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余嘉鹏来求老太太救救那个小娘惹,叶应澜本不愿意跟过来,老太太说她是余家的长孙媳,要学会处理大家族里的事,让大太太带着她一起过来。
叶应澜见到了梦中那本书的女主角,小娘惹李秀玉。
秀玉蜷缩着跪在二太太身前,背上是道道血痕,她边上是那个小男孩,也跪着求:“余太太求求您,别打了。”
这话显然没用,二太太还在挥鞭,男孩扑在秀玉背上挡住鞭子。
二太太让人拖走那个男孩,继续抽打秀玉。
老太太低喝:“珍娘,放下!”
大太太跑过去一把抢下二太太手里的鞭子:“你这是做什么?”
二太太眼圈红了,她气得发抖:“嘉鸿因她而受伤,嘉鹏被她勾引得昏了头,居然说要娶她。她是嘉鹏出钱买下的女人,我打死她!”
老太太看着跪在地上的姑娘,问:“不管是不是买来的,就算是余家的下人也不能随意打骂,你不知道吗?”
大太太微微叹息劝二太太:“珍娘,嘉鸿是救人受伤,那是因为人命关天。嘉鹏受她引诱,是嘉鹏的错,理应嘉鹏进祠堂,在祖宗面前领受鞭子。她是嘉鹏买下的女人,就算在我们家做佣人,做错了事,被罚。那么扣月钱,让她跪着反省,甚至拿戒尺打手心都可以。但是咱们家的佣人,从来就没有被鞭打的,不能破了规矩,规矩破了就无度了。”
“这个害人精,害人精啊!”二太太跺脚痛骂,“不能留。”
“您让她们姐弟俩去哪里?”余嘉鹏的声音传来。
余嘉鹏快步走进来,他伸手扶起秀玉:“你起来,别动不动就跪。”
秀玉站了起来,叶应澜看见了她的脸。
那是一张眉清目秀,水灵灵的脸,尤其是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生得漂亮。
她纤瘦的身材非常适合娘惹装,半旧的印花娘惹衫配上绣花纱笼,一双莹白的脚上是一双珠绣鞋,娇小的身躯在颤抖,像一片飘零的落叶,不禁让人心生怜惜。
看见秀玉背上道道血痕,老太爷沉声看向二太太:“余家家训莫不是全忘了?”
老太爷看向身边的长孙:“你把家训治家一篇,背给你二婶听。”
“治家,自上而下,先施后于……”余嘉鸿背诵余家家训治家的一段。
叶应澜一直不知道他是否真的记得全余家的家训,没想到他背得十分顺溜。
老太爷沉声:“余家禁虐妇,虐仆,你都不知道?”
二太太被老太爷阴沉的脸色吓得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余嘉鹏往他妈面前跪下:“妈,我说过,秀玉从来没有勾引过我,是我对她一见倾心。错都在我,不在她。”
二太太看见身前的儿子,这才醒过神来,她看着眼前的这个小妖精,再看站在余嘉鸿身边的叶应澜,真是造孽哦!
她手里拿着帕子,眼泪抑制不住:“她还没错?如果不是她,你好端端的婚事,怎么会被搅黄?”
余嘉鹏也看向叶应澜,只见堂兄往叶应澜身边靠了靠,他回过头来,深深吸了一口气,说:“妈,大哥大嫂缘分天注定,才有了这阴差阳错。”
余嘉鹏膝行到老太爷身边:“阿公,我喜欢秀玉,我要娶她为妻。”
“你疯了。她哪儿配得上你?为了这个狐狸精,你真的是……”二太太实在忍不住泪如雨下,“我是造了什么孽,生了你这么个孽障。”
秀玉跪下给余嘉鹏磕头:“嘉鹏少爷,我是穷苦人家的女儿,配不上您。您的大恩大德,我铭记在心,哪怕今生没有办法报答,来世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我这就离开,一定不会再打扰您!”
叶应澜听见这话,心头一顿,她想起了书里,自己的死讯传来,余嘉鹏跑叶家请求在余家坟地给她做个衣冠冢,在余家祠堂以余叶氏为名供奉牌位。
秀玉心头不快,书里独白描写中说她本不想来余家做姨太太,也不想跟正房太太抢夺余嘉鹏的宠爱,不过是阴差阳错,都是命。
而且,在书的结尾,她年纪很大了,听曾孙女带着羡慕的表情复述她和余嘉鹏的爱情,曾孙女带着小女孩梦幻地表情说,好希望她和余嘉鹏能重来,能圆满。
等曾孙女离开,秀玉去祠堂给余家的列祖列宗上香,她的内心旁白是:“今生缘尽,来世不必相逢。”
这话别说是站在自己的角度,就是站在读者的角度,都觉得她说话未免太过于虚伪。
现在听她亲口说这话,发现她有可能真不想嫁给余嘉鹏,梳理她拖老带小逃难的情形,无论是她跟二太太说话,还是说内心独白,都是担心没办法报答余家恩情。
老太爷低头看着孙子:“你真的要娶她?”
“是。”余嘉鹏坚定地回答。
“嘉鹏少爷,我配不上您。”秀玉再次说。
老太爷的目光落在秀玉身上,再问:“娶她为妻?”
“不行,她被人绑了两次了。给你做小都不行。”二太太竭力阻止。
余嘉鹏十分坚定:“她被人绑,那是别人的错。为什么别人的错要算在她身上?”
秀玉一直在摇头:“嘉鹏少爷,我不想嫁。”
“你不用担心小杰,以后小杰就住这里。”余嘉鹏跟秀玉说,“我护着你们姐弟。”
“她是欲拒还迎呢?你真以为她不想嫁?”二太太咬牙切齿道。
就算是老太爷,二太太为了儿子的终身,也决定顶撞了,万一老爷子真说出口,他老人家一言九鼎,哪儿还有回旋的余地?
叶应澜看着眼前闹哄哄的局面,秀玉满脸焦急与无奈,她从最初的不配,到现在的不想嫁,这些话好像没人愿意听,秀玉的想法似乎一点都不重要。
叶应澜想到了自己,一开始也没有人问过她愿不愿意嫁给余嘉鹏?成亲那天,新郎跑了,姑父和老太爷商量,他们还打电话跟爷爷说了,总之,没有人来问她一句,她愿意不愿意。而真正要被婚姻捆绑一生的,是自己啊!
她看余嘉鸿的侧脸,现在她可以确认自己喜欢他,但是从余嘉鹏换成他,也非自己本意。
余嘉鸿低头问她:“怎么了?”
叶应澜知道这根本就不关她的事,但是她就想帮眼前这个柔弱的姑娘一把。
她悄悄跟余嘉鸿说:“二婶现在对这个姑娘很反感,而且二叔还不在家,如果阿公真做主让嘉鹏娶秀玉,最后难保不开心,我有个主意,你看行不行?”
“你说?”
叶应澜拉了他到边上说:“我们车行里有个做饭的厨娘只有一个人,一直忙不过来。如果这个姑娘暂时没个去处,是不是可以去车行,帮着厨娘一起干活,还有她弟弟,也可以在车行里当学徒。一来可以看看人品,兴许嘉鹏只是现在在兴头上,过了这阵子就好了。也不要让二婶着急上火?”
余嘉鸿也正烦恼,上辈子全家遭难,固然是他妈拖了时间,给了二房生机,但是二房也没有辜负所托,将嘉鹄和嘉萱护住,是秀玉护住了余家的血脉,他的弟妹。
看二婶这个架势,是对秀玉恨之入骨,秀玉姐弟在二房日子也难过,放他们出去,那个烂赌鬼被砍了手,姐弟俩肯定不能回家,安置在外头,要是被烂赌鬼再缠上,那姐弟俩也没法子好好过日子。车行里大多是青壮男子,那个赌鬼就算是知道了,也拿他们姐弟没办法。
叶应澜的说话,实在合他的心意:“你说得有道理,我跟阿公说去。”
余嘉鸿到老太爷边上,跟老太爷说了叶应澜的想法,老太爷听了脸上露出了赞许的表情。
“嘉鹏,你起来。”老太爷说。
余嘉鹏仰头:“阿公。”
“你哥嫂有个想法,你先听听。”
余嘉鸿把叶应澜的想法说了出来,问余嘉鹏:“你看怎么样?”
余嘉鹏知道出这个主意的应该是叶应澜,她可真是帮自己大忙了。
自己新婚日抛下她离开,留她一人面对那等难堪的局面,纵然是堂兄接替他成婚,他们婚后夫妻恩爱,她应该对自己还是心存芥蒂。
现在她居然出了这么一个主意解了他的燃眉之急,自己本该欣喜感激,然而见到堂兄和她眉目传情,夫妻一心,他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余嘉鹏告诉自己,他喜欢的秀玉,这样对他们双方都好,他感激:“听大哥大嫂的。”
这件事关乎的是秀玉的未来,但是决定是余嘉鹏来做,叶应澜心内叹息。
她走到秀玉面前,向秀玉伸出了手。
秀玉看到了浅蓝色的旗袍,也看到了一双如玉的手,自己刚才一直在说不想嫁给嘉鹏少爷,好似只有这位少奶奶听见了。
秀玉把手放在这位大少奶奶的手上,她被拉了起来。
这会儿,她才能仔细看眼前这位明媚的女子,余家如今的大少奶奶,原本要嫁给余嘉鹏的叶家大小姐。
纵然现在知道大少爷和大少奶奶感情好,不会怪罪她,秀玉依然愧疚万分:“大少奶奶,我本就心里难安,您还帮我?”
叶应澜微笑看向余嘉鸿,表示他们是夫妻一体,她问:“秀玉姑娘,我们救你,自然也不希望你再遇到危险,车行里有地方可以住,你也能自食其力,养活你弟弟,你弟弟也能学一门手艺。另外,你是我雇佣的工人,会给你发薪水,你欠余家的恩情,你拿钱来还吧!第一回 是嘉鹏为你父亲支付的赌债,这些钱你还给嘉鹏,第二回,你也按照这个数还给我们,还完就两清了。你可愿意?”
大太太走到叶应澜身边,提醒:“应澜。”
今天儿子儿媳是怎么回事,一个个越俎代庖去管二房的事,而且本来儿媳妇是要嫁二房的,何必呢?
“月娥,应澜说得有道理。”老太爷说,这个姑娘愿意还钱,可见是有骨气的。
秀玉眼里含着泪,看着叶应澜,抬起手臂擦了眼泪:“我愿意,我会还的,我一定会还的。”
“好,我让车行的经理给你们姐弟安排住的地方,送你们过去?”叶应澜点头说道。
“谢谢大少奶奶。”
叶应澜让人去叫了小梅,小梅跟着自己在车行,对车行上下都熟悉,叶应澜让小梅安排姐弟俩去车行。
叶应澜在外头跟小梅说话,里面老太爷的眼光落到大太太手里的鞭子上,转头看二太太:“我们余家只对儿郎用鞭子。你既然想见识,今天就让你见见。去打电话,把老二叫回来。”
“爸。”二太太这时候心慌了。
“快去。”老太爷逼着儿媳去给二儿子打电话。
二太太打了电话,惨白着一张脸来回话。
老太爷拂袖离去。
老太太跟上,出门前皱眉回头看向二太太,叹了口气:“你啊!”
第17章
叶应澜和余嘉鸿陪着老太爷和老太太一起吃饭。
佣人端了一盘倒笃蟹上来,这是宁波菜,梭子蟹切开之后倒立在盘子里加上花雕酒蒸,叶家喜欢在盘子底部浇上鸡蛋液,螃蟹的汁水流出来和鸡蛋液混合蒸熟,特别鲜,阿芳今天也放了鸡蛋。
叶应澜夹了半个螃蟹,用汤勺舀了一勺子鸡蛋羹给余嘉鸿:“我最喜欢吃底下的鸡蛋羹,你尝尝?”
“好。”
叶应澜正在吃螃蟹,老太爷叫:“应澜。”
叶应澜抬起头:“阿公。”
“早上嘉鸿跟我喝茶,他说想让你继续出去做事。”
叶应澜转头看余嘉鸿,他这么快就跟老太爷说了?
余嘉鸿这么多年一直在美国,他的想法特别新派,叶应澜觉得自己回答还是得谨慎点:“我出嫁前和爷爷安排好了,车行有经理,我大约十天半个月过去查查账目,看看就好,倒也不用天天去。嘉鸿的意思,家中大小事务妈在管,我能帮上的也有限,倒不如像以前那般去车行做事。当然,要不要出去,我听长辈的。”
老太太听叶应澜这么说,脸上露出了不赞同的表情,对余嘉鸿说:“自古以来,男主外女主内,女人啊!在家照顾好一家老小,开枝散叶才是要务。你这孩子留洋,把洋鬼子的那一套全学了回来。”
余嘉鸿替叶应澜夹了一块蚝烙:“嫲嫲,其实洋鬼子并没有我们想象当中的开放。西洋女人以前也不允许出去工作,不允许穿裤子。也就最近这些年,西洋女子开始走出家庭,进入工厂,工作挣钱。女子走出家庭,挣钱,养家,是一种世界性的潮流。家里送我去留洋就是想让我学习洋人先进的思想,顺应时代的潮流,既然应澜之前已经出去工作了,婚后继续去外面做事也未尝不可。您说呢?”
“今天应澜应对那个姑娘的事,敢作敢当又顾全大局,进退有度。”老太爷跟老太太说,“今天这件事,嘉鹏一直跪求我,要娶那个姑娘,要是我不答应,现在外头都在鼓吹婚姻自由。我是知道这个姑娘的根底,他父亲烂赌,母亲活不下去了跳海,这样人家的孩子怎么能当我们家的孙媳妇?肯定不能答应。只是这个姑娘却已经无处可去了,就这么放她走,只怕会被她父亲卖第三次。放在家里,要是她心机不纯,与嘉鹏有了首尾,岂不是?”
老太太点头,继续听老太爷说:“应澜让他们姐弟去车行,给了这个姑娘一条出路。她又说让这个姑娘还钱了清恩怨,也算是试探了的这个姑娘的人品。家境穷困,父亲不堪,但是她本身却是个有志气,不贪财的孩子。”
老太太听老男人话语里对那个姑娘的赞许,她摇头:“珍娘的话其实没错。这个姑娘被人绑了两次,真不适合进咱们家门了。”
老太太这话是只差没明说秀玉很可能失贞了。
余嘉鸿放下筷子,转头看向老太太:“奶奶,嘉鹏有些事情确实做得不对,但是他说这句话是对的。这个姑娘没有错,为什么因为她被绑了,就不能嫁好人家了?”
“你这孩子。你知不知道,如果在老家,这样的女人都活不了了。现在应澜已经给了她姐弟俩栖身之所,那已经是大仁义了。还想要进我们家门,那是痴心妄想了。”
他们一直在讨论要不要秀玉,问题是秀玉就没想过嫁进来。她侧头看余嘉鸿,就连他都没想到吗?他看似在为秀玉说话。但是他刚才真的有在意过秀玉的话吗?叶应澜心里冒出了一丝失望。叶应澜突然觉得桌上的菜都没了味道,停下了筷子。
余嘉鸿见叶应澜不动筷了,他问:“应澜,怎么不吃了。”
“我吃饱了。”叶应澜笑着回他。
大太太摇头:“才吃这么一点,怎么够?”
“妈,我真的吃饱了。”叶应澜说。
“你们这些姑娘啊!为了身材就不肯好好吃饭,我说……”
这时二爷余修义走了进来,打断了大太太的碎碎念。
他到老太爷跟前:“爸。”
大太太站起来说:“修义坐,我让人添碗筷。”
“大嫂,不用了,我在商行吃过了。”二爷回道。
“你带着珍娘和嘉鹏一起去祠堂门口等着,嘉柔也一起过来。”老太爷话语平静,丝毫听不出怒气。
余修义没有多话,只是应下:“是。”
吃过饭,老太爷让全家去祠堂,大太太站起来说:“爸、妈,嘉莉和嘉萱下午有钢琴课,就不用去了吧?”
一直在边上未曾出声的两个姑娘连连点头。
“钢琴这种东西,可学可不学,但是如何做好一个大家媳妇,却是她们要好好学的。”
两个姑娘都要去,别说是叶应澜这个长孙媳了。
吃过饭,一家人除了什么都不懂的余嘉鹄,都跟在老太爷身后一起去祠堂。
祖宗牌位前供奉瓜果糕点,老太爷给祖宗敬上三炷香,又带着一家子磕了头。
老太爷从边上的架子上取下了一根棕黄色的藤鞭:“修义。”
余修义走到老太爷跟前。
“嘉鹏成亲当日,丢下新娘,恰逢嘉鸿归来,他来拜堂成亲,才免余家陷入不义。我看嘉鸿和应澜夫妻恩爱,我本不想再提及此事。”老太爷看向余嘉鹏母子,“然而今日珍娘鞭打那位姑娘,嘉鹏忤逆母亲,他们母子二人,逃婚是不义,随意打骂是不仁,忤逆母亲是不孝。你这个做丈夫的,做父亲的,是否称职?”
“没有教好嘉鹏,没有管好珍娘,都是儿子的错。”余修义低头认错。
“未尽人夫人父之责,罚你五鞭,可服?”老太爷问。
余修义点头:“儿子愿领。”
“珍娘鞭打外人,坏了规矩,按照家里的规矩,妻子犯错,丈夫担责,亦罚五鞭?”老太爷再问。
“儿子也领受。”二爷说道。
余嘉鹏跪下,到老太爷身前:“阿公,这些事源头都在我,不在父亲母亲,若是要责罚,我一人领受。”
老太爷低头看着孙子:“确实一切源头都在你。既然你已经有了心仪之人,你早说了,难道以应澜的姿容、才情和人品,非要嫁给你?”
余嘉鹏羞愧,老太爷鼻孔里出气:“你倾心那位姑娘,为了她忤逆你妈?即便是娶了那位姑娘,婆媳能和顺吗?你这不是害了你妈,也害了那位姑娘?”
“是我错了。”余嘉鹏匍匐在地。
“你也是十鞭。”老太爷跟余嘉鹏说。
老太爷走到几个孙女面前,“妻贤夫祸少,子孝父心宽。身为女子要知道自己的职责,你们可明白?”
余嘉莉连忙点头,余嘉萱和余嘉柔也跟着点头。
老太爷把鞭子交给了他身边的老仆,“先打修义,再打嘉鹏。”
“是。”
祠堂右侧墙上有个木架子,余修义走过去抱住了架子。
那个老仆捏紧藤鞭说:“二爷,得罪了。”
随着藤条破空带出的声音“啪”得一声,余修义倒抽一口气。
今天天气热,二爷就穿了一件衬衫,抽一鞭子,血痕已经出来。
二房的姑娘嘉柔一下子哭了出来,跪在老太爷,老太太面前:“阿公、嫲嫲,不要打了。”
老太爷伸手摸着孙女的头发:“嘉柔,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余家是妇人犯错,责罚丈夫,但是外头其他人家,连给妇人改错的机会都没有。你要是犯错,被打骂休弃,那会连带我余家都丢脸。”
无论是这话还是说二爷的惨叫,让在场的女眷脸色一个个发白。
叶应澜见余嘉鸿对着两个吓得有点儿脸色发白的妹妹招了招手。
嘉莉拉着嘉萱挪了两步,躲到了余嘉鸿的身后。
叶应澜此刻思绪不在同情二爷上,而是在感慨她家怎么就没这种家法?要是能好好抽抽她爸就好了,一时间并未感觉可怕。
突然她的胳膊被人一带,她一个踉跄撞到余嘉鸿的胸前,听他说:“不敢看,就靠着我。”
“爸、妈,求求你们不要打了,我再也不敢了……”二太太的求饶声传来。
老太太的声音也传来:“老爷,打两鞭子,让他们父子长记性就好了,十鞭子下去,要打坏的呀!”
“打,狠狠地打。”老太爷咬牙说。
鞭子再下去,余修义咬牙闷哼,反而比叫出声听得更让人揪心。
余嘉鸿低头看叶应澜:“二叔已经好了。现在轮到嘉鹏了。”
他说这些做什么?以为她想要对比父子谁更惨吗?
余嘉鸿前面护着媳妇,后面护着妹妹们,看着他二叔被扶了下去,也看着余嘉鹏做好了准备。
“嘉鹏少爷,开始了。”
“嗯!”
余嘉鹏挨了两鞭,二太太嘶哑的声音传到叶应澜的耳朵里。
“爸,要打就打我吧?”
“把她拉开!”
“嘉鹏还小,他还是个孩子啊!”二太太哭叫着。
“你今天打那个姑娘的时候,就没想过,那个姑娘比你儿子还小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老太爷的声音传来,“给我打。”
“妈,您让开,这是我该受的。”余嘉鹏说。
应该是二太太被拉开了,叶应澜心惊肉跳地数着鞭子声,总算是鞭打声结束了,二太太的哭声还没停。
她回头去,见到余嘉鹏的后背满是血痕。
叶应澜看不得这么血腥的场面,立马又转过头,余嘉鸿拍了拍她的背:“不怕,不怕了。”
仆人搀扶着余嘉鹏离开。
老太太还在擦眼泪,老太爷说:“你别哭了,不打一回,他们娘俩不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我儿子,我孙子,我心疼。”老太太反而哭得更加大声了。
老太爷看着自家老太婆,站起来,拿着文明杖走过来,到余嘉鸿身边:“你昨天刚受伤。你们回去歇着吧!”
“是。”
老太爷跨出祠堂大门。
大太太去老太太跟前弯腰:“妈,咱们也去歇着吧!”
“月娥,你去老二那里看看,珍娘是个没主意的,要请大夫,要做什么,你也能帮衬着点。”老太太擦了擦眼泪。
大太太直起腰身:“嘉莉、嘉萱,你们去上钢琴课,嘉鸿、应澜,你们俩陪嫲嫲回去,我去你二叔家看看。”
“我也去。”老太太说。
余嘉鸿拉住了老太太:“嫲嫲,您现在过去,只会看得心疼。您昨夜为了我已经没睡好了,今天再看见嘉鹏的样子,晚上又睡不好。您看看我,昨天看着吓人,其实就一点点小伤而已。明天二叔和嘉鹏就好了。”
叶应澜和余嘉鸿把老太太送了回去,两人转头出来,余嘉鸿说:“跟我一起去西楼看看?”
“我?”
余嘉鸿低头轻声说:“你去二婶那儿,把我妈给带出来。要不然她一个下午都耗在那儿。”
叶应澜一想也是,婆婆这个长房长媳可真是糟心。
两人往西楼去,问了西楼佣人,佣人带着叶应澜去二太太那里。
大太太正在陪着二太太抹眼泪,叶应澜走进去:“妈、二婶。”
大太太抬头:“应澜,你怎么来了?”
“嘉鸿放心不𝔀.𝓵下二叔和嘉鹏要过来看看,也让我过来看看二婶。”叶应澜过来坐下,“二婶,您也别怪嘉鸿,他脾气急,心是好的。昨夜回来他就跟我说了,嘉鹏喜欢上那个姑娘,只怕二婶要睡不着觉了。但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人也得救到底,所以我们夜里就商量了这个对策。叶应澜把功劳推到余嘉鸿头上。”
二太太听叶应澜这么说,想起余嘉鸿那面沉如水的样子,比老太爷还骇人,不太可能出这么个主意。
当初议亲的时候,叶家家业虽大,但是叶应澜妈早早去了,叶应澜的爸又是个风流公子哥,叶应澜从小养在祖父母身边,她是亲眼见到,叶家二老对这个孙女千娇百宠。加上叶家对余家有大恩,她想着,这么一个姑娘进了他们家的门,只怕是自己要叫她“婆婆”了。
余家家业大部分都是大房承袭,报恩却是拿她儿子来报,二太太对这门亲事是千般万般都不满意。
儿子临拜堂跑了,余嘉鸿成亲了。按照男人的说法是,她这下该满意了吧?
哪曾想,这么几天下来,二太太是越来越难受了。
这个叶应澜长得好不说,进退也有度,婆媳也融洽,关键是看她跟嘉鸿之间,小夫妻俩真的是如胶似漆,做爹妈的谁不盼着儿子儿媳恩爱?
反观自家,那个不争气的东西说要娶那个小娘惹,且不说他们家穷成什么样了。就说说这个姑娘自身,被绑了两次了,清白还在吗?
儿子还像失心疯一样一定要这个姑娘,老爷子还说那个姑娘好,可把她给吓着了。老爷子肯定是在想,既然好的不要,你要什么就给你个什么。
应澜把那只狐狸精给带到车行去,可以说是解决了她的心头大患。
二太太声音沙哑:“得亏你们出了这么个主意,把那只狐狸精给弄走了,我们家恐怕是没法安宁了……”
叶应澜不想跟她争辩,反正在她的嘴里都是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在勾引她儿子,她儿子是没错的。
“应澜啊!”二太太叫她。
“二婶,您说。”
“你们车行不是槟城和马六甲也都有吗?你把她放去槟城或者马六甲吧?”二太太跟叶应澜说,“免得她还来找嘉鹏。”
为了她儿子就要让人家姑娘离开熟悉的城市?再说了,槟城和马六甲自己到底不常去,一个姑娘家在那里怎么样,未必能及时知道。她也不放心。
叶应澜说:“二婶,槟城和马六甲有点远,我们没办法完全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但是有人要真想去,一天半天的功夫也就到了?”
被叶应澜这么点拨,二太太立马反应过来:“应澜,你千万要跟车行里的人说,看见嘉鹏过去或者看见那个女人乱跑,一定要及时通知我。”
“跟你说了,你这几天把嘉鹏看住了,过个几个月,他这个兴头去了,还记得那个姑娘。”大太太劝二太太。
叶应澜转头跟大太太说:“妈,我奶奶刚刚摇了电话来,想问问,我们去香港备点什么?我说等跟您商量了再回她,您帮我回去参详参详?”
大太太站起身来:“我跟你回去,我已经备下了点东西,跟你一起看看还添点什么。”
婆媳俩走出西楼,大太太呼出了一口气,她似乎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走进了东楼。
“我娘家兄弟姊妹多,他们都在香港,你一下子也理不清,东西我让人备下了。等送来了,我跟你一起对一对。你就这么回你奶奶?”
叶应澜低笑:“妈,嘉鸿跟我说了,您都备下了。是嘉鸿让我找个借口,让您能出来,要不然您还不得陪二婶一下午。”
大太太笑出声:“你们啊!”
“在说什么呢?”余嘉鸿走过来。
大太太直摇头:“叫你去休息,你就知道跑来跑去,给我上楼去,等下晚上还要应酬呢!”
“走了,咱们上去了,不惹妈烦心了。”
余嘉鸿带着叶应澜进了起居室,见叶应澜郁郁不言,他拉着她坐在沙发上,问:“不要去管二婶那些话。这事还得看嘉鹏的态度,你也看到了,阿公不是一个完全讲求门第的人,其实他也是为了讨生活才来南洋的,只要人品好就行了。”
又是这种话?叶应澜实在忍不住,问“你凭什么认为那个姑娘喜欢嘉鹏或是说想嫁进咱们家?”
余嘉鸿愕然,上辈子秀玉是嘉鹏的妻子,所有人都说秀玉和嘉鹏鹣鲽情深,他就没想过秀玉不喜欢嘉鹏,这从何说起?
叶应澜仰头看他:“那个姑娘说了几遍,她不想嫁嘉鹏。你们都认为她说的是假的?你在阿公面前说那个姑娘的好话。你也赞成嘉鹏对于女孩子是被绑走的不关她的事,我觉得都没错,就是……就是……觉得不对劲。”
余嘉鸿仔细回想刚才的场面,好像秀玉确实不想嫁嘉鹏,这怎么可能?
他仔细回忆,上辈子他回到南洋,和秀玉一起重振余家,他对她是敬重,是信赖,她对嘉鹏一往情深这一点他从未怀疑过。毕竟嘉鹏为了娶她,顶住了多少压力?她也是为了嘉鹏,护住了余家的血脉。
在他心里,嘉鹏是堂弟,秀玉何尝不是妹妹?所以这辈子,他希望嘉鹏和秀玉也能白头偕老。
现在应澜却提出了这个问题。
叶应澜想着还是说清楚:“成亲那天,我本来只想取消婚礼,并未想过要和你成婚……我刚才是推己及人,我最初的目的不是为了咱们家,而是想要帮秀玉。”
余嘉鸿从回来那一刻,心都是滚烫的,他唯一的想法就是这辈子要跟她在一起,他要和她成亲,从未想过叶应澜不想嫁给自己。
然而现实是,没有上辈子记忆的叶应澜,为什么想要嫁给自己?
余嘉鸿正色问叶应澜:“应澜,你不想嫁给我吗?”
叶应澜见他脸色变了。不好好说说他,他哪里明白?
“我揭开头巾的时候,是想取消婚礼的,哪怕爷爷、姑父决定了,我也想取消。你说要娶我,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妥协了,但是我知道这样不对。”
余嘉鸿听见这话,脸上血色褪尽,难道真的是他一厢情愿。明明才几天,他们的感情进展很顺利,他握住她的手:“应澜。”
被他这么看着,就像拜堂那天,初见他就进了自己心里。
他的表情让她心疼,叶应澜说:“可能世间真的有一见钟情,你跟我说‘我娶你!’我就心动了。我喜欢你和我被安排了,是两回事,不是吗?”
余嘉鸿轻轻呼出一口气,幸亏她对他一见钟情了。他低头亲吻她的额头:“应澜,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可能男人真的很难完全站在女人的立场上去想问题。以后如果我没想到,你要像今天这样及时提醒我。你说得很对,我们一直在枉顾那个姑娘的想法,哪怕她一再提出不想嫁嘉鹏,也没当一回事。”
“嗯!所以刚才我找了家宅安宁的理由,让那个姑娘去车行做事。”
余嘉鸿抱着她说:“所以早上,我也找了为国内买车需要你的帮助,而让阿公答应让你出去做事……”
叶应澜听他说要怎么走余家挂米字旗的航运船队,将筹得的款项,给国内买物资,尤其是车子。
她兴奋地一双眼晶晶亮:“可以的,我们车行销售非常不错,跟美国和意大利的两家车厂都关系很好,我去联系厂商,跟踪跟催。”
“嗯,我们一起。”余嘉鸿捏了捏她的鼻子。
叶应澜摇头:“当务之急是……”
“是什么?”
她不好意思地低头:“午饭听你们说话,我气得吃不下了,现在饿了。”
“行,我受伤了,要补补。你替我去厨房,让他们给我做点吃的来。”
余嘉鸿看着她走出起居室,他靠在沙发上,想着上辈子回来之后的情形。
他妈死了之后,他妈身边霞姨带着嘉鹄跟着二婶和秀玉,直到他回来。
霞姨劳苦功高,他把霞姨当成长辈来看待,不过做了一辈子佣人的霞姨闲不住,他就让她管他的饮食起居。
霞姨年纪大了,时常回忆往事,他也喜欢听她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过往的那些人和事,家人就好似还活在他们的回忆里。
霞姨讲了很多他不在家的时候,那些纷纷扰扰,其中就有应澜的死讯传回来之后,嘉鹏的反应。
霞姨跟他说:“我跟太太私下说,这嘉鹏少爷是像极了二太太,脑子不太好使,搞不清楚状况。人家在的时候不好好对待人家,都跟他离婚了,早就恩断义绝了。人死了,他倒是想把叶家大小姐的神主牌位接回来,把叶家大小姐安葬在余家祖坟,要是真能把叶家大小姐的魂给招回来,叶大小姐能气得活过来。他这么做不是存心把现在的少奶奶气死吗?你说,现在的秀玉少奶奶图嘉鹏少爷什么?太太跟我说,无论是叶家大小姐还是秀玉少奶奶,都是好姑娘。给嘉鹏少爷,那都是委屈了。”
当时他听见这些话,心中恼怒嘉鹏居然想要接应澜入余家祖坟,应澜就是要入余家祖坟,也只能是以他余嘉鸿妻子的身份入,哪儿轮得到他?他也认可霞姨的话,嘉鹏也是在糟蹋秀玉的一片真心。
现在想想秀玉跟自己说的那些话:
“这是应该的,如果不是嘉鹏,如果不是大哥,我们姐弟早就没命了。”
“我能护住的孩子们,等到您回来,我到地下也无愧余家的列祖列宗了。”
“我唯一有愧的就是叶大小姐了,她那么好的一个女子,如果……”
她说这话的时候,自己跟她说:“你不用愧疚,她是个豁达的人,她跟我说过,她不怪你,她也愧疚自己年轻没想明白,把气撒在你身上。还说等回到南洋,要跟你道歉,可惜没这个机会了。”
“是我对不起她,是我欠她。我要是能坚持不答应嘉鹏就好了。”
“……”
她确实对嘉鹏没有那种刻骨的情意,都是他们以为秀玉对嘉鹏一往情深而已。
叶应澜拉开了门,拉回了余嘉鸿的思绪。
小梅端着盘进来,放下一碗猪肝面线,叶应澜说:“妈说吃猪肝补血。”
小梅拉上了门,余嘉鸿看见就一碗面线,对叶应澜说,“借着我的名头,也不多要一碗?而且一定要吃面线吗?不能吃其他?”
“没好意思。我也不知道,我说要给你吃,霞姨立马下面线了,我也没办法要其他。你们家怎么就一直吃面线?”叶应澜问。
“我们家就是有事没事都吃面线。”余嘉鸿摇头,“你先吃,剩下的我来。”
吃了两次面线,她已经总结出了经验,吃面线一定要快,她大口地吃。
大太太身边的霞姨敲门进来,她手里拿着盘子:“太太让人去买了西点,给小姐们压压惊,也给少奶奶送一份过来。”
正在吃面线的叶应澜停下了筷子,霞姨把盘子放下,盘子是一黑一白两块奶油蛋糕。
“谢谢霞姨。”
霞姨离开,叶应澜看着还剩下半碗的面线,吃下去的面线还在她的肚子里继续扩张,她懊悔吃那么多了。
余嘉鸿过来端过面线:“我来吃面线,你吃蛋糕。”
叶应澜有些幽怨地看向余嘉鸿,她吃不下了!
第18章
晚上宴请林先生和黄爷,余嘉鸿要换一身衣服。
叶应澜给他挑了一身西服。
他穿上衬衣和裤子,与之配套的背带,一条手臂受伤了不太好弄。
叶应澜替他勾好了背带的扣子,再把领带交到他的手上。
人家不接,说:“我手不方便,给我戴。”
叶应澜给他打领带,余嘉鸿低头,手搂着她的腰:“以后,你给我打领带,我给你画眉。”
叶应澜仰头问:“你会吗?”
余嘉鸿低头快要贴上叶应澜了:“我多练练总能学会。”
说完他往下,眼见唇要落下,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两人,叶应澜推开他,门口霞姨说:“大少爷,林先生已经到了。”
“我马上来。”余嘉鸿应了霞姨,跟叶应澜说,“晚上要喝酒,这种场合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你别等我,早点睡。”
叶应澜剜了他一眼:“谁等你呀?”
余嘉鸿笑着走了出去,叶应澜追出去:“你走慢点儿,当心扯着伤口。”
余嘉鸿回头看她,他脸上有着止不住的笑意,叶应澜懒得理他,关上门。
看着她关上门,余嘉鸿下楼去。
楼下,林先生和他的助手姜先生刚好到了,他也顾不得自己腿上有伤,快步到门口迎接。
林先生是余嘉鸿敬仰的长者,是南洋华侨的领袖之一,一直为抗击日本侵略而奔走,为国内筹集捐款而努力。
日军后来对新加坡大屠杀的一个原因就是以华侨领袖陈先生为首,林先生这些华侨领袖为骨干的南洋华侨筹赈总会,为国内筹得了三分之一的抗战军费,为国内源源不断地输入了所需的物资和紧缺的人员。
上辈子余嘉鸿和林先生见的最后一面是林先生跟谁南洋华侨回国慰劳视察团来滇缅公路上,回到南洋后,他才得知林先生被日本人暗杀在爪哇的丛林里。
隔世再见,余嘉鸿走上前,余老太爷介绍:“这是我的长孙嘉鸿,刚刚从美国归来,想让他进轮船公司专管给国内的物资运输。”
“林先生好!”
“小余先生好。”
“先生叫我嘉鸿就行了。”
“修礼、嘉鸿,你们在这里等黄爷,我陪林先生和姜先生进去喝茶。”余老太爷吩咐,留了父子俩在门口。
等了一会儿,一辆黑色的轿车开了进来,余嘉鸿上前一步拉开车门,穿着长衫马褂的黄世方下车:“黄世伯。”
“嘉鸿啊!”黄世方应了他。
余家大爷上前抱拳:“世方兄。”
“修礼老弟!”
车子另一边走下来一个年轻人,比余嘉鸿看上去长几岁,走到了黄爷身边。
又是隔世的故人,这个故人让余嘉鸿眼睛泛酸,那是跟他一起唱着《告别南洋》漂洋过海回到母国,和他一起日夜兼程,翻山越岭穿梭在滇缅公路,唯一知道他心事,跟他一起翻看家人照片,约定要一起回家,却未能如愿的黄少呈。
余嘉鸿让自己镇定,眼前是没有前世记忆的黄少呈。
余嘉鸿走上前:“少呈兄。”
“呦,这真是小时候追了我三里地,把我按在田里打的余嘉鸿?”黄少呈过来勾着他的肩。
黄少呈的这一句迅速把两人关系拉近了。余嘉鸿也知道,这样刻意的亲近必然是黄爷嘱咐的,那又怎么样呢?对他来说只要能跟上辈子的好兄弟亲近,是求之不得。
余嘉鸿说:“我怕你不好意思不想提,你倒是先提起了?”
“我爸说你以一打四,可真够勇猛的。”黄少呈拍了拍余嘉鸿的肩,“今天晚上,我们哥俩好好喝两杯。”
“那是当然,跟哥哥这么多年没见,肯定要一醉方休。”余嘉鸿也立马转变了称呼。
“这俩孩子。”余家大爷说,“世方兄,请!”
“请。”
余家是正经商人,黄家走的是另外一条道。
自从洋人来到南洋,这里的种植园和矿场需要大量劳工,战乱贫穷而有众多人口的中国就成了南洋劳工的主要来源地。
来自广东和福建的劳工多了之后,这些人自然而然抱团,一两百年过去,这些从一开始的同乡宗族起来的党会规模已经相当大了,甚至到了随时能拉出几千人的队伍来。
殖民者来这片土地要的是财富,对于这片土地的治理,就像是羊圈一样管理,一大群羊,用几条牧羊犬就行。
华商们懂洋文又能和这些社团沟通,自然就成了英国人和荷兰人来治理地方的助手。
又因为本地会党颇多,常有恩怨,大华商被殖民者任命为甲必丹,负责本地的华人侨民事务,这些人会出来调停会党之间的矛盾,团结华人,维护华人利益,协调与巫人、土酋之间的纷争,维护社会稳定,当然主要维护的还是殖民者的利益。
所以南洋的华商不是跟这些会党有交情,就是本身就是会党的成员或者领袖,里面关系错综复杂。
余家和黄家就是如此,余家不沾江湖上的事,但是跟黄家交好,黄家与洋人之间的关系一般,洋人那里自然要余家多照应,是各取所需。
看见黄爷,余老太爷迎了出来:“世方,昨日劳烦你了。”
“我什么忙都没帮上,哪敢居功?嘉鸿好身手。”黄世方对着老太爷拱手
老太爷横了自家孙子一眼:“这个年纪了还不长脑子,争强好胜,不顾自己的安危。”
余嘉鸿任由阿公说的,他在边上装孙子。
黄爷说道:“他这是顾了那群王八犊子的安危,那几个一个都没死,每个都受了伤,既让人震慑了那帮人,又没要人性命。既有本事又仁义啊!”
上辈子余嘉鸿回来进入家里的轮船公司,负责筹赈会的物资运输,港口装卸扛麻袋的那些人都是这些会党的人把持着。
他们见他是个年轻公子哥儿,想要到他身上刮油水,给一个馒头做一点事,钱倒是花得不多,但是太耽误事了。
他总不能有事就找亲爹和阿公,所以刚开始做事很累。
余嘉鸿那天这么做,除了要达到让那群人把秀玉那个烂赌鬼的爹给砍了手,又让那群人知道秀玉是余家护着的,另外就是能让黄爷记在心上。现在他的目的达到了。
林先生和黄世方之前就认识,只是没有深厚的交情,这次老太爷做东请大家来家里吃饭,是为了加深彼此的交情。
落座之后,作为小辈,余嘉鸿站起来,接过女佣手里的酒壶,挨个倒酒。
在南洋,无论是摊贩、劳工还是如黄爷这样震慑一方的江湖大哥或是余家老太爷这样富甲一方的大华商,也无论是从明朝郑和下西洋已经落脚在南洋已经有数百年的土生华人家族,还是才来了两三代的新客家族,众多的南洋华人都有一颗对母国的赤子之心。
即便是乾隆年间,荷兰人在爪哇岛红溪河边屠杀了上万华人,传到清廷,清廷将南洋华人视为“贪恋无归,自弃化外”的叛民,母国依然是他们心中不能熄灭一盏灯火。
如今每天报纸上都是日本人轰炸的新闻,到处都是孩童的尸体,到处都是炮火下的废墟。
这些新闻,每一条都让人揪心,谁不愤慨。
几杯酒下肚,黄世方拍板让儿子全力配合余嘉鸿,能与前世的生死兄弟共事,余嘉鸿心里高兴。
推杯换盏之间,大家已经熟络,姜先生说:“我这里还有一件事,刚好小余先生也在,不知道能不能请大少奶奶跟车行说一声,给我们筹赈会行个方便?”
“车行?”
“是,叶家车行价格比其他两家都便宜。价格上没什么问题,最大的问题是什么时候能拿到车子?我们现在只能几家车行都买,洋人那里我们催不动,不知道叶家车行能不能快点。”姜先生说。
余嘉鸿点头:“这真是想到一块儿去了,我本就跟内子说,让她继续去车行。您那里谁在负责汽车采购,我明天带她过去,面对面商谈?”
姜先生听见这话大喜,举杯和余嘉鸿干了两杯,约了明天下午见面。
推杯换盏到了深夜,直到将客人送走,余嘉鸿往回走,他才发现自己有些头重脚轻,明显刚回来的他高估了自己年轻时候的酒量。
送了老太爷回主楼,父子二人一起回东楼,他们刚刚踏入东楼,大太太等在那里,皱眉看着满身酒气的父子二人,埋怨男人:“怎么喝得这么晚?嘉鸿还受伤了,你也没个度,不拉着他点。”
“你儿子喝得凶,我又拉不住。”
“明明是你自己想喝。”
“……”
母亲埋怨,父亲解释,余嘉鸿跟在两人后头一起上了楼。
到了二楼,大太太进房前,回头看了他一眼:“快上去,刚刚新婚就喝成这样,也不怕被媳妇嫌弃。”
刚才叫应澜别等,这会儿看见他妈等他爸了,余嘉鸿心里又有些失落。
他拉着扶手一步一步上去,门还是关着的,他站直了身躯,按在门把手上,最终推开了门,里面亮着灯,她不在床上?
他踉踉跄跄地进屋,仔细找每个角落,甚至连衣帽间的柜子都打开了,应澜呢?
转了一圈没发现叶应澜,半醉不醒的余嘉鸿心头一痛,脑子里满是自己任务完成回来,得知她沉入怒江时候的绝望。
烈酒的后劲慢慢上来了,他醉得更深了。
人醉了,放大了心底的情绪。
余嘉鸿糊涂了,他看着房间,确认这是在南洋。
他记得她早就死了,她死了几年之后,他才回到南洋,他回南洋之后时刻谨记,如果自己对她的心意被人知道,别人还以为他们在国内曾经有过什么,会给她添上污点,所以自己不能把对她的情意让任何人知道。
他要克制自己,又觉得哪里不对?心里的难受无法发泄,转头对着墙,额头撞墙,咬着牙,让自己别叫出她的名字来。
“嘉鸿,你在干什么?”
叶应澜的声音让余嘉鸿回神,他转头看着叶应澜。
叶应澜吃过晚饭就回了楼上,小梅在整理衣服的时候告诉她,昨天他的内裤沾染了血迹扔了,今天整理他的衣服的时候,小梅发现余嘉鸿内衣裤不多了,要是天气不好,未必够换。
叶应澜才想起,因为内衣裤大多是自家佣人做的,所以唐叔没拿来,自己也没在意。
刚好余嘉鸿在应酬喝酒,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房,她从箱子里拿了嫁妆布料出来,给他裁剪一堆内裤出来。
她以为余嘉鸿看见起居室的灯亮着,还有缝纫机发出的响声,必然是能听见,会来找她的。
哪里知道等她把内裤都做完了,他都没上来。她走出起居室见房间的灯亮着,推门进来,看见的是他在脑袋撞墙。这是怎么了?
余嘉鸿听见叶应澜叫他,他眯起眼仔细看,脑子里越发混乱,这好像是应澜,但是好像又比应澜漂亮很多。不是!他的应澜就是这么漂亮,这就是他的应澜。
他走过去,犹犹豫豫问:“你是应澜?”
听见这个问题?叶应澜都不知道怎么回答。醉鬼怎么能连老婆都不认得?
“我不是你老婆叶应澜,我能是谁?”叶应澜知道他不清醒,依旧没有好口气。
“我老婆?”余嘉鸿脑子里出现了他和叶应澜拜堂的片段,还有他给叶应澜挑下红盖头的片段。他笑了,伸手把叶应澜给紧紧地抱住,笑着笑着又哭了:“对,你是我老婆。”
听见他带着哭腔的声音,叶应澜无语了,她见过车行的伙计喝醉酒发酒疯的样子,那是又哭又笑。等那个伙计清醒后,她就让他走人了,这种人放在车行里不是误事?现在自己男人是个醉鬼?
她的脸被他捧了起来,他的眼红了,脸也因为酒醉而红了,眼泪挂在脸颊,嘴角却带着笑容,他说:“真的是应澜,真的是我的应澜。”
这话说完,他低头亲了上来,他的唇滚烫,不像早上那样温柔,他咬着她的嘴唇,嘴唇上的刺痛,让叶应澜轻呼:“你……”
他的舌头侵入,让她的声音消失。
温热的唇舌带着咸咸的泪水让叶应澜没来由地心底升起了那种让她不太明白的情绪,似乎被他感染了,也似乎就在心里的某个角落,这一刻被揭开了而已,她的手放在他背上,很想安抚他,告诉她自己在这里,一直在这里,不舍得他难受,情绪到了这里,叶应澜只觉得眼睛湿润,热意涌了上来,忍不住落泪。
终于他放开了她,拿起她的手,放在他的胸口,说:“应澜,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跟个醉鬼怎么才能说清楚?叶应澜舔着嘴唇,嘴唇上刺痛,都被他咬破了,她哽咽:“你这么大一个人,我能把你丢哪儿去?”
“反正,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他笑得开心。
叶应澜伸手给他解西装背带的扣子,余嘉鸿伸手捂住:“应澜,你做什么?”
他们应该还没到这一步吧?她怎么可以?
叶应澜被他气笑了:“脱衣服,给你擦身,擦好身,你可以睡觉了。”
她这么说,余嘉鸿又想起她给他擦身的片段,好似就在昨天。她怎么就给他擦身了?哦!他们拜过堂了。他笑呵呵:“好,你给我擦身。”
叶应澜受不了这个醉鬼,给取下西装背带,解开领带:“你先坐一会儿,我去打水。”
余嘉鸿在沙发上坐下,沾上了沙发,他就睁不开眼了。
叶应澜进卫生间打了水出来,余嘉鸿已经睡着了,她绞了一把毛巾,给他擦脸。
说是睡着了,这会儿又醒了,给他擦脸,他还避开。男人喝醉了可真麻烦,他以后能不能别喝了?
“别动!”叶应澜叫。
余嘉鸿不动了,闭着眼睛任由她擦。
给他解开扣子,胡乱擦了几下,这么大一个人,该怎么弄?她都一身汗了,后背还没擦,别说还有下面呢!不为难自己了,让他去床上睡了,不弄了!
“就这样,你去睡了。”叶应澜伸手拉他。
“没擦好呢!”余嘉鸿说。
“不擦了。你去床上睡!”
余嘉鸿满脸失望,却也没说什么,他应:“哦!”
叶应澜把他拖上了床,自己去卫生间里洗了个澡,她出来到床边,他已经有轻微的鼾声了。
叶应澜揭开毯子睡了下去,天已经不早了,她闭上眼就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听见他的声音:“应澜。”
“嗯!”她有些不耐烦地回。
她的手被他握住,听他说:“摸摸我。”
他这是清醒了?又要让她适应了?喝酒喝成这样,她不想理他:“不摸。”
“摸一摸吗?”这个声音有着说不出的柔软。
他这是在撒娇?叶应澜断然拒绝:“不想摸,你睡过去点。”
“应澜,求你!”他不仅没有睡过去还贴得更近了,说出了这样的话。
叶应澜看着他,跟他平时正正经经的样子截然不同,他笑得风情万种,这个做派不像正经人。
他没清醒,叶应澜开始怀疑那天晚上他说让她适应,难道不是要让她适应?而是……她轻轻咳嗽一声:“为什么要让我摸你?”
“舒服。”
果然!叶应澜发现自己被骗了。
“应澜……”声音绵长,温柔得快出水了。
叶应澜妥协了,把手放在他的胸口,揉了两下。
不再听见他的声音,叶应澜见他又睡着了。
她伸手关掉了灯,侧躺着想,其实他偶尔喝醉也不是不可以……
第19章
余嘉鸿睁开了眼,光线透过窗帘照进了室内,天已经亮了。昨天晚上的种种钻进他的脑子,他猛地坐起来,扯痛了伤口,倒抽一口气。
他转头看身边,叶应澜已经不在了。
宿醉之后,头疼找上了他,他抚着额头,回忆自己昨天到底干了些什么?
他低头看自己身上,衬衫敞开着,西裤还在身上,袜子都没脱。
这个装束对上昨晚他那些疯癫的举动,他撑着额头,暗自庆幸的是,自己没透露什么不该透露的。但是自己都干了些什么?丢脸真的丢到家了。还怎么见她?
这时门被推开了,叶应澜端着盘子进来:“醒了?我给你煮了点粥,你喝两口?”
余嘉鸿不想面对她,说:“你放起居室吧!我等下过来吃。”
“行啊!”叶应澜端着盘要出门,走到门口回头,放下托盘:“昨天我搬不动你,就直接让你睡床上了,我现在陪你去擦身,换个衣服。”
她不提还好,一提他就满脑子都是昨晚混样,他脸侧着不看她,说:“知道了,知道了!不用你帮忙,我自己能擦。”
“真不要我陪你?”
他现在没脸见人,余嘉鸿摇头:“我伤口的肿已经退下去了,能自己动,你走吧!”
叶应澜见他故意躲避的样子,笑着出门。
余嘉鸿真想抽自己,昨晚这般,让她怎么看他?
拿了衣服进卫生间洗漱了一番,在镜子前横看竖看,下定决心走出去。
走出门,听见一阵机器的声音。昨夜似乎也有这样的声音?
余嘉鸿走到起居室门口,推开门,见叶应澜正在踩着缝纫机,他走过去:“你在做什么?”
“昨天小梅说你内衣裤不多了,我就找了块布料出来,裁了几条内裤,顺带给你裁了一套睡衣裤,睡衣裤昨夜没完成。”
“这种事情,让佣人去做就好。”
“你的内裤是真不够了,大概妈也没想到,或者说她认为你都娶媳妇了,这事自然是媳妇操心了。刚好不是等你吗?我就做了几条,又不是手缝的,有缝纫机很快的。还以为你上来听见声音会过来找我,”
叶应澜拿了剪子剪掉了线头,站起来,到圆桌边,打开粉彩瓷罐,拿起勺子给他舀了一碗粥。
余嘉鸿坐下接过碗,说:“你也喝一口?”
“不喝了,我吃过了。”叶应澜把一碟小菜推到他面前,“别光喝粥,配小菜吃。妈做的菜脯,我炒了鸡蛋。”
他加了点菜脯炒蛋在粥上,低头吃一口。
上辈子在滇缅公路上,没有什么吃的,炒点萝卜干,夹在饼里,吃两口。跟这个蛋多过于菜脯的菜脯炒蛋可不一样,他愣是吃出了上辈子的味道。
叶应澜站起来继续去做衣服。
余嘉鸿抬头:“昨晚为难你了,以后我绝不会喝醉了。”
自己还没跟他说,他自己倒是承诺起来了。不过,通常酒鬼的话不能作数吧?
她拼接了两块布料,停下问:“真做得到?”
“喝酒误事!以后真不能喝醉了。我没酒瘾的,你放心吧!”
叶应澜笑出声:“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再说了,能借着机会听几句酒后真言,也挺好的。”
余嘉鸿已经回忆得差不多了,丢人已经丢了,那是没办法了,他说:“那是酒醉后撒酒疯呢!你不要当真。”
“哦!”叶应点头,“所以你让我摸摸你,还是让我适应?”
这一段刚才余嘉鸿压根没想起来,听她这么提醒,有些记忆就添加完整了。
自己说话的声音,简直了……
余嘉鸿连忙低下头假装喝粥,胡乱回她:“嗯。”
“可你那时候跟我说:‘舒服’”叶应澜放下手里的睡衣,带着笑看他。
应澜哪壶不开提哪壶,余嘉鸿告诉自己以后再喝醉,自己就别做人了,做条狗算了。
他闷头和粥,喝了一碗又舀了一碗,有了两碗粥的时间,他调适好心情,说:“我要去码头看看,再去轮船公司走走,昨天筹赈会的姜先生跟我说,你们车行给的价格很不错,就是时间上是不是可以加快,我答应下午带你去找他,你们面对面聊?”
“好。”叶应澜从缝纫机前站了起来,把缝纫机放进台肚,盖上盖板,从抽屉里拿了竹子尺子和划粉,量了开扣眼,拿起针线坐下锁扣眼,“等下我打个电话问问具体情况,要准备婚礼,我基本就不管车行的事务了。”
余嘉鸿站她边上:“打什么电话?刚好我出去,带你去车行。”
也行吧!叶应澜放下手里的针线,“走吧!”
余嘉鸿和叶应澜下楼,跟大太太说了一声,两人上车,依旧是叶应澜开车。
“应澜,你先去车行问问具体的情况。再考虑一下,车行出一个能顶事儿的联络的人,来处理筹赈会和车行之间的事。”余嘉鸿提醒叶应澜。
叶应澜点头:“嗯!有个现成的人。”
“谁?”余嘉鸿问。
“顺隆行郑雄的大儿子郑安顺。你很早就出去了,大约不认识他,他比我小半岁,别看年纪小,脑子特别好,很活络。”
郑安顺?这辈子余嘉鸿还没见过这个郑安顺,上辈子他从国内辗转回到星洲,知道应澜最记挂爷爷奶奶,第一时间就打听叶家的事。
叶老太爷杀了儿子,叶应澜的姑姑姑父一家也遇难,叶老太太承受不住打击疯了。
叶永昌的几个姨太太大难临头各自飞,谁还顾这个疯老太太?受过叶家恩情的郑安顺,将叶老太太给接回了家,当成自己的亲祖母奉养。
自己以叶应澜曾经同仁的身份去探望过老太太,看见老太太被照顾得很好,他就放心了。
那时候郑安顺在叶家车行的旧址上办起了车行,依旧叫兴裕行,找回了叶家车行的那些老伙计卖汽车。
郑安顺告诉自己,老太爷对他有恩,所以想保留兴裕行的名字。
他们成了莫逆之交,时常在一起聊天喝茶。
他会跟郑安顺聊起自己在滇缅公路上的经历,郑安顺会说起滇缅公路是老太爷和老太太的牵挂,因为叶家大小姐在那里。
上辈子自己察觉有什么不妥,现在想来却不对劲,上辈子的郑安顺是不是太愿意听他说滇缅公路了?还会有意无意引他说叶应澜的事。倒是自己生怕说多了,让人察觉他的心思,即便已经成了莫逆之交,也会适可而止。
“顺隆不是星洲有名的粮商吗?郑安顺怎么就跟汽车有关了?”余嘉鸿问她。
叶应澜转了个弯:“这事说来话长,郑雄的大太太和二姨太进门相差不过三个月,大太太一直怀不上,二姨太立马怀上生了一个女儿,眼见着二姨太第二胎肚子都大了,自己独自还没动静。大太太就让身边的女佣去伺候郑雄。二姨太又生了个女儿,而这个女佣生了个男孩儿,就是郑安顺。郑安顺成了郑家的长子,被抱到大太太身边养,但是没过一阵大太太也怀上了,还生了个儿子。这下郑安顺的日子就不好过了,不过更加不好过的是他的亲妈。说是三姨太,实际上还是大太太的佣人,大太太把对郑安顺的恨全部发泄在这个女佣身上。郑安顺从莱佛士书院毕业,郑雄让他去英国念书,郑家大太太也全力支持他去。”
“郑家大太太为什么支持他去?大太太不是有自己的亲儿子,她不是不喜欢郑安顺吗?”余嘉鸿问。
“对吧!这个不合理,女佣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作为郑家大太太的贴身女佣,她曾经在大太太的娘家听过一个故事。郑家大太太有个姑妈是给砂拉越的华商做了填房,原配留下一子一女,这位姑妈过去就做了贤良淑德的好后妈,还等那个继子长大后,送他去留学。这个继子命不好,留学第二年,在街头被人打死了。然后这个姑妈的儿子顺理成章地成了家族继承人。”
叶应澜叹了口气继续说:“所以女佣偷偷找了郑安顺,让他跑。这事被大太太知道了,大太太把女佣打得半死。大太太先告状说郑安顺是养不熟的白眼狼,郑雄诧异,女佣的这种挑拨之言,儿子居然信了。郑安顺带着他妈跑出郑家,想要找工作养活娘俩,他洋文很好,找工作其实不难。但是郑雄断了他的路,放言星洲哪家录用郑安顺,就是跟他郑雄过不去。”
“所以你爷爷录用了他?”余嘉鸿问。
“没有,我爷爷又不知道他们家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郑雄对外说是孩子不听话,要给他点教训,请各家都不要录用他,我爷爷也嘱咐了下面。”叶应澜叹了口气,“咱们车行不是生意挺好吗?主要就是价格略微便宜之外,修车也快,很多印度人也来买车,车行里就我和江叔洋文好一点,我又不可能去给印度人介绍,都得江叔去介绍,但是江叔身体不好。印度人买车,事情又特别多。就想着再找一个洋文好的,专门来接待这些印度人。这个郑安顺就来了,哪怕我们确实缺人,但是郑家打了招呼,所以他一来就被咱们车行的经理给拒了,刚好我在车行,看见他在角落里哭,就过去问了一句,原来他妈被打了之后,伤势严重,再拖下去恐怕就不行了,我就录用了他。预支了薪水,送云姨去教会医院看病。”
竟然是这个渊源?上辈子应澜还没离婚就回了娘家,回到车行,郑安顺也在车行做事,按理说他们俩在一起共事不短,郑安顺从来没在他面前提过跟叶应澜共事的经历,将叶应澜对他的大恩放在了叶老太爷身上。这是为什么?
“爷爷不让你录取,你违背他的命令?”
“爷爷知道郑安顺亲妈伤势不轻,他老人家哪儿看得过去?哪怕是下人,也不能往死里打吧?爷爷找了郑安顺聊过之后,他也同意我的做法。”叶应澜将全部原委说了出来。
“竟然是这个缘故?郑家这个大太太实在太恶毒了。”余嘉鸿不禁慨叹。
他这么说,叶应澜想起了书里,她不就是那个恶毒的大房吗?她嘲讽地笑:“是啊!大太太恶毒,反正没郑老爷什么事。”
余嘉鸿听出她的嘲讽之意,他还在细想。
叶应澜继续说:“我爸一大群的姨太太,我妈就没开心过。郑雄娶了姨太太让大太太内心不安,大太太才把身边的女佣送给郑雄,生了郑安顺这么个尴尬的人出来。大太太要是自己一直生不出来就算了,偏偏又怀上了。大太太怎么甘心?安顺母子遭罪,大太太糟心。但是始作俑者难道不是郑雄?”
这话倒是提醒了余嘉鸿,上辈子的应澜和秀玉何尝不是如此?
应澜是一个愿意推己及人的人,秀玉也是一个不愿麻烦别人的人,怎么会相处成那样?
当然他的身份摆在那里,偶尔聊到几句,叶应澜不太愿意提及往事,也就不提了。只说要是回去,见到秀玉,想跟她说声:“对不起。”
跟秀玉接触之后,秀玉倒是提起过,说那时嘉鹏不分青红皂白,只要她有一点风吹草动,嘉鹏就把一切罪责怪到少奶奶身上,动不动就冲少奶奶发火。
自己心里实在愧疚,想要跟少奶奶解释,少奶奶只以为她是在装模作样,越发厌恶她。
再加上长辈的缘故,不管是不是少奶奶做的,总归是少奶奶的错。
秀玉听说应澜想要跟她道歉,她十分惶恐:“是我对不起她。因为我,她受到了太多的责难与难堪。”
想到这里,余嘉鸿叹:“是啊!推己及人,没有哪个男人愿意和别的男人共有一个妻子。男人却要求妻妾和睦相处。”
“你倒是能这么想。安顺却是把他妈所遭受的罪,全部怪到郑家大太太头上,对他父亲还有孺慕之情。”叶应澜很无奈,在自己看来,郑家大太太不是个好人,郑雄更加不是。为什么安顺一点都不怨这个爹?
叶应澜说起郑安顺对郑雄的孺慕之情倒是提醒了余嘉鸿。
上辈子,日本占领东北之后,南洋华人大多拒绝与日本人做生意,唯独郑家跟日军做粮食生意,替日军收购军粮。他们日军攻打星洲的时候,趁着粮库有粮,哄抬粮价,大赚不义之财,星洲被攻陷后,他们本来就跟日本人有关系,出卖了好几位华商,大发国难财。等到日本战败,郑家自然被清算,郑雄被枪决,郑家败落,郑家大太太和二姨太为了郑家那剩下的三瓜两枣,一个说郑家二少爷不能生养,郑家二少奶奶的孩子是野种,另一个说二姨太生的三少爷也是野种。总之,郑家正牌的血统就郑安顺一个。
那时,郑安顺生意做得风生水起,郑家打起了他的主意,郑安顺不愿意,他跟郑家人说汉奸不配留后,他不会成婚,不会有后代。
自己私底下劝郑安顺,没必要这样,遇到喜欢的姑娘,该结婚还是得结婚,只要不入郑家祠堂,不供奉郑家先祖就好。
那一次郑安顺痛哭流涕:“哥,我确实不配有后。其实我是隐约猜到他在给日本人购粮,因为他是我爸,所以我没胆量去查,但凡我去核实一下,能早几年把他供出来,他早点败落,兴许他就不会造那么多孽了。”
他们两个单身汉一起赚钱,一起建医院,办华文学校,一起被人背后议论,子孙都没有,赚了金山银山又有什么用?
现在想来,除了个缘故,是不是还有其他原因?
车子快到车行门口,门口一个清秀的少年正在送客人,叶应澜:“这就是郑安顺,你去美国的时候,他应该才六七岁吧?应该认不出他了吧?”
“我本来就不认识他,只是知道顺隆而已。”余嘉鸿隔着玻璃看站在车行门口的郑安顺,年少稚嫩。
“我下了。”叶应澜推开车门下车。
“等等。”余嘉鸿叫住她,“等下中午我接你一起去酒楼吃饭。”
“酒楼?不去了,你来车行吧!我们这里的饭菜也挺好的。”
“好。”
叶应澜下车,那个郑安顺向走过来,脸上露出惊喜:“应澜姐,今天怎么过来了?”
叶应澜转头看余嘉鸿,余嘉鸿没上车,走到了她身边,她顺带介绍:“你姐夫要出去办点事,我就跟他出来了。”
“这就是你说的安顺弟弟?”余嘉鸿问叶应澜。
什么“安顺弟弟”?他哪儿来奇怪称呼?
第20章
郑安顺稚嫩的脸有点红了,他点头:“姐夫好。”
“好。你应澜姐说你很能干,等下中午我找你一起聊聊。”余嘉鸿说道。
“好。”
叶应澜跟余嘉鸿说:“你先忙去吧!我们这里中午十二点开饭,你可别晚了。”
“知道了。”余嘉鸿上驾驶位,准备发动汽车离开,见叶应澜和郑安顺一起往里走。
叶应澜边走边问郑安顺:“昨天过来的姐弟俩,吴叔可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把我妈隔壁的一间仓库给撤了出来,他们姐弟俩住那间。”
两人进入车行,车行的吴经理走过来:“大小姐怎么来?正新婚呢?还放不下车行?”
“没有,嘉鸿要去码头,他带我过来。”叶应澜回了句。
郑安顺跟两人说:“应澜姐、吴叔,我去做事了。”
“去跟你妈说一声,大小姐来了,让她添两个菜。”吴经理说。
“你姐夫等下也要来吃饭,等下我们夫妻俩和吴叔还有你一起吃饭。我们有事要跟你们商量。”叶应澜说道。
“知道了。”郑安顺快步往后面去。
自从要准备结婚,而且还是嫁进余家,叶应澜做好了以后车行基本不管的准备。所以她已经淡出车行事务两个多月了。吴叔是爷爷的心腹,槟城和马六甲的两家车行他也一起管着。
隔开一段日子,听这些日子车卖得如何了?刚刚开始代销的奥奇车是否拓展销路了?还有车子不关键的备品备件,要是从原厂采购,要漂洋过海,如果能本地加工就方便多了。叶应澜跟着吴经理把整个车行都转了一圈,把这些事聊了聊。
再回到办公室,把筹赈会的汽车订单看了一下,正事说完。
叶应澜和吴经理闲聊,余家临时换了新郎,在星洲也是人尽皆知,吴经理未免为叶应澜打抱不平,他非常不解:“大小姐为什么这么好心?要不是姑爷刚好回来,跟你拜堂,你只能等在那里,等那个余嘉鹏回来。说起来这个姑娘差点害了你。”
吴经理也是叶家的伙计做起,算是看着叶应澜长大的,而且又是个直肠子,就有什么说什么了。
“跟她没关系,错的是余嘉鹏。再说我是余家的媳妇,她在余家,余家不能安宁,她要是到外头自谋生路,一个姑娘一个孩子,恐怕也难。我就安排到这里了,我跟她聊过,我觉得她人不错。而且,放这里您像大圣爷一样火眼金睛,她要是不行,您再告诉我。”
叶应澜这一番话说得吴经理心里极其舒服,他说:“尽管放心,有什么风吹草动,我就跟你说。哦对了,安顺有个想法,我觉得没必要。不过可能我年纪太大了,也没读过洋学堂,跟你们不一样。”
“什么事?”叶应澜问。
“我去看看他有空吗?有空的话,让他自己来跟你说。”吴经理说。
“好啊!”
吴经理去找了郑安顺进来。
郑安顺进来坐下,有些腼腆:“应澜姐,可能我的想法有点幼稚,您别笑话我。”
“有什么就说,我也就比你大几个月,我能笑话你什么?大家一起跟着吴叔学。”叶应澜说。
郑安顺把本子摊开,本子上是他用铅笔画的图:“应澜姐,这是咱们店堂,这边放了一辆车,这边是柜台,客人来,我们站在柜台里,客人站在柜台外,我们拿着画册跟客人讲。”
外面店铺都这样,药店这样,洋布店也这样,就是洋人的车行也是这样的,叶应澜没想出来有什么问题。
“我们卖车子的,就默认客人都是懂车子的。他们要么是自己开过车子,要么家里有司机的,所以他们只是来问个大概,最主要的是我们能给他多少优惠。”郑安顺问她,“是这样吗?”
叶应澜很想反问他一句,难道不是这样?
“第一,我认为各个牌子的车子是不一样的。第二我认为那些客人其实大多数对车子是一知半解的,需要我们很好地跟他们详细解释车子的性能,操控方面的问题。所以我们没必要有这个柜台,把我们和客人隔开。我想把柜台挪开。”
叶应澜这么一想,觉得也是:“你继续说。”
“不要柜台,让客人可以上车子触摸。”
除了最新款的,本地没有销售过的车子,一般公司是不出样的,出样的话占的场地资金都很大。
像店铺里的新车,也是不给人来随便摸的,要是有个磕碰,还得修。
买车子的人,愿意买的自然会来买,他们这里价格便宜,备件多,维修快,在业内是有口碑的。
“我们不能把了解车子这个事,让客人自己去找家里的司机和朋友,我们应该是最专业的人,可以跟客人详细解释。”郑安顺翻过一页,是他画的另外一张图,“我想在这个角落,搞一个咖啡厅。摆上几张桌子,我可以跟客人慢慢聊车子,要是一杯咖啡不行,可以两杯咖啡。我相信我们以诚待客,会有收获的。”
这真是一个非常好的建议,叶应澜低头看着这张图,这样的话感觉客人是在上茶楼。
“而且,你昨天不是送了那位姑娘过来吗?我想让她在这里端茶倒水。”郑安顺抬头看叶应澜。
叶应澜低头沉思,听见一声咳嗽,她抬起头见余嘉鸿站在门口。
余嘉鸿进了车行,找到了叶应澜的办公室,见到的是郑安顺站着弯着腰和坐着的叶应澜在说话。
郑安顺先看见余嘉鸿,直起腰笑着:“姐夫。”
余嘉鸿装作丝毫不在意,走进来问:“在聊什么呢?”
叶应澜觉得郑安顺的这个提议颇有新意,应该会有好的效果,但是自己年纪轻,吴叔也一下子不好决断,她想试试,却又想着自己可能很多地方都没考虑到。
见余嘉鸿进来,她说:“刚好你来了,来听听安顺的想法,很新颖。”
余嘉鸿走过去,郑安顺让开,余嘉鸿站在叶应澜身边,他发现郑安顺走到了叶应澜的另外一边。
这小子?叶应澜拿着郑安顺的本子,跟余嘉鸿说:“你看,这是安顺给我的建议……”
他们俩一个说一个补充,余嘉鸿让自己专注听,郑安顺果然是郑安顺,这么一个小小的改动,对客人来说感觉要好不少,上辈子汽车开始进入家庭后,汽车销售就开始往这种方式转变了。
他不喜欢郑安顺太亲近叶应澜,但是对这个想法无法反驳,他还添加了一些自己的想法,包括建立客人汽车的档案等等。
郑安顺笑得开心:“姐夫,好厉害。”
叶应澜更是高兴地仰头看他:“我说的吧?安顺很聪明能干,他是不是比我更合适?”
余嘉鸿笑看郑安顺:“确实。”
不知道是不是有种错觉,这位姐夫的笑容在郑安顺看来,有些阴恻恻。他问:“姐夫要叫我做什么?”
门口郑安顺的妈,云姨说:“应澜小姐,可以开饭了。”
“走了,一起吃饭去了,边吃边说。”
天井里的桌子上已经摆上了菜。南洋无论是自然风光,还是说屋子里的陈设,乃至桌上的餐盘,亦或者是食物,都是绚丽多彩,颜色缤纷。而今天的菜色格外缤纷,菜色多,颜色也漂亮。
叶应澜问端菜过来的郑安顺的妈:“云姨,这是尝试新菜色了?”
“那不是秀玉姑娘来了吗?她的手可真巧。这个斑斓糕,我可没她做得好吃。小姐、姑爷尝尝。”云姨把咖喱鱼放上来,又是浓烈的色泽。
叶应澜夹起一块斑斓糕,斑斓叶特有的清香,还有淡淡的椰香,味道真的出奇得好。
难怪书里说只要吃过秀玉做的娘惹糕都会赞不绝口。叶应澜赞:“好吃,真的很好吃。”
“秀玉正在做椰浆饭。小姐、姑爷慢慢吃。”云姨说。
叶应澜把糕点吃下去,对着郑安顺和吴经理说:“安顺、吴叔,你们都知道我们南洋华人都在支援抗日吧?”
“日本人轰炸上海,尸横遍地,满目疮痍,实在让人愤慨。”吴经理说。
“余家想要为抗战做出绵薄之力,所以会帮国内运送捐赠物资。还有一个是要购买物资,昨日我跟筹赈会的姜先生聊的时候,他希望车行能在购买汽车上出一把力。我跟应澜商量,最好车行有个专人能跟筹赈会接洽,有事能第一时间处理。应澜在来的路上推荐了安顺。”余嘉鸿说。
郑安顺点头:“义不容辞。”
秀玉端了一个盘子上来,放在桌上:“还有其他菜,椰浆饭我就做小份了,大家尝尝味道。”
叶应澜转头说:“秀玉啊!你让云姨别做了,多了也浪费的。”
“知道了。”
椰浆饭用香蕉叶包成三角包,放在盘子里,每个人取用一份。
叶应澜取了一份椰浆饭打开,热辣的三巴酱混合着斑斓和椰浆的香气扑鼻而来。
“云姨说少奶奶口味清淡,三巴酱我减了辣。”秀玉像个惴惴不安等待夸奖的孩子。
叶应澜低头吃了一口饭,浓郁鲜香,露出笑容:“好好吃。”
秀玉一下子轻松起来,叶应澜想起:“这个斑斓糕和椰糖还有吗?”
“还有,少奶奶还要吗?”
“有的话帮我装起来,我给我奶奶带过去。”话出口叶应澜才觉得不妥,以前做姑娘的时候,有什么好吃的,都想着带回去给爷爷奶奶尝尝,如今自己是余家的媳妇了,她偏头看了一眼余嘉鸿,“算了,算了!不用了,你们分了吃掉。”
“顺道的。”余嘉鸿说,“秀玉,帮我们准备好了,我们走的时候拿。”
“好。”
吃过饭,叶应澜和余嘉鸿带着郑安顺,准备去筹赈会,车头刚刚探出车行门口,就遇到了举着纸旗,反对日本侵略中国的队伍……
叶应澜目送队伍离开,方才开车出去,先去了叶家给奶奶送了糕点,再去筹赈会办公室。
从“七七事变”到今日不过两月有余,中国城市一个个沦陷,现在上海战况令人揪心。
新加坡筹赈会办公室里工作人员一直在接待前来询问的华侨或者接听华侨们的来电。办公室里十分嘈杂得很难听得清对方在说什么。
“筹赈会组建不过月余,诸事尚未理顺,里面有点乱。我们去隔壁茶楼商谈可好?”姜先生提议。
“听您的。”
姜先生叫上了一位同仁,请他们一起去办公室边上的茶楼,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商谈细节。
火烧眉毛之时,如何尽快交货是当务之急,这方面叶应澜自己就在车行主管交货一年多,车子延迟交货有诸多原因,她不能完全承诺能催交到位,她承诺会全力以赴。
“美国那里我们安排人专门去催。”余嘉鸿侧头跟叶应澜说,“我联络同学,我能找到人的。”
对,他刚刚从美国回来。叶应澜点头:“这样最好了。这里的话,我和安顺两人,主要安顺跟你们联络,他会及时把情况跟你们汇报。车子交货总有各种各样的问题。我们保持沟通顺畅。”
“我们知道,这种时候,唯有尽力而已。”
郑安顺站起来给他们倒茶,发现壶里没水了。
茶楼里分女招待和男跑堂两种,年轻貌美的女招待一个人给一桌客人端茶倒水。男跑堂则是一个人负责大半个楼面的客人。
他们这里自然不用女招待,此刻男跑堂也不知跑哪儿去了,郑安顺自己提了茶壶到楼梯口的柜子里拿了热水瓶倒水。
倒满了水,他拎着茶壶往回走,在楼梯口撞见了一个熟人,是郑家大太太的娘家侄子陈家二少爷。
“呦,这不是被叶家相中,差点做了叶家女婿的郑安顺吗?”这个二少爷拦住了他,上上下下打量他,见他手里拿着个茶壶,“女婿没做成,这么快你就被叶家车行给扫地出门,来茶楼做伙计了?”
“你不要胡说八道。”郑安顺脸涨得通红。
当时应澜姐看他可怜,收留了他,请叶家老太爷跟他爸说,让他留在车行。他以为他爸不敢得罪叶老太爷才勉强答应,没想到他爸将他约了出去,跟他说,让他抓住机会,把叶家大小姐弄上手。
这等龌龊的盘算,让他无法接受。在他的心里,应澜姐是天上的凤凰,自己怎么配得上?
“我胡说八道?你真没想过要攀叶家的高枝,做叶家的女婿?只是人家讲究的是门当户对,哪儿会要你这么个小娘养的东西?”
自己被他侮辱也就算了,连累应澜姐他心里就过意不去了,更何况今天应澜姐的夫婿都在,就怕姐夫听见这个传言,会心里有芥蒂。
郑安顺让自己咽下这口气,别闹出事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提着茶壶往回走。
陈家二少爷和他的同伴们顺着郑安顺的方向看去,见那张桌子,一男一女并排而坐,女子正在吃糕点。
那女子花容月貌,穿着一件盘金绣旗袍,玉白的手腕上是一只碧绿的翡翠手镯,手指轻撩鬓角碎发,鬓边压了一支宝石蝴蝶发卡,这通身的富贵气派,绝对不可能是茶楼女招待。
她身边那个男子?陈二跟余嘉鹏同校,那个男子跟余嘉鹏有几分相似,应该就是余家刚刚从美国回来的大少爷。
那么这个女子就是叶应澜?
陈二见郑安顺给他们倒茶之后,在那桌坐下。
这么看来郑安顺还在叶家车行?这个余嘉鸿恐怕不知道自己老婆和这个郑安顺有暧昧吧?
“这个就是你姑姑养的那个白眼狼?”同伴问他。
“可不就是。”他带着那个同伴走到叶应澜背后的一桌坐下。
招来跑堂要了茶水茶点,陈二跟同伴说:“我姑姑把他当亲儿子,为他铺好了路,让他去英国留学。他偶然见到叶家大小姐,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郑家的大少爷,就算真是从我姑姑肚子里出来的,娶叶家其他几房姨太太生的小姐还有可能,想要娶叶家二老亲自带大的叶家大小姐,可差得远了。他却忘了自己不过是一个女佣生的,异想天开,带着他亲娘,去车行门口守着,我姑父看穿他心思,想逼他回来。可惜那个叶家大小姐涉世未深,太过于天真,听信他的谎言,把他安排进车行。幸亏叶家老太爷是人精,根本看不上这么一个心思深沉的东西……”
他的声音不低,别说跟他们背对背的叶应澜和余嘉鸿了,就是他们对面的郑安顺都听见了。
“当年我姑姑给这个孩子取名叫安顺,就是希望他能安分守己,懂得孝顺,谁知道……到底是白养了他一场。”陈二再次感叹,别人信不信无所谓,只要余嘉鸿信了就好。
明明是他们把安顺母子俩逼到绝路上,居然还敢传这样的谣言,要是让爷爷知道,他们还想不想在星洲混下去了?
叶应澜抬头见郑安顺满是紧张的表情,她把一盘糕点推了过去:“安顺,吃块糕。”
应澜姐怎么还让他吃糕?她就不怕姐夫信了这谣言。
“安顺,你姐叫你吃糕呢!”
姐夫也让他吃糕𝔀.𝓵?郑安顺惴惴不安地拿起糕点,往嘴里塞,食不知味。
“反对屠杀!”
“抵制日货!”
“……”
游行的队伍经过街道,震耳欲聋的高喊传入茶楼。
茶客们纷纷站起来,看向楼下的马路上游行的人群。
星洲华人聚集,这里又是一个华商茶楼,游行的队伍经过话题自然转为中国国内的战况。
他们边上一桌的一位大哥心情激荡,痛斥日本军队的无人性,说到动情处,这位大哥眼泪止不住流下来。
陈二呵呵一声,用不屑地口气说:“这是战争,这是殖民战争。哪一次战争不是血流成河?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我真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去支持一个这么一个国家,他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这里有多少人是从那里跑过来的?大多数人是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只有一个中国在北方的概念吧?都几代人了,日久他乡早已是故乡,何必还念念不忘那个地方?”
这话激起公愤:
“无论我们走到哪里!我们这张脸注定了就是中国人,我们的母国是中国。这一点无法改变。”
“你们家祭拜祖宗吗?你传承的姓从哪里来?”
“如果中国打败,我们都是亡国奴。”
“……”
陈二的思路和大家不同,他索性站了起来:“你们谴责日本人,有用吗?骂骂能阻止日本进攻?”
“如果连谴责都没有了,那就是默许和纵容。你能眼睁睁地你同胞被屠杀,不吭声吗?”
陈二用看白痴的眼神看这群人:“我跟你们说不清,从老佛爷跟洋人开战,赢过几次?日本人打进东北,抵挡了多少时间?才两个多月,说山河一寸不能丢,实际上丢了多少了?折腾来折腾去,有改变吗?弱肉强食才是世界法则。”
一直在边上默不作声的余嘉鸿突然转头:“弱肉强食才是世界法则?”
“难道不是吗?几千年来,没有改变过。”陈二看着他。
余嘉鸿回头看郑安顺:“安顺,让他领教一下真正的弱肉强食?”
“愣着干嘛?打啊!有什么我替你兜着。”余嘉鸿跟他说。
郑安顺一下子瞪大了眼,大步冲了过来,余嘉鸿还拍手鼓劲儿:“加油!”
这声“加油”一出口,郑安顺拳头已经打上了陈二的脸。
这个陈二刚才说的话,太气人,这时候有人过来揍他,边上的人都拍手叫好。
两人一交手,余嘉鸿就放心了。
陈二被郑安顺压着打,哭爹喊娘求救,他的同伴要过去拉,余嘉鸿大步跨过去,一把捏住陈二同伴的手,这个同伴被他捏得挣扎不得。
两个穿着褂子,手上有刺青的人走了过来。
那个同伴看见茶楼的保镖来了,忙大声呼:“快救人啊!”
那两人见到余嘉鸿,走过来抱拳:“余大少爷。”
余嘉鸿跟两人点头。茶楼既然有女招待,也算是声色场所,这种生意背后都有人罩着,这里是黄家的地盘。
那个同伴脸上血色褪尽,知道是没有救兵了。
余嘉鸿放开了陈二的同伴,对着郑安顺:“安顺,打汉奸不要给他脸,打脸!”
听见这话,郑安顺正反抽这个陈二,陈二叫得更加凄厉。
余嘉鸿眼见差不多了喊了一声:“可以了。”
郑安顺停了手,抬头:“我听姐夫的。”
余嘉鸿眼眸微阖,不知道在想什么。
同伴伸手搀扶陈二,陈二疼得龇牙咧嘴,发出声音,同伴生怕再生变故:“快走吧!”
当陈二一拐一拐地要离开,余嘉鸿拿出了一把枪,缓缓对准陈二的后背,众人倒抽一口气,有人喊:“余大少爷,不至于。”
陈二回头,双眼聚焦黑洞洞的枪口,顿时吓破了胆,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求求你放过我……”
余嘉鸿走过去,弯腰用枪管挑起他的下巴:“这就是弱肉强食,丛林法则。你以为自己是丛林里的狼?其实你只是被捕猎的兔子。”
众人看着余嘉鸿的枪从陈二的下巴一点一点往上挪,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狼杀兔子,不需要理由。”
枪管顶到了陈二的脑门,陈二颤抖着瘫软在地,众人闻到一股子尿骚味,原来是陈二失禁了。
陈二看见郑安顺的一双脚,像是发现了救命稻草,爬过去扒拉住郑安顺,仰头脸上眼泪水鼻涕横流:“表弟,表弟,帮我求求余少爷。”
“姐夫。”郑安顺看向余嘉鸿,他真没办法确定,余嘉鸿是否真会杀了陈二。
余嘉鸿收了枪,直起了腰:“我们为什么要反对侵略,为什么要反对屠杀?因为我们是炎黄子孙,我们是中华儿女,他们侵略的是我们母国,他们屠杀的是我们的同胞,我们不想让我们的同胞成为他们枪管下的猎物。所以会有从未踏入过中国的华人青年,唱着《告别南洋》甘愿为国赴死。”
这时一个清亮的歌声响起:
再会吧!南洋!
你海波绿,海云长。
你是我们第二的故乡。
我们民族的血汗。
洒遍了这几百个荒凉的岛上。
再会吧!南洋!
你椰子肥,豆蔻香。
你受着自然的丰富的供养。
但在帝国主义的剥削下,
千百万被压迫者都闹着饥荒。
再会吧!南洋!
你不见尸横着长白山,
血流着黑龙江。
这是中华民族的存亡!
再会吧!南洋!
再会吧!南洋!
我们要去争取一线光明的希望。
茶楼里的卖唱女唱起了这首《告别南洋》。
这首歌最近在电台里一直播放着,剧院里也在演,叶应澜初听就觉得心潮澎湃,这姑娘的歌声,又似乎撞击到了她心灵深处某个地方,有着某种无法言语的情绪,她跟着这位姑娘唱了起来。
其他人也是如此,无论是茶客或是女招待和男跑堂都跟着唱。
余嘉鸿眼睛发酸,上辈子他们一起唱着这首歌踏上了回国的路,为了去争取一线光明的希望。
歌声结束,余嘉鸿眼眶泛红,他低头看着陈二:“我不杀你是因为,我也是那只兔子。我们都是那只为了同类不被猎杀而要蹬腿踢狼的兔子,我们有四万万只兔子,哪怕只有一点力气,都要团结起来,把豺狼赶出去。”
姜先生带头喊:“为了共同的家园,为了祖国,团结起来,赶走豺狼!”
“团结起来,赶走豺狼!”
“……”
余嘉鸿跟陈二说:“你可以走了!”
陈二被同伴拉了起来,两人踉跄着往楼梯口走,陈二一脚踏空,拉着同伴滚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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