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鹅兄鹅弟

    说来也是个乐子, 之前大福到了年纪开始“思春”,秦夏打发了庄子上的人带它去鹅舍转转,本以为它会寻一只小母鹅看对眼。

    哪知大福却另辟蹊径, 回来时后面跟了个拖油瓶, 赫然是个毛还没长齐的小小鹅。

    这只小小鹅和大福的品种不太一样, 是只灰鹅, 刚破壳二十多天, 比大福刚到家的时候要大一点,身上的绒毛尚未褪去,看着有些乱七八糟。

    灰色的雏鹅是庄子上新卖的, 管事担心养不好被怪罪, 哪怕进了城都带在身边, 和那些个长成的大鹅分开圈着。

    据说大福一进去就被这群小鹅吸引了注意力, 愣是拐跑了其中一只,且管事特地看过,这只也是公的。

    秦夏:……

    难不成物似主人型,他养的鹅也是断袖?

    当然,也有可能是纯纯兄弟情。

    可能。

    秦夏这个图省事的, 给灰鹅起名叫小福,以便和大福区分,两只鹅现在形影不离, 连睡觉都挤在一个窝里。

    好兄弟当然什么都要配对, 小福现在脖子上也多了个项圈, 下面挂了一个银坠子。

    奈何毛色过于驳杂,大红色的绳结淹没在绒羽中, 除了显眼,可以说一无是处。

    和好看没有半毛钱关系。

    小福聪颖, 养了几天便显出通人性的好处来,就是脑子没用在正道上,跟着大福,成日里不学好,就学着怎么撒娇讨食,以及扑扇着翅膀企图上桌上床。

    虞九阙看见小福,就想起大福还小的时候,病恹恹的小毛球,和现在的雪白大鹅判若两鹅。

    被豆豆眼一盯,就失去了全部原则,让丫鬟去外面取鹅食来,再拿几根蚯蚓干。

    秦夏在一旁充当“严父”角色,从十根蚯蚓干里抽出四条。

    “一只鹅三根就差不多了,再喂大福就要超重了。”

    虞九阙低头看了看大福,替它说情。

    “多给大福一根,它比小福大那么多呢,总该多吃一口。”

    秦夏想想,也是这么个道理,于是从属于小福的三根里分出一根给了大福,自信道:“这样就好了。”

    虞九阙忍俊不禁,而小福眨巴着清澈的小眼睛,还不知道自己刚刚经历了什么。

    两只鹅也不是真的饿,它们一天三顿,有荤有素,营养均衡,只是犯馋而已。

    给它们把食盆放好,蚯蚓干掰碎丢进去,一时半会儿就不用管了,偏过头去,就能看见两个撬起来的鹅屁股。

    其中小福还不能很好的控制排泄,所以屁股上还挂着一个布兜子。

    等鹅吃完了加餐,秦夏和虞九阙也用完了晚食。

    大福和小福贴在一起理毛,秦夏则在陪虞九阙散完步后,回到屋里看夫郎给未出世的孩子绣的肚兜。

    在度过一开始不太熟练的磕绊后,虞九阙绣第二个肚兜时顺利了许多,速度也快了不少。

    两件肚兜用的都是红色的宫绸,细腻光滑,小小一张。

    秦夏拿在手里,都怕自己手指上的茧子把布料刮起毛,所以看了一会儿,就小心地收了起来。

    夫夫二人顺势说起虞九阙生产前的一些个准备来。

    哥儿没有奶水,不能哺乳,他们已经打算请两个奶娘到府中来,奶娘的人选,已经差人开始找了,定要是家世清白、身体健壮的,一概按照宫里筛奶娘的标准来。

    此外还有稳婆,也是经徐氏牵线,找到的从宫里退出来的医女。

    据说先帝后宫中曾有个后妃难产,险些母子俱丧,就是这个医女徒手正了胎位,抢下两条命来。

    当日诞下的婴孩是个姐儿,如今已封了长公主,平安长大了。

    郎中就更不必说,以督公府的权势,连太医都请得动,所以其实这么一看,虞九阙生产的条件已比寻常人家好上太多,秦夏属实没什么需要担心的。

    隔日,秦夏独自一人来到了万佛寺。

    万佛寺是皇家寺庙,香火旺盛,是京城中最大名鼎鼎的祈福去处。

    作为一个来自新世纪,坚定的唯物主义厨子,秦夏从前是不信神佛的,但有些时候,可能是骨子里的华夏基因在作祟,一入寺院的大门,闻到幽远的香火味,心绪便无声无息地平和起来。

    他一路拜过去,同时寻了寺内的僧人,为虞九阙添了一盏长明灯。

    佛前供灯,乃大功德,佛灯长明,功德不灭。

    秦夏合章闭眸,在心里默念。

    愿神佛保佑,他的夫郎和孩儿不遇灾殃,平平安安。

    ——

    虞九阙依着和秦夏的约定,在那日过后,果然减少了每天应对政事的时间。

    起初还是靠自我约束,后来就成了不得不为之。

    临盆前的两个月,肚子变大的速度快了很多,他能感受到孩子正在其中快速生长。

    除了一些难以启齿的症状外,他又好像回到了刚刚怀孕那会儿,变得格外贪睡。

    每天坐着困,站着困,饭前困,饭后也困。

    他睡得太多,又勾起了秦夏思虑过重的毛病,请来郎中给他问诊,得知这是孕后期的常见表现后,方松了口气。

    眼看虞九阙吃了睡,睡了吃,没了起早进宫点卯的烦恼,少了和不对付的朝臣打口角官司,浑身养出了一层软绵绵的肉。

    秦夏晚上把人抱在怀里,觉得整颗心都被填满,浑然不觉虞九阙虽胖了,自己则清减了许多。

    梦中,轻柔的指间抚过他的眉眼,令他眉心舒展。

    面前不太好的画面就此消散,秦夏放平了呼吸,睡得更沉了。

    在盛京第一场初雪到来时,他们再次收到了从齐南县寄来的几封信。

    兴奕铭寄来的那封里夹了品饴坊的精简版账目,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纸,一言以蔽之,就是因为甜菜糖的存在,品饴坊的得利较之之前添了两成还多。

    他询问秦夏,是否现在就开始筹备齐南县的制糖坊。

    此前,赶在秋播的尾巴上时,县衙就已开始派发菾菜,也就是甜菜种子,鼓励县内农户垦荒种植。

    荒地的售价非常低廉,唯一的要求,就是必须在上面种植菾菜。

    菾菜收货后,将由指定商户收购,不占用种植粮食的田地,头三年还免除粮税。

    本来不少人听说要从无到有的垦荒,哪怕田价低廉,心里还犯嘀咕,一听免粮税,种子很快就被争抢一空。

    农户本来就是靠田地吃饭的,既然种的东西说不定还能还点钱贴补家用,那还等什么?

    秋种春收,算来现在开始筹备也不算早。

    秦夏提笔给兴奕铭回了信,又翻看了一遍账目明细,发现自家的小金库又得了一笔不小的进项。

    回信写完,暂时放进信封,没有封口,下一封是来自秦记食肆的。

    信的内容,看得出是郑杏花口述,账房代笔,语调平实,就像其所描述的食肆生意一样,稳定至极。

    靠着卖套餐、给县学私塾送饭,以及偶尔接一桌席面,食肆的盈利在秦夏离开的大半年里,正在缓慢地回升。

    他知晓,这是越来越多人接受郑杏花和庄星的手艺,乐意为此买账的缘故。

    毕竟一桌席面的盈利,顶得上卖半天套餐了。

    不过这回,信的末尾还添了一样新鲜事。

    原是庄星接受了大奎的心意,两人进展神速,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秦夏不免替庄星高兴,把信拿去里间,给虞九阙看过。

    虞九阙读毕,同样唇角含笑。

    “庄星是个好哥儿,大奎也是实在汉子,他们能在一起是极好的。”

    庄星曾经决心终身不嫁,是因为觉得自己样貌丑陋,不会遇见良人。

    可有时候缘分就是这么不讲道理,看来大奎用一年多的时间,慢慢求得了哥儿的真心。

    “倒是等他们定下婚期,咱们也该随一份礼回去。”

    虞九阙折好信纸,感慨道:“每当这时候,我就很想念咱们在齐南县的小院子。”

    秦夏把来自柳家的家信递给夫郎,莞尔道:“总有机会回去的,干娘的信我还没看,怕是少不得又念叨,让咱俩回去探亲。”

    虞九阙也扬起唇角。

    “我也想干娘了,这段时日又攒了不少好东西,让人理一理,一道送回去。”

    他们两个都是知恩的,在齐南县时得了方蓉那么多照顾,现在进了京,也惦记着干娘和干兄弟的吃喝用度,没少往齐南县运好东西,而且每次写信都要反复强调,让方蓉别不舍得用、不舍得吃。

    信纸展开,是熟悉的孟哥儿的笔迹,看到末了的一页,虞九阙笑意愈深。

    “看来今天是个好日子。”

    他把信纸递给秦夏,“得了星哥儿的喜讯,豆子和孟哥儿的又来了。”

    秦夏一听他这说法,就也大约猜到发生了什么,果然一看信中内容,说是孟哥儿已有孕了。

    “豆子这小子,本事可以啊。”

    秦夏笑着弹了一下信纸,“我总觉得他还是个孩子,眼看也要当爹了。”

    虞九阙抚着自己的肚子,眉眼温婉。

    “这倒是巧了,正好府里还有不少适合孕哥儿的滋补药材,我一个人哪里用得了那么多,给了孟哥儿也不算浪费了。”

    又让秦夏在信中仔细写几句,让孟哥儿找郎中仔细调养,补药虽好,却也不能乱吃。

    秦夏干脆把笔墨搬过来,支起小桌,和虞九阙靠在一起,有商有量地写完了最后一封回信。

    “下雪天寒,晚上做个粥底火锅怎么样?”

    搁下笔,秦夏也想好了今天吃什么。

    用老母鸡、猪骨吊出的高汤,加上乘的香米,煮到水米交融,粥汤浓稠乳白,米油漂浮,清甜滋润。

    涮的东西就多了,鱼片、鳝丝、肉圆、毛肚、青菜、腐竹、冻豆腐……

    写《随园食单》的袁才子曾言:见水不见米,非粥也;见米不见水,非粥也。

    粥底火锅,得其大成。

    秦夏三言两语,就勾起了虞九阙的馋虫。

    室内暖意融融,夫郎的身边尤甚。

    秦夏贴过来,一时半会儿竟也有些不想走。

    虞九阙看他似有倦意,看看时辰,离着饭点还早,便问他,“相公可要上床歇个晌?”

    秦夏还没回话,就听得水精帘一阵响动,徐氏亲自进来,福了一礼,面带忧色。

    “大人,宫里来了人,说是极要紧的事务,请您即刻入宫。”

    第122章 山药花生板栗粥

    虞九阙这一进宫, 竟是一去不回,当晚直接宿在了宫里。

    秦夏知晓,一定是朝中有大事发生。

    果不其然, 第二天他就得了宫里传出的消息, 说是沙戎悍然举兵南下, 打了大雍一个措手不及。

    边关一位置险要的小城未能守住, 满城军民, 尽遭屠戮。

    军情八百里加急传回盛京,引得天子盛怒。

    由此可见,贺兰查率领的使团, 八成本就是个幌子。

    沙戎这是以和谈为名, 玩了个声东击西的战术。

    国库早就被连绵的天灾掏空大半, 这回皇帝直接开了私库, 作为边关军饷,皇后也发了话,裁撤了后宫用度,即使如此,仍然捉襟见肘。

    毕竟那是几十万的大军, 每日光粮食就不知要吃掉多少。

    这种关口,又到了东厂做恶人的时候。

    就像上回旱灾,一下子少了一半人的西南官场一样, 水至清则无鱼, 盛世之下, 贪官只多不少。

    差别只在于手段高不高明。

    虞九阙的案头从不缺少各类罪证,请示了皇上之后, 便选了几家杀鸡儆猴,抄没的财产清点完毕, 还没焐热就换成了粮草、兵器,支援了西北大军。

    其中有宗室贵族,也有当朝重臣。

    一时之间举朝又陷入了人人自危,风声鹤唳的状态,不少人趁机攻讦虞九阙借此机会排除异己,称他手段酷烈,有悖今上以仁治国的大道。

    但这么干的,基本是逢人就要乱喷一气,连皇上都会被他们隔三差五找茬的御史们。

    其余朝官肚子里门儿清,为何东厂偏偏选在这种时候发难。

    要他们说,反正坏名声是虞九阙背的,只要补上了军饷的亏空,那就是万事大吉!

    相比沙戎,大雍还是兵强马壮许多,从最初的猝不及防中反应过来后,立刻着手开始反击。

    军情瞬息万变,到月末时,没完没了的坏消息,总算变成了让人士气大振的捷报。

    谁都知道,这里面少不了虞九阙剑走偏锋,靠抄家来往国库里填银子的功劳。

    所有弹劾虞九阙的折子,都在皇上的授意下留中不发,这显然代表了皇上在这件事的态度。

    并且难得破天荒的,内阁也没有公开再寻司礼监的霉头。

    虞九阙和其背后的东厂,在尘埃落定后收刀归鞘。

    可是虞九阙这个当事人,运气实在不太好。

    ……

    虞九阙在床头俯身朝下,吐出了刚刚喝下去不久的一碗汤药。

    自从秦夏亲自随车去宫门前,把人接回来后,虞九阙始终低热不退。

    绵延不断的低热,有时候还不如一场轰轰烈烈,退了就结束的高烧来得好。

    这证明他体内的病灶难以拔除,正在缓慢蚕食虞九阙的精力与健康。

    偏偏虞九阙腹中的孩子即将足月,在这个关头上,随时可能临盆。

    两个太医在帘子外擦汗,见状凑在一处,商量要不要换一个药方。

    秦夏一颗心时时提在嗓子眼,他拿帕子替虞九阙清理干净,端着清水,令他漱了口。

    虞九阙躺下后只觉心如擂鼓,他喘了两口气,浑身无力,偏又酸痛难当。

    过了一会儿,嘴唇一凉,小哥儿下意识地张嘴,一粒糖果子被舌尖勾着,就这么进到了口中。

    甜中带着淡淡的酸意,覆盖过了复杂的苦味。

    “甜不甜?”

    秦夏替他擦去额上冷汗,虞九阙扯出一抹笑意来。

    “甜的。”

    秦夏拧了张湿帕子,替他擦过脖颈和手心。

    “你安心躺着,我出去看看。”

    虞九阙知道他是要去和太医商讨自己的病情,迟疑了一瞬后,还是点了点头。

    秦夏走前放下了半边床帘,落下的黑暗让虞九阙紧绷的太阳穴微微松快了些,他含着糖果子,在炽热的呼吸中阖上了眼。

    帘外,秦夏给两位太医行了礼。

    太医对视一眼,哪里猜不到他的来意?

    但是虞九阙现在的状态,着实太过棘手。

    面对秦夏,他们实话实说。

    “督公的发热之症,实乃积劳致疾,大伤了元气,加上他有孕在身,许多药材都是孕夫用不得的,我等只能寻些温和的方子,看看能不能先将退了热再说。”

    秦夏知晓他们这些个太医,素来在宫中侍奉贵主,用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可在他看来,家中夫郎的症候再这么拖下去,怕是要酿成更严重的后果。

    他直言道:“孕夫用不得,是因为药材对孕夫本身有害,还是对胎儿有害?”

    太医险些脱口而出一句:这不是明摆着么!

    从来面对有孕之人,在胎儿康健的前提下,保住胎儿,一定优先于保住大人。

    这些孕夫不可用的药材,多是对胎儿不利的。

    他们这么做,哪怕圣驾在此,也挑不出错处。

    秦夏观他们的神色,就已经猜到了问题的答案。

    袖子里的手,刹那间紧握成拳。

    诚然,虞九阙怀胎辛苦,孩子与其血脉相连,自己也对未出世的孩子倾注了感情,可要是真到了千钧一发之际……

    他必然需要做出一个选择。

    而这个问题,在秦夏这里,从来只有一个答案。

    “如果阿九和胎儿的性命只能保其一,我请二位大人保阿九的性命。”

    两个太医齐齐失语,一是为秦夏的选择,二是为他的坚定。

    良久之后,其中年长的那位太医,捋了捋一把短须,朝秦夏拱手道:“秦掌柜,事态还未严重到那一步,还请你不必过分担忧,且……真到那时候,本官倒是有一个法子,有五成把握可保督公父子平安,只是略有风险。”

    秦夏抬头,眼睛骤然一亮。

    这法子简单说来,就是在虞九阙的病症累及胎儿之前,趁虞九阙尚有一定体力,以人参吊气固元,灌下催产汤药,一鼓作气诞下胎儿。

    “一旦孩子出世,那些个不宜孕中人使用的药材,就都能用上了。”

    秦夏听罢,想到宫里的赏赐里好像有一棵老参,他连忙命徐氏去把那只匣子取来,太医打开一看,当即道:“这可是百年老参,有价无市!有这棵老参在,至少有七成把握!”

    “敢问大人,余下三成呢?”

    太医叹了口气。

    “余下三成,便是如你所说,见势不对,便舍小保大。”

    其实到了这一步,也有舍大保下的办法,但他没有说出口。

    秦夏心下了然,再度行礼道:“还请二位大人再开一剂药。”

    太医颔首,他们刚刚已经商量出一个结果,便是换一个方子,制成药丸让虞九阙服下。

    “这一剂药下去,一天之内热度还不退,就要考虑催产了,时间久了,保不齐会胎死腹中,到时也会牵连督公性命。”

    时间紧急,他们即刻开始写药方,安排抓药制药。

    秦夏在原地站了片刻,定了定神,才抬步回到床边。

    虞九阙正在浅眠之中,秦夏把手伸过去,小哥儿就本能地抓住了他的手指。

    秦夏就着这个姿势,陪了他许久,直到太医送来新制成的药丸。

    这次的药丸服下,虞九阙没再吐出来,在场的人都长出一口气,至少药能吃下去,就证明有好转的可能。

    到了后半夜,虞九阙出了一身大汗,隐隐觉得好了不少,也有力气坐起来了。

    太医来把了脉,说是脉象趋于稳定,如果可以,建议吃点东西,增加体力。

    “你想喝粥,还是喝汤?想吃甜的还是咸的?”

    虞九阙听着秦夏的语气,只觉现在自己如果开口,想吃月亮粥、星星汤,秦夏也会攀梯子上天去给他找食材。

    他舔了舔唇齿间遗留的甜味。

    “吃甜的吧。”

    对于现在的虞九阙来说,吃一碗能补气血的五红粥或许最好,但由于没有提前泡豆子,临时开始做,耗时太长,怕是做好的时候,虞九阙都要再次睡着了。

    要想尽快吃到,最方便的还是熬米粥。

    秦夏选了一些大米,掺上糯米作为粥底,这样口感更加香醇粘稠。

    不加一滴水,而是换成牛乳熬制,配上山药、红皮花生、板栗和冰糖,山药补气,红皮花生补血,板栗健脾开胃。

    大约两刻钟后,米就已经煮开了花,板栗用的是提前做好的蜜渍板栗,而非生板栗,也熟的很快,勺子一压就变成了泥。

    秦夏盛了一碗,送去虞九阙面前。

    “相公晚食吃了什么?”

    虞九阙被秦夏喂了一口粥,他现在其实嘴巴里尝不到什么味道,不过细品还是能感受到淡淡的清甜。

    秦夏闻言,手上动作一顿。

    “随便吃了些,总归没饿着。”

    虞九阙目光怀疑。

    “当真?”

    他看秦夏的胡茬都冒出来了,很难相信对方晚间记得吃饭。

    “一会儿你也喝一碗粥。”

    他强调道:“端到这里来,我看着你喝。”

    秦夏无奈地笑了笑。

    “都听你的。”

    虞九阙吃完了一小碗粥,这点饭量放在平时,还不够他塞牙缝的。

    再度靠回床头,秦夏依言去盛了第二碗,在虞九阙面前吃起来,吃着吃着,还要顺便哄着夫郎再多吃两口。

    虞九阙可算知道,秦夏为什么盛第二碗的时候,换了一个大号的瓷碗了。

    两人吃完这顿迟到的晚食,外面的天都快亮了。

    秦夏把碗勺放回托盘,接过丫鬟送来的茶盏,让虞九阙喝了两口参茶。

    在甜粥之后入口的参茶,味道显得尤其苦,虞九阙抿了抿唇,努力咽下,不久之后,就觉得腹部有轻轻的胀痛之感。

    他本已躺在床上,打算开始养精蓄锐,秦夏见他一时无碍,也去寻太医,商讨下一步该如何做。

    因此痛意袭来时,虞九阙瞬间清醒,冷静吩咐道:“去请老爷、太医和稳婆来。”

    “就说我大约是要生了。”

    第123章 顺利生产

    虞九阙第一次怀孕生产, 对这件事没什么概念。

    他本以为最难的是过程,却不知在此之前的等待那样煎熬。

    从晨光熹微,一路到晌午, 他疼得汗湿重衣, 肚子里的孩子依旧没有半点出来的迹象。

    眼看那点退热进食后, 好不容易积攒出来的体力又要泄尽, 太医果断决定, 给他上一碗催产的汤药,以免继续拖下去,再横生枝节。

    汤药熬煮需要时间, 徐氏亲自去灶房盯着, 秦夏不肯离开, 不顾稳婆的劝说, 执意守在虞九阙的身边。

    “相公……还有多久……”

    虞九阙疼得眼前阵阵发暗,他紧攥着秦夏的手,艰难问道。

    “就快了。”

    秦夏不停地回头看门口,却也知道药不会那么快煎好。

    到此刻为止,他已熬了一天一夜, 这会儿眼眶发红,却不只是熬夜的缘故。

    俯下身,替小哥儿擦着层层的汗水, 帕子扫过唇边, 沾染了几滴红艳的血迹, 那是小哥儿因为太疼,把自己的下唇咬出了血。

    又一轮剧痛袭来, 虞九阙浑身一颤,只觉得像是有一匹马在自己肚子上乱踩一气, 又像是马车的车轮,在那里反复碾过。

    疼得他怀疑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碎掉了。

    左等右等,终于等来还散发着热气的催产药。

    秦夏把碗端在手里,慢慢吹凉,好让虞九阙服下。

    一旁的太医躬身道:“督公,这碗药下去,您还要忍一回疼,还请您务必坚持住。”

    虞九阙此时顾不得别的,也有些听不清太医说的话,他只关心什么时候能把肚子里的孩子平安生下。

    一碗苦药一口一口地咽下肚,大约过了两刻钟,虞九阙发出一声难耐的痛呼。

    这一声像是黄吕大钟,一下子撞在了秦夏的心上。

    以至于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忘不了这一日的所见所闻。

    那是格外漫长的等待。

    冬日里天黑得早,申时末已经是傍晚时分。

    白天里那点仅有的,由阳光送来的温暖骤然退去,即使在屋内,秦夏也觉得浑身如同泡在冷水里一般,冷到彻骨。

    他都这般冷了,虞九阙呢?

    明明距离服下催产药,已经又过去了两个时辰,里间还是时不时传来虞九阙的哀声。

    他是最清楚自家夫郎有多能忍耐的,能把对方折磨到这个地步的痛,可想而知有多可怖。

    不断有下人往外送沾满血的巾帕,血腥气浓重到哪怕在门外也能闻得到。

    一个人又有多少血可以流?

    尤其是现在正在奋力生产的人,昨天还缠绵病榻,水米不进。

    秦夏不敢再深想。

    如此,又过了不知多久,终于有婴孩的哭声传入耳中,响彻整个和光院。

    秦夏猛地抬起头,惊觉窗外已夜色如墨。

    他扶着桌沿起身,有些踉跄地朝声音的来源处走去,恰好遇上满面笑容的稳婆,抱着裹在襁褓中的孩子。

    “恭喜老爷,喜得麟哥儿!”

    是个小哥儿。

    秦夏抬手捂了一下眼睛,将汹涌的酸胀忍了回去,这才探头看了一眼。

    这个时候的孩子实在看不出什么好看不好看来,总归是皱巴巴的一张小脸,眼睛紧闭着,浑然只有一条缝。

    听刚刚的大嗓门就知道,这孩子在胎里应当是没受虞九阙卧病的牵连,是个健壮的。

    秦夏收回视线,迫不及待地问道:“阿九可好?”

    稳婆始终笑吟吟的,以为秦夏还要多问几句关于孩子的事,没成想这个当爹的只看了一眼,就换了话题。

    不算在宫里的时日,这稳婆出宫以来,也不知替多少人家接生过了,为官的也有,为商的也有,倒是难得有这样的汉子。

    “督公一切都好,只是体力不支,兼之失血颇多的缘故,已睡了过去。”

    这也叫一切都好?

    秦夏面色一沉,慌忙朝内走去。

    稳婆见状,也只好赶紧叫人把奶娘寻来,将孩子接了过去。

    徐氏在后替秦夏周全,掏出事先准备好的荷包,里面装了沉甸甸的赏银,又请了稳婆去用晚食。

    里间内,两个太医轮流替虞九阙把了脉,正在离床头几步远的地方低声交谈,见秦夏进来,彼此颔首示意。

    床上的人果然沉沉昏睡,头脸都湿漉漉的,发丝黏在额前鬓边,呼吸时胸口微微起伏,一只手自被中探出,虚软无力的垂着。

    秦夏上前,把这只手塞回被中,深深一握。

    太医的措辞和稳婆差不多,道是虞九阙体力不支,产后气血不足也是常事,别的倒没什么大碍。

    “可再熬一副参汤让督公服下,其后对症下药,慢慢将养着就是,要紧注意保暖,不要受凉。”

    秦夏把这些细则都一一记住,这才再三道谢后将太医送出。

    他们是领了皇命而来的,现在虞九阙脱险,父子平安,也该先行回去复命。

    再回屋时,就见几个丫鬟前后端出几盆浑浊的水,去外面泼了。

    走近些后,他注意到近身侍候的两个丫鬟和一个哥儿,正抱着新的床褥,商量怎么换上。

    “这有何难,我将人抱起,你们动作快些。”

    “是。”

    秦夏上前,用被子把小哥儿裹严实,一手撑后背,一手撑腿弯,使出力气来。

    怀里的人实在比看起来轻上许多,秦夏低头,看了怀中人许久,心头千思万绪,五味杂陈。

    虞九阙诞下了他们二人的血脉,却也因此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

    他应该高兴的,但面对昏睡不醒的人,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床褥很快更换一新,皆是用艾草熏过的,散发着浓浓的药气。

    秦夏将虞九阙轻轻放回床上,既想他快些醒来,又想他多睡一会儿。

    而他自己则是去洗了把脸,换了身衣裳,让人把外间的一张软榻搬进来,就这么合衣歇在了离虞九阙不过两步远的地方。

    ……

    事实证明,虞九阙真的累坏了,他这一觉睡到第二天的日上三竿才睁眼,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摸自己的肚子。

    这个动作已经在过去九个多月里成为了他的习惯,迷迷糊糊间,他一下子摸了个空,倏然惊醒。

    “相公,孩子呢?”

    他一眼看到近在咫尺的秦夏,满脸惊惶之色。

    秦夏到了天快亮才勉强睡了一会儿,刚才虞九阙一动,他便醒了。

    他一骨碌爬了起来。

    “孩子在奶娘那儿吃奶呢,我这就让人抱过来。”

    说完就向外喊了一嗓子。

    虞九阙眨了眨眼,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孩子出生了?”

    秦夏意识到,他和虞九阙原来想的是两码事。

    “你这是睡糊涂了不成,孩子昨晚就出生了,是个小哥儿。”

    虞九阙缓缓点头。

    “我想起来了……”

    记忆回笼,他怀疑自己是疼得断片儿了,居然连孩子已经生下来都忘了。

    “快抱过来,让我看看!”

    没过多久 ,他就见到了孩子。

    奶娘将哥儿抱了过来,由秦夏小心接过,又转到虞九阙的怀里。

    虞九阙靠在床头,根据奶娘所说,保持着一个姿势,看着臂弯里小小的人儿,大气都不敢出。

    “相公,他好小。”

    秦夏伸出手指,轻轻戳孩子的脸蛋。

    软软嫩嫩,像豆腐。

    “可不小,有快七斤呢。”

    虞九阙想了想道:“还没大福沉。”

    说完低下头,亲了孩子一口。

    再看向秦夏时,眼睛里都有了光彩。

    “相公,这是咱们的孩子。”

    当初那枚肚子里的小小花生,现在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婴孩。

    这一刻,之前受的万般苦楚,仿佛都刹那间随风飘散了。

    “他的孕痣和我一样,在脖子上。”

    虞九阙发现这一点,眼眸弯起,指给秦夏看。

    只见那处的皮肤上,有一颗小小的红痣。

    之后夫夫二人又研究了半天,关于孩子眼睛像谁,鼻子像谁,嘴巴像谁的问题。

    到后来,孩子好像都有点不耐烦了,挥舞着小手,开始往外吐口水泡泡。

    他一动,虞九阙就不敢抱了,怕把孩子摔了。

    秦夏接过去哄了哄,接着奶娘暂时抱走,安放在了小床里。

    小床是秦夏几个月前就找人定做好的,用的是上好的木头,周围一圈围栏下装饰着各色图案,象征着如意吉祥。

    “胳膊酸不酸?”

    秦夏扶着虞九阙重新躺下。

    “我问了奶娘,说是你刚生完孩子,正是体虚的时候,要少出力,不然容易落下肩膀疼的毛病。”

    虞九阙浅浅地笑。

    他抱自己的孩子,又哪里会嫌累?

    可秦夏这么说,便说明是在心疼自己的。

    他自然受用。

    再仔细看秦夏的模样,这回担忧的人变成了虞九阙。

    “你昨晚就是在那边歇的?衣服也没换?”

    在虞九阙的印象里,秦夏少有这样胡子拉碴的邋遢模样。

    他往床里挪了挪,招呼秦夏道:“你上来,咱们一起睡一会儿。”

    秦夏捏了捏眉心。

    “我不急着睡,你饿不饿,我去灶房给你弄点吃的去,还有药也要先喝了才成。”

    这几日他脑子里一直装着各种事,全然没有闲下来的时候。

    哪怕身体疲惫到了极致,还仍旧紧绷着一根弦。

    虞九阙手上没什么力气,但握住秦夏手腕的动作却显出强硬来。

    “我不饿,药煎好了我再喝,你快上来休息,不然再这么下去,咱俩就要一起喝药了,到时孩子怎么办?”

    这句话说服了秦夏,不过他还是坚持到了虞九阙喝完药,漱了口,方才脱掉外衣。

    躺在枕头上,闭上眼睛时,眼球干涩到发胀,几乎要留出生理性的泪花来。

    虞九阙往他跟前凑了凑,秦夏伸出手臂,把人环到怀中。

    “好久没有这般靠你这么近了。”

    孕中时挺着肚子,他们都没法如此相拥。

    秦夏闻言,又把人抱紧了些。

    “睡吧。”

    二字如咒语,裹挟着两人坠入深眠。

    第124章 月子餐

    小孩子一天一个样, 过去一阵后再看,就觉眉眼都长开了。

    吹弹可破的面皮不再像刚出生时那样皱巴发红,而是变成了白嫩嫩的样子, 脸颊鼓鼓的, 像是牛乳小馒头。

    虽然有两个奶娘轮流看顾, 但至少一半的时间里, 都是秦夏和虞九阙亲自上手, 其中又以秦夏为主。

    毕竟是第一个孩子,两人总担心跟了奶娘,就和亲爹不熟了。

    这日虞九阙靠在榻上, 和秦夏一起, 就着炕桌用饭。

    桌上都是秦夏给他搭配好的月子餐, 一个月里每日吃什么, 都列了单子,交给灶房提前一日备好,多是些清淡但营养均衡的菜色,少油少盐。

    虞九阙的月子餐不好做,他还在服药养身体, 忌口也多,像是鱼虾之类的东西,他都吃不得。

    秦夏为了凑出这一个月的食单, 同时兼顾食补, 也是费尽了心思。

    他担心口味太淡, 勾不起虞九阙的食欲,故而每每也在摆盘和颜色搭配上花了心思。

    就拿面前这顿现成的来说, 是胭脂米饭,搭配嫩蒸鸡胸、口蘑酿肉、胡瓜木耳炒蛋、葱油千张, 还有南瓜杏仁糊。

    一眼望去,赏心悦目。

    虞九阙现在按着秦夏的安排,从早到晚要吃五顿,三顿正餐,两顿加餐。

    每顿量都不多,尤其是加餐,基本尝尝就没了,却饿不着,也不会撑得太饱。

    当然,这个不多只是和他自己从前的食量相比。

    要是真按着一般人那样,给他用巴掌小碗,怕是一天要吃八顿了。

    秦夏也懒得再让灶房额外做一顿,干脆就和虞九阙吃一样的。

    对于平日里口味偏重的他来说,吃这样的饭,称得上是清心寡欲,但吃久了,也就习惯了。

    这头两人安安静静吃着饭,前后刚放下筷子,小床里的孩子就哭了起来。

    秦夏叫了人来收拾碗筷,自己赶忙起身走到了木床旁,简单查看了一下,发现是该换尿布了。

    哪怕刚吃完饭,他干这活也面不改色。

    很快手脚麻利地抽走了脏污的尿布,给这小子清理干净,在屁股蛋上涂抹了润肤的乳膏,看起来干干爽爽了,这才接过一旁丫鬟递上的尿布,前后围了一圈固定住。

    另有下仆端着对婴孩无害的药香过来转了一圈,驱散了周遭淡淡的异味。

    孩子不哭了,挂着泪花看秦夏。

    他随了秦夏和虞九阙的好样貌,双眼皮,大眼睛。

    秦夏见他安生下来,不会闹腾了,将其用百家被一裹,抱到虞九阙面前。

    “安安,来,陪陪你小爹。”

    安安是两人给小哥儿起的乳名,大雍不少人家都是周岁之前只起乳名,甚或还有故意起一个贱名,以图好养活的。

    安安二字,取的就是一个“平安”的寓意。

    乳名只有自家人叫,不需要考虑那么多,朗朗上口就够了。

    届时起大名,就不能这么随意了。

    虞九阙伸出手指逗弄着小哥儿,他这月子坐得舒心,除了睡觉吃饭,就是逗逗孩子,其余一切都不用管。

    秦夏照顾他的架势,仿佛他是一尊琉璃瓶,一碰就碎似的。

    事实上,的确自产后起数日至今,他始终在断断续续地见红。

    太医说这是产后血虚的缘故,委婉地表示若不好好调养,可能会有碍生育。

    具体怎么调养,能不能养好,就没人敢打包票了。

    虞九阙很清楚,这是太医惯用的话术。

    看似还有余地,实际上就是事实如此,不过不能把话说死而已。

    意识到这一点后,虞九阙黯然了半日,可秦夏却说,他们已经有一个孩子了,就算没有第二个,也没什么遗憾的。

    这么哄了两天,虞九阙算是彻底想开,把这事抛去了脑后。

    他已是在生死关上走过两遭的人了,实在不该钻这个牛角尖。

    相公说得没错,哪怕往后只有他们一家三口,何尝不已是一种圆满?

    虞九阙看着怀里的孩子,眉眼含笑。

    “这孩子在肚子里时那么闹腾,我以为生下来必定是个让人闹心的,哪知他还算乖巧。”

    说话间,他用掌心捋了捋小哥儿的胎发,觉得触感毛茸茸的,很是新奇。

    此前他还听秦夏说,等剃胎发时,可以把胎发留下来做一支毛笔留作纪念。

    “这个岁数的婴孩,就是吃了睡,睡了吃的,还没到闹人的时候。”

    秦夏现在也算大半个育儿专家了,在这些事上,他可以说懂得比虞九阙还要多。

    小哥儿的胳膊像藕节,浑身奶香奶香的,虞九阙一抱就不舍得撒手了。

    就是摸起来骨头太软,和个棉花口袋一样,搞得他不敢乱动。

    抱了一会儿,秦夏主动把孩子接了过去,哄了一会儿 ,交给了候在一旁的奶娘。

    虞九阙拥着被子坐直了些,他脸上还没有什么血色,看起来憔悴而虚弱。

    秦夏见他的领口有些松了,伸手轻轻帮他往中间拢了拢。

    颈侧的孕痣一闪而过,比起生产前,颜色黯淡了许多。

    “相公,我有件事和你商量。”

    虞九阙忽而开口。

    “我考虑许久,还是想进宫求个恩典,请皇上给安安赐个大名。”

    秦夏有些意外。

    他相信只要虞九阙开口,此事就一定能成。

    只是……

    “你为何突然这么想?”

    关于安安的大名,他们之前商量过许多次,只是因为选不出合适的,才暂时搁置了。

    那时候,虞九阙从未提起过这个主意。

    虞九阙双眸一压,说出了这些日子里,辗转反侧想到的心里话。

    “我身居高位,看似皇恩浩荡,实则前朝内宫尽担一身,时有力不从心,如履薄冰之感。”

    “皇上是明君仁主,真龙之身,若得赐名,日后……也是对安安的一份护佑。”

    无需他继续说下去,秦夏已经明白了。

    朝堂水深,虞九阙过去孤身一人,现在有了家室,又有了孩子,不得不变得瞻前顾后起来。

    他是在以防万一,为亲子铺路。

    秦夏牵过他的手,一改孕后期的热乎劲,如今又变得冰冰凉凉,难以暖热。

    “你觉得合适,那便去做。”

    这等事上,虞九阙的判断一定比他来得正确。

    他不会用自己的主观想法,去干扰夫郎的判断。

    虞九阙轻叹一声,轻轻前倾,伸手环住了秦夏的腰,把头靠在了秦夏的肩膀上,沉默了一会儿,方道:“相公知我。”

    秦夏的回应,是轻轻吻了吻他的耳廓。

    吻到那里像蝶翅,悠悠颤了几下。

    秦夏陪了虞九阙和孩子足足七日,终于再次出现在和光楼。

    不仅人来了,还带来一大车在府里装好的红鸡蛋,全数用草编的篮子装好,一篮六枚,提手上贴红纸,额外还有一大箱装好的,红纸分裹的喜钱。

    早在虞九阙顺利生产后,楼内的伙计就都听闻了这个好消息,也得了秦夏差人送来的赏钱。

    这会儿看见这么多红鸡蛋,就知道也和大掌柜家的小公子有关。

    “这些个喜蛋和喜钱,打今日起来用餐的,都可以送一份。”

    家有喜事,派送喜蛋,是赐福的好兆头,也有为自家人积德、避凶的意义在。

    邱川立刻叫着阿坚一起,搬了一张桌子放在大堂,把所有的红鸡蛋都摞了上去,看起来更加喜庆。

    秦夏见他们事办得妥当,夸了几句,接着叫上高阳,上了二楼。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虞九阙产前卧病,生产时又凶险至极,细细算来,秦夏已经有将近半个月,心思没放在和光楼的经营上了。

    要不是有高阳这个能掌勺的人坐镇,怕是酒楼都要关门大吉。

    高阳呵了呵腰。

    “大掌柜言重了,都是小的分内之事。何况……小的也有许多不足之处,好些菜上了桌,食客便吃出来不同,说是和您的手艺相差甚远。”

    秦夏笑了笑。

    “他们既知我不在楼中,却仍要光顾,说明实则没那么在意这一点的,你不必太过介怀。”

    除去真正的老饕,大多数人对饭菜的口味压根没那么挑剔,这道菜是秦夏做的,还是高阳做的,都不是那么重要。

    他们来和光楼,更多看重的,是这里有别处无论如何都做不出的菜色。

    “我和你小掌柜商量过了,你现今也算是能独当一面,往后一个月的月钱,再添二两。”

    这么一算,一年又多了二十几两的收入,搁在老家,都够一家人一年的用度了。

    “谢掌柜的恩典。”

    高阳难掩喜意,朝秦夏拜了又拜。

    “小的日后一定努力精进厨艺,好为大掌柜分忧。”

    秦夏也顺势说出了高阳的期许。

    “给你一个月的时间,琢磨三道菜交给我,这三道菜不能是你从我这里学的,也不能是现在楼内菜单上有的。”

    一个像样的酒楼,一定不能只有一个拿得出手的厨子。

    最好的结果,便是大师傅往下,庖厨各有各的拿手菜。

    他希望高阳也可以拥有自己的特色,而不是日后总是做着和自己一样的菜谱,被人挑拣口味是否一致。

    高阳当下就想明白了其中关窍,内心震荡不已。

    “小的明白,定然不负大掌柜的期望。”

    他知晓,这三道菜若是能做好,做出名堂,自己就算是借着和光楼的名气,在这盛京庖厨界拥有了一席之地。

    这是他过去做梦也不敢想的事。

    秦夏满意地点点头,随即道:“此外还有一事,眼看还有大半个月就是家中哥儿的满月酒了,除却在府中摆的席,我还有意在咱们和光楼门前设一趟流水席,你且帮我参详参详,回去列个菜单出来。”

    第125章 流水席

    孩子满月, 确实该大摆特摆,像是在村子里,谁家得了个大胖小子, 流水席连摆三日都是有的。

    但若生的是姐儿或是哥儿, 往往就没什么排场了, 只在自家里列上几桌了事。

    秦夏显然是极爱这名长哥儿的, 不然不会这般大张旗鼓。

    高阳应下差事, 很是用了心,几日后,洋洋洒洒的菜单就写了出来, 交给秦夏。

    时下流水席有九大碗之称, 一般都是九个菜, 再凑一个汤羹, 便是十全十美。

    且这九个菜里,鸡鸭鱼肉样样都得有,不然就是落了面子。

    秦夏看向手中菜单,高阳不会写字,但他家菡姐儿会一些, 所以这张单子是高菡代笔。

    字体是姐儿常有的小楷,一笔一划,很是认真。

    只见上来先是两样凉菜:凉拌肚丝、山葵鸭掌。

    接着六样荤菜分别是干烧鲤鱼、椒盐大虾、梅菜扣肉、糯米鸡翅、脆皮肘子、油炸肉圆。

    两份素菜, 乃是一道金玉豆腐, 一道素炒什锦。

    收尾的一道甜品是“柿柿如意”汤圆, 汤羹是素鱼翅羹。

    流水席这种东西,就是要可劲儿地往上堆大荤的硬菜, 满月酒那日,只要是有点身份的人物, 必定都要去楼内吃酒。

    楼外的流水席,本就是秦夏为住在附近的老百姓准备的。

    就算生活在天子脚下,普通人也不是日日都能大鱼大肉吃到饱。

    所以必定是肉越多,大家越欢喜。

    “这菜单没什么问题,不过我有心在流水席当日,将‘四海归一’这道菜也上桌,请大家伙都尝尝,因而需要从这几道荤菜里删去一道。”

    他提起毛笔,看了看,选择把油炸肉圆划掉了。

    前面本就已有了扣肉和肘子,这一道肉删去也不妨碍什么。

    高阳没想到秦夏还要在和光楼做一次“四海归一”,他跃跃欲试道:“小的也早就想见识一下这道菜了。”

    之前秦夏是要为宫宴献菜,制作过程少有人知,不像现在,但凡要做,他必定可以在旁观摩。

    秦夏也欣然道:“我这两日就安排人在后院建一个馕坑,你也学着用,正好黄星和黄光会打馕,往后正好给楼里的菜单添些新鲜。”

    馕坑建都建了,肯定不能只用于做这一道菜,那样岂不是太浪费。

    之后两人又商量了一下,到了摆席那一日,该烤几套肉才够吃。

    一套是肯定不够的,加上外面羊肉量最大,越往内就肉越少,最里头的要是正经分,怕是好些人一口也吃不到。

    最后秦夏决定依时而变,舍去原版中最内的鸽子,改为多在羊肚子里塞一只鹅、一只鸡,这样多烤上两套,届时切片上桌,楼内楼内,上上下下,应当都能兼顾到了。

    议定此事,秦夏又把邱川叫来,安排他去城里寻赁行,赁几套流水席用的桌椅,以及挡风的布棚子来。

    赁行是前朝起就有的生意,因着商业兴盛,城镇愈发繁荣,在各样事上的讲究也就多起来。

    赁行能赁家具、文玩这等摆设,也能赁衣服鞋帽这些个穿戴。

    有那家里条件一般的,逢年过节外出做客,都会去赁行赁一套完整的行头。

    反过来人家往他家去的时候,他也要赁几样像样的东西,把家里装扮一番。

    或许一开始是起于攀比之风,到如今已全然是常态了。

    有些东西花钱买了,一年到头用不到几回,还不如能用到的时候花一把钱赁来,省钱又省事。

    像是秦夏这回打算摆流水席,也不打算额外花钱去重新置办桌椅板凳。

    和光楼就那么大,买多了也放不下,不妨还是用赁得好。

    掏了银钱,人家给你送来,结束时再给你拾掇走,前后都不用沾手,也是省了他这边的人力。

    “你选那长条的桌子来,不要太局促的。不用担心占道的事,你们小掌柜已和兵马司打好招呼。”

    流水席不要银钱,只象征性收点随礼,本质和一些个食肆入冬施粥、药铺定期义诊一样,这等占道的事由,只要提前报给兵马司,基本都能批准,遑论是督公开的口。

    他们巴不得大开方便之门,向虞九阙卖个好。

    为此还换来了几张和光楼的帖子,这下既能在督公面前露个脸,又尝一尝和光楼那名满京城的美味,听说席上还有宫宴上才有的大菜,何乐不为!

    流水席有条不紊地开始筹备,馕坑也很快建好。

    想到虞九阙先前就挺爱吃这东西的,他让黄家兄弟打了咸的、甜的各十几张,摞在一起带回了府上。

    刚出锅的馕饼,包住保温,一出门就上了轿,是以到地方时,仍是热气腾腾的。

    那麦香味一飘二里地,虞九阙很快从里间探出头来。

    “相公,你带什么吃的回来了?”

    “酒楼的馕坑建好了,黄星和黄光技痒,打了不少馕出来,我给你带了些回来,想来你也该馋这口了。”

    他脱去外衫就近递给一个丫鬟,用温水净了手脸,拢去一身寒意后才往虞九阙身边凑。

    后者原本坐在床沿上,靠着小木床的栏杆逗安安,闻言笑道:“你怎么知道我这两天,还真惦记吃这个了,昨晚做梦还梦见了。”

    说到这里,他不由迟疑道:“总不会是我说了梦话吧?”

    他从前可没有这个毛病。

    秦夏挨着他落座,信手环过小哥儿细溜溜的腰。

    “你没说梦话,是我猜的,可见猜得极准。”

    随后又道:“流水席的菜单子今日定下来了,到那日里外里的,交给我筹备,你只管带着孩子露个脸,再浅浅应付下那些个得了帖子上门的你的同僚们。”

    虞九阙轻轻碰了一下安安的小鼻尖,惹得他手脚乱动,很是开心的模样。

    “他们素知我脾性,我刚生完孩子,没人会强拉着我应酬,那些个冲着司礼监来的人,到时一概交给夏秉笔去打发。”

    秦夏听完,稍稍放了心。

    虞九阙坐月子这一个月,算是彻底躲了回清净。

    当初太医回宫把他的经历说得凶险,皇上后来又赏了不少药材,只叮嘱他好生休养。

    好在朝中这阵子也没出什么大事,边境捷报频传,大军有望在年前凯旋。

    “你在这坐了多久了,我陪你在屋里走走?”

    他这么一说,虞九阙方觉自己有些腰酸。

    “也该活动活动,就怕这小祖宗不乐意。”

    只见他作势起身,还没迈出一步,小床里的哥儿就扁了嘴要哭。

    “好你个小哥儿,前两天才说了你乖觉,真是经不得半句夸。”

    秦夏试了试,他自己走,哥儿没有反应,虞九阙跟着一走,立刻便不乐意。

    “行,你小爹是亲的,你爹爹我是捡来的。”

    虞九阙听出秦夏语气里的哀怨之意,忍不住扬起唇角。

    “你和个还没满月的孩子较什么劲,他又知道什么。”

    他轻拍秦夏的肩膀,“你抱抱他,哄一哄就得了,这么大的孩子,还没大福脑袋瓜子灵光。”

    秦夏含笑摇头。

    “拿着孩子和鹅比的,恐怕也就你我了。”

    虞九阙看他熟练地抱起孩子,在房间里开始溜达,嘴里还不住念念有词,说的都是一些俏皮话,顿觉这样的日子当真是如梦似幻。

    自从在齐南县嫁给秦夏,自己就和掉进福窝里似的。

    从前还是个刚入宫的小太监时,哪里敢奢望这种日子。

    等秦夏转了一圈回来,他也起身迎上去,两人凑在一起看孩子。

    安安滴溜着一双大眼睛,左看右看,不哭不闹,赫然变回了乖巧的模样。

    到了时辰,晚食上桌,切成三角块的馕饼热过,堆了一盘。

    今夜菜色是最瞩目的,是黄豆焖田鸡和肉末土豆泥。

    田鸡是庄子上仲庄头张罗着送来的,这在冬日里可是好东西,称得上大补之物,滋阴补虚。

    若是产后的姐儿吃,还有通乳之效。

    正因如此,仲蔡才火急火燎地孝敬到府上。

    田鸡来时都是活的,颇肥,秦夏杀了些,和黄豆放在一起焖。

    田鸡诚然还是加辣椒爆炒好吃,现在虞九阙吃不得,秦夏就换了个在南地常见的家常做法。

    田鸡切成小块,用盐、姜丝和料酒腌过,油锅里加蒜末爆香,倒入田鸡块翻炒,变色后,估摸着半熟的时候,洒进事先炸过、泡软的黄豆,使一点酱油调味,就可盖上盖子焖起来。

    田鸡肉质细嫩,遇上那不知道的,你只管说成是鸡肉,还真有人会信,田鸡之名,兴许也是因此得来。

    吃的时候,细细嘬一块田鸡肉,吐出其中小小的骨头,再嚼两颗炸黄豆,滋味无穷。

    “这道菜适合下酒,相公要不要喝一点?”

    秦夏摇头。

    “酒气熏人,就不喝了。”

    他怕自己喝完,宝贝哥儿一见味儿变了,又不肯亲近他这个爹了。

    田鸡尝过,还有肉末土豆泥,这一道菜做起相对容易许多。

    要想让土豆泥好吃,重点是要在压泥的时候拌入牛乳,这样压出来的土豆泥更加香浓丝滑。

    上面淋的酱汁,是炒熟后勾芡的肉末,混合了玉米和青豆做装饰。

    端上桌时,盘子正中间的土豆泥被塑成了小山的形状,肉末酱汁自上而下覆盖,汤汁晶亮,望之生津。

    “这道菜又可以叫火山土豆泥。”

    早在千年之前,这片土地上就有了关于“火山”的记载,虞九阙不是不学无术的,也曾在看书时看到过相关的内容,以及相关的图画。

    这会儿听秦夏一说,也觉名字起得恰当。

    拿出勺子挖一勺,土豆泥绵绵密密,不用费牙齿,抿一抿就能咽下去。

    “等安安能吃正经饭了,你倒是可以做这道菜给他尝尝。”

    所以说当大人的就是这么心急,孩子生下来还没吃几天奶呢,就已开始畅想起他长大的模样。

    时间过得的确也快,仿佛一晃眼,就到了虞九阙出月子的时候。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浴房痛痛快快洗了个澡。

    在月子里,他也在秦夏的帮忙下简单洗过,但都是在屋里,点着一圈火盆,快快地结束,生怕耽误片刻就会着凉。

    现在就不一样了,他整个人在浴池里扑腾了半天,都不舍得出来,浑身都热得有些发红,瞧着分外可口。

    秦夏顾及太医的叮嘱,刚出月子,不可同房,只得克制着把人拥在怀里,上下吻了一遭。

    两人许久未亲近,一点就着。

    虞九阙察觉到自家相公某处的变化,眸色渐深的同时伸出了手。

    两人虽未做到最后,却也有办法得了欢.愉。

    浴房内热雾腾腾,情意浓稠。

    第126章 天子赐名(小修)

    虞九阙赶在腊月末的封印典礼前入宫, 请皇上为子赐名。

    皇上闻听他的请求,果然乐德应允,思索半晌, 题了一个“曦”字。

    “东曦既驾、曦月同辉, 曦字有日光之意, 寓意上佳, 朕听你说你那哥儿是个活泛的性子, 这个字想来也恰当。”

    天子金口玉言,虞九阙无有不从,当即撩袍跪下谢了恩。

    皇上又关照了几句他的身体, 因封印典礼过后, 要等到正月十五上元后才启印, 便顺道嘱咐他趁着过年这段时间, 在家安心休养。

    毕竟虞九阙病中产子,说到底还是为政事操劳的缘故。

    “出宫前,你可再往东宫去一趟,太子也常念着你。”

    为了这一句话,虞九阙转道东宫。

    他去东宫没有空着手的时候, 这一次也带了几样新鲜的糖果子。

    趁着过年前,品饴坊推出了果味软糖做的棒棒糖,一套是六个花样, 分别做成了花生、莲蓬、柿子、寿桃、南瓜、福字饼的形状。

    匣子里还配了精美的洒金纸笺, 写明每一样的寓意, 譬如花生即“好事花生”,莲蓬即“好运莲莲”, 寿桃即“寿比南山”云云。

    这样的糖匣子,虞九阙给小太子送来不少, 他自己也可,拿来赏人也可。

    “软糖里面还有夹心,殿下可以挨个品尝。”

    小太子被勾起了兴致,但自从上次去微服私访回来,他行事愈发端持,时时以自己是储君为念,少了许多小孩儿心性。

    如今面对一匣子爱吃的糖果子,也只是默默抿了抿唇,让身边的大宫女收下去放好。

    大宫女想着这个时辰,也该用些点心加餐了,知他实在想吃得紧,遂有意劝道:“殿下今日用功辛苦,不妨尝一个垫垫肚子。”

    虞九阙也道:“是这个理儿。”

    既然大伴儿也这么说,小太子就没有再推拒。

    “那……孤就吃一个。”

    他克制地看向匣子当中,选了花生模样的那个。

    一口咬开,里面的内馅是花生碎,混了荤油和一点白芝麻,吃罢齿颊生香。

    软糖大小适中,即使小口吃,七八口也吃完了,但因为用料扎实的缘故,还真有种饱了的感觉。

    陪小太子吃完糖,虞九阙就打算告退,小太子见状,开了口留他半晌,赏给他两样东西。

    一样是一只金镶玉的婴孩项圈,另外一样是象牙雕刻的长命安康宝相花同心球。

    同心球又名“鬼工球”,乃是以镂雕形式,做出少则三四层,多则十数层的套球,每一层雕刻的图案都不一样,可以簪子轻拨赏玩。

    “这同心球是孤特地命内造处赶制的,项圈是孤小时候戴过的,一并赐给曦哥儿。”

    他已知晓父皇给虞九阙的孩子赐名“秦曦”,也觉这个名字甚好。

    但说回赏赐,同心球尚还在常理之内,一听项圈竟是太子戴过的,虞九阙哪里敢要。

    小太子却道:“大伴儿不必担忧,孤事先同母后商量过。”

    虞九阙赧然道:“陛下和皇后娘娘,都已赏过东西了,曦哥儿就是个奶娃娃,哪里担得起这么多福泽。”

    小太子坚持道:“父皇和母后的赏赐是一码事,孤的赏赐是另一码事。”

    尤其是这只同心球,可是他精挑细选的礼物。

    他父皇子嗣不丰,后宫中只有他一个皇子,他没有兄弟,称得上玩伴的也只有几个伴读。

    因此听说虞九阙诞下了孩子,他便爱屋及乌起来,想到自己喜欢同心球,就命内造处再做一个送来。

    虞九阙听到这里,也不好再做推辞,收下了这两样东西。

    “臣替曦哥儿谢过殿下。”

    且说虞九阙进了趟宫,满载而归,安安也得了正式的大名。

    朝堂永远不缺消息灵通的人,这消息一传出去,不少还在观望的“墙头草”,都趁着满月酒的由头给督公府送礼。

    需知平日里虞九阙下了朝,深居简出,府上不收拜帖,也不收礼,从不结交朝臣。

    这回的小公子满月,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凡是不想得罪虞九阙的,都或多或少备了东西送来。

    登记礼单这差事,落在了邱瑶身上。

    她跟在徐氏身边大半年的时间,举手投足愈发有闺秀风范,徐氏教的礼仪规矩,那都是按着宫里的标准来的,断然出不了错,还给她寻了字帖,让她对照习字。

    现今邱瑶写得一手颇为不错的簪花小楷,对府中各类杂务,都能说出个一二章程。

    就拿誊写礼单这档子事来说,她落笔的时候就已经单独将那些个一看就过于贵重的,单独列了一张。

    这里面有徐氏的教导,也有她自己的揣测。

    后来呈给虞九阙过目时,眼看虞九阙快速略过几眼,说的话还真在她意料之中。

    “这些不收,一概原样退回,其余的都记好,等这些人府上有什么由头,再行回礼。”

    送类似东西的人,要么是在试探他的心思,要么就是单纯的不聪明。

    无论是哪一种,虞九阙都无意和他们产生过多的牵扯。

    邱瑶见自己猜对了,舒了口气,很快福身退下。

    腊月的尾巴上,新年将至。

    南城的街头称一句摩肩接踵也不为过。

    大家都赶在年前的最后这几天,上街补齐还没置办的年货,放眼望去,少有人是空着手的。

    在这一番熙熙攘攘的喧嚣下,腊月廿七这日,和光楼的流水席正式开席。

    赁来的长桌拼在一处,可容近百人同时用饭。

    这消息早就传遍盛京,不只是南城,外城也有人鼓起勇气来凑热闹。

    时辰一到,桌子两旁很快就坐满了。

    楼里今天原有的伙计压根不够用,特地从督公府点了二十几号人过来,包括灶房的帮厨在内,算是勉强忙得开。

    外面交给邱川和邱瑶两兄妹操持,楼内,则是秦夏和虞九阙招待着各色来客。

    其中有和秦夏相熟的商贾、和光楼的老主顾,也有虞九阙的同僚与下属。

    上菜之前,奶娘把曦哥儿抱了出来,算是在众人面前亮了个相。

    说句实话,在满月酒上,无论孩子多么平平无奇,来客必定也要溢美不断。

    而小曦哥儿却是刚刚满月,就能瞧得出是个美人坯子,随了两个爹爹的优点,眉眼精致,一身软软的奶膘,白白胖胖,娇憨可爱。

    大家一见,夸赞的话不重样地往外冒,可以说格外真诚。

    再加上放眼整个盛京,就算是达官显贵,又有几家的孩儿能得天子赐名?

    来者皆都在心底感慨:这孩子虽是个哥儿,托生这么个人家,想必也能嫁入高门,得一生富贵。

    满月酒的高.潮,无疑起于浑羊殁忽,也就是“四海归一”端上来的时候。

    在这之前,其余的九道菜已经上了桌,这道菜是压轴的大菜,除了自己人,谁也不知最后一道菜长什么样。

    一见硕大的烤全羊,听清楚报出的菜名时,楼外的流水席上率先传来阵阵叫好声。

    “没想到咱们这辈子,还能吃到皇上吃过的菜!”

    “原来街头巷尾的传言不假,这道菜当真是和光楼的掌柜献上的。”

    “这么多人,也不知够不够吃?今天我婆娘在家带孩子来不了,我想给她带点回去……”

    就连坐在楼内的人,也说不出外面的人见识短浅、大惊小怪之类的话。

    因为宫宴素来是皇亲国戚和三品以上的官员才能去的场合,放眼全场,尝过这道菜的人也没几个。

    写《羡鱼食单》的顾高原顾老先生,今日也在宴请之列。

    虽秦夏有意请他上座,但他不入庙堂,尤其不乐意和那些个有官身的人凑在一处,故而自己选了个清净的角落。

    这会儿远远见着这道菜,亦是十分惊喜,觉得此番不虚此行。

    同时想到,回去之后,还能在《羡鱼食单》的书稿里添上这道菜。

    几个月下来,他这部书的书稿已经写了不少,其中泰半都是和光楼的菜,连替他整理书稿,红袖添香的夫郎,都说他是否多少有些偏心了。

    只道再这么下去,《羡鱼食单》都可以改名叫《和光食单》了。

    顾高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

    他写这本食单的初衷,本就是为了让此生尝过的美食可以通过笔墨,流传后世,因而只要味道好就罢,和具体是谁做的,无甚关系。

    和光楼占的篇幅大,那也是因为和光楼的庖厨有本事。

    菜色上齐,最先烤制出来的两套全羊被放在一楼大堂的正中间,由高阳带着几个帮厨,熟练地朝下片肉,配合着各色蘸料装盘,送去各桌。

    顾老先生坐的这一桌,都是和光楼的食客,大家经常在楼内打照面,彼此都算熟识。

    全桌以顾老先生年龄最长,大家客客气气地请他先下筷。

    “那老夫就不客气了。”

    他笑着捋了捋长须,提起筷子,先夹了一片羊肉,蘸了点孜然入口。

    到他这个岁数,就是再会养生,牙口也不如年轻人好了,吃这些荤肉,尤其是炙肉,多少有些费牙。

    但口中的这片羊肉,完全没有咬不动的感觉,反而香嫩无渣,全然没有半点腥膻。

    他起了头后,同席的其他人也纷纷举箸。

    有人先吃鹅肉,直赞肥美多汁。

    有人先品鸡肉,连连说那蒜蓉酱配得甚好,过去从没想过烤鸡还能这么吃。

    遗憾在于,相比于羊肉,鹅肉和鸡肉量都太少,基本一人尝两口就没有了。

    越是如此,越是令人抓心挠肝,吃了还想吃。

    很快就有人趁着上主桌敬酒的机会问秦夏,日后“四海归一”这道菜会不会在和光楼售卖。

    秦夏点了头,但同时也说明,这道菜准备不易,好全羊可遇不可求。

    “怕是一个月做不了太多,也要提前预订,具体事宜,可年后来询。”

    不少人一听,心里就安定了,他们不怕等,只怕秦夏不肯卖!

    只要是能买到,哪怕等得再久,花再多银子也认。

    这可是正宗的宫宴菜,将来无论是来此宴客,还是叫一份送到府上去,那都是倍有面子的事。

    除了“四海归一”,旁的几道菜也没令来吃席的人失望。

    两道凉菜中的山葵鸭掌,是在别处不常见的。

    山葵有一种特殊的辣味,喜欢的人十分喜爱,不喜欢的人敬而远之。

    但和光楼料理的这道山葵菜,山葵的用量恰到好处,有些平日里不碰山葵的人也都尝了些,觉得口感意外很是清爽。

    此外,干烧鲤鱼酱香浓郁,椒盐大虾外壳都炸到香脆,可以嚼一嚼咽下肚。

    梅菜扣肉、脆皮肘子,这都是纯肉的硬菜,都做到了味美不腻,一口下去很是满足。

    糯米鸡翅颇见创意,外面的一层糯米如细粒珍珠,软糯可口,又能锁住内里鸡肉的汁水。

    金玉豆腐,菜如其名,端上来是金灿灿的一整盘。

    豆腐和鸡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用勺子舀着吃,格外相宜。

    素炒什锦,别看只是一道素菜,来头也不小。

    那是因为这个季节里,个中鲜蔬都是暖房里种出来的,价格不低,全都使菜油大火快炒,出锅装盘时还是脆嫩碧绿的,在这冬日里相当喜人。

    吃到后来,外面流水席上的人都换了一茬,和光楼的菜仍源源不断往上添,所有人见这是饭菜管够的意思,遂都放了心,只管呼朋唤友地坐下敞开吃。

    里外喝的酒水,全都是和光楼独有的果子酒,度数不高,不至于把人喝醉,闹出什么不雅的麻烦事。

    一顿满月酒,就这样从午间吃到下午,正是嘉宾满座,宾主尽欢。

    第127章 正文完结(修,增加字数)

    满月酒后, 距离年三十已没有几天。

    和光楼挂了歇业的牌子,秦夏领着一干伙计在楼内聚了一餐,发了红包和年礼后, 就给他们放了假。

    说起来, 高阳的娘子成功赶在过年前, 带着小儿子再度来到京城, 搬进了高阳提前赁好的屋子。

    因为手里没那么宽裕, 高阳把屋子赁在外城靠近南城的一条胡同内,这里的租子要比南城便宜三成,且地方更加宽敞, 院落也干净。

    缺点在于距离稍远, 比起从前直接宿在酒楼后院的时候, 现在每日都要起个大早。

    不过这点小事和一家人团聚的幸福相比, 压根不算什么。

    黄星和黄光两兄弟,这几个月来也靠在和光楼勤恳做事,攒下不少银钱,秦夏听他们说起,如此再省吃俭用两年, 差不多就可以娶个媳妇或是夫郎了。

    “到时我们也和高大哥一样,去外头赁屋子住。”

    他们的年纪已经不算小,要是还在老家, 这个岁数的汉子, 孩子都能满地跑了, 因而说起成亲,比谁都迫切。

    既引除了这个话头, 黄家兄弟还顺道提醒更年轻的邱川和阿坚:“拿了月钱后可别乱花,往后用钱的地方还多了去。”

    对此邱川坚定道:“我不会乱花的, 我还要给小妹存嫁妆。”

    邱瑶在一旁听到这句,脸皮一红,一把将她的傻哥哥拽走了,惹得大家伙一齐笑了半晌。

    这厢和光楼事了,回到府中,秦夏久违地见到了京郊田庄的仲蔡仲庄头。

    这些个庄子的庄头,逢年过节都要给主家送礼,同时上缴过去一年里田庄的经营所得,已是惯例。

    秦夏到时,邱瑶已经扶着算盘,和仲蔡对过了账。

    一整年下来,庄子各项收入,总共折银一千两,不算多,也不算少,是个中规中矩的收成。

    除却银钱,还有不少仲蔡特地备下的年货,包括米面豆子等粮食、庄子自己砍柴烧的好炭火、鸡鸭、猪牛羊等家禽家畜、暖房里培育出的鲜蔬、成筐的干菜、干菌子、干鱼……

    为了送这些个东西来,牛车就足足赶来十辆,在街上连出一长串。

    秦夏接过单子,一眼扫到最后,发现还有不少野味。

    譬如野鹿两头,獐子、狍子各数头,野雉鸡和野鸭若干,另有几十斤处理好的野猪肉,以及汤猪、龙猪。

    所谓的汤猪,就是宰杀好又使热水褪过毛的猪肉,龙猪则是乳猪的别称。这么看下来,有几样食材还真送到了秦夏的心坎上。

    他和虞九阙各给了仲蔡赏钱,秦夏特别叮嘱他年根底下,莫要苛待佃农。

    仲蔡拱手道:“小的哪里敢,早就依着您二位的吩咐,专门宰了几头肥头大耳的年猪给他们开荤嘞,每一家都是按照人头分,全都领了肉和米面,油和糖也给了,保管都能过个肥年。”

    秦夏知道仲蔡不敢在这些事上耍滑头,纵使有胆子一时威胁佃农作伪证,也必定挡不住东厂厂卫的查验。

    之后又说了些关于年后春耕扩大甜菜种植和扩建制糖坊的事宜,商议得差不多后,仲蔡把沉甸甸的二十两赏银揣进袖子,这才喜气洋洋地退下。

    出门时想,无论是督公还是老爷,都夸他过去一年的差事办得不错,看来他这庄头的帽子是稳了。

    往后只管踏实做事,可保安稳富贵。

    腊月三十,岁暮至。

    清晨起床的第一件事,便是祭祀、请神。

    如是世家宗族,祭祀宗祠是一年到头的大事,规矩众多。

    不过秦夏和虞九阙并无宗祠可祭,那就只剩下了请神。

    盛京除夕请神的习俗和齐南县稍有差异,这里时兴设长条案、供百分图,即一张画满诸天神圣的全图。

    然后在百分图前,单独设蜜供一尊。

    蜜供采买自城中的蜜供铺子,是以各色油炸果子为砖瓦,堆砌成宝塔式样。

    要做这么一尊蜜供,所费的白面、油糖甚多,据说有条件一般的家庭,生怕年底买不起蜜供,早早就开始按月往蜜供铺子里存钱的。

    督公府一共准备了三尊蜜供,颜色各异,旁边还摆有鲜果、干果、年糕、饽饽、斋菜各一碟,佛花插瓶,并设香炉。

    除夕上香请神,此后供桌不撤,留到正月十五上元节送神,焚了百分图后方宣告结束。

    秦夏和虞九阙一板一眼地完成了请神的步骤,一前一后地将手里的三根香插入香炉。

    等到收手时,秦夏那边的线香掉落了一簇香灰,将他的手背烫了一下。

    虞九阙注意到后,连忙牵过他的手看了看。

    “有点红,一会儿进屋抹点药。”

    秦夏不在意道:“这还没有炒菜时被油点子崩了厉害,不用抹药。”

    又笑道:“不是有个说法是,上香是被香灰烫到是好事么?说明神佛听见了你许的愿望。”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到,“正月里咱们去一趟万佛寺吧。”

    虞九阙生产前他去过一次,现在愿望达成,也该去还愿。

    虞九阙知道秦夏在自己生产前,偷偷一个人去万佛寺的事。

    还愿当然是该两人一起去的,他答应下来,还说到时要带着秦夏一起逛庙会。

    请神完毕,好似周身都沾染了香火气,回到和光院,院门两边已悬上了新的桃符,一侧为神荼,一侧为郁垒,端的是威风凛凛。

    进屋时,正巧奶娘将小曦哥儿抱来。

    小娃娃今日穿了鲜亮的新衣,脑袋上戴一顶小小的锦绸六合帽。

    秦夏拿着从腰间解下来的玉佩,摇晃着用下面的穗子逗他,他也很给面子的咯咯笑。

    一个月大的奶娃娃,其实还不认识人,但一些本能的反应,随随便便的一颦一笑,就足以哄得两个爹爹心花怒放。

    这日虽是寒冬,天气却好。

    仰头可见天色瓦蓝如洗,蓝得透亮,不见云雾。

    日光透过蚌壳窗映进来,在地面上团出漂亮的点点光斑。

    大福和小福吃完了早饭,一前一后地进了屋,丫鬟很有眼色地把鹅窝挪到了能晒太阳的地方。

    大福看起来对此很满意,带着小福走过去,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卧下,一白一灰,相得益彰。

    没有亲戚来往,府中的主子只他们一家三口,这个年过得再清静安详不过。

    秦夏和虞九阙多出来不少闲心,摆出棋盘,由虞九阙教秦夏下围棋。

    虞九阙的围棋是在内书堂学的,棋艺算不得多么高超,教秦夏倒是足够。

    实则这也不是秦夏第一次学了,只不过上次还要追溯到将近三个月前。

    在此期间,手头事情一多,加上虞九阙生孩子、坐月子,关于围棋的种种,已差不多被他完全忘到脑后。

    对他来说,比起看棋谱,还是看菜谱容易多了。

    虞九阙耐心十足,边下边教学,磕磕绊绊的几局结束,秦夏觉得自己好歹勉强摸到了入门的门槛。

    就是动脑太过,搞得他早早地就饿了。

    晚间有年饭,午间简单吃些足矣。

    秦夏用大米粉混澄粉,做了一大锅猪肉鸡蛋玉米肠粉。

    肠粉皮是上锅蒸出来的,前后要蒸数次,第一次只倒调好的粉浆,第二次开始往上加馅料。

    彻底蒸熟后小心揭下、卷起,吃之前浇上特制的料汁,外皮爽弹嫩滑,馅料原汁原味,咸中略带一丁点的甜意,久吃不腻。

    单单一道肠粉吃不饱,额外搭了一砂锅的皮蛋瘦肉粥。

    肉用小里脊,现成的皮蛋切块,再加姜丝,滴油入米汤,皮蛋特殊的风味融合其中,堪称秦夏最喜欢喝的一道粥。

    虞九阙尝过后,宣布这也将是日后他最喜欢的一道粥了。

    这就是在一起过日子的两个人,能吃到一起去的好处。

    待午食消化完,搂着夫郎略略歇了个晌,醒来未时过半,秦夏只觉自己精神百倍。

    这个时辰,开始做年饭也不算晚,就是没想到他起身时,虞九阙也起来披衣,说是要和他一起去。

    “你做饭,我帮你打下手。”

    虞九阙犹记得,当初在齐南县,自己和秦夏在一起的第一个年节时的场景。

    之后虽然发生了很多事,可那时的那一份温馨,他始终忘不了。

    忙碌了一年,可算有了这么一次机会,他是万万不愿错过。

    秦夏一想,自己还真有好长一段日子,没和虞九阙一起在灶房内消磨时光了。

    只是等后者真进了灶房,里头上到管事婆子,下到帮厨丫鬟都骇了一跳,连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摆了。

    他们这些人已对秦夏很熟识,可因为是在灶房做事,能见虞九阙的机会并不算多。

    乍一见督公,各个都心里打鼓。

    虞九阙面对除秦夏以外的人,皆是神色淡淡。

    他系上一条围裙,只开口让所有人和过去一样听秦夏的安排。

    秦夏也的的确确,很快把诸如剥蒜切葱这样简单的杂活交给他。

    虞九阙乐得做这些琐碎,安然找了个凳子,坐下剥蒜米,扒葱皮,过一会儿还拿到削起茄子来。

    好半晌过去,灶房里的人各忙各的,渐渐也忘了虞九阙这一尊大佛的存在,终于不再像最开始那般束手束脚。

    一道道菜备齐码好,在台面上缀成一列,等待秦夏这个大厨点兵点将。

    夜里的年夜饭共十个菜,镇场子的一道硬菜是炙乳猪。

    用的食材就是仲庄头前几日刚从来的龙猪。

    将乳猪从中间沿着骨头化开,除去里面的内脏下水,还要剔去肩胛骨与前蹄里的小骨头,这样才方便入味。

    好的炙乳猪,外皮脆亮若裹了琉璃壳子,要做到这一步,关键在“烫皮”。

    烫皮讲究一个快准狠,在外行人看来就是一眨眼的工夫,便已宣告结束,接下来才是腌制的步骤。

    腌制完毕,外皮凉透后即可以铁叉定型,上火慢慢转着炙烤。

    既是过年,鱼菜必不可少。

    任它什么糖醋、清蒸、葱烧、油炸,早就吃了不止一次,秦夏有心做点不一样的。

    为此特地找出了一坛荔枝罐头,打算做个荔枝鱼。

    鱼用乌头,打十字花刀,加生粉上糖色,下锅炸制鱼肉翻卷成花,此外再用荔枝佐味,勾一个糖醋口的酱汁均匀浇在其上。

    糖水甜渍过的荔枝绕鱼一圈摆盘,上方装饰枸杞子,如同皑皑白雪上的一点红。

    再说庄子里送来的食材中,秦夏看好的不止一只龙猪,还有鹿肉。

    鹿肉是纯阳滋补之物,他特地问过郎中,说是虞九阙可以吃,但不可多吃。

    因这东西到底是野味里口感偏粗的,肠胃虚弱的人容易不好克化。

    大雍人吃鹿肉,最常见的依旧是炙烤。

    秦夏另辟蹊径,配合自己做的沙茶酱,来了一道沙茶鹿肉煲。

    沙茶酱的配料繁多,看似普通的酱料里,实则混合了鱼干、干贝、虾皮、虾米,还有近十种香料,味道咸鲜微甜,独具特色。

    用它做鹿肉,是先将鹿肉用高汤煮熟,再以奶色高汤打底,加沙茶酱、酱油等做料汁,放入煮好的鹿肉、口蘑、枸杞子等煨烂。

    到了这里,十个菜里已成了三道。

    撇去它们,最费时间的尚有一份,其名“金钱跑马”。

    此四字其实源自以白豇豆的粉烘烤而成的豆渣饼,别名“金钱饼”的。

    这个饼做好后,豆香阵阵,酥软可口,使刀在中间切开,内里填上碎肉,下锅炸上一个来回,就可装盘。

    饼名金钱,状若车轮,秦夏认为除了“金钱跑马”,或许还可以起个别名,叫做“财源滚滚”。

    一桌菜,让一众人忙到天色擦黑,虞九阙说是陪秦夏,除了中间被喊去哄了一会儿哭闹的小曦哥儿外,其余时间还真就都陪在一旁。

    并在秦夏的指点下做了年饭上的两道凉菜:虫草金银耳和小葱拌豆腐。

    秦夏还教他做了一道松茸炖蛋,平滑如镜面的蛋羹,不断朝外散发着阵阵菌类的鲜香,令人馋虫大动,肚子仿佛随时都会咕咕叫起来。

    饭点一到,十道菜接连送入主屋。

    秦夏和虞九阙解了围裙,各自换了身衣服,方才落座开动。

    他二人让徐氏领着屋里伺候的人自去用饭吃酒,辞旧迎新,一概人退下后,屋里归于宁静。

    不远处,小曦哥儿吃饱了,这会儿由奶娘带着,在碧纱橱内的小床里自娱自乐。

    杯盏相碰,声音在这一刻显得那样清脆、悦耳。

    “我祝相公长乐无极,万事顺遂。”

    “那我祝阿九福寿安康,岁岁平安。”

    两人噙着笑意说完祝词,在点满一屋子的明亮灯火下,饮尽杯中薄酒。

    酒是屠苏酒,尽取药材酿成,饮前特地烫过,入喉绵柔,药味更胜过酒味。

    除了屠苏酒,桌上还有合欢汤、如意糕。

    合欢汤是以猪肝、猪肺等熬汤,点缀以嫣红色的合欢花瓣,肉香味美,和蜜供一样,都是盛京的除夕风俗。

    虞九阙病恹恹地过了一个多月,今晚久违地胃口甚好。

    同时更是有些贪杯,趁着秦夏不注意,多给自己倒了一盏酒吃。

    屠苏酒实则没什么度数,毕竟是过年时小孩子也能吃一盏的东西。

    可兴许是太久没碰酒水的缘故,加上还吃了鹿肉,等到该撤桌子的时候,虞九阙颇有些醉眼朦胧,脸颊染绯。

    秦夏有些担心他的身子,一把扶住他细问道:“你是醉了不成?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抬头碰了碰虞九阙的额头,又试了试他颈侧的温度。

    虞九阙缓缓摇首,扬起脸盘朝秦夏勾唇道:“我没醉,我只是高兴。”

    他是个从小就没了家的人,虽说在某些特定的日子,也会给已逝的双亲烧些纸钱元宝送去,可实际上他连他们的模样都记不清了。

    幼时进宫,在爬到能说得上话,不被人随意辱骂看轻的位子前,就算是过年这等好日子,他们这些小内侍也只能分到些残羹冷炙,且还要熬夜当差,看着宫中彻夜不息的火烛。

    后来他成了有名有姓的“虞公公”,能领不差的月俸、偶尔收点孝敬,在宫外做点小生意,赁处小宅子……

    终究也不过是能在三十晚上,给桌上添两道肉、一壶酒。

    举杯邀明月,独酌无相亲。

    至于和家里人过年是什么滋味,在遇见秦夏之前,他从不知晓。

    此刻他的人靠在秦夏的怀中,却觉得自己的心和秦夏的臂弯一样满满当当。

    他欣喜于这样的圆满,同时庆幸这样的圆满并非一时,而是一世。

    互许终身,相守白头。

    秦夏看出虞九阙正默默出神,这种状态下,一双手却箍着自己不肯撒手,便知晓这哥儿再嘴硬,也还是有些醉了。

    唤来人送了漱口清茶,拧了热乎乎的帕子净面擦手后,秦夏把软趴趴的小哥儿兜在怀里,一路抱去里屋。

    后脑勺挨上枕头时,虞九阙伸手挡了挡眼,因是过年,床帐子也换了新的,四周还坠了金银八宝,眯着眼看去,一片绚烂。

    屋内有火盆,徐徐燃着“煨岁”的松柏枝,青烟袅袅,松香弥漫。

    他看着看着,忽觉眼前一暗。

    原是固定床帐子的帐钩被人轻挑到一旁,布帘翩然下落合拢,唯有四角的八宝坠子随之轻荡。

    另一道熟悉的气息迎面压下,虞九阙微微仰头,在好似埋在身体里的一团火的指引下,不住地回应着。

    那团火愈燃愈烈,熯天炽地。

    两道身影交织在一处,宛若琴瑟和鸣。

    ……

    曲终时,秦夏仍在轻柔地闻着哥儿的唇瓣。

    思绪漾开,想到了晚间汤中那一朵朵漂浮的合欢。

    花瓣轻柔细软,胭红如绯云。

    合欢扇,鸳鸯影,俱是相思意。

    秦夏自认,自己前后两世所求的,从来不过是宜家之乐、五味三餐。

    现在的他已得到了。

    自那一刻起,他既是异世客,亦是此间人。

    ——正文完——

    第128章 番外一:重返齐南(上)

    显安三年, 春。

    晨雾之中,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徐徐驶出盛京城的外城城门。

    赶车的三个车夫目光炯炯, 虎口有厚茧, 懂行的人可以一眼看出, 这三人全都是身手不凡的练家子。

    打头的马车乃是三马齐驱, 宽敞精致, 门前两侧悬银铃,内里配套齐全,不仅有舒服的卧具, 还设桌案和茶席。

    按照大雍规制, 天子出行驾六、王侯出行驾四、三品及以上在朝大员出行驾三。

    所以来往官道上的行人见了这行人的架势, 都推断出, 这多半是外放做官,亦或是回家探亲的京官及家眷。

    事实上,车内坐的也的确是赶早出京的一家三口——秦夏、虞九阙,以及满了两岁的秦曦。

    他们这一趟出京的缘故,乃是虞九阙奉了皇命, 和东厂厂卫兵分几路,暗中查探一宗牵连数个州府,涉案极有可能达白银百万的案子——矿税案。

    矿税来自各地的私人采矿场, 负责征收税款的是由朝廷派往各地的“矿监”。

    最早征收矿税, 不过是十五取一, 后来略微上调,也只是十五取二。

    可不久前一处矿场闹出了人命, 波及甚广,当地弹压不住, 上达天听,朝廷方才得知,在有些地方,因为矿监的只手遮天,矿税已经高达十五取五,也就是三中取一!

    矿场主钱袋子瘪了不说,还要在矿税之外给掏银子打点矿监和各级官员,为了多赚一点,就变本加厉地役使矿工。

    皇上为此大发雷霆,严令查办。

    这一查,拔出萝卜带出泥,发现各地的不少矿监,都能追溯到过去佘公公掌权的时代。

    他们大都和佘公公“沾亲带故”,是佘公公的干儿子,或者干孙子云云。

    佘公公都“失了势”,他的子子孙孙却仍然在各地兴风作浪,足见此人多年来在朝中扎下的根系有多么深且广。

    皇上登基之初,暂时分不出精力对付这些扒着地方百姓吸血的恶宦,而今有现成的机会,断然是不肯放过,务求一网打尽。

    虞九阙此行亲至,为的就是去会一会这位已经告老还乡的司礼监老前辈。

    他若识相,就活着带回盛京,此人留着还有别的用处。

    若不识相,就按照圣上口谕,赏他具全尸,也算落叶归根。

    不过为了低调行事,他们这趟离京,对外打的是秦夏要回乡为一名自幼照顾他的族中长辈奔丧的旗号。

    大雍崇尚孝道,有了这么个由头,虞九阙作为夫郎,也必须携子陪同。

    这个长辈自然是无中生有,秦夏早已和秦家本家的那些个亲戚断了来往,但他们也因此得了一次,可以带着秦曦回齐南县看一看的机会。

    秦曦长到两岁,还是第一回彻底离开盛京城,此前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京郊的田庄和附近可供踏青的山野花林。

    他这个年龄,正是刚刚学会说话没多久,对万物充满好奇的时候。

    今天这辆督公府新制马车,在他眼中赫然是崭新的大玩具,从上车开始,就一直用只穿了足袋的小脚在车内的地毯,以及两个爹爹的身上踩来踩去。

    偶尔还会殃及角落里的大福和小福,让它俩从睡梦中惊醒,发出“嘎”地一声叫。

    秦曦从小就和这两只鹅一起玩耍,对它们很是亲近,一听到鹅叫,不仅没有害怕或是不满的情绪,反而还会嘻嘻笑着扑上去,一下子就地躺倒,把脑袋挤进鹅窝里。

    鹅羽绵绵,沾染了车内的熏香味,香香软软,惹得他吸个没完,挤得两只鹅只好各自往两边挪了挪位置。

    秦曦偏偏还不罢休,一伸手就牢牢抓住了大福的一把毛。

    “嘎——!”

    大福昂起脖子冲着秦夏和虞九阙长叫一声,意思仿佛是:快管管你俩的娃!

    小福虽然看起来稳重很多,不声不响,可秦夏注意到它已经默默地离开了鹅窝,看起来打算躲着熊孩子远远的。

    两只鹅养到现在,性格分明。

    “安安,到爹爹这边来,爹爹给你拿好吃的。”

    为免大福“发飙”,用那破锣嗓子吵得所有人耳朵疼,秦夏果断伸出手,打算把孩子哄回来。

    两岁的孩子不仅会走路,会说话,乳牙也全都长齐了。

    已经顺利断了奶,现在可以和大人一起同桌吃饭,只不过吃的都是秦夏单独为他做的儿童餐。

    秦曦显然对“好吃的”三个字反应很快,秦夏话音刚落,他就一骨碌爬起来,巴巴地往秦夏这边凑。

    大福逃脱了小哥儿的“魔爪”,飞快站起来抖了抖毛,左右看了一圈后,果断钻去了虞九阙面前的小桌案下面。

    哪怕那地方狭窄低矮,它一进去,就把里面几乎全部的空隙给占满了。

    原本正盘腿坐在那里翻看信件的虞九阙:……

    他无奈地摇摇头,把桌案上的信纸收好,又往后退了退,给大福挪地方。

    另一边,秦夏已经依言打开马车里的食盒,从里面往外取提前准备好的小零嘴。

    这食盒一共六层,两层是给秦曦准备的,都是些少糖、少盐的东西,包括小饼干、小蛋糕、鸡肉肠、鱼肉肠、山楂棒、奶酪卷……

    另外四成则全是他和虞九阙吃的,有鱿鱼丝、牛肉干、猪肉脯、香蕈干、杏脯、糖缠桃条、豌豆黄、鱼皮花生、椒盐蚕豆……

    不过带过孩子的人都知道,当着小孩子的面吃东西绝对是高危举动,尤其是当他发现自己和大人吃的东西不一样的时候。

    轻则伸手要从你嘴里把吃食抠出来,看看究竟是什么,重则当场撒泼打滚嗷嗷大哭。

    秦曦相对于其他的小孩,已经算是乖巧懂事的了,不会动辄苦恼。

    可出行在外,秦夏和虞九阙还是想避免那几十分之一出麻烦的可能性。

    有这么个前提在,秦夏在食盒里翻了翻,最后只暂且翻出来一袋做成小动物形状的牛乳鲜蔬脆饼。

    他抓出一把来,挨个拿给秦曦看。

    “安安看,这是什么小动物?”

    秦曦聪慧,靠着秦夏找人特地做的几套学习卡,已经认识了不少动物、植物、日常用具、颜色等。

    这会儿的小问题,也根本难不倒他。

    “是咪咪!”

    秦夏继续问:“咪咪怎么叫?安安学给爹爹听一听。”

    秦曦乖乖“喵”了两声。

    秦夏笑起来,果断把小猫形状的饼干奖励给他。

    而饼干刚给出去,面前又伸过来一只手。

    “喵喵。”

    秦夏抬眼看去,就见他的夫郎一本正经地学着猫叫,问他讨要小饼干吃。

    半点看不出他刚刚经手的那一叠密信,涉及了多少人的身家性命。

    秦夏果断给他挑了个最大的。

    马车里的甜香味也吸引了两只鹅,大福和小福跑来讨食,虞九阙拿饼干之前,先问秦曦。

    “安安,你愿不愿意分一块饼干给大福和小福?”

    秦曦叼着另外一个大象形状的饼干,没多犹豫就点了头。

    “喜欢福福,给福福吃。”

    他经常把大福和小福混在一起叫,统称“这个福福”“那个福福”。

    虞九阙看着乖巧的哥儿,心里甜得冒蜜。

    “那安安挑一个给福福。”

    秦曦这回想了想,指向了里面小鱼形状的那一个。

    “福福吃鱼!”

    “我的乖安安,真聪明!”

    虞九阙凑上前,在他脑门上亲了一口,又教给他如何把小鱼饼干掰成两半,分给大福和小福。

    两大一小加二宠,就这么分着吃掉了十几块饼干。

    肚子里有了东西,小哥儿犯了困,很快就横在两个爹爹的怀里,打了滚睡着了。

    因为带着孩子,打的是返乡的名号,他们这一路走得并不快。

    足足二十多天,才到达的平原府所在的地界。

    离开时是阳春三月,现下已是暮春四月。

    街头上的行人都换上了更轻薄的春衫,卖花的姐儿挎着竹篮,叫卖着这个时节盛放的牡丹和芍药花。

    透过掀开的车帘,秦曦看中了鲜艳的芍药,伸着小手想要,秦夏便叫停了那姐儿,直接买走了她整整一篮子的花。

    拿进马车后他发现,里面的有两朵牡丹后面连了细细的铜丝,为的是便于簪戴。

    他选了其中较小的一朵,簪在了虞九阙的发髻旁。

    人花交相映,在秦夏的眼中,便是倾国颜色。

    后者原本在一心哄孩子,察觉到秦夏的动作时,花儿已经顶在他的头上了。

    他有些羞赧,伸手想要拿下来,却被秦夏拦住,认真道:“拿下来做什么,很好看。”

    虞九阙轻咳一声。

    “我都是当小爹的人了,哪里还能这么干,别人看了要笑话了。”

    秦夏莞尔,“不给旁人看,只在车里给我看。”

    而虞九阙头上的这朵花,也确实留到了马车到达齐南县才摘掉。

    下车前,篮子里的一朵牡丹已经被秦曦扯下花瓣,撒的到处都是,其中不少还掉在了秦夏和虞九阙的衣衫上。

    是以他们一家三口一下车,引得暗香浮动,落英遍地。

    有那芙蓉胡同里一户新搬来人家的夫郎,正和邻家的娘子从外面买菜回来,一路说说笑笑,刚走到胡同口。

    眼下话说到一半,就被不远处挡了一多半路的豪华马车吸引了视线,紧接着,就见到了这一家子谪仙一样的人儿。

    “天老爷嘞,这是哪家的老爷和主夫,咱们这小破胡同里,谁家还有这么得脸的亲戚不成?”

    看那马车和随从,看那模样和穿着,样样都不寻常!

    他身边的娘子嫁来芙蓉胡同多年,起先也没往秦夏夫夫身上想,直到看见了从马车里往下蹦的白色大鹅。

    她当即一拍大腿!

    “什么亲戚,这就是咱们胡同里的秦家两口子!”

    人人都说秦夏跟着夫郎去了盛京城,在天子脚下发了大财,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再回齐南县这巴掌大的小地方了。

    但不知为何,秦家的宅院一直没有卖,秦家小子的干娘,那个柳家的寡妇,还隔三差五就过来一趟,洗洗刷刷,把个久无人住的小院子拾掇地干干净净。

    没成想有朝一日,此间宅院的主人,还真的回来了。

    第129章 番外一:重返齐南(中)

    芙蓉胡同的秦家小子, 带着夫郎和孩子回乡了——这事很快传遍周遭几条胡同。

    那些原本在街上溜达、在路旁晒太阳,或是在树下看小娃娃丢沙包的人,全都一窝蜂地聚来了秦家院子门口, 翘着脚往里看热闹。

    看看这马车, 再看看那几个人高马大的小厮、水灵伶俐的丫鬟, 还有一箱箱从车上往下搬的东西!

    落地的时候都激起尘土了, 可想而知里面的东西不轻快, 且必定值钱得很!

    盛京这两个字,对于齐南县的大多数人而言都太遥远了,若说是平原府城, 他们还能想一想, 盛京就全然是远在天边。

    而秦夏这个人, 也是完全出乎老街坊们的意料的。

    他从小就是个调皮鬼, 试问胡同里有谁没见识过他爹举着藤条和鸡毛掸子,把他追出二里地的情景。

    这时代的许多人依旧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不听话的孩子,打就是了,总有修理好的一日。

    谁料秦家两口子都是没福气的, 还没等孩子长大就前后脚没了,剩下一个秦家老太太,根本压不住这个混世魔王, 到了后来, 果然长歪了。

    那时候谁家提到秦夏不是摇头咂嘴, 就连最爱做媒拉纤的婆子,也不会上赶着给他说亲, 只怕连累自己毁了名声。

    可偏偏就是这样的秦夏,在娶了个从牙行买来的夫郎后, 仿佛脱胎换骨一般,小生意做的风生水起后,偏偏夫郎还身世不俗。

    原本他去盛京时,大伙儿还私底下酸溜溜道,说不定是给人去当倒插门的赘婿呢。

    人家高门大户规矩多,能看上他一个县城里出来的厨子?

    八成生了孩子也不跟他姓,老秦家算是绝后咯。

    但现在再看看,都是空穴来风的事。

    秦夏和九哥儿恩爱一如三年前,生的小哥儿粉面桃腮,小小年纪就会字正腔圆地说自己的名字了。

    “我叫秦曦。”

    曦哥儿有点怕生,说话时他抱着秦夏的脖子,出口发音却是字正腔圆,惹得一众大人心都快化了。

    好不容易进了家门,肉眼可见房顶上有几道毛茸茸的黑影窜过。

    一晃三年过去了,也不知道当初在这里的安家的狸奴们已经生了多少窝。

    大福重回熟悉的地方,兴奋地满地乱跑,很快就带着小福一起去后院撒欢了。

    行李和外面的马车自有仆人安置,秦夏抱着孩子,携着夫郎步步上前,一把推开堂屋的门。

    浮动的阳光映出空中些许微尘,屋里的一切都停留在两人离开的时候。

    桌椅板凳、衣箱床炕,一如当年。

    秦曦在秦夏的怀里小声问道:“爹爹,这是哪里?”

    秦夏温声答道:“这是咱们在齐南县的家。”

    秦曦点了点小脑袋,他懂了。

    爹爹教过他,“家”他和两个爹爹一起生活的地方。

    他喜欢和爹爹们一起,所以也一下子喜欢上了这间看起来小小的“家”。

    比起秦曦的好奇,他和虞九阙对这里的感情,则是满溢出的怀念。

    虞九阙信手一摸,发现桌子上半点浮土也无,再往里走两步,一把打开衣箱,里面的被子都是暄软的,散发着阳光的味道。

    “看来干娘的确常来替咱们打扫。”

    三年里风吹日晒,宅院也出过不少状况。

    有一年一场大雨,把屋顶给浇漏了,是柳豆子带着人来补了瓦。

    还有一次,有贼人见这里久无人住,想要进来翻翻有什么能卖钱的物什,最后虽未得逞,倒是夺路而逃时把大门给撞坏了。

    现在这扇门是事后换的,唯有上面的锁头还是旧日的那一把。

    “一会儿收拾好了,留路妈妈、秋露和冬雪在这里伺候,一起住在偏屋,咱们拎着东西先去干娘家先打个招呼。”

    虞九阙还有公差在身,探亲只是幌子,不过秦夏却可以实打实地带着孩子在这里住一阵子。

    他明日就要秘密离开齐南,一去数日,也只有今晚可以先和柳家人聚一聚。

    只是两人刚商量完,院门外就传来中气十足地一嗓子:“小夏哥,嫂夫郎!”

    两人赶紧牵着孩子往门口走,远远就看见比柳豆子咧着一嘴大白牙朝他们用力挥手,旁边还有头戴银簪,眼含热泪的方蓉。

    两边人各自快步朝前走,在院子中间凑在一处,先是方蓉抱了一把秦夏和虞九阙,随后秦夏又和柳豆子用力地抱在了一起,互相拍了拍后背。

    身旁,方蓉还拉着虞九阙又哭又笑的,虞九阙道:“干娘,您和豆子兄弟怎么这就过来了?我和秦夏还商量着一会儿安顿下来,就上门去看您。”

    方蓉抹了一把泪。

    “你们刚到,这消息就传开了,我哪里还在家里坐得住?就算知道你俩孝顺,第一桩事肯定是到我那儿去,我也先来看看。我来了,你们就不用忙了,舟车劳顿一路,在家好生歇歇才是正经事,晚点儿我就回家张罗晚食去,你们晚上到我那儿吃。”

    她微微仰头,细细打量秦夏和虞九阙,见他们两个气色都不错,便欣慰地笑了。

    然后目光就落在了小曦哥儿身上。

    秦曦不认识新来的两个人,闷声不吭气。

    秦夏动了动胳膊,颠了他一下。

    “安安,这是干奶奶和豆子叔。”

    这两个称呼都太陌生,秦曦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愣了一下,又把脑袋埋进了秦夏的颈窝里,但还侧过头,从缝里偷偷看方蓉和柳豆子,逗乐了几个大人。

    “这孩子怕生,等熟悉了就好了,话多着呢,也会叫人。”

    秦夏替哥儿解释。

    又问柳豆子,“你们家小子呢?”

    “在家呢,他小爹看着,晚上就能见了。”

    柳豆子和孟哥儿的儿子阿胜比秦曦小好几个月,早先在信中就提起过。

    说了会儿话后,顾及秦夏和虞九阙风尘仆仆,到了家还没坐下过一时半刻,方蓉心里再不舍,也先拉着儿子走了。

    同时心里盘算着晚上要做一桌怎样的好菜,给一家三口接风。

    不用赶着先去柳家,两人确实能多得一段空闲。

    等两个丫鬟和秦曦的奶娘,合力把带来的箱笼包袱都收拾好时,三个扮作车夫随从的厂卫也被虞九阙暂时打发走了。

    这边不是督公府,院子里住不下,三人需要额外自己找地方住,明日上午在城中汇合。

    他们在齐南县都是生面孔,哪怕看起来就是练家子,也不怕别人起疑心。

    富户人家本就会花钱雇佣护院或者打手,秦家千里迢迢返乡,只雇三个都算少了。

    到了下午,秦曦吃过饭就要睡一觉。

    铺好的炕比京城府里的架子床要硬,虞九阙摸了摸,又多铺了一层被子,这才亲自替小哥儿脱了衣裳,把他塞进了被窝。

    自从断了奶,秦曦就不怎么依赖奶娘了,当时雇的两个奶娘,一个放回了家,另外一个和秦曦更亲近的路氏留了下来。

    这样的奶娘,不出意外会一直陪在秦曦的身边,成为他身边最亲近的人之一,以后秦曦出嫁,她也是要跟着的。

    但在秦曦的眼里,还是没有什么能比得过他的两个亲爹爹。

    路氏本想进来帮忙哄睡,虞九阙无声地给她比了个口型,她便退下了。

    炕头上,虞九阙给他讲着过去自己与秦夏在齐南县的故事,讲着讲着,孩子就睡熟了。

    又等了片刻,确定自己离开,孩子也不会醒来后,虞九阙才蹑手蹑脚地起身,把路氏换进去陪着。

    趁孩子睡下,他和秦夏提了几样东西,去对门韦家站了站。

    曹阿双也当娘了,她和韦朝生了个闺女,眼下不足一岁,还不会说话,取名连意,是个很清秀的姐儿。

    与虞九阙久未相见,又都是有了孩子的人,见了面也没有半点隔阂,话头一起就收不住。

    韦夕又出门走商了,到现在也一直未曾婚配,但韦老爹和葛秀红提起这事已经一脸平静,多半是管不了,也懒得管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晚些时候,韦朝回来了,见到秦夏一家子惊喜万分,彼此约好改日聚在一起吃顿饭,这才舍得把人放走。

    华灯初上时,秦夏携夫郎抱孩子,大包小包地去了柳家。

    “可惜时节不对,暂且还看不见紫藤胡同的紫藤花。”

    路过那几棵老树,虞九阙把那有点薄绿的枝桠指给秦曦看。

    其实盛京府中也种了紫藤,可到底和齐南县的不一样。

    他们对这里的一花一草,都有着别样的特殊感情。

    久违地来到了熟悉的门前,秦夏让秦曦伸手敲门。

    小肉手对着门板砸了两下,动静小的大福都听不见,秦夏刚想再敲两下,门就从里面开了。

    “小夏哥,你们可算来了,再不来,我耳朵都要被我娘念叨出茧子了。”

    他笑呵呵地请他们进屋,为了带来的礼物又拉扯了半天。

    秦夏把孩子放下,直接丢给他,“什么时候咱们两家也需要客套了?”

    他们来柳家,也从来不带虚头巴脑的东西,都是一些吃的用的,浪费不了。

    柳豆子抓抓后脑勺,把东西全都换到了自己手上。

    “走,带你们进屋看看我儿子。”

    又逗秦曦道:“曦哥儿,屋里有个你的小弟弟。”

    秦曦眨眨眼,长睫毛一扇一扇。

    路过灶房时,他们跟方蓉打招呼,方蓉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你们进屋坐,一会儿就吃饭。”

    说完又钻回灶房忙活。

    快到堂屋时,孟哥儿抱着小阿胜出来迎。

    “小夏哥,嫂夫郎。”

    他叫了人,又拉起儿子的小手挥了挥。

    虞九阙含笑伸手,握了握阿胜的小手。

    只是因为年纪小,话还说不利索,咿咿呀呀的,让人听不懂。

    进了屋,几人坐在炕上,把两个孩子放到一边,任由他们爬来爬去。

    “胜小子长得俊,看看这耳垂,肉乎乎的,以后肯定有福气。”

    笑着说了几句话后,虞九阙和秦夏交换了一个眼神,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金镯,一把塞进阿胜的怀里。

    小孩子不知道这是什么,张嘴就要咬,孟哥儿赶紧一把拿过来。

    “这是做什么,孩子出生的时候,你们都托人送过礼了。”

    现在见面又给东西,他哪里好意思要。

    秦夏果断道:“这是两码事,见面礼还是要补的,不能坏规矩。”

    说完他就回头瞥了一眼柳豆子,后者有些心虚地把手从衣襟里抽出来,欲盖弥彰地拽了拽那块布。

    秦夏不禁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肯定也备了给我家曦哥儿的见面礼。”

    只是柳豆子手慢了,让他们抢了先。

    两家人确实不需要客气太过,柳豆子也就不装了,果然很快也掏出一个小盒子,打开一看,是一对戴在耳朵上的金色耳圈,是小孩子的尺寸。

    秦曦是哥儿,一般五六岁上就会由家中长辈刺耳洞,戴上耳圈养着。

    虞九阙代替孩子接了过来,看得出这对耳圈做工很精巧。

    “安安,快谢谢小叔和小伯。”

    秦曦这回很痛快地叫了人。

    他对盒子里亮晶晶的东西也很感兴趣,这个不比桌子,是真的有可能被吞进肚子里的,虞九阙不敢让他碰,只让他摸了摸,就收了起来。

    没过多久,饭香四散,晚食正式开席。

    两家人时隔数年围坐在一起,比起上回,添了一个孟哥儿和两个小娃娃,热闹更甚。

    方蓉做的都是自己拿手的家常菜,炒鸡、炖鱼、熬排骨、炸肉……

    整整八个菜,连带汤和米饭一起,全都用盆子装。

    就连以前给虞九阙用的大号饭碗,她至今都还留着。

    虞九阙起身,从她手里接过满满一大碗冒尖的米饭,注意到孟哥儿掩饰不住的惊讶眼神。

    他这才想起,柳豆子的这个小夫郎,应该还没见识过自己的饭量。

    “我这人天生胃口大,吃得多。”

    这件事孟哥儿听婆婆和相公说起过不假,但的确是第一次真正见到。

    明明虞九阙看起来很劲瘦,虽也生过孩子,腰带一勒,比自己还要细上两指,一顿饭居然能吃这么多?

    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天真了,这一碗饭,居然还不是虞九阙全部的饭量。

    他中间甚至又添了一次,第二次只有大半碗,婆婆还说他吃得比从前少了。

    这么一想,他又忍不住去看小曦哥儿,只见这孩子也在埋头吃拌了菜的米饭,吃得嘴巴边上都粘了一圈饭粒。

    秦曦用的木头勺子有些奇怪,勺子柄是一个圆环,前面的勺子头也朝一侧弯曲,正因为这样的设计,哪怕是两岁多的小孩子,也能一个人抓住勺子,磕磕绊绊地吃饭。

    偶尔掉出来太多,秦夏和虞九阙才会帮他一把。

    “小夏哥,这勺子是京城里,专给小娃娃用的么?”

    柳豆子看出这东西的关窍,也想给自己儿子搞一把。

    “这是我寻木匠做的,孩子虽然小,但也要从小养成自己吃饭的习惯,那样满地追着喂的,对孩子的肠胃不好,容易长不高。”

    这道理柳家人还是头一回听说,可秦夏他们是从京里回来的,盛京人做什么,在县城的人看来都是对的。

    “你们也不用去别处寻,我做的时候就多做了几套,拿来的东西里就有,等胜小子能和大人一起吃饭了,你们就给他用起来。”

    之前去韦家的时候,他们也给了曹阿双一套。

    在场的两对夫夫都是第一次带孩子,没什么经验,方蓉却看得出秦曦这小哥儿的饭量,也比一般同龄的孩子大一些,不过没大到虞九阙那个程度。

    说起此事,虞九阙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脸。

    “这事上他多少随了我。”

    秦夏弯了弯眸子。

    “多亏我是个厨子,养你俩正好。”

    虞九阙唇角扬起,反手给他夹了一大块排骨。

    “快吃你的吧。”

    一桌人言笑晏晏,这般吃了一顿团圆饭。

    放下筷子,收拾了桌子后,秦夏和柳豆子两个当爹的,便领着孩子去院子里玩了。

    方蓉则带着自己的两个儿夫郎,在屋里闲坐说话。

    柳家现在养了好几只狸奴,地上的孩子撸着猫,院里院外的大人说着话。

    清风朗月,不亦乐乎。

    柳豆子和秦夏仔细讲着自己和孟哥儿开的小食肆,现在已经步入正轨,雇了伙计,他们两个偶尔不在也不碍事。

    靠当初秦夏卖给他们家的方子,足够在齐南县这个小地方安身立命了。

    挣不到大钱,吃饱穿暖已是足够。

    因为阿胜是个小子,他和孟哥儿也开始考虑,等到了年纪就送他去学塾念书。

    “如果他有这个本事,我们也供得起,没有也无所谓,以后把家里的铺子传给他就是。”

    秦夏拍了拍他的肩膀,感慨道:“有个当爹的样子了。”

    想当年他第一次见柳豆子,对方还是个十六岁的半大小伙子。

    一转眼孩子都会满地跑了。

    他们都在向前走,年龄在增长,身份在变换。

    屋中,方蓉也在关心着虞九阙的身子。

    当初秦夏在寄回来的信中提过两笔,说是虞九阙是在病中生辰,颇为凶险。

    孟哥儿读信的时候,把方蓉惊出一身冷汗,隔天还去文华寺替他拜了拜。

    虞九阙安慰她道:“孩子都这么大了,我早就好全了。”

    方蓉知道,一旦分隔两地,当小辈的都习惯报喜不报忧。

    就连当初虞九阙到底经历了什么,她现在也是问不出的。

    “你们还年轻,身子好好养着,这都是以后的本钱,钱挣多少都不算够,别为了那些个身外之物太疲累。”

    虞九阙应下来,很快不动声色地扯开话题。

    他不愿在这件事上说多,不是嫌方蓉啰嗦,而是当初生产,他确实和太医说的一样,伤了底子。

    这两年里,除了前半年好生养着,不敢乱来,往后无论和秦夏怎么折腾,肚子都没再有过动静。

    他寻太医把过脉,太医支支吾吾,话里话外无非还是那一个意思——多半曦哥儿就是这辈子唯一一个孩子了。

    虞九阙觉得有点对不住曦哥儿,谁家不是兄弟姊妹好些个,只有他一个,总归太过孤单。

    且他和秦夏连个亲戚都没有,没有亲生的兄弟姊妹就怕了,连表亲、堂亲也无。

    然而事实如此,他们也只能接受。

    唯一能安慰自己的,就是他和秦夏确实年岁都不大,说不准以后撞了大运,还能怀上也未可知。

    孩子玩得投入,久别重逢的大人们话更多。

    回过神来时,亥时都过了一小半,秦曦和阿胜困得哈欠连天,全都熬不住了。

    柳豆子一把扛起了搓出泪花的儿子,秦夏也抱起了自家小哥儿。

    “干娘,你们留步,不用送了,我们又不是马上就走了,往后还有好一阵能聚。”

    有了这句话,方蓉才止住了一直跟出来的脚步。

    “好,孩子困了,你们快回去,早点睡。”

    夜里的风有些凉,小哥儿已经趴在秦夏的肩头睡着了。

    怕他着凉,他们从柳家拿了一件衣裳,把他裹了个严实。

    这条路他们曾经走过无数遍,还是第一次带着秦曦一起走。

    抱着孩子,步子走不快,两人并肩,慢慢消磨着这段安静的时光。

    在齐南县的每一刻都太过珍贵,下一次回来,就又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是以哪怕胡同里的一砖一瓦,他们都恨不得反复多踏过几遍。

    到了自家门口,虞九阙叩响门环,等院子里的人来开门。

    秦曦因而惊醒,睡眼惺忪地在宽大的衣服里抬起头。

    他看了看周围,有点犯迷糊。

    “爹爹?”

    秦夏搓了一把他的小脸蛋。

    “咱们到家了,进屋洗脸洗脚,然后你继续睡。”

    秦曦这才想起来,他们离开了之前的家,来到了新的家。

    说是还要洗一洗,其实进屋后,秦曦一直没睁开过眼。

    两个当爹的只好给他脱了衣裳,帮他快速擦洗了一遍,任由他自己在被窝里找了个舒服的地方窝好。

    之后轮到两个大人洗漱,忙活一顿后换了寝衣,上床时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孩子夹在了中间。

    秦曦咕哝了一声,伸出两只手,一只手抓虞九阙的头发,一只手抓秦夏的衣裳,睡姿十分豪放。

    黑暗里,秦夏和虞九阙看起来对此习以为常。

    他们默默把自己的衣裳和头发拯救出来,换成被角塞进小哥儿的手里。

    小哥儿咂咂嘴,侧过脑袋睡熟了。

    很快院子里的偏屋也熄了灯,大福和小福在堂屋的窝里安然缩成球。

    几声狸奴的叫声过后,院内彻底归于寂静。

    第130章 番外一:重返齐南(完)

    兴奕铭今日起了个早, 溜达来到鹤林街的秦记食肆吃早食。

    这是去年起秦记食肆新添的生意,和午食、晚食一样,可以拿着餐盘自选。

    比起外面的早食铺子, 这里以花样繁多取胜, 譬如你去包子铺只能吃包子喝粥, 去面馆只能吃面条, 去馄饨店只能吃馄饨, 最多再配个烧饼。

    可是在秦记食肆,光主食就有十几种,从包子、油条、蒸饺、烧麦, 到粽子、花卷、炸糕、馅饼。

    想喝豆浆, 还会多问你一句是原味还是加糖。

    任它是哪一样吃食, 秦记食肆做的都绝不敷衍。

    包子皮薄馅大, 油条松软喷香,最近还多了一种土豆丝饼,是用土豆丝和上面糊,加葱花和五香粉,下锅用油煎出来的。

    咸香酥脆, 很合兴奕铭的口味。

    他最近隔三差五不惜饿着肚子跑到这里吃早食,就是为了这一口。

    吃完再给他的宝贝闺女打包几个糯米烧麦,崔娆则偏爱吃竹筒粽子, 不过比起普通的粽子, 竹筒的并非每次来都能赶上。

    对于秦记食肆的食客来说, 和兴奕铭这样的大掌柜拼桌吃饭,已经不算是什么新鲜事了, 甚至见了面还会点个头打个招呼。

    “兴掌柜,您来了, 今天有咸蛋黄和豆沙的竹筒粽子,一会儿给您装几个?”

    小二一见他,就麻利地迎上来,他环视一周,发现还有不少空位,也就不急着坐下了,轻车熟路地拿了个餐盘,开始点菜。

    由于注意力全放在各类早食上,直到一路推着餐盘到了收钱的地方,他才抬起头,随意看了一眼,结果当场就愣住了。

    “秦夏?!怎么是你?”

    他一激动,差点把餐盘给打翻了。

    片刻后,兴奕铭直接端着饭碗,占了后院的一个雅间。

    他风卷残云地吃完了面前的土豆丝饼,又差人把竹筒粽子先送回自己的府上,这才冷静了一下,开始拉着秦夏问东问西。

    秦夏一一回答。

    “真不是不提前打招呼,回来也是临时决定的,与其提前送信,还不如直接回来见面来得快。”

    “九哥儿还有些他家里的事需要处理,这几日不在齐南。”

    “孩子在家呢,我来铺子里照应不过来,让他奶娘带着去我干娘家玩儿了。”

    兴奕铭连声感慨。

    “三年了,可算把你盼回来了!你是不知道,中间有几次,我就差跟着老肖的商队去盛京找你了,这老小子,回回去盛京都去你那里蹭吃蹭喝,回来还跟我们一通炫耀。”

    兴奕铭提起这茬,暗自磨牙。

    需知对于一个吃货而言,最大的折磨无外乎就是听说了,却吃不着。

    就像那名动盛京的宫宴名菜,最早也是由肖守传回齐南的,把一群人馋得抓心挠肝。

    “我们这回得住上至少半个月,你天天来蹭饭都行。”

    兴奕铭到底和别人不一样,他算是秦夏在大雍“创业”以来,遇见的第一个贵人。

    这三年来他远在盛京,两人的合伙生意也从没出什么差池,反而蒸蒸日上,如火如荼。

    不管作为朋友还是合作伙伴,兴奕铭提出的要求,他但凡能做,必定不会推辞。

    “就是再惦记你的手艺,我也不至于成日里来讨嫌,这半个月里,能让我吃上两三顿就知足了。”

    兴奕铭说话的同时,也没忘记自己那些个老伙计,馋秦夏做的饭的人,可远不止他一个。

    “还是和从前一样,我攒个局,大家一起坐坐怎么样?”

    “听你安排,有什么想吃的提前告诉我。”

    兴奕铭搓搓手,一时不知道该点什么菜,最后干脆对秦夏说:“还是你看着做吧,我是既想回味从前吃过的菜,又怕错过了你琢磨出来的花样。”

    秦夏笑道:“这有何难,两样都备上就是了。人多,能吃的花样也多。”

    兴奕铭一听秦夏这么说,也不怕麻烦他了,先点了一道自己心心念念的九转大肠。

    这道菜在秦夏离开后,他也吃过郑杏花做的,可以说得了六七分的神韵,却也仅仅止步于六七分了。

    这顿饭局很快就攒齐了人,一听秦夏回来了,且要亲自掌勺,这些个掌柜一概把手里的事情推了,次日晚上便齐聚食肆,各个翘首以盼。

    而这个时间,秦夏也早就和郑杏花一起,在灶房里忙活开来。

    三年来,郑杏花的厨艺精进了不少,赫然有大厨风范了。

    现在就是出去自立门户,都绰绰有余。

    庄星则在半年前,听从秦夏在信中的安排,和大奎一起去了春台县的秦记食肆分店。

    那边的分店,他们小两口也出了点银子,包括庄星攒的和大奎这些年挣的,赚得不是月钱,而是分成。

    那边铺子离不开人,故而庄星虽然得了消息,也暂未回来。

    秦夏打算择一日去春台县,看看铺子与酒坊,一并安排了事。

    郑杏花虽比秦夏年长,这些年也早就因执掌店面的缘故,练出了掌柜的气势,但面对秦夏,她永远自觉把自己放在学徒的位置上。

    今晚这桌席面,因各大掌柜都是冲着秦夏来的,她便领着两个帮厨一起打打下手。

    秦夏答应兴奕铭给他们来点新花样,也确实为此精心准备了。

    席面上不能没有鱼,这回秦夏做的,是一道侉炖鱼。

    侉炖意为先炸后炖,可以最大程度保留鱼肉的鲜嫩。

    做侉炖鱼需用河鱼,常见的用草鱼或者鲤鱼,不过在这个季节,秦夏选用的是一种平南县特有的泉水鱼。

    鲫鱼也是春日的时令鱼,遗憾在于刺实在太多,相对炖煮,更适合做汤。

    将鱼肉剔下去骨,切块加盐、姜片、花雕等腌制。

    留下的鱼骨吊汤,备以后用。

    炸鱼外需挂糊,面糊的调配也有讲究,一般是三勺面粉配六勺生粉,只用生粉则面糊不容易挂住,也不容易起酥皮。

    两样都准备好后,就可备下油锅,放入裹上面糊的鱼块。

    在油锅中,鱼块很快膨起,颜色转为金黄,浮云一般飘荡在表层,待完全定型,就可以用勺子轻轻控油捞起。

    这一步做好,后面的味道才有保障。

    额外另起一锅,用荤油爆香葱姜蒜及香料,烹热酱油、花雕酒,将之前准备好的鱼汤加入。

    侉炖鱼是汤菜,这里的汤就是底汤。

    鱼块在汤内炖一刻钟,盛出装盆前,多加胡椒粉、少许醋,一点葱和芫荽。

    侉炖鱼的味道不只是单单的咸鲜,还有酸和辣,辣来自胡椒,可在微寒的春夜里浅煨肚肠。

    另一道用了些功夫的菜,乃是广为人知的开水白菜,秦夏曾在和光楼做过不止一次。

    为了这道菜,秦夏提前一天就开始吊汤。

    正宗的开水白菜,汤底的用料可谓十分重磅,老母鸡和老鸭对半开,龙骨、猪肘、南腿亦不能少,还要加入一捧干贝增鲜。

    吊这个汤,有点像当初秦夏考验高阳厨艺的时候,对于那套素高汤的要求。

    只是在“汤色清亮”这一条上,务必做到极致,不然如何能与“开水”媲美。

    正中的白菜也不能是简单的白菜叶,而是用半棵焯过水的白菜,细心修整成莲花的形状,继而重新合起。

    上桌时,白菜切作的莲花被形似开水的清色高汤激发,徐徐展开,不蔓不枝,亭亭净植。

    ……

    今晚来到秦记食肆的人,都清楚地知晓,这一桌菜足够他们再怀念数年。

    回味绵长的擂椒茄子,做成果子形状,上淋蜂蜜的山药泥糕,于盘中绽放的开水白菜,软嫩香酥的侉炖鱼,和浑羊殁忽同出一脉的套四宝……

    是他们如何找寻,都找不到替代品的味道。

    就算存在得了秦夏真传的学徒,也终究不是秦夏本人。

    八个人,一桌十几个菜,扫荡地干干净净,不知道还以为这些个身家万金的掌柜是饿了三天才来的。

    一桌席面用完,已是深夜,秦夏和郑杏花一道将人挨个送走,目送他们上了各家随从赶来的马车。

    郑杏花要留下和账房盘完当天的账目再走,这是她接手店面后养成的习惯。

    秦夏挂念着家里的孩子,提前独自离开。

    到家时,秦曦果然双眼含着泪花找爹爹,哪怕路氏和两个丫鬟一起哄也哄不住。

    秦夏心头酸软,弯腰一把将哥儿接住,哄了好半天,总算让他止了泪。

    只是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单边的手抓了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小爹爹一直不在,难免又在梦里哭了一场。

    ……

    因着上次的教训,秦夏再去食肆,或是去品饴坊,都带着秦曦一起。

    有个熟悉的人在身边,有各色没见过的事物吸引着视线,他好歹不再总闹着要找虞九阙。

    而虞九阙带着厂卫外出办差,五日方归,全家再度团聚后,一并乘车去了春台县,见到了已经成亲几年的庄星与大奎。

    大奎成功抱得佳人归,可以看得出与庄星恩爱至极。

    庄星昔日患得患失的担忧,想必是永远不会再上演了。

    再说回春台县的秦记食肆,完全复刻了齐南县食肆的模样,从招牌到内里的摆设,就连桌子的样式都如出一辙。

    饭菜的口味有庄星把关,至少应付春台县人的口味是足够了。

    秦夏他们来时,正赶上午间的饭点,店内人已满座,打菜的伙计手就没停过。

    秦夏在这里逗留了大半日,期间招待彭征、陶科和酒坊现有的几个酒头,在后院吃了一顿饭,对于食肆的经营几乎挑不出什么毛病。

    在这方面他绝对是幸运的,至少自摆食摊的那时候起,就没有错信过任何一个人。

    除了食肆,春台县的酒坊规模也早已扩大了数倍,酒头数个,下有学徒若干。

    学徒又带着雇来的小工,一年下来,可酿酒水数千坛,远销各府县。

    彭征也正是因此,狠心辞了原来在老东家的差事,和陶科一样举家搬来春台县,现在二人靠着帮秦夏打理酒坊,早就在县内买了新宅。

    等到打理清楚生意,挨个见过了故人,虞九阙的差事正式收官,已经延后过一次的离开之期终于还是到了。

    令人惊喜的是,紫藤胡同的紫藤已然半开。

    在跟有着紫藤树的人家打了声招呼后,秦夏将一串紫藤花轻轻摘下,别在了秦曦的衣襟上。

    初夏的风卷过花瓣,同时也拂过哥儿轻软的发梢。

    ……

    临行那日,马车照旧停在了胡同口。

    昨天已去过食肆,也和兴奕铭一家子告了别,到了这几天,来送他们的便是方蓉一家和对门的韦家。

    哪怕知道盛京什么也不缺,两家人仍旧给他们准备了不少东西,自家做的吃食,自家缝制的新衣、鞋袜等等,各自打进包袱,由着下面的人搬上马车。

    因有几个孩子在,大人们都撑起笑脸,不愿泄露半点临别的哀伤。

    唯有在马车的车轮开始转动后,方蓉才向前追了出去,又在路旁目送了好久。

    下一回再见时,不知道小曦哥儿已长多高了。

    “安安,咱们要回家了,回咱们在盛京的家。”

    马车上,秦夏对孩子如是道。

    秦曦歪了歪脑袋,他仍然不怎么分得清自己有几个家,只知道刚刚离开的地方有一个,很远的地方还有另一个。

    好在不论怎么说,他都喜欢“回家”这两个字。

    秦曦张开两边短短的手臂,努力同时抱住两个爹爹。

    “爹爹,回家!”

    他仰起笑脸,露出一对浅浅的梨涡,天真而纯粹地重复着让他感觉到快乐的词语。

    大福和小福此起彼伏地嘎嘎叫,仿若一出二重唱。

    齐南县的城门在车后渐渐远去,再入盛京城时,多半已夏意繁盛。

    车马迟迟,总是掺杂着各色的相逢与别离。

    然余生漫漫,重逢终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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