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结束与开始
谁在说话?
秦夏和虞九阙疑惑地转过身, 就见一名头戴儒巾,明显是书生的男子迈步过来,对着秦夏就是一揖。
“敢问这位兄台, 方才的诗句是何人所作?实乃言有尽而意无穷!小生自诩寒窗苦读多年, 遍览名家之作无数, 竟从未读到过这样一首佳作!”
秦夏:……
这是晚唐李义山的名作之一, 你自是没有读过。
他只好回了一礼, 当场胡诌道:“只怕要让您失望了,此句乃是我数年前在酒肆与朋友相聚,偶然听得店中客人吟诵过, 由此便记下了, 具体是何人所作, 还真是不清楚。”
书生闻得此言, 面露失望之意,但还是谢过了秦夏,并望向残荷感慨道:“我若有此才华,恐怕便不会像今日这般屡试不第。”
说罢又自嘲地摇了摇头,“说来我真是应了那句‘百无一用是书生’, 徒有秀才功名却不得高中入仕,经营家中商肆,也是入不敷出……”
他这般形容惆怅, 惹得秦夏和虞九阙一时也不好意思离开了。
秦夏见书生一边讲一边往水边走, 看得人心脏突突跳, 忍不住出言安慰了一句。
“秀才的功名也非那么好考的,足见您是有真才实学, 只不过时运不济罢了。”
书生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顿住脚步, 惭愧地又揖了一礼。
“让二位见笑了,实在是近来烦心事颇多的缘故。”
话头既搭上了,秦夏这种性子是见不得话再掉回地上的,三言两语地聊过,秦夏不由看向这名书生。
“您是说,有意将家中铺面赁出去,换取盘缠去府城的书院备考?”
因为一直找不到合适的铺面,他现在听到这两个字就忍不住上心。
“敢问兄台,您家的铺面过去是做什么生意的,位置在何处?”
秦夏认为,自己应当隔空谢谢李义山。
谁能想到漫步街头的随口一语,竟意外寻得了一间还未来得及挂去牙行的好铺面?
面前的商肆白墙黑瓦,只一层,是前屋后舍的格局。
原来是间包子铺,并隔出三分之一租给了一家卖腊味的。
后来店传到眼前这位名为何青的何姓书生手里,他自己不善庖厨,请来的包子师傅欺他不懂行,行事愈发油滑,联合伙计在采买上偷工减料,包子的味道一日不如一日。
拖拖拉拉一年之久,等到腊味铺子也退了租,总算是把生意彻底干黄了。
万幸的是铺子乃何青家的祖产,好歹赔也赔不了太多。
“小生自觉属实不是做生意的料,便想趁着还算年轻,再搏一回乡试。”
不得不说,秦夏觉得他的选择很对。
做这等吃食上的小本生意,请外来的厨子是大忌,一旦命门被捏住,掌柜本人又驾驭不了,遇上偷奸耍滑之辈,砸的只会是自家招牌。
何青吃过了亏,现在想来,也深以为然。
横竖他有铺子在手,单靠收租也能吃喝不愁。
“今日我与兄台投缘,若兄台愿意赁下此铺,且能一下子付清一年的租子,我愿免去其中一个月的银钱。”
何青的诉求很直接,他想一次收一年的租子好用作出行求学的盘缠,但时下很少有人会这般支付。
大多数铺面虽契书签得久,实际上却是月月收租。
所以他自愿让利,毕竟本来要是经过牙行租赁,这一个月的银钱还是要进牙人口袋的。
秦夏和虞九阙虽打眼愿意看就对这铺面颇为满意,却没急着点头,而是前后里外仔细看了一遍,凑在一处商量。
虞九阙道:“乍看倒是都合用,唯有一点不好,就是辟不出能充当雅间的地方。”
先前秦夏就说过,哪怕雅间少一点,只有一间也是好的,但万万不能没有。
时下的小食肆往往都是不设计雅间的,要想摆席宴请只能去酒楼,因为大家默认食肆不会有什么上得了台面的吃食。
秦夏却不想受此束缚。
他想将食肆打造成“私房菜馆”的形式,既能为前堂的散客提供精品小炒,也能为要求更高的食客定制宴席。
这样哪怕秦家食肆规模不大,也有资本成为这齐南县城中“独一无二”的存在。
秦夏望着后院沉吟片刻,再度抬腿走了过去,虞九阙和何青很快跟上,最终三人一齐停在后院的一间屋舍前。
这间屋舍与前堂相邻,正对着后院、水井以及马厩等。
刚刚过来看时,何青说这边原先是自己幼时和父母的住处。
“那时我年纪小,这处铺面离家中住处较远,父母为了照顾生意,就领着我在这里住了一阵子,等到我长到了入塾学的年纪,家里银钱也宽裕了,便又在县学附近买了新的宅院。”
后来一家人搬走,这里的格局也未做改动,只是搬空了家具,充当库房,堆放了不少杂物。
至于店中伙计,都统一住在另一边的后罩房。
秦夏注意到里面甚至有一些缺胳膊少腿的桌椅板凳,一看就是从铺子里撤下来的,不知道为什么还留着。
且不说占地方,这些东西都是木制的,无序地胡乱堆放,简直就是“消防”死角,还容易积灰招虫。
在问过何青,确定这些东西都可以“处理”掉后,秦夏提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请问何公子,能否允许我们雇工匠将这里原先的格局打掉,改成两间独立的阁子?”
说罢他又走到屋前用脚步丈量一番,比划道:“我还想在这里砌一面墙,中间做门,和后院区隔开来。”
如此这里就可以人为地形成一方独立区域。
秦夏指了指脚下,“地面铺青石砖,走廊尽头可以做一个小小的‘造景’,比如一块假山,几竿修竹。”
没想到秦夏只是在自家的“包子铺”里转了两圈,就已生出了这么多的想法。
何青顺着秦夏的思路一设想,简直惊为天人。
“我家的铺面,当真能改成这么雅致的模样?”
秦夏笑道:“只是在下的一点拙见,还要看何公子能否认同,我也是为了今后自家的营生考虑。”
毕竟不是自己买下的铺面,大刀阔斧的改动总要问过原东家的意思。
何青忖了片刻,无有不依。
原因很简单,秦夏所说的这些工事一来不用他出钱,二来若是今后秦夏不租了,自己收回铺面,那还算是捡了便宜。
此时秦夏又酌情补充道:“只是这些改造少不得要投些银两,如果何公子答应,届时我希望咱们可以签一份时限长一些的租约。”
何青忙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有了这句话秦夏便放心下来。
但除此之外,他还有旁的担忧之处,那就是地段。
之前择好的铺面在板桥街,人流量自不必说,想也知道一开张必定客似云来。
就算继续留在六宝街,也差不到哪里去,租子还能便宜一截。
至于这里……
秦夏纵然调动原主的记忆,对于周边也了解不多。
他留了个心眼,同何书生道不如彼此再考虑两日,约好再见面的时间后,便带着虞九阙先行离开。
之后的两天,他收了摊后都在附近游荡。
心中点算着这条街大致的人流,也会偶尔迈进附近的其它铺子,凭借扯天扯地的社交技巧,打听这附近的生意是否好做。
很快他发现,食肆所在的地方是一条街口处,只要横着挑一条店招子出去,周边三个方向来的人流都能看到。
据说夏日里门前生荷花的水域还会有游船、画舫经过,只是秋冬略显萧条了些。
附近的食肆不多,有也是一些像是从前的何家包子铺一样,售卖单一吃食的铺面。
现在还开着的有馄饨铺、鱼羹店、羊汤馆、油饼摊等,但要想吃一顿有酒有菜的饭,就得走上至少一刻钟。
而最终让秦夏决定租下这间铺子的,却是一个看似与“吃饭”毫不相干的缘由。
虞九阙被秦夏领着来到小河对岸的一间书肆时,一脸不解。
卖书的地方,和卖吃食的能扯上什么关系?
秦夏却一脸意味深长道:“别着急,在这里看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他们在一旁等待,秦夏还叫住一个挑着担子路过的卖橘子小贩,买了几个橘子吃起来。
“挺甜的,不过有点太凉。”
秦夏十分熟练地拿了两个揣进自己怀里,“等我暖热了再给你剥。”
就这一会儿工夫,虞九阙已经注意到连续有两拨人进了书肆,穿着都是一致的四方巾,大袄内皆着碧色圆领书生袍。
他迟疑地推测,“这附近可是有塾学?”
“不止。”
秦夏遥遥指向远处的一处飞檐屋顶。
“那里其实就是何公子提起过的,齐南县的县学。”
虞九阙惊讶地微微张开嘴。
“也就是说这些都是县学学子?”
但他比划了一下二者之间的距离,仍然想不通。
“从县学过来似乎并不怎么顺路,缘何这些书生都要绕道来这里买书?”
秦夏耐心同他解释。
原来这间其貌不扬的书肆,其背后的东家乃是一位致仕京官。
“听闻是有门路弄到京城坊间才有的策论集子、大儒新著等,要知道这些可是对科举十分有裨益。是以不仅仅是县学学子,县城中其它地方的书生文人也常来光顾。”
大雍极为重视科举取士,但凡能考到秀才功名的,称之为“生员”,不仅可见官不跪,且名下有官田、月月有俸银,还可四季领免费衣袍、笔墨纸张,冬季享炭火补助……
就连娶妻成亲,都有官府赏赐,可用于供养家眷。
也就是说,“生员”完全是极为重要的消费群体。
有一定的品味不说,手里还不差钱。
“因县学周遭文气兴盛,是以附近也有不少普通的私塾,其中不乏幼儿所就读的蒙学。”
虞九阙思索片刻。
“成年的学子或许会光顾咱们家的食肆,那幼儿如何解?”
秦夏不急着作答,果然没过一会儿,虞九阙就自己想到了答案。
“我懂了,是他们的父母会来!”
“没错!”
接孩子放学的家长,可是一股不能小觑的“力量”。
“除此之外,还有附近的民居。”
他列举了几条胡同的名称,头头是道,显然早就将周边摸透。
“总之这鹤林街虽没有六宝街的商铺林立,板桥街的夜市名声在外,但从可能会经过铺子门前的客流来讲,足够支撑起一间食肆的生意。”
虞九阙认真听罢,对自家相公的佩服又多了一层。
“相公在厨艺与经营二事上,实有大才。”
秦夏从怀里摸出已经变得温热的橘子,噙着笑意剥起来。
“不过是为了养家糊口,没什么值得称道的。”
他顿了顿,突然道:“辅国治世之能,才称得上一句‘大才’。”
辅国治世?
秦夏一下子把这个话题拔得太高,晃得虞九阙一时都反应不过来。
“相公曾说过,天生我材必有用,辅国治世之人,自有经天纬地的才华,咱们这些平民百姓,又何必和他们作比?”
你可不是什么平民百姓。
手中的橘子皮宛若花瓣,上面连着黄澄澄的蜜橘,如同莲花座上的莲蕊。
秦夏把橘子放进虞九阙的掌心。
他这么说,纯粹是因为他清楚,原著中的虞九阙完全有这个能力,只是误入了歧途。
大雍看似强盛,实则已经随着皇帝的年迈而如同蹒跚的病虎。
只是不知故事的走向扭转之后,面前之人还是否会走到托孤内臣的位置。
“大约是之前去书肆里逛了一圈,翻看了两本书册,这才想到了。”
他成功找到了理由解释,顺便问虞九阙道:“对了,你想不想也去书肆逛逛?”
……
次日上午,是秦夏与何青何书生约定的答复时间。
得知秦夏决定租下铺子后,何青大大松了一口气。
“能将铺子交给秦掌柜,我去府城便无后顾之忧。”
若是和纯粹的商贾之流打交道,何青还觉得人家会给自己下套。
但秦夏和虞九阙两个人都识文断字,彬彬有礼,令他早已先入为主地交付了信任。
双方最终议定的月租是七两银子,原本何青要价八两,秦夏磨了磨嘴皮子讲价,最终压到了七两。
何青念在他可以一次支付一年租子的份上,痛快答应了下来。
这边的铺面算上后院,面积是比板桥街的茶寮大上不少的,但地段对商铺的影响极大。
加之这原来的包子铺不仅有些老旧,还装潢简陋,秦夏凭此讨价还价,也算是合情合理。
“按照先前说的,我只收您十一个月的租子,总共是七十七两。”
算上之前从于顺手里得来的一笔银子,秦夏和虞九阙的手里有近一百五十两的现银,付这七十多两并无什么负担。
何青本就是读书人,参照牙行的格式写一份租约压根不是问题。
上面写明租约共为期三年,租金不变,第一年免租一个月,后续两年恢复原先的租金。
他快笔写就后吹干墨迹,一式两份皆完毕后,各自签上大名,后结伴去县衙户房盖了官印。
于县衙门口告别何青,秦夏和虞九阙低头又看了一遍租约,忍不住相对而笑。
今日过后,他们便是在县城有铺子的人了!
——
租契签下后的当天下午,何青就带着小厮收拾走了铺子里有用的一些杂物,把钥匙正式交给了秦夏。
秦夏和虞九阙没有耽搁,第一件事就是去铺子里将里里外外彻底打扫了一遍。
需知租子已经交了,食肆晚开张一日就是少挣的一天。
像是后院屋舍里那些不要的杂物,能劈开烧火的都暂时扔去后院,回头用得上的时候,也能省些柴火费。
其余的通通一股脑丢掉,半点不含糊。
一圈拾掇下来,留下的只有前堂原先的实木柜台与后面贴着墙放的一面大柜子,以及灶房和后罩房里的一些现成的家具。
临到傍晚时,两人坐在前堂擦干净的柜台后小歇,衣服上都不免沾了些尘土,又出了汗,形容颇为狼狈。
各自端了一碗白开水喝下润喉后,虞九阙从坐的地方看出去,不禁扬起唇角。
“原来这就是当掌柜的感觉。”
柜台后配的是高足凳,可以将铺子内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秦夏道:“以后我在后面炒菜,你就在这里算账,给你摆上文房四宝,再买一把好算盘,打个沉甸甸的钱箱。”
他描述得太过细致,惹得虞九阙忍不住莞尔。
只听秦夏顿了一下又道:“不过只有咱们两个,是断然忙不过来的。”
后厨需要一个帮厨,多半就是请郑杏花过来。
郑杏花的厨艺他虽还没正式试过,但刀功和白案都不错,打个下手绰绰有余。
但前堂就能摆下近十张桌子,加上后面的雅间,至少还需要一到两个跑堂。
思来想去,他们决定先写一份招工启事,贴在门外。
虽然并非所有的人都识字,但想要找工做的人见到铺子外头贴着纸,多半就会进来问问。
回家的路上,两人为此买了几张宽幅的宣纸。
除了虞九阙要用来写招工启事,秦夏也打算拿上几张,简单画一个“装修图纸”。
夜里。
晚食吃的是酱油肉末炒饭,里面加了鸡蛋和胡瓜粒,炒饭用的是荤油,吃完只觉得到现在嘴巴里都是香的。
秉着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的原则,秦夏溜达了几圈回来后也没急着坐下,而是铺开纸张,拿了个小木条当尺子,开始煞有介事地画起来。
虞九阙很快写完了自己的份,把纸搭到一旁的椅子背上晾干后,他绕到秦夏身侧,想看看自家相公在搞什么名堂。
本以为又要见到秦夏那独具特色的“书法”,结果意外的是,他在纸上看到了一个个的“小格子”。
“相公,这是何意?”
秦夏手上动作不停,解释道:“这个是平面图,我打算用这个告知之后的工匠,铺面要怎么改造。”
他不是专业人士,水平有限,只能保证画出来的东西尽可能地简洁明了。
比如前堂,他就先比着木条画了一个大大的长方形空白框,又在纸上标明了东南西北和大门的方向。
接下来就可以标注各类家具的位置。
柜台不变,剩下的空地,他画了八张桌子,以及大门的左右各有两扇大窗户,在靠近窗子的位置,他也画了两个“长条”。
正是这个长条,让虞九阙看不懂其中关窍。
秦夏解释道:“我本想放十张桌子,但那样就太过拥挤,于是就减少到了八个,又在这里加了两条长桌,一边可以坐三个人,适合独自一人来店中的食客。”
虞九阙看了一下方向,恍然大悟。
“若是开着窗,那么吃饭的时候就是正对着窗外景色了。”
秦夏颔首。
“正是此意。”
虞九阙浅笑道:“春日咱们铺子前有垂柳、夏日有莲花、秋日可以赏梧桐落叶……就是冬日萧索了些,但届时窗户必定是挂上棉帘子保暖的,倒也没什么影响。”
这么一畅想,连虞九阙都觉得坐在这几个位置吃饭,称得上是一种享受。
再看下一张纸,又是一个大方框,想来是雅间的布局了。
秦夏这次画的更是细致,连哪里摆花瓶、哪里挂画轴都一一做了标注。
在他看来,这两间阁子还需要有不同的主题,到时屋里的摆设,也可依据“主题”来选定。
只是具体选用什么主题,现下他还没什么头绪。
两人一边讨论,一边将想法落于纸上,竟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
六宝街那边的租子交到月底,明日早间还要正常出摊,两人这才有些意犹未尽地收了笔墨,洗漱安歇。
数日后。
秦家食摊出摊的最后一日,左邻右舍乃至周边的商贩,都对他们甚是不舍。
相处了这么久,彼此都有了交情不说,秦家食摊的存在,也实打实替他们招徕了不少生意。
于是这日离开时,板车上不仅堆了他们的锅碗瓢盆,还有不少人家送的赠礼。
比如尤哥儿的糖糕、隔壁汉子卖的锅盔、对面馄饨摊刚包好的一兜生馄饨、斜对面摊位卖的果子饮等……
就这样在大家真心实意地祝贺下,六宝街从此再无一架挂着“秦氏”木牌的小板车。
而鹤林街的秦家食肆,却是再过不久便要开张了。
第042章 筹备食肆
“秦掌柜, 您看看若是各处都没有什么问题,就要劳驾您结账了。”
正月的最后一日,负责铺面改造的小工头, 领着手底下的工匠正式完工, 请来秦夏和虞九阙查验。
短短数日, 前堂后院已经焕然一新, 连带后罩房和灶房也被简单修缮一番。
屋顶的旧瓦更换, 斑驳的墙面重新刷了大白,凹凸的地面也被找平。
后院的屋舍更是按照秦夏的图纸,将原先残留的隔墙、土炕等尽数拆除, 分成了两处雅间。
虽说门窗等还未安上, 但已能看得出大致的雏形。
出到门外, 是一堵“L”型的围墙, 顶端覆盖青瓦,背靠通向雅间阁子的大门,左手边的廊道尽头开了一个海棠形花窗,正对面也预留了门洞,方便人员来回进出。
夫夫二人挑不出什么毛病, 当场就结清了这几日的工钱。
除却人力,还有土木砖石等材料,总共是十两银子, 其中最贵的是青砖。
在这之外, 秦夏又额外给了几人一人二十文的赏钱, 不多,但新开张的铺面都会取个彩头。
这批人撤出后, 紧接着就是木工进场。
秦夏在木匠铺子定了崭新的门窗、桌椅、以及安在临窗处的长条案等,铺子里的师傅带着学徒赶工几日, 暂且先把部分门窗和长条案做了出来。
靠窗的长桌类似现今家家户户摆放在堂屋正中,用作装饰的条案,只不过形制更简约些,且要做得更宽。
实际摆放好后的效果就如秦夏图纸中所标注得一样,有了这些,铺面好歹不再显得那么空旷。
这日也是郑杏花第一天上工。
秦夏和虞九阙给她开了一日五十文的工钱,一个月可以休息两日,这两日工钱照旧发放,逢年过节有年假和年礼。
郑杏花当即辞了在别处做的小工,来秦记食肆这边帮忙。
她是个眼里有活的,来了之后见趁秦夏和虞九阙在监工木匠铺子的人安后院雅间的门窗时,就已经打了水,把此前没有下力气洒扫过的灶房等处全都洗刷一新。
“郑嫂子,先不忙,过来歇歇。”
秦夏和虞九阙同样忙得转圈,等送走木工一行,意识到有一阵子没见到郑杏花时,才发现她把铁锅都搬下来,锅底都刷得锃亮。
两人烹了些茶水,递给她一杯。
虞九阙抓了一把红枣在吃,也分了她一把。
郑杏花洗干净手,接过东西后有些拘谨地靠边坐了。
之前她从秦家离开时,回到家告知公婆和小姑子,秦家往后要开食肆,还会雇自己去当帮厨时,家里人还不敢报太大的希望,生怕白高兴一场。
没想到还不到半个月,秦家便找来了。
且还依着当初说的,真的给了和二十文相比翻倍的工钱,还管午食和晚食两顿饭。
这么算下来,一个月郑杏花就能拿到手足足一两五钱的银子,这放在以前,她连想都不敢想!
如此好的差事,她自然是要打足精神好好做的。
吹了吹手中茶盏中的热茶,片刻后抿了一口,唇齿留香。
再打量一圈一会儿没见就变了大样子的前堂,郑杏花在脑内快速思索,一会儿要打水把这些桌椅板凳也都擦上一遍。
身边秦夏和虞九阙说起招工的事,招工启事已经贴在门口几日了,虽也有人上门问,却都不太合适。
非要选的话,秦夏还是倾向于招个识字的,这个条件加上后,显然是更难了。
说着说着,秦夏就看向郑杏花,问她有没有什么看法,倒是让郑杏花受宠若惊。
她知晓秦夏既然问了,就不是纯粹的客气话,遂仔细想了想道:“招伙计确实不容易,我这些年也在一些个食肆或是酒楼的后厨做过工,干跑堂这行的,都是一旦遇见好东家,轻易不挪地方的,就是想走,只要不是那等作奸犯科的油滑之辈,掌柜往往宁愿加工钱也不愿放人。”
秦夏叹口气。
“这一点我倒是也想到了。”
看来这事还真并非一天两天就能解决的。
说到这里,郑杏花又提醒了二人一件事。
“掌柜、小掌柜,我再多嘴一句,咱们铺子大,之前在上家手里时,不是还关了一阵子?现下再开,落在那不轨之人的眼里便扎眼得很。假如日后招了伙计,后院住了人,再养条狗,夜里落了锁是不怕贼人上门的,可一旦没有人守着,别说是银子不敢放,就是灶房里的肉和鸡蛋,都有人偷呢!”
郑杏花说的都是自己过去的见闻。
这些个小偷小摸的,对铺子是损失,可报了官后因为东西说起来并没那么值钱,偷回家对方吃了喝了,更是无从对证,故而很难抓到偷儿本人,白白被恶心一遭。
秦夏头一回听说这类事,谢过郑杏花后也留了心。
看来除了要抓紧时间雇到合心意的伙计之外,还得养条看门犬才行。
次日一早,秦夏和虞九阙去陶瓷铺子为食肆购置杯碟碗筷,还要买几个花瓶,一个鱼缸。
因常去的陶瓷铺子和诚意堂离得不远,想着也差不多到了复诊的时日,两人就先去寻了一回徐老郎中。
来得较早,医馆里还没什么人。
只有一个来抓药的妇人,正在和柜台后相熟的伙计聊着什么。
“我刚才过来时也瞧见了,你说是不是真的?”
“草标都插在头上了,还能是假的不成?看着也怪可怜的,你说家里得穷成什么样,才能让兄妹两个卖身葬母?”
“可不就是说么!咱们齐南县也算是富裕,我也是一把年纪了,上回见到穷成这样的人家,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卖身葬母?
秦夏路过时听了一耳朵,没想到这等他上一世只在电视剧里看到过的情节,这遭居然发生在自己身边了。
待到寻见坐诊的徐老郎中,两人惊讶于许久没见过的小乞儿也在。
他现今已改名徐麦冬,被徐老郎中收养,在这医馆里当学徒。
“这小子虽不会言语,却是聪敏,现下已认识不少字了。”
徐老郎中说起小麦冬,笑容和蔼,把他叫过来跟秦夏小两口打了个招呼,就打发他去后院翻晒药材了。
片刻后,徐老郎中给虞九阙把完了脉。
收手后沉吟半刻道:“从脉象来看,倒是没什么反复,还是老毛病,气血亏虚,元气不足。你之前的暗伤触及根本,想要除掉病根,难上加难。但好好保养着,于日常是无碍的。”
语罢又道:“但可以确信,你脑中原本的淤血已散,近来应当没有再犯过晕眩、头痛之症了吧?
得了虞九阙的首肯后,徐老郎中点点头,转而问道:“既如此,记忆可有恢复的迹象?”
虞九阙听到此处,心突地一跳。
秦夏同样关心这一点,他低头看向椅子上的小哥儿,就见对方道:“仍然不曾。”
秦夏面色微凝,又看向徐老郎中。
老先生的面色和他是如出一辙的凝重,“按理说,不应该。老夫从医多年,这记忆缺损的症候也遇上过许多回,这等病患大抵分为两类,一类是遭刺激而神志不清,如丧子等大痛大悲,从而罹患心恙,一类是脑部受创、中毒等以致谵妄……”
虞九阙显然属于后者,可是以徐老郎中的经验来讲,既然蓄血已除,血脉畅通,那么这方面也至少该有一定的好转。
他忍不住又问:“当真是一点都记不起来?”
关于自己的记忆一事,虞九阙有意瞒着秦夏,既然如此,只能连徐老郎中一并隐瞒。
虽然有点对不起眼前一心为病患考虑的老先生,虞九阙也不得不硬着头皮点头。
继而又担心对方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追问,紧跟着道:“不过是否能记起往事,于我而言并不重要,只要身体康健便足矣。”
这一句话总算是稍微打消了一些徐老郎中的担忧。
“也罢,原本记忆之事就颇为玄妙,你不为此事所累,反而是好事。”
当事人都不执着于此,他一个局外人更不必多话。
身为郎中,做好一个郎中的分内之事也就罢了。
只是这短短一瞬间,秦夏却是想了很多。
他本想着这将近三个月里没断下就医看诊,记忆若是恢复,早该有苗头了,可看虞九阙的样子,分明还是半点没想起来。
秦夏原本有意复盘捋顺过原书的剧情,想着若是虞九阙有朝一日回京,自己还能旁敲侧击地给予一些提示,避免他和太子踩坑。
虽说原书剧情开始时太子的病逝已是过去时,但男主登基之初为了给已逝的“父皇”正名,做了不少努力,其中便提到了当年“太子被废”前后的真相,以及后来如何重获老皇帝信任的过程。
还有不少内容,则是出现在虞九阙的回忆杀里。
秦夏看这本书时本也不是冲着感情线去的,所以有关权谋的部分,印象还算深刻。
出于私心,比起废太子病逝,将来皇太孙登基,虞九阙手握权柄黑化的戏码,他更希望书中描写的光风霁月、登基后必为仁义之君的太子可以好好活着。
一旦太子熬死现任老皇帝,继位登基,凭他对曾雪中送炭的虞九阙的信任与感激,虞九阙完全可以在宫中走出一条与之前截然不同的路来。
届时怕是照样可以位及内臣之冠,不必为了争夺权柄而不择手段。
皇太孙还是皇太孙,剧情也不至于崩盘太过。
只是虞九阙的记忆若是一直不恢复……
难不成,他们真的可以在齐南县做一对平平淡淡的寻常夫夫么?
秦夏不敢下此断言。
“相公?”
秦夏被虞九阙唤回神思,温声问道:“怎的?”
后者掩唇轻咳一嗓。
“老先生又给我开了十副药,此外还有旁的话要嘱咐。”
这意思显然是需要秦夏一起听。
秦夏感慨自己的走神倏忽,连忙回到虞九阙身旁站定,凑近了些问道:“可还是有什么日常需要注意的?”
徐老郎中捋了捋胡子,摆摆手。
“再没什么繁琐之事,只急得少劳心劳力即可,此外还有一事。”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自面前年轻夫夫的脸上扫过,语气淡然道:“先前九哥儿身子孱弱,不宜行房,现下倒是并无大碍……”
还没等二人做出什么回应,他就又继续说道:“只是近一年内虽可行房事,却不宜有孕,否则只怕于子嗣无益。你们年轻人行事毛躁,此事万万要上心。”
话说到这里,秦夏和虞九阙已经齐齐顶了个大红脸了。
怪只怪徐老郎中这人说话太直白,都不带拐弯的。
两人诺诺应是,忙不迭地拿着方子去抓了药,付好银钱后离开。
出了诚意堂又走了几步路,只觉得那股尴尬劲才散去,再度四目相对,都没忍住笑。
秦夏头一个开口。
“总归这是最后十副药,以后能不来医馆,咱们就不来了。”
在他看来,只有这一点是最重要的,其余的……
都是锦上添花。
只是没想到徐老郎中会忽而提起那档子事,倒打了他俩一个措手不及。
而且认真说起来,在这个时代想要避孕……
还是有点难度的。
这是又给秦夏出了一桩难题,他在心里默默叹气,却情不自禁一手提药包,一手牵过了小哥儿的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好像开春以后,虞九阙的手心都没有过去那么冰凉了。
离陶瓷铺子尚有一段距离,两人走着走着,发现路旁一处围了不少人,指指点点,议论不断。
秦夏和虞九阙都没有凑热闹的习惯,本想绕开向前,却不经意间从围观人的口中听到了几个零星的关键词。
秦夏一下子想到进医馆时听见的闲言。
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透过人群的缝隙看进去,果然见地上跪着两个半大孩子。
大的那个也不过十二三岁,小的最多八九岁,此刻都头插草标,旁边立了个木牌,上面写着歪歪扭扭的四个大字:卖身葬母。
此情此景,实在令人唏嘘不已。
就这一会儿工夫,就有两个人上前问。
但一听要买就要把兄妹二人一起买走,打听的人就不乐意了。
毕竟半大小子正是能卖力气的年纪,随便带回去当个小工,还不用付工钱,怎么想怎么划算,另外的丫头能干什么?
当然大户人家也不是没有缺丫鬟的,只是他们大抵直接从牙行买人,有人担保,带回去不合用了还能退回。
秦夏远远打量着这两个孩子,见虞九阙没有离开的意思,索性就带着他又往前挤了挤。
恰在此时,又有一个汉子步行而出,表明可以带走兄妹二人。
“而且保证你们吃饱穿暖,你的小妹还不用干粗活!”
这条件可谓太好,然而此人话音刚落,旁边人群里就有人拆穿他道:“小子,你可莫要上了此人的当,这人是专门帮烟柳胡同拉皮条的!这是要把你妹子,卖到窑子里当窑姐儿!”
当下众人哗然。
纵使良家沦落风尘并不罕见,可这样公然诱骗的也委实太过不要脸。
当即就有几个看不惯汉子做派的,朝他脚旁啐了几口。
汉子在原地蹦跶了几下,不服气道:“你们一个个只会看热闹,说风凉话,有本事倒是出钱给他们的死鬼娘买棺材!”
说罢又看向二人之中的少年,苦口婆心道:“你别听那些人胡说,什么窑姐儿,我给你妹子寻的馆阁,那都是做清雅生意的,断然没有那些乌糟事。届时你妹子只管修习琴棋书画,侍奉那些文人公子,哪天被人看上了,说不准还能领回家当个小妾,回头生个胖小子,不比去当丫鬟来得好!再者说,你也留在那边当个杂役,遇见纠缠无赖的,还能护着你妹子,能吃什么亏,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汉子看上了那小丫头的模样,他阅人无数,很明白什么样的骨相是美人坯子。
转手交给老鸨,必定能大赚一笔!
这一番话,循循善诱,换一个脑子不清醒的,怕是都能进了他的圈套。
幸而做兄长的是个明事理的,当即回绝道:“卖身葬母乃是我们兄妹的无奈之举,但就算真的走投无路,我也不会将我小妹送去那等见不得人的去处!”
汉子吃了个瘪,加上周围人里实有不少骂他的,最终只得没好气地走了。
走前还不忘道:“你小子若是后悔,可去烟柳胡同的红梅馆寻我。”
这是还不死心呢。
拉皮条的走后,两个孩子依旧直挺挺地跪着,身边人叹气的有,摇头的也有,但就像方才那个汉子说的一样,终究没有一个人能站出来帮他们一把。
看客到头来也只是看客。
过了这么一会儿,已有一波人看够了热闹离开了,秦夏和虞九阙因此站到了最前排。
虞九阙看向秦夏,想说什么,却迟迟没有说出口。
这时,秦夏却率先同兄妹两个搭话。
“小子,我看你指尖有墨迹,这木牌上的字,可是你写的?”
对方下意识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手,继而仰头答道:“正是。”
秦夏面露意外之色。
“所以你识字?”
少年再度点头。
“我幼时上过一年村塾,认得几个大字。”
这倒是意外之喜。
对话到这里,虞九阙已经意识到了秦夏的用意。
他有些惊讶地看向身边的人,得到了秦夏一个征询的眼神。
两人心有灵犀,不需多余的言语。
虞九阙轻轻地无声颔首,就这样做出了同样的决定。
得知面前的两个大人有意将自己和小妹一起带走,少年心中一动,可有了前车之鉴,他不得不用戒备地目光先行审视“买家”。
“不知老爷是要我们兄妹两个做什么营生?是当小厮丫鬟,还是旁的什么?”
他坚定道:“我们不怕干粗活累活,只求兄妹一起不被分开。”
秦夏失笑。
“这一点你放心,我想帮你们的缘故在于,家中新开了一家食肆,正缺伙计。你们兄妹二人可以一道去做事,平日里就住食肆后院,如何?”
这听起来确实是再好不过的去处了。
少年一时不敢相信。
“您当真愿意同时带走我们兄妹二人?”
秦夏认真道:“没错,你们要是愿意,现在就可以跟着走,再告知我你们欲将令慈安葬在何处。”
为免少年及周遭人质疑,他又补充道:“家中小店在鹤林街,原先是何家包子铺,现下已改换招牌,名为秦记食肆。”
说到这里,已经有人认出了秦夏和虞九阙,主动帮他们说话。
“小子,秦老板的确是开食肆的,过去在板桥街摆食摊,很是有名!”
“我说怎么刚刚就看着这汉子眼熟,可不就是前阵子六宝街卖煎饼的?”
甚或有人开始上前和秦夏攀谈起来,说什么虽然那些吃食方子照旧有人做,打的是秦家招牌,味道好似也差不离,可仍然就爱吃秦夏亲手做的那一口!
秦夏含笑一一回应,还不忘趁机打了一圈广告。
一顿叽叽喳喳过后,不说别的,起码兄妹两个是信了秦夏不会转手把他们卖去奇怪的地方了。
少年拽着小妹一起,连磕三个头,脑门都磕红了,才互相搀扶着起身。
秦夏和虞九阙亲手摘掉了他们头顶的草标,丢到了一旁。
看客们就乐意看这等大团圆的戏码,还有人拊掌叫好。
好不容易远离人群,原本想去陶瓷铺子买东西的计划看样子是不成了,两人一合计,直接转道鹤林街。
郑杏花风风火火迎出来的时候,就见自家大小掌柜身边又多了一对孩子。
虞九阙主动道:“郑嫂子,这是咱们铺子里新雇的伙计,是兄妹两个。”
郑杏花了然,温和一笑,“原来如此。”
除此之外,没有多问,她只是个帮厨,守好自己的本分才是正道。
一行人进了食肆,虽说招牌挂上了,但里面还没有完全安置好,还显得有些冷清。
郑杏花主动提出去后面烧水泡茶,秦夏也没急着领兄妹俩去后院,而是在大堂里拉开桌子,和虞九阙落座后,也示意他们两个坐。
少年摇摇头,表示自己站着就好。
小丫头也有样学样,同样不肯坐。
秦夏无奈,和虞九阙交换了一个眼神后,他先是问道:“你们两个都叫什么名字?”
“我叫邱川,我小妹叫邱瑶。”
少年低着头答道。
他以前听人说过,一旦卖身为奴为婢,以前的本名主家是断然要改掉的。
既然走出了这一步,他就已经做好了这个准备,哪知接下来却听把他们买走的年轻郎君说道:“好,我们记下了。”
记下了?
邱川茫然地眨眨眼,问道:“老爷不给我们改名么?”
这回反而是秦夏愣了。
等他反应过来,遂扬起唇角解释道:“你们莫要误会,我说过,我只是想帮你们安葬母亲,又恰好因为铺子里缺人,所以雇你们来做工,并非是要你们真的卖.身。”
竟是不需要卖身为奴,而是单纯给铺子做工?
邱川用力咽了一下口水,假如不是这食肆好端端地立在这里,也确实是还没有开张的模样,他都要怀疑这里面还有一道陷阱了。
再三确认自己没有理解错后,邱川又扑通一声跪下了,把端着茶水过来的郑杏花都吓了一跳。
邱瑶见大哥跪了,也抢着要跪,最终被秦夏和虞九阙一人一个,强行拽了起来。
秦夏叹口气,先示意郑杏花把茶具搁下,这才转而对邱家兄妹道:“咱们之间只是掌柜和伙计的关系,并非主仆,你们之后莫要再如此了。”
说完后,他主动倒了两杯热茶,递给少年和小姑娘。
“先喝口茶,你们怕是也饿了,一会儿再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再商议令慈的身后事。”
第043章 杂烩炒饼丝
这会儿的时辰尚够不上午食, 铺子里的灶房也只有新买的调料,没有其余任何存货。
秦夏给了郑杏花一把铜钱,让她去街上看着买些现成的吃食。
他的本意是让兄妹俩在这里坐着歇一会儿, 哪知没过多久, 邱川就坐不住了。
“老爷, 主夫, 您安排我俩做点活计吧, 我力气大,能劈柴、挑水,我小妹会烧火, 会补衣裳, 别的不会的, 我俩也能学。”
看起来完全是一副担心自己不做点什么, 就会被赶出门的样子。
秦夏本来还想安抚两句,却被虞九阙用眼神制止。
他的夫郎,好似更能明白这两个孩子此刻的心情。
只见小哥儿主动起身道:“既如此,你们两个跟我来后院吧,眼下倒还真有事情需要你们添把手。”
秦夏在三人起身后也跟了上去, 想看看虞九阙打算安排兄妹二人做什么。
“往后你们就在这里做事,喊大名反而生疏,我便唤你们小川和小瑶如何?”
虞九阙说罢, 两个孩子齐齐点头。
“任凭老爷和主夫安排。”
能保住自己的本名就足够感激了, 哪怕主家要管他们叫阿猫阿狗都无所谓。
虞九阙望了一眼立在一旁的秦夏, 莞尔道:“不必这么称呼,你们也跟着郑嫂子一起, 唤我们掌柜便是。”
秦夏指了指自己,“我是掌柜。”
又指了指虞九阙, “他是小掌柜。”
说完朝两个孩子眨眨眼,“是不是很好记?”
拜这两个称呼所赐,邱川和邱瑶似乎都没有那么紧张了。
虞九阙很快给他们分配好了工作。
后院有水井,邱川负责打满一水缸的水,邱瑶则手拿笤帚,清理后罩房的地面。
得知邱瑶清理的后罩房就是他们兄妹二人接下来的住处后,邱川忍不住回头看了好几眼。
他们一家子原本不是县城中人,是因为父亲去世后家里的老屋和田地都被亲戚抢走,才被迫跟着母亲来到城里讨生活。
而现在这间伙计住的瓦房,看起来比他们以前在村里的家还要漂亮。
怪不得母亲临终前千叮咛万嘱咐,无论多么难,他们兄妹两个也要想办法留在城里,万万不要回村。
在村里,他们两个半大孩子只会被那些宗族亲戚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哪怕他是家中长子,也没有足够的力量护住妹妹。
老天有眼,眼下他们总算得了一条生路。
心绪起伏,邱川刷洗木桶的动作愈发卖力了起来,邱瑶也举着快和自己一样高的笤帚,唰唰地清扫着地上的尘土。
只是扫的过程中她很是疑惑——这地面,好像已经挺干净了?
不远处,秦夏和虞九阙看似在“监工”,实则小声交谈。
“你是有意让那两个孩子忙起来。”
秦夏说出口的甚至不是个问句,而是肯定句。
虞九阙轻轻点头。
“这种时候不让他们出点力气,他们反而会继续心生疑虑。”
他虽尚未完全恢复过去的记忆,但已经能确定,自己大概也有与这两个孩子大差不差的经历。
只是当初对他施以援手的人……
虞九阙微微眯起眼睛,记忆的碎片还没有拼合完整,但尖锐的边角在此刻令他的头脑微微刺痛。
就在这时,有人牵住了他的手。
“看起来都是乖巧的孩子,以后假如能够成长起来,未尝不能好好培养。”
虞九阙看向秦夏的侧颜。
他动动嘴唇,没忍住地说了一句。
“相公,我从前就觉得……你是不是很喜欢孩子?”
秦夏:?
在听到虞九阙的这句话后,他快速回忆了一下自己的所作所为,并不记得自己对“孩子”这个群体有过什么明显的偏爱。
不知道怎么,却在夫郎心里留下这么一个印象。
“算不上喜欢,但也不讨厌。”
他想了想,给出了一个答复,并且细致地补充道:“这都是针对别人家的孩子。”
言下之意,如果是他自己的孩子,那必定是喜欢的。
不知道这是不是虞九阙想要的答案,但秦夏明显注意到了小哥儿神色的变化。
十指扣得更紧了些。
“是不是,想起徐老郎中的嘱咐了?”
虞九阙的耳廓隐晦地红了红,但没有否认。
他只是遗憾,没想到自己养好的身子,却还是不能顺利地给秦夏一个孩子。
秦夏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解身边的人。
实则纵然徐老郎中不多添那句医嘱,他也会想方设法注意着些。
不然若是将来虞九阙回到宫中,没过多久肚子却大了……
简直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以及,还有最重要的,他并非大雍朝的“秦夏”,对传宗接代四字完全没有一分一毫的认同感。
一想到这个时代低下的医疗条件可能带来的生育风险,他巴不得永远和虞九阙过二人世界。
奈何这些话比“想剪头发”还大逆不道。
眼下,只能相对委婉地说出口。
“那些都不重要,我只要你平安健康。”
秦夏看着虞九阙的眼睛,十分认真地说道。
“我们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
虞九阙轻轻颔首。
他朝旁边侧了侧身,在秦夏的肩头依偎了一阵,眼帘浅阖。
无论是不愿拿去作毁的“卖身契”,还是这个迟迟到来不来的孩子……
他很清楚,这都是自己的执念使然。
多少身康体健的小哥儿,成亲数年都无所出,自己着急也无用。
他着急的,或许也不是孩子的本身,而是与秦夏这个人的“牵绊”。
……
郑杏花买回来了热乎乎的羊汤和油饼。
完全没注意到自己从后门进来时,两个掌柜刚刚在暗处有些慌张地分开。
因买什么是她做的主,所以把东西放下时,她主动解释道:“我想着羊汤驱寒,油饼充饥,比馄饨什么的更合适。”
秦夏对此当然没什么意见。
虞九阙也适时叫回了邱川和邱瑶,让他们洗干净手,坐下吃饭。
羊汤的汤水煮得奶白,里面漂浮着羊肉、羊杂和葱花。
油饼金黄,散发着油香和麦香,每一块都有巴掌大。
秦夏以一个厨子的目光扫过,觉得这两样东西都绝对不会难吃。
饿了不知几顿的兄妹俩在闻到食物香气的一瞬间,就开始疯狂分泌口水。
尤其是邱瑶,她年纪更小,更加不会掩饰。
小姑娘明显在等自己哥哥的安排,在此之前,一直在默默低着头抿嘴唇。
这些小动作都被几个大人看在眼里,眼底都不禁流露出怜惜的光。
“快坐下吃吧。”
秦夏这个大掌柜发了话,邱川这才拉着妹妹道了谢,十分小心地坐在桌旁,还不忘谨慎地问了一句,“掌柜的,这都是给我们的么?”
在家里时,他们都不会经常吃倒这么好的饭菜。
羊肉价贵,油饼费油费面,母亲一人拉扯他们兄妹二人,日子清苦,恨不得一碗米煮三顿粥。
“都是给你们的,只是要记得细嚼慢咽,撑坏了肠胃就得不偿失了,你照顾着你小妹,别烫着嘴。”
担心留在这里倒让两个孩子拘谨,说完这句话,秦夏就主动和虞九阙离开,临走前使了个眼色给郑杏花,让她留意着。
郑杏花的年纪都能当邱家兄妹的娘了,面对这样的和蔼妇人,他们显然更自在一点。
尤其是邱瑶,她几乎不敢跟秦夏说话,也不敢直视虞九阙,可郑杏花给她掰了两块油饼后,她已经敢叫一句郑嫂嫂了。
比起小妹,邱川心眼稍微多些,有意跟郑杏花打听在这里做工的情况。
郑杏花一一笑答,“你们来了这里,放心就好了,两位掌柜都是少有的大善人,便是我,做了这么多年工,也是头回遇到这么好的东家。”
听罢郑杏花的讲述,邱川的心思愈发定下来了。
饭后,秦夏和虞九阙暂时分开。
一个履行承诺,带着两个小的去处理邱母的后事,一个则和郑杏花一起留守店中,等他们回来。
路上邱川跟秦夏讲了自家的遭遇,末了道:“娘走的第二天,我们就被房东赶出来了,我们的确欠了租子……说到底房东大伯也不算坏人。没办法,只好先把娘送去义庄,但义庄最便宜的棺材也要三两银子,我们身上实在没有那么多钱。义庄的人说,如果买不起棺材,就只能花几文钱买一张草席,去乱葬岗挖一个土坑……”
没有子女会乐意让母亲得那样一个归宿。
邱川说这些的时候没有落泪,小小的少年在经历这么大的变故后,好像已经习惯在小妹面前戴上坚强的面具。
从始至终,只有邱瑶在低声啜泣。
听得秦夏连连叹气。
义庄在城郊,秦夏还没有来过这地方。
不得不说,远远看过去,就觉得阴气直冒。
但来都来了,秦夏决定好人做到底。
不仅掏银子买了一口好些的棺材,还又额外买了一大兜香烛、黄纸和元宝。
邱川差点又要和小妹给秦夏磕头,这回总算被秦夏及时扶住。
“我说过,我不喜欢别人对我下跪。”
邱川抹了一把眼泪,重重点头。
义庄的人拿钱办事,很是利落,很快派了人将邱母的棺材抬去城郊的坟地安葬。
邱家兄妹烧了纸,磕了头,记住位置后才一步三回头地跟着秦夏离开。
结束后回到食肆,已经快接近黄昏了。
下午虞九阙和郑杏花一起去街上给兄妹俩买了被褥,还各自回家找了几套旧衣裳。
“我回家找了两套你的旧衣给小川,郑嫂子回家拿了她小姑子的两套给小瑶。现下天气暖了,也穿不上棉衣了,等今年入冬再给他们做新的也不迟。”
余下的他们就不多余插手了。
管了吃住,给了工钱,往后这两兄妹只要肯努力,日子肯定不会差。
回家的路上,秦夏只觉得自己饿到前心贴后背。
虽然早食吃了不少,可头着晌午就去了义庄,忙了几个时辰,五脏庙早就空了。
纵然是他,这会儿也懒得回家再张罗什么复杂的吃食,在街上左看右看,鼻子被一股香气吸引。
目光追着走过去,秦夏发现那是一大张刚出炉的油饼。
肚子隐晦地叫了一声,好似在敦促着他去买下那一张油饼。
事实上秦夏也这么做了。
他过去的时候,热腾腾的油饼刚被人买走四分之一。
他上前比划,“不用切了,这一张我全要了。”
油饼裹在油纸包里,捆了草绳,沉甸甸的。
因为他的大手笔,晚来的人只能继续等下一张烙熟。
接下来秦夏又在路边的菜摊买了一棵个头不小的包菜和几根胡萝卜,以及一吊新鲜的猪肉。
他打算趁今天做一个早就想吃的快手菜——杂烩炒饼丝。
提着菜肉回到芙蓉胡同,还没等掏出钥匙,就已经听到了大鹅在门后发出的响动。
对门的葛秀红刚好开门出来,和他俩打了个照面。
看到大福的鹅脑袋,葛秀红提醒两人道:“下午你家大鹅一直叫,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在你家门口转悠了,总归小心点没错。”
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一句话,秦夏和虞九阙对视一眼,客气地谢过葛秀红的好意。
阖上大门,两人默契地看向大福。
“大福确实很少叫个不停,难不成今日真有生人上门了?”
虞九阙摸着鹅脑袋,喃喃道。
虽说养鹅的本意就是看家,可芙蓉胡同这边一向风平浪静,连小偷小摸都没怎么听闻过。
秦夏认真打量一圈院子。
“无论如何,就算是有人,对方肯定也没进来。”
不然以大福的战斗力,地上不会这么干净。
后院的母鸡尚在,家里也无其它被翻过的痕迹。
“那说不准只是碰巧有人站在咱家门口聊闲天了。”
虞九阙也觉得不会那么大胆的贼人,他的手顺着长长的鹅颈,一路丝滑地摸到大鹅的翅膀。
“嘎嘎!”
大福展开双翅,神气地左右走了两圈,也不知道在得意什么。
灶房内,秦夏挽起袖子开始备菜。
洗干净的包菜上滚落下晶莹剔透的水珠,很快就在秦夏的刀下变成均匀的菜丝,命运相同的还有几根胡萝卜。
“相公,这些豆芽够不够?”
之前他们在家里自己发了些豆芽,黄豆芽和绿豆芽都有,就在柴房的土缸里。
虞九阙刚刚去薅了满满一大把,秦夏打量一眼,觉得差不多。
“下面的根最好去掉,再帮我剥一头蒜?”
小哥儿点点头,很快专心致志地做起事来。
这是两人都最喜欢的时刻。
之前出摊卖吃食其实一点都不轻松,现在为了将要开张的食肆忙前忙后,同样没有太多闲暇。
毕竟投资一间食肆的风险比开一个小食摊要大得多。
最近他们的早食常常吃得简单又快速,活像在打仗,相对而言晚食就悠闲多了。
他们有时间慢吞吞地洗菜、择菜,以及闲聊。
“小川虽然年纪小,可看着沉稳,当个跑堂伙计是没问题的,不过相公打算怎么安排小瑶?”
小姑娘明显更年幼,也更寡言。
虞九阙主动提及今天那对兄妹,秦夏切菜的“墩墩”声短暂停了一下。
“先让她在后院打杂,帮忙传菜,再过一段时间,你可以试试教她认字和算账。”
如果邱瑶是个可塑之才,未来秦夏必不会亏待她。
三言两语间,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秦夏也将蔬菜与油饼都切好了。
“是要用菜炒饼?”
虞九阙把洗好的豆芽与剥好的蒜瓣放到灶台上,这才注意到秦夏准备的堆成小山的饼丝。
秦夏给他讲了炒饼的菜谱,虞九阙听完后,迟疑一下道:“我能试试么?”
秦夏本能地“嗯?”了一声,就听自己的夫郎道:“偶尔我也该学做几道菜,让你歇一歇。”
在灶台前抡大勺绝对是个体力活。
现在天气还是凉爽的,尚且没什么,等到了炎炎夏日……
这必然不是个好差事。
作为一个厨子的夫郎,自己总不能只会剥蒜头。
面对小哥儿跃跃欲试的眼神,秦夏没什么拒绝的理由。
“炒饼确实适合新手来学,练练手也无妨。”
他果断把锅前的位置让给虞九阙。
“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做,我来帮你烧火。”
这还是虞九阙第一次“掌勺”。
之前他虽然也帮秦夏打过下手,但都是在菜下锅之后看着火候,必要时翻上几下避免粘锅。
其中只有一次他负责放了调料,结果明明感觉撒了足够多的盐,出来的菜却一点也不够咸,最后还是秦夏重新回了锅。
从那之后虞九阙就对自己的厨艺不怎么有信心。
但有一说一,只有多多上手,方可熟能生巧。
“记得,炒菜的顺序一定是不容易熟的先下锅,容易熟的后下锅。”
秦夏往灶火里添了两根干柴,示意虞九阙等锅热了再倒油。
后者看了一圈案板上的配菜。
“所以这道菜是先放肉、再放菜,最后放饼丝?”
秦夏满意地点头。
所以聪明人就是学什么都快。
铁锅很快变得炙热,虞九阙倒油的表情称得上郑重。
在所有厨房新手的眼里,油锅显然都是个可怕的东西。
接下来的流程就顺畅很多。
这道菜如秦夏所言,实在没什么难点。
先用葱蒜爆锅,这一步要动作够快,不然容易炒糊。
葱花和蒜瓣确实有些泛焦,但问题不大。
随即放入肉丝炒至变色,再加入蔬菜丝和豆芽翻炒。
伴随着蔬菜的变色、变软,就是加调料的时候。
酱油和盐,还有一点点提味的糖,这个事全靠手感,但新手完全可以用笨办法——夹一筷子出来尝尝。
等到蔬菜被炒出汤水,饼丝也该加入其中了。
因为无论是菜还是饼的份量都不少,虞九阙用力翻动着锅里的各色食材,努力把它们搅拌均匀。
不得不说,这么做出来的炒饼看起来让人很有食欲。
油饼本来就是熟的,不需要在锅里停留太久的时间。
在秦夏宣布这道菜可以出锅后,虞九阙抬手蹭了一下鼻尖上的薄汗。
手边摆上了他的大碗和一只碟子,将饼丝盛入,变成满当当的两堆。
在虞九阙把炒饼端去堂屋后,秦夏又快速打了个汤,不然单吃炒饼怕是会有点噎。
汤是蘑菇汤,他特地往里倒了一点胡椒粉,最后撒了一把葱花碎。
做起来很快,没过多久,两人就已经面对面坐在了饭桌两侧。
“好香。”
虞九阙面对美味的食物时,总会有无比诚实的反应。
这一点配上他面前高耸的“炒饼山”,在此令秦夏想到了一些前世偶尔刷到的吃播。
他不确定那些主播里有几个是真实的“大胃王”,但虞九阙一定是真的。
而且自从之前停了难喝的汤药,他的胃口又变得更好了。
这个点吃完晚食后,睡前往往还要来点小零食。
秦夏给他备了不少小点心、芝麻丸一类的,加的糖都很少,能垫垫肚子,好消化,也不至于撑到。
几筷子炒饼丝,一大口蘑菇汤。
炒饼里的蔬菜还保留着恰到好处的爽脆,这一点在秦夏的指导下,纵然是虞九阙这个初学者也没有失手。
唯一的缺憾就是肉丝有一点老。
炒饼的口感更是虞九阙从前没有尝过的。
这是一道菜,也是一道主食。
油饼变了个模样混进炒菜里,多了菜汤的浸润后反而像是在吃一种新的东西。
在秦夏的余光下,虞九阙果然没吃几口,就开始专注地连着挑拣起炒饼丝和肉丝吃。
秦夏笑了笑,想到自己小时候也有这样的习惯。
小孩子都一样,爱吃肉和主食,不爱吃青菜。
当然总体来说,无论他还是虞九阙,都已经是不会挑食的成年人了。
盘子和大海碗最后都干干净净,连一块葱花都不剩。
桌下的大福也早就吃完了给它准备的蔬菜丝,溜出去自己找乐子。
后院传来母鸡的咯咯叫,八成是遭了它的“祸害”。
按照规矩,做饭的人不刷碗,秦夏主动接过碗筷,示意虞九阙先去后院管教一下嚣张的大鹅。
哪知两人还真误会了大福。
“我过去以后发现大福离鸡窝还很远,上去一看,原来是母鸡又下了蛋。”
虞九阙说话间亮出掌心里的一枚蛋。
这两只买来的母鸡很是争气,最近天气变暖后,几乎每天都会下蛋,从不缺席。
两只母鸡,一天两个蛋,每天拿来当早食正好。
“咱们还□□雏么?我问了郑嫂子,说现下已经能买到了。”
秦夏手握丝瓜瓤刷碗,摇了摇头。
“不买了,等食肆开起来,你我怕是也没工夫看顾。”
何况食肆那边必定也要大量采买鸡蛋,就算在家里养,其实也省不下多少钱,何必为了几个铜板耗费心力。
但两人商量一通,都一致认为春雏虽可以不养,但趁着开张前的这几日,还是要尽快将提前育好的菜苗在后院种起来。
而后依旧是数日的忙碌。
木匠铺子交付了剩余的桌椅,柜台上养了一缸小小的金鱼,雅间的门外悬上便于贵客呼叫店小二的金色铜铃……
以及几丛翠竹和造型尚可的假山移栽到事先选定好的位置,下面的地面还铺了一层从河边摸来的鹅卵石。
食肆被各种细节充实起来,逐渐变成秦夏指着图纸同虞九阙描绘过的样子。
它乍看之下与县城的大多数食肆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可若细细观察,就会发现每一个角落都倾注了心血。
后院的常驻客除了邱家兄妹,还多了一只刚断奶没多久的狼青犬。
狗贩信誓旦旦地保证这只狗子日后会长成威风凛凛的模样,保管能咬破几个小毛贼的屁股,但现下眼前的幼犬还只会四脚朝天的睡觉,能咬破的大概只有成年人的裤脚。
转眼已是二月二,龙抬头。
宜开市、动土,阳气生发,斗指正东。
秦家后院湿润的泥土下正立着一排排刚移栽不久,随风轻荡的稚嫩菜苗。
而鹤林街的一隅,一串足够响亮的鞭炮声过后,秦记食肆正式开张。
第044章 午间套餐
开业当天, 二人的亲朋都不约而同地送来了贺礼。
于是柜台前后、包括雅间里的多宝架上,因此多了不少装饰用的物件。
铺子开张,大家伙送的大多是和“招财”有关联的东西, 图个吉祥的好意头。
尤其是兴奕铭送的叼着铜钱的小貔貅, 就连前来结账的食客看见都会忍不住摸两下。
秦夏总觉得用不了多久, 这只貔貅就会被盘得锃光瓦亮。
至于食肆具体的经营——
和大多数同行一样, 秦记只做午食与晚食两个时段的生意, 提供的菜单会根据时令和当日采买的食材进行调整,虽没有自酿酒的资格,却也会售卖酒水。
但也有不一样的地方。
丰弘阳是齐南县县学的夫子, 这一日他结束了上午的授课后溜达出来, 想要买点能填饱肚子的吃食。
县学里当然有饭堂, 雇了婆子做饭, 但做出来的大锅饭口味实在是有些一言难尽。
除了学堂的学子们不得不忍受之外,其他人都会想点别的办法,隔三岔五地换换口味。
比如差家里人送饭,或者出来找个地方打打牙祭。
奈何鹤林街上的吃食铺子实在是乏善可陈,固定的几家食肆的口味, 丰弘阳也差不多快要吃腻了。
可若是走去更远的地方,就不一定能赶得及下午的课程。
他安慰自己,羊汤、馄饨再不可口, 总比学塾里会出现带毛猪皮的炖肉、或是夹杂着沙子的青菜好多了。
怀揣着这样的心思, 他发现自己不经意间已走到了一家新开的食肆门前。
看着上面挂着的簇新招牌, 深色的木板刷着亮堂的清漆,挑出去的幌子是常见的三角旗子形状, 上面用线绣了一个大大的“酒”字……
“这里先前不是包子铺么?”
丰弘阳自言自语地念叨了一句,动了动鼻尖。
不得不说, 一股十分诱人的食物香气正顺着这家食肆的门窗朝街上飘来。
丰弘阳十分心动,却又隐隐打量着食肆的装潢,疑心在这里吃一顿饭会超出自己钱袋的承受能力。
要知道买一碗羊汤加二两油饼不过二十几文就足够,而这样的食肆怕是一盘菜都不止二十文了。
能在县学当夫子的人学识不会差,丰弘阳有举人功名,加上县学的俸禄,兜里并不缺银子,可也没有奢侈到每天都在一顿饭上花去上百文。
正想着还是等下个月发了俸禄再来尝鲜,店里的跑堂伙计却已然发现了他的所在,热情地招呼道:“新店开张,这位客官可要进来尝尝?小店有一人份的套餐,一荤两素加一份主食,只要三十文。现在进店,还送凉菜一碟。”
这段话成功让丰弘阳停下了步子。
“套餐”这个词他还是头回听到,短暂的犹豫过后,他的鞋尖已经转了半圈,朝着这间食肆的大门去了。
进去后他才发觉,这店中已经零零散散坐了七八桌食客。
他们其中有人是结伴而来,点了两三个菜,正在一边高谈阔论一边吃酒,但更多的却是和自己一样独自前来用餐。
他们面前的餐具却非是常见的碗碟,而是一个长方形的“食盘”。
远看可以瞧见上面盛放着好几样菜,还有一个位置放馒头或白米饭。
“那个就是‘套餐’?”
丰弘阳扫了一圈,就近问小伙计。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终究没抵挡住这进门后愈发浓郁勾人的菜香,果断找了个地方落座。
“就给我来一份你们那个‘套餐’,都有什么菜?”
小伙计自然是把菜名背熟以后走马上任的邱川。
“客官,咱们这个套餐每日的菜色都不一样,荤菜今天有两种,您要是能吃辣,可以选辣子鸡,不能吃辣的就选小炒肉,素菜有四样,您可以任选两样,分别是葱烧豆腐、芹菜香干、红烧冬瓜、蒜蓉茼蒿。主食可以选馒头或者米饭,您要是不够吃,多给五文钱,主食吃到饱。”
“吃到饱莫非是随便吃的意思?”
丰弘阳好奇地多问了一句。
小伙计笑容真诚。
“没错,就算您再吃十个馒头,也还是五文。不过只能堂食,不能带走。”
丰弘阳微微挑眉。
辣子鸡和小炒肉显然都是纯荤菜,四样素菜听起也不算敷衍。
三十文钱,如果能吃到合口的炒菜,丰弘阳实在不愿意再去喝羊汤或者吃馄饨。
“那我要辣子鸡、烧豆腐,嗯……再来一份冬瓜吧。”
巧的是今天的这几个菜都是他爱吃的。
还没等多久,“套餐”就端了上来。
这回上菜的换成了一个小姑娘,别看年纪小,端菜的手倒是挺稳当。
“客官,您的套餐。”
木制的餐盘在面前落下,每一道菜都堆到冒尖,丰弘阳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气——
在外面闻到的就是这个味儿!
他从筷子筒里抽了一双筷子,连茶水都没顾上喝两口,便迫不及待地开始品尝自己的午食。
首先下筷的是辣子鸡。
丰弘阳爱吃辣,但食肆里辣口菜肴做得好吃的真不算多。
因为齐南县的人吃辣水平一般,很多所谓的辣口,只不过放了几个辣椒当点缀。
但这道辣子鸡一入口,丰弘阳就知道为什么自己点菜的时候,小二还要特地嘱咐一句,说这道菜是麻辣口,问他是否能接受。
鸡肉斩成小块,事先过油煎过,口感是焦香的,这一道步骤令鸡肉紧实地缩在一起,但居然没吃到什么碎骨头。
除了鲜红的辣椒外还有不少麻椒,让丰弘阳感觉自己的舌头被香得麻酥酥。
口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来,让他不得不赶紧吃了一大口米饭。
米饭咽下去,他继续吃烧豆腐和烧冬瓜。
冬瓜和豆腐都是便宜的食材,虽然丰弘阳不愿回忆,但县学里的烧饭婆婆的确常做。
豆腐飘在如同白水的菜汤里,上面粘着几根可怜巴巴的葱叶子,冬瓜块则泡在酱油当中,吃一口需要喝一壶水。
和那些相比,此时他正在吃的东西显然出自一个手艺极好的厨子。
丰弘阳舀了一勺红烧冬瓜的汤浇在米饭上拌了拌,只觉得红烧肉的肉汁也不过如此,怪不得书中曾写,酱烧冬瓜可以赛肥肉。
一顿饭下来,连送的腌萝卜条都被他吃得一根不剩,甚至想当场为这份三十个铜板的套餐赋诗一首。
同时由于吃得太过专心,他丝毫没有意识到不久前空了一半的食肆,眼下已经坐满了人。
丰弘阳不喜吵闹,当愈发嘈杂的说话声响起时,立刻快速吃完了最后的几口,抬手招呼跑堂过来结账。
回县学的一路上,他肉眼可见地心情极好。
既然学塾附近多了这么一家食肆,往后就再也不必担忧中午的伙食了,这个好消息,还需回去告知其他饱受饭堂之害的同僚们才是。
午间和丰弘阳一样的食客还有许多,并和秦夏设想得一样,秦记简直差不多成了附近包括县学在内的,各个学塾夫子们的“工作食堂”。
三十文一份的套餐连续数日,午时尚未结束便销售一空。
丰弘阳第三次来时,果断选了靠窗的单人位子。
他上回离开时就盯上了这里,奈何上次来晚了,这一排已经坐满了人。
面前的长条桌案较为细窄,但足够放得下一个人的餐盘,桌面擦得很干净,看不到一点可疑的油渍。
靠墙的位置装饰着小号的纯色花瓶,里面插着两三支装饰用的绢花。
很少有街边食肆会在这些事情上花心思,更别提墙上甚至还有几幅卷轴挂画。
只不过画的不是花鸟鱼虫,更非仕女人物,而是吃的。
也非做好的菜肴,而是各色食材。
鲜活的鱼虾蟹、黄绿相间的各色菜蔬、一筐花样繁多的蘑菇菌子、还挂着露水,仿佛刚从树上摘下来的香甜果子……
看得出并非出自什么大家之手,可画的内容却是丰弘阳从未见过的,扑面而来一股活泼泼的热闹。
店主人别有巧思,而不是一味附庸风雅。
他看得入神,险些让菜都凉了。
丰弘阳一边吃今天套餐里的地三鲜,一边抬头赏画。
选的另一道素菜是麻婆豆腐,鲜辣辛香,让他觉得自己不小心点,会连着舌头一起吞下去。
他破天荒地多花五文钱又加了两碗饭,吃得肚皮滚圆,打起饱嗝。
付账时,熟悉的小伙计笑着问他要不要出钱买饭票。
“托诸位老爷的福,小店自开张以来生意尚可,故而掌柜的决定回馈宾客。一张饭票就是一顿套餐,平日里十张要三百文,最近七日买来只要二百八十八文,且还送您一张券,拿着这张券,赶明儿您来吃小炒,白送您一道三十文的菜。”
已经是秦记食肆忠实顾客的丰弘阳,没有多做考虑,立刻开始从钱袋里往外摸碎银子。
这等好事,现在不买何时买?
他原本就时常来吃,便宜一文是一文,何况人家还多送一盘菜。
碎银送出后不久,饭票很快拿到了手,丰弘阳有些意外地端详着手里称得上精美的纸笺。
显然这家的掌柜去定制了一枚较大的印章,写明了“饭票”的含义和使用方式,再以印泥端正印好。
上面唯独空出了日期的位置,这部分以墨笔写就。
写好后又在其上叠盖了一枚“秦记”的圆印,大概是为了避免人为篡改。
送菜的纸笺被小二叫做“代金券”,用的是纸坊售卖的现成纸笺,和饭票相比有一定的厚度,细嗅还有淡淡的香味,便是转送给旁人,怕是都拿得出手。
丰弘阳把这一沓纸小心放进前襟内,心里已经开始盘算这张代金券要何时用掉。
入夜。
各家铺子门前的灯笼依次点亮,秦记也不例外。
邱川还是太矮,只得秦夏从后厨出来,踩着梯子去挂灯。
虞九阙在下面有些紧张地看着,时不时低头望一眼被邱川兄妹俩一边一个扶着的木梯。
好不容易挂稳当,秦夏下来时却直接略过梯子的最后两道坎,啪地一下跳到了地上,吓了虞九阙一跳。
“你小心些!”
二月里的夜风还有细微的凉意,秦夏接过了夫郎出于关怀的“嗔怪”,拢过身边人的后背,将人往暖融融的屋里推。
秦夏作为主厨,只能短暂地从后厨离开。
回去的路上他路过大堂的饭桌,成功被熟面孔认出。
酒坊管事彭征手里夹花生的筷子还没放下,一张脸挂上了小酌几杯后的酡红。
“秦掌柜,我们点的酸菜鱼还没好么?”
秦夏笑着回应。
“您放心,在锅里炖着呢,我这就去瞧。”
虞九阙把柜台短暂托付给了邱川和邱瑶。
他跟着秦夏一路去了后院,雅间暂无客人,拐弯走到后厨,里面三个灶头的锅里各自盛着不同的菜色。
郑杏花正在里面忙碌,见他们二人过来,点点头示意。
虞九阙掏出帕子,替秦夏擦了擦汗。
“生意比咱们想得更好,后厨还是得再招一个厨子,不然只靠你,早晚要累出病来。”
一晃眼食肆已经开张小半月,差不多每天都是顾客盈门的状态。
他们基本在午时前一刻卸下最后一扇门板,亥时过半就打烊,比起许多连早食生意都做的同行,秦记已经算是清闲的。
但即使如此,秦夏也基本像是在灶房里生了根一样,从早忙到晚。
短短十几日,已经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
这句话已不是虞九阙第一次提了,秦夏知道小哥儿是认真的。
说实话,也怪他自己低估了食肆的工作量。
上一世他开的私房菜馆只有四张桌子,还是预约制,足够他一个人悠哉悠哉地忙碌。
但是那样的前提是他早就攒下房子和车子,账户上有七位数存款,早已实现经济自由。
现在在这里,他还得一点点地从头开始积累。
雇一个厨子,一个月的工钱必然不少。
本以为这份支出还能省一段时间,如今看来是不花不行了。
秦夏答应虞九阙明天就把招厨子的告示贴到门外去,不过在那之前他还要继续一个人面对眼前的几口大锅。
酸菜鱼不多时就上了桌,除此之外还有另一道菜——水煮肉片。
这两道菜都是辣口的,能接受的人较为有限,所以今晚暂且只有这一桌点了这两道菜。
但一端出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们这一桌吸引了。
原因无他,实在是这个香味太过独特!
坐在彭征对面的男子下意识地咽了一下口水,还没等说话,就对上了老友戏谑的眼神。
时间回到三刻钟前,陶科跟着阔别数年的旧友一道来到鹤林街的秦记食肆门口。
他在阶下左看右看,皱起眉头。
“我说老彭,这家店看起来冷冷清清的,真能好吃?”
跟着彭征来的人姓陶,名叫陶科,早年和彭征一样都在县城酒坊给人当伙计。
后来彭征一路熬到了管事,陶科则因一份际遇,去了离平南县不远的春台县。
靠攒的银钱加上夫人嫁妆贴补,自己当掌柜开了一间巴掌大的小酒铺。
现下归乡,也得被人称呼一句“陶掌柜”了。
虽然他这个掌柜打眼一看,还没有彭征这个大酒坊的管事来得光鲜,好在二人的关系一如既往。
这回他来齐南县办事,昨晚刚和彭征喝了一顿叙旧的酒,今日本想久违地在老家逛一逛,结果就被兴冲冲的老友拉来了此处,说什么要让他尝尝连府城都没有的美味。
本来陶科确实满怀期望,路上一直问是去板桥街还是六宝街。
在他看来,县城里拿得出手的食肆,必定在这两条街之上。
哪知兜兜转转,彭征把他领来了鹤林街。
这不就是县学附近,扔一把石头能砸中三个童生,除此之外能有什么像样的吃食?
在陶科的记忆里,鹤林街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何家包子铺的包子,那可真是皮薄馅大,吃得人满嘴流油。
一间在包子铺原址上新开的小店罢了,还号称能胜过府城。
陶科暗暗皱眉,疑心老友在阔别的这几年里养成了吹牛皮的恶习。
等到进了这新开的食肆,见了特地出来招待他们的秦姓掌柜,陶科的心里愈发打鼓。
只觉得对方没比自己儿子大几岁,这样年纪轻轻的厨子,真能做出什么像样的佳肴么?
在他看来,这个年纪的厨子搁在正经酒楼的后厨只能切菜,连锅铲的边都摸不着。
彼时受到质疑的彭征没急着答话,而是先夹了一筷子食肆送的小菜——凉拌豆腐皮。
里面混着葱丝和红葱丝,还有油炸花生米,彭征嚼了嚼,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慢吞吞地咽下去后才道:“昨晚你不是在我家尝了那酸辣粉,你觉得味道如何?”
陶科抬手摸摸嘴唇。
“那酸辣粉倒是极为不错。”
和彭征一样,陶科也是爱吃辣的。
以前他俩一起在酒坊当伙计的时候,能对着一碗辣萝卜干吃两个大馒头。
昨晚老友端来的酸辣粉,还没入口,光闻那个味道,就勾起了他一包口水,一尝过后,更是惊艳。
他昨晚就想问了,自己老友一家子就没一个干过吃食生意的,是从哪里淘换来这么一个食方?
听说每天都能靠这么一碗粉,卖出几钱银子来!
彭征昨晚显然是故意卖关子,今天才揭晓道:“那酸辣粉正是出自秦掌柜之手。而这样的一碗粉,不过人家食摊上各色小吃中的一样罢了。”
陶科大为惊讶。
“你说的就是刚刚露面的小老板?”
彭征又抓了一把瓜子,几样干果同样是送的,供食客等菜时吃着打发时间
“正是。”
陶科咂咂嘴。
“真是这样,我倒还真对这顿饭有点期待了。”
然而很快陶科就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还是太克制。
和这一桌子“珍馐”相比,酸辣粉那就是个不登大堂的开胃小菜!
最先上桌的一道菜名为山家三脆,据上菜的虞九阙介绍,这道菜出自前朝的食谱。
看过其中的三样食材,彭、陶二人便明了为何虞九阙推荐他们点这道菜的时候会说,这道菜吃的是时令,再过一段时间想吃也吃不到的话。
“花蕈、春笋……这个是?”
陶科夹起一筷子辨认,恍然大悟,“好像是枸杞头? ”
彭征没有那么多的疑问,比起辨别食材,他选择直接开吃。
不得不说,这道菜的味道很鲜明,调味完全没有盖住食材的本味。
老道的食客一下子就能从中尝出熟麻油、盐和胡椒,没有哪一个喧宾夺主。
更吸引人的,依旧是这几样春日菜蔬特有的清鲜与爽脆。
这让陶科想起之前立春时,家里按照习俗去酒楼打包了一份春盘。
所谓春盘就是开春的第一茬鲜菜,全都切成细丝,卷了薄薄的春饼吃。
说实话那家酒楼的春盘滋味乏善可陈,不知是不是买的人太多,不得不提前做好备着,回家打开食盒,只觉得春饼都有些干了,不复刚出锅时的柔软。
那一顿饭吃得陶科甚是不满意,今日尝到这道秦记做的“山家三脆”,才觉得把那一口春意给补上了。
“山家三脆,好名字。”
他连吃几口,不住回味。
在这之后,就是一起端上来的两道硬菜了。
一道绿、一道红,分别是酸菜鱼和水煮肉片,放在一起,竟还有几分赏心悦目。
陶科是客,彭征请他先动筷。
前者没和老友客气,伸出筷子去夹,不料险些让鱼片跑掉。
第二次总算成功,筷子尖锢住了颤巍巍的鱼片,被陶科满怀期待地送入口中。
有了山家三脆珠玉在前,他是半点不提早先对这家食肆的“质疑”了。
没想到的是,鱼片的口感全然在他意料之外。
他以为鱼片会是新鲜的鱼肉特有的“韧性”口感,哪知实际上的鱼片无刺无骨,滑嫩如凝脂,吃起来更像嫩豆腐。
他连忙咽下,又去夹一筷子酸菜,这下胃口彻底被打开了。
用来调味的酸菜和辣椒相辅相成,全然不像是平日里在别处吃过的酸菜,那些只在刚入口时是酸的,余味尽在发苦。
除了这些,汤里还按照他们的要求加了配菜,分别是一把红薯粉和一块冻豆腐。
这两样连带酸酸辣辣的汤汁进肚,再吃一口热腾腾的大米饭——
陶科简直想把家再搬回齐南县。
眼看老友吃得头也不抬,彭征忍不住提醒。
“你别光顾着吃一样,快尝尝这个水煮肉片,我看着已经凉了。”
这道菜刚刚端上来的时候,上面明显泼了一层热油,滋滋冒响,若是贸然入口,说不定能给舌头烫出个水泡。
所以两人默契地暂且没伸手,等那股热腾腾的烟消停下去,彭征已经等不及了。
如果说酸菜鱼的味道尚且可以想象出一部分,那么水煮肉片这道菜的实物,看起来实在和菜名毫无关系。
片刻前他们听完了报菜名,秦夏的夫郎九哥儿说这是一道辣菜时,彭征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拨开最上面的一层葱花和辣椒,漂浮在汤汁里的肉片总算探出了头。
陶科和彭征各自夹走一筷子,连带几根豆芽一起。
首先感受到的是烫。
表面的热油无疑封住了菜的温度,以至于过去这么一会儿后仍保留着刚出锅时的风味。
紧接着麻和辣,这两样又交织出更高一级的香。
肉片同样滑嫩,却和酸菜鱼里鱼肉的口感截然不同。
舌头能品出肉片的纹理,它辣得更纯粹,香得更彻骨!
毫不夸张地说,才几口下肚,两个自诩足够能吃辣的汉子,已经吃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然后彭征果断抬起手,叫住路过的店小二。
“小子,再给我们上两碗米饭!”
第045章 清明食春
春雨如针, 绵绵密密地自天际落下,将树上的叶子淋得翠绿如洗。
晨起的天色因而并不算亮堂,光线被窗户纸隔在另一端, 令人睁开眼后总有几分睡梦未褪的恍惚。
秦夏也没能例外。
他盯着房梁看了一会儿, 估算了下时辰, 果断决定再搂着夫郎睡上两刻。
一个翻身, 枕畔的小哥儿仍然沉于睡梦。
只是由于被褥的缝隙难免灌入了些凉意, 他本能地往热源的方向拱了拱,几缕青丝由此缠上秦夏的手腕与指间。
从秦夏的角度看去,虞九阙的睡眼安详而无害, 唯一惹人注目的, 却是因睡姿微微敞开的领口下露出的几点红痕, 将颈侧的孕痣衬得愈发糜艳。
只有他知晓, 顺着锁骨向下的位置其实还有更多。
秦夏喉结微动,登时睡意全无。
……
虞九阙被一个轻柔的吻惹醒。
睫羽微颤,扫痒了秦夏的鼻尖。
他本能地想要在被窝里伸个懒腰,结果下一秒就被周身的酸痛给扯到满目清明。
自己活像是堂屋那个需要上油的老木门。
动一动胳膊腿,都仿佛能听见关节的咔嚓声。
熟悉的气息近在身边, 一时间昨夜的画面尽数涌入脑海。
小哥儿默默拽起被子,恨不得把整个人都埋到枕头下面去。
这个动作做了一半,他突然意识到什么, 红着脸伸出手摸了摸身下的床单。
昨晚垫在身下的那张显然已经被秦夏撤走了。
虞九阙实在不愿回想, 昨晚那块布最后变成了什么样子。
在记忆的最后, 他只觉得自己像是刚从水里被捞出来似的。
而现在周身干爽,多半是秦夏除了清理床铺, 还顺便帮自己也清理了一遍。
“阿九?”
有人隔着被面拍了拍自己,虞九阙只得露出一双染了水雾的眸子。
秦夏看在眼里, 只觉得自己必须尽快起床,让外头的雨水浇一下天灵盖,才不至于此刻做出些什么上头的事情来。
他们两个得了解禁,初尝甜头,但这几日秦夏一直有所克制。
“你继续歇着,我去做早食,今日落雨,食肆不会太早上客,咱们晚去些也无妨。”
虞九阙自从流落齐南县,的确身子就没彻底舒服过几天,不过现下这份疲惫却和病痛所致的难捱不同。
他整个人就像是被泡在温水里的茶叶,正在慢腾腾地漂浮。
“我一会儿就起。”
虽说腰酸背痛,可也没到要再睡个回笼觉的程度。
秦夏走后,他只是默默地在被子里捶了半天后腰,就打着哈欠坐起来穿衣裳。
早食吃的是奶糖粳米粥配灌汤包和白水煮蛋。
粥如其名,加了牛乳和白糖,粥水雪白,混着好米熬出的米油,吃起来毫无凝滞之感。
不懂行的人说不定会把它认成平平无奇的大米粥,只有虞九阙知道这看似普通的一顿早食,花了秦夏多少心思。
饭后,两人比往常晚了一会儿出门,雨势变得不如最初细密,但还是难免要打一把油纸伞。
秦夏举着家里的最大号纸伞,足以把两个人的身形牢牢遮挡在其下。
雨如牛毛,不至于让脚下的土路变得泥泞,有牛车路过时反倒还少了几分激起的尘土。
秦夏将虞九阙护在内侧,任由小夫郎挽着自己的臂弯,两人轻车熟路地走去鹤林街。
中间难免路过早市,纵然现在晨起采买新鲜食材的活计已经交给了郑杏花,但秦夏总会习惯性地留意着街道两边的小摊。
今早还真让他有了发现。
他握着伞柄,和虞九阙一起停在某个猎户打扮的小姑娘面前。
只是虽然手腕上有皮子做的护腕,头上发髻用来装饰的是两根斑斓的野鸡羽毛,这姐儿卖的却不是什么野味,只是这个时节的寻常物——两个筐子,一个里面是几斤新鲜螺蛳,另一个里面则是鸡蛋和野菜。
小姑娘大抵不是经常来摆摊,开口招呼的话语还有些生疏。
“二位可是要买螺蛳?都是今早才从河里摸的,个顶个的肥。”
秦夏索性蹲下来查看,虞九阙顺手接过纸伞,小心地挡在两人的头顶。
“确实不错,个头挺大的。”
遇上了识货的,卖螺的姑娘鼓起勇气道:“眼下正是吃螺的时节,郎君可要买一些?”
秦夏要买,那可就不是只买一些了。
他没急着答话,放下螺蛳,又转头去看一旁的野菜。
马齿苋、荠菜、蕨菜还有鼠曲草。
最后一样别的地方秦夏不知,但齐南县这边俗称叫“清明菜”。
螺蛳其实也一样。
清明前的螺蛳肥美,有“清明螺”这一专门的叫法,亦有“清明螺、赛肥鹅”之说。
这些菜漫山遍野都是,就算是县城里的百姓,也能抽空去郊外的野山坡或是河边草地里挖不少。
秦夏和虞九阙忙于食肆,压根没空,正好这两天也有些犯馋。
面前的野菜收拾得干净,抖落了多余的泥土,拿回去能省不少工夫。
鸡蛋也不嫌多,既然东西齐全,秦夏一眼扫过。
“这些我全要了。”
年纪看起来和邱川差不多的小姑娘险些咬了舌头。
“全,全要?”
家中大哥年后第一次上山打猎就不小心伤了腿,燕巧担心这段时间家里没进项,才带着小弟小妹摸螺蛳、挖野菜,又拎上家里攒的鸡蛋来县城里卖。
以前做这事的都是大哥,出门前嘱咐了她一万句,担心她被人骗。
燕巧打量着面前样貌出挑的年轻夫夫,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遇到了骗子,总不能自己运气这么好,刚出摊不久就遇上了包圆的老爷。
秦夏不知这姑娘为何傻乎乎地只知道仰头看,他只好问道:“你还没说价钱。”
燕巧这才回过神,磕磕巴巴地报出一串。
“螺蛳五文一斤,野菜三文一斤,鸡蛋两文一个。”
说完价钱的燕巧心里打鼓,总觉得大哥定的有些贵了。
进城的路上她也遇见了卖螺蛳和野菜的,基本都要四文一斤,还有小一些的卖十文三斤,野菜甚至有一文一斤就卖的,当然卖相远不如她带来的这些。
但大哥坚称城里人不缺几个铜板,多花几文钱,他们宁愿买更好,或是看起来更干净的。
事实证明大哥说得没错,面前的年轻郎君压根没有讲价,直接让她算账。
燕巧顿时喜笑颜开,捡了个木棍在地上划拉。
“五斤螺蛳二十五文,鸡蛋一共三十个,算六十文,几样野菜一共六斤,十八文……”
在家被大哥提着耳朵教了不知多少遍算数,燕巧最终给出一个数。
“一共一百零三文。”
她没算错,虞九阙点点头,从钱袋掏出一串一百文的铜钱,又单独数了三个。
燕巧接过去,只觉得掌心里沉甸甸的,全是满足。
没想到东西卖得这么顺利,她可以早些回村,多余的这三个铜板,还能添上自己攒的去换几根粉肠。
以前大哥来县城卖猎货,没少给家里带吃食,什么粉肠、铁板豆腐、煎饼果子……
算起来,这几样东西里就属粉肠最实惠,弟妹也爱吃,也不知那食摊今日有没有摆出来。
她心里盘算得开心,却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
秦夏拿起东西,并没急着走。
“鹤林街的秦记食肆是我们家的铺面,清明前你若还有螺蛳和野菜,照这个品相收拾出来送去,我还照今天的价钱给你。”
燕巧眼前一亮。
最近村里都忙春耕,他们家却只有两亩地,已经拜托族中人帮忙料理好了。
家里几个小的闲着也是闲着,若是一趟就能挣几十个铜板,也绝不算少。
燕巧立刻应下,并拍着胸脯保证明天就能送到。
来到食肆后厨时,郑杏花已经领着邱家兄妹把今日午食的食材准备得七七八八。
那只取名“招财”的狼青犬像个小肉球似的在众人腿边打转,看起来实在是还不如家里的大鹅有气势。
秦夏逗了两下狗,便挽起袖子开始准备午间套餐里的几道菜。
今日荤菜是豉蒸排骨和红烧鱼块,肋排斩成小块,加料腌制后上锅蒸熟。
蒸菜省事,一锅就能出,秦夏打算多定几道蒸菜菜谱,这样即使一时招不到合适的厨子,自己也能省些工夫。
红烧鱼块用的是草鱼,开春后鱼价低平,齐南县临河,鱼获河鲜不少,许多人凭此为业。
草鱼常有人嫌其有泥土腥气,爱吃的人少些,所以适合用浓油赤酱的方式料理。
锅内烧油,油热后将裹了生粉的鱼块投入其中,鱼皮皱缩,鱼肉被激发出香气,再盛出来的时候已经变成了金黄酥脆的模样。
就着锅内剩下的油,丢进一把葱姜蒜爆锅,加鱼块和各色调料翻炒,再倒入一罐黄酒,酒香去腥,与鱼香纠缠在一处,很快分不出彼此。
锅盖一盖,秦夏空出手继续炒素菜。
豆腐抱蛋、干锅花菜、菠菜粉丝、清炒旱芹……
香气顺着一直不断的灶房炊烟往墙外冒,层叠的木餐盘早就刷好擦干。
开门的时间一到,最后一扇门板刚卸下来,就已经有食客迫不及待地钻了进来。
来客熟练地掏出两张饭票,拍进邱川的手里。
“两份套餐!”
……
夜幕降下。
白日里食客往来不断的食肆仍然热闹。
靠着之前摆食摊积攒下来的口碑,秦夏在鹤林街重新开起食肆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以至于好几次出现了店内坐满,还有人在门口等位的情况。
这等情形是城内食肆罕见的,好在秦夏深谙解决之道。
他照搬了现代饭馆排队的那套模式,在檐下辟出一块空地,摆上一溜圆凳,按照先来后到发放木制号牌。
等位时干果、茶点随意取食,哪怕等到半途要走,也无需为此付账。
这法子刚出的那几天惹出一丁点乱子,有人看上了免费的吃食,愣是赖在这里不走。
虽说那些果子点心和茶水也不值什么钱,但任由这些人占位,必定会影响其他正经来吃饭的食客。
秦夏出面赶了几次人,奈何这些人是一等一的脸皮厚,就和牛皮糖似的,赶走了,下一顿还来。
眼看他们敬酒不吃吃罚酒,秦夏便知只能来硬的,遂大张旗鼓请以胡老四为首的一票街道司官差,来店中雅间吃了顿饭,果然一夜过去,再也没见过那几个二皮脸。
不过在那天之后,胡老四实打实惦记上了店里的炒螺蛳,恨不得每天都来买一份回家下酒。
和他一样惦记的人还有许多,清明螺本就吃不了多久,这竟不知不觉间成了近日里秦记食肆最受欢迎的菜色。
秦记食肆一共没几个人,秦夏每天炒螺蛳炒到麻木,连带虞九阙在内的其他人剪螺蛳剪到手痛。
而给他们供螺蛳的燕巧,更是觉得村子附近螺蛳的祖宗十八代都要被她们一家摸光了。
最后一次来送螺蛳,是清明的前一日,只不过这回燕巧不是独自一人来的。
他大哥燕巍终于养好了腿伤,虽然还不能上山,但护送小妹来城里卖点东西绰绰有余。
秦夏就这样又见到了这个少年猎户。
“原来你们二人是兄妹,我就说为何巧姐儿一身猎户打扮。”
燕巍也认出了秦夏,实在是秦掌柜的模样出挑,很是难忘,再加上他们卖货为生的,总是会记得出手大方阔绰的主顾。
燕巍朝秦夏拱了拱手。
“多谢秦掌柜这段时间照拂家妹。”
秦夏笑了笑。
“何来照拂之说,我开食肆,你们卖食材,各取所需罢了。”
不过看得出这一家子做生意都实诚,秦夏有心和他们长期合作。
“日后再有什么野兔、山鸡、竹鼠一类的,尽可以拿来卖我,不过天气渐热了,尽可能是活的。”
燕巍得了这句话,便知道自己以后不缺固定的主顾,这可比走街串巷撞运气强多了。
为了此事,秦夏打算掏钱买他俩带来的榆钱和香椿芽时,燕巍愣是没收。
前段时日自己在家养伤,母亲也卧病,二妹进城卖东西贴补家用,若非头一天就遇到秦夏,钱不会挣得这么容易又安生。
秦夏推让无果,应了这对兄妹的好意。
正巧,他也许久没吃过榆钱了。
榆钱好吃但难清理,再加上数量不多,秦夏做主留到晚上,当食肆众人的晚食。
下午不忙的时候郑杏花带着邱瑶仔细挑掉了里面的碎枝和梗子,又淘洗了几遍,虞九阙算完账来后帮忙,好奇地问:“这就是榆钱?”
郑杏花有些疑惑。
“小掌柜没吃过?”
虞九阙摇摇头。
“我不是本地生人,过去没怎么瞧见过。”
郑杏花从没打听过掌柜们的私事,不过也早就听出来虞九阙说的虽是官话,却带着点与北地截然不同的口音
过了这些时日,邱瑶早就不怕生了,她捧起手里的榆钱给虞九阙看。
“以前我们家住的院子就有一棵榆树,哥哥带着我摘过,娘给我们蒸了榆钱饭,好吃的。”
一句话提到了娘亲,邱瑶脸色微变,终究还是把这句话说完了,只是眼眶红了红。
她很快低下头去,继续清洗着盆里的榆钱。
虞九阙和郑杏花对视一眼,各自轻轻摇头。
丧母之痛哪里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忘掉的。
秦夏听虞九阙讲了邱瑶的回忆,想了想最终还是没做榆钱饭,免得兄妹两个触景生情。
他把榆钱分了两堆,打算一半做榆钱窝窝,一半做榆钱饼。
至于香椿芽也是同样,一半拌豆腐,一半炒鸡蛋。
再配上马齿苋包子和蒸面条菜,食肆里的五人凑在一起吃了顿绿油油的野菜宴。
家家入春都吃的野菜在秦夏手中化作珍馐,还是不对外售卖的那种。
不止把邱川撑得直揉肚子,虞九阙更是一个人就吃了五个比拳头还大的包子。
无论是邱家兄妹还是郑杏花,都已经对自家小掌柜的食量见怪不怪。
只是仍然好奇,为何有人能吃这么多却还一点不胖。
次日清明。
秦记食肆挂上了牌子,写明午间不开张。
郑杏花一早就跨了篮子,装好香烛,带着小姑子去给亡夫扫墓,邱家兄妹也去了郊外坟地,手上还有一碗用昨天掌柜特地留下的榆钱做的榆钱饭。
晨起食肆无人,他们的早食需要自己借后厨灶台做,不过食材可以随意取用。
兄妹两个回忆着娘亲过去的做法,打算端着这碗饭去当扫墓的祭品之一,也好借此告诉娘亲,他们已寻到了法子能够日日吃饱饭,养活自己。
这种日子里,秦夏和虞九阙自也汇入了往城外去的扫墓人流。
秦家不算土生土长的齐南县人,在县城没有称得上祖坟的东西,原主的爹娘还有爷奶都葬在城郊的一片山头上。
他们买了香烛、黄纸和元宝,又做了菜饭,拎上几个果子和一坛酒。
按规矩给坟包除了草,添了土,夫夫二人跪下磕了头。
虽说秦夏和此处安葬之人没有半点血缘关系,但他代替原主重活一世,总要同样代人尽孝。
秦家后人还在,没有让这里无人问津的道理。
虞九阙往盆里投着黄纸,神色同样虔诚。
只是扫墓并非今日出门的唯一目的,清明清明,除了祭扫,还有踏青。
齐南县南郊有一片林子,春可赏花,秋可赏枫,乃是县城内的出游胜地。
若是食肆还没开起来,秦夏必定会趁这种时日,推车来这边做点生意。
不过现下一个食肆就够他们忙得脚打后脑勺,钱也没少赚,难得半日闲暇,他只想心无旁骛地和夫郎正经游春。
本意还想买只纸鸢,但当二人看到这片天幕早就被各种燕子、蝴蝶、老鹰挤满,顿时作罢,只因已经看到不少人的纸鸢刚飞两下就挂到了树上,或是和旁人的缠到了一起。
有那工夫,不如赏花。
“阿九,你可认得这些花?”
两人今日穿了新制的春衫,风一吹便衣袂飘飘,穿梭花林间赫然一对璧人如玉,引得不少人频频探看。
牵在一起的手更是不知让多少人刚冒头的芳心暗碎,而秦夏俨然毫不在意,只专心拂去落在哥儿肩头的花瓣。
“这是桃,这是杏,这是……海棠?”
虞九阙微微仰头,挨个辨别。
都说清明时节雨纷纷,今年的清明却例外地是个好天气。
天空瓦蓝如琉璃,细碎的阳光透过花林散落了游人满头满身。
“也不知这片林子有没有主。”秦夏赏花赏到一半,思绪突然拐了个弯。
“相公为何问这个?”
秦夏指了指枝头。
“只是突然想到,若是无主,过一阵子这里的桃花杏花海棠花,岂不就变成了桃子杏子海棠果?咳,也不知能不能来摘。”
原主的记忆里没有这茬,大概是因为原主过去对这些赏花吃果逛林子等事全然没有兴趣。
这问题很快就得了答案。
他们在游春的人里遇见了韦朝和曹阿双,四人凑在一起,前者替秦夏解惑。
原来这片林子乃是官林,按理说果子都是官府所有。
“不过就是些果子罢了,也没有官兵看守,若是摘上几个就走也无人理会,只要别论筐端就好,以及最顶上的向来不采,留给鸟雀。”
等到走累了,秦夏果断邀请邻居家小两口一起“野餐”。
两人装备齐全,从包袱里抖出旧被单铺于草坪之上,就可以挨个往外拿吃食。
竹筒里装着滤过的八宝茶,吃食是青团、大米包饭、两样糕点、洗干净的果子和一大盒拌杂蔬。
一堆东西摆满一地,看得韦朝和曹阿双的嘴半天没合上。
“不愧是秦老弟,准备这般周到。”
这些一看就是花了心思的,样样精致让人不舍得入口,两边本就是偶遇,韦朝和曹阿双哪里好意思真的蹭吃蹭喝,客气半天,最后只一人拿了个青团在手。
“这点心以前没见过。”
韦朝看着手里绿油油软绵绵的点心,好奇地想要掰开瞧瞧。
秦夏道:“这是南方清明会吃的点心,叫做青团,咱们北地少见,这绿色是用艾草汁染的。”
他一共做了四个馅,分别是甜豆沙、黑芝麻、蛋黄咸肉松和香菇笋丁肉。
两甜两咸,还不知道虞九阙喜欢哪一样。
这东西做出来不急着吃完,还能放上几日,秦夏做了不少,邀请韦朝和曹阿双每个口味都尝尝。
一圈下来,传统的豆沙和无人能抗拒的蛋黄肉松最受好评,而香菇笋丁肉的接受度最低,大约是北地不怎么做用糯米包肉馅的吃食,只会觉得像肉馅汤圆一样让人难以理解。
不过虞九阙却来者不拒,对于别人吃不惯的肉馅青团也接受良好。
而且比起内馅,他其实更喜欢外面的那层皮,艾草的香味淡淡的,有草木的清爽气息。
吃罢青团,韦朝和曹阿双又被硬塞了两个大米包饭。
这吃食秦夏是照着从前吃过的粢饭团做的,不过不怎么正宗,里面也有脆脆的肉松和碾碎的蛋黄。
四人就着八宝茶吃得身心满足,闲聊间,韦朝提起一件事。
“上回那个于顺,秦老弟可还记得?”
第046章 夜宵炒米粉
秦夏当然忘不了于顺, 不仅是他,听到这个名字后一旁的虞九阙和曹阿双也都抬头看过来。
秦夏喝了一口八宝茶。
“可是他那熟肉铺出了什么乱子?”
自己卖出去的方子虽说是要了“高价”,可他确信于顺能挣得回来, 应当不至于因为此事惹来什么麻烦。
韦朝摇摇头。
“倒和他府外的生意无关, 不过他这人最近大抵是走背字, 听闻办砸了一桩大差事, 已经好些日子不怎么出府了。”
这桩大差事, 乃是宋府老爷宋栾五十大寿的寿宴。
宋府是商户,越是大操大办,就越能彰显宋府的财力, 在此事上必然不会吝啬银钱。
既然是宴席, 厨子便是重中之重。
“宋老爷好面子, 寿宴打定主意要请城里最好的厨子, 一来二去,就想到了常悦楼。所以一早便最好准备,要请常悦楼已经退隐的老掌柜,也是当初令常悦楼名噪齐南县、声闻平原府的常老爷子出山掌勺,做这顿寿宴。”
常悦楼之名, 县城之中无人不晓。
常家祖上是个屠户,代代只会杀猪,到了常老爷子祖父那一辈, 大约是宰够了畜牲, 加上猪肉吃多了, 竟悟出一个绝佳的炖肉食方,靠这道炖肉转行开起食肆, 就是常悦楼的前身。
而这道菜现在有个简单直接的名字——常家坛子肉,至今是常悦楼的招牌, 酥烂入味,香飘十里。
但尴尬的是,常悦楼的猪肉菜势必做得出神入化,可宋府不是素来不食红肉?
到时候说不定常悦楼一半的招牌都上不了席面。
听罢秦夏的疑问,韦朝一拍大腿,显然这份“八卦”正说到关键。
“其实这吃白不吃红的规矩,只有府里老太爷、老太君那辈守得最严实,现下老太君身子骨硬朗,尚还健在,宋老爷要叫她一声祖母,往下越是小辈越重口腹之欲,这规矩早就松动了。在府里没人坏规矩,出来以后随便吃,没人管。”
也就是说,估计宋老爷私底下估计没少跑到常悦楼偷吃坛子肉。
“那于顺是为何办砸了差事,可是常老爷子不愿出山?”
没记错的话常老爷子今年已经六十多了,常悦楼早就传给了儿子,自己在家含饴弄孙。
想请出这位“齐南县最好的厨子”,那得是天大的面子。
“其实本来也没多难,宋府在齐南县势大,在县老爷面前都说得上话,又掏得起钱,常老爷子卖宋家一个面子也无妨。再者说,这宴席办好了,也反过来给常悦楼增光。”
哪知就是这节骨眼上,出了一件事。
老太君近来卧病,宋府二公子为了尽孝,差心腹于顺出府时顺路去常悦楼买了一份松瓤鹅油卷。
这道菜不止常悦楼一家会做,但素来受老太君的喜爱。
“结果呈上去后,老太君吃罢上吐下泻,病势反而加重,让后厨的人来认,里面压根用的不是鹅油,而是猪油。”
秦夏:……
这件事属实让人听完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宋府老太君连红肉都不碰,肯定也不吃猪油。
一个人长时间不碰一种食物,猛地一吃,确实容易引发肠胃不调。加上本就在病中,事情自然更严重。
“常悦楼以猪油代替鹅油,这是以次充好。”
鹅油可比猪油金贵多了,一头猪能炼多少油,一只鹅又能炼多少?
三岁小儿都算得明白。
韦朝继续兴致勃勃地讲故事。
“正是如此,而且这吃食到手是搁在食盒里的,一般人哪里能看一眼就分得清是什么油?宋府二房这回是闯了大祸,府里乱成了一锅粥,宋府不忘把常悦楼告到了衙门,衙门又命街道司查验,乐子可大了。”
宋府算得上齐南县首富,他们家的那些个“后宅秘事”,早就在县城百姓的茶余饭后打了八百个滚。
韦朝说到这里,还不忘附赠了一个宋府的“宅斗番外”。
秦夏听了一耳朵,反观虞九阙,虽然瞧着目光灼灼,实际注意力全在手里的吃食上,八成也对这些别人家的私事兴趣有限。
想来也是,若眼下的人没有失忆,比起什么皇权之争、后妃夺宠,宋府大房和二房争的那点子家产和所谓的主母之位,估计就和小孩子过家家抢泥巴球差不多。
但不得不说,韦朝讲的这一长串,还是挺适合野餐的闲暇听着解闷。
说到最后,韦朝道:“总之宋老爷的寿宴是肯定请不到常老爷子了,前头牛皮都吹出去二里地,说是常老爷子的收官之宴就在他们宋府,引得他们家不少合作的外地客商也打定主意要来蹭顿饭,届时人都来了,生意肯定也得顺道做了,如今也不知这会儿要怎么收场。”
他一把揽过秦夏的肩膀,感慨道:“我听说宋府出了几百两请常老爷子掌勺,要我说秦老弟你的手艺也不差什么,要是天降大运找到你,要我说啊,也不用一二百两,给个七八十两咱也能考虑考虑,一年的租子都出来了。”
一番话听得在场几人都忍俊不禁,曹阿双更是直接给了韦朝一拳。
“在这胡说八道什么。”
就在虞九阙以为曹阿双要骂韦朝带着秦夏一起异想天开时,只听这姐儿一本正经道:“以秦夏的手艺,几十两不能干,至少一百两!”
秦夏一口八宝茶呛在嘴里,险些喷出来。
旁人对自己的信心显然不少,但起码在树荫下闲聊的那片刻,秦夏从没觉得宋府的寿宴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往后数日,食肆的生意一如平常,秦夏和虞九阙的小金库也越来越满。
只有一些关于常悦楼的宋府的闲言碎语,时不时通过食客的交谈传入他们的耳中。
譬如街道司接了宋府的状子,当真带人上了常悦楼的门。
常悦楼交出了一个年轻帮厨,说是此人那日偷懒,趁掌勺的大师傅不在,迷迷瞪瞪地错把猪油当成了鹅油,酿成祸患,常悦楼的掌柜当场把此人交给街道司惩办。
只不过按照大雍律条,交出犯事的并非就万事大吉了,铺子仍要连带受罚。
因对面是宋府,不依不饶之下,常悦楼赔了上百两当老太君的医药费。
又因食材以次充好是实打实发生的,自那之后,常悦楼的生意便肉眼可见地坏了起来。
来用晚食的兴奕铭吃饱喝足,抹了抹嘴,也和暂且空闲的秦夏说起了此事。
“可惜了常悦楼几十年的招牌,名声便是这般,若想打响得靠天时地利人和,要是想坏,不过一夜之间。”
作为老饕,兴奕铭自然没少去常悦楼,还是挺喜欢常家坛子肉的。
“以前一年到头常去那边应酬,往后我也不想去了,一来是有了你这铺子,二来一想到他们家后厨的行径,心里头膈应。”
这种事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谁知道常悦楼的后厨是不是头一天这么乱。
猪油鹅油这两样,在懂行的人眼里差得远着呢,这都尚且能弄混,其余事情更是不可细想。
兴奕铭喝了口茶,都开始疑心以前在常悦楼吃的炒肥肠有没有洗干净
秦夏见他一脸牙疼的表情,问明缘由后来了一句:“兴掌柜喜欢吃肥肠?”
兴奕铭立刻顺杆爬。
“我瞧你这菜单上并无肥肠,当是收拾起来麻烦的缘故,不过我若单点一份,能否做上一回?”
肥肠是下水,的确难清理。
上一世他还能在菜市买到相对干净的,而这里屠子卖的那些,简直是让人没法多看。
但兴奕铭想吃,他自然不会拒绝,甚至买一送一。
“虽说我不知常家坛子肉的秘方,但倒是有另一道猪肉菜做得还算顺手,下回一道请您尝。”
兴奕铭顿时喜笑颜开。
“没问题,届时你多做些菜,给我留个雅间,我攒一桌席,也帮你在县城打打名声。”
常悦楼这遭过去不知还能不能爬起来,秦记食肆现在只是个巴掌大的店铺,焉知以后会不会成为下一个常悦楼?
兴奕铭自觉自己在和吃食有关的押宝一事上,从未走过眼。
以及他认识的齐南县大小掌柜可不少,先前秦夏卖的都是些小吃食,请人着实不太好拿出手,有了食肆可就再无这些顾虑。
乐滋滋地将此事定下,兴奕铭手里提着秦夏送的八宝茶包,步伐轻盈地走了人。
秦夏扫了一眼大堂内剩下的最后三桌食客,看起来都是把桌上的酒菜吃完就会离开的模样。
他没了顾虑,果断走去了柜台后。
虞九阙撑着下巴,正在打瞌睡。
这会儿已过戌时,浓夜如墨,鹤林街附近晚间并不热闹,放眼望去,一条街上只有秦记食肆的灯火最为通明。
店中的食客也没有高声喧哗的,那些话语声就像绵延不绝地潮水,勾起了人的倦意。
眼看虞九阙就要一个手滑,极容易脸朝下磕到算盘珠子上,秦夏赶紧伸手把人架住。
“唔。”
小哥儿咕哝一声,清醒过来。
他有些慌张地左右看了看,意识到自己没睡多久后,才呼出一口气,拍了拍脸。
“困了的话就先去后面躺一会儿,我估计最多一个时辰就能打烊了。”
后罩房不止一间,邱瑶还小,邱川和她住在一个屋,额外一间也被收拾了出来,供人小憩。
不过目前去过的人也只有虞九阙而已,午食后晚食前的时候,秦夏总会哄着人去躺上一会儿。
今天有些忙,虞九阙没能午休,果然这会儿已经困成了啄米的小鸡。
“我没那么困,起来走走就好了。”
他说着便起身活动手脚,结果肚子很不给面子了“咕”了一声。
虞九阙起先没反应过来,等到肚子“咕”第二声,他才茫然地低头看了一眼。
秦夏唇角扬起,贴近了低声问道:“饿了?”
虞九阙挠了挠脸颊。
今天虽没能午休,晚食吃得却有些早,算来过了两个多时辰,刚刚坐着没感觉,一起身还真觉得肠胃空落落的。
他之前试过饿着睡觉,半夜必定难受得很,后来也就不强撑了。
自己吃得多,饿得也快,实在是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咳……灶房还有什么吃的?我随便垫垫就好。”
秦夏却没让虞九阙凑合。
正好忙了一晚他也有些饿,想必邱川他们也一样。
他在灶房里转了一圈,看见了的角落里不久前买的几大捆米粉。
米粉在南地常见,齐南县几乎找不到什么卖米粉的店面,会做干米粉的人也极少。
这还是秦夏偶然在市集上遇见的,还同那农户约好,下回做了新的,凑多些再送来。
因为数量不多,他们没上这道菜。
想着哪天有空自家人做了吃,一直却没空出手来。
今日拿来当夜宵倒是刚刚好。
泡米粉极为讲究手法,泡短了米粉夹生咬不动,泡久了米粉细碎,筷子夹都夹不起来。
秦夏自有自己的办法。
烧一锅汩汩冒泡的开水,将米粉投进去浸泡,半炷香的时间即拿出,捞到一个小盆里,用锅盖严实盖住焖上。
炒米粉的食材全靠就地取材,还剩什么就用什么。
抓一把采下来没用完的豆芽,择两根脆生的小葱,再来一束嫩嫩的韭黄……
猪肉切成细丝,打几个鸡蛋,中间不忘给盆里的米粉翻了个面。
等到加调料给米粉上了色,之后这道夜宵就不费什么工夫了。
无非是先炒一盘鸡蛋,再把菜肉丢进锅炒到断生,最后把几样连带米粉混在一起翻炒均匀。
就在秦夏想着许久不做炒粉,米粉泡得怕是有点多,就算加上虞九阙也不一定能吃得完时,在大堂守着的邱川从门边探进个头,有些为难地问道:“掌柜的,您做的吃食香味都飘到前头去了,都一齐差小的来问做的什么好吃的,能不能卖?”
炒粉确实多了,但没多到能让人点单的程度。
可要是不给,他们一会儿聚在空桌旁吃的时候,怕是还要招人惦记。
秦夏索性盛出来三盘,让邱川拿着过去。
“就说是送的,给大家伙尝鲜,不要钱。”
片刻后,秦记食肆的掌柜连带伙计们围坐一圈。
郑杏花说自己不饿,只要了一小碗,邱瑶饭量也不大,和她吃的差不多。
余下的三人一人端了一盘,只不过虞九阙的那个盘子稍微大一些。
“呼。”
邱川夹起一筷子炒粉,先吹了吹热气。
他这样的半大小子最容易饿,本想着等到打烊他去后厨拿个馒头吃,没想到今日还多了顿夜宵。
炒粉此前他从未吃过,看在眼中只觉得比面条细,比粉丝粗。
直到一口下去——
原来这就是炒米粉!
邱川默默和小妹对视一眼,两人的眸子都微微睁大,闪烁着意外和满足。
米粉和面条不太一样,好像更滑、更筋道,因为细,吃起来没什么负担,邱川大口大口地往嘴巴里填。
这一口吃到了豆芽,爽脆,下一口吃到了韭黄,提鲜,再下一口有两根肉丝,入味。
不知不觉间,他风卷残云地把一盘米粉扫光了一半。
而白得了一盘炒粉的食客更是连连叫好。
“这个真适合酒后来一盘,熨帖!”
“我也觉得比汤面好,秦掌柜,这个往后还有没有?”
秦夏没把话说死,“干米粉不好进货,回头若是得的多了,大约能卖上一阵子。”
食客一听这极有可能是吃了这顿没下顿的,筷子登时下得更勤快。
如秦夏所料,这边碗筷一收,最后的几桌食客吃饱了米粉,也都纷纷掏银子结账,虞九阙回到柜台后打算盘。
秦记食肆的凉菜一般卖十几文到二十文左右,素菜则在三十文上下,荤菜自五十文往上,到百文乃至数百文不等。
像是酸菜鱼那样的硬菜,根据鱼的重量,一盆就要几钱银子。
三桌加上酒水一共得了四两多,叮铃咣当地滚进钱箱,宣告又一天的结束。
——
临近三月,春光愈胜。
食肆门前的枯荷转醒,杨柳垂绦,水面上时有野鸭成群结队,艄公划着小船,载着游人经过。
秦记食肆开张了一月,进项喜人。
撇去本钱和伙计的工钱,眼看再过半个来月,就能把预交的一年租子尽数赚回来。
这么攒下去,早晚能在城里买一个铺面,或是依着秦夏的展望,去成交置办田地,张罗个有鱼塘、水田还能养禽畜的田庄。
但两人同样也有烦恼。
比如食肆已经肉眼可见地人手不够,伙计相对还好说,合适的厨子却是连个影儿都没有。
不是没有上门求聘的,试了菜后秦夏却无一个满意。
且不仅是手艺入不了他的眼,不少人的做派也令人蹙眉。
厨娘是前朝旧事,本朝倒也有不少,大都在高门大户之中。
外面酒楼食肆的掌勺基本都是汉子,一个个自视甚高,有些炒上一盘水平不如秦夏小学水平的菜,就敢张口要五两银子的月钱。
秦夏懒得多给这种人半个眼神,全都直接请了出去。
如此试了七八号人,秦夏最后把目光又落在了郑杏花身上。
郑杏花是店中帮厨,却不只是洗菜切菜,也会看着火候、焯水过油,以及做白案。
秦夏本想着她要是做得顺手,过了前三个月就给她加到翻倍的月钱,按照正经“贴灶”的待遇算。
现在想想,郑杏花有厨艺的底子,又跟在自己身旁耳濡目染了这么久,未尝不能继续“提拔”。
这日午后,虞九阙也在侧,两人把郑杏花请到了空着的雅间落座。
郑杏花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一时拿不准掌柜的要和自己说什么。
直到秦夏开口,问她想不想正式学厨,日后掌勺,把这妇人吓了一跳。
“这,这如何使得?”
她素来只把自己当成在铺子里打杂的,从没想过当“大厨”。
食肆里的灶头师傅有时候比掌柜的还神气,那种事,她怎么敢想?
秦夏极有耐心。
“这有何使不得的,只是要看嫂子愿不愿意学。”
郑杏花抿了抿薄唇,苦笑道:“我都这个年纪了,学什么也学不会了。”
秦夏显然不赞同。
“嫂子未免太妄自菲薄。”
他道:“嫂子本就会做菜,刀功也不差,说是学厨,无非是跟着我把店中现下常卖的几道菜学去便是,当真没什么难的。”
郑杏花听罢一愣,这……好像也是?
她又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女,更不是那些个在家油瓶倒了都不扶的闲汉。
从小自己和豆丁那么大的时候,就会踩着板凳做一家人的早食了,食肆里卖的菜,无非就是比家里吃的家常菜更精致复杂些罢了。
“可是食肆哪里有让妇人掌勺的,传出去只怕对食肆名声不好。”
她还是那副温柔面相,说话声音不大,说话时总也不怎么敢看对方的眼睛。
但就是这样的一个柔弱妇人,撑起了上有老下有小的一家生计。
郑杏花踯躅之间,换了虞九阙开口。
“不若嫂子先试试,就当是帮我们一个忙。您也瞧见了,厨子一直招不到,只靠相公一人,实在支撑不过来。”
话说到这份上,郑杏花才犹疑着点了头。
秦夏很快就投入教学之中。
相比之下,午间售卖的套餐都是家常菜,更容易上手。
郑杏花围着灶台转了多年,要学的无非是一些更专业的技巧。
她看着很是没有自信,真学起来却悟性不错。
做饭下厨本就是个举一反三的事,就像很多人一旦入了门,只要有菜谱,按部就班地来,什么菜也都能大致捣鼓出个模样。
一周过后,郑杏花已经差不多分去了秦夏三分之一的担子。
恰逢月底,秦夏做主,把她下个月的月钱直接涨到了三两。
从这天过后,不知道是不是大家的错觉,郑杏花出入时的腰杆好像挺得更直,说话更大声,笑容也变多了。
厨子的事成功解决,帮厨的位置却又缺了人。
邱瑶年纪小,还要负责传菜和学识字算账,一个人劈不成两个用。
“实在不行,你们就去牙行雇人,这么拖着也不是个事。”
食肆太忙,连方蓉都被请来搭把手。
她倒是乐意来,现在儿子顶事了,家里不缺进项,儿夫郎也有了着落,自己不再需要起早贪黑地卖豆腐。
但这不代表她看着秦夏夫夫两个焦头烂额的样子不心疼。
秦夏和虞九阙被催得紧了,也觉得不妨就这么办。
而去牙行的前一晚,秦夏拿着一张纸,寻到了在灯下做针线的虞九阙。
小哥儿有所察觉,抬眸望去。
果然,他家相公手里拿的是自己的卖身契。
薄薄一张纸,就这么被放到了眼前。
第047章 改换良籍
虞九阙放下手里的鞋面。
开春后方蓉做的棉鞋穿不上了, 秦夏又换回了从前的旧布鞋。
虽说普通人家一双鞋刚穿一年也称不上旧,但虞九阙还是一早就准备起来,打算给秦夏做两双新的。
偏生白日里在食肆忙, 总是动两针就被打断, 夜里回了家, 秦夏也总说油灯太暗, 做针线伤眼, 只许他缝上不到半个时辰。
手指尖被线勒得有点发红,他把针线筐子往桌子里头推了推,看了一眼卖身契, 又看了一眼秦夏。
“相公这是何意?”
秦夏把那一张纸摊平。
说实话从现代穿到此世, 他最不习惯的就是这可以将人发卖为奴的旧制度。
这卖身契他就想拿去衙门销掉, 但每回提起, 都被虞九阙以言辞糊弄过去。
这事儿一个人去可办不成,一拖二拖,就拖到了今日。
按理说哪有人乐意顶着个贱籍过活,能改回良籍是盼都盼不来的好事。
所以这是他头一回想明明白白地问清楚小哥儿的意思。
“咱们明日去牙行,顺道去衙门给你改籍。”
虞九阙摩挲着大拇指上的顶针。
“我是相公买来的人, 既是要一直一起过日子的,这东西改不改的,无甚所谓。”
按理说患得患失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他们二人已成了名副其实的夫夫, 什么亲密之事都做过。
可虞九阙清楚, 看似已经掰开揉碎说的心里话,其中仍掺杂着自己的谎言。
他并非什么齐南县的阿九, 必定还有另一个还未忆起的大名。
一笔归整的字,以及那些算账、文书的本事, 来自于宫中内书堂。
纵然记忆仍然混乱,可至少有一件事他已经搞明白了——
自己从前应当是宫中内侍,不知因何缘故受伤失忆,流落此处,阴差阳错成了秦夏的夫郎。
这听起来不是什么好事,然而于他而言,却是泼天的福分。
总觉得但凡卖身契一日不作毁,他永远是秦夏买来的那个“阿九”。
这是他的私心和任性。
灯火旁,小哥儿垂眸的侧颜明暗错落,似乎比起从前多了几分让人陌生的气质。
秦夏心底的疑惑又浅浅冒出个头。
吃了这么久的药,虞九阙身上的暗伤恢复得七七八八,如今最多只余下一个气血不足、畏寒体弱的毛病。
那么这记忆,是真的一点都未恢复么?
秦夏的食指轻轻点着卖身契上的“阿九”二字。
他不愿为此试探虞九阙,也理解若是对方恢复记忆,不愿说实话的顾虑。
他只是希望自己的夫郎不要在心里藏太多事,那样反而只会愈发拖累身体。
至于这卖身契……
改是一定要改的,两人的关系已经更进一步,大可以换个令人无法拒绝的理由。
“大雍律条有定,贱籍之后,不得科举入仕。”
秦夏说罢,看了一眼满脸写满意外的虞九阙,嘴角忍不住抬了抬。
“当然,咱们现下还没有孩子,也不一定生下来就是儿子,但是……若真如此,总不好因为这个阻了孩子的前程。”
他望向小夫郎,一脸真诚。
虞九阙:……
他是真的没想到,秦夏会搬出这个理由。
自己也是头一回“被卖”,被这么一提醒,才恍然意识到,本朝确实有这么一条律例。
“那……那就改吧。”
连八字没一撇的“儿子”都出来了,他着实再想不到什么缘由拒绝。
话音落下,就有人从后伸出两只手,把自己圈入了怀中。
虞九阙起初绷紧了身子,却很快在秦夏的拥抱里卸了力气,整个靠了过去。
虽说他相公天天在灶房里忙活,但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沐浴、换衣裳,是以身上只有淡淡的皂角香。
肩窝一沉,是秦夏把自己的下巴搁了过来,鬓发扫在虞九阙的脸颊上,再亲密不过,蓦地开口:“阿九为何不愿意改籍?”
虞九阙心突突跳了两下。
快速回忆一番,确信自己没露过什么端倪后才低声道:“是我自个儿爱钻牛角尖。”
秦夏轻笑,捏了捏他白玉般的耳垂。
时下哥儿和姐儿一样,都时兴扎耳眼,虞九阙的耳垂却只有一个看不出的小点。
据他所说是小时候扎过,后来颠沛流离也没的耳饰佩戴,渐渐就自己长死了,而宫里的内侍也不会做这些打扮,他也就没有管过。
“阿九可是怕我会舍了你?”
虞九阙的心顿时跳得更快了。
“怎会,我知晓相公不是那样的人。”
只是他一门心思逃避回忆,不愿面对现实。
秦夏却隐约摸到了虞九阙内心想法的一角。
他把人往怀里揽了揽。
“咱们明日,先去改籍,再去牙行,然后……”
秦夏突然冒出个念头。
“然后什么?”虞九阙忍不住问道。
“到时候就知道了。”
有些事说出口就算不上惊喜,秦夏故意卖了个关子。
虞九阙没再追问,任由秦夏把怀里的自己翻了个面。
结果就是,进度本就缓慢的鞋面今日又要搁置了。
他只觉得周身一轻,再回过神来时,已然被压在床上。
一夜雨打海棠。
……
第二天一早,食肆未开门前,秦夏和虞九阙一起去了县衙户房。
户房掌土地、户口、赋税、财政等,事务最杂,一票小吏成日忙得头顶生烟。
两人排在队伍里,足足一刻多钟才轮到他们。
卖身契掏出来呈上去,再按规矩给了十文的书墨费,秦夏简短地说明来意。
虞九阙是他买来的夫郎,而不是奴婢,所以此番不仅要改籍,还需要户房将虞九阙的名字登记入秦家户册,往后便要正式算口税。
小吏扫了一眼卖身契,核对过上面的官印和牙行的印鉴,见怪不怪地开始办事。
没等多久,就有一本册子推到二人面前。
“可识字?识字就签字画押,不识字的话只画押也可。”
得知两人都是识字的,小吏指了指一旁的炸毛毛笔,看起来不想多说一个字。
秦夏和虞九阙各自执笔签字,秦夏留意到虞九阙特意换了字体,仿佛笔十分不好使似的,将没几笔的两个字写得歪歪扭扭。
按过手印,小吏当着他们两个的面撕了卖身契,丢到一旁,灌了一口冷茶后朝后面招手。
“办结了,下一个。”
走时秦夏看了一眼,齐南县是个大县,底下镇子一双手数不过来,村落更是星罗棋布,才一会儿队伍愈发长起来,蜿蜒如蛇。
反观户房只有孤零零的一个小吏,可见这大雍的“窗口服务”也不好干,也不怪那吏员吊着一张脸。
走出衙门,虞九阙再度被秦夏牵起手。
“听闻甘源斋上了新的点心,咱们回去绕点路,买上一匣子尝尝。”
虞九阙紧跟在秦夏身边下了台阶,听相公一一数过点心要买多少块,与此同时心中暗道:只是不知相公隐去不提的“惊喜”到底是什么。
没顾上多问,中午在食肆忙了一遭,下午两人又赶着去牙行。
走之前虞九阙留意到秦夏和方蓉说了几句话,后者点了点头,又笑着朝自己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虞九阙的直觉告诉他这怕是与自己有关,既然猜不真切,所以不动脑子了。
相公有意瞒他,他便安心等着。
城中,邵家牙行。
这家牙行在城内算是不小的,做的生意也杂。
过了晌午,更是人来人往。
有来买奴仆的、寻脚夫的,有倒卖货物、牵线搭桥的,也有来蹲在门口盼着得个散工做,抻着脖子等东家的。
这里三教九流皆有,秦夏护着虞九阙,跨过牙行的门槛。
有牙人迎出来,问明来意。
得知他们是想给自己食肆招个伙计,遂又多问了一句,譬如想要汉子还是姐儿、哥儿,年岁有无要求,需会些什么本事。
譬如这伙计若是要在前头跑堂传菜,就找口条利落的,样貌也得端正,如若是要在灶头做事,至少得通晓三两厨艺,假如就是找个粗使丫鬟或者婆子,那最容易,来个力气大又老实的就行。
秦夏是想要个帮厨,却不需本事多厉害,最开始能忙着切菜备料足矣牙人听明白后,掏出随身的本册翻了翻,便领着他们进去寻人。
最后看了一圈,两人选中了一个哥儿,名叫庄星,今年已二十有一。
说是家里没人,在齐南县也无屋产,靠给人为仆讨生活。
模样不出挑,太阳穴附近还有一枚胎记,黑黢黢的,哪怕有头发挡着也怪显眼。
按理说这个岁数的哥儿九成九都婚配了,他却还是独自一人,不知和这胎记有没有关系。
看一双手是做惯了活的,本人也说自己不怕吃苦。
“我模样粗鄙,上不得台面,没人乐意讨去做夫郎,我也想明白了,此生不图靠嫁汉吃饭,只求学一门日后能安身立命的手艺,能养活得了自己。便是老爷不给银钱,只要管吃管住,我也愿意去。”
他话说得恳切,听起来也是个拎得清的,牙人也证明此人确实有些厨艺傍身。
“这哥儿过去是城中刘府灶房里的杂役,做些舂米烧火、洗菜切菜的活计,后来因刘府是一个犯了事的官员外家,刘府遭了连累,发卖了不少下人,他也是其中之一。”
见如此,秦夏便让牙人朝牙行后厨讨了一套案板菜刀并一根蔫巴了的萝卜,吃是不太能吃了,试试刀功还成。
“一半切薄片,一半切丝。”
秦夏说罢,那星哥儿便动起手来。
先三下两下给萝卜削了皮,然后唰唰切起来。
动作称不上多熟练,切出来的片和丝比不上郑杏花,可也算是入门的了。
秦夏问过虞九阙的意思,见夫郎点了头,才同牙人道:“就是他了。”
庄星面露喜色,朝秦夏和虞九阙深深行了一礼。
把庄星带回食肆,各自见过。
秦夏立于众人面前道:“以食肆的规模,怕是很长一阵子都不会添人了,日后还望诸位都本分做事,我与你们小掌柜必定不会亏待大家。”
包括庄星在内的四人都齐声应是。
这日过后,庄星就在后院剩下的那间后罩房里住了下来。
他随身带着的只有一个小包袱,里头有两身换洗衣裳,一些日常用度。
秦夏与他签了契书,头一个月按照一日三十文的工钱算,一个月后若是彼此都觉得合适,便涨到一日五十文。
别说五十文,就是三十文都远超庄星的预想,他在刘府当下人的时候,一个月才有三钱的月钱,平摊下来一日不过十文。
大户人家都是外头看着体面,其实里头寒酸强撑面儿的多了去了,账上没钱,就从下人手里克扣。
庄星觉得自己来对了地方,来后的两日做起事来都勤快极了。
这份勤快甚至让邱川生出了危机感,翻了倍地卖力招徕食客,喊得嗓子都哑了,为此秦夏不得不给他去药铺抓了些胖大海泡水,让他收着点力气,别喊坏了嗓子。
这小子眼瞅着再过两年就到变声期了,可别再一不小心成个公鸭嗓。
食肆的人齐全后,秦夏一下子松快了许多。
然而有时人就是这般奇怪,连轴转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突然轻省了,病却找来了。
秦夏躺在榻上,只说头沉,又时不时咳嗽两声。
虞九阙用自己的额头贴了贴他的,嘀咕道:“应当是没有发热。”
又道:“我还是去给相公请个郎中过来瞧瞧,多半是前阵子太累了,身子骨虚下来,这才染了风寒。”
“不必了,我知晓自个儿染了风寒是什么样,没到那时候,补上一觉就好了,别请郎中,我不爱喝苦药汤子。”
他翻了个身,把被子往上拽了拽。
虞九阙忍不住笑道:“相公好生任性,这又不是你先前哄我喝药汤的时候了。”
秦夏咳了两嗓,状若心虚。
“这不是能不吃就不吃。”
见秦夏这么说,又再三确认的确没有发热,虞九阙也暂时歇了请郎中的心思。
他去灶房熬了盅发汗驱寒的姜汤让秦夏喝了,便打算今日自己去食肆看着。
“郑嫂子现下做些小炒问题不大,旁的菜只说你不在无人能做便是,我瞅着时辰早点打烊,回来陪你。”
秦夏颔首,看起来想和虞九阙亲近,又怕过给他病气。
小哥儿又陪着自家相公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就起了身换了外出的衣裳,独自离开了。
他一路挂心着秦夏,忧心忡忡,哪知道自己走后没多久,病恹恹的秦夏便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了起来。
任谁都看得出,虞九阙今天心不在焉。
算盘拨得也没往日有力气,期间还给人找错了一回钱。
好在那人是老主顾,又听闻秦夏抱病在家,还打趣了两句他们年轻夫夫蜜里调油,这才分开半日就想得紧,并未生气。
纵然如此虞九阙也过意不去,直说下回再来要给人送两盘小菜。
但合上账本,还是惦念家里的相公。
一边想着秦夏身强体壮,八成也不至于病得多厉害,一边却又担心他若是自己不在家时发起热来怎么办?
家里只有一个大福,总不能让鹅给他端水!
这么想来想去,更是坐不住了。
未时过半。
午间那一拨客只剩下了寥寥两桌,都是点了两盘下酒菜慢慢吃着说话的。
虞九阙打量一番,觉得趁这会儿离开回家应当不耽误事,就叫了邱川过来。
“小川,我担心你们大掌柜的身子,想着今日早些回去,一会儿你和你妹子看着柜台,那两桌结了账就把银钱收着,然后打烊便是。这阵子你们也累得不轻,趁今晚好好歇歇。”
他这边要走,邱川却一拍脑门道:“可是小掌柜,我刚刚听郑嫂嫂说了一嘴,道是过会儿好似有个什么屠子要来跟咱家铺子算账。”
“哦对,我险些把这事儿给忘了。”
虞九阙捏了捏眉心。
自从他们开起食肆,便寻了先前熟识的郭屠子供肉。
郭屠子和不少乡下农户有往来,能收到新鲜的生猪,偶尔还能捎带些羊肉、鸡鸭。
因为每日采买,数额又不小,两边就商量着七日结一次银钱。
按理说明日才是算账的日子,但郭屠子那边有事,临时改到了今日,虞九阙光想着秦夏,差点把这茬给忘了。
为了这个,虞九阙只好又在铺子多耗了将近一个时辰。
好不容易把郭屠子家的娘子送走,他真是一刻也等不及了。
离了食肆,虞九阙没直接回家,而是想着秦夏咳嗽的事,拐去药铺给他买了一罐子枇杷膏。
又思及晚间少不得他来做饭,他会做的菜有限,秦夏又该吃些软糯好克化的……
如此想着,挑着路边的菜拣了几样。
手里拎了东西,没多久虞九阙就回了芙蓉胡同。
他空出一只手,叩了叩门。
哪知叩了几下,都没人来应,就连大福都没动静。
虞九阙心里一紧,用力一把将门推开。
继而愣在了原地。
原本熟悉的小院,大半日间竟换了个模样。
院子里的小树上披挂了红布,堂屋的檐下多了两盏喜庆的红灯笼。
刚刚安安静静的大福不知从哪个角落冲了出来,脖子上还多了一朵大红花。
“嘎嘎!嘎嘎!”
大鹅围着他展开翅膀,欢喜地叫唤着。
在声声鹅叫里,一直无人居住的侧屋一下子涌出好几个人。
“干娘,韦婶子,双姐儿?”
虞九阙只觉得自己的脑子转到冒烟,也没想明白自己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就这么晕晕乎乎的,他被人“挟”进了侧屋。
屋内的情形愈发出乎他的意料。
只见扫干净的炕上平放着一件嫁衣,桌上有一面铜镜,并一只妆匣。
匣子是打开的,里面赫然是一套全新的头面,此外还有香粉、胭脂等物。
虞九阙被人按在了镜前。
事已至此,他反应再慢也意识到了什么。
果然很快替他梳妆的两位长辈和双姐儿便告诉了他答案。
“小夏说先前那回昏礼不能作数,现下你改了良籍,他要再摆一回酒,派一次喜钱,好教这消息让邻里街坊的都知晓,你从今以后就是秦家的正头夫郎,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良家子,再无人可以把你辱没了去。”
虞九阙只觉得秦夏胡闹。
“我们都做了几个月夫夫,哪里还需要这些虚礼?”
方蓉笑道:“谁说不是,我也说他来着,可那小子你也知道,他认定的事,八匹马也拉不回来。”
再者说,别人不知,方蓉是知道的,先前因虞九阙是“买来的”,那回喜酒的确不算周全。
秦夏那会儿还是个混不吝的臭小子,请来一帮酒肉朋友在桌前吹天侃地,惹得本来列席的方蓉都忍不下去,提前走了。
“说是再补一回礼,但到底已经是夫夫了,也搞不来那些个三书六聘,敲锣打鼓的,你就只当是打扮漂亮了,换上新衣裳,咱们自家人乐呵呵地吃一顿酒。”
说罢又看向葛秀红道:“这不,你韦婶子可是芙蓉胡同有名的‘全福人’,小夏特地请了她来给你梳头呢!”
事到如今,虞九阙也没多余问秦夏的病好没好了,能搞出这等排场,想也知道他那相公晨起是装的。
虞九阙心里一边恼,一边却拼了命也压不住唇角。
当新衣与钗环全都上了虞九阙的身,曹阿双还拿着细笔蘸着胭脂,给他在眉心细细描了枚花钿。
一笔收尾,在场的几人全都说不出话。
“咱们九哥儿,当真是个天仙!”
方蓉看着干儿夫郎,心中甚美。
还是那句话,她只觉得九哥儿这样貌,配谁家小子怕都算是对方高攀,唯独配她那干儿秦夏,那可真是天造地设。
时值黄昏。
打扮停当后,虞九阙才知秦夏还正儿八经找了算了个吉时。
侧屋的门一开,柳豆子和韦家兄弟簇拥着的秦夏,总算和虞九阙打了照面。
虞九阙头顶比先前要精致许多的一面盖头,稳稳地握住了秦夏的手。
……
开席时食肆里的几人,连带兴奕铭一家子居然都来了,还像模像样地送来了贺礼。
虞九阙这才知晓,原来所有人知道此事,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
秦夏张罗了足足两大桌菜,数坛好酒,全都启了泥封。
在一片杯箸交错,推杯换盏中,虞九阙就这样又嫁了秦夏一回。
晚间。
喜酒已散,送走宾客后,郑杏花和庄星连带邱家兄妹帮忙收拾了残羹碗筷,也一起离了小院,各回各家。
虞九阙也吃了几盏酒,这会儿正有些昏沉地坐在炕沿,但盖头又被他自己盖到了原处。
秦夏一进门,见到的便是双手搁在腿面上,正乖乖等着他的小夫郎。
他端着一个小木盘,上面有一只酒壶,一对酒盏。
放到炕桌后,他又多看了两眼盖着盖头的虞九阙,这才舍得伸手将那方红帕取下。
灯火下,小哥儿目光盈盈。
下一秒,他瞥到了酒盅与酒盏。
“你我还未饮过合卺酒。”
秦夏克制住现在就吻过夫郎的冲动,倒了两盏清澈的酒液出来,与虞九阙各自拿起。
两人手臂交缠,尽数饮净。
酒气愈浓。
昏暗的烛光下,有谁将唇瓣贴上了玉白颈子上的殷红孕痣。
轻轻咬了一口。
第048章 掌柜们的聚会
一场意外得来的“喜宴”过后, 虞九阙足足腰酸背痛了三日。
秦夏哪里有半点生病的模样,简直称得上生龙活虎,反倒是他昨日不小心淋了几滴雨点子, 今天就开始打喷嚏。
秦夏为此愧疚不已, 专门给虞九阙做了好几样喝药之余甜嘴的饮子与羹水。
配上甘源斋买来的一大堆点心, 吃得小哥儿身上的药味都淡了, 取而代之的是若有似无的甜香。
转眼到了二月的最末。
兴奕铭之前一直心心念念攒的局, 总算拉齐了人头。
这一顿饭需要兼顾众人口味,绝不能让兴掌柜丢了面子。
秦夏细细思忖着,将菜单与食材、香料等写满了好几张纸。
虞九阙在旁帮他仔细研墨, 手边的针线筐子里, 新布鞋只差将鞋面和鞋底合在一处。
宴席当日。
雅间阁子洒扫一新, 花瓶里的花换了水灵的新色, 成套的净瓷杯盘碗碟上绘燕子绕枝的图样,在潋滟春光中以待来客。
秦夏掐着时辰进了灶房,先提前准备起费时的菜色。
兴奕铭请了五位掌柜,加上他自己一共六人。
秦夏备了八个热菜,一汤羹、一甜点, 并冷碟、果碟各数盘,其中包括先前答应兴奕铭要做的大肠和拿手猪肉菜。
按理说大肠这种食材在大雍是上不得席面的,但兴奕铭提前特地嘱咐, 他请来的都是耽于口腹之欲的同道中人, 不讲究那些个规矩, 什么桌上一定要有海参、鱼翅等,只图两个字:好吃!
为了周全口味和体面, 秦夏立刻就想到了一道鲁菜中的名菜:九转大肠。
九转大肠以酸甜香咸四味俱全而闻名,将大肠这么一道贱味食材做到“上得厅堂”的程度, 足见本事。
为了这道菜,秦夏托了郭屠子,买来上好、色白的大肠头。
大肠脏腥,要去味,需下功夫清洗。
第一遍用清水冲洗去异物和表层粘液,第二遍以生粉干搓,去掉残留,第三遍加醋,祛除腥气,继而再用清水漂洗,入水焯至变色。
到了这一步的大肠,已经闻不到那股有人喜,有人厌的味道,表皮微黄,内里白净。
然而至此才只是个开始。
庄星抱来一大把剥好的大葱,露出脆生的葱杆,按照秦夏的要求,尽数切成了和大肠头一样的长度。
紧接着他就看到掌柜的拿起葱杆,一根接一根地通进了大肠内部。
“大肠下锅翻炒之前要先炖煮,这一步可以帮大肠定型,摆盘更漂亮。”
食肆中的菜色和家常菜不同,家常菜一锅烩出来就下了肚,宴席菜除了好吃,还要追求摆盘的精妙。
秦夏闲着没事就雕萝卜花,郑杏花和庄星也跟着他学起来,不过两人目前都还没练出什么名堂。
把处理好的大肠连带香料丢进锅里,盖上盖子,紧接着就是下一道菜——东坡肉。
常家坛子肉声名远扬,包括兴奕铭在内的几位掌柜怕是都尝过,而说起经典的猪肉菜,秦夏的第一反应还得是东坡肉。
一块漂亮的五花肉正静静躺在案板上,捏一下就知道是一块好肉,皮肉紧实,脂油丰厚。
秦夏端详一番,比着大小下了刀。
不多时不小的一块五花肉,就变成了尺寸一致的四方块,秦夏抽了几根洗干净的棉绳,一一捆扎到肉上,打了个端正的绳结。
灶房内有三个灶头,秦夏占了两个,另一个正由郑杏花用着,做着一道大堂客人点的回锅肉。
浓郁的菜香里,庄星穿梭其中,帮两边打着下手。
眼见别说是郑杏花,就连秦夏做大菜的时候也没有让他回避的意思,庄星不禁感到困惑。
他过去在刘府大厨房做事的时候,那里的大师傅防底下的人和防贼一样,别说杂役了,就连在他面前得脸的厨房帮仆,在他做拿手菜的时候也一概不能进屋。
听说大师傅还有一个专门的上锁箱子,里面装着他的独门调料,便是亲儿子都没打开看过。
这是因为手艺是一个厨子的立身之本,若是大师傅的拿手菜让人学了去,很可能过不了多久他就得卷铺盖走人。
在庄星的眼里,秦夏这个当掌柜的虽然年轻,手艺却绝对不输刘府的大师傅。
秦记食肆虽然店面不大,但那些个菜色没有一样是庄星从前听说过的,按理说越是如此,秦夏越该藏着自己的看家本领,哪知秦夏做菜的时候放什么料、用什么火候,全都大喇喇地任由他们看。
庄星不相信会有厨子心这么大,他疑心掌柜的一定还是有所藏私,只不过手段更隐秘罢了,这才符合人之常情。
“星哥儿,去端个砂锅,里面铺上竹篾,再放些葱姜。葱用香葱,姜切大片。”
在庄星想东想西的间隙里,秦夏已经把那几块五花肉煎好了。
肉块滋滋冒着油星,泛着一层恰到好处的焦黄,让人觉得就算是现在咬一口味道定然也不错。
架起铁锅,秦夏抓了一把□□糖,开始炒糖色。
冰糖在热油中慢慢融化,冒出细小的气泡,秦夏往里倒了一定量的水,这是一会儿东坡肉上色的关键。
“掌柜的,砂锅准备好了。”
听到星哥儿说的话,秦夏把盛出来的一盘子五花肉端了过去,挨个放到了砂锅中竹篾上,葱姜则垫在下面。
加上酱油和刚刚煮开的上色糖水,一杯花雕酒,水没过肉块时,秦夏合上了砂锅盖,嘱咐庄星道:“看着火,煮开后抽几根柴出来用小火慢炖,三刻钟后喊我。”
庄星连连点头。
这两道大菜有了着落,剩下的就相对简单了不少。
秦夏还打算做一道灼八块、一道蓑衣虾球,再来一道香烤羊腿。
此外尚有几道素菜,需等食客到了后再下锅。
申时四刻,秦记食肆的阁子内坐满贵宾。
兴奕铭作为东道主居于主陪的位子,一桌六人,以一名身穿华贵绸衫,明显年岁最长的掌柜为首。
方才见礼时秦夏已经听兴奕铭介绍过,这位年过不惑的掌柜姓桑,在城里做绸缎布行生意。
“桑掌柜还有个身份,那便是宋府宋老爷的大舅子。”
此外,兴奕铭还私底下同他小声提点过。
秦夏一下子想起于顺给他们讲过的“宋府八卦”。
他默了默,试探性地问道:“可是那位早逝的宋夫人的兄长?”
兴奕铭对于秦夏知晓这些个宋府之事并不意外,点点头道:“正是,桑府家底亦厚,早年更在宋府之上,昔年宋夫人嫁给宋老爷,人人都说此乃下嫁。”
但后来桑府走了下坡路,宋府反而蒸蒸日上,齐南县的首富之位竟换了一家坐。
秦夏只觉得齐南县当真是太小,随便扒拉个人都能和宋府扯上关系。
不过这么听来,宋老爷那般宠爱家中妾室,却迟迟也不敢堂而皇之地扶正,八成也是因为桑府横在眼前的缘故。
这点小插曲很快被他抛诸脑后。
那位桑掌柜看起来人是傲气了些,多半是看不上秦记食肆这种小地方,也不知道兴掌柜是怎么硬生生把人请来的。
来都来了,秦夏自是要让他觉得不虚此行才好。
桑成化确实有些瞧不上秦记。
他的确也爱寻美食享用,但和兴奕铭不同,像是路边的小食摊、街边的小食店,向来入不了他的眼。
他最喜欢去的是城中两个最有名的酒楼——常悦楼和百味轩。
常悦楼以坛子肉闻名,百味轩则擅做一道百味鸭,但近来常悦楼深陷风波,百味轩的灶头大师傅也因为老妻病逝而无心掌灶,灶头临时换成了他的大徒弟,别人吃不出来,但桑成化却知道不是那个味儿。
徒弟到底是徒弟,要想练成师父的本事,且还有日子。
而兴奕铭就是这时候给他递出了帖子,邀他往城中鹤林街新开的秦记食肆赴宴。
桑成化拿到帖子后一脸莫名,秦记食肆是什么地方?
他竟从未听说过。
哪成想最后还是他那家里最有出息,在县学念书的儿子给出了答案。
“秦记食肆就开在我们县学附近,午间过去,三十文就能吃一顿热乎乎的好饭,夫子们嫌弃饭堂不好吃,经常结伴去打牙祭。”
但桑家公子自然随了亲爹,在家锦衣玉食,哪里看得上一份“套餐”卖三十文的地方?
他自然也嫌饭堂的饭狗都不吃,所以都是让桑府下人每日午时赶着马车去送饭。
这秦记食肆好不好吃,他也并不清楚。
桑成化一听这食肆价贱至此,当即就想把兴奕铭的帖子退回去。
然而转念一想,兴奕铭的嘴巴多刁他是最清楚不过的,他敢把食肆的名号大大方方写在帖子上,想必就是不怕自己嫌弃。
犹豫一番,桑成化还是接下了对方的邀请。
正好同席的掌柜们也久未相聚了,叙叙旧也好。
真坐在秦记的雅间里时,桑成化的那份先入为主的“偏见”反而略散去一些。
当然,秦记食肆的雅间阁子再怎么布置也比不上常悦楼和百味轩,那两家酒楼才称得上是雕梁画栋,上等阁子里连餐饮器具都乃纯银所制,只有齐南县最富贵的一小撮人才吃得起那里动辄百两的一桌席面。
但秦记食肆却不像他设想中的那般平庸。
若常悦楼和百味轩是金枝玉叶,那么秦记只能算是小家碧玉,却足以称得上小家碧玉中的出众之辈。
看着面前不知店家从哪里淘换的杯碟,以及花瓶里用了心思、错落有致的春花,桑成化打算瞧一瞧,这让兴奕铭特地攒局来吃的,究竟是何等佳肴。
正菜之前,先上冷盘。
冷盘乃是两荤两素,素菜带着清新之气,令人眼前一亮。
其中有两碟最为引人注目。
一碟是凉拌蒜薹,在座诸人都是第一次见,只因其一是从未吃过拌蒜薹,第二是碟子里的蒜薹被摆成了绽放的花蕊形状,顶端以枸杞为饰。
一碟是酸辣凤爪,凤爪脱了骨,四周点缀着红红绿绿的辣椒,下箸前就能闻到那股勾人口水的酸爽辣味。
凤爪很快博得一片好评,便是桑成化也点了点头。
“碎骨脱得干净,滋味也浸得透,吃不出半点腥气。”
尤其是这股别致的酸爽,引得在座的老饕都开始猜测起是用了什么食材,总之绝不会只有米醋。
没等他们猜出个头尾,热菜也开始挨个上桌了。
灼八块听名字让人摸不着头脑,实则是用鸡肉制成。
这道菜只取鸡翅和鸡腿,下锅油炸再以酱烧、酒烹。
在座的几名掌柜都是平原府本地人,本地人口味偏咸,所以秦夏给食肆做菜时都会比做来自己吃时多放盐和酱油,果然食客们都很受用。
蓑衣虾球乃是南地名菜,又名绍式虾球,据传起源于绍兴的一处酒楼。本质是将虾肉和鸡蛋调匀,下锅成球,再蘸着面酱吃。
之所以名字中有“蓑衣”二字,是因为要用技巧使蛋液在虾球外部包裹成丝,且虾球虾球,出锅的成品形状还不能散,越圆越佳。
这一道菜入口外酥里嫩,虾肉的鲜美绕舌,
秦夏还做了一点点小小的创新,配的蘸酱除了面酱,还有一小碟甜口的蜂蜜果子酱。
上头的两道荤菜穿插着三鲜蛋羹和素炒四喜,已经把这一桌宾客吃得迷迷瞪瞪。
“没想到市井之中竟藏着如此口味上佳的食肆,咱们在吃这一个字上,当真是比不过兴掌柜。”
其中一位掌柜说到此处,举起了酒杯,其余人也纷纷举杯,尽数饮了一盏。
兴奕铭扫了一眼桌上餐盘,开始惦记起自己专门点的重头戏。
他的大肠呢?怎么还没端上来。
正打算问一嘴那名叫小川的伙计,秦夏就亲自端着他心心念念的菜色推门而入。
只见洁白的瓷盘上立着切成“扳指段”的大肠,盘子一段以萝卜雕成的花瓣作为点缀,淋上的汤汁在灯下幽幽泛光。
几人迫不及待地伸了筷子。
一块大肠入口,兴奕铭惊喜难掩。
他嗜好美味又荤素不忌,别说大肠这等下水,就是猪脑花都吃得面不改色。
算起来他吃过爆炒的、冰糖的、脆皮的,但秦夏端出来的这一盘,却是连他也是头一回尝到。
很难用简单的一个字、一个词形容这道菜,因为它的口感是层层递进的,每一口都能尝出不同的感觉。
虽不知九转大肠为何名为“九转”,但就其口感而言,倒还真是转过了好几个弯。
随之其后的“东坡肉”,更是使人赞叹不断。
“我已许久没见过炖得这么漂亮的肉。”
桑成化捋了捋短须,仔细瞧着伙计拿着勺子分出来的肉块。
色泽红亮如玛瑙,肉皮晶莹,半透若脂,其下肥瘦层叠相间,筷子一戳就烂,甚至可以用勺子挖着吃。
“小二,此菜为何名为‘东坡肉’,可有什么典故?”
这问题可难不倒邱川,他早就在迎这桌客之前,把掌柜说的每道菜的典故、特别的食材记得滚瓜烂熟。
于是在座几人,就听邱川绘声绘色地讲了一个前朝“东坡居士”的故事。
听罢几人都纷纷笑开。
席上一方脸掌柜道:“这食肆的掌柜看着年轻,倒是很有些手艺和见识在身上,居然连这等野史故事也晓得。”
随后又率先给邱川掏了赏钱。
“小子,这是赏你的,我看要是你哪日不在此处当伙计,倒是可以去茶馆说书嘞。”
这掌柜姓肖,他一年里有大半年跟着自家商队四处跑,难得年后还没动身,让兴奕铭抓了个正着。
一个人打了赏,剩下的人自也不会甘于落后。
邱川赚了个盆满钵满,反复谢了恩后才退到门外。
门一开一合之间,肖掌柜鼻子动了动。
“好家伙,我怎么好似闻到了羊肉味?”
肖掌柜肖守,曾走过两回大西北的商路。
别人都说他都当到大掌柜了,在铺子里数钱不好么,偏生爱去吃沙子,肖守却道:“西北的烈酒和羊肉,只有在西北才能吃到!”
哪怕回了齐南县,他也爱偶尔寻些羊肉来吃。
只是家乡的羊肉做得未免小家子气,无非是些羊汤、拌羊杂、卤羊脸之类的东西,让人找不回那份大口吃肉的爽快。
肖守万万没想到,能在秦记见到整只的羊腿。
羊腿上切了花刀,洒满香味独特,早年从西域传来的香料,还配了一把刀柄雕花的小刀,作切肉之用。
肖守看到那柄小刀就乐了,一看就是他家铺子里的货。
心下暗忖,这桌菜吃得他浑身舒坦,回头不妨再挑几把漂亮的,并那从西域商人手里买来的其它小玩意儿等,一并送给秦掌柜当人情,这般自己来吃饭时,也能和兴奕铭似的得些特别的待遇。
几人都知道肖守是吃羊的行家,他也当仁不让,净了手后亲自切肉。
刀子下去,羊腿外面是烤够火候的外皮,里面的肉还嫩而多汁。
肖守吃得头也不抬,反反复复就两个字:“地道!”
这样的烤羊腿,他在西北时也吃过一次,那时的味道让他回来后还辗转反侧了许久。
如今吃到秦记的这份羊腿,只能说唯一的遗憾就是羊肉不如在西北时吃的肥嫩,毕竟齐南县养的羊怎么能比得上西北草原上的羊,除此之外,味道竟是相差无几。
而除了这道烤羊腿之外,另外一道上汤煮干丝是扬州菜,也令家中夫人是扬州人士的祝掌柜直呼“正宗”。
一顿饭下来,宾主尽欢。
这一桌菜没什么贵重食材,非要说的话,最贵的可能是那条羊腿,可兴奕铭付账的时候,简直嘴巴都要咧到耳朵根了。
人少菜多,量也不少,愣是被他们吃得干干净净,没看几个人就差扶墙而出了?
就连平日里那鼻孔看这些个“小食肆”的桑成化,也不得不承认秦记食肆的妙处。
自己寻的食肆让人吃得欢喜,这对于兴奕铭而言无疑是最好的结果,
别看兴家看似只做糕点生意,其实盘子铺得远比看起来更大,他们这些掌柜凑在一处,净琢磨干什么赚钱了,这样的圈子,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混进来的。
秦夏深知这是兴奕铭给自己的机会,他若能和这些个掌柜维持好关系,往后他们指头缝里漏一点消息,也足够他的小家吃香喝辣。
只是兴奕铭此人什么都不缺,他要想好好答谢,还是得把心思搁在吃食上最佳。
——
三月三,上巳节。
这日城中学塾纷纷举办流觞宴与诗会,百姓们则要佩香草、沐兰汤、吃荠菜煮鸡蛋。
秦夏也让郑杏花和庄星煮了一大锅鸡蛋,用料齐全,还放了红枣和姜片,随后连灶带锅的端到食肆门前售卖,若是进店用饭,则可以白送一碗。
虽说荠菜煮蛋是习俗,也有不少人家懒得做的,便会端着碗出来买上一份。
鹤林街附近原本往年少有卖的,今年多了个秦记食肆,周围躲懒的住户也多起来,一大锅居然很快就没了一半。
除了荠菜鸡蛋,秦夏还做了不少粉粉嫩嫩的桃花酥,定的是节令价,一对就要十文钱,成年人两三口就吃没了,饶是如此因为模样可喜,也陆陆续续卖了不少。
下午时,秦夏正小声和虞九阙商量着晚上要不要去城里的浴堂泡澡。
浴堂就是古时的“洗浴中心”,俗称的澡堂,自前朝起浴堂兴盛起来,据说最多时都城有“浴所三千”,可见一斑。
很多人家没有浴桶,或是冬天里怕冷,就会定期去浴堂。
和后世一样,浴堂里有各种池子,能泡香汤、药汤,还能蒸桑拿和搓澡。
来了大雍后因为秦家有浴桶,秦夏其实还没出去泡过澡。
眼下赶了上巳,又听闻城中一家浴汤引的是真正的温泉水,他难免也有些心动。
不过他心动归他心动,虞九阙是半点都不乐意去,一想到要在浴堂里和人坦诚相见,他臊得脸都快烧着了。
秦夏悄声哄着。
“咱们去的那家有分出来的小浴室,你穿着衣裳进去,穿着衣裳出来,没人能瞧见。温泉活血暖身,你泡一泡对身子好。”
虞九阙心里仍然打鼓,正犹豫着,外头邱川引进来一个中年汉子,看打扮像是城里大户家的管事。
他赶紧一把合上了面前半天没看一眼的账本,起身迎客,秦夏亦直起了身。
得知来人乃是桑成化桑掌柜家的人,秦夏立刻将其请到了后院空着的雅间当中,上了茶水小食,亲自招待。
同时心里头忖着,不知桑掌柜是否也要在自家置席。
管事姓辛,吃了几口茶后就说明了来意。
原是桑老爷母亲的亲姊妹,也就是桑老爷的姨母岑氏三日后要过府拜会。
“既是探亲,实则也是为了府上四小姐的婚事相看。”
秦夏一算这乱七八糟的关系,推测多半是桑家四小姐被说给了姨奶家的某个表兄。
这些与他一个厨子无关,可无事不登门,话说到这里,秦夏已对桑府中人的来意有了猜测。
果不其然,只听辛管事紧跟着说道:“届时府上设宴,想劳驾秦掌柜跑上一趟,代为操持。”
第049章 桑府之邀
桑府富贵, 后院自然不缺厉害的庖厨。
为了这么一个听起来并不多么重要的事项,特地从府外请厨子做席面,多半是有什么必须这般做的理由。
虽信得过桑掌柜的为人, 但秦夏还是就此事多问了一嘴。
辛管事浅浅一笑, 倒是也未曾藏着掖着。
“说来这席面也有其麻烦之处, 小的自当说明, 秦掌柜您再定夺。”
一番话过后, 秦夏听懂了。
这席面别看规模不大,统共不过桑家两房的人,加上外地来的岑氏几口人, 但麻烦也是真的麻烦。
原因在于, 岑氏信佛, 茹素多年, 而桑家老夫人同样如此。
“老爷的意思是,老太太与姨老太太难得相聚,想给她们单独设一桌全素宴。菜色不用多,但务必精巧。此外二老吃素,其余人却总得沾点油水, 故而这虽是一顿饭,却要摆两桌席。”
兴许是看出秦夏的犹豫之意,辛掌柜把手伸进袖子里掏了掏, 摸出一个荷包。
“我家老爷说了, 秦掌柜年少有为, 做菜的手艺乃他平生罕见,上回吃罢, 着实意犹未尽,也想让家里老小一道尝尝, 不知秦掌柜愿不愿意赏脸。若是愿意,这里头是十两银子,算是定钱,此外所有食材的采买,您只需列个单子,自有府上的人去办。待宴席过后,再许您五十两的辛苦钱,毕竟您去了,食肆这头的生意就得耽误,如此,不知秦掌柜意下如何?”
去做一顿饭就能挣上六十两,都快赶上食肆头一年的租子了,不得不说桑掌柜是真的大方。
看在银钱的份上,秦夏也实在很难拒绝。
眼看秦夏答应下来,辛管事欣然离去,走时手里还拎了秦夏送的一匣子还热乎着的桃花酥。
只是时间未免太紧迫,还要预留出采买食材的时间,秦夏怕是今晚就要开始琢磨席面上的菜色。
这可真是一天天的连轴转,半点都闲不下来。
有了这一茬事,浴堂是去不成了。
不过秦夏并未罢休,而是回家自己用花瓣和香草配了一锅水,抱着他的小夫郎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汤。
出水以后的虞九阙觉得自己就像那刚出锅的虾子,无筋无骨,热气腾腾。
然后就被秦大厨剥了壳吃干抹净了。
——
桑府小宴需要采买的食材单子,隔日一早就到了辛管事的手上。
辛管事打眼一看,倒也没有什么难得的东西,他们桑府的后厨,那是要什么有什么,便是海参、鱼翅、燕窝都不稀奇,反而是有些东西必须吃新鲜的,得等到设宴当日才能去办。
他记得自己来请秦夏那日,对方还细细问过了府上大小主子的口味与偏好。
不说别的,就冲这一点,起码说明人是用心的,他们家老爷眼光摆在那里,多半没有看错人。
辛管事唯独想不通一点——岑氏也不是什么大人物,按理说这顿饭安排后厨做了就是,完全没必要从外头请庖厨。
哪成想事到临头,老爷突然改了主意,还指名必须是秦记食肆的这个年纪轻轻的小掌柜。
令人一时猜不透个中究竟有何深意。
次日,去桑府的前一天,秦夏在后厨教郑杏花和庄星做蒸菜。
蒸菜做起来相对容易,更好把控,只要他将配菜、调料和蒸制的时间定好,多半出不了什么岔子,无论是他来做还是帮厨来做,都是一样的。
明日一整天他都不在,郑杏花能做的大菜有限,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列出来的蒸菜一共六样,其中最复杂的一道是粉蒸肉。
粉蒸肉要用到提前炒好的生米,炒到微微发黄的程度,就叫做“蒸肉粉”。
五花肉切片腌制,和“蒸肉粉”拌匀,再加上诸如土豆、山药、南瓜之类的垫菜,就可以上锅开蒸。
此外眼下正是吃鲳鱼的时节,因为和鱼贩提前说好,明日会送一些新鲜鲳鱼来,故而蒸菜的菜谱上又多了一道清蒸鲳鱼。
其它像是菌菇蒸肉丸、菘菜心虾米蒸粉丝之类的,基本就是把食材在盘子上摆好,再倒上秦夏特制的蒸菜汁。
“这些料汁的配比你们可以记好,明日这几道菜若是食客们喜欢,回头也可添到菜单上,日日供应。”
嘱咐完这些事,秦夏就离了灶房去寻虞九阙了,而庄星收拾着案板,却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郑杏花留意到这一点,忍不住问道:“星哥儿可是没记清楚?”
她以为庄星是怕记不住秦夏说的菜谱而担忧,实际庄星想的却是另一桩事。
他用手里的抹布擦干净几道油渍后,走到郑杏花身边道:“郑嫂子,其实我是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郑杏花迟疑着停了手上的活计。
“你且说来,我看能不能帮上忙。”
庄星吞吞吐吐,说出了压在心里多日的话。
“……总之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儿,因为大掌柜做菜从来不避着人,我也不知道他是真的不在意,还是在借此试探。搞得我总是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郑杏花怎么也没想到庄星是在琢磨这个。
正巧灶房无人,她把小哥儿叫到角落,认真道:“星哥儿,我比你痴长几岁,又早来了些时候,跟着两个掌柜做事,我可以掏心掏肺地同你讲,这些担忧都是多余的。咱们掌柜是坦坦荡荡的性子,往后你也莫要拿这些心思去揣测。”
说罢她就将从前听来的,秦夏摆食摊时的故事讲给庄星听。
“掌柜的在街上卖小食时,有的是人学着他来做,不信你现在去街上瞧瞧,咱们齐南县有多少家铁板豆腐、烤冷面和煎饼果子,掌柜的从不放在眼里,因为他知道只有自己做的才是最正宗的。而现今你我都是食肆的帮厨,招咱们过来,就是帮大掌柜分忧,不仅要学,还要学好。”
庄星一时听愣了。
他是想学到安身立命的真本事不假,可没有想过这条路居然就这般轻易地出现在了眼前,仿佛触手可及。
郑杏花继续道:“大掌柜不避着人,自有他的道理,说明你要是愿意学,那学到了就是你的本事。至于学成之后再待如何,那看的是咱们的良心。”
“良心”二字一下子楔进人的心里,庄星听到此处,悟出了郑杏花这番话的苦心。
“郑嫂子放心,我庄星必不会做那等教人看不上的小人行径。”
得了他这句话,郑杏花轻轻颔首,转而莞尔一笑。
“好了,也是我多话了,人的岁数大了就爱啰嗦,走吧,咱们继续去收拾灶房。”
两人的这番对话旁人并不知晓,不过秦夏后来发现庄星的刀功愈发醇熟,明显是私底下自己下了功夫练过的,对他愈发满意,一个月后就如先前的承诺,将其工钱涨到了一日五十文,这便是后话。
回到眼下。
到了约定的日子,辰时刚过桑府的轿子就停在了芙蓉胡同口。
桑府的轿子,哪怕是用于待客的普通样式,搁在平头百姓的眼里都是极打眼的。
“瞧瞧这轿子外面糊的布,比咱们穿的衣裳还好。”
“那轿帘子上还有坠子呢,怕不是银子做的吧?”
胡同里的街坊都起得早,有那大嘴巴的一传信,早就全都挤在附近看热闹。
桑府的小厮第一次来芙蓉胡同,左看右看地等了一会儿,就见秦家的门开了。
先前他跟着辛管事去秦记食肆,见过秦掌柜一面。
今日一瞧,对方换了身细缎子做的窄袖直身袍子,乍一看不像是食肆掌柜兼庖厨,倒像是谁家的公子哥。
“久等了。”
到了跟前,秦夏先问了好,小厮回了礼,注意到秦夏手里还拎了个包袱。
小厮不由提醒道:“秦掌柜,我们府上的大厨房东西一等一的齐全,您什么东西都不用带。”
秦夏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包袱,笑道:“话虽如此,我们当厨子的却都有离不得手的东西。”
小厮一听,便也随他去。
这有手艺的人,总会有些自己的癖好。
等秦夏上了轿走了,虞九阙出来关门,一下子就被好些个人围住,七嘴八舌地打听道:“九哥儿,你家汉子这是往哪里去了?”
虞九阙不欲多言,只说是去桑府做宴。
桑本就不是大姓,齐南县姓桑的富户又只有那么一门,一时人堆里啧啧的感慨声不断。
谁都知道秦家小子出息了,食摊摆了没多久,靠卖食方赚了一大笔银子,开起了食肆。
现下秦夏又入了桑府桑大老爷的眼,日后八成是要愈发了不得了。
莫欺少年穷,真是句大实话。
这边人群好不容易散去,另一头秦夏坐在轿子里,却不觉得这东西坐起来有什么舒坦的。
一路他只觉得晃,约莫两盏茶的工夫,才总算到了地方。
上菜的时辰不能耽误,准备工作又有许多,下了轿子,秦夏就直接跟着府内下人去了后厨。
桑府的宅院广阔,后厨亦是一个极大的屋子,能顶秦记食肆的四个灶房。
辛管事早就等在此处,把秦夏请进门后,同他介绍面前的几个帮厨,一共是两个婆子,领着四个小丫鬟。
“秦掌柜,老爷有命,今日这后厨您说了算,这些人也任由您驱使。”
秦夏很想说这顿饭压根用不上这么多人,不过大户人家的下人多,派头也大,他也乐得接受。
辛管事又对着那几人训了几句话,之后便先行离开。
秦夏则并未过多同面前数人客套寒暄,他是来做饭的,不是来和桑府中人打交道的。
是以打了个招呼后,便直接略过了那些对着自己窃窃私语的小丫鬟,走到最近的灶台面前。
他把手上的包袱放了上去,直接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把布裹着的菜刀来。
食肆开张之前,秦夏寻了先前给他打过铁板、铁盘、铁模具的铁匠,打了一套新菜刀。
有切片的,有斩骨的,还有稍微小一些的型号。
今天带过来的,是他最常用的一把。
此外包袱里还有一些香料和调料。
正在思忖要从哪里开始,灶房门口的院子里突然传来一声响,像是什么东西被打碎了。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人醉醺醺的叫骂声。
“哪里来的毛头小子,敢抢老子的饭碗!我给老太爷做饭的时候,他怕是光着腚撒尿……”
秦夏眉毛一挑。
不管怎么说,这话语的指向未免太鲜明了。
一个头上裹着头巾,手上戴了个银镯子的婆子赶紧跑出去看,连带不少小丫鬟也去凑趣,过了一会儿婆子回来,面容讪讪。
秦夏看她欲言又止,索性主动问道:“不知方才在外面的是何人?”
这婆子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眼珠一转,便道:“那是我们府上后厨的骆师傅,今日您掌厨,老爷便放了他的假,他不小心吃多了酒,胡言乱语了一通,眼下已经被府里的小子给架走了。”
说罢她就抬眼看向这从外头请来的年轻厨子,听闻是城里一家新开食肆的掌柜。
比起骆师傅的年纪,说一句“毛没长齐”还真是不冤枉。
按理说骆师傅就差骂到来人的脸上了,年轻气盛的岁数,最容易恼羞成怒,哪知婆子看了半天,都没从秦夏脸上找到一丝和“愠怒”二字有关的痕迹。
反而眼前人还颇有兴致地问道:“我方才听骆师傅说,他还给府上老太爷做过饭?”
婆子心里疑惑着,嘴上却本能地答道:“正是,骆师傅今年五十好几了,算是伺候了府上三代主子。”
“怪不得。”
这骆师傅明显是自视颇高,掌了后厨多年,从未想过一遭竟有将灶台交出去的事情,怕是觉得丢了脸,被辱没了。
从他在今天这种日子还敢喝醉了出来撒酒疯可知,这人在府里多年,是有些地位的,想必是料准了自己闯了祸事桑老爷不会过多责罚。
秦夏很想说,自己就是个拿钱办事的,根本无意和他争高下。
他摇摇头,把菜刀摆好,便让婆子领路,先去看看府上采买的食材。
一个时辰过后,整个桑府后厨已是忙得热火朝天。
有刀功的婆子在秦夏的指挥下切菜备菜,那些个还没学会多少庖厨本事的小丫鬟,则各自分担了种种杂活,譬如洗菜择菜、杀鸡杀鱼等。
起初这些人还不怎么听秦夏说的话,毕竟他年纪小,被骆师傅骂了也不还嘴,看起来是个脾气软的。
分来的两个婆子里,除了那个戴银镯的,另有一个长脸戴着一对小巧金耳坠的,多半在主子面前更得脸。
她做起事来慢吞吞的,恨不得一个土豆切半年。
秦夏对此只看似漫不经心地说道:“还望大家伙明了一个道理,今日这两桌席面无论是好是坏,在下都不过是个外来厨子,做完这顿饭便拿钱走人,回去继续开我的食肆,可大家伙却还是要在桑府继续做事的。”
意思无非是,就算是惹了桑老爷不满,也碍不着他的生计,但于这些府中下人就不同了。
那拖拖拉拉的婆子被说得脸色一变,嘴上没多话,手上的菜刀速度却明显变快了。
秦夏见她应当出不了岔子,也就收回了视线。
待到巳时过半,两桌加起来将近二十个菜,开始依次下锅。
各样香气腾腾升起,溢满偌大的灶房。
桑府这帮人,方才已经见识过秦夏出神入化的刀功,各类蔬菜丝根根分明,給鱼剔刺、给鸡脱骨,仿佛只是手起刀落,眨眼间便成了。
乃至当调料的“葱姜蒜米”,都真的切成如小米粒一般大小,看得人眼花缭乱。
她们久在后厨做事,耳濡目染,也明白什么样的手艺才称得上好厨子,可等到烧起火架起锅后,才又意识到,秦夏的本事远远不止一把菜刀。
做饭做饭,无非是煎炒烹炸,这四个字听起来简单,学透了却难。
面前的年轻人明明也就二十出头的岁数,但站在灶前时的气质,无端让人觉得这里就是属于他的战场,那些花样繁多的食材,都是听他号令的兵卒。
一道道名字新鲜,样子也独特的菜肴,流水一般地由后厨送去府上待客的厅堂。
厅堂内上首放了一张紫檀八仙桌,围坐旁边的是桑府老夫人和其姊妹岑氏,旁边则是桑府的两房儿媳,正站着侍候。
下首则是另一张大圆桌,旁边是桑成化和其弟桑家二老爷,及两房的小辈们。
两桌席面是穿插着上的,一桌全素,连炒菜的油都用的是菜油,一桌则是荤素搭配,然而一眼望去,竟让人分不出哪个是素,哪个是荤,俱是一派琳琅满目。
桑成化请秦夏来,未曾指定菜单,只强调了两位老太太的口味和一些需避开的忌口,其意便是有心看秦夏能发挥到什么程度,是否能比肩那日在秦记吃的席面。
故而每一道菜上来时,都有人在旁按照秦夏的嘱咐报上菜名。
先是大桌。
红烧大乌乃是镇场的大菜,汤汁鲜红,软弹不糯。
酥炸凤尾鱼,取这个时节最宜吃的凤尾鱼数条,用快刀斜切鱼背,尽断碎骨,下锅煎为金黄色,入口脆,鱼刺酥,可直接空口大嚼。
天梯鸭掌,又名步步高升,这是秦夏听闻席上有两个读书人,分别是桑家二公子和那个来和桑家四小姐相看的表兄,故而特地选取了这道,也好让人上菜的时候有吉祥话可说,多少讨个彩头。
这之后还有水晶肘子、山海兜、锅包肉……
山海兜是前朝古菜,亦是春日时令肴馔,薄薄的米皮里裹着鱼肉、笋丁、鲜虾、嫩蕨等馅料,吃时要浅蘸醋汁。
而小桌的素宴,精致程度更在其上。
譬如头菜乃是一道翠盖排翅,按理说应当用上等小排翅,加火腿、鸡皮等同烧,可经秦夏之手,将排翅替换成素鱼翅,凭借豆芽、菘菜、香蕈等吊出的素高汤同样鲜美绝伦。
除了素鱼翅,还有素鳆鱼炖素肉。
素鳆鱼用的是切了花刀的菌菇,素肉则用的是赤酱烧糯的冬瓜块。
呈上的一盅鱼汤,一品鱼肉其实是山药加面做成的。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其中最让桑府老夫人和岑氏赞叹的,还有一道肉松小饼。
里面的肉松是用豆渣慢慢炒熟烘制而出,小饼不大,两口一个,吃罢余香满口。
桑府老太太连吃两个,要不是贴身的丫鬟在旁边劝着,怕是还想要第三个。
美味当前,这顿饭开头还有交谈声此起彼伏,到了后来,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把重点都放在了面前的饭菜上。
哪怕是素来矜持的夫人和小娘子们也都默默加快了吃饭的速度,以眼神示意小丫鬟帮自己添菜,生怕晚了一步,那些个好吃的东西就落入了旁人的碟子。
桑成化好饮食,自家人也没少跟着品尝各色珍肴。
可不知为何,明明过去好东西吃了不少,在今日这顿面前,好似过去记忆里的那些全数黯然失色。
一顿饭结束,进来撤碗筷的下人们都暗自震惊。
只见桌上的盘子居然全都空了,这阵势她们以前哪里见过?
要知道这些主子们用的饭,时常是吃两口就喊撤下,然后全都便宜了身边的丫鬟小厮。
桑家二公子吃得最多,只觉得饭菜都要顶到嗓子眼了。
他余光还瞥见自家老爹在桌子底下默默揉肚子,多半也是吃撑了,发现这一点后他险些笑出一个饱嗝,又赶忙咽下去,生怕因此挨骂。
座位最上首的桑家老太太吃饭时还饮了两盅果子酒,这会儿看起来气色上佳。
接过茶盏净了口后,她率先道:“今日这庖厨甚好,都说文华寺的素斋是齐南一绝,我看咱们家的这顿还远在其上。”
席面席面,既是宴席,又是面子的一部分。
时人无论官宦还是商贾门户,但凡家里薄有家资的,都以府上有个好厨子为荣。
今日这顿饭让她在姊妹面前长了面子,故而老太太大方道:“虽说咱们府上已许了人家工钱,我却还要赏。”
又问这厨子年岁几何,家中几人。
得知家中还有一个夫郎后,老太太又让人在银子之外取两匹好料子。
桑府,后厨。
前面厅堂里吃得热火朝天,秦夏却不能急着走。
虽然刚刚做了两桌大菜,累得不轻,可坐下吃了两杯茶,又觉得缓过来了。
见那些个婆子已经开始准备府里下人的饭食,秦夏溜达过去,在旁边指点了一二。
婆子按照他的说法,做出两锅大锅饭。
一锅是萝卜烧肉,一锅是家常豆腐,再配上刚出锅的几笼屉大馒头,香得这些人走不动路。
“原来萝卜还能这么好吃!”
“这个豆腐里还加了点辣子,味道真绝!”
“胡妈妈,您在给我多舀一勺菜汤行不?我想泡馒头!”
秦夏也两样菜各盛了一些,拿了个馒头对付了一顿。
按照辛管事原本的吩咐,是让灶房里的婆子单独给他炒两个小菜的,秦夏只觉得犯不着因此给人添麻烦。
因为饿了,他吃得也快,一通风卷残云,总算觉得胃里踏实了,刚漱了口,外面便跑来一个丫鬟传信。
“秦掌柜,老爷请您过去说话。”
第050章 狸奴风波
饭做完了, 也就到了该拿工钱的时候。
秦夏收拾好自己带来的包袱,同后厨里的婆子丫鬟们简单打了个招呼,便跟着来人一道离开。
身后, 几个小丫鬟捧着还没吃完的饭碗, 脸颊飞红。
“你们觉不觉得秦掌柜长得特别精神?”
“当然觉得了, 我们又不瞎。”
“要是老爷看好秦掌柜, 说不定能请他来府里掌灶呢!”
“也不知秦掌柜婚配了不曾……”
“不婚配人家也瞧不上你啊!”
……
眼看这群姐儿越说越离谱, 两个管事婆子不约而同重重咳嗽了一声。
其中一个冷声道:“你们若是吃饱了,就把碗舍下,赶紧去干活。”
丫鬟们登时噤了声, 互相对视一眼, 抿了抿嘴唇, 赶忙低头扒饭。
再好看的汉子对于她们而言, 也是水中月镜中花,仔细想来,还是多吃几口萝卜烧肉更实在。
府中另一处。
面对秦夏,桑成化一改当日初次去秦记食肆时的冷淡,请他落座后, 笑着客套了几句,便摆了摆手。
侍立一旁的丫鬟上前几步,呈上手中之物。
秦夏扫了一眼, 其中一个丫鬟端着的托盘中放着一张银票, 还有两个小银元宝, 余下一人则抱着两匹布料。
桑成化放下手中茶盏,说道:“这五十两的银票是先前许给你的工钱, 银子和布料算是老夫人的赏,你做的素斋甚合她老人家的心意。”
没想到做一顿饭还有意外之喜。
这银元宝小巧玲珑, 秦夏估摸着一个应当是十两银子,两个就是二十两。
桑府本就做绸缎生意,拿出手的布料没有凡品,这么一看,也不枉费他下了心思,以一己之力做出的两桌席面了。
“谢过桑掌柜,桑老夫人。”
秦夏拱了拱手。
桑成化点点头。
他一个眼神,身旁管家模样的男子就领着丫鬟们出去了,秦夏察觉到什么,面上却不动声色,只等桑成化开口。
等人都退下,桑成化先是叹了口气。
“之所以请秦掌柜来说话,实则还是在下另有一事相求。”
虽说早就知晓桑成化和宋府的关系,但秦夏怎么也没想到,此刻又在对方口中听到了“宋家”二字。
“我那妹夫宋栾的寿宴一事,在城中早已传得沸沸扬扬,想必秦掌柜也有所耳闻。如今常悦楼是不中用了,可宋府的面子却不能因此落下。说句惭愧的,虽说我小妹福浅,早早去了,到底还给我留下了两个外甥,他们虽然不姓桑,身上也留着桑家的血,我这个当舅舅的总不能对宋府的难处视而不见。”
听到这里,对于桑成化接下来要说的事,秦夏隐有预感。
事实证明,果如他所料。
“先前我觉得,放眼整个齐南县,没有哪个厨子的本事能越得过常家父子,直到遇见了秦掌柜您。”
桑成化看向秦夏的眼神,明显比过去要热切许多,惹得秦夏不得不端起茶盏,喝了两口茶冷静一下,随即道:“晚辈愚鲁,还望桑掌柜明示。”
桑成化闻言没有再继续绕弯子。
“再过半月,便是我那姐夫的大寿,我有意将您引荐给宋府,为这次的寿宴掌厨,不知秦掌柜意下如何?”
于名于利,这对于秦夏都是一个好机会。
没想到那日韦朝开的一个玩笑,这么快就成了现实。
不过他并未急着答应。
“桑掌柜,您拳拳诚意,晚辈看在眼里,却也有一问不得不讲。”
他望向桑成化,直截了当道:“晚辈与常老爷子相比,一无资历,二无名气,桑掌柜如何能确定,宋老爷一定会答应?”
桑成化胸有成竹地捋了捋颌上短须。
“此事秦掌柜不用担心,我这个大舅哥在他那里,还算是有几分薄面。”
既得了保证,秦夏也就顺势将此事应承了下来。
从桑府离开时已过了申时。
府上的小轿又将他摇摇晃晃地送回了芙蓉胡同,秦夏回了家就脱了外衣上床补觉,等醒来时方意识到天都黑了。
他揉了揉眼睛,披衣起身。
大福顺着门缝钻了进来,围着他要吃的。
“这就去给你备饭。”
秦夏打了个哈欠,赶着大福往堂屋外走。
去灶房给大福拌了一份麦麸、菜叶子和青草,又给他食碗里换了新的水,秦夏正想着晚上做点什么垫肚子,就听见大门外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你怎么来了?”
门外赫然是这个时辰应当在夜市出摊的柳豆子。
柳豆子递上手中的篮子。
“我今日有事,没出摊,正好出门往这边走,家里做了些豆花、腐竹,娘让我送些过来。”
秦夏揭开篮子上的盖布,就见里面放着好大一碗豆花,还有一些干腐竹。
“辛苦你跑一趟,替我谢谢干娘。”
他收了东西,又问道:“这个时辰了,出门做什么?”
距离秦夏撤了夜市的摊位已过了一段时日,之后不久胡老四就给柳豆子另在板桥街寻到了一个位置。
秦夏太了解现在的柳豆子,那是刮风下雨都挡不住他出门赚银子,怎么今日居然舍得不出摊。
柳豆子抓抓后脑勺,笑容腼腆。
“我今日约了孟哥儿去瓦舍听戏,有名角儿来唱《玉簪记》。”
怪不得,原来是佳人有约。
秦夏逗了他几句,回屋拿了一包花生仁做的酥糖,还有一包核桃味的炒瓜子出来。
“这是我给你嫂夫郎做的零嘴,你也拿些给孟哥儿,他们哥儿多半爱吃些甜的。”
面前人乐呵呵地接过。
柳豆子走后,秦夏刚把豆花和腐竹放去灶房,关上没一会儿的大门就又被人敲响了。
他狐疑着原路返回,不懂为何今晚自家门庭这么热闹。
这回外面站着的却换了个生面孔的哥儿。
“打扰郎君了,不知您有没有见过一只黑白花的狸奴?背上有块蝴蝶形状的黑斑,尾巴也是黑的。”
这竟是个找猫的。
来人一通比划,秦夏认真听过,却注定只能给到令其失望的答案。
“抱歉,未曾见过,不过我家这附近常有狸奴来吃食,倒是可以帮你留意。”
听到后半句,哥儿的眸子又亮起来。
“那就多谢您了,我家这狸奴养了多年,平日里出去玩耍,从来晚食前后都会回来,哪知三天前离开家后,到现在都没个影子。”
说到后来,他的神色复又黯了下去。
秦夏遂安慰了几句,哥儿又谢了几遍,告辞离开。
秦夏见状再次阖上大门,隔着一层门板,听见外头一个汉子问哥儿道:“你这边可有消息?”
得了否定的答案,汉子叹了口气。
“要是找不到,阿宝今晚怕是又要在家闹一夜了,咱们还是走远点再寻一寻。”
两人的对话声逐渐远去,秦夏不由在心里感慨,看样子倒是一家爱猫之人。
不过家养的狸奴都有灵性,三日不归家,怕不是因为发.情,跟着别的猫跑了吧?
他摇了摇头,同时被这事提醒,又去后院查看了一下喂猫的两只碗。
然而不看不要紧,一看却发现,平日里这个时辰多半已经空掉的食碗,这会儿却还满满当当的。
秦夏想及那个丢猫的人家,不觉蹙起了眉头。
希望是自己多想了。
秦夏把食碗放回原处,临走前又看了几眼墙头。
灶房内生起了火,午间在桑府吃的那两碗菜早就消化了个精光。
秦夏看了一眼柳豆子送来的豆花和腐竹,打算做一碗咸豆花当晚食,一碗甜豆花给晚些时候回来的虞九阙当夜宵。
再用温水泡上腐竹和家里本就有的干木耳,捞些腌的胡瓜拌上一碟子,快手又爽口。
说做就做。
只是只有豆花和凉菜当然吃不饱,他不怕麻烦,和了个面团先烙了两个死面油饼,然后才开始做豆花浇头。
咸甜豆花的区别无非在于一个加卤子,一个加红糖蜜豆。
家里没有新鲜肉了,这个时节只能随买随吃,买多了便放不住。
不过倒是有之前灌的香肠,正挂在梁上。
秦夏剪下来一根切成细丁,又切了几个花蕈,几根细芹菜,一把葱花,齐全后烧上火,热了油,先将除了葱花之外的小料煸炒出了香味。
再倒入酱油和清水煮沸,即成卤汁。
下一步则是勾芡。
调些生粉汁子入锅中,徐徐搅拌,卤汁逐渐变得浓稠发粘,就是可以吃了。
捞出卤汁盖在豆花上,撒上翠绿的葱花。
腐竹和木耳泡发后焯水凉拌,再配上切成块的油饼,就他一个人,索性也没去堂屋,就坐在灶房里,一口接一口地吃了这顿饭。
一直等到夜深,虞九阙总算回家了。
秦夏听见动静就迫不及待地出了门,虞九阙见了他立刻盈起一个笑。
“几时回来的,晚食吃了么?”
秦夏一一答了话,又道:“干娘让豆子送了豆花和腐竹来,我给你做了甜豆花,这会儿正好吃。”
两人说笑着,相携进了堂屋,虞九阙摸了摸大福,这才进里间换衣裳。
出来时,甜豆花已经上了桌。
豆花白如玉,入口丝柔,仿若无物。
配上红糖水和软糯的蜜豆,一点余温尚在,吃进肚里不觉生冷,只有缕缕甘甜在齿间回荡。
秦夏在一旁陪着他坐,互相说着白日里的经历。
食肆这边除了不少食客哀叹秦夏不在,吃不到那几道好菜外一切如常。
“粉蒸肉不少人都喜欢,我想着就依你说的,往后加到菜单上。”
秦夏点点头,转而说起桑府的见闻。
言及桑成化要请他去给宋老爷做寿宴,虞九阙险些咬了勺子。
“当真?”
秦夏递给他手帕,示意他擦去嘴角的糖水。
“桑掌柜是那么说的,但还要问过宋府那边的意思。”
虞九阙含着勺子,忍不住悄悄问。
“有说……给多少钱了么?”
秦夏看着夫郎亮晶晶的眸子,嘴角扬起。
“那倒是还未说,不过你先吃完,我还有东西给你瞧。”
虞九阙吃完了不小的一碗甜豆花。
若换了别人八成要觉得过饱了,到他这里只是听了个响。
当看到秦夏拿出来的银票、元宝和布料时,他嘴里的甜味还没散尽。
“这都是桑掌柜给的?”
他坐在炕桌上,摆弄着那两个银元宝,看起来格外开心。
“元宝和布料是桑老夫人赏的,说我的素宴做得好。”
六十两的工钱加二十两的赏银,这就是八十两了。
秦夏第一次觉得在大雍挣银子这么简单。
数完银子,再看布料。
一匹轻绸,一匹提花缎,正适合这个时节。
“听闻这两样是老夫人知晓我家中有夫郎,故而差人添上的,所以是给你的。天气眼看越来越暖了,你正好做一身新衫子穿。”
虞九阙摸着布匹,想及冬日时他们还在铺子里挑选最普通的棉衣,现下到了春夏之交,居然也穿得起绸缎了。
“今日辛苦相公了。”
谁的相公谁心疼,虞九阙坐去秦夏一侧,替他捶捏肩膀。
秦夏怀疑他的手法是从宫里学的,没两下就把他的筋骨都捏开了。
做饭并不是个轻松的行当,莫说食肆里的经营,譬如今日这样的宴席,规模还不算很大,他就在后厨里站足了将近三个时辰。
再加上切菜、颠勺、举锅,一天下来不仅腿脚累,膀子也累。
可就像柳豆子起早贪黑地卖豆腐和吃食也乐在其中一样,秦夏自觉只要看见虞九阙,所有的疲倦便都归了虚无。
这是他的夫郎。
虞九阙在他身边一日,他便要铆足了劲让对方过上好日子。
……
秦夏着实累了,睡得也早。
虞九阙跟着他一道进了被窝,却好半天都没酝酿出几分睡意。
他自暴自弃地翻过身,压缓了呼吸,借着淡淡的月光,用眼神勾勒着秦夏的五官骨相。
直到更深夜阑,方觉眼皮发沉。
怎料这一夜,他又被记忆拖进了旧日迷梦。
“虞公公。”
梦里的人面目模糊,对他的称呼却恭敬。
下一秒他似乎挥退了对方,步行转入一方冷清的院落,继而跪下来,对谁行了礼。
眸光所及之处,好似映见了一团金织蟠龙。
这个梦搅得虞九阙自醒来起便隐隐头痛。
蟠龙之纹,独属于皇室,这么看来,自己或许并不是个普通的宫中内侍。
想来也是。
普通的内侍一进宫这辈子就能看到头,虽说哥儿内侍和宫女一样,到了岁数或是赶上恩典,尚可以出宫嫁人,但因哥儿在宫里的日子难过,说句不好听的,能活到出宫岁数的都是时运好的,大多的结局都是成了宫墙内的一把枯骨。
又如何会和他一样,记忆全失,出现在和京城相隔甚远的齐南。
到了这一步,虞九阙只觉得自己和记忆之间,就差一层薄薄的窗户纸。
就是不知捅破之后透进来的是柳暗花明的天光,还是不见五指的黑暗。
他将这些心事藏得严实,心神不宁地收拾完早食的碗筷,就听得后院的秦夏唤自己。
本以为是母鸡又下蛋了,去了见到的则是秦夏端着喂野狸奴的食碗,一脸愁容。
“相公,出什么事了?”
虞九阙没睡好,反应慢半拍,有些不明所以。
秦夏给他看手里的瓷碗,里面是秦夏自制的“猫粮”,不至于一晚上就坏。
“昨晚见到时就剩了这么多,今早也没见少。”
又将昨日有人来胡同里找家猫的事说给虞九阙听,虞九阙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
“别是出了什么事。”
虽说这些狸奴来无影去无踪,喂了这么久,也没让他们摸到过几回,但家里几个月来从未有过鼠患,可见狸奴们是努力过的。
夫夫两个因为此事显得忧心忡忡,去到铺子里,和郑杏花他们聊起,庄星听罢开口道:“怕不是胡同里有贼人,将这些狸奴想法子偷去了。”
偷猫贼?
秦夏一下子想到现代那些偷狗偷猫的贩子,怎么也想不到大雍也有人干这个行当。
见面前众人都一脸茫然,庄星没想到这事只有自己听闻过,便拣着知道的那部分讲了讲。
“我也是过去做工时听人说起的,道是有人偷了狸奴去伪装成野味卖,可谓无本万利。”
小邱瑶听得面露不忍,却也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可是小狸奴会叫呀,贼人若真偷去那么多,难道没人发现么?”
庄星道:“人家干这行的,自然有办法。我听说他们会挑一个货担,伪装成卖杂货的,其实筐子里放一个水缸,里面接上浅浅的一层水。抓到以后就丢进水缸里,狸奴有一个习性,那便是毛上沾了水就要舔,不舔明白不罢休,进了缸后,光顾着舔毛,可不就不叫了么?”
在场诸人恍然大悟。
郑杏花愤愤道:“都是些断子绝孙的货色,鸡鸭鱼肉那么多能吃的,偏生要去吃这些!过去也听闻有人偷偷药死邻人家的狗吃了的,也不知是不是饿死鬼投胎,莫非差这一口肉就活不成了?”
秦夏眉头紧锁,这么一看,他当真觉得芙蓉胡同的狸奴说不定凶多吉少。
他复问道:“此事报官有没有用?”
庄星摇头,“这就不知了,若是狸奴有主还好,可凡事总讲一个证据。”
邱瑶也在,庄星不忍把话说得太明白。
剩下几人却都听懂了,这意思便是就算找到了贼人,那些狸奴多半也早就遭了殃。
一大早听了这么一档子事,只觉得和肚子里坠了个铁疙瘩似的,让人不舒坦。
最后还是秦夏忖了半晌后道:“此事若只是偷捕狸奴,或许在衙门眼里不算什么,但这些人若是以狸奴冒充野味,就该轮到街道司管了。”
说完他又琢磨了半晌,决定抽空去找一回胡老四,问问街道司那边接没接过类似的案子,有没有什么线索。
接下来数日,无论是桑成化,还是偷猫贼,都没有什么消息传来。
秦夏和虞九阙每日都会在墙头张望几回,换上新鲜的猫食,仔细观察后发现,猫食也并非没有被吃掉的痕迹,只是很难判断来吃的到底是猫还是旁的什么活物。
担心归担心,手上的事情还是要做。
之前只做过一次的炒米粉,因为那户商贩后来又做了不少送来,秦夏掂量着数量应该足够,就在食肆墙上添了这道菜牌。
除了米粉,秦夏还让这家人试试做“河粉”。
他给出方子,等到如今,河粉还真让对方给做了出来。
秦夏当即做了一锅干炒牛河,当然,由于牛肉实在太难得,故而用猪肉替代了去,一经推出,十分叫座。
那些午间吃炒菜套餐吃腻了的,也时不时地点一些这类吃食,换换口味。
而秦记食肆凡是点炒粉的,还会送一盅汤,可谓十分体贴。
转眼间,距离去桑府做席面已经过去了将近五天、
就在秦夏以为桑掌柜筹划的举荐黄了的时候,食肆却迎来了意外的来客。
“小姐,这家店的掌柜就是当初在板桥街夜市卖吃食的那个人,奴婢认得!”
这对主仆,自然是宋府三小姐宋冬灵,和她的丫鬟小怜。
宋冬灵听罢,柳眉轻挑,示意小怜退回原处。
坐在她身边的男子掩唇咳了两声,这才抬起头。
只见他气质潇潇若竹,泠然出尘,唯独因一脸病容,减去几分风采。
此人正是宋府大公子,宋冬灵的嫡亲大哥宋云幕。
听到大哥的咳嗽声,宋冬灵的心就揪了起来。
“现下这天气还没说多么和暖,大哥何必出府累这一趟?”
宋云幕身边的小厮,早就奉上哪怕出门也会随身带着的药茶。
宋云幕低头饮了两口,总算压下喉咙里的痒意,闻言语调宠溺道:“我也好些日子没出府了,好不容易有机会出来散散心,你就饶了我,成不成?”
宋冬灵撇撇嘴。
“我何尝不愿大哥出府散心,只盼着你回去莫要再病一场才是。”
宋云幕把盛着药茶的杯子拢在手里,放眼望去,整间屋里就数他穿得最厚,甚至落座后膝上还盖了张小毯。
虽然病容难掩,但看他的神色,却是兴致勃勃。
“方才听小怜说这家食肆前身是板桥街的食摊,可是上元夜时你偷偷带回家的那些吃食的来处?”
宋冬灵连连点头。
“正是那家,也是巧了,舅舅说这家食肆的掌柜手艺惊为天人,不输常悦楼,我还当什么时候县城里出了这般人物。如今说是那家食摊的摊主,我倒觉得不意外了。对了,当时大哥也夸过来着。”
宋云幕颔首。
他自幼体弱,母亲去世之后,悲恸伤身,愈发缠绵病榻。
上元夜满城欢声,偏生他前一日才发了热,昏沉沉的没力气,更没胃口。
家宴未去,倒也省了看二房得意的嘴脸。
唯一的意外,就是自己的小妹出府归来,竟还给自己带了两份吃食。
真算起来,他一样就吃了一点,但那铁板豆腐和拇指生煎的滋味,到现在还能想起来,就好像早就麻木的舌头,一下子被唤醒了一般。
没想到兜兜转转,昔日的食摊摊主,成了今日舅舅推荐到他们面前的寿宴主厨。
他们兄妹二人自是相信舅舅的眼光,之所以结伴前来,实则另有目的。
不过在那之前,同样想先尝过秦夏的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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