几回……
倒是也行。
韦家因为两盘鸡架热闹地好像提前过小年,秦家这头则是秦夏独自浅酌着热黄酒。
桌子上除了鸡架,还有两小碗酸辣粉,就当是吃宵夜了。
因为这个时代已有了红薯,红薯粉条应运而生,多是农家做好挑来城里售卖。
秦夏货比三家,才选中其中一家自制的红薯粉,粗细合适,看着也没有什么杂质。
为此他让人送上门时,也特地嘱咐,日后每隔三四日,得了粉条就来这边问问,以免食摊这边续不上。
酸辣粉这个东西,不辣是没有灵魂的。
奈何虞九阙吃不了辛辣,秦夏只得单独给他做了一份不辣的版本。
在碗中依次放入酸水、陈醋、酱油、盐、糖和胡椒粉、花椒面,最后浇上一大勺用鸡架煮出来的高汤,这就是酸辣粉的汤底。
红薯粉煮好,和汤底合二为一,辣的一份单独加入辣椒油,此外,还有几样最关键的小料。
炸花生米、炸黄豆,酸豆角末,堆放在碗中央,吃之前一拌,再添一枚炸鸡蛋。
酸溜溜的味道激得人口水疯狂涌出,却是吃了还想吃,连汤都恨不得端起来喝一口。
虞九阙这么想,也真的这么做了。
结果就是他被酸的一激灵,眼睛都泪汪汪的。
秦夏赶紧给他倒水。
“这汤酸着呢,这么晚喝了当心胃不舒服。”
虞九阙“斯哈”了两声,“虽是酸,但酸得勾人,这一碗回头开始卖了,怕不是好些人要买两个火烧来配。”
说罢又瞅了一眼秦夏的碗,辣椒油一如既往地香,他也是一如既往地吃不得。
“看来你是个能吃酸的,下回再买乌头鱼,我给你酸菜鱼可好?”
里面再放点宽粉、冻豆腐……
嗯,真是不说不要紧,一说秦夏恨不得明天就去买鱼来做。
余下的三个鸡架,有虞九阙在,一点都没剩下。
收了碗筷,虞九阙去灶房刷碗,秦夏给大福的窝换了新草。
“你看看谁家鹅和你一样,我们睡卧室,你睡客厅,等天暖了就给你在院子里垒窝,让你去那里睡,不然怎么看家?”
秦夏碎碎念个没完,大福好似听烦了,低头把一堆干草叨乱。
秦夏作势要教训它,被它“嘎嘎”叫着躲过,一双小眼睛和黑豆似的,看着就机灵。
一人一鹅正闹着,灶房猛地传来一声响。
秦夏当即不管大福了,起身朝外面走去。
进了灶房就见一地碎瓷片,原是虞九阙失手摔了个碗,正在弯腰准备收拾,动作看着却有点迟钝。
“你别管了,我来。一个碗而已,碎碎平安。”
秦夏预备去拿笤帚打扫地上的碎瓷,却留意到虞九阙微微弓着腰。
他蹙起眉心,问了一句。
虞九阙缓缓呼出一口气,“有点胃疼,不碍事。”
秦夏一下子就急了。
上前一碰刷碗的水,果然冰凉刺手。
他二话不说,把虞九阙的手拢在自己的手掌中捂着,只觉得和捧了一把冰块一样。
“说了让你兑些热水再洗,你若这样,以后这活也我来做,你别沾手。”
他把虞九阙赶到一边,自己三下两下收拾了瓷片,又把仅有的几个碗碟全都洗好放回柜子里。
“走,进屋去。”
虞九阙任由他牵着手,穿过寒凉的院落,回到温暖的卧房。
“疼得厉不厉害?”
秦夏让虞九阙坐在炕边,给他端来一杯温水。
虞九阙小口抿着,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好像一下子真好了许多。
“看来下回晚上不能吃那么多。”
秦夏看着虞九阙苍白的小脸,心道这人真是多灾多难的体质。
“我以前学过一招,揉一揉肚子就能好,要不,我试试?”
虞九阙蓦地抬眸,两人四目相对,秦夏默默挠了挠脸颊。
放在之前,他是绝对不会提出这样的建议的。
那时候只要一想到虞九阙的真实身份,纵然再心动也会缩回手。
然而现今一日日地相处下来,那层作为原书读者的滤镜渐渐褪去,在他眼中,只有真实的、活生生的虞九阙。
是一个从不掩饰目光中对自己的眷恋,和他一起努力生活打拼的“普通”小哥儿。
他安慰自己,就当是照顾室友了。
虞九阙本也打心底里盼着和秦夏亲近些,不然他真的会怀疑,秦夏不与他圆房和医嘱无关,压根是不喜欢而已。
“麻烦相公了。”
他乖乖在秦夏身边躺好,想了想,伸手挑开了衣带,解去了外衣。
秦夏的手掌贴上去时,一刹那间心猿意马。
不过是肚子疼揉一揉罢了,到最后两个人都得了个大红脸。
幸而秦夏按揉的穴位正确,虞九阙很快就彻底好了,晚间入睡,一夜无梦。
隔了一日,腊月十六,夜市即将正式出摊。
午间收摊回来,郑杏花已经在秦家大门口等着了。
背后还背了一个小背篓,里面装着满满的叠好的油纸盒。
这是秦夏派给她的另一件活计,不白干,也是算钱的。
叠十个一文钱,一百个就是十文。
这事儿不用郑杏花动手,他公爹婆母在家闲来无事时也能帮着做,对于他们两个老人家而言,简直和捡钱一般是天上掉馅饼的事。
这不一晚上过去,就已全数叠好送来了。
进了院子,虞九阙一一检查无误,说好一会儿连着今天的工钱一起给她。
郑杏花算了算,这样日后只一天,家里从秦家得来的进项就是至少三十文。
公爹和婆母叠盒子的钱她不会要,实则算是家用,自己的二十文也要交一半。
纵然如此,一个月下来,她也能攒几钱银子,还不像以前那么累。
这一算账,算得心热。
郑杏花决定等过两天适应了这边,再去找一份上午能做的工。
“郑嫂子,下午咱们一道把夜市要卖的东西准备好。阿九不会白案功夫,劳驾你帮着我把生煎的面和出来。”
秦夏把板车推到院子一角停好,三人齐心协力把上面需要洗刷的东西都卸下来后,郑杏花就听见秦夏这般说道。
夜市要卖的四样东西,分别是铁板鸡架、酸辣粉、拇指生煎和钵仔糕。
铁板鸡架的腌制要紧在调料的配比,这一点虞九阙已经学会了,包括拇指生煎的馅料,他也可以帮着一起切菜剁肉。
但钵仔糕的粉浆和拇指生煎的面,还得秦夏把关才好。
另外酸辣粉最简单,辣椒油和小料都是现成的,到时候直接装车推着去。
郑杏花连声应道:“没问题,我把这些刷干净了就去。”
说完她就从柴房搬出大木盆,提出一口袋干净的草木灰。
秦家卖的吃食都舍得放油,不下草木灰根本刷不干净,不像一般人家,不年不节的日子里做的饭都是清汤寡水,哪里还用草木灰,水一冲就好了。
有郑杏花分担这种种琐碎,秦夏和虞九阙还可以进屋歇上一会儿。
今天卖得也不错,钱袋鼓鼓的,一进了门,两人就从床板下掏出钱罐,将新得的铜钱倒了进去。
“铜钱占地方,这罐子都显小了。”
结束后,秦夏把罐子用布塞住口,拿在手里掂了掂。
虞九阙想了想道:“若是为了攒钱,倒是可以去换成碎银,不过回头若是开了食肆,总还要铜钱找零的,莫若还是留着。”
秦夏也是这么想的,但日后挣得多了,必定是换成银子才更加保值。
他也是穿过来后才知道,铜钱兑换白银的比例并非总是一千比一。
如果世道太平,那么一贯钱的一千文,大抵就能兑换一两银子,若是年景不好,或许再添上半贯也换不到。
原书的男主虽是大雍现任皇帝的孙儿,看似差着辈,但按照书中的部分描述,并倒推时间线也可知晓:大雍朝当今的皇帝登基时是少年天子,至今已三十余载,眼看就要到花甲之年,在古时已算得上长寿。
其人圣明勤政,故而在位期间,朝局稳定,四海升平。
但到了晚年,被帝王心术浸染了一辈子,也未能逃脱古今帝王的老路,逐渐变得猜忌,连带儿子都一起防着。
为此听信谗言,将已故先皇后所出的嫡出太子废黜圈禁。
但即使靠吃老本,也足够保证大雍再安稳几十年。
是以,秦夏其实暂时不用担心手里的铜钱贬值太过。
毕竟他很清楚,未来即位的皇太孙男主也是个明君。
只是由此不得不联想到,虞九阙后来能够扶摇直上,正是因为他在夺嫡之争中眼光独到,果断站队废太子。
后又在太子病逝后受其临终托孤,在皇帝驾崩后成功辅佐皇太孙即位,成为摄政九千岁。
自己的到来,不知是否会改变这段剧情。
假如改变了,皇太孙会不会继位无望?
想多了,人就容易纠结。
秦夏拍拍脑门,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什么皇帝啊太子啊,都离现在的他们太远。
赶紧把晚上要用的食材准备好,才是眼前的正经事。
第026章
一个小食摊卖四样东西, 看起来繁琐,其实只要安排得当就不会忙乱。
钵仔糕的五种粉浆调好,先行架上锅开始蒸熟。
因为是第一天卖, 不确定能卖出去多少, 每种口味只先做了十一二个。
五十个整数的拿去卖, 多余的自家吃。
铁板鸡架抹好腌料, 交叠着放进干净的木桶, 等到走的时候刚好腌够时辰,拿出来就能直接用。
最费时间的,其实就是拇指生煎。
“生煎一份十个, 十份就是一百个了, 郑嫂子, 咱们暂且预备出三百个生煎皮。”
三百个听起来多, 但郑杏花看着手里秦夏打样给自己看的皮子大小,这么小的生煎包子,小孩子都能一口吃一个,这么想来多半也是卖得完的。
她在这里担心多,虞九阙却在担心少。
“鸡架咱们备了五十份, 钵仔糕五十个,生煎三十份,酸辣粉也不多, 够卖么?”
他对了解自家食摊那些回头客的, 但凡不是第一次来的, 上了什么新东西都会问也不问地点个遍。
算起来,备下的这些食材也就够供应几十号人的。
秦夏表示自己心中有数。
“今晚是第一次出摊, 一来是需要摸清夜市的路数,生意一定比白日里好不假, 但能好到什么程度却不好说。二来,我本是有意做少一些的,为的是限量。”
虞九阙忖了忖这两个字,似乎明白了一些。
秦夏觑着他的神情,多解释了几句。
“备的数量少一些,假如人气不如意,不怕浪费,假如人气超出想象,也不必担心。咱们对这些吃食的口味有信心,保管那些买不到的人回了家还惦记,若是真想吃的,第二天、第三天,难免会赶早再来,这样摊子前可不就热闹起来了?”
虞九阙这回是当真悟了,笑道:“的确是这个道理。”
上街买东西的人都有凑热闹的心理,哪里人多就往哪里去,因为意味着那处摊子上要么东西好、要么能占便宜。
秦夏轻挑眉梢。
这些倒算不上是所谓的现代智慧,从古至今做生意的人,为了给自家生意造势都是无所不用其极的。
秦夏自觉比起那些请人当托,或是故意慢悠悠地做以显得队伍很长,吸引更多人来购买的商家,实在是有良心多了。
考虑到人手不足,怕出摊时耽误事,秦夏事先包好不少生煎,挨个放在笸箩里,撒上干面粉防粘。
在他的要求下,郑杏花把生煎皮擀得很薄,这样的皮子到了秦夏的手上,三两下就团成了一个小巧玲珑、好似花朵的生煎包。
那内馅不仅是肉的,还掺了鸡汤肉冻,摆进酒楼也不露怯,足以上得了席面。
“怪不得叫拇指生煎,东家好手艺。”
郑杏花虽然和面、擀皮这些不在话下,但都是寻常的灶头功夫罢了,作为当家媳妇不会这些,是要被人耻笑的。
她也是头一回见识到有人能把吃食做得如此精细,堪称巧夺天工。
就算吃不起,光看两眼,她也觉得不亏了,这可都是见识!
手上正忙着,说好先来秦家汇合,天黑后一起去夜市的柳豆子已上了门。
“小夏哥,你这有什么我能帮上的,都交给我!”
柳豆子一来就找活干,秦夏让他擀了几个生煎皮,不是太厚就是太薄,实在比不上郑杏花,索性指挥他去配酸辣粉的调料。
这东西不嫌多,那些香料也呛人,出于私心,秦夏不太舍得让虞九阙去做。
柳豆子通过日日做铁板豆腐的酱汁,已经有了经验,乐得被安排这么个活计。
他一边把那些瓶瓶罐罐拿起来,核对了里面的东西后往大碗里倒,一边还哼起小曲。
正在查看钵仔糕有没有蒸好的虞九阙,现在也和柳豆子熟识多了,难免打趣道:“柳兄弟这是遇见了什么喜事?”
一句话惹得秦夏也看向这小子,旁边的郑杏花也好奇地望了一眼。
柳豆子憨憨一笑,“哪有,嫂夫郎您就莫开我玩笑了。”
秦夏包着生煎,一个接一个好似流水线,口中也不忘调侃,“让我猜猜,可是有人上门给你说亲了?”
“咣当”一声,柳豆子手里舀调料的小勺一下子碰到碗壁。
虞九阙下意识看了秦夏一眼,两人笑得默契。
该不会是……猜对了?
一番询问之下,柳豆子支支吾吾地说了实话。
“也算不上正式说亲,就是我姑母上门的时候提了一嘴,是个小哥儿来着。”
秦夏知晓柳豆子这个姑母,其实就是方蓉的大姑姐,算是一门走动勤快的妯娌了。
柳家又是方蓉一个寡妇当家,家底不厚,这样的条件,能说上一个门当户对的小哥儿也极好了。
时人眼中,小哥儿不如女子好生养,因而对婆家条件的要求,和对彩礼的要求,相应也会低一些。
显然无论是柳豆子的姑母还是方蓉,都打的是一样的主意。
“你姑母介绍的必定差不到哪里去,回头若是定了相看的日子,你可得上点心。”
柳豆子红着脸蛋道:“我知道,难得有小哥儿能看上我,我娘说了,让我好好表现。”
原主的年龄和柳豆子差不了几岁,但秦夏本人可比柳豆子要年长许多。
在他眼里,柳豆子就是个半大少年罢了。
奈何时代习俗如此,十五六说亲,十七八孩子满地跑的比比皆是,他也得学着适应。
这个话题过去,柳豆子明显更有干劲。
他很清楚姑母愿意做媒,定然是看出自己现在靠着卖铁板豆腐,有了挣钱法子的缘故。
为了早日娶上夫郎,让娘亲安心,他一定要向他的小夏哥多学学,有了安身立命的本事,以后才能对夫郎好,不辜负姑母保的媒。
做调料需要把不少香料用臼子捣成碎末,眼看柳豆子一个人捣得起劲,秦夏就知晓这小子是不用人担心的。
心眼子实诚,人也勤快,以后不愁过不上好日子。
“相公,这五行糕的时辰到了。”
为了叫卖的时候不出错,现下在家中,他们都改了口,一致管钵仔糕叫五行糕。
“好,我看看。”
秦夏拍了拍手上的面粉,上前一把掀开锅盖。
热气扑面而来,倏忽散开。
三层的大蒸屉里正好装下五十几个小钵,五个颜色花团锦簇,瞧着就喜人。
中间恰好有一个凹洞,说明很是成功。
一个口味拿出来两个放凉后,虞九阙小心将其从小钵里脱了出来,穿上竹签,问过正在各自忙碌的几人。
“相公、柳兄弟、郑嫂子,你们吃什么味道的?”
除了秦夏,其余两人都摇头说不吃,这东西可是一个要卖五文钱的。
秦夏包完了生煎,正在收拾案板,闻声道:“多余做的本就是咱们吃的,你们不说,阿九只能看着分了。”
又道:“给我拿一个糯米的。”
话都这么说了,柳豆子和郑杏花也只得选了个口味,前者黑米,后者红豆。
虞九阙则伸手朝向早就好奇的玉米味,他觉得这个口味闻起来最香,里面还放了碎的玉米粒,不知道吃起来如何。
和刚出锅时的软塌不同,一旦彻底变凉,竹签上的甜糕就变成软弹的口感,手上稍微动一下,糕点就会跟着颤巍巍的晃动。
秦夏吃的糯米糕,里面放的是蜜红豆,白里透红,颜值很高。
他两三口解决一个,把竹签往旁边一放。
“和我想的味道差不离,应当不愁卖。”
柳豆子觉得新鲜,一边吃一边道:“小夏哥,这东西怎么卖,是从碗里剔出来,再插上竹签摞着么?”
秦夏摇摇头。
“是连着碗一起端过去,要哪个就现穿竹签。”
柳豆子颔首道:“这样也好,看着干净,还有意思。倒是有这么卖年糕的摊子,可哪里有咱们这么多花样子?都是切成条一串就完事了。”
虞九阙又问离自己最近的郑杏花好不好吃,郑杏花吃得秀气,半天也才咬了几小口,不太好意思地答话道:“好米做的,哪能不好吃呢。”
对她而言,这样甜滋滋的美味已经许多年没有尝过了。
记忆里的上一次,还是自己未过门,亡夫尚在世时。
作为家里的老二,上有兄长,下有小弟,什么好东西都轮不上郑杏花。
唯有从小就认识的马磊,会偷摸用打零工赚来的铜子,给她买小东西和芝麻糖。
所以后来马磊在婚期将至时骤然病故,她不顾爹娘和兄长的反对,执意嫁给一面牌位。
对她而言,自己的娘家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嫁入马家的当望门寡,也比被爹娘为了一笔彩礼,卖给乡下的什么不知底细的汉子来得更好。
况且马家虽然在失了长子后日子清贫,但公婆都是厚道人,小姑子也乖巧可爱,敬重长嫂。
虞九阙从方蓉那里,多少听了一点有关郑杏花的事,对这位妇人多少有些恻隐之情。
他悄悄走到秦夏身边低声说了什么,返回时,又拿了两个已放凉的脱了模,拿油纸包好,放到一旁,状若随意地同郑杏花道:“郑嫂子,这两个你今日走时带回家去。”
郑杏花一下子抬起头,眼眶发热。
“主夫,这……”
虞九阙笑容清浅。
“嫂子别客气,这东西虽拿出去是卖钱,搁在家里就是普通吃食罢了,且这五行糕本也有意卖给老人和孩子,我们家里两样皆无,这遭回去让家里二老和小姐儿都尝尝,有什么不足的,也好回来同我们讲,就是帮了大忙了。”
郑杏花清楚这番话是为了让自己能心安理得地收下东西。
她承了这份好意,连声道谢,只觉得能遇上这家的东家当真是幸运。
回头也该拿些东西去柳家,感谢把自己介绍来的方大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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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恍惚而过,窗外已夜色沉沉。
胡同里那些个家中有人晚归的,各自踩着板凳,点亮了门上的灯笼,顺便也映亮了行人的夜路。
灯火幢幢之下,虞九阙也在其中。
只不过他准备的灯笼不是挂在门上的,而是要挂在车上照明的。
两盏大的灯笼是秦家原先就有的,有些破旧,但重新拿纸补一补,擦一擦后不耽误用。
另有两盏小的,上面写了“秦”字,是秦夏特地去灯笼坊定做的,是喜庆的红色,下面垂着几根流苏,为的是出摊时挂在摊位上,代替白日里用的木牌。
两架板车停在院子里,秦夏和柳豆子正在往上搬东西。
郑杏花一刻前已经下工走了,虞九阙放好灯笼,上前接过秦夏手中麻绳的另一头,拽到这边来,绕一圈用力系紧。
车上的东西太多,走在路上多有颠簸,不捆好了容易掉落。
白日里还好,夜里黑灯瞎火,找也不好找,况且都是吃食,弄脏了便是浪费。
“差不多了,准备走吧。”
秦夏绕着两辆车检查了一下,该带的东西没有落下的。
临出门前,虞九阙回屋把大福重新赶进笼子,拿上两人的围脖和暖耳后把门掩好。
穿戴严实后,他们三人推着挂了灯笼的板车,出了芙蓉胡同,朝着板桥街的方向走去。
“炸酥鱼儿!炸面筋咧——”
“现打的热茶汤——”
“瞧一瞧看一看——杂果的挑儿,瓜子花生铁蚕豆,杏干梨干柿子干!”
“冰糖葫芦儿——冰糖多的葫芦来——”
板桥街日日喧嚷,叫卖声接连不断,腊月过半,愈发热闹,比起上回秦夏和虞九阙来时,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区别是之前他们纯是来游览,这次却是已有了自己的摊位。
到了地方,两辆板车挨着停下,停稳后,第一件事就是把灯笼挂上。
意外的是东西还没卸全,就有熟客上门了。
“秦老板,可算是等着你了!”
秦夏抬头,见是时常光顾自己摊位买吃食的一个中年汉子,遥想当初,第一份烤冷面就是此人买走的。
打了这么久的交道,秦夏已知晓对方是县城里一间酒坊的管事,家里那坛子做菜用的花雕酒,还是去他们家铺子买的。
“彭管事,怎来得这样早?倒让我不好意思了,一会儿先给您做。”
天寒地冻的,汉子把手揣在袖子里,鼻头被寒风吹得通红,却丝毫没有减轻他来买吃食的兴致。
“闲着也是闲着,我这不是怕来晚了买不着么?呦,今天还有坐的地儿?”
他见柳豆子往下搬桌椅,两张桌子,八把凳子,实打实吃了一惊。
秦夏答话,“毕竟夜市和午市不同,虽说冷是冷了点,也好过没个落脚地方。”
汉子点头,“是这么个道理。”
当即也不客气,扫扫板凳就捡了个地方落座,一挥手道:“甭管什么,样样给我来上一份!有那能放辣的,全都多多地辣椒!”
这一嗓子出来,立刻又为秦夏招徕了几个主顾。
“此前不是卖炙猪肉的么?换人了?”
“秦家食摊……哎呦,我怎么听得那么耳熟啊?”
已落座的汉子朗声替秦夏答话,“就是六宝街卖煎饼果子的那家,可有印象?”
那人登时一拍脑袋,“正是正是!”
不说则以,一说就也来了兴致,开始打听今晚能吃到什么花样。
“各位客官,咱家食摊夜市上售五样吃食,铁板豆腐一份五文,铁板鸡架一个十三文,两个二十五文,拇指生煎一份十五文,皮薄馅大纯肉馅,另外能吃辣的定要尝尝我们的酸辣粉,八文钱一碗热乎乎的,多加五文钱再给您添个冒油的煎蛋。最后吃完若想给家里人也带一份的,可以买上几块五行糕,一共五个口味,五文一个,皆是甜软的,老人孩子都能吃。”
虞九阙介绍完,一群人听得是一愣一愣的。
刨去铁板豆腐,鸡架子除了熬汤居然还能放铁板上煎着吃?
拇指生煎又是什么玩意儿?别说拇指了,北地的好些人连正经生煎都没吃过呢!
酸辣粉倒是好懂,就是酸酸辣辣的,有人受不了,有人一听就淌口水。
最后的五行糕,汉子们一般不乐意吃,一听就是粘牙的玩意儿,但一听那句可以带回去给家里人,但凡疼媳妇夫郎和孩子的,多少都有些心动。
于是吃什么,点哪个,着实把围上来的几人难住了。
反观酒坊彭管事此刻格外庆幸自己提前占了座,不然你听听,这么些个东西,一时半会儿还真吃不明白!
而且那个酸辣粉,嘿!听着就对他口味!
既有人已点了单,把东西放好后,秦夏当即开做。
炉火一点,这四方的区域内登时暖和不少。
他在家教了柳豆子怎么做铁板鸡架,这会儿把鸡架的差事给了他,自己则搬出了装着拇指生煎的笸箩。
“这包子这么小,还不够塞牙缝的!”
有那上来凑热闹的,见了包好的拇指生煎,当即不屑地“嗤”了一声。
又去看旁边柳豆子拿出的腌好的鸡骨架,又道:“这鸡架子上头二两肉,竟要卖十几文一个!”
这种爱挑毛病的,多半也是兜里没有什么钱的。
那些个真买得起夜市上吃食的主顾,大不了就是不吃罢了,没有这么多闲工夫说废话。
秦夏淡然一笑。
“我家这拇指生煎是灌汤的,里头放的是上好精肉馅和高汤,鸡架更是十几样香料搁进去腌的,保管除了我这处,您在任何地方都吃不到这一口。”
精肉、高汤、香料,这几样东西摆出来,无非就是告诉旁人,自家食摊上的东西不仅独特,还舍得用料。
十几文贵么?比起两文钱的火烧,三四文钱的肉包,确实贵,可是有些东西你不能只看原料价值。
若真这么算,酒楼里一盘菜要上百文,你自去买了原料在家做,只需几十文甚至十几文,如此为何人们还要去酒楼吃菜?
无非是因为在家做不出那个味儿,亦或是追求那个雅致精细的环境罢了。
挑刺的人还想再说什么,怎料很快就被后来的人挤了一下,正要骂人,结果一看来人何止一个!
他瞪大眼睛,眼珠子都快掉在地上。
这些人是作甚的,一个个急赤白脸,饿死鬼托生的不成!
这些人不用问,自然都是早就熟识的回头客。
别人没经验,这些人可是和彭管事一样,都是最明白秦家食摊生意多好的。
赶早不赶晚,早就算着时辰在夜市上游荡,这不摊子刚摆出来,个顶个闻着味儿就来了。
“亏我来得早,瞧着东西还多,这个铁板鸡架来一个,酸辣粉要一碗,加煎蛋,炸黄豆能不能多给一勺?”
“我要一份拇指生煎,嗯……再来一份,不,两份铁板豆腐,你家这铁板豆腐自从搬了地方,我可是有日子没吃到了。”
“老板,这糕叫什么来着?五个味道一样一个,能不能便宜些?”
一时间虞九阙收钱的手就没停下,还要应付问问题和讲价的。
秦夏和柳豆子跟前的两个铁板齐齐滋油冒烟,忙得不可开交。
其中做生煎还有倒生粉水焖熟的一步,秦夏专门拿了个小锅盖,直接扣在铁板上,省得再多拿一个锅。
齐南县少有卖煎包的,这一幕就和当初做烤冷面一样,吸引了不少人的驻足。
兴奕铭来时,食摊上的吃食加在一起已经卖出去十几份了。
“兴掌柜。”
虞九阙第一个注意到来人,客气地打了招呼,又见后面竟还跟着一位光彩照人的女子和小兴圆。
想也知道,女子必定就是兴奕铭的夫人了。
兴圆见了虞九阙就往这里跑,仰起小脸问:“虞哥哥,小鹅呢?”
虞九阙莞尔,“小鹅在家呢。”
“哦,这样呀。”兴圆好像有点失望,很快又问:“那我能去你们家看小鹅么?”
崔娆提醒女儿,“你这孩子,莫要无礼。”
转而抬首和秦夏、虞九阙几人打招呼,笑容明艳。
“早就听我家老兴和圆圆说起你们。”
包括柳豆子在内,给这位甘源斋的掌柜夫人问了好,至于兴奕铭,早就已经开始从钱袋子里往外掏钱了。
左等右等,可算让他等来了这一天!
第027章
“老规矩, 全都要,那个拇指生煎多来两份。阿娆、圆圆,你俩看看五行糕吃什么味道的。”
这就是老客对秦夏的信任, 问都不问有什么, 你直接算账, 我直接付钱。
另一边, 崔娆拉着兴圆的手, 由虞九阙引着看向大蒸屉,一掀开,里面便是各色齐全的五行糕。
“这五行糕的名号还是兴掌柜帮着起的, 我给夫人您一样拿一个就是, 就算是答谢兴掌柜。”
崔娆连忙道:“那怎么成, 他不过是提了个名字罢了, 又值什么,比不得你们做出来的本事!”
说罢就挑了红豆、黑米和玉米三个,打发兴奕铭过来交银钱。
虞九阙只得暂且收了,不过转头就见秦夏给其它几份吃食都多加了量。
摊子旁一共两张方桌早已坐满,好在兴奕铭一家子不愁没地方坐, 直接拎着东西去了不远处的茶寮,上二楼开了个阁子。
茶寮主人知晓他是东家的老友,平日里也偶尔会过来, 当即就让伙计去备茶备点心。
“掌柜的, 借你地方吃点东西, 外头天儿冷。”
兴奕铭掏了茶钱,还额外给了一把赏钱, 毕竟若不是有这道面子,茶寮里可不让带外面的吃食进来, 尤其这等味道大的。
二楼阁子比一楼大堂好些,等着吃完推窗散一散也就干净了。
茶寮掌柜收了碎银铜板,笑道:“兴掌柜能来便是给我家铺子添光了,您请便,就是不知喝壶什么茶?”
崔娆启唇道:“大晚上的,喝旁的只怕睡不着,您看着沏一壶孩子也能喝的便是。”
掌柜心中有数,应了声,很快退下。
不多时,先差伙计送了碗筷来,晚了一会儿,又端来一壶龙眼百合茶,替三人斟满。
伙计走后,崔娆掏出帕子替兴圆擦了擦手,拢了拢衣摆道:“我今日且看看你念叨这么多天的新鲜吃食,是个什么稀罕玩意儿。”
兴奕铭咧嘴道:“保管不让夫人失望!”
说话间,已把几个油纸盒都拆了来,各自摆开。
“娘,我要吃这个!”
小孩子必定是爱吃甜糕的,兴圆一上来就指向了五行糕。
但崔娆只怕她吃了甜的,就吃不下别的,于是哄她道:“咱们先吃这个小煎包好不好?你看,漂亮得很呢。”
她用筷子夹起一个拇指生煎,只觉得光一照,那皮仿佛透明如湿了的纸皮,一眼能看见里头的光景。
“吃时小心,这里头灌了汤。”
兴奕铭一眼就看出其中特色,崔娆担心烫着兴圆,便把生煎先放在勺子上,用筷子戳了一个洞。
一下子里面的汤汁倏地涌了出来,香得兴圆直舔嘴巴,着急道:“娘!给我!我自己吃!”
“好好好,你自己吃,别烫了嘴,小口吃!”
崔娆早就发现自己这个闺女是随了亲爹,别的不上心,吃饭最积极。
但说归说,这生煎她看着也讨巧,见兴圆吃着没什么大碍,索性又给自己夹了一个。
先轻轻咬破外头的薄皮,小心吮去汤汁,淡淡的咸,淡淡的鲜。
“好似是鸡汤?”
她嘀咕了一句,把余下的部分一口吃掉。
小小的生煎包,除却皮和馅的完美配合,最令人叫绝的还有底部那层焦黄的脆壳,将好吃程度又拔高了两个度。
兴奕铭观察着自家夫人的神情,上赶着邀功道:“怎么样,是不是好吃得很?”
崔娆拿帕子一角轻轻擦了擦唇角,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语调轻快道:“尝着尚可。”
虽不是第一次吃秦家食摊的东西,,但着实每一次都能尝到别处从未尝到过的口味,用料也舍得。
就像上回的炸鸡柳只用鸡胸脯,这次的小煎包,里面竟还放鸡汤。
而兴奕铭是最了解自家夫人不过的。
但凡能说出尚可、不错、还行的,就是十分满意的程度。
他看着崔娆再度伸向拇指生煎的筷子,感慨自己的先见之明。
早就猜到夫人和女儿会喜欢这一道吃食,亏得多要了两份,不然怕是到了自己……
咳,那必定是除了尝味儿的头一个,往后连多余一个都抢不着!
一家三口围着茶寮的茶桌,为了多吃一口打起“筷子官司”。
而夜市之上,秦家食摊的摊位前,却生出了新的“官司”。
“我说了,你余下的铁板鸡架我全要了,一个我还给你加一文钱!”
秦夏看着面前一副掌柜打扮,对自己口气不佳的男子,面色深沉。
这人刚刚到了摊子上,直接无视排队的客人,上来就说要打包买走剩下的三十多个鸡架。
此话一出,就招致周围人的不满。
“你这人怎么这样,没看见都在排队吗?”
“甭管你要多少,都得去后面等着!老子在这吃了半晌风了,你倒好,上来就说你包圆,你算老几?”
更是有暴脾气的汉子,若不是被自家媳妇拉了一把,怕是要直接动手了。
秦夏顺手把一份拇指生煎铲起来放进油纸盒,抬了抬眼说道:“这位客官,这么多人等着,你总得讲个先来后到。且这铁板鸡架一人限购两个,多了啊,不卖。”
对方一听,当即眉毛一抖。
“你方才还没有这规矩呢,怎么现下就有了?”
秦夏浅浅一笑。
“小本生意,就是这般随意,谁让我是老板呢?您说是不是?”
任谁都听得出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偏偏那人还是不肯罢休。
“那我给一个加两文,这些鸡架子,你能多挣几十文,早卖完你还能早收摊。”
这回秦夏还没答话,旁边正在桌旁埋头大嚼的一个食客留意到这边,抢白道:“小老板,你可别听他胡说,这厮是前头富贵酒肆的少掌柜金三宝,他们家最爱买了食摊上的东西,再回去加价卖了!”
怪不得。
秦夏看向那人的目光顿时锐利了许多。
就说怎么会平白无故,有人宁愿加钱也要包圆,想吃就排队等着便是,什么人家能一晚上吃得下三十多个鸡骨架,又不是黄大仙开会。
原来是想当中间商赚差价。
于是乎底气更足。
“不好意思,小摊不卖,您要不去别处看看?”
金三宝被人揭了老底,面子上挂不住。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招怎么就不好使了,以前那些个小摊贩,一听见有人包圆都是上赶着和他做买卖。
自己把东西带回酒肆,卖给那些不差钱的酒客,一晚上连灶火都不用生,就能多赚不少银子。
今天之所以看上秦家的铁板鸡架,也是因为听闻有酒客提及的缘故。
这边一个卖十三文,他拿回去拆开放一盘,卖个三十文也有人抢着要。
哪知他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这食摊老板压根不吃这一套。
“不卖就不卖,真当是什么好东西了。”
金三宝下不来台,只得在言语上找面子,结果他一往后退,好巧不巧踩排在后面两个位置的,暴脾气汉子的脚背上。
这下可真是捅了马蜂窝。
“你他娘的,故意的是不是!”
汉子长得五大三粗,感觉单手就能把金三宝拎起来。
旁边过路的一看这边吵起来了,赶紧停下步子围观起来。
秦夏头大,跟着汉子的媳妇一起劝道:“这位大哥,莫动手,犯不着!”
就在现场的几张嘴齐齐说话时,一道颇具威严的声音直接插了进来。
“前面是何人在此生事!”
虞九阙只觉得这把声音耳熟,越过自行朝两侧分开的人群一看,果不其然,不是别人,正是之前打过交道的街道司官差——胡老四。
他提醒了秦夏一句,秦夏朝他眨了眨眼。
这可真是打瞌睡还有人送枕头。
“见过几位官爷。”
他们几人行了礼,胡老四顺着瞧过来,眉头一拧,“怎么又是你们?”
秦夏摆出很是受困扰的表情。
“官爷,我们也正想问呢,怎么回回这不讲理的都冲着我们来?薅羊毛也不能逮着一只羊薅啊!”
胡老四打量一圈摊子周围,“我看说不准是你们生意太好,树大招风了,说说吧,这回又是怎的了?”
说罢又抬起手,指向那边的高大汉子,“还有你,想动手?怕不是年根子底下想去县衙大牢逛逛!若是想,我们就成全你!”
汉子也没想到自己抬个拳头就招来了街道司,立刻松了手。
谁不知道年关前后的街道司最是铁面无私,说抓人那是真的抓,半点不含糊。
要是放在别的时候,他绝对就溜了,可看着好不容易快到嘴的鸡架子,实在是不舍得放弃。
搞得退回队伍里后还挨了他媳妇一记狠狠地掐,疼得他一哆嗦!
另一边,金三宝的所作所为已经在秦夏这个当事人,与围观“热心群众”七嘴八舌地补充下,让胡老四听了个明白。
一记眼刀甩过,金三宝看起来镇定,实际已经腿肚子转筋。
“官爷,我这么做,可没触犯大雍律法!”
胡老四冷笑一声。
“呦呵,你还懂律法呢?律法定出来,可不是让你钻空子的!你将街头市售的吃食买回自家酒肆,抬价售卖,那些个知晓这吃食在外头卖多少钱的,或许不会上你的当,但实际点菜的,必定有许多是不知其中猫腻,你这已算是扰乱市价!你也是当掌柜的,可知这一条罪责的惩罚何如?”
更别提还有人声称在富贵酒肆喝酒时吃到过炸糊的花生米、咸到发苦的茴香豆,要退钱,酒肆还执意不肯。
这些东西多是三文、五文的,好多人也懒得为这一丁点事计较。
眼下街道司来了,可不就纷纷竹筒倒豆子,告了个明白。
金三宝咽了下口水,深知自己和自家酒肆,今晚必定是要倒霉了。
事实也诚如金三宝所料,胡老四当即就拿下了他扭送回酒肆,听那意思不仅要查账本,还要查后厨。
找麻烦的人走了,一阵看热闹的哄笑之后,食摊前重归平静。
不过受了金三宝的提醒,考虑到鸡架的数量,秦夏决定还是将一人限购两个的规定正经地提出来,也好让更多人买到。
由于两个鸡架已经不少了,大多数客人都能理解。
三三两两地拿到自己点的吃食,脸上挂着笑离开。
忙过一阵,秦夏和柳豆子活动了一下发酸的肩膀,连带虞九阙在内,凑在一起吃了些生煎和酸辣粉。
他们下午在家也吃了饭垫肚子,但不知是不是一直站着的缘故,这会儿已经有点饿了。
过后见天色不早,秦夏同虞九阙道:“要么你先回去?”
这是他们先前就商量好的,可眼下虞九阙却迟疑着,一副为难模样。
“回去的路怪黑的,要么我还是等你们一块儿走吧?”
他眸子中盛着一水儿的无辜,四目相对之际,秦夏恍惚意识到——
自己怕不是被这小哥儿给套路了!
怪不得之前找了这个理由“敷衍”自己,怕不是那时候就想好了托辞。
果然在比心眼子多少这件事上,他别想赢过虞九阙。
“今晚东西备的少,卖得快,咱们能早点收摊,明天你就不用跟着来了。”
这句话一出,虞九阙一下子慌了。
柳豆子不解其中深意,只听了半句,吓了一跳。
“小夏哥,你作何不让嫂夫郎来了?”
难不成两个人吵架了?
秦夏瞅他一眼。
“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
柳豆子愤然道:“你就比我大四岁!”
秦夏幽幽道:“大四岁也是大,你看现在我都有夫郎了,你还是个青瓜蛋子,这还不能说明我是大人,你是孩子么?”
柳豆子化悲愤为力气,低头用铁铲子把铁板鸡架压得“咔咔”作响。
秦夏噙着笑收回视线,看向在一旁低着头,连头顶的发旋都传达着“落寞”二字的虞九阙。
“不乐意了?”
虞九阙把手里的几个铜板点了一遍,又放回钱袋。
“没有。”
嘴上说没有,实际连后脑勺都在表达“不服”。
这模样看得秦夏心生不忍,可天冷下来了,他得狠下心才行。
“这样吧,上次徐老郎中开的药还有五天喝完,过了这五天咱们去复诊,若是徐老郎中说你好些了,你晚上便可以陪我出摊,行不行?”
虞九阙面色缓了缓。
不管怎么说,自己这次的“耍赖”还是起了成效。
他是当真不愿意自己独自待在家里,尤其是入了夜,总觉得会再做噩梦。
“行。”
这晚最先卖完的是拇指生煎,其次是酸辣粉和铁板鸡架。
五行糕相对卖得慢一些,但到了亥时过两刻,也陆陆续续被人买走了。
因为是最后几个,秦夏还略算便宜了些,一个让了一文钱。
“没想到这么早就卖完了!”
柳豆子在一旁抻了个懒腰,感叹道。
他大着胆子带了两板豆腐过来,竟也全数售罄,比他白日里早早出摊挣得还要多!
再看夜市上别的摊子,不少是要摆到子夜才撤的。
板桥街这边,哪怕是凌晨也有人烟,算得上是齐南县第一繁华地。
“早卖完也好,回家算算账,洗洗睡觉。”
秦夏打了个哈欠,也难免有点困乏了。
这一晚上,一身的油烟味,比白日里在六宝街沾染得更甚,只想迫不及待地换衣裳。
和柳豆子在岔路口分开,秦夏与虞九阙披星戴月而归。
一进门,秦夏就撂挑子不干了。
多了晚上这几个时辰,浑身都要散架。
“这些东西拿草木灰泡上,明天再刷。”
虞九阙本想着自己勤快一下,也被秦夏拦住了。
“咱俩一起把这些刷出来也就半个时辰,何必非赶着今天晚上。”
小哥儿无奈,只好作罢。
两人一道烧了热水,换下满是油烟味的衣服,并排坐在床沿上泡脚,顺便数钱。
对于虞九阙来说,如果不是面前还有一碗睡前必须喝掉的苦药就更好了。
“喝了药吃桃子条,吃完糖再刷牙。”
秦夏把两根糖缠桃条搁在小碗里,虞九阙一手举碗,一手拿桃条,把药一饮而尽后,飞快地咬了一口。
糖缠果子本身就用糖水腌制过,外头还裹了一圈糖粒子。
苦涩褪去,甜味上涌,这才松了一口气。
完事后总算可以把药碗推到一边,专心算账了。
五十个铁板鸡架,因单卖和两个一起卖的价格不同,总共得了六百多文。
一蒸屉的五行糕,加上三十碗左右的酸辣粉一共五百文上下。
拇指生煎份数少但卖价高,入账四百五十文。
最后还多卖了十来个煎蛋,一个按照五文算,这些合计在一块——
“竟是二两还多?”
虞九阙感到难以置信。
秦夏也怕自己算错,在毛边纸上把自己数字加了又加。
家里没有算盘,有的话他也不会用,所以用的办法是小学生都会的竖式演算。
虞九阙没见过这样的算数方式,秦夏见他凑得近,就趁着重算的时候顺便教他。
“你看,先把数字这样写下来,哦对,这个是阿拉伯数字,就是外邦人用的,可以比咱们的省些笔画。”
“然后就记住一个原则,满十进一,再把得出的数字写在下面,最后连成一串。”
秦夏龙飞凤舞地在纸上写下一个2080的结果。
“两千零八十文,可不就是二两多银子么,没算错!”
虞九阙还没从阿拉伯数字的奇怪模样里缓过神,但听见秦夏这一句话,不禁展颜笑起来。
“这么看,单算毛利,抵得上午间出摊两日的,怪不得板桥夜市一摊难求。”
秦夏满意地把铜钱全都丢进钱罐。
“再辛苦一个月,铺面的租子和装潢置办的钱就不用发愁了。”
甚至多半还有富裕,到时可以将食肆收拾得更合心意。
“嘎嘎!嘎嘎!”
大福或许是被铜钱碰撞的声音吸引,从堂屋那头晃悠了过来,看那架势,还有几分想上炕。
“这你可不能上。”
秦夏把它往下赶,大福吃了委屈,又去找虞九阙“嘤嘤嘤”。
“真是个逆子,还会看人下菜碟。”
秦夏靠在炕桌上,看虞九阙弯腰摸着大福的脖子,只觉得这副画面放在以前,他真是想都不敢想。
自己穿书了不说,还和书里的反派当了“夫夫”,养了一只鬼灵精的大鹅当宠物。
将面前的场景看在眼里,他的目光是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温柔。
虞九阙伸手逗着大福,这鹅就像秦夏所言,很会撒娇。
而且随着越长越大,懂得了认窝,它给自己“窝”的定义很是广泛,现下基本不会在堂屋和卧房里排泄,基本都是去院子里,极少几次在门槛外台阶上,倒也不难清理。
都说鹅聪明,养熟了就发现,这些动物和人很像,小脑袋瓜里什么都明白。
只是摸着摸着鹅脑袋,身后就没了动静。
回过头才发现,秦夏不知何时已趴在炕桌上睡着了。
虞九阙心一提,连忙低头给大福比了个“嘘”的手势,也不管它能不能看懂,自己则是赶紧擦干双脚,趿拉上鞋子,转而蹲下身,也想帮秦夏把泡脚的木盆端走。
这么一动,秦夏猛地醒了。
“我睡着了?”
他揉了揉眼睛,双目惺忪。
虞九阙面露心疼之色。
“这一天天的,还是太累了些。”
秦夏活动了一下脖子。
“第一天还没适应而已,这算什么,以前我可是能熬通宵的。”
这话说得也没错,他现在再忙再累,比起原主,那可真是健康多了。
虞九阙本打算给秦夏擦脚,秦夏哪里肯,拿过布巾自己擦干,又去外面把水泼掉。
两人钻进被窝时已经不早了,虞九阙裹着被子,瞪着汤婆子,上半身往秦夏这边凑来。
秦夏没有躲避,而是放任小哥儿隔着两床被褥和自己贴得愈来愈近。
……
夜市出摊的第五日,铁板鸡架已成了摊位上最受欢迎的吃食。
宋府的鸡架每日少则五六十,多则七八十,全都让秦夏尽数收购,这一百多份鸡架,他们夜里两个时辰左右便能售卖一空。
在鸡架的衬托下,不是谁都能接受的酸辣粉,和到底不怎么顶饱的拇指生煎黯然失色。
后来秦夏索性每天各备上三四十份,卖完就算,不牵扯更多精力。
如此一来,韦朝短时间内都不必担心宋府的鸡骨架没有去处了。
秦夏不仅要得多,结账也痛快,更别提做出来的鸡架,宋府那个管事回回都抢着要,韦朝猜测他多半是拿去孝敬宋府里再往上数的人物了。
于是他隔三差五便从秦夏这里买上几个送去,省了他们自己跑腿,还着实挨了一顿夸。
所以当秦夏来询问,能否通过宋府的门路单独淘换一点鸭脖、鸭翅一类的鸭货,或是鸭心、鸭肠之类的下水时,韦朝一口答应了下来。
第028章 卤味鸭货
“九哥儿, 在家么?”
已是各家吃完晚食的时候,虞九阙正点着灯在屋里拆被面,听见院子外有人叫自己, 赶紧放下手上的东西, 和大福一道走了出去。
门一开, 来人乃是笑盈盈的曹阿双。
“知晓你今天不去出摊, 韦朝也同人吃酒去了, 我在家也是无事,想着来找你做一会儿针线活。”
虞九阙把人往门里让。
“难得你还惦记着我,快进来, 留神脚下。”
又冲往外探头探脑地大福道:“大福, 你也进来!当心跑出去让人抓住, 把你做成铁锅炖大鹅!”
这话秦夏动不动就用来吓唬调皮捣蛋的大福, 虞九阙十分怀疑大福已经记住了“铁锅”这个关键词,一听见就嗖地缩回脑袋。
“这鹅让你俩养得也太逗了。”
曹阿双一手挎着针线筐子,另一只手顺势挽上了虞九阙的胳膊。
“我那天还跟韦朝说,也想在家养一只大鹅,养只母的, 以后正好和大福配对,不也挺好?”
“韦大哥怎么说?”
曹阿双开心道:“他说开春就去家禽行挑一只,就是不知道能不能遇上像大福这么聪明的。”
两人说说笑笑地进了屋, 路过灶房时, 曹阿双被一股难以忽略的香味吸引, 鼻子动了动道:“你们这是又做什么稀罕吃食呢,我在家时隔着两道墙都闻见了!”
虞九阙伸手推开堂屋的门, 大福第一个跨过门槛走了进去,他们紧随其后。
“就是昨天韦大哥送来的那些个鸭货, 放在院子里冻了一夜还是新鲜的,今天全数收拾出来下锅卤了,我刚刚才关了火,秦夏说卤汁里浸一浸更好吃,正巧你走的时候,把韦大哥要我们帮忙卤的那些带回去。”
曹阿双默默咽了一下口水。
“那敢情好,和你们家住对门,简直是日日有口福!”
虞九阙莞尔一笑,请她落座,又端来茶壶倒水。
茶汤清亮,闻起来与常见茶水的味道截然不同。
曹阿双端进茶盏闻了闻后喝了一小口,眼睛一亮。
“九哥儿,这是什么茶,甜甜的,真好喝。”
虞九阙见她咕嘟咕嘟喝了半杯,继续给她添了些。
"这是竹蔗茅根水,里面还添了胡萝卜,所以味道是甜丝丝的。秦夏近来忙得上火,我也有些犯咳嗽,问了郎中,说是可以煮这个来喝。我尝着味道也不错,夜里喝了也不怕睡不着觉。"
曹阿双细问了方子,直说回头也要买了料回家煮。
“我就不乐意喝白水,公婆爱喝浓茶,我也向来不碰,倒是觉得这个好。”
“喜欢就多喝些,对身子好的。”
虞九阙笑了笑,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抿了两口放下。
这个简单的动作却吸引了曹阿双的视线,年纪不大的姐儿托着桃腮,认真地感慨。
“九哥儿,我觉得你从前,一定出身不一般。”
虞九阙的动作梗了一下,目光有一瞬的慌乱,很快被笑容尽数掩盖。
“怎么突然说这个?”
曹阿双心直口快道:“我之前就觉得,你举手投足的仪态都和我们这些个市井泥腿子不一样,而且你的字写得那么漂亮。”
她说到这里,忍不住坐近了些,小声问虞九阙。
“你要是以后恢复了记忆,想起来家在哪里,会不会回去呀?”
她一个姐儿,长于县城街巷,在家里的时候受宠,嫁过门来也不受累,实则还是个纯澈的孩子心性。
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哪里猜得到自己恰好戳中了虞九阙的心事。
虞九阙摩挲着茶盏,默了一瞬,很快道:“即使想起来了,又有什么回去的必要,想也知道那不会是什么好去处。”
曹阿双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
她一把拉住虞九阙的手道:“这样我就放心了,咱们以后做一辈子的邻居!”
喝完一盏竹蔗茅根水,曹阿双拿出自己的针线筐子,从里面翻出一个绣了一半的帕子。
虞九阙则继续折腾被面,想着要趁年前全数拆下来洗一洗。
有一床当褥子的被子里面的棉花都压死了,最好是能找个弹棉花的重新弹一遍。
这几日秦夏不让他跟着晚上出摊,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把能做的活都做一遍。
快过年了,阖家本就该彻头彻尾地洒扫干净。
平日里忙得很,也没这份工夫,一闲下来便发现满眼都是活。
手上动作不停,嘴上说着闲话,着实比一个人做事有意思多了。
而一个哥儿和一个姐儿,又都是嫁了人的,凑一起一旦说多了,话题难免总往汉子身旁跑。
“你看秦夏对你多好,而且说句到家的话,你上头也没有公爹婆母,平常没人唠叨,也不怕有人催你快点给他们抱孙子。”
虞九阙闻言有些意外。
“你才过门多久,韦叔和婶子就催了?”
曹阿双叹口气,“哪里能不催,我虽是家里老幺,可你想,韦朝比秦夏还大两岁,我公婆急得和什么似的,巴不得头一年我就揣上她的大孙子呢。”
虞九阙把手里扯断的一小截棉线放到一边,这东西不能乱扔,不然容易被大福误食,语气温和道:“这都是要看缘分的事,急也急不得。”
曹阿双应和道:“我也是这么说的,挡不住在婆家公婆催,回娘家,我爹娘也催。我和韦朝商量好了,大年初一的时候去文华寺拜一拜,文华寺求姻缘、求子都灵着呢!”
说到这里,她忽而把帕子放下。
“对了,不如咱们到时候一块儿去吧,你和秦夏快点抱个娃娃,这院子也就热闹了不是?”
这么一听,虞九阙还真的有点心动。
只是归根结底,这事还是要看秦夏的意思。
他俩至今没有圆房,始终是虞九阙心里的一个小疙瘩。
一方面知道秦夏是顾忌医嘱,一方面却又觉得,年轻气盛,夫郎在侧,当真能有人做到如此心如止水么?
奈何他一个头回嫁人的,对床帏之事所知并不多。
思来想去,曹阿双好似是自己唯一一个可以问的人了。
他犹豫半晌,鼓起勇气开了口。
到底是脸皮薄,说起这等事着实没办法不害羞的,支支吾吾地念叨了几句,曹阿双听得眼睛越睁越大,最后更是一嗓子喊出来,“真的假的!”
虞九阙一个激灵。
“你小点声!”
曹阿双遂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映入眼帘的只有大福的黑豆眼睛。
她当即帕子也不管了,绣线也不要了,连带虞九阙的被面子也推到一边,“我同你说,这事你可得上心!”
虞九阙见她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不禁道:“此话怎讲?”
曹阿双抿了抿嘴唇。
“郎中说你身子骨不好,不能行房,秦夏肯听,确实说明他心里有你,是疼你的。可这点上,我是比你懂汉子的,这些汉子啊,嘴上不说,心里也想,心里一旦想了,多少会有些和你亲近的动作。”
她朝虞九阙招招手,待对方附耳过来,低声说了几句话,末了问道:“这些……你们可有过?”
虞九阙听得小脸通红,回了句“没有”。
早知曹阿双什么都敢说,他必定是拉不下脸皮多问那一嘴的。
同时却也意识到,自己与秦夏至今为止最亲近的举动,怕是还要追溯到那次将晕倒的他抱去送医。
曹阿双的眼珠子瞪得更大了。
“秦夏这人,该不会是偷偷出家了吧?”
除了和尚,还有什么人能对着虞九阙这般模样的美人夫郎坐怀不乱!
看秦夏每日早出晚归,精神头十足的模样,也不像是不行啊?
虞九阙让她这么一说,心里也开始七上八下。
秦夏很好,可是这份好,终究总像是隔了一层窗户纸。
他眉宇间忧色淡淡,看得曹阿双也跟着叹气。
有心想再多说几句,又觉得那样就太过唐突。
“总之,你留意着些没坏处,实在不行就寻个机会,试他一试!”
虞九阙皱了皱眉,“这要怎么试?”
曹阿双清清嗓子,目光闪烁。
“他不主动,你就主动些嘛。看看究竟是他心思不在这里,还是有什么……咳,难言之隐。”
虞九阙后知后觉,意识到还有这么个可能性,面皮更烫。
但具体怎么主动,怎么试探,也是真的没有头绪。
“初一去庙里求子那事,等秦夏回来我同他说。”
他想了想,这也应当算是个试探心意的法子。
但凡秦夏对求子一事上心,起码说明他是真心想和自己生孩子的。
只不过现在时机未到罢了。
这晚曹阿双到最后也没能在帕子上绣几针,她又开解了虞九阙几句,才提着针线筐,带着捞出锅的卤货离开。
临走时大福还扇着翅膀让她抱抱,搞得虞九阙关上门领它回屋时,笑嗔了一句“小没良心的”。
“小夏哥,那我们就先走了!”
路口处,柳豆子推着板车,转身朝秦夏喊道。
旁边的方蓉也挥了挥手,“回去路上小心着些!”
今晚秦夏和柳豆子两个人出摊,少了一个收钱打包的人,方蓉主动提出过来帮忙。
“你让九哥儿在家歇歇也是对的,人还吃着药呢,哪里能天天站这里喝风,我是一辈子劳碌命了,你让我待家里我还不舒坦呢,过来还能见识见识这板桥街的热闹。”
她这么说了,秦夏也就请她留下,和先前一样,卖了两个时辰多一点就结束了。
因方蓉在的缘故,也没有出现预想中手忙脚乱的情况。
“干娘,豆子,你们路上也小心!”
秦夏说罢,目送柳家母子二人离开后,弯腰再度推起自家的板车。
一晚上又是小二两银子进兜,沉甸甸的,教人觉得心里格外踏实。
他不由加快步子,盼着赶紧回家和虞九阙一起数铜板。
顺便把自己买的另一样物件给出去,小哥儿见了定然欢喜。
一路上唇角就没压下来过,到了家门口还维持着上扬的弧度。
叩了叩门环,月色之下,几个时辰没见的人就站在眼前。
“总算回来了,我烧了水,一会儿你泡个澡解解乏。”
虞九阙在秦夏身后把门闩挂好,上前一道从板车上往下搬东西。
“这是都卖完了。”
食材空了,盛放食材的家伙事也就轻快了,虞九阙一样样往下拿,面上带笑。
“都卖完了,这还有来晚了没抢上的。”
家里有人就是好,一回家什么都是现成的,东西往盆里一扔,倒上草木灰就不用管了,秦夏回屋脱了衣服,再转身时虞九阙已经提了一大桶热水进来,预备倒进早就搬进屋中的木桶。
旁边地上一个炭盆,“毕剥毕剥”地燃着炭火。
木桶本就不轻,加满了水更沉,何况那水还冒着热气。
虽说虞九阙倒水的手很稳,秦夏还是看得心跳突突跳。
“怎么不喊我过去,当心烫着手。”
虞九阙把桶里最后几滴水控干净,重新提在手上,笑道:“我又不是纸糊的,哪里还一桶水都提不动了。”
说话间又顺手拿了秦夏脱下来的衣服,秦夏爱干净,不乐意第二天还穿带油烟味的衣服出门。
可这料子本就穿旧了,确实耐不住每天浣洗,那样的话怕是洗不了机会就要破。
所以现下晚上就把衣服挂在外面吹一吹,第二天味道就能散得七七八八。
“你先沐浴,我灶上还煎了药,对了,双姐儿来了一趟,我让她将韦大哥那份的鸭货都拿走了,余下的还在锅里,你可要尝尝?”
秦夏正在弯腰试水温,听了这话回头道:“你没先尝尝?”
虞九阙哪里能说自己一晚上都挂着心事呢,压根没想到吃卤鸭货的事。
“一直在拆被面,没顾上。”
秦夏遂笑道:“那就尝尝吧,一样捞上一点儿,睡前解个馋。”
那些鸭货香着呢,虞九阙少吃一点就不怕积食肚子痛。
“对了,你且先别走,我有东西要给你。”
秦夏擦了擦手,叫住抱着衣服往外走的虞九阙,从一旁的桌上拿过一个布的小包袱。
“给你买的,打开瞧瞧。”
“好端端的,又给我花什么钱。”
虞九阙嘴上这么说,手上却是接过了东西,嘴角不由自主地扬了起来。
解开包袱布,里面裹的原是个巴掌大的铜制小手炉。
虞九阙惊喜难言,一下子抬起头。
“怎么想起买这个了?这都是精铜的,怕是贵着呢。”
秦夏道:“早说想给你买,这样白日里出摊你揣在手里也不冷,都说贵,我想着就这么大的东西,贵能贵多少?恰好有个货郎路过,我瞧见他车子上挂了几个,就叫停问了两句。说来还要多亏了干娘,那货郎要价七钱,干娘愣是讲到五钱,说是他们货摊上卖的,比起店里那些个都是带瑕的,倒是不耽误用。”
虞九阙把手炉举到眼前看了看,掀开盖子,里面就能点上炭火,讲究的人还会掺一些熏香。
“五钱银子也不少了。”
秦夏见他果然喜欢,就直到这东西买对了。
“和汤婆子一样,都是冬日里少不了的,能从冬月用到出正月,又是用不坏的,怎么算也值了。赶明儿起,你就随身带着。”
虞九阙已期待起来,把手炉爱惜地放回包袱布里。
前脚虞九阙刚出门,后脚秦夏就脱了中衣与亵裤,进了木桶。
整个人泡进热水里的一刻,忍不住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
就是浴桶看着大,一个成年汉子进去还是有些束手束脚。
他想着等回头有了钱,一定要去找木匠定做一个大号的浴盆。
最好还能在家里修一个浴室,直接砌上火墙,这样一年四季洗澡就都不怕冷了。
屋外,虞九阙晾好衣服,来到灶房。
先把自己的药倒出来放到一旁,然后掀开锅盖,用筷子往外捞鸭货。
拿了两根鸭脖,一对鸭翅,还有一点鸭心、鸭胗、鸭肠并一个鸭头,零零碎碎凑了一盘子。
鸭肉进锅前还是干干净净、白里透红的颜色,如今已经被卤汁浸泡成漂亮的红棕。
把药碗和菜盘一起端回屋,放在桌子上,虞九阙坐下来继续摆弄那个手炉,顺便等秦夏沐浴结束。
过了半晌汤药凉下来,他捏着鼻子直接喝干净,又往嘴里塞了根桃条。
一来二去,秦夏还没好。
难不成又睡着了?
沐浴时打瞌睡可是要着凉的,虞九阙想了一会儿还是站起了身,往门内走去。
“嘎吱——”
屋门轻响,秦夏从半梦半醒的状态中猛地回神。
捏了捏眉心,方意识到自己差点睡着。
此刻一丝凉风从侧方吹来,有些混沌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直到——
“阿九?!”
秦夏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扯过搭在木桶边缘的毛巾,快速往下半身一盖。
虞九阙也随之愣住了。
“我听你屋里半天没动静,担心你睡着了会着凉。”
说话的同时,他的目光不可控地自秦夏上半身略过。
这还是他头回见秦夏没穿衣服的样子,这副身躯比想象中的更加宽厚、结实。
原来汉子的衣下是这副光景……
惹得他的心好似都因此跳得快了几拍。
曹阿双说过的话还在脑中回荡。
虞九阙缓缓呼出一口气,生出一股子决心。
他本该向后退出屋子去,实际上却是向前了一步,思绪飞转,迅速搬出一句话来。
“相公,要不要我帮你擦擦背?”
……
方寸之地,水汽氤氲。
秦夏很想拒绝,但找不到理由。
不肯圆房可以推给徐老郎中的医嘱,但总不能说把人娶进门了,连碰一下都不让人伸手。
他又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
“好,那就麻烦你了。”
他强装镇定,看起来模样云淡风轻。
结果更尴尬的事发生了。
屋里只有一条布巾,还被秦夏情急之下丢进了水里。
虞九阙余光瞥见秦夏遮挡的部位,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有些想笑,又飞快忍住,匆匆转移了话题。
“正巧有刚晾干收回来的布巾,我出去再拿两条来。”
一会儿布巾拿回,虞九阙将其浸了水,认认真真给秦夏擦了背。
过程中还提起文华寺一事。
“双姐儿说大年初一要同韦大哥一起去文华寺祈福,说是那儿求子是极灵的,问咱们要不要一起同去。”
秦夏正因为虞九阙正在进行中的动作大气不敢出,乍一听“求子” 二字,更是心情复杂。
他默了默,扬起一抹笑道:“你若是乐意动弹,咱们就去,顺便求一求四季康健、家宅平安也是好的。”
这样的说法一出,“求子”仿佛成了个添头。
虞九阙品了品个中意味,眉眼黯然,面上仍语气平常道:“那我明天就跟双姐儿回话,咱们两家届时一起去。”
事情定下了,试探好像也有了一些结果。
可惜并不算是虞九阙想要的。
一个澡洗得人心绪起伏,结束后秦夏穿戴整齐,在堂屋看到色香味俱全的一碟子鸭货后,才总算是忘掉了刚刚令人发窘的一幕幕。
看时辰已经不早了,但东西做出来,夜里不吃上这一口,就觉得睡也睡不安稳。
所以当厨子的人,需得有一颗会为了美食抓心挠肝的心。
秦夏先用筷子尖蘸卤汁尝了尝味道,以他自己的要求,可以打个八十分。
“再泡一夜会更入味儿,明天包一些给兴掌柜和干娘家送去。”
他说完,招呼虞九阙赶紧开吃。
“不用筷子了,直接上手。”
秦夏率先拿走一个鸭头,他过去就爱啃鸭头,虽然肉最少,可是最有滋味。
大福闻到了香味,也过来围着桌子转。
但香料太重的味道它不喜欢,扬了扬脖子后就走远了。
秦夏手里举着扯成两半的鸭脑壳。
“自从养了大福,以后我怕是下不去嘴吃鹅了。”
不过鸭子还是可以吃一吃的。
虞九阙面对鸭脑壳则有点打怵,所以提起筷子,在盘子里挑了一块鸭脖。
鸭脖被秦夏切成恰到好处的大小,可以直接塞进口中。
从骨头上用牙齿剔下一丝丝鸭肉,是咸中带甜的口味。
因为是热卤一锅卤出来的,比起铁板鸡架之类,秦夏之前做过的荤食,滋味更加隽永,勾得你恨不得连骨头都吮得干巴巴,才舍得吐出来。
吃完鸭脖,再吃鸭翅,秦夏见虞九阙对着这些“常规”部位使劲,遂给他夹了一根鸭肠到小碗里。
“试试这个,好吃的。”
鸭肠细细的,很长一根,乍看像是面条。
虞九阙想象不出口感,鼓起勇气夹起一头,咬了一口。
“是脆的?”
再仔细品一品,就有鸭子特有的味道了。
“没错,鸭肠我是最后放进锅的,这个东西多一分火候就容易老,最佳的便是现在这样,脆而易嚼。如果拿鸭肠涮锅子,就要用筷子夹着不能松,好了赶紧捞起来,假如沉了底就完了,必定会老。”
鸭肠都吃过了,鸭心和鸭胗尝尝也无妨。
一通吃下来,鸭胗是最不容易入味的一个,可是吃起来也是脆脆的,很有嚼劲,虞九阙看起来格外喜欢。
“这一个拿着可以吃很久,也适合当下酒菜。”
秦夏把鸭肠绕在筷子上一下子塞进嘴里,美美地咽下去后道:“等着再去彭管事的酒坊买坛子好酒,若有卖米酿的,下次给你打一些来,那个几乎算不上是酒,你也能喝。”
秦夏记得以前看书,说古时最早酿酒技术较为落后,酒不仅杂质很多,度数也不高。
那时候的酒更接近“米酒”,喝起来甜,度数低,不上头。
李太白写“金樽清酒斗十千”“会须一饮三百杯”,真换成后世的精酿酒,或许连三十杯都喝不到。
还有人考证,说“诗仙”的酒量,搁在现代那就是四五瓶啤酒的水平。
大雍就不同了,酿酒技术比起前朝已有了很大的提升。
秦夏在酒坊看到的高档白酒,酒质纯澈,味道闻之惹人醉,少说也有三四十度。
从前原主喝了不少,他穿来后却还没正经尝过。
虞九阙这么一提,又勾起了他肚子里的“酒虫”。
鸭货吃起来细致,花了半晌工夫,一碟子卤味两人分着下了肚。
收拾碗盘时秦夏想到一句话:人间烟火味,最抚凡人心。
吃到可口的吃食,什么烦恼忧愁都能当场散尽。
奈何人与人的悲喜并不相通。
深夜。
秦夏已然熟睡,枕畔间响起并不吵人的细微鼾声。
虞九阙躺在枕头上,看着眼前被月光照亮的房梁,许久未曾阖眼。
第029章 忙年的前奏
“阿九, 收拾好了吗?”
秦夏进屋时,虞九阙刚刚对镜梳妆好,闻声抬起头, 顺手抿了一下鬓角的碎发。
“收拾好了, 钱也装上了, 你看够不够?”
秦夏却没急于看桌上的铜钱。
虞九阙今天梳了一个和往常都不太一样的发式, 令人有几分挪不开眼。
察觉到秦夏的视线, 虞九阙有些不好意思地扶了扶头顶的银簪。
“上回在街上看见旁人这么绾头发,就试了试,是不是很奇怪?”
“哪里奇怪了, 我觉得很好看。”
秦夏这话说得真诚, 勾起小哥儿脸颊两抹浅绯。
回到桌边, 秦夏拿起装银子的荷包掂了掂。
两日前他们家里的钱罐彻底装满了, 秦夏纵然再懒得去换银子,也实在没法继续拖延,只好挑了个没出摊的上午,和虞九阙一起把家里攒的十几贯整钱搬去了钱庄,手上留下三两左右, 足够日常周转。
一大筐铜钱,在钱庄换得了十八两银子,包括两个五两的银锭和八两的碎银。
两个银锭虞九阙没动, 装进荷包里的看起来也不多。
“再装些吧, 多了总比少了好。”
今天是腊月二十三, 是北地的“小年”。
旧俗里所谓的“忙年”,大致就是从这日开始。
秦夏今天给自家摊子放了假, 也提前告知郑杏花不必过来,预备和虞九阙一起去街上采买些过年要用的东西。
虽说要为开食肆攒银子, 这年也要过得热闹喜庆才行。
虞九阙听闻秦夏说不够,实际有点犯嘀咕。
他备的这些,买什么年货也绰绰有余了。
但既然秦夏说不够,他未有不听的,转身打开还没放起来的钱罐子,又摸出两块碎银。
“再添这些如何?”
秦夏扫了一眼,也没点概念。
遂拿出家里的戥子称了称,连上之前的有个将将五两了。
“足够了。”
秦夏满意地把荷包塞进衣襟,两人裹紧了棉衣,一人背筐,一人提篮,相携着出了门。
“糖瓜哎,糖瓜!卖糖瓜嘞——”
刚上街头,就听见不少摊贩都在扯着嗓子叫卖糖瓜。
小年也是祭祀灶王爷的日子,糖瓜是家家必备,纵然平日里不是做糖果生意的,也会进了些货顺道搭售,企图多挣个一文两文。
虞九阙看向那一堆堆白花花的糖瓜。
“相公,咱们可要买些?”
“不急,买了吃食不好拿,不如先去铺子里逛逛。”
秦夏张望着街两侧的招牌,而后在虞九阙疑惑的目光,把人领进了一处生意兴隆的布庄。
“两位客官,可是来扯新布做新衣的?咱们家一水儿的好料子,都是打南边进的货,您二位里边瞧!”
布庄一年四季生意都差不到哪里去,但过年前定然是最好的。
大家劳碌一整年,钱袋子都鼓,只要不是穷得揭不开锅,便是最便宜的布也要扯两尺,添一二样新行头。
虞九阙还是第一次跟秦夏来这地方,他挎紧了手上的竹篮,悄悄打量。
布庄的装潢细看没有多么华丽,全靠摆满货架的各色布头吸引人的目光。
便宜如麻棉,贵重如锦缎,密密麻麻地一字排开,令人眼花缭乱。
墙面上还有不少裁制好的成衣,都是一看就不便宜的时兴样子。
“我们想买两件棉衣,再扯些布。”
秦夏出声,听得招待他们的伙计心头一喜。
棉衣好啊,棉衣可不便宜。
“您二位算是来对了,咱们铺子里的棉衣那都是顶好的,针脚细密不跑棉,塞得也都是上好棉花。”
伙计引着他们往里走,虞九阙轻扯秦夏衣袖。
“我身上这件还好好的呢,不用给我买新的。”
秦夏无奈道:“哪里好好的,这件本就是原……我是说原就是我娘过去的旧衣,虽说保存得尚可,但到底旧了,棉花旧了就不保暖。大过年的,总要穿件新的,咱们一人一件,我早就想好了。”
虞九阙仍旧不太赞成。
“那咱们可以买布和棉花,自己做,比买现成的实惠。”
秦夏浅笑,低声道:“你会做?”
虞九阙哑然,摸了摸鼻子道:“我可以学。”
秦夏揽了一下他的肩膀。
“不会就不会,做针线活费眼睛还费手,咱们又不是买不起现成的。”
说话间已经到了地方,伙计拿出几件棉衣的样子给他们挑选。
摸起来确实都厚实,外面用的料子也是挡风耐磨的。
至于颜色,就没有什么挑头。
时下百姓多穿青、灰二色,那些个好看的颜色纵然是想买也是不敢穿的,没两日就脏了,棉衣可耐不住成日拆洗。
秦夏无所谓,信手就指了一件青色且平平无奇的棉衣,换成虞九阙,就不愿太将就。
“除了这些再无旁的了?稍微鲜亮一些也可。”
伙计打量一眼虞九阙,默默念叨了一句这哥儿当真是好颜色,嘴上利索道:“有,怎么没有!”
说罢就跑去一旁,半晌后带回了一件靛蓝色的棉衣。
不得不说,比起青、灰、棕等,的确称得上“鲜亮”了。
秦夏接过衣服,在虞九阙身上比划。
“可喜欢这件?”
新棉花就是不一样,摸起来蓬松柔软。
他疑心这件会更贵,特地问了伙计,听到价钱都是一样的才放下心。
“那我就选这件吧。”
秦夏的眼光还是好的,比起那些个颜色,自己的确更偏好这件靛蓝的。
定了样式,还有尺寸。
成衣都有大小,腰身可以收放。
秦夏和虞九阙各自当场套上试了试,大差不差的,也没让布庄的裁缝再改。
“这两件都要了,我们再看看布。”
秦夏指了指那两件棉衣,同伙计说道。
过去他是最不耐烦逛街的,网购兴起后更是能不出门就不出门。
没成想却在这里逛出了乐趣,很快随着伙计一起,拉上虞九阙,又往人挤人的柜台前走去。
比起选成衣的地方,柜台前的“战况”则十分激烈。
一群女子和哥儿围在此处,伸手翻动着台子上成匹的布料,时不时还有两人同时看好了一块,以至于开始你争我抢的事情发生。
秦夏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挤在里面,简直格格不入,还要分心护着虞九阙,不想他被那些人挤到。
好在他们目的明确,很快选中了一匹白色的细棉布,扯够了尺寸回家裁贴身的小衣。
这个比起棉衣稍微简单些,虞九阙打算请教一下方蓉,学会了自己在家做。
另又选了菊青、棕褐料子各一块,两人各裁一套平日里穿的。
到这里本该结束,偏生秦夏偶然瞥见了一名哥儿看中的木红色布料。
因是用苏木套染所得的红,所以称之为木红,颜色红中带一点橘调,最是挑肤色。
那原本看好的哥儿扯起来搁在脸上比划了比划,发现把自己本就不白皙的脸色映衬得愈发灰黄,赶紧抛下。
这一下子,就落入了秦夏的眼。
他顺手捞起被抛下的布,示意虞九阙往这边凑凑。
“我瞧着这个好看,你觉得如何?”
虞九阙看了看那料子,再看看自己身上灰扑扑但耐脏的冬衣,果断摇了摇头。
论喜欢与否,他是喜欢的。
论实用与否,他觉得不该花这个冤枉钱。
可是这点心思哪里能骗得过秦夏。
他二话不说就扯起布头,在虞九阙下颌处比划。
一旁的伙计瞅见了,立刻道:“哎呦您看,这颜色一添上,衬得您都发光!正好年下穿身红衣裳,新的一年红红火火!”
一套词说得秦夏忍不住笑,虞九阙见他明显是心动了,赶紧劝道:“少买些吧,这颜色也太张扬了。”
“哪里张扬,这叫喜庆,没听人家说么,新的一年红红火火,你穿上了,咱们摊子的生意也能更好。”
这回轮到虞九阙无奈地勾了勾唇,小声道:“你这都是什么歪理。”
但好似越是这样说,秦夏却就越想买。
虞九阙见劝不住,只得在一旁认命地看伙计拿着长尺子和大剪刀,一顿摆弄后裁下了对应的尺寸,叠好后和刚刚他们选好的其余布料摞在一起。
之后秦夏还想看别的,愣是被虞九阙拉走。
“不能看了,再看咱们带出来的银子,还没出这个门就要没了。”
两件棉衣最贵,一件七钱不讲价,总共一两二钱。
几份布料尺头不一,价格各异,加在一起是一两五钱。
虞九阙说的真是没错,这才刚进第一家铺子,五两就去了一多半。
秦夏头一回被虞九阙扯了个踉跄,再看小哥儿,一脸心疼银子的表情,遂劝说道:“一年到头也就做两回新衣裳,夏天一回,冬天一回,再者说了,衣裳做出来,又不是穿个几天就丢了,买了好料子,两三年也穿得,这么一算一点都不贵,你说对不对?”
其实这么说已然是保守了,一件棉衣哪里有穿两三年就不要的。
仔细些穿,再定期补一补,老子穿完儿子穿的都常见。
虞九阙倒也不是那等守财奴,只是银钱总是来得困难,去得容易。
鼓囊囊的钱袋子瘪了,总要难受一下子。
他很快想开,问秦夏道:“接下来咱们去买什么?”
秦夏早有成算。
“除了菜肉,其余的今天就买齐,算上糖瓜,再买一张新的灶王爷像、福字、春联、门神、炮仗……对了,还要买祭祖用的香烛纸钱。能放得住不怕坏的糖果瓜子之类的也买些,留着过年当零嘴。”
大雍朝的春节习俗和后世已差不离。
除夕当夜,要吃年饭、祭先人、放鞭炮以及守岁。
这些是无论家里人丁是否兴旺,都必不可少的。
要凑齐这些个年货也简单,放眼望去,街市上张灯结彩,处处可见喜庆的大红。
灶王像和门神像都是木刻版画,最便宜的一张仅需几文钱,贵些的能印出好几种颜色,花花绿绿的,也不过十几文钱。
春联和福字可在街上寻书画摊子上的穷书生现写,秦夏在旁边站着看了一会儿,却觉得这书生的字还比不上虞九阙的。
遂上前买了几张斗方和对联纸,卷好以后放进背篓,把虞九阙看得一愣一愣的。
“怎么不买写好的?”
秦夏挑下眉毛,“你的字也好看,拿回家自己写,还省钱呢。”
这时候又知道省钱了!
春联和斗方可是要贴在大门口的,虞九阙一想到自己的字要给来往的人看,羞都羞死了。
“我那笔字写点简单东西也就罢了,写这个岂不是丢人了!”
他哪里知道,自己过去写一幅字,底下人那是会抢着给银子孝敬的。
“哪里丢人,你尽管写,到时谁说一句不好,我就跟谁没完。”
虞九阙问他可是打定主意要自己写,秦夏应了是,虞九阙只好道:“那咱们还得去买根新毛笔。”
家里只有一根小号的细笔,写文书账册尚可,写大字是万万不行的。
两人遂又拐去文房铺子一趟,单买了根毛笔。
虞九阙拿着笔给秦夏看,“你省的钱,岂不又在这里找回来了?”
秦夏老神在在,唇角轻扬。
“这不一样。”
至于哪里不一样,大约只有他自己知道。
走了半个多时辰,两人找了一处避风的街角,把背篓和篮子放下歇歇脚。
这地方刚好挨着一个卖糖球的老汉,秦夏掏出五文钱,买了一串最大最圆的山楂。
“给。”
他把糖球递给虞九阙,虞九阙接过来,险些没拿稳。
山楂串得太多,快把竹签都压弯了。
有路过的小孩子吵着想吃糖球,被不耐烦的亲娘拽着往前走,一双小眼睛还眼巴巴地往后看,无比羡慕地盯着虞九阙手里的红山楂。
虞九阙恍然未觉,在秦夏拒绝后,端详了好半天,才舍得张嘴咬下第一口。
“咔嚓”。
外面泛着微黄的糖壳碎裂,连带着半个山楂一起滚到唇齿间。
“酸不酸?”
秦夏问,虞九阙嘴里有东西,没法说话,单纯摇了摇头。
秦夏一边看他吃,一边和那卖糖球的闲聊。
他看这老汉的糖球做得干净,是个实诚生意人,忍不住随口说两句。
“大伯,你可以搞点山药豆子裹糖卖,卖一串两三文,比山楂便宜,还好吃。”
老汉一脸怀疑。
“山药豆子?那玩意儿能做糖球?”
那东西都是地里不值钱的玩意,一文钱能买好几把!
秦夏笑道:“您试试就知道。”
老汉看他说得有鼻子有眼,又觉得山药豆子也不是贵东西,说不定还真能试试。
他把手揣进袖子里,吸了吸被冻红的鼻子道:“等我回去试试,要是真能卖得出去,下回再遇着你们小两口,我白请你们吃糖球!”
“那我可记着了!”
一老一少唠了半天,虞九阙一串糖球也吃了一半。
秦夏拿出帕子,示意他擦去唇角沾着的糖渣,又往前伸了伸脖子。
“我也吃一个。”
虞九阙把糖球往前递,本以为秦夏会接过去,结果秦夏直接上了嘴。
“小心别掉了!”
他赶紧伸手兜着,秦夏叼走一个山楂,吃得腮帮子鼓起来。
“确实甜。”
剩下的四个,两人一人两个的分了,临走时秦夏还同那老汉道:“您老别忘了我的山药豆糖球!”
虞九阙对秦夏这个靠边站一会儿,就能和素不相识的人侃天说地的技能十分佩服。
相对之下,他就没有那么喜欢往人堆里凑。
像是面前的街市,喜欢的人觉得热闹,不喜欢的人觉得吵闹。
假如没有秦夏在身旁,他多半也是不愿意长久逗留的。
但有了秦夏,什么就都变得有意思起来。
“恭喜发财——恭喜发财——”
路边一个卖鸟的摊子,笼子里的八哥正在辛勤学舌。
定睛一看,鸟笼前面还有一个小碗,里面散落着几枚铜钱。
“这人倒是会做生意。”
秦夏也上去丢了一枚铜钱,大过年的,呈个彩头。
东西很快买得差不多,带出来的小筐和篮子都塞满了,最后一个多出来的干果盒系了绳子,提在手上。
这会儿买的果盒子多半是为了自家吃或是张罗待客的,等到了正月里走亲访友时,就该买“百事大吉盒”或是“十果点心匣”了。
那样的盒子样式多,封上红纸,专供送年礼,最是体面。
最后一站,两人来到了肉摊前。
年末养猪的人家都会宰年猪,屠户手里不愁没有猪肉卖,量虽多,价格也见风涨。
秦夏和虞九阙到时,前面一个妇人正在和屠户讨价还价。
“昨个儿来五花还是二十三文一斤,今天就二十八文了!”
屠户头也不抬地切着肉,一点不担心没生意做。
“老姐姐,您往县城里的屠子那问问去,谁家还有二十五文的好五花,要是有,您拿过来,我把钱补给您!”
妇人听得直撇嘴,直念叨着涨价也没有这么个涨法,最后还是嘟嘟囔囔地选了一块便宜的猪前腿走了。
“呦,秦老板!”
屠子给她包了肉送走,一抬头,认出了秦夏。
这屠子姓郭,秦夏常来他这里买肉,他亦曾去秦家食摊上买过几回小吃,一来二去就混了个脸熟。
虞九阙紧随其后,也同郭屠子打了个招呼。
秦夏在案板上瞧了一圈,“看来今天来晚了些。”
郭屠子道:“快过年了,家家都舍得吃肉,往常这时辰可卖不了这么多。”
虽说剩的少了,可有些要紧的部位卖的贵,仍旧留在原处。
“这块里脊给我吧。”
秦夏上来就点了猪里脊,这东西纯瘦不肥,量少价贵,不是家家都会做的。
普通人家更乐意买三肥七瘦的前腿,再退一步也是掺一两分肥的后腿。
“还得是你们厨子会吃。”
郭屠子把早就切好的里脊上秤,里脊分大小,秦夏要的这块是大里脊,适合炒着吃。
称出来是三斤左右,一斤二十五文,一共七十五文。
这一块肉,别人家省着能吃四五顿,平常吃也能吃两三顿。
秦夏却已想好怎么用一顿饭将它消灭了。
家有大胃王,好也不好。
不好是真的有点费钱,多亏他养得起。
好是足够挥洒厨艺,多做几个菜也不怕浪费。
“嘤嘤!”
回家还没打开门,就听见大福在门后急得叫。
门一推开,它就扇着翅膀冲了出来。
现在它长大了些,不那么怕冷了,人不在家单在笼子里也关不住。
所以从前几日开始,他们只要出门,就把它放在柴房,门留一个缝。
它要是嫌外面冷,尽可以在柴房里溜达,憋得慌时,也能在院子里转转。
虞九阙还用彩绳打了个梅花结,装饰在它的脖子上。
昂头转首间可谓十分神气。
摸了几把大福,两人卸下筐篮,将买回来的东西分别收好,晚间祭灶要用的灶神像和糖瓜糕饼则单独放在一旁。
“大福,过来!”
秦夏中午打算做一个鱼香肉丝,和一道干炸里脊。
洗菜时顺便给大福揪了几根青菜,给了虞九阙,让虞九阙拿着去喂。
平常大福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早就“嘎嘎”叫着赶来了。
今天虞九阙连着唤了好几声,还没见鹅的身影,明明刚才还在脚边转。
“大福?”
虞九阙心里不太踏实,把碗放在一边,一路从前院找去了后院。
“叫你半天你不理,原是在这里耍!”
在后院看到仰着脖子的大福,虞九阙松了口气,以为它是过来和后院的母鸡玩的。
直到转身时,骤然听见一嗓子细微的猫叫。
“哪里有猫?”
虞九阙小声喃喃,沿大福看的方向望过去,好半天踩在墙头一丛干巴巴的杂草后,看到一只三花母猫。
还真的有!
一人一猫对上了视线,猫蹭地一下跳起就走。
虞九阙带着大福回到灶房喂它吃菜,同秦夏说起时还有几分遗憾。
“可能我一下子出现把它惊跑了,本还想着也给它拿点吃的,我看它肚子有点大,别是揣崽子了吧?”
秦夏对各种小动物都颇为喜欢,听了虞九阙这么说就道:“那就放一些吃的在墙头,那只猫聪明的话,说不定会回来的。”
古时不少人家聘猫捕鼠,而猫这动物来去无踪,街上看见的很难判断是野生亦或家养,不过看见了就给些吃的也无妨。
有了这个想法,秦夏就把切好的肉拿出来一些,打算煮熟后拌点米饭。
剩下的肉分成两份,一份切成细丝,一份切成长条,后者加入调料腌制。
并在等待腌肉的过程中,开始先准备起鱼香肉丝的其它原料。
第030章 卖方子
鱼香肉丝和干炸里脊, 是两道乍听非常“烂大街”的家常菜。
前者是现代预制菜的重灾区,后者基本北方每个卖炸货的店铺都有售,可却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想要做得好吃, 并不容易。
先说鱼香肉丝, 这道菜是川菜, 后因其老少皆宜的口味传遍大江南北。
秦夏曾跟着一位国宴级的川菜大师, 学过这道菜的正宗做法。
正宗的鱼香肉丝要用四川的泡辣椒, 又叫“鱼辣子”,是将一整条完整的鲫鱼和辣椒泡在一起,用时细细剁碎, 方能激发出正统的浓烈“鱼香”。
这个口味后来随着川菜的普及改良, 已经逐渐失去了原本的面目, 鱼香的辣味, 逐渐变成了类似荔枝的酸甜。
从浸着鲫鱼的泡菜坛子里捞出两根泡椒,饶是厨子本人也有些犯馋。
今天能做这道菜,原因在于上回去诚意堂复诊,徐老郎中讲虞九阙的药可以先停一停。
“是药三分毒”,也不能一直喝个没完, 倒是给了秦夏几个食疗药膳和养生茶汤的方子,暂时替代。
秦夏知晓虞九阙也馋一口辣味许久,鱼香肉丝这种甜辣的入门级“川菜”, 刚好适合做来开胃。
泡椒、葱姜蒜切碎, 冬笋、泡发的黑木耳的切丝。
拿过事先切好的里脊肉, 在碗中加入盐、切碎的葱姜、一丁点黄酒和生粉,最后滴上几滴油搅匀。
额外拿一只碗调料汁, 包括盐、糖、酱油、醋,以及胡椒粉和用水化开的生粉, 即俗话说的水淀粉。
这些准备得当,下一步就能起锅烧油了。
“刺啦——”一声响,肉丝下锅炒散,这声音和一下子腾起的油烟味,令大福头也不回地抛弃了虞九阙。
后者拍拍被它弄乱的衣裳,转而去继续照看小炉子上用砂锅蒸的米饭。
顺便把脚下的一大堆冬笋壳收到一起,这些都能填进灶里烧火用,半点不浪费。
肉丝飞快变色,捞出多余的宽油,倒入切好的辣椒与姜蒜,秦夏运起大勺,翻炒均匀,复加入冬笋、木耳两味配菜。
待几样食材变色转熟,料汁泼入,最后的点睛之笔在于一样老道厨子的灶台必备——明油。
明油指的是在凉油中加入各种香料,小火慢炸后将香料捞出,过滤而成。
拌凉菜或是炒热菜都能用得上,秦夏隔一段时间就会炸上这么一锅。
“阿九,帮我拿个盘子。”
秦夏话音刚落,虞九阙就将一只盘子递上,明显是早有准备。
一勺勺裹着芡汁的鱼香肉丝滑落进盘,晶莹润亮,酸辣扑鼻。
为免变凉,虞九阙迅速将准备好的另一个大碗扣上保温,秦夏转而倒水刷锅。
三斤的里脊,拿出七八两炒了菜,余下的两斤多做成干炸里脊,中午炸一半,晚上炸一半。
比起鱼香肉丝,这道菜的难点在于两个字——“挂糊”。
糊挂不好就成干炸瘦肉了,必定吃起来就和啃柴火棍一样,没滋没味咬不动。
鸡蛋、面粉、生粉合并搅匀,把腌好的里脊肉去掉姜片,全部倒进面糊中。
面糊不可太厚,太厚的话一口咬下去全是面,那是偷工减料的炸货摊子路数,自家做着吃,肉当然是越多越好。
至于怎么炸得“干脆”,秦夏有个诀窍,说起来简单,就是炸两遍。
油温低时一遍定型,油温高时一遍炸熟,至于油温怎么判断,老道的厨子靠眼睛足矣。
两次下来捞出来的干炸里脊,筷子碰一下都“咔咔”作响。
吃的时候蘸取花椒粉或是辣椒粉,都是口感,事先在干锅里炒一遍。
好多小孩子吃这道菜不用筷子,吃完就和吃过薯片一样,香得嘬指头。
虞九阙用秦夏分来的筷子夹了一根,学着对方的样子吹了好多下,才慢慢试探着用牙齿咬掉头上的一小块。
“呼——”
他边吹边吃,舌头尖被烫得一抖。
面壳子下面的肉还是烫,可是仅仅一小块,已是足以让人打个哆嗦的好吃。
里脊肉没有肥肉,可此刻吃到的里脊却是柔软、多汁,一丝丝的分明。
长长一条,边吹凉边吃,一口蘸花椒粉,一口蘸辣椒面,虞九阙只觉得和白日里的糖球一样,吃了好半天还没到头。
再想到晚上还有一顿,就觉得这日子过得实在是幸福。
黄昏时分,两人一起祭灶神。
依照习俗,换下之前贴了一年,已经变得斑驳破旧的灶神像,贴上崭新的一张,香炉、蜡烛、贡品各自排开。
用现代的话讲,今日是灶王爷回天庭“述职”的日子,让他吃好喝好,抹上糖瓜粘嘴,上天就说不出坏话。
在齐南县,除了要给灶王爷吃糖瓜,还要给灶王爷骑的马烧草料。
相应的,等年初四再烧纸马,恭迎灶王爷返程。
种种民俗有时候仔细想来,也是极有意思的。
祭拜完毕,待香火燃尽,贡品即可撤下。
分别是一小碟糖瓜、一小碟芝麻糖和一小碟桂圆,全都是甜腻腻的东西,并两杯薄酒。
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了,平日里也不会吃糖瓜耍乐,一年就这一次,总归想尝尝。
秦夏和虞九阙各拿了一块放在嘴里,嚼了没两下,便觉得牙被黏住了。
各自艰难地想要把这块齁嗓子的东西咽下去,好不容易折腾完了,赶紧灌了一杯水。
再看向糖瓜,秦夏的眼神里都带了点嫌弃。
“这东西放着你我也不吃,怕是浪费了。”
一般人家会留着过年待客,毕竟家里难免有孩子上门,一人发一个抱着能舔半天。
而秦家常来往的人家本就不多,更没什么有孩子的,想也知道逢年过节十分清净,怕是没什么人上门走动。
最后还是秦夏端着出了院门,分给了那帮时常在胡同里玩耍的孩子。
两杯薄酒,他晚上吃饭时就随着喝了,虞九阙也抿了一点点,辣得吐舌头。
秦夏没敢继续逗他,将剩下的一饮而尽。
……
小年过后直到大年三十前,食摊还有五六天的摆头。
生意一天好似一天,能感受到大家盛世太平,年节下大家手头都变松了,
买完了吃食,临走还要再添两根淀粉肠边走边吃。
市面上鸡蛋又涨价了,但秦家食摊的鸡蛋单加还是五文钱一个,可想而知是不挣钱了,纵然如此,乐意加一个的人反而多了。
进货的鸡蛋不够卖,收摊后秦夏和虞九阙还在胡同里转了一圈,零散着收了几十个回来。
卖不掉的留下自家过年吃,也算不上浪费。
卖糖糕的尤哥儿今天也难得大方,一来就从衣裳里摸出两个鸡蛋给了虞九阙,又朝秦夏道:“劳驾帮我做两个煎饼果子,一个分两份,我带回家吃去。”
家里他和他汉子,外加两个孩子。
没指望靠吃这个吃到饱,纯当添个菜。
家里天天炸薄脆卷煎饼,实际的煎饼果子除却最开始秦夏送的一个,再也没尝过味儿。
快过年了,他也舍得花销,换一家人乐呵乐呵。
虞九阙收了铜钱和鸡蛋应了,到了午间,大家凑在一起吃午食,秦夏做了三个煎饼果子给虞九阙,后者分了尤哥儿半个。
尤哥儿一阵脸红。
“我这成日里净跟着沾光了。”
一个煎饼果子卖十几文,这半个也要好几个大钱。
况且还是秦家自己吃的,里面加的菜也舍得放。
虞九阙莞尔,“咱们之间还客气什么。”
两个哥儿说话,秦夏不好打扰。
他啃着自己的那份煎饼,和另一头新搬来的商贩攀谈起来。
自从卖腌菜的那汉子被街道司惩办后,这位置上着实空了一阵子。
原因在于六宝街不是板桥街,摊位没那么紧俏,加之租子是一交一个月的,腊月连着正月都是过年,总有不能出摊的时候。
有些人算算就觉得亏,只想等年后再寻摊位交租。
秦夏本以为这位置当真要空到年后了,近来总算有个卖锅盔的补了缺。
他卖的锅盔,和齐南县本地的锅盔不是一码事。
本地的锅盔是一种硬实的面饼子,干了以后邦邦硬,相应地也耐放耐储存。
这汉子不同,他出摊时自带一个炉膛和一大盆面、一大盆馅。
当场加馅做成面团,按成面饼,继而将慢慢地抻开变作一张又大又薄的饼。
将饼贴近炉膛内部烘烤,出锅后金黄酥脆,咬一口就掉渣,做法接近前世秦夏接触过的荆楚之地的小吃。
这两天一聊,果不其然。
都是卖新鲜吃食的,生意却也算不上犯冲。
比起那个卖腌菜的,眼前这位就要随和实诚多了。
尤哥儿一边吃煎饼果子,一边朝秦夏那头努努嘴,笑着同虞九阙小声道:“秦老板是个好性子的,这种人做生意,必定能做出名堂。”
虞九阙抿了抿唇,有些羞赧地笑了笑。
说完尤哥儿又叹气,“只是盼着你们好不假,可一想到等你们开了食肆,到时候再想吃这些个吃食,又该去哪里吃?街上虽也有学着做的,到底都不是这个味儿。”
尤哥儿说的是最近不少主顾来买吃食时,曾提起过的事。
那便是在秦夏的小食摊横空出世快两个月后,模仿者也像雨后春笋般,在城内各处蹭蹭冒了出来。
不仅是街边食摊,甚或食肆都有偷偷在菜牌子上加菜的。
起初这件事传到他们面前来时,不仅是虞九阙、柳豆子、兴奕铭及一些老客,就是尤哥儿都替他们着急,可反观秦夏,却是一派早有预料般的气定神闲。
“早晚会有这么一天,我卖的这些东西,肯动脑子且有厨艺的,看几回尝几次,总能回家学个差不离,人家学会了,总不能再拦着人家搬到街上赚钱不是?”
何况再怎么模仿,学走的也只是皮毛。
像是铁板豆腐、烤冷面的独门酱料,淀粉肠内馅的配方,摊煎饼的技术……这些都是若没有秦夏的亲身教学,很难快速复刻或者上手的。
更别提夜市上卖的那些,成本更高,做起来也更难。
单单一个铁板鸡架,就少有人能进得到原料。
此外还有一个重点,就是工具。
铁板、铁盘以及鸡蛋汉堡的模具,随随便便一个就是大几两银子,对于普通的小贩来说已是不小的数目。
他们把东西买回来,做出来的吃食又不得个中精髓,只得降价售卖。
如果东西都一样,降价售卖会分走秦夏这边的食客,可假如东西本就不一样,是全然动摇不了秦夏根基的。
图便宜而不重口感的,完全可以去这些模仿者的摊子上买吃食。
这些个小吃,本也不是秦夏的发明,他无意独占,更不会上门去找人家麻烦。
话赶话的,虞九阙见尤哥儿说到了这一茬,沉吟片刻道:“这事儿我们两个还当真商量过,开了食肆,这些小食必定是没工夫卖了,可若就这么不做了,也有些对不起长久以来乐意赏脸的主顾。与其让人乱七八糟地偷学去,把东西做差,不妨我们主动把方子卖给信得过的人。”
尤哥儿一听就挺直了腰杆,三两下把手里剩下的煎饼咽了,抹抹嘴,一把拉住虞九阙的手道:“秦夏乐意卖方子?当真?”
得了虞九阙的再次确认,尤哥儿一下子激动起来。
他是一点点看着秦夏与虞九阙把生意做起来的人,这么个小食摊一天有多少流水,他纵然不有心打听,也很难心里没数。
人家靠本事挣钱,他不眼红,只怨自家人没这个本事。
可现在有机会放在面前,花钱就能买来方子,学会了以后,这银钱可不就和流水一样来了?
偷学能成什么气候,学就学正宗的,那才是安身立命之本!
“你们的吃食方子怎么卖?是单个卖还是一齐卖?”
虞九阙也没想到尤哥儿这么上心,愣了一下旋即道:“自然是单个卖的,想要多买几样学着做也行,但一样只卖给一家人。”
尤哥儿得了这句话,心里愈发放心,他快速在心里盘算一番后,同虞九阙道:“别的我都不想,就想先买下这煎饼果子的方子,你觉得行不?”
在这个问题上,他看得很明白。
他原本就在给秦家供煎饼果子里的薄脆,靠这个多了一大笔不小的进项。
回头若有别人学去了这方子,却不一定还能从他这里买薄脆了,城里卖炸货的有的是,又不是只有他有这个本事。
既如此,不妨索性自己学了。
虞九阙并不意外于尤哥儿反应这么快,在秦夏提出卖方子后,两人决定找合适的时机先跟尤哥儿透个口风,本也有这份考量在。
需知吃食方子要卖,可不能乱卖。
其一不想卖给心术不正,把好方子做坏、做砸的人。
其二跟着秦夏学去的方子,一定是最正宗,最叫座的,这样赚银钱的好事,说直白些,谁都想先紧着熟人。
帮衬柳豆子是因为方蓉是干娘,豆子就是干兄弟。
撇开这些关系,尤哥儿算是他们最为放心的人选之一了。
虞九阙认真道:“哪有什么不行的?若是你要买,那定是要先紧着你,这也是秦夏的意思。”
尤哥儿登时笑容满面。
“不知你们的方子作价几何?我这些年手里头也攒了些银子,估摸着当是够了。”
他也不用回家和家里那口子商量,他嫁人的运气不怎么样,汉子是个没大出息的,这些年在城里四处做工,说白了就是个卖苦力的,赚得远比不上自己卖糖糕。
唯一的好处就是听夫郎的话。
所以这等花大钱的事,尤哥儿当下就能做主。
话聊到这里,秦夏就必须出面了。
三个人在两边摊子中间的空地上略站了站,有些话却是不太方便在这里商量。
秦家的方子,那是多少人盯着呢,虽说早晚消息也要放出去,可年前秦夏不太想节外生枝。
最后商定收了摊后,直接就近去尤家商谈。
这样涉及钱财的话,也能当场交易清楚,契书虞九阙就能写,写完再去街道司盖个官印变红契,即算了结。
有了心事,下午尤哥儿的叫卖更大声。
秦家这边卖得本来就快,刚到未时,街上买午食的人尚在,他们两家就推着板车离开了。
尤家在城里梅花胡同,东边起手第五家就是。
到家时,大儿子阿余上来开门,叫了声小爹,又见后面跟着生人,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倒是锁哥儿认得秦夏和虞九阙,小跑出来喊了两声秦叔和九小叔。
“把板车停进来吧,家里乱糟糟的,我成日也没空收拾,让你们见笑了。”尤哥儿熟练地把车放好,打发大儿子道:“你去码头上找你爹,看他得不得闲,得闲就让他回来一时半刻,就说有事和他商量。”
等阿余跑走,尤哥儿忙招呼秦夏和虞九阙进屋,端茶倒水,摆上炒豆子和花生。
又把油纸包里的煎饼果子给锁哥儿,“拿去吃,里头是四份,咱们一人一份,还有淀粉肠是你两个叔给的,你和你大哥一人一根,快说谢谢。”
锁哥儿嘴甜,乖乖说了谢,虞九阙离得近,笑着拉了一下他的小手,看他坐在一旁啃煎饼。
不多时,尤哥儿的相公谢大海跟着大儿子回来了。
打了招呼,坐下听了前因后果,他虽是没挣大钱的出息,可也不是没脑子,一听就知道这事有赚头,自家夫郎心动是情理之中。
“我没意见,都听小云的。”
尤哥儿叫尤云,纵然如此,也是秦夏和虞九阙第一次听有人叫他小名。
当着外人的面,尤哥儿脸一红,咳了两声道:“既如此,你们尽管开价。”
他是诚心要买,亦相信秦夏不会狮子大开口,果然秦夏给出了一个很公道的价格:十五两。
还有做煎饼果子的铁板到时也用不上,尤哥儿想要,添点钱也给他。
除此之外,要求只有一条:从他这里买方子的,回头出摊时摊子上皆要挂一方“秦家”的招牌。
“这块招牌我们会找木匠制作,保管无法仿刻,届时主顾们会知晓,只有挂着这块牌子的摊位,所售的吃食才是正宗的。”
尤哥儿想明白后,连声感慨秦夏的好头脑。
“这法子好,有了这个,我们也不愁那些个回头客不认了。到时再让那些个学人精浑水摸了鱼,白占便宜。”
秦夏颔首,他要的正是这个效果。
这样一来,买方子的人也会意识到,自己得到的不仅是一个方子,还有固定的、已认可“秦家”招牌的客源。
如此何愁不挣钱?
再论要价,十五两的数目比尤哥儿想得要少。
公婆去世后,他们这一房分出来时也得了二十几两,到底是土生土长的县城人家,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那笔银子这些年一直没动,他和谢大海挣的慢慢往上添,为的是大儿子娶亲、幺哥儿出嫁,这么些年下来,攒了有四十两了。
纵然拿出一半买方子,不出几个月就能回本,天下再也没有这么好的事。
煮熟的鸭子就在嘴边,令人生怕下一刻就长翅膀飞了。
尤哥儿着急忙慌地去有人识字的邻居家里借了笔墨,交给虞九阙当场写好契书,彼此各执一份,只等去街道司画押盖印。
按照契书所写,年前先交五两定金,年后补齐余下的十两。
因此从尤家离开时,虞九阙怀里的钱袋里便多了五两碎银。
连秦夏都看得出虞九阙面上藏不住的高兴劲儿。
回到家,小哥儿一边收银子,一边兴冲冲算了一笔账。
他们将几个吃食方子按照学起来的难易程度定了价格。
像是煎饼果子、烤冷面是十五两,鸡蛋堡十二两,铁板鸡架十两。
钵仔糕、淀粉肠、酸辣粉做起来不需要什么手法,关键在配方,加上卖的便宜利润薄,定价八两。
至于拇指生煎,就是个小号煎包,纯然是讨巧的东西,用肉用高汤,成本高,实际不太适合街头摆摊,秦夏不打算卖。
“假如全都顺利卖出去,那样就是足足七十六两。”
再加上他们这些日子摆摊攒的,等到租铺面的时候,手上怕是能有个一百多两。
虞九阙两眼晶晶亮。
到时莫说租几个月先前看好的铺面了,就是一下子交一年的租子也使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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