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佣人在禀报可以开饭了。
大太太转头跟阿霞说:“你去把嘉鹄领进来。”
二太太也说:“顺带把嘉鹞也带进来。”
霞姨应了声出去,到了前厅,却见余嘉鸿已经带着余嘉鹄落座了。
她过去跟嘉鹄说:“嘉鹄少爷、嘉鹞少爷跟我一起进去吧?”
“霞姨,跟我妈和二婶说,两个小伙子跟我们一起吃饭,让她们放心吃。”余嘉鸿说。
“我跟大哥哥。”嘉鹄点头。
嘉鹞也说:“跟我妈说,大哥哥和哥哥会带我的。”
霞姨离开,余嘉鸿给弟弟拿了一盏摩摩渣渣,奶白椰子汁配上五彩缤纷软糯小料,绝对能俘获孩子的心。
“嘉鸿真的很细心。还愿意带孩子。”黄老太爷说。
“现在的孩子想法不同了。不过嘉鸿确实疼弟妹,他提出要让弟妹们都去美国读书。”余老太爷依着孙子的说法,借机跟黄老太爷说,嘉莉要去美国。
黄老太爷听出了味道来,婆媳俩在百货公司遇到余家一家子,听说余家要把孩子们送出去留学,甚至连嘉莉也要出去,他当时就判定不可能,嘉莉这个岁数了,还出去?那还嫁不嫁人了?细问之下,才知道婆媳俩说话过了。他立马就训了婆媳俩,说话不看场合。
还借着孙子回来,要办宴席,和儿子亲自上门跟余老弟解释,也算是给足了余家面子。他以为两家女人之间那点子小事早就该过去了,该结亲继续结亲,怎么又提孩子出国?还都去美国?
黄老太爷也不高兴了,他说:“男孩子肯定要多读书,女子么?自古女子无才便是德,到了年纪嫁个好人家,相夫教子的好。我看外头有些姑娘,读了点书,满脑子新思想,结婚离婚,孩子也不要了。现在是娘家有钱可以让她这么挥霍青春,可是到了晚年呢?那时候身边没有男人也无子女,她该怎么办?”
余老太爷已经完成了孙子交代的任务,他夹了一块咖喱鸡,慢慢吃,就看孙子怎么应对了。
余嘉鸿喝了一口茶水,他看向黄老太爷:“黄家阿公,我十年在外,可能想法上跟传统有些不同。刚好想请教一下。”
“你说。”
“国内最上头那位的原配夫人现在在哪里?据说这位夫人受蒋氏一族合族夸赞,可她依旧离婚了,如今谁还提起?现任夫人,自幼在美国上学,年近三十未婚,按照您说的,青春早就没有了。如今呢?”余嘉鸿夹了一个大虾,放在粉彩的盘子里。
“这是政治联姻,你不会不知道吧?”黄老太爷笑余嘉鸿幼稚。
余嘉鸿剥开了虾壳,把虾尾放在弟弟的碗里,他说:“是吗?那我给您数数,跟政治无关的离婚……”
余嘉鸿开始细数这些年跟原配妻子离婚的名人,他看着黄老太爷:“他们的原配夫人哪一位不是无才便是德的贤妻?哦,对了!那位父母包办婚姻,但是没有离婚的,是一位敢拿菜刀砍人,也敢在法庭替原配辩论奇女子。我数了这么多被离婚的贤妻,如今的离婚案里大多是男子要追求女学生了,离开了原配老婆。就算是有女子提出离婚,这些自己提出离婚的女子,又有几个会比这些旧式女子过得更凄凉?在外看多了这些女子无奈,不忍自己的妹妹也有这样的遭遇,所以我才提议她们去读书。”
两家是有交情不假,经历过上辈子的余嘉鸿怎么可能给老头子面子,上辈子这个老头找到他让他看在两家的交情上放黄家一条路,他问他嘉莉的事怎么算?这个老头子说:“难道我们俩家要为了一个女人断了几代人的交情?”
他的亲妹妹,被他用轻飘飘的“一个女人”来形容,他痛下杀手,把黄家逼到破产。
被一个孙辈在这样的场面上抢白,黄老太爷脸色不好看,他克制自己:“你不也刚刚成婚,娶的还是……”
这对余家来说可算不得光彩的事,余老太爷在场,黄老太爷想着还是点到为好,不想再说下去。
不过余嘉鸿对此丝毫不避讳,他十分坦然:“嘉鹏婚礼途中离开,叶家与我余家有恩。余家不可恩将仇报,所以刚到家的我,立马成婚。我心中谨记两家的情意,余家两代夫妻恩爱,我亦发誓要好好对待太太。我能代表余嘉鸿,甚至能代表余家儿郎,但是余家儿郎能代表天下男人吗?作为余家长孙,我要担负起家族责任,不过我心里也希望太太知我懂我,所以鼓励她出去做事,也曾想过是否让她跟妹妹们一起去美国读书。”
余嘉鸿拿了餐巾给弟弟擦手,他细心温柔,儒雅谦逊,明明是在反驳黄老太爷,却没有咄咄逼人之态。
“嘉鸿说的深得我心。”在余嘉鸿边上的谢德元出声,他转头问黄越西,“越西,你可还记得来自暹罗的李春生、还有从上海来葛耀庆,尤其是葛耀庆,不顾妻子临产,追求其他女子。当时,我们夫妻还劝了他许久,奈何郎心如铁。”
黄越西被他提及,看向他祖父,又看向谢德元,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当时他和谢德元一起说葛耀庆不是东西,现在他只能顾左言他:“德元兄不是和太太鹣鲽情深吗?”
余嘉鸿疑惑了,谢德元有太太?他暗笑自己,上辈子这个醋吃得莫名其妙,以己推人,认为谢德元看应澜的眼光不像是平常的交情。
“我太太拿硕士学位比我还早一年。”谢德元笑,脸上满是温柔,“我无法理解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若是真是如此,天下不识字的懵懂妇人岂不是都是德妇?我太太在文学上面造诣我无法匹及,而她在机械上的天赋又不输于我。”
刚才余嘉鸿是别有想法,故意亲近谢德元,现在他的这一番话,却是进了他的心里,他惭愧,昨夜还有那等想法,谢德元对叶应澜定然也只是欣赏。
他举起杯子:“德元兄,敬你一杯。”
谢德元跟他碰杯。
黄老太爷看着跟谢德元捧杯的余嘉鸿,又看余老太爷,换了话题:“余老弟,最近与筹赈会走得很近啊?”
“国家存亡之际,尽我所能而已。现在南洋的华人谁不尽绵薄之力。不过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罢了。”余老太爷说的是真话,也是套话。
余嘉鸿听了脸上带了淡笑,他转头跟谢德元聊车子的事,谢德元告诉他,他刚刚回来确实想买一辆车,最近已经去两家洋行看过,买福特还是别克他还没决定,余嘉鸿跟他推荐了叶应澜经销的奥奇。没想到谢德元对奥奇有了解,他说想去看看。
本来吃过午饭,黄家留大家打牌,等下还有晚宴,余嘉鸿问:“德元兄,下午我叫上我太太一起去车行看看?”
“正合我意。”
却说叶应澜跟女眷吃饭,连黄家的亲戚都认为这个表小姐不知道哪儿得了余家大少奶奶的眼缘。
叶应澜非要跟表小姐坐一起,时不时跟表小姐聊天,说着自己初来南洋时候的不适应,有些话说到了这位宋如玉小姐的心坎里。
“我也是,纵然二姨疼我爱我,一家子待我如至亲,我夜里还是想家。可真的仔细想想,那还是我的家吗?”
“一样,说来好笑,我在书店看到一本《家》,就为了这个字把书翻烂了。”叶应澜说,“这两日看《马路天使》,看见上海的高楼和弄堂,一时间又勾起思乡之情,转念那栋没有妈妈的洋楼,也算不得家了。”
嘉莉故作震惊:“嫂嫂,家还能翻烂?你怎么翻的?我看你家里都好好的呀!”
“是巴金先生的《家》,就因为这个名,我看了一次又一次。”叶应澜说道。
嘉莉笑:“原来是这本书呀!我是看得让人冒火,里面那个觉新,他既然喜欢梅表妹,那就坚持己见娶梅表妹啊?家里给他订婚就订婚,家里让他娶别人就娶别人,最后梅也死了,瑞珏也死了。他痛苦难受,那不是活该吗?”
“这本书我看了好几次也看不进去。”黄家的大小姐黄新月插进来说。
叶应澜喝了一口汤:“其实,我也一样,我也是越看越气,刚开始好希望梅表妹和他在一起,后面就觉得他吹萧再悲凉,都生不出一点怜惜来。”、
黄新月连连点头:“可不是吗?瑞珏那么好的一个人,最后死得那么惨。”
“钱梅芬如果不喜欢他,安安静静地守寡,也不会抑郁而亡。”嘉莉摇头说。
叶应澜不想冷落如玉表小姐,又转头问:“如玉,你可看过?”
如玉摇头,叶应澜说:“我那里有,我让人给你送来?这本书很好的,我们国文老师推荐看的。”
“不用麻烦余大嫂嫂了,我等下吃过饭就拿给表姐。”黄新月说道,“看到觉新陪着姨太太们打牌,我气得想要撕书,还有鸣凤跳湖,也好可怜。”
“后来我想,书里就是在告诉我们,任何一个女子嫁给觉新都不会有好下场,描述的是这种封建大家族的压抑。”余嘉莉跟黄新月说道。
“对对。”黄新月说道,“我看也是这种感觉,突然觉得这种大家族的长房长孙,每一代都这样吗?每一代长媳,也都跟瑞珏一样吗?好可怕。”
她说完,立马转头跟叶应澜说:“余大嫂嫂,对不起。”
“怎么会?你余大哥哥思想很新的。”
“那余大哥哥怎么就……”黄新月悄悄地问。
“新月。”黄太太低喝制止了新月的问题。
黄太太有些抱歉地看向余大太太,却见余大太太也颇为玩味地看着她。
余大太太转头跟嘉莉说:“你们说的这本书,回家给我看看。”
余大太太着重强调了这本书,让黄太太也有些疑惑。
吃过饭,叶应澜正准备陪婆婆打牌,余嘉鹄跑了进来,跟她说:“大嫂嫂,哥哥认识了一个大哥哥,那个大哥哥要买车,他们要去车行,叫你一起去。”
大太太无奈笑:“嘉鸿这孩子,是想一出是一出。你去吧!”
“那我走了。”叶应澜跟黄家婆媳打了招呼。
“应澜,等下早点过来。”黄太太送她出门。
叶应澜点头:“好的。”
叶应澜走出去,见余嘉鸿陪着一个戴眼镜的男士在聊天。
余嘉鸿给她介绍:“这位是偕昌记的少头家谢德元先生,他对你们经销的奥奇车有兴趣。”
叶应澜脸上带着惊喜:“是吗?”
“嗯,福特更加流行一些,奥奇比较少见,但是我研究过他们的发动机和变速箱,驾驶起来动力应该更好。”谢德元说道。
叶应澜笑:“确实如此,它的发动机……”
叶应澜进车行这么久,对自家经销的车子自然是如数家珍。
谢德元以为余嘉鸿已经算是懂车了,没想到他太太还要精通。
余嘉鸿主动开车,叶应澜坐在副驾驶,转过头回答谢德元问的问题。
余嘉鸿请了这位上车,这位谢德元也很兴奋说:“余太太,你是我回来之后遇到的第一位能这么细致说车子性能的人。我去英国人开的洋行……”
那些洋行就是这样,反正他们的车在大街上开,你爱买不买呗!要是他们态度那么好,价格也好,那还有兴裕行生存空间吗?
“我们车行有好几个人,都听懂车子的。”叶应澜说道,“不过,听下来,您比我们还懂,我刚才说的话,倒像是班门弄斧了。”
“德元兄是帝国理工的机械硕士,他是吃这一行饭的,能不懂吗?”余嘉鸿说道。
“我自幼喜欢摆弄机械,刚好家父开了一家缝纫机厂。我学机械也算是学以致用吧?”他笑着说。
“那是。”
车子到了车行。这些天他们车行一直很热闹。
叶应澜不知道是他们广告的效果,还是说秀玉糕点的吸引力。
以前,有时候他们一整天都不会有客人,现在安顺他们都忙得来不及接待客人了,有时候连她都得出来顶一会儿。
三个伙计同时在忙活,这个客人就自己带吧?只是要陪客人试车?
茶水吧已经没有位子,余嘉鸿跟叶应澜说:“我先陪他出去开一圈车子?然后你带他看看你们车行?”
“也好。”
叶应澜安排他们俩去车库取车,等他们开车出库,张叔已经看见她了:“大小姐,你总算来了,您过来一下,我跟你说……”
叶应澜低头看自己身上的曳地旗袍,她说,“张叔,你等我一下,我去换件衣服。”
她进办公室换上了衣服,进了车间,张叔把拆下来的零件跟她一个一个看,张叔就像是她的师傅一样,把她从一点都不懂,带到懂了汽车的原理和基本结构。
“所以还是在这根轴上,但是这个曲轴设计,怎么测量……”叶应澜跟他探讨。
“应澜。”
正在探讨问题的叶应澜听见叫声,转头过去,见余嘉鸿和那位谢先生站在车间门口。
她跟张叔说:“张叔,今天我在吃宴席,是宴会上有客人要买车,我才过来的,我先去招呼客人。”
“好,不着急。至少咱们摸到了一点门道了。”
“嗯。”叶应澜点头,至少不是完全没方向。
她走了过去,余嘉鸿已经帮她打了水,她对那位谢先生说:“抱歉,一回车行就有事,让您见笑了。”
“这才是真的在做事。”谢德元说道,“我在英国的时候,也去汽车厂实习过,也天天进车间。”
叶应澜手上打了肥皂,余嘉鸿给她舀了水冲洗,洗干净她接过余嘉鸿递过来的手帕擦了一下。
“去看看茶水角可有位子,要是没有位子,就去我办公室。来我们车行,除了想要买车,还有一个就是冲着我们这里的娘惹糕来的。”叶应澜说。
谢德元微笑点头:“已经听嘉鸿说了。刚才也在店堂看了一下,布局跟别的车行完全不同。很有新意。”
“都是车行的同仁想出来的办法。”叶应澜笑得灿烂,走进店堂郑安顺刚好送走两个印度客人,位子空了出来,叶应澜请他们坐过去。
“今天有什么糕点?”叶应澜问刚刚给客人上完茶的女佣。
“大小姐,有芒果达兰糕,还有椰丝小松糕。”
“都要。”叶应澜说。
叶应澜过来坐下问:“车子开得怎么样?”
谢德元说:“车子不错,就是奥奇这个品牌名气小,这些年倒闭的厂不少,就怕到时候倒闭了,没处修车。”
“这也是要考虑的问题。”叶应澜表示理解,“我刚才在车间看的一辆卡车就是这个问题,也是一个小牌子,那家车厂已经倒闭了。”
“你刚才在看那辆车吗?”余嘉鸿问她。
“对,问题有点眉目了,但是料件测量和复制也是问题。先不管了,一步一步来。”
“就是刚才跟你说的,她不是想给国内多提供一些车吗?想得很好,但是做起来很难。”余嘉鸿跟谢德元说。
谢德元听着问:“测量和复制?具体什么问题?”
女佣端了茶水和点心上来,叶应澜说:“尝尝,我们店里的另外一个特色,娘惹糕。”
谢德元拿起一块白绿双层糕点,吃了一口:“这个吃口好特别,像是蛋糕,有蛋糕的绵软,但是比蛋糕有韧性,还有点弹牙。又跟普通娘惹糕的软糯不同,是很松软,味道倒是椰子香和斑斓香。”
“做法是蛋糕的做法,但是里面加了木薯粉,所以有点弹性。我也很喜欢这个糕。”叶应澜说道。
余嘉鸿侧头问叶应澜:“应澜,你遇到的具体是什么问题?德元兄可是机械硕士,兴许他能帮忙?”
“这里一下子也说不清楚?谢先生能移步车间吗?”叶应澜知道余嘉鸿想要帮她,不管能不能帮,反正请人家看看,总归没什么损失。
谢德元笑:“乐意之至。”
叶应澜和余嘉鸿一起陪着谢德元进车间,到了车间看了车子和零部件,叶应澜已经跟张叔讨论无数遍,张叔这种老师傅对了他的路,他恨不得把心肺都掏给你,但是要是遇到搞不清楚的人,他是一句都不想说。所以叶应澜也不想麻烦张叔,她亲自跟谢先生说他们遇到的问题。
谢德元拿着零件组合了起来,他很懂车子,对齿轮箱结构很清楚,倒也说得有板有眼。
“应该是这根轴的问题。就是同心度超差了,超差一点,刚开始开的时候没多大问题,也就是它能出厂的原因,但是长期跳动,造成齿轮损伤,最后卡死……”
他说得跟他们想法一致,连张叔也站过来看了。
余嘉鸿看着三个人讨论地激烈,叶应澜一双眼晶亮地看着拿着零件的谢德元,眼中带着佩服的神情。
第42章
余嘉鸿退到门口,他们都是这一行有天赋的,自己又插不上嘴。
谢德元看来看去:“这里是没办法了,要不这样?明天带这几个零件去我的厂里,我来想办法怎么把偏差测出来?”
“真的可以吗?”叶应澜问。
“只能说试试看。”谢德元说,“刚好是这个专业的。”
“多谢!”
余嘉鸿陪着两人洗了手,出去坐下,叶应澜说:“想给您推车子,最后没想到是您帮我们解决问题。”
“我跟嘉鸿相见恨晚,应该的。”他叹了一口气,“你让我想起我太太对机械的执着,她要是在的话,也会将你引为知己。她也对机械很有兴趣,可惜那时学校机械系不收女生,不过她依旧学了机械的很多课程,也和我一起翻译了几本机械上的书籍。”
“让您想起了伤心事。”叶应澜有些抱歉。
余嘉鸿一时之间不知道是何种感觉,他叹了一声。
谢德元摇头:“不,是你让我回忆起了人生中最美的时光。对了,这个娘惹糕很好吃,我想带给我女儿。”
“应该有的,我去看看。”
叶应澜站了起来,进后厨,后厨秀玉还做了九层糕,叶应澜让她们每样包了一份,拿出来给谢德元。
“应澜,去换衣服。我们也该回黄家了。”余嘉鸿说。
叶应澜去换了旗袍,一起上了车。
“德元兄,先去贵府?”余嘉鸿说。
“不用了,去黄家吧?”谢德元回他。
“刚出笼的娘惹糕味道好。”
谢德元笑:“那就麻烦了。”
余嘉鸿开车往谢家,谢家在很热闹的华人街区,是一整排的南洋骑楼中的一栋,门口种着一棵有年头的三角梅,他停下车。
谢德元提着娘惹糕推开栅栏门,一个和嘉鹄差不多大的小姑娘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一个老妈子,谢德元跟那个老妈子说了两声,把糕给了她,把孩子抱了出来。
余嘉鸿和叶应澜一起下车,谢德元抱着孩子过来说:“叫叔叔、婶婶。”
小姑娘奶声奶气叫:“叔叔好,婶婶好。我叫谢琳琅,琳琅满目的琳琅。”
叶应澜伸手摸了摸小姑娘柔软的头发:“你好呀!”
余嘉鸿从谢德元手里接过孩子:“琳琅好,过两天去叔叔家作客,好不好?叔叔有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弟弟哦!”
小姑娘看向她爸爸,谢德元点头:“你乖乖在家,等过两天爸爸带你去叔叔家。”
“琳琅乖乖的。”
这么乖的小姑娘,是死在日本进攻星洲的轰炸中。大约也是这个原因,让绝望的谢德元火烧工厂之后,拿枪打日本人。
谢德元送了姑娘回家里,再上车。
车子再到黄家,余嘉鸿和谢德元在外,叶应澜往里走,里面开了两桌,余家婆媳三人正在打牌,余家三姐妹和黄家姐妹在吃瓜子,百无聊赖的嘉鹄看见她就冲了过来:“大嫂嫂,大哥哥呢?”
“我带你去找大哥哥?”
“嗯。”
叶应澜牵着余嘉鹄出去,把小弟给了余嘉鸿,自己回来,余老太太见到孙媳妇来了,招手:“应澜替我一圈,我去洗下手。”
“老嫂子,刚刚你让月娥替你,这会儿又让应澜替你。”另外一桌上的黄家老太太说,“输了就输了,不要尿遁吗?”
“我就让应澜替我打两圈转运了,又怎么了?”
余老太太乐呵呵地换上了孙媳妇,反正已经被拆穿了,索性不走了,坐在叶应澜身边看她打。
“应澜,车子卖了没有?”二太太问她。
“买车是大事,怎么可能卖得这么快?”叶应澜打了一张牌出去。
“吃。”黄太太拿进了叶应澜打的牌,“这位谢先生也是运气不好,他太太难产死的,真是造孽哦!生下来的还是个男孩,可惜身子太弱了没能养活。”
牌桌上另外一位太太说:“没了就没了,要是这个男孩活着,他续弦恐怕也难。”
“不管这个孩子在不在,他续弦肯定难。他要上过大学的姑娘。”黄太太打牌,跟二太太说,“放眼咱们星洲,去上大学的姑娘,就那几家自诩开明的人家。那些姑娘心气高得很,谁愿意嫁给他做续弦。你说女人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说实话,他之前那个太太,指不定就是读洋书,跟洋人接触太多了,中国的菩萨不保佑了,才出事的。”
“就是……”二太太刚刚接茬,似乎又觉得不妥,她说,“读书跟生孩子有什么关系?”
黄太太连忙说:“我瞎说的。其实读洋学堂,也不一定马上去美国吧?姑娘们也可以先在星洲的西洋女校读中学。”
“那是因为……”二太太刚想说,桌子底下被人踢了一脚。
二太太想起他们去美国是为什么?大约是大嫂不想让她说出来。
大太太笑着说:“星洲的女校也是英国人的,跟美国的学校还是有所差异的。我娘家的人脉全在美国,所以让孩子们去美国。”
“其实,不是每一家姑娘读了大学就能嫁乘龙快婿的。毕竟全国能掌权的也就那么几个。那是得有娘娘命的,再说做上头那些人的老婆,冷暖自知。”黄太太话里有话。
叶应澜暗笑,黄家看来已经上了余嘉鸿的圈套。
嘉鸿私下跟她说,这几天他在看黄家做生意的方式,他觉得黄家跟余家可能不是一条道的,还是不要顺了阿公的心意,不损伤两家的情意。趁着这个机会,索性让两家撕破脸,一拍两散才好。
她在女眷那里借着《家》里的情节,暗示余家姑娘不想蹚他们家的浑水。也让嫲嫲看清楚,黄越西和那个表姑娘确实有情。
他在外举例说国内那些高官政客与原配离婚,娶知识女性。让黄家以为他们家是为了要让嘉莉去嫁高官才不跟他们结亲。
以黄家婆媳的性格定然无法完全咽下这口气,会说一些阴阳怪气的话。果然黄太太就忍不住了。
“胡了!”叶应澜把牌推下来。
“大少奶奶真是好运气。”
叶应澜冷笑一声:“运气好?黄伯母,聪明话说给聪明人听,自作聪明就要不得了。我以为我早上已经很聪明了,转了几道弯。可没想到,你愣是没明白,反而还想歪了。是不是明天起星洲城里,都要传我们余家的姑娘想攀龙附凤?”
“大少奶奶这是什么意思?”黄太太本就憋了一口气,见叶应澜这样发脾气,她也不高兴了,两家结亲是互相早就有想法的,只等她儿子回来,提亲就好了。百货公司那一场,难道就她们婆媳的错,余家这位大太太当时怎么说的?
今天来了又说什么小说故事,她也是问了女儿才知道里面有一段表哥表妹的故事。
明明他们家要攀龙附凤,还要拿她儿子和外甥女说事。
“黄伯母,那我就把话给明说了。”叶应澜说道。
黄太太今天下午已经知道结亲是没戏了,儿子和外甥女的事,她不仅知道,还乐见其成。
她的外甥女是她看着长大的,家又远在广州,家境也不好,与其去找那些小门小户,倒不如给自己儿子做了小,有自己看顾着,也不会委屈了她,这样对着地下的姐姐也交代得过去了。
儿子娶余嘉莉是娶大房老婆,外甥女是做姨太太,扯什么小说故事?全星洲,有钱人家哪家男子没有个姨太太?她丈夫在外头也养了两个,余家人可都是知道的。
她倒是要跟余家人分辩个清楚明白。黄太太拿牌敲着桌,看着余大太太:“我倒是不明白大少奶奶这是唱的哪一出?”
“你们一家子来我们家请吃饭的那天夜里,我和嘉鸿撞见你家大少爷和表小姐进了鸿安歌舞厅。”叶应澜转头看向那位表小姐,“不知道有没有这么一出?”
她不过是黄家的一个表小姐,余家大少奶奶一来就往她身边凑,她已经觉得不对劲了。
后来一提那本小说,一直绕着表小姐和大少爷,她就知道余家知道了什么。
她真不知道自己的存在会碍着他们什么了?她又不想要表哥太太的位子,只想做个姨太太而已。
这位如玉小姐站了起来,那个表情委屈极了。她说:“我只是一个身世飘零的女子。也不会争也不会抢。余大少奶奶今天夹枪带棒全冲着我,到底是为什么?”
“我什么时候夹枪带棒了?我顾着两家的情面,意思上是,大少爷和表姑娘青梅竹马,郎情妾意,两情相悦,何必求娶一个局外人?亲上加亲不更好?”叶应澜脸带嘲讽,“那日舞厅撞见你们如此亲密,我们就想着,借着这本小说,大家心知肚明,不要伤了和气,两家想要结亲的事,就当成没有发生。没想到你们倒打一耙,说我们家要攀龙附凤。”
“我当是什么事呢?”黄太太笑着摇头,“大少奶奶想要知道我们的打算,就挑明了说,何必这样拐弯抹角?嘉莉是我们黄家求的长房长媳,是我们家越西的太太。我们家是再诚心不过了。如玉呢?给越西做小,妻是妻,妾是妾,各司其职,各安其份。”
好一个各司其职,各安其分!叶应澜只要想起书里,战后秀玉上他们家门去接嘉莉回家,不过是说了句:“有你们家这么糟践人的吗?”
被黄太太一顿臭骂,还骂秀玉:“你也是姨太太,你不也挤走了你们余家的正房太太,扶正成了大房太太?”
秀玉搂抱扶着疯疯癫癫的嘉莉,姑嫂俩一个哭了一路,一个痴傻笑了一路,刚看的时候觉得那是秀玉觉得嘉莉可怜,现在细想却是秀玉认为若不是她进余家,兴许余家看到黄家要娶妾,余家就能上门说理了,自身都不硬,还能说什么?秀玉是愧疚,是亏欠。
叶应澜压住自己心头的怒气,把目光投向余老太太,余嘉鸿说让她利用机会起冲突,但是发脾气的事得让嫲嫲来。
另外一桌也早已经停下,黄老太太走到余老太太身边:“我们家分得清清楚楚,嘉莉是什么位子,如玉是什么位子,绝对不会弄错。要是嘉莉不想跟如玉同处一个屋檐下,可以另外找个房子安置如玉。断断不会委屈了嘉莉。”
余老太太早已头脑发胀血气上涌,伸手把桌上的牌扫到了地上:“说什么呢?我们余家小门小户,可高攀不起妻妾成群的大户。”
“玉兰。”老太太叫。
老太太的贴身老仆走上前:“老太太。”
“去跟老太爷说,黄家这个宴,我吃不下了,我带着孩子们回去了。”老太太说着往外走。
余家女眷一起跟上。
黄老太太连忙使眼色,让人也出去跟他们家老太爷说。
外间余老太爷也在跟黄家宾客打牌,说着这次国内来发公债的事,说着与国内银行界的朋友吃饭谈国内的情况。纵然不容乐观,身为中华儿女自当尽力。
这时余老太太身边的玉兰走了进来,余嘉鸿看见她,连忙站起来走到她身边,听她说了之后,还故作惊讶,快步走到,正在侃侃而谈的余老太爷身边,弯腰说女眷发生的事。
余老太爷听了脸色沉了下来,黄老太爷被叫了过去,在门口听他们家老太太的女佣说事。
黄老太爷心头不忿,今日说是孙子回来,实际上是特意请余家,为了两家结亲,一顿午饭已经摸清了余家的想法,想着结亲不成,两家的交情还在。没想到要闹到两家都没脸,不欢而散?
要是平日他定然是要呵斥自家女眷,但是今天明明就是余家人看不起他们黄家,就连场面上的那点情面都不给了。黄老太爷这下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他走进来,说:“余老弟,弟妹这般……”
余老太爷站了起来,他笑着拍了拍黄老太爷的肩:“老兄啊!人总要有取舍,不能样样都要。今日就这样了,告辞。”
余嘉鸿站起来,跟谢德元说:“德元兄,改日与兄再约,小酌一番。”
谢德元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只客气地与余嘉鸿道别。
余家一大家子,是今天最主要的客人,他们一大家子全走了,好好的长桌宴,位子空了一小半,黄家硬撑着招待完了亲朋好友。
等送完了客,什么目的都没达成,脸上无光的黄老太爷,阴沉着一张脸,此刻他才有功夫听家里的女人们说今天的来龙去脉。
听到余嘉鸿夫妇撞见黄越西和宋如玉一起出入歌舞厅,他脸色瞬间变了,他的一双眼盯上黄越西:“你带宋如玉去歌舞厅?”
黄越西吃过饭就知道余家不想结亲,还拿出了《家》暗示,暗示他和表妹是书里的高觉新和钱梅芬,而余家那个嘉莉不愿意做李瑞珏,不过阿公也说了,余家在支持筹赈会上可以说是不遗余力,公债发行上,余家和叶家更是带头烧公债,以表示即便是公债无法偿还,依旧要全力支持国内抗击日寇。
阿公分析出来,余家是谋求更大的,所以女儿自然要待价而沽。
这个亲事结不成,黄越西认为挺可惜,余嘉莉端庄大方,家世优越,做妻子是再合适不过,不过这样也只能说是遗憾了。
可就是没想到自己和表妹去歌舞厅的事,会被余家人撞见。
他走过来:“阿公。”
黄老太爷一双老眼看着他:“你不知道你要求娶的是余家大小姐?”
“我知道。但是如今这个年代,出去跳个舞,也不算什么事吧?”黄越西不以为然地说,“余家只是找了个由头,不跟我们家结亲而已。”
黄老太爷甩手过去就是一记耳光:“蠢货。”
黄越西捂住了脸。
黄老太太过来:“老爷,这只是一件小事,余家拿来发作而已。”
黄老太爷看着孙子和黄老太太,再儿子儿媳,一圈子看过来,最后把眼光落在黄越西脸上:“蠢啊!真是蠢不可及。一样是长房长孙,一样送出去留学,你哪里及得上余嘉鸿一根手指头?人家留洋归来,看见堂弟婚礼跑了,生怕因此让余家和叶家生了嫌隙,立马站出来说他娶叶家大小姐。婚后对那位叶家大小姐呵护备至。公债发行上,翁婿上台,叶家大小姐端上债券,他烧债券,夫唱妇随。他才成婚几天,叶家和余家几乎是同进共退了。你呢?”
黄老太爷走到儿子身边:“你跟余修礼关系如何?比之我和余老太爷如何?”
黄家大爷低头:“爸和余老太爷相交数十年,从余老太爷开荒,种甘密,种橡胶,你帮他经销甘密和橡胶,情谊深厚。我与余修礼一直有生意来往,关系挺好,肯定没有父亲和余老太爷的交情深厚。”
“比余修礼和叶永昌呢?”黄老太爷问他。
“叶永昌和余修礼?两个人话都说不到一块儿。”
黄老太爷冷笑,走到黄越西跟前:“现在余家长孙娶了叶家千金,两家又绑在一起了,比以前更加亲密无间。我让越西娶余家大小姐是为什么?是因为余嘉莉端庄贤惠吗?错!是因为余嘉莉是长房长女,是余修礼的爱女,是余嘉鸿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叶家姑娘自幼丧母,父亲又是个风流公子哥,而且没有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余嘉鸿尚且把一切都做足了。作为长房长子,你哪儿把家族兴衰放在心上?”
黄越西被祖父骂得不敢抬头。
黄老太爷又走到儿媳面前:“你怨我给你找一个高门儿媳,生怕摆不了婆婆的架子,所以你儿子和外甥女在你眼皮子底下眉来眼去,你也放纵?你就想着儿媳妇进门,让亲外甥女做小,好打压儿媳妇。”
“爸……我……”黄太太被公公说得回不出话来。
黄老太爷又看自家老妻:“这些年委屈你了,让你一直低着人家太太一头,让你处处附和人家太太,你心里憋着气。都是我这个男人没本事,家业比不上人家。”
“老爷,实在是余家太气人了。”黄老太太说。
“没事,以后你不用委屈了,多跟那些店主、代销商的太太喝茶,她们会捧着你的。”黄老太爷说完,长叹,“鼠目寸光,败家之相啊!”
第43章
余家一家子回了家,一家子说了去赴宴,家里也没准备今日晚上的饭菜,都这个时候了,一下子哪儿来得及?
“哪儿来不及?锅边糊来一锅,不就什么都解决了。”大太太跟阿霞说。
于是余家一家子晚上就是一锅子锅边糊加上菜头粿。
老太爷喝着汤跟余嘉鸿说:“我让你不伤两边情分,你倒好,弄得连今天这个宴会都没吃完?”
“这怎么能怪嘉鸿?不是跟你说了,黄家这是认为我们家姑娘一定要嫁给他们家?”老太太说道,“说起养着那个姑娘,好似天经地义的,必须要给黄越西做小。”
余嘉鸿笑嘻嘻:“阿公,朋友来来去去,合则来不合则去,何必强求?这个黄越西又想娶嘉莉,得到我们余家的好处,又想要青梅竹马,温柔小意。他全想要,却不考虑我们想要什么?做生意,我有利,也要考虑对方有利,不能把利全吃完吧?这样的人,我很难跟他成朋友知己。”
“听听,听听,你以为是黄家婆媳拎不清阴阳怪气,其实是这个小东西故意引着黄家人入局。他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老太爷给老太太夹了个菜头粿,“你啊!就是他局里的一颗棋。”
余嘉鸿喝完了锅边糊,放下碗:“应澜,倒是今天遇见的那位谢先生,是个不错的人?”
“是。真的巧,我们车行里的师傅,都是靠着修车修出来的经验,少了他这样学过理论的人。而且他态度十分谦和。”叶应澜说道。
余嘉鸿见老太爷吃好了,他拿了茶壶给老太爷倒茶:“阿公我想请这些谢先生来家里作客。”
孙子故意转话题,老太爷还想要说他,转念说什么呢?确实是黄家想得太美。老太爷也就顺着孙子:“你请个朋友来作客,还要跟我说?”
“阿公眼光老辣,我年轻第一难免看走眼,第二也是这位谢德元,他父亲大病,他们家的偕昌记经营遇到了问题,如果您觉得他是个可以提携的后生,我想让他借一借您老人家的光?”余嘉鸿低头,“我也要建立自己的人脉,您说呢?”
老太爷侧头看他:“自己安排。”
“谢谢阿公!”余嘉鸿弯腰。
吃过晚饭,一家子回东楼,余嘉莉挽着叶应澜:“大嫂嫂最好了。”
妈妈告诉她,别人家的嫂嫂哪里肯为小姑子硬出头?能办成这件事,避免她入火坑,嫂嫂的功劳不小。
叶应澜摸了摸她的脸:“你问妈妈,妈妈都跟爸爸急了。”
余嘉莉转头看她妈,大太太还不忘横一眼男人,余修礼无奈笑,大太太跟女儿说:“你也别觉得你爸不好,你爸说了,你阿公怪下来,他去祠堂挨鞭子。”
“好了,好了!今天出去了一天,还闹了那么多事出来,都累了,各自回房。”余修礼说道。
小夫妻俩被爸爸打发了,回了房间。
叶应澜确实累了,去浴室洗掉了一整天疲乏,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报纸上一篇《欲要亡其国,必先灭其史;欲灭其族,必先灭其文化》
这篇文章配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栋残破的建筑,但是飞翘屋檐和旁边建筑对比,都𝔀.𝓵显示她曾经的恢弘。
文章里说这张照片是上海刚开馆不久的市立图书馆,前天被日军轰炸,造成了建筑损毁。
文章里细数了日军进攻上海之后,针对上海的文化机构进行有目的狂轰滥炸,无论是图书馆、小学、中学大学甚至是出版社,印刷厂都遭到了轰炸。
这就不得不再提1932年被日本人纵火焚毁的上海东方图书馆,那是亚洲最大的图书馆,里面有无数古籍善本,被日本人一把火化作了灰烬。
现在,上海各所大学的师生,文化机构,都在拼命地护着书籍资料,在炮火中内迁。
叶应澜看着文章,她只能默默祈祷,希望多一些人,多一些书逃过厄运。
看过这一篇专题报道,在翻看,是刚刚到上海的星洲记者笔下的上海战场:“上海没有山岭,没有办法遮蔽,上面有日本的飞机,前面有日本的坦克,后面有日军的重炮,除了用血肉去拼,还能怎么办?这里已经变成了血肉磨坊。”
叶应澜看得眼睛模糊,用手背擦了擦眼睛。
就在这一篇文章下面,是一则日本侨民总会的公告:《鉴于目前星洲华侨的不理智,日侨总会提醒日本侨民注意安全》
公告里面尤其提到了嫁给中国男子的日籍女子,若是发现伴侣有不理智举动,可以寻求日侨总会帮助,日侨总会将帮助国民返回日本。
这可真够讽刺的。
不得不说《星洲日报》的编辑也是会排版的,在这一篇公告边,是对她爸叶永昌的访谈。
叶永昌谈了叶家购买公债,并且叶家和余家各捐赠五万叻币药物和救伤物资,承诺是什么时候战事结束,什么时候捐赠结束。
他还说了自己跟山口夏子解除关系的原因,说山口夏子被父母卖到南洋,他救她出火坑,她聪慧可爱,他送她读书,学习中日两国文化,希望她做好一个中国妾的时候,也不要忘记她是一个日本姑娘。没想到这样包容的家庭,最终却迎来了她在面对中国人被杀的时候,没有一丝一毫的同情心。这让全家很失望,最终决定分手。
这绝对不是她爸的真心话,但是经过她爸的嘴出来,也就成了他的话。
很明显日侨总会发的公告里,那一条非常有指向性。这个结果正是叶应澜想要的,“叶永昌”这三个字上了日本人的名单就好了。叶应澜轻轻呼出一口气。
余嘉鸿洗了澡出来:“叹什么气呢?”
“日侨总会为什么要在华文报纸发公告?”叶应澜把报纸递给他。
余嘉鸿低头看:“日本女子嫁给中国人,虽然有,但是这些女子对日本人来说会珍视吗?这种就是挑衅。”
“挑衅?”叶应澜不明白,这挑衅了干嘛?
“激起华人愤慨,明天日侨总会门口肯定会抗议,总归有华人会砸日侨总会的玻璃。然后这种照片拍了发回日本,加强日本国民对中国人更加反感。”
内心的愤慨早已无法压制,叶应澜怒笑:“就一点抗议,日本国民就能更加反感,对他们的军队杀人如麻,反而丝毫没有触动?”
“从明治时代开始的洗脑子,还有朝鲜和台湾拿来的利益。”余嘉鸿又拿起一份《海峡时报》,“再说,你看看英文报纸,上头的报道哪有这么激烈的?英国人和美国人做生意还来不及。国内都被打成这样,国民政府还没有跟日本人宣战,还在期望国际社会介入,难啊!”
“大到国,小到家,其实都是一样,如果不是至亲骨肉,我们也不会全力护着嘉莉,但是我们能护着她一辈子吗?所以还是要靠自己。”
“是啊!”
*
第二天,叶应澜如约和张叔一起带着几个部件去偕昌记缝纫机厂。
谢家工厂离开车行挺远,叶应澜得穿过闹市街区。
早上街市很热闹,叫卖水果的柔佛姑娘,卖糕点的娘惹,卖豆花的华人新客,还有卖着黄黄红红,不知道是什么的印度大叔,这里的繁荣和平与昨夜报纸上的情形完全不同。
只有穿着浅蓝色棉布旗袍,扎着两根麻花辫的女学生,手里提着一个篮子,篮子里放着纸扎的花朵,看见华人就递上一朵:“小姐,买一朵花吧!这是救国之花呀!救救我们的国家吧?”
但凡被递上纸花的华人都会慷慨解囊,戴着帽子巫人,穿着沙丽的印度姑娘,偶尔也会过来买一朵,女学生连连弯腰表达感谢。
叶应澜车子再开过去,渐渐地街道两边有挂着日式招牌的铺子,以前这条街是花街,开着好几家日本娼馆,后来日本政府号召关闭海外娼馆,这条街很多店铺就成了日本人经营的杂货店、照相馆、餐馆,还有暗娼。
这些铺子大多不会在早晨营业,平时在这个时段,这里很通畅,今天遇到了拥堵,应该是昨日新闻发酵了,明明看到了,自己怎么就没想绕个路呢?
现在后面车子跟了上来,加上这么多人,掉头都不方便,叶应澜只能按了喇叭往前慢慢开。
“不管你在南洋过得好不好,请都不要听他们鬼话,千万不要回到日本,上一次他们把你们卖到南洋,让你们用身体赚外汇,等他们不需要的时候,关闭了娼馆,说这是丑业,说你们是丑妇。现在他们要你们去战场了,他们说你们是抚慰士兵的大和抚子。你们还想第二次被抛弃吗?去看看南洋姐的坟墓吧!都是背向日本的啊!”一个华人大声呼号之后,他伸手拥住边上穿着和服的女子。
那个穿和服的女子鞠躬用大声用日语喊。
人群里有人拿东西往那个日本女子砸东西过去,那个男人把日本女人护在身后,他力竭声嘶:“是什么让他们这么卑劣?把自己的姐妹送到南洋,赚钱给他们造屋娶妻之后,嫌弃自己的姐妹?是什么让他们这么卑劣?可以在遗弃一次这些苦命的女子之后,再次号召她们为国付出?请不要回去,请有尊严地活着。”
有几个穿着日本传统服饰的男人冲过来,要拉那个女人,那个男人把女人死死抱着,边上的华人跟日本人起了冲突。这个男人伸手扔出一把传单:“请给自己尊严。”
叶应澜总算是开过了这个拥堵的区域,没想到昨天的新闻,今天居然是这么发展,原来目的是招募南洋姐进军队进慰安所。
过了拥堵了路段,车子开起来就快了,这一片有纺织厂、锁具厂,余家在这里也有橡胶加工厂。
在工厂和工厂之间,则是一片片的棚屋,一看形式就是华人村落。
叶应澜找到了偕昌记的工厂,门口铁门早已开着了。
叶应澜开车进去,穿着工装的谢德元站在两间平房前,见她停车,过来帮她拉开车门。
叶应澜下车,跟着他进了一间平房,这是他的办公室,一张大办公桌,办公桌后是一张油画,一位穿着马褂戴着西瓜帽的老者,想来是这家厂的创立者,他的父亲。
谢德元拿了热水瓶给他们倒了茶,他拿了几张纸过来:“这是我昨日回去之后想的测试方案,今早来了之后,找了材料做了几个简易的夹具,应该可以试试了。”
听他介绍了想法,叶应澜点头:“你有学问,我们都听您的。”
谢德元站起来说:“走!我们去试试。”
张师傅拎着零件箱子跟在他们后面,谢德元大约是不想冷场,跟叶应澜介绍了他们这些设备的用处。
“我就在车行干了些时日,见识实少。这对我来说都是全新的东西。”
他们的厂房四周是用红砖砌了矮墙,靠着几根柱子支撑,上头盖了顶,十分简陋,跟他们车行的车间没法比。
“工厂很简陋。”谢德元先说了。
“能开工就好了。”边上那些民居,不也是简陋之极?星洲有完整屋子的人家已经算得上家境挺好了。
到了一台机器前,谢德元让工人过来,他和工人配合一起把几个铁块和铁片装了上去,然后把他们这根轴给夹住,又给这根轴添上了墨,机器开动运转起来,在对过的一块铁板上画出了轨迹。
“只能这么简易测了,再精确的话,我这里就做不到了。”
只要眼睛不瞎,铁板上的轨迹就显示了这根轴偏得不知道哪里去了。
“我们再从配合尺寸来推算这根轴的设计尺寸……”
叶应澜努力理解他说的话,她没有基础,他说的好多话她都听不懂,一边问,一边怕自己的问题太幼稚。
“你没学过机械,不懂这些术语不是很正常?”谢德元笑着跟她解释一个术语。
叶应澜感激:“您不嫌我烦就好。”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吗?正常的。”谢德元说,“这根轴的材料,我查了设计手册,我们车间可以锻打之后做出来。今天先试着修,要是修不好,直接做一根?”
“听你的。”
“你要不要去办公室坐一会儿,这里又热又脏?”谢德元问她。
叶应澜此刻被机床吸引,摇头:“我想看看,就是没见过世面,想看看。”
她看着摇车床的师傅,在谢德元的指导下,把这根轴重新上了上去,师傅小心翼翼的进行车削,谢德元跟她解释怎么样才能纠偏。
“余太太,我看你对机械很感兴趣,我等下回家给你找一套书,之前在英国的时候,和朋友一起编写的一套机械入门书。”
“那太好了。”叶应澜开心地说。
“你先拿回去看,机械入门不简单,可能一下子没办法明白,下次来我这里,我给你讲。”谢德元说,“到饭点了,我们去边上吃个便饭。”
平时这种交际都是吴经理出面,今天这个事,这个零件不解决,自己心里难安,另外也是这位谢先生在这方面是大才,自己又有兴趣,所以想学一点。
下午还得过来,吃个便饭也有必要,叶应澜点头:“叨扰了,简便一点就好。”
“确实简便,这边有个摊位,有个阿叔做的海南鸡饭很好吃。一起去试试?过去就几步路。”
听见是这样的饭食,叶应澜欣然,谢德元叫了一个师傅。
大约是周围工厂多,所以这一片中午聚集成了一个巴刹(市场),谢德元熟门熟路走到了一个摊位前,让那个师傅带着他们去占座位。
摊主是一对中年夫妻,夫妻俩一个斩鸡,一个打饭,边上还有一个简易的炉子正在烹煮,闻着那股子香味,就知道在煮鸡油饭了。
谢德元让师傅过去,帮他一起端饭。
一人一碗饭,桌子中间放了一盘鸡,叶应澜低头吃了一口饭,米香,葱香和鸡油香,还隐约有斑斓叶的香气,味道确实极好。
“怎么样?”
“光吃饭,已经是美味了。”叶应澜赞。
“这个鸡肉也好吃,最好带云娘来试试,她兴许能做出来。”张叔说道。
叶应澜笑:“云姨的饭菜已经很好吃了,您让她样样都做到最好,那会累死她的。”
正在吃饭间,叶应澜见余嘉鹏和余家橡胶厂的大掌柜一起经过,叶应澜跟他们点头。
余嘉鹏指了指前面的摊位,意思上不打扰他们了。
摊主太太端了一盘鸡杂过来:“谢老板,谢谢你一直照顾我们生意,送一盘鸡杂。”
“谢谢!”谢德元道谢。
摊主太太看着叶应澜:“这是谢太太吧?长得跟天仙似的。”
谢德元脸色微变:“不是。这是我好友的太太。我太太已经去世了。”
“对不起。”摊主太太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道歉。
叶应澜吃过饭,回到偕昌记,等那根轴修完,张数经过试装之后,大致确定应该可以了,刚好已经下午三点多了,谢德元说搭他们的车回去,顺带把那套书给她。
谢德元把那套书给她说:“我也不多考虑了,你帮我先定一辆奥奇车,我过两天来付定金?”
“十天以后有六台小车要到港,其中一台是做库存的,这辆给你?”叶应澜在驾驶位上跟他说。
“那就这么定了。”谢德元目送她的车离开。
叶应澜开车回车行,急着跟张叔一起进车间试装,看看维修效果如何。
车子装好,原地发动,感觉不错。
张叔要上车,一想说:“大小姐,你来开?”
叶应澜只开过小车,她摆手:“不了,张叔,您开。”
叶应澜犹豫了一下,还是上了副驾驶:“我看您开。”她小车刚刚开熟悉,还是等等吧!
车子开出去,张叔跟她细说如何从手感脚感还有车子行驶的顺滑度,声音等等去判定车子是不是修好。
“所以这辆车,我们算是修好了?”叶应澜问。
“对!幸亏姑爷认识了谢先生,要不然我们就算是找到了问题,也未必有办法解决。”张叔说。
叶应澜点头:“可不是吗?这个开头难解决了。”
但是开头难是解决了,人家也是一个厂的老板,哪有时间帮着自己?再说人家帮忙也是情分,自己也不能理所当然吧?所以自己还是要快点入门,当然还有就是去招聘一个跟他差不多的人来。
张叔试了一圈车,叶应澜回到车行的时候,余嘉鸿已经等在店堂里了。
她下车,进办公室拿了书和包,立马跟了出来,上了车迫不及待跟老公说:“多亏谢先生帮忙,车子修好了呢!”
余嘉鸿摸她的头发:“这下心病去了吧?”
“去了,去了。”叶应澜开心极了,“谢先生还给了我一套机械入门的书,他说我可以先看书,以后他可以帮我讲讲。”
这话让余嘉鸿表情一滞,不过他很快调适好:“好。”
“不过我想靠我自己入门可能不太容易,我想对外招聘一个这方面的人。找谢先生这样的人?”叶应澜问他,“应该很难吧?”
“不是一般的难,是极其困难。首先,能够留学的基本上都是富家子,留学归来都是要继承家业的。而且出去留学,读商科和建筑的比较多,读机械的很少,读到他这种水平更少。你觉得能找到吗?”余嘉鸿问她。
余嘉鸿明确告诉她这条路没戏了。
第一关先过了再说,下面这些事,到时候再说了。叶应澜只能这么想。
“我跟你说,我去谢先生工厂的时候,路过日侨总会……”叶应澜跟余嘉鸿说了早上的事,“原来他们让那些嫁给中国人做妾的日本女子,还有在南洋生活的日本女子回去,是让他们去军队里充当军妓。”
“这样应对,虽然对日本国内的舆论没什么影响。他们依然会报道,华人跟日本人在星洲起冲突。但是,我想其他报纸会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不会再简单地说是华人和日本人起冲突了,而是有了其他点。”余嘉鸿说,“当时日本被迫关掉南洋的日本娼馆,也是因为迫于国际舆论的压力。”
“就算是英文报纸报道了这种事,对国内的战事有什么帮助吗?”
“没用,只是告诉人们,日本在动员各方力量投入战争,至少也是侧面在报道战争了。”
“靠别人是靠不住的。”叶应澜叹了口气,“所以我自己努力学,能学多少是多少。”
余嘉鸿发现她又把话题转回来了,余嘉鸿发现自己很难不拈酸吃醋。
第44章
回到家里,两人像往常一样去主楼,刚刚踏进主楼,余嘉鸿就被佣人叫住:“大少爷,老太爷请您去书房。”
余嘉鸿跟叶应澜说:“你去嫲嫲那里?”
“嗯。”
余嘉鸿进阿公的书房,走进去见橡胶厂的管事朱耀福也在。
这位在余家干了二十多年了,是阿公的心腹,也是这次阿公要派往国内办轮胎复制厂的管事,想来他们是在讨论国内办厂准备的事。
余嘉鸿先叫了一圈长辈,又叫了一声:“耀福叔。”
他坐下,余嘉鹏给他一盏茶,他喝了一口,问余嘉鹏:“在说办厂的事?”
“是,今天我拿到了设备的交期,这些设备要做一些配套的机械,老厂这些机械是从日本买的。现在就算日本厂商肯卖,我们也不能去他们那里的买了。但是如果问英国人或者德国人买,价格上就贵了,所以想请阿公定夺。”余嘉鹏说道。
“是什么样的设备?”余嘉鸿问。
余嘉鹏一瞬间停顿了,堂兄刚刚从美国回来不久,根本没有进橡胶厂,跟他说了也不懂,但是不说,人家又问了。
想了想余嘉鹏还是决定说,要不然阿公还以为自己对橡胶这块有什么私心,不想跟堂兄说。
他说:“比如给平板硫化机……”
余嘉鸿听着点头:“这个并不难,结构上就一个架子,两根滚轴,重点在于……”
别说是余嘉鹏了,就是朱耀福也微微发愣,余嘉鸿都没进过橡胶厂,怎么就能知道橡胶厂的细节?
“都看着我干嘛?”余嘉鸿拿起茶杯笑着问。
朱耀福笑:“大少爷怎么这么清楚?”
“家里有多少生意,对这些生意摸个大概,这不是应该的吗?”
其实上辈子他回来重建余家家业,这些都重新摸了一遍,虽然后来橡胶厂被他给卖了,但是这些产业他是让他东山再起的本钱。
“老太爷,大少爷这也太厉害了。”
老太爷面露骄傲:“这话可不是你一个人说,轮船公司的宝元已经跟我说过了。说嘉鸿只是一下子不熟悉,怎么管公司,他是一清二楚,才几天他已经能把控全局了。”
余修义和余嘉鹏父子闷声不响坐在边上。
余修义知道自己跟大哥之间多少是有点差距,但是差距没这么明显,到了儿子这一代,这个差距?
“嘉鸿,那么你认为这些机械如果不找英国和德国人,该怎么办?”余老太爷问他。
“阿公,昨日在黄家遇到的谢德元,他就是机械方面的人才。应澜收来的第一辆旧车之前找到了问题,都束手无策。我昨天带他去车行看了之后,他跟车行里的人分析出了问题。今天修了之后,那辆车已经修复了。”余嘉鸿想了一下说,“我明天找他去,让他去咱们厂里看看,他能不能做,毕竟设备不大,也不算太难。”
他说这话出来,朱耀福又觉得他太想当然了,说:“大少爷,不是我看不起星洲的厂商,这家偕昌记做了很多年缝纫机,做出来缝纫机卖出去几台?”
“耀福叔,这位谢先生的父亲刚刚去世不久,他也是从英国归来不足半年。至少从我跟他交谈中,我认为他是有真本事的。等下我跟他说一声,看看总归没事?您说呢?”
上辈子,余嘉鸿近乎废墟上重新建起橡胶厂,当时手里就那么点借贷来的本钱,设备上是能省则省,这些都是经历过一遍了。那时候他找的设备加工厂,也就是一家小工厂,那个老板肯定没有这谢德元的本事,不也把这些配套机械给弄了出来?
“反正也耽搁不了两天,明天让嘉鸿请那位谢先生去看看。”余老太爷拍板了,“行了,该开饭了,我们一起去吃饭了。”
这位朱耀福算得上是余家的半个家人了,余老太爷留他一起吃饭。
余嘉鸿跟着一起去前厅用饭,朱耀福等了等,到余嘉鸿身边:“大少爷,借步。”
余嘉鸿停下,朱耀福有些欲言又止,余嘉鸿笑:“耀福叔,您是长辈,如果我刚才说得有什么不对,您就直说好了。”
“不是,不是。这个时候大家都在发愁,大少爷给是给了一条路,就算不成,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那您?”余嘉鸿皱眉。
“大少爷,我说这话,纯粹就是余家的老人,而且我这话也不跟老太爷和大爷说,就跟您说了,绝对没有一点点恶意。”朱耀福吞吞吐吐拐弯抹角。
“我知道,你有什么直说肯定是为了我好。您说!”余嘉鸿跟他说。
“你说的偕昌记我知道,那个谢小头家,我也算知道一二,他太太死在英国。今天,大少奶奶跟他在摊子上吃饭,被摊主叫‘谢太太’,虽然谢小头家立马就否认,说是好友太太。但是少奶奶那般年轻貌美的女子,跟一个年轻鳏夫在摊子上吃饭,任凭谁都要多看两眼。就怕人言可畏啊!”朱耀福叹了一口气,“我知道,我这是多嘴了,但是不说,我到底是吃余家饭的老人。”
人言可畏?余嘉鸿是拈酸吃醋,那是吃应澜上辈子爱慕者的陈年老醋。
别人这么说,他心里是真不舒服了,在大庭广众之下,还有其他人在边上,又不是孤男寡女,吃个饭,就人言可畏了?
想到上辈子叶应澜那样厉害的技术,她要跟车行的老师傅学,要跟谢德元学,还背着跟余嘉鹏离婚的名声,不知道顶住了多少流言蜚语,才能走到他面前,让他见到那个飒爽的女子。
想到这里,余嘉鸿说:“应澜又不是老佛爷,还能垂帘听政?难不成她出去工作,还得给她搞个笼子,挂上帘子,隔着帘子跟人说话。不仅是这个谢先生,他们车行十七八到二十多的大小伙子多的是,郑雄的那个儿子郑安顺就在她那里做事,平时也一直叫她姐姐。她跟年轻男子同桌吃饭的事算不得什么,有人愿意嚼舌根就嚼舌根去。若是我连这些都听不得,就不要顶个新思想的帽子,趁早把太太塞家里,不许她踏出家门半步。”
朱耀福才想起老太爷说了几次,这个孙子脑子里全是新思想。大少爷看起来是真不在意这方面啊?他忙说:“那是我多嘴了。”
“哪里,您是为我们夫妻好,只是想法不同罢了。”这事按照耀福叔的思想,他也是出于好意,他伸手,“耀福叔,请!”
知道了余嘉鸿对橡胶厂也了解,饭桌上大家商谈橡胶厂的事,就连细节也会听余嘉鸿的意见。
余修礼办过橡胶厂,不过那时家里已经很有钱了,遇到过难题,却也不可能像余嘉鸿战后重建那样艰难。
儿子在轮船公司做事老道也就算了,现在他说起橡胶厂都让他这个管了家族产业十来年的人,都生出了那点子经验也不过如此的感觉。
朱耀福刚才跟余嘉鸿说那些话,是出于一个余家老人的肺腑之言,现在又觉得自己多言了,大少爷这般能把控全局之态,还需要自己枉做小人般的提点?
他临走时,又跟余嘉鸿说:“大少爷,刚才的话,当我没说过。”
“耀福叔,没事。新旧交替之时,有不同看法也是正常。”
余嘉鸿把朱耀福送出了门,回来给谢德元打了个电话,说明日想和他一起去他家的橡胶厂看看。
打完电话余嘉鸿和父亲一起回东楼,余修礼拍了拍他的肩:“嘉鸿啊!你是出色,但是现在星洲的橡胶厂到底是给你二叔在管。有些话还是不要太多。你二叔和嘉鹏心里可能会不高兴。”
“爸,别想太多,现在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的时候,再说了,二叔要去美国,嘉鹏要去国内,除非您认为我想从您手里夺权。”余嘉鸿说道,“兄弟敞开心扉,才是阿公想看到的。更何况我有实力,二叔去美国也就更加心甘情愿了,不是吗?”
“青出于蓝胜于蓝,我高兴还来不及。”余修礼看着儿子,“好好干。”
余嘉鸿上楼去,推开房门,见叶应澜不在房间里,他往起居室去,推开门,见叶应澜拿着书,蹲在地上看缝纫机下面连杆。
“在做什么呢?”
“这是一个四杆机构呢!”叶应澜指着缝纫机踏板往上的结构说,“你看……”
“你就一直在看这个?”
“没有,我已经看了一些了。”叶应澜拿着书过来给他看。
余嘉鸿低头听她讲她看了什么?
“以前是隐约知道,知道它会这样动,现在知道它的原理,知道可以被计算……”
叶应澜把自己整理的笔记给余嘉鸿看:“你看,我把问题给整理了,下次见谢先生的时候,能问一下,希望他不要觉得我问的问题傻。”
“不懂就问,没有傻不傻的问题。婴儿从爬到走,都是一个过程。谁也不可能没学就会。你自己学得快,才能更好经营车行,不是吗?”余嘉鸿跟她说。
他这么说,叶应澜更加开心,她推他说:“你先去洗澡,我再看一会儿就过来。”
叶应澜等余嘉鸿回房间,她把缝纫机盖好,坐下把自己认为重要的点记录下来。
车行里的人都是从学徒做起,会修,但是不知道原理是什么?
要不是自己现在能为筹赈会做事,她倒真想去读大学,去好好学一学。
叶应澜收好了书,回了房,余嘉鸿刚好从浴室里出来。
“你今天去找德元兄,我明天去找他。”余嘉鸿跟她说。
“嗯?”叶应澜给了他一个询问的眼神。
余嘉鸿说:“请他做几台橡胶厂的辅助设备。不知道他能不能行?”
“这我就不懂了,不敢妄言。”叶应澜解决了车子问题,又有了那套书,心情大好,跟他推荐,“不过我跟你说,他们厂子边上有个摊子的海南鸡饭很好吃。”
“是吗?有多好吃?”余嘉鸿搂着她坐在沙发上。
叶应澜跟他形容:“它的皮滑嫩爽脆,皮下的油脂有股子微妙的香气,鸡肉鲜嫩可口。还有那个鸡油饭,有一丝丝斑斓叶的香气,但是又不喧宾夺主,可以吃出米饭香……”
“听你这么说,我明天一定要去尝尝了。”他贴着她的耳朵说,“不过,我现在馋你了,怎么办?”
他这么说叶应澜脸泛起了粉红,转手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呢喃:“我不是在这里吗?”
这两日自己心里压着事,他纵然想要,却体谅着自己,不勉强自己。今天心头焦虑去了,叶应澜起初是带着要回报他的柔情,到后来自己也陷入了难以言喻的欢愉中,浑身的血脉沸腾……
余嘉鸿亲密过后心潮并未平息,亲吻着她的后背:“应澜,你怎么能这么好?”
叶应澜疲累至极,脑子哪里还能转这个问题,她转过身抱住了他,贴在他身上,迷迷糊糊地说:“好累啊!睡觉了。”
她的手臂压在他的胸口,余嘉鸿搂住她,嗅着她的馨香。
第二日,两人起床穿衣,余嘉鸿叫她:“应澜,给我打领带。”
叶应澜嘟囔:“你今天不是去橡胶厂和谢先生厂里吗?还要打领带?”
“嗯,穿正式些。”
她挑了一条咖啡条纹的领带,这人叫她打领带扣子都没扣好,她抬手给他扣扣子,才看见他敞开的领口里,有两排红色的牙印。
她终于发现了,余嘉鸿低头笑她:“我以为是我馋你了,没想到是你馋我了。”
叶应澜头埋在他胸前:“还不是你闹腾,逗得我……”
叶应澜说不下去了,他再怎么闹,也没她咬人的道理吧?
他低头,声音旖旎:“应澜,我喜欢,好喜欢。”
叶应澜推开他,帮他扣上扣子,打上领带:“嗯,这几天得穿得正式些。”
吃过早饭余嘉鸿送了叶应澜去车行,开车直接去谢德元的缝纫机厂。
跟着谢德元在工厂逛了一圈,他们家该有的机器都有,他爸在世的时候也是想要做出自己的缝纫机品牌,奈何技术上差了些,这些年一直没有打开销路,只能是勉强维持,要赚钱却是不太容易。
余嘉鸿边走边引导出谢德元讲出当前困境,他说:“德元兄,除了橡胶厂的结构件,船厂的维修部件,纺织厂的机械维修,都可以接吧?尤其是船厂维修这块星洲需求量不小。”
“家父在这块没有人脉积累,这些行当各有小圈子。很难进入。”谢德元不是没想过,没有人引荐,又谈何容易,所以知道黄越西回来之后,他找了黄越西,想要借机会走走门路。
能够和余嘉鸿一见如故,并且这么快搭上关系,他是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的,而且自己瞌睡,余嘉鸿还主动递上枕头。
“万事开头难,但是有人领你进门就不难。我太太第一台以旧抵新的车子,修得她食不下咽,现在解决了,她就神清气爽了,你是她的贵人。”余嘉鸿说道,“你送她一套书,她昨夜就看了,等我上楼的时候趴在地上,对着缝纫机,研究什么是四连杆,我被她说得云里雾里,她那些问题还是得请你来解答了。”
“没问题,她有什么问题,我自当尽力回答。”谢德元如释重负,人家有所求,自己也有所求,这样就最好了。
余嘉鸿带着谢德元和他们厂里的一个师傅一起去了余家在星洲的橡胶厂。
橡胶厂的设备,部分核心设备从欧洲进口,但是安装设备的架子和一些辅助的设备,有些是日本厂商产的,有些是找的本地加工厂。
“现在市场上英国人、德国人和日本人的设备不分上下,日本人的价格最低,但是我们怎么可能用日本人的设备?”朱耀福说。
余嘉鹏跟在边上:“英国和德国的厂商都报价了,就是这些之前日本人做的设备,问了一下价格,实在太贵了。”
谢德元一个一个机器看,就算是已经报价的那些设备他也看了:“这个我也可以试试,如果就买里面的……”
余嘉鸿说:“这些设备咱们放第二阶段,第一阶段,你不要贪多,咱们就针对之前问日本人买的设备。我看你们也就四五十号人,咱们一个橡胶厂并不小,这些设备一下子,你可能吃不下。”
如果是之前本地加工厂买的,那朱耀福肯定跟对方已经有了多年的联系,立马抽掉他肯定会有想法。余嘉鸿还没进入橡胶这一块,他也不想立刻打破平衡,只想解决他们的难题。
到了饭点,朱耀福提议一起去城里的酒楼吃饭,余嘉鸿看着在厂里琢磨的谢德元说:“昨日应澜跟我说这里的海南鸡饭很好吃,我都不知道好吃成什么样儿,想去尝尝。就怕是德元兄昨天也吃这个,今天还让你吃这个。”
谢德元站起来:“那就去吃海南鸡饭?简单点,我也节约些时间,下午再过来,早点把尺寸测量了,把价格核算出来。能做的就做下去。”
“幸亏我和嘉鹏少爷没吃鸡饭。”朱耀福说道,“边走边聊。”
一行人又去了那个小市场,谢德元要往前,摊主太太打招呼:“谢老板,今天又来照顾我生意啊?”
“照顾你生意的不是我,是昨天的那位余太太,她昨天觉得你们的饭特别好吃,跟她先生说了,余先生今天非要来尝尝。”谢德元说。
摊主太太看余嘉鸿又看朱耀福,朱耀福说:“昨天来你这里吃饭的是我们大少奶奶,这是我们大少爷。”
“那不是余家大少爷吗?有钱人家的少爷长得怎么个个都俊俏?”摊主太太笑,“也是啊!你们大少奶奶长得跟天仙似的,以后生的小少爷肯定也好看。”
谢德元要付钱,余嘉鸿说:“昨天你是主,今天你是客,我来买。”
余嘉鸿付了钱,跟摊主太太拱手:“借您吉言。”
“少奶奶一定生个大胖小子。”
朱耀福和谢德元早就把饭给摆在桌上了,谢德元和余嘉鹏时常来这里吃饭,他们今天穿着也比较随性。
余嘉鸿领带西装马甲,通身的好派头,在这个摊子上显得格格不入。
摊主太太生怕人不知道,还扯着嗓子说:“余家大少奶奶昨天吃了我的鸡饭,说好吃,非要让余家大少爷也来尝尝。”
往来的人就越发往他们这里看,余嘉鸿长相亮眼,穿着惹眼。
其中有人还是昨天也来吃饭的,这个地方倒是也有女人在摆摊或者吃饭,从来没有像叶应澜这样容貌艳丽,气质出众的女子,她的出现昨日自然不少人议论。
“还真是郎才要女貌,歪瓜配裂枣。余家这位大少爷,可真俊俏啊!”
“边上不是余家二房的大少爷吗?以前觉得也挺俊的,就是没有大房大少爷的气度。”
“可真像是戏里唱的那样。”
“不是说那位少奶奶原本应该是二房大少爷的太太吗?是二房……”
“嘘……”
余嘉鹏真想站起来走,奈何堂兄和耀福叔都在,这家鸡饭以前他也觉得挺好吃,今天真是味同嚼蜡。
摊主太太端了端了汤过来,问正在吃的余嘉鸿:“余大少爷,好吃不?”
“我太太跟我说,鸡皮滑爽,鸡肉鲜嫩,鸡油饭隐约带斑斓香气却又不夺了米香。确实如此!”他说。
“还是大家少奶奶有学问,这些话,叫我想是完全想不出来的。”摊主太太开心,又给他们加了一份炒鸡胗。
余嘉鸿吃着饭问谢德元:“德元兄,这两日可有空?”
“有啊!”
“后天带令千金来我家吃饭?我跟我太太休一天。”余嘉鸿邀请。
朱耀福不知道偕昌记的这位谢小头家到底是走了什么运,居然让大少爷这般看重,又是给他生意,又是请他去家里作客?
余嘉鸿吃完,拿出手帕擦嘴,摊主太太跟他说:“余大少爷,下次再来,带少奶奶也来。”
余嘉鸿笑得亲切:“来,肯定和她一起来。”
第45章
哪怕谢德元确实想攀余家这棵大树,他依旧发现这棵大树也太好攀了。
自己一个刚刚留学回来的年轻人,居然能坐在余家老太爷的书房喝茶。
而且这个房间里除了余家橡胶厂的那位朱经理,还有一位余家轮船公司执事,还有星洲一家轮船维修工厂的老板来。
桌上有他这几日为橡胶厂画的设备草图,之前橡胶厂让日本人做的几台设备,他经过观察还是有改进的余地,尤其是生胶加热搅拌那块,橡胶液体容易溢出,烫伤人。他不过是加了一道防护沟槽,溢出的橡胶就能顺着沟槽引导有序流下去,不会乱溢了。
“当然,如果您觉得这样改会有问题,我可以按照你们的原设计加工。”
“这还真是巧思,虽然我们做了防护,但是每年还是有人会出事,按照这个改。”朱耀福说。
“还有硫化这里……”谢德元再次提出自己的建议。
余嘉鸿见那个货船修理厂的老板听得认真。
与其自己用余家大少爷的身份让这位老板给谢德元一点照顾,不如让他看到谢德元的本事。
听见敲门声,余嘉鸿站起来去拉开门,叶应澜站在门口:“午饭已经准备好了。”
“德元兄,先吃饭?”余嘉鸿提醒。
“好啊!下午我再来解释。”
余嘉鸿摇头:“下午不行,应澜那里还有一堆问题,这些工作上的事,明天你去橡胶厂跟朱经理详谈。”
“那你上午让人给解释这些设计思路做什么?”余老太爷笑着问孙子。
余嘉鸿实话实说:“我这叫醉翁之意不在酒,是想将一个有本事,但是没有经验证明的年轻人介绍给阿公和梁老板。”
“大少爷这个办法好,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只能说大少爷目光如炬,谢小头家确实有本事在身上。”梁老板说道。
几个人出了书房,余嘉鹄带着一个可爱的小姑娘过来,那个小姑娘一路小跑到了谢德元身边,谢德元问她:“琳琅,开心吗?”
“开心,我跟嘉鹄弟弟玩得很开心。”
女儿这么称呼余嘉鸿的弟弟,谢德元点她的鼻子:“跟你说了,要叫小叔叔。”
小姑娘看向叶应澜:“姨姨说没关系。”
“孩子吗?又不是有亲戚关系。”叶应澜招手,“琳琅,过来,我们去吃饭了。”
小姑娘从爸爸身上下去,牵住叶应澜的手,转头:“爸爸,我去吃饭了。”
“去吧。”
吃过饭,谢德元还真被余嘉鸿请到了东楼,叶应澜拿了书和笔记下楼来。
叶应澜这些天见缝插针看书,书是英文的,她上的洋学堂也是用英文教学,但是里面还是有很多专业术语,她不懂,余嘉鸿英语比她好,帮她翻译了部分,她查了字典,解决了大部分:“剩下的,我连蒙带猜,不知道对不对?”
谢德元看了她的记录,帮她一一纠正,顺带解释这些词语的含义,解释了这些名词,谢德元粗略看了一下她的笔记,开始跟他讲机械入门的原理,机械这种如果自己能完全看懂,那也不用学了。
余嘉鸿坐在边上安静地看书,时不时给他们添点茶水,又去叫人送了糕点进来。
叶应澜毕竟是初学,她哪怕努力能学的也就那么多,一个下午谢德元给她讲的那些知识点早就超过她看书的那些内容。
余嘉鸿见她露出疲色说:“下次再给她讲吧?再多,她估计听不进去了。”
谢德元抬手看表,笑着摇头:“四点多了,若不是我爸走了,我其实想在英国做个老师,教教书,也挺好。”
“麻烦你先把她教出来。”余嘉鸿说道。
“一定,也是余太太有天分。”
吃过晚饭,余嘉鸿亲自开车送父女俩回家。
“爸爸,嘉鹄弟弟的妈妈说,可以让我常去弟弟家玩。我可以去吗?”
“以后有机会,爸爸再带你去作客,但是我们不能一直打扰人家,那是不礼貌的,不是吗?”
“打扰是不礼貌的,但是如果弟弟也想跟你玩,就不是打扰了。对不对?”余嘉鸿问她。
“那我怎么知道弟弟也想跟我玩呢?”
“你们可以打电话。”
“嘉鸿,你已经帮我太多了。孩子还去打扰的话,实在过意不去。”
谢德元这几天真是生怕自己辜负余嘉鸿的一片好意,白天去橡胶厂,夜里回家就琢磨那些机器。今天去余家作客,他介绍轮船修理厂老板给他认识,他心内实在感激,孩子毕竟是孩子,一直去他们家太麻烦了。
余嘉鸿看着谢家父女下车,慢慢来吧!
*
星洲去香港以前只能搭邮轮,去年英国帝国航空公司开通香港到星洲的商业航班。孩子们都没坐过飞机,大太太也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海上,一家子选了飞机。
飞机起飞后,一半欢喜一半忧愁,升空后空气稀薄了许多,机舱里还有着若有似无的煤油味。
叶应澜没感觉,她看窗外看得有趣,大太太没多久就吐了,接着嘉鹄吐了,嘉萱也没有幸免,吐得最厉害的还是桃姐,霞姨要在家协助玉兰姨安排家事没来,小梅倒是跟叶应澜一样没什么感觉。
幸亏飞机会在槟城落地,可以出去缓缓,而傍晚降落在西贡,在西贡过夜,第二天再飞香港。
大太太熬到飞机落地,发誓再也不坐飞机了。
余嘉鸿抱着嘉鹄,一家人出机场,原本吐得已经没多少力气的大太太看见前面那个头发花白,穿着长衫男子精神就上来:“大哥。”
她加快了脚步出去,男子也走到口子上,叫一声:“小五。”
大太太这时候转头过来,余修礼早就跟了上去:“大哥。”
“修礼。”那个男子带着笑容又看余嘉鸿兄弟俩。
余嘉鸿和叶应澜也加快了脚步,到了那个男子面前,男子没等余嘉鸿开口,已经伸手抱住嘉鹄:“给舅舅抱抱。”
“这是大舅舅。”余嘉鸿介绍,“这是应澜。”
“大舅舅。”
“好,好!”大舅舅再看两个外甥女,“嘉莉和嘉萱更漂亮了。”
“大舅舅好。”
这时出来六个穿着黑色短褂的壮汉,从他们手里接过行李。
叶应澜被这个架势给惊到了。
她和余嘉鸿一起往码头走,六个壮汉站在两边,等着他们上船,叶应澜进了船舱,大舅舅说:“自从国内打得厉害,这些日子逃难来的人越来越多。”
原来是这样。
“小五,我就说住家去,你非不要。”大舅舅说。
刚才还很高兴的大太太这会儿,脸色突然就变了,她轻哼一声:“我就不去受罪了。”
“到娘家住怎么就是受罪?你让修礼听听,都说你蔡月娥是星洲有名的贤惠媳妇,都说是我蔡家教养好。实际上呢?”大舅舅也不高兴了。
余修礼过来拉住老婆,跟大舅子说:“大哥,我和嘉鸿这次约了好多商场上的朋友商量为国内货物采买和运输事宜,家里不太方便,还是住酒店好了。月娥和孩子们白天有空,去家里找大嫂也一样的。”
大舅舅拉长着脸看妹子,船已经靠岸了,他说:“走吧!”
船靠岸,岸边停着一排小车,六个壮汉把行李给他们放好之后,分别坐在第一和最后一辆车里,叶应澜和余嘉鸿单独坐了一辆车。
车队开了出去,那个气派啊!
叶应澜上一次来香港还是妈妈死了之后,爷爷和奶奶亲自过来接她,那次在香港只是短暂停留,第二天就上船回星洲,而且也过去了十年。
她的记忆里维多利亚港里停泊着蒸汽轮船、帆船和渔船,但是没这么多,那时马路上也没这么多人,香港给她的感觉是一个开埠的普通城市。
现在街市上各种人都多,一辆电车过来,她见一长队的人往里挤,等车子开过去,那辆电车车厢里好像是人叠着人。
而路上衣衫褴褛连鞋子都不穿的姐弟穿过他们车头,边上也有长衫旗袍衣着体面的年轻男女。
她轻叹:“这么多人?”
“这几天本来国内就一直有人过来,那时候还好,自从日本人打了北平和天津,人就往咱们这里挤,家里现在门都不敢开,只要一开门,叫花子就拿着个碗伸到你面前。不给,看着可怜,给了,后面跟着一群。”司机呼出一口气,“不仅是叫花子多,有钱的来的也多,香港就那么点地方,肉和菜这些日子翻了几倍了,这还算好的,问题是淡水都快供不上了。”
“这个城市本来不大,一下子涌入的人太多,承载不了。”余嘉鸿说。
“有钱的也是,现在港岛的地价是一天一个价,还有香港会的股票也炒翻了。赛马赌马的头奖奖金已经涨到了三百万英镑。上海过来好多大亨,钱多得花不完。”司机摇头,“这个有钱,真的吓人,金条是一箱子一箱子拿出来的。”
车子转进了鸿安大酒店。
叶家在每个城市的百货公司只有规模大小的差别,配置都差不多,百货公司、餐厅、歌舞厅和大剧院,还有酒店。上海那一家是最大的,港城这一家只比武汉那一家大了一点,比星洲和槟城的两家都要小。
车子进了鸿安大酒店,叶应澜下车,大舅舅把他们送进了酒店大堂,跟大太太说:“等下四点左右再来接你们去家里吃饭,你大嫂知道你要来,准备了好几天。”
大太太说:“知道了。”
跟舅舅道别,酒店总经理早就站在边上:“余老爷、余太太、姑爷、大小姐好!”
“魁星叔,好久不见。”叶应澜说。
“有三年了吧?小姐那时候还只是个半大姑娘。”
叶家百货或者酒店的几位总经理,都是爷爷培养起来的,为了防止他们在一个地方做得时间长了,关系网根深蒂固,总经理会五年一轮,从一个城调往另外一个城,这位总经理之前在槟城任职,调来香港已经三年了。
“是啊!爷爷也一直念叨魁星叔,说魁星叔把香港这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老爷过奖了。”这位总经理伸手,“我带你们去房间。”
酒店的侍应生给他们拿了行李,总经理说:“给你们安排的房间在三楼,我们走一下楼梯?坐电梯还要等。最近客人多得要命。”
“是内地过来的吗?”叶应澜问。
“对,华北沦陷,人就开始往这里涌了,等上海打起来,那些人辗转而来,咱们的房间想订都订不上了。您这几间还是老爷发了电报来预留的呢!”
果然如此,叶应澜问:“百货公司也这样吗?”
“基本上天天排队抢购。都快没货卖了。”总经理笑,“我跟百货的姚经理已经一起写信给了老太爷,说了现在的情况,大概老太爷和先生都忙。”
“主要是我爸最近为了采购国内用的药品去了欧洲,星洲那里事也多,您也知道自从日本人攻入国内,陈先生和林先生自己的产业都不管了,所有精力都扑在为国内筹款上,爷爷也把很大的精力投入其中,他老人家一下子没办法顾得上来。”叶应澜跟总经理解释。
“先生去采购药品了?”总经理对叶永昌也是了解的,叶永昌有本事,但是他不是一个热衷于支援国内的人,他就是一个利益为先的人,怎么就突然变了?他真有些不相信。
“是,实在被日本人的残暴给气到了。”叶应澜说。
总经理听到这话,想想也是,以前日本人占领的是东北,现在打的是给叶家赚钱最多的上海,这就是切肤之痛了。
他点头:“也是。”
总经理把他们送到房间门口,侍应生正在开房门,他说:“余老爷、太太,姑爷、大小姐,先休息一下,用餐的话,酒店就有法国餐厅和广东酒楼。”
“好的,您先忙。”叶应澜说道。
她和余嘉鸿进了房间,叶应澜跟余嘉鸿说:“等下你陪我去百货公司看看?”
“得去看看。”余嘉鸿点头,他也想看看现在香港的状况。
“我在想既然我在巴达维亚开了车行,为什么不能在香港也开呢?巴达维亚还要靠五姨的荷兰血统,这边叶家本来就经营着百货公司和酒店,有天然的条件。”叶应澜说。
“你打算让谁来做?”余嘉鸿问她。
“先确认要不要做,再想要怎么做?”叶应澜进卫生间。
余嘉鸿看着关上的门,他靠在沙发上,这才几天,应澜已经开始融会贯通能够发现商机了。
叶应澜走出来,她问:“嘉鸿,妈妈和大舅舅到底有什么陈年宿怨?明明大舅舅对她很好,她为什么说话夹枪带棒?”
在叶应澜的心里,婆婆是顶顶讲道理,左右逢源的一个人。
“是为大舅母抱不平。我妈是家里最小的姑娘,大舅母嫁进来的时候我妈才一岁,大舅母又是个温柔贤良的女人,当真是长嫂如母。大舅舅和大舅母其实一直挺恩爱的,大舅母真的是全力支持他。他们来香港之后,大舅舅生意出问题,我大舅母把嫁妆全卖了,也还是不行,他好面子,还是我大舅母一个小脚女人乘船回星洲,找我妈商量。我妈那时候还是新媳妇,她也没把握我阿公会不会同意帮忙。跟我阿公一说,我阿公立马筹钱汇款给我舅舅,才帮着舅舅度过难关,有了今天。大舅舅自然对我妈好,他以前也对大舅母好。直到……”余嘉鸿停了下来。
“直到他遇见一个女人?”叶应澜问。
余嘉鸿无奈笑:“正是,他遇到了一个落难小姐,大舅舅犹如情窦初开的小伙子,爱那位落难小姐爱得热烈,唯有将她娶进门,方能安枕。你想我舅舅舅妈二十多年伉俪情深,我舅母是整个香江都让人羡慕的太太,丈夫情深,两儿两女,儿子都成婚了,孙子都有了,丈夫为了一个女人疯狂,是何等丢人?我妈听闻气得睡不着,乘船过来,骂我舅舅又骂那个女人,护着她大嫂嫂。怎奈郎心如铁,小妹的话怎么可能让大舅舅回心转意。那个女人自然是进了家门,还进了公司帮着大舅舅打理生意。如今听闻是妻妾和睦,我妈却是一直意难平,也不待见那个小舅母。小舅母生了一对双胞胎,我妈让人用黄金打造了一对老虎上面嵌满了宝石。我舅舅以为是祝贺他得虎子,我妈当场解释:一对宝虎谐音一对宝货。把我大舅舅气得差点晕过去。”
虽然小孩子无辜,但是叶应澜还是没忍住笑出声。
余嘉鸿把手指放在她唇上:“嘘!”
他去开门,大太太站在门口:“你们在笑什么?”
“没什么?”
“我肚子饿了,一起去吃点东西?”晕飞机这个事,只要一下飞机整个人就舒服了,大太太饿了。
“好啊。”
一家人下楼,晚上去大舅舅家,肯定是吃广东菜了,中午就吃法国菜。
此刻已经将近下午一点,餐馆里还是人头攒动,而且跟星洲鸿安的西餐馆不同的是,这里还把底楼楼顶的一个大平台改成了露天餐厅。
室外甚至比室内人还多?
一家子点了餐,餐前酒是一种只有一点点酒味的甜酒,嘉鹄也喝了一口,爬起来还要喝。
叶应澜也喝了两口,拿了一片小饼干吃。
这时室外响起了爵士乐,叶应澜见原本在用餐的食客都站了起来,走到中间跳起舞来。
原来他们坐在外头,是为了跳舞?叶应澜以为舞会应该是晚上的活动,没想到下午也有?
别说是叶应澜惊讶,余嘉鸿皱眉:“法国菜配爵士乐是个什么搭配?”
这一点,叶应澜倒是知道:“因为上海百乐门舞厅里面就有爵士乐队。”
他们边吃边看,一曲结束,顾客回桌边继续吃饭聊天,过了一会儿一位歌女上台唱歌,歌声又邀请了客人站起来跳舞。
吃过饭,其他人回房间休息,余嘉鸿陪着叶应澜一起下楼在大堂里碰上了酒店总经理。
“大小姐、姑爷,是缺什么吗?”总经理走过来问。
“没有,我和嘉鸿想去隔壁百货公司看看。”她想起刚才餐厅里看到的,问,“魁星叔,刚才在法国餐厅,我看客人在跳舞,你怎么搞了个的露天舞厅,咱们家不是有舞厅吗?”
“大小姐,现在舞厅都开下午场了。电影院是从早到晚都一直在放电影。这些人在上海就喜欢这种消遣。”
“原来真是这样。”余嘉鸿问,“听说香港会的股票涨疯了。”
这位立马劝:“姑爷,你可不要去炒股票,我们酒店几个客人,都是在香港会输掉最后一根金条才收手的。拿着整箱金条过来,最后流落街头,股票这个东西碰不得,比赌场还吓人。”
“我不炒。”余嘉鸿笑着说,“我只是说大量的商业大亨涌入,带来了巨量的资金。”
“我陪你们去隔壁百货公司看看,你们看了就知道了。”百货公司的总经理说。
叶应澜跟着他们一起穿过两栋楼之间的天桥,站在天桥上,往前可以远眺维港,往后则是楼房和棚户交错的杂乱街区。
他们进入鸿安百货公司,一进去就看见百货公司完全不像星洲的鸿安那样疏朗开阔,柜台和柜台之间很拥挤,当真是人流如织。
往里走去,不小心会擦到别人。
两位烫头穿洋装的女士,身后的两个女佣手里已经提了不少东西。
他们往前走,别的柜台前更加要命,都排起了队,甚至试都不试,就把衣服给买了。这是抢购了啊?
他们从百货公司二楼下到一楼,一楼烟酒日用品柜台上已经没了货品,叶应澜问:“货品来不及过来?”
一个人走了出来:“魁星兄。”
“永兴,大小姐和姑爷要来百货公司看看,我就带他们过来了。”酒店总经理介绍,“这是百货公司的总经理陆永兴。”
叶应澜没见过这位,但是也听过,她点头:“永兴叔,你好。时常听爷爷提起你,说你勤奋能干。”
“大小姐过奖。”
“这里不是日用品吗?难道搪瓷脸盆,暖水瓶这些都会缺?”叶应澜看着上面标签问。
“保暖瓶、脸盆脚盆之类的本来就是广东的厂家产的,现在战乱内地车子和船很难调配,一下子运不过来。而逃难来的人,肯定是带金银细软,不可能带这些生活用品,这些东西等于一个供应不进来,一个是销量大增,自然就过不来。”
百货公司总经理又往前走说:“更麻烦的是肥皂和牙膏,牙膏和香皂是上海的固本肥皂厂,价格低廉,质素又好,销量最好,现在上海打仗完全就断了。”
“我们用什么香皂?”余嘉鸿问叶应澜。
“英国利华兄弟公司的祥茂肥皂,他们在马来亚有肥皂厂。”
“不仅是肥皂问题,还有其他货……”
叶应澜在两位总经理的陪同下逛了一圈百货公司,看到了近乎恐怖的人流量,
第46章
从百货公司回酒店,依旧要穿过天桥,叶应澜和余嘉鸿往后看,密密麻麻高低交错的房子和棚子,他们在这里望过去,而对过一栋楼房的阳台上十几个人也往这里看过来,低头往下,在棚子之间的缝隙里,都能看到人头涌动。
余嘉鸿跟叶应澜说:“走吧!回房间换衣服,去大舅舅家了。”
回到房间,叶应澜写了给爷爷电报的内容,让酒店的人帮忙去发。
夫妻俩换了衣服出门,余嘉鸿跟父亲走在一起说刚才去百货公司的见闻。
“香港与大陆紧紧相连,大陆打仗,人员资金涌入最近的香港,看起来香港将会迎来最大的发展契机。”余修礼说道。
“嗯,香港如此,上海的租界也是如此。会迎来畸形的繁荣。”余嘉鸿脸色微沉,“说起上海,乔老板有意将他们在广州八条货轮转给我们,但是希望保持上海到香港航线,帮助企业和人员从上海撤离。我的想法,八条货轮我们租,另外全线接收三海公司的人员,运营交给三海公司,我们每条船派出监督员,避免触碰英国底线。”
一家子边聊边下楼,到大堂里大舅舅已经等着了。
大舅舅身边还站了一胖一瘦两位太太,胖的那位太太,穿着老式的袄裙,梳着繁复的发髻,瘦的那位烫着波浪卷发,穿着曳地旗袍,身上一块素色披肩。两人站在一起,完全是两个年代的人。
大太太快步上前伸手握住了大舅母的手:“大嫂。”
大舅母哪怕是白胖脸,依然脸上有皱纹,笑起来眼角嘴角皱纹更多:“小五。”
大太太看着大舅母,一下子眼圈都红了,她不是远嫁,娘家却搬了千里远,见一趟哥嫂不容易。
大舅母疼惜地摸她的脸:“都做婆婆了,马上要做嫲嫲了,还要哭要笑的。”
提起做婆婆了,大太太擦了擦眼泪,笑着转头:“应澜,过来见大舅妈。”
叶应澜过去:“大舅妈。”
“小五,应澜比照片上的还好看,跟我们嘉鸿是一对璧人。”大舅母仔细看叶应澜。
“是吧?俩孩子是情投意合。”大太太贴着大舅母的耳朵说,“当时家里在说应澜,但是老二家还有话的时候,我就想着,这么漂亮聪明的孩子,怎么就不能给我呢?许是前世里修来的缘分,终究还是成了我的儿媳妇。”
“终究是让你称心如意了。”大舅母转头去看向在边上站着的那位才三十左右的曼妙女子。
这位上前一步,露出温柔得体的笑容:“五姑奶奶。”
大太太勾唇笑:“细嫂,咱们家的电影公司快倒闭了吗?”
这话一出,那位立马低了头,不再做声。
余修礼听见自家太太说这样的话,连忙过来说:“月娥,细嫂是专程来接咱们一家子的。”
“哎呦,能让电影公司的大内总管百忙抽空来接我们,这我哪儿能承受得起?”大太太说这话的时候,还有眼尾余光看人,
叶应澜几乎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自家那个事事妥帖的婆婆嘴里说出来的。
大舅母拉着自家小姑:“月娥,让孩子们来见见小舅母。”
“大嫂。”大太太轻轻埋怨了一句,带着儿子儿媳去见这位小舅母。
叶应澜跟着叫了一声,这位小舅母温和地对大舅舅笑,“我见的美人算得上多了,却难得见表少奶奶这般容貌和气度兼具的女子。”
大太太笑:“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看到的那些都是顶着一张好看的皮囊,想要靠着这张脸加入高门的女人,那也就能骗骗脑子不清楚的男人。”
大舅舅听见小妹说了半天就没一句好话,只说:“好了,好了,别站着了,上车回家。”
一起出了门,大太太和大舅母姑嫂俩揽在一起,到了车前,大舅舅看着姑嫂俩,他说:“你们姑嫂俩多说说话,我和𝔀.𝓵红莲陪着外甥坐。”
父母和大舅母上了第一辆车,大舅舅过来坐在副驾驶,余嘉鸿坐在后座右侧,叶应澜坐中间,这位小舅母坐在她身边。
车子往前开,大舅舅怎么会想到要跟他们夫妻坐一起呢?叶应澜喜欢自家婆婆,她不想讨论婆婆的错对,婆婆不喜欢的人,她也没必要喜欢。
有了这个想法,叶应澜作为新媳妇,索性就不开口说话。
车外人来人往,车里一片寂静,大舅舅回过头来,对着小舅母说:“红莲,应澜温柔又大方,你给他们俩挑的礼物一定会喜欢。”
小舅母笑:“我也希望应澜和嘉鸿会喜欢。”
按照往常余嘉鸿说话最是妥帖,他必然会装出好奇问是什么东西?他只是淡淡地说:“是吗?”
他这么说,让这个话题继续不下去了。
小舅母侧头看窗外,叶应澜看见玻璃上映出她的脸,无法掩饰的心酸和委屈。
大舅舅见外甥并不给面子,外甥媳妇又在车上,他转头过去,看着前面,不再说话。
一路沉默,车子转弯往山上开去,两边树木葱茏之中是一栋栋独屋,到了半山腰,车子开进了院门,进入院中,左手边一脉泉水汇聚成潭,水潭中有拱桥亭台水榭。
中国人素来注重风水,有山管人丁,水聚财之说,大约就是这个意思了。
车子继续往上开,原来这里只是入口,道路边上边上是一大片一大片阶梯式样的绿色草坪,草坪后是一栋欧式庄园别墅。
车子停在门口,小舅妈早就调适好了心情,她脸上挂着淡笑:“应澜,到家了。”
叶应澜下车,小舅妈往大舅舅那里去,却见大太太一双眼半开半阖往小舅妈看,小舅妈停住了脚步。
大舅舅只能单独一人跟在姑嫂俩身后往家里去,小舅妈落后他一步。
嘉莉嘉萱牵着弟弟走过来,嘉莉偷偷问叶应澜:“嫂嫂,我看大舅舅怎么不高兴?是妈妈又跟他闹了吗?”
知道就好,还问。
客厅里已经坐了一大堆人,见到他们进来,留着两撇小胡子的男子走了过来:“小姑姑,你越活越年轻,我这个大侄子叫你,你好意思吗?”
听见这话,大太太开心地笑:“去去去,整天寻我开心。”
这位又过来勾住余嘉鸿的肩:“我说,嘉鸿啊!”
“二表哥。”余嘉鸿叫。
“幸亏你回家就成亲了,要不然,你大侄子恐怕要比你先成婚,先生儿子了。”这位一提,一个跟余嘉鸿差不多大的年轻人过来,“小表叔。”
一个三十六七的旗袍女子,弯腰抱起嘉鹄:“你的小表叔在这里,别叫错了。”
这个年轻人伸手抱过嘉鹄:“小表叔来,给大侄子抱抱!小表叔可真敦实。”
叶应澜跟着余嘉鸿认了大表哥和二表哥夫妻、表侄、表侄女,幸亏这位大侄子尚未成婚,否则可能还要认一认表孙。
这一群认识完了,在边上安安静静的两个十多岁的男孩站了起来:“表哥、表嫂。”
大舅母从佣人手里接过锦盒,交到叶应澜的手上:“应澜,这是我贺你们夫妻成婚的礼物。”
大太太鼓励叶应澜:“应澜打开看看。”
叶应澜打开了盒子,里面躺着一块上头是粉色碧玺珠子,下头是一块翡翠的牌子,这块牌子翠绿莹润,雕工极其精细,一看就不是凡品……
“这是清宫之物?”叶应澜抬头问,老佛爷喜欢翡翠喜欢碧玺,也喜欢将这两样宝石串在一起。
“有眼力,正是清宫流出来的东西。”大舅母说,“喜欢吗?”
“喜欢,喜欢。”叶应澜笑着手下,大舅母精挑细选的礼物,她自然喜欢。
小舅母也拿来了盒子,她说:“新婚快乐!”
“谢谢小舅妈。”叶应澜接过,既然大舅母的礼物打开了,场面上没必要厚此薄彼,她打开来看,里面是一对腕表,表盘,男款蓝色珐琅彩,女款是红色珐琅彩,外圈镶嵌钻石,表带用黄金编织,确实很美。
“好漂亮。”叶应澜礼貌地回应。
“漂亮是漂亮,洋鬼子做的东西就是这样华而不实,就是个装饰品。”大太太又来了。
小舅母脸上的笑容隐去。
大舅舅见妹妹又没给他的如夫人面子,他克制着自己的怒气:“吃饭了,吃饭了。”
大舅舅一家祖孙三代,哪怕两个出嫁女没回来,也是人丁兴旺。
大舅舅在这个场面上,自然是老夫妻坐一起,大太太挨着大舅母。
哪怕刚才余嘉鸿说那些话,大舅舅依旧叫他坐身边,足见大舅舅对这个外甥的疼爱。
叶应澜坐在余嘉鸿身边,大表哥夫妇陪着他们坐边上,小舅母坐在末座。
大舅舅时不时同余家父子说起当前的形势,与远在星洲,所见所闻都是报纸电台的消息不同,在港城那是贴近内地,是切切实实感受到战争的步伐日益接近,
“英国人在南洋利益太大了,他们不希望日本人把目光放在南洋。国民政府还在寄希望于英美,英国怎么可能过多干涉日本的暴行?”
“舅舅,今日我在鸿安的天桥上看到香港涌入了太多的人。这些人若是无处可去,社会必然动荡,电影院、舞厅、西餐厅里人多,百货公司被买空?”余嘉鸿想了想,“舅舅,香港哪里交通还算便利,可以快速建厂房的?”
“你想建厂房?”
“刚才我和应澜去鸿安百货,听百货公司的总经理说,现在百货公司的脸盆、脚盆和肥皂都缺。酒店房间更是稀缺,香港会的股票已经涨疯了。现在是有人力,有需求,也有资金,逃难过来的人里也肯定不缺实业家。此刻香港混乱,很多人像是无头苍蝇一般。”余嘉鸿说,“您在香港是地头蛇,跟各位老板想想办法,去找比较便宜的土地,盖简易厂房,出租给这些来的实业家,让他们吸收逃难来的底层人士。生产的物资,一来可以供应本港之需,二来可以输入内地。”
“这是个好主意。”大舅舅说道。
“宵箕湾那里早两年已经搬了几家纱厂过来,如今道路已成,水电也早就通了。”大表哥立刻想到,“赵勋元家就是在那边开纱厂的,他是我们银行的客户,我等下打个电话给他,问问他的想法。”
“红莲,你明天联系一下万宝行的周老板,我请他喝茶。”大舅舅跟小舅母说。
“是!”小舅母应。
大表哥勾唇,用无话可说的表情笑了笑。
在余家,余嘉鸿说了主意,如果余修礼说了可以找谁来商量,老太爷定然就把事情直接扔给儿子来办了。
大表哥的年纪也就比余修礼夫妻小两三岁,都是三十好几的人了,儿子都成年了,大舅舅还不放权给大表哥。
大太太又对着小舅母翻了个白眼。
小舅母望向大舅舅,那一双清透的大眼有无奈也有委屈,大舅舅往妹妹那里看去,大太太看着自家儿子:“嘉鸿,你知道我们余家为什么要四十无子才可纳妾吗?”
余嘉鸿摇头。
大太太继续说:“要是没有心头肉生的小儿子,就是上阵父子兵了,有了那就是父防着子了。”
大舅舅“啪”地放下筷子:“月娥,你越来越不像话了。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哥哥?你不就是仗着我疼你,说着不知轻重的话。出嫁的女儿,能不能少掺和娘家的事?”
大太太看着自己哥哥:“大哥要是不想我回,我也可以不回。”
“月娥。”大舅母按住自家小姑的手,“别说傻话,这是你娘家,我还在一天,你都得回。”
“我怎么可能不让她回,是她胡搅蛮缠。”大舅舅看着大舅母,一副你怎么也不讲道理的表情,“红莲去接她,她没给人好脸色,红莲为应澜挑礼物,她千挑万选,挑了扎实的怕孩子嫌弃丑,挑了新式的西洋设计,又怕她说这东西不实在,果然她一开口就说,花里胡哨顶顶不实惠。这一桌上,红莲就应了一声,她就发那么大的脾气。不管她喜欢不喜欢红莲,红莲进门已经十多年了。能不能不要闹了?”
“皓年,小姑太太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何必呢?”小舅母说道。
“她这样对你,你还替她说话?”大舅舅看着小舅母,“我是希望她能让那件事过了,我希望她也能给你应有的尊重。她闹一阵子我也能理解,她不能闹一辈子吧?家里就她一个人耿耿于怀,她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余嘉鸿侧头往大舅舅那里,声音不疾不徐:“我爸耳朵根子软,一边听我阿公的,一边还听我妈的。所以我妈就跟我说,还是大舅舅厉害眼看星洲做不起电影公司,立马转战香港和上海,这等魄力令我佩服。她总说我是外甥肖舅。”
“这话我十多年没说了,你要是像他,我情愿没你这个儿子。”大太太就没法子停。
大舅舅刚刚心头舒服些,又听小妹这么说,他不打算跟妹妹计较,只要外甥懂事就好,他说:“不过你爸也好,他是真疼你妈。要不然我怎么舍得你妈一个人待在星洲?”
“是啊!您看,站在哥哥的角度,您就希望妹妹找个知冷知热的妹夫,一心一意对妹妹好就行了。”他笑着侧看叶应澜,又转回头,“最近,我和应澜搅黄了嘉莉和黄家大少爷的婚事,就因为黄家大少爷想要娶小。大舅母嫁过来的时候,我妈尚在襁褓,大舅妈长嫂如母,把我妈当女儿一样疼。她自然帮着大舅妈是这个情,另一方面作为正房太太,她是物伤其类。”
“你大舅妈都不介意,就她到现在还闹。”大舅舅辩驳。
余嘉鸿摇头笑:“大舅母不在意,是对您死了心了。我妈还没死心,您是她最崇拜的哥哥,我外公走得早,我妈把您当哥哥又是父亲。她不敢对您撒气,只能对着小舅妈撒气。其实她应该对着您撒气才对,毕竟您不把小舅妈领进门,她也就不会失望。”
“她一直在家里,她不懂外头的事。我在外头要个能陪我出席各种场合的女人,你大舅妈一双小脚,我还能让你大舅妈陪着我一起跳舞应酬?你小舅妈很能干,有她打理我才没有后顾之忧。”
“您希望小舅妈得到尊重,我先问您,您给过两位舅妈尊重吗?”
“我哪儿没给他们尊重?男人三妻四妾,不很正常?你这全是歪理。”大舅舅脸上不快。
“您投资电影失败,舅妈变卖嫁妆支持您,您没脸返回星洲求援,她一个小脚太太上门来告知真相。如果她是一个男人,作为给您投资的投资人,给你拉来投资的人,您得给股份,您得把她当恩人供着吧?结果呢?您娶小了,把她的面子里子一并给扯了干净,她却还要顶着您正房太太的名头,饮下小舅妈的妾室茶。您这是给她尊重了吗?”
“她是我太太,我们是夫妻。”大舅舅从牙齿缝儿里挤出话来。
“她顶着您太太的名头,所以您可以为所欲为。我说了,如果她是男子,是给您投资的人,您现在的多少身家是在她手里?”余嘉鸿再看小舅母,“您给小舅妈这样明明是靠着自己的实力在男人的世界里闯出一片天地的女人尊重吗?银行里,电影公司里那么多能干的经理,他们是男的,您只把他们当成是下属,是伙伴,从来没想要拉进家里,让他们给您做小。而小舅妈再能干,在别人眼里,也就是狐假虎威,靠着给您吹枕头风才能在公司里人五人六。您当初知道小舅妈能干,将她当成一员女将,一个好的下属,我想小舅妈的日子应该过得比现在更好。”
大舅母在擦眼泪,小舅母也在擦眼泪。
“我妈不该把所有罪责都怪到小舅妈身上,毕竟您要是不想娶,她也进不来蔡家。”余嘉鸿说。
“我真是白疼你们娘几个了。”
“因为您疼我,我才敢直说,外头谁敢撸您的虎须?”余嘉鸿笑着说,“今日我妈发脾气,小舅妈受这番闲气,皆是您不顾别人的感受,为了您想要的全家和睦的表象,而弄出来的事。既然知道我妈不喜欢小舅妈,小舅妈来见我妈,必然会难堪,您又为何要带小舅妈过来?大舅妈和小舅妈都为了顺着您,委屈自己。您以为这是妻妾和睦,你自己看看,嘉莉和嘉萱跟几位表侄女谈得开心,两位表弟和几位表侄,明明是叔侄,看似客气,实则泾渭分明。我妈和表哥表姐从小一起长大,我这个外甥更是备受表哥表姐宠爱,自然跟他们亲近。我和两位表弟基本没有接触,就跟陌生人似的,表弟们在边上看我们高兴,这样的场面两个十多岁的孩子,有多难受?”
叶应澜发现余嘉鸿真是越说越起劲了,真的一点都不顾及他舅舅的面子,却又句句在理。
大舅舅看向两个小儿子,他知道外甥说的是真的,他叹气:“事已至此,我还能如何?”
“既然您已经娶了姨太太,也让老妻没脸了,您难道不能在外头给小舅妈另外安置一栋楼?至少让大舅妈眼不见心静。那样的话,今天这顿晚饭,我妈和大舅妈姑嫂情深,小舅妈和表弟们也不必应付您这些本就不熟,还嫌弃他们的亲戚。”余嘉鸿走到大表哥身边,“更何况,我出了个主意,大表哥接话,他已经有了思路,您作为父亲不该放手让他去做吗?我这个年纪,刚刚从美国回来,阿公已经让我管轮船公司了。您呢?”
“你怎么知道我让你小舅妈请周老板,就不让你大表哥管这事了?”大舅舅说道。
“管啊!但是人都是通过小舅妈安排的,您说周老板认为他在跟谁合作?小舅妈和大表哥的关系摆在那里,老板们心里就没个数?”余嘉鸿脸上带着浅笑,“大舅舅,我想问一句,这次您能全力支持大表哥,不要让小舅妈掺和这件事,放手让大表哥做吗?”
大太太吃了一块清蒸鱼,放下筷子:“大哥,嘉鸿他阿公都是让他独立负责船运公司,也让他堂弟嘉鹏去国内建厂。运亨已经三十好几了,我即便是在星洲也有耳闻说他是光绪帝,志大才疏。我却是不信的,我和运亨从小一起长大,他聪明好学,作为家中长子一切都想做到最好。”
原本在吃东西的大舅母低着头,眼里掉落在盘里,她拿出帕子连忙压住眼睛。
大表哥红着眼看大太太:“小姑姑。”
“你们都觉得我不把儿子当儿子,是吧?你们我认为我色令智昏了,是吧?”大舅舅站起来。
“大舅舅,在这件事情上,您像对大表哥小时候一样,疼爱他支持他,看看他能不能做好?”余嘉鸿说。
“好,那我就把话放在这里,你要什么支持我给什么?你哪怕要我半副身家,我就是卖了公司也给你。”大舅舅低头看大舅母,“就当是我还你当年为我变卖嫁妆之情。”
大舅母摇头:“都是一家人,这话是怎么说的?”
“只要是这件事做成了,银行归你们兄弟俩经营。”大舅舅说,“总之,先偿了你们妈当年的那一份情。这下满意了吗?”
“爸……”大表哥要出声。
余嘉鸿看着大表哥:“不管你和二表哥要不要银行,这是证明你自己的机会。”
大表哥不再说话。
第47章
大舅舅家这顿饭是勉强吃完了,一家子回到酒店,一进酒店大堂,余修礼就忍不住埋怨儿子:“那是你舅舅家的家事,你妈掺和是她跟你大舅母的感情,你去把你大舅舅得罪成这样做什么?”
“现在香港的局势您也看到了,首先建造厂房可以吸收部分劳动力,造了厂房有人开厂了也能吸收劳动力,这些都可以缓解当前香港的物资荒,另外也可以输送给国内。”余嘉鸿说,“我要在香港做生意,我自己不能来,我想拉大表哥一起做,不想让大舅舅进来做,大舅舅一进来,小舅母非要扯进来。我不是说小舅母不好,而是她和大表哥对立,她肯定要在这里扯后腿,这个生意就做不下去了。”
“那你非得带你大表哥做?这个生意,咱们自己做。你大姑姑家表哥也到香港了,你也能带,实在不行派一个管事过来给你打理,不都行?”余修礼搞不懂儿子。
“我喜欢大表哥,我舍不得大表哥被人说志大才疏。我就想看大表哥让人刮目相看。”余嘉鸿回他爸。
上辈子,南洋筹赈总会设立在星洲,马来亚华人捐款最多,日军在马来亚屠杀华人,余家家破人亡。相对香港要好一些,日军占领香港之后,实行了很严格的管制,没有大规模屠杀。
那三年,蔡家关掉了报社和电影公司,银行也被日本人收走,日本人几次要大舅舅出来,搞以华治华,大舅舅不愿供日本人驱使,他称病不出,熬到日本人离开却是真的已经病入膏肓,最后留下遗嘱,把家产分配给四个儿子。
大表哥纵然是长子,但是他早就光绪帝之称,所以大舅舅分家产分得很平均。
余嘉鸿从国内回到南洋,家里衰败,人人避之不及,他只能往还有家底的大舅舅家去,大舅舅家的亨通银行重开,别的银行不肯借钱给他,至少大舅舅家应该能借一些本钱来。
然而大舅舅立下遗嘱双生子二十五岁之前,股份由其母蔡李红莲代为持股,所以彼时亨通银行的董事局主席是小舅母,听闻他要贷款,小舅母公事公办。
他知道无论从风险评估角度,还是说他妈这么多年对小舅母冷嘲热讽,小舅母不肯借贷给他,也是正常。
眼见借贷无门,一直被说成是唯唯诺诺的大表哥,拿着自己持有的股份作为抵押,给他贷了一百万英镑。
大表哥跟他说:“当年我爸沦落,我妈去星洲借钱,你阿公可没问过半句有多大的风险。没有余家哪有亨通今天?这份情蔡家总该有人记得,只是哥哥没用,只能给你这点了。”
那时他抱着大表哥将这些日子的伤心委屈全都哭了出来,大表哥就静静地抱着他,就像小时候一样,抚着他的背,轻轻地说:“不哭了,不哭了。”
有了这笔钱他东山再起,他鼓动大表哥别窝在亨通了,跟他一起干。
真的一起干了,余嘉鸿才发现,大表哥才不是志大才疏,只是他被打压太久,变得谨小慎微,但是做生意的本事一点都不缺,反倒是亨通在五十年代末的银行挤兑潮中无力支撑,小舅母来星洲找他,他让人评估了亨通的情况,亦是公事公办,表示爱莫能助,最终亨通贱卖给了英资银行。
这辈子,他不能让大表哥再蹉跎下去,他要拉着大表哥早点离开亨通,跟他一起干。
余修礼看看儿子又看看老婆,平时都是又聪明又讲道理,到了这个时候,怎么就?
男人用这种眼光看着他们俩,大太太撇了撇嘴:“儿子是在帮我,那个女人在公司里人五人六,两个侄子还要看她的脸色,我就希望两个侄子有自己的生意,出去自己干,不要受那个女人的鸟气。”
大太太这么些年无法释怀,自己心里那么好的哥哥,突然就昏了头,抛弃老妻,爱那个女人爱得要生要死。
余嘉鸿摇头:“妈,小舅妈的权力都是大舅舅给的。有了大舅舅才有小舅妈,您不要搞错先后,这件事的罪魁祸首是大舅舅。”
大太太被儿子这么说,她低头不语,那是她的亲哥,长兄如父,父亲早去,她高嫁余家,大哥怕她在余家日子不好过,给了她丰厚的嫁妆。
他最难的时候,除了脸面上过不去,还有就是不想让她一个才成亲一年多的新媳妇开口去求公公。
后来家里好过之后,大哥大嫂给她送了不知道多少东西来。
她没办法恨哥哥,只能怨那个女人,但是她心里也知道,哥哥才是罪魁祸首。
“妈,您没办法恨大舅舅。大舅舅现在心头只有小舅妈,也是事实。您说再多,也没用。我一个想帮大表哥有自己的事业,摆脱志大才疏之名,第二个,最好小舅妈不要跟大舅妈生活在一个屋檐下。让大舅妈的日子过得开心些。”
“也是。”大太太叹了一口气。
儿子说的那些话,希望大哥能听进去,要是真的大嫂能跟那个女人分开来住,那样也好。
余嘉鸿和叶应澜回了房,叶应澜还在摘首饰,房间的电话响起,余嘉鸿接电话,是大表哥打来的,他跟纱厂的赵先生约好了,明天早上就能去看看。
“应澜,明天你也一起去?”余嘉鸿跟叶应澜说。
“妈跟我说好了,明天白天我跟她去二舅舅家。”叶应澜说。
大太太有两个哥哥、四个姐姐,两位哥哥在香港是一富一贵,蔡家老大的富自然不用说,蔡家老二是香港著名的华人大状,除了开律师楼,也和余家合作做转口贸易,而且与政府之间保持了良好的关系,当年在处理太平山下华人社区矛盾出过大力,被英皇授予OBE勋章。
“哦,那你去见见美月表姐,她当年可是引起全港轰动。”余嘉鸿又轻声叹息,“可惜啊!世人只是将她的离婚做笑话看,开庭报道只讲她外貌出色,却无人关注她的才华。”
二舅舅有两女一男,美月美雪两位表姐,还有一个表哥。美月表姐为自己离婚辩护,后来拿到了律师执照,因为其性别,所以但凡她出庭,都会被报道,她最出名的就是为一位女明星打赢了骚扰官司,美雪表姐不满未婚夫,在马场用马鞭抽打未婚夫,后来跟未婚夫解除婚约,接了一家美国洋行的职务,算是全港少见的华人女经理,当然这也有这家洋行要倚重她父亲之势的意思,但是更多的是她本身的出色。
表哥对法律不感兴趣,他跟余家做生意。
美月和美雪两位表姐在余家人的嘴里褒贬不一,老太太是几次三番嘱咐自家孙女去了香港不可跟两位表姐学坏了,因为美月表姐打离婚官司为自己辩护,美雪表姐拿着马鞭在马场抽打未婚夫,余嘉鸿却是对两位表姐推崇备至,让妹妹们多跟表姐处处。
“不对,今天大姨也要去二舅舅家,美月表姐很烦大姨,估计不会在。不如你也跟我一起去吃晚饭?那时候大表姐肯定回来了。大姨靠着大舅舅一家,三姨是靠着二舅舅,今天我们娘俩跟大舅舅闹这么一出,明天你就去听大姨骂我妈,三姨跟大姨吵?”余嘉鸿说道。
蔡家是潮汕人,当年大太太的父亲下南洋去星洲,母亲在家,大女儿和三女儿都嫁在当地。
二舅舅是婚后携妻去英国留学念法律,后来他一路读到博士,那时候大舅舅已经在港落脚,二舅舅一家就直接来了香港。
大舅舅二舅舅在香港都闯出了名堂,本来就在广东的大姨和三姨两家也都来了香港,四姨跟着做外交官的姨夫满世界跑。
“那我更要去了,否则姨妈们跟妈妈吵架,妈妈没人帮怎么办?”叶应澜说道,“做儿媳妇的,这个时候不陪着婆婆,什么时候陪着婆婆?”
“好吧!”
余嘉鸿想起一件事:“你明天记得提醒我,要问一下你的那辆旧车到了没有,否则乔老板到了,车子没有,就尴尬了。”
“知道了。”
说起乔老板,余嘉鸿也不免为他唏嘘,乔老板是国内船运响当当的人物,他的船往来于青岛到上海宁波乃至广州香港之间,跟余家的轮船公司合作很多年了。
为了阻断日军进入长江,国民政府决定在江阴要塞,沉船封江,除了本就没有多少船舶的海军沉船之外,征调了民间不少船只,其中就有乔老板的十艘货轮,那是他一大半的家底。
而他还剩下的八条货轮,目前停泊在广州港。
现在中国沿海还能进去的,只能是中立国的船只,中国的货轮就不用想了。
万般无奈,乔老板只能放弃经营了二十多年的轮船公司,想要将剩下的轮船卖给也运营上海到香港航线的英国轮船公司。这个时候想要出售,价格被压得多惨,可想而知。
实在无法接受这个价格,乔老板只能试试找余家的轮船公司,余嘉鸿就约了他来香港谈,本来乔老板就有汽车运输队,余嘉鸿顺带也跟他提了,南洋这里有旧车,乔老板不知道旧车到底是怎么个情况,刚好这次一起看。
老婆要陪着老娘,第二天余嘉鸿,坐着大表哥的车去码头确认了卡车已经到港再去宵箕湾。
中环那里可以见到赤着脚,衣衫褴褛的人,往这边来,基本上就全是这样穿着的人了。
星洲也有棚屋,但是棚屋是一家归一家,每家每户门前门后都有空地,这里的棚屋密密麻麻,有的干脆就是竹片做框架,盖上茅草,甚至还没一人高。
衣不蔽体的孩子蹲在窝棚边上,看见汽车过来,在后面跟着跑了一段。
“最近涌入的人太多了。战乱一来,逃难路上多艰险?有命来这里已经不错了。”蔡运亨叹息。
再往西,已经算是港岛荒僻的所在了,稀稀拉拉的这种窝棚不绝,渐渐地有了一家两家厂,厂门口人群排起了长龙。
他们的车子到了一家纱厂门口,这家厂门口也是围了很多人,看见车子过来,看门的守卫叫:“让开,让开,让车子进来。”
车子进了纱厂。余嘉鸿见到了大表哥的朋友赵老板。
赵老板带着进纺织车间,戴着头巾,穿着围裙的纺织女工在纱锭前来来往往,咔嗒咔嗒的机器声,繁忙一片。
这位赵先生的家族在上海是开纱厂和纺织厂的,自从1932年日本人打了上海,赵家在租界的厂没什么损失,但是租界外的几家厂损失惨重,他们一家子都觉得日本人野心勃勃,所以前几年就来香港买了地,在这里开了这么一家厂,也算是分担风险。
现在赵家上海几家厂为了不落入日本人的手里,在迁往重庆途中,不过实在是困难重重。
虽然中国海军以同归于尽之决心在长江口与日本海军对峙,但是日本的飞机太多,中国飞机就那么点数,他们家的纱厂的设备原料,在搬迁中损失过半,甚至他的兄长也在工厂搬迁途中和工人一起被日军飞机炸死在黄浦江上。
赵先生心痛也庆幸,至少赵家有先见之明,在香港开了纱厂、纺织厂和印染厂,如今厂里日夜倒班,将布匹送进内地保证民生之用。
表弟兄俩一起参观了赵先生的厂之后,去赵先生的办公室喝茶,余嘉鸿将他们的来意说出来:“赵先生,您来自上海,最近从上海来了很多老板,在战乱中他们一时间无法重新开展生意,而逃难的人群也涌入了这里,您也看到了门口的排队的人都在等着厂里能给他们一口饭吃。您这里定然有很多至交好友,我们这里有香江人脉,有资金,也有营造厂,我们一起利用手里的资源,尽快让老板们把厂子先开起来,让流落过来的人有饭吃,也能生产了物资环节本地抢购和为国内运送过去,为国内民生做一点事。”
“这太好了,我好多朋友都过来了,他们现在连先安顿下来都困难,如果能够这样组织起来,定然能用最快的速度生产起来。”赵先生拍手。
余嘉鸿笑:“看,我们这么一拍,大表哥在香江有人脉,赵先生和刚刚过来的老板交好,我这里有轮船公司,我太太家有百货公司,要是日用品也有销售渠道。昨日我们看柜台上脸盆热水瓶和肥皂都卖空了,短期内可以从星洲和槟城抽调货源,要是咱们这里能跟上,就缓解了。”
“是。”
三个人坐一起,每个人来自不同的地方,了解的信息不一样,有都是出自大家族,都想法不少,凑在一起,把这事就想得更加细致了。
从赵先生的纱厂出来,余嘉鸿想到大姑姑家的吴家表哥刚好来了港城,吴家是做营造生意的,专门给人建房子。
他这么一想,跟大表哥一提,大表哥说:“小姑姑专门给我写信让我安排友仁一家,我与他也交好。”
“那就好,我们去找我吴家表哥跟聊两句,听听他的看法?”
“行。”
两人又一起去吴家的营造厂,见到了刚来香港两个礼拜的吴家表哥。
吴家表哥刚刚来,香港的营造厂开了三年多,一直是吴家的一个老掌柜在经营,生意是接了不少,就是这些生意不赚钱,也没亏多少。
下面有人跑马六甲跟他爸说,这个掌柜贪得厉害,他爸私下一查,果然如此,就让这个老掌柜滚,这个老掌柜人滚了,生意也带走了,他现在来香港还是人生地不熟的时候,幸亏舅妈的娘家在这里,原本还想等着蔡家的人脉帮他接点生意,现在小表弟来拉着他和蔡家大爷一起过来,商谈这么一桩大生意,对他来说真是及时雨了。
“大表哥,您是地头蛇,还是银行的董事总经理,有钱有人脉。吴家表哥,你们家的营造厂在香港也开了三年多,就算那人把人抽掉了,基本的架子都在。”余嘉鸿跟两位表哥说。
余嘉鸿大姑姑家的吴家表哥说:“是,人走了就走了。最近来港的人很多,里面人才不少,我最近找了好几个人来,人不缺。”
吴家表哥要留他们吃饭,余嘉鸿推辞:“爸妈都在二舅舅家,晚上我得去吃饭,否则二舅妈要骂人。”
“也行,这几天你和舅舅舅妈都快忙疯了,等过两天,来家里吃饭。”吴家表哥也不留了,送了他们出来。
上了车,蔡运亨看着比自己小了十五岁的表弟,他心里明白,做这件事,最大的好处就是要帮国内来的那群富豪落脚,尽快把生意做起来,而这个过程是认识人,积累人脉的机会,这些年他一直在父亲和红姨下面,绝大多事,他都做不了主,但是出了事,他又是公司的董事总经理,父亲当众都能劈头盖脸骂他,委屈难受,却也无可奈何。久而久之,他养成了喜欢白纸黑字,落笔为准的习惯。因为事事要记录,下面的人跟得也叫苦连天,而哪怕有凭证,父亲要骂他不还是会骂?
一天一天过去,蔡家大公子之名,他不愿意抛却,却也成了他身上的烙印与枷锁,只能浑浑噩噩地这么过下去,昨日那个小时候吵着要让他当马骑的表弟,为了他们一房,跟父亲辩驳,为他争取了这么一个机会。
说实话,等小表弟一走,他心里是没有把握自己能做好。是弟弟进书房来跟他说:“大哥,抓住这个机会,让我也知道,我们其实是可以逃离这个牢笼的。”
是啊!谁又甘心呢?
蔡运亨笑着勾住余嘉鸿的肩:“臭小子。”
表弟兄俩往蔡家二爷家去。
二舅舅家住太平山山顶一片,那一块本是华人禁区,直到十年前首位有华人血统的混血商人入住,这个禁忌才被打破,不过能有幸入住这片区域的也就那么几家华人。
叶应澜今天早上跟着婆婆一起来二舅舅家,听婆婆说以前姊妹们喜欢在大舅舅家聚聚,但是自从大舅舅娶了小舅母,除了一家子靠着大舅舅家的大姨,其他几个姐妹都没事不会去大舅舅家了,都跑二舅舅家来。
一说起这个,大太太又叹大舅母怎么怎么好,就是在二舅舅家里,在二舅母面前,她们老姐妹三个都这么说。
谁叫大舅妈是真正的长嫂如母呢?要没大舅母,二舅舅也不可能在英国读完博士,要是没有大舅妈,大姨一家,三姨一家怎么可能来香港安顿。
叶应澜才明白,被说成是最好的长房长媳的大太太,跟大舅母是没法比的。蔡家的兄弟姊妹,大舅母是个个都照顾到了,是顶顶好的大家嫂。
说着说着就说起了了昨日余嘉鸿母子在大舅舅家里闹的事,大姨痛心疾首,数落大太太和余嘉鸿母子俩,广东人多妻,有的娶十几房妻妾都有,他们这么闹全然没道理。
三姨听不过去说:“大姐,你不是平时也在背后说,那个女人电影公司里一手遮天?”
“我的意思是,小五这么闹,害的是大嫂和两个侄子,到时候大哥脑子一热,什么都给了小儿子,怎么办?”
三姨翻白眼:“不闹,不也是那个女人一手遮天了吗?闹了大哥还能想到大嫂。”
“闹了,大哥只会认为大嫂在利用挑拨小姑子和外甥。男人都不想烦,只想安安静静的。”
姊妹俩吵了起来,大太太拿了把瓜子磕着瓜子安安静静看两位姐姐吵架,还分了一把瓜子给二舅母。
叶应澜想了想,也拿了花生瓜子给弟弟妹妹,让他们一起吃。
眼见着老姐俩这是没完没了,听见汽车声,二舅母说:“我想着大嫂在家也无趣,你们姐妹几个都来这里了,我索性把大嫂一起叫来了。大姐、三妹,你们可别再说这些了,免得大嫂心里不痛快。”
这下好了,她们几个换话题了,无非是儿子媳妇,孙子孙女,大姨叹息,自家儿媳妇进门十三年生了四个姑娘,立马转到叶应澜身上,问妹子:“小五,嘉鸿和应澜成亲,你给他们合过八字吗?”
“没有,他俩成亲哪有时间去算八字,再说了都成亲了,算了八字,如果不合,还能怎么样?情投意合最重要。”大太太说。
大姨立马说:“我认识一个大仙,算丁运,算得很准,你们刚刚好在香港,要不让他给孩子算算,应澜命里有几个儿子?”
叶应澜看向大太太。
“这个我不好替他们算的,要是跟他们嫲嫲找人算的不一样,我们相信谁的?”
“老太太已经找人算过了,应澜命里有几个儿子?”
“四子三女。”大太太说。
“这么多?你可真有福气。”大姨用羡慕的眼光看着小妹,幽幽叹道,“我怎么没这个福气?这都生四个了女儿了,大仙说下一胎一定是男胎,希望菩萨保佑。”
叶应澜低头看自己的肚子,生这么多,自己会不会生死?
她抬头看见余嘉莉怜悯中带着恐惧的眼神,叶应澜也吓得脸色发白。
她想着回去要跟余嘉鸿说说,能不能克制一点?她看着门外,希望余嘉鸿早点来,中午没来,等下午,下午还没来,都快吃晚饭了,公公和大舅舅都到了,二舅舅也回了,二舅家的表哥表嫂一家也回了,他还没到。
正在巴望着,余嘉鸿和大表哥,还有一位穿着西装的丽人走了进来。
第48章
那位女子一头齐耳短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一副钻石耳钉,唇上用了正红色的唇膏,穿着一套剪裁得体的男士西服,还打了一根酒红色的领带。这样男女合二为一的装扮,有种独特的魅力。
坐在叶应澜身边的嘉莉贴着叶应澜的耳朵说:“这就是美月表姐。”
余嘉鸿招手:“应澜,过来。”
叶应澜站起来走过去,余嘉鸿介绍:“这是蔡美月,蔡大律师。”
余嘉鸿转身跟蔡美月介绍:“这是星洲兴裕行老板叶应澜叶老板。”
他这个介绍?叶应澜都闹得不好意思了。
蔡美月横了一眼余嘉鸿:“小鬼头,在家里还抬大律师和大老板的头衔出来?”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只是告诉表姐,你和应澜应该会互相喜欢。”
“你喜欢的人,我会不喜欢?”蔡美月伸手,“应澜,我们抱抱。”
这个拥抱有些突如其来,却也顺理成章,在她心中蔡家的表姐似乎就该这样,她伸手和每月表姐抱住。
蔡美月过来坐在两位表妹中间,摸了摸余嘉莉和余嘉萱的脸:“你们哥哥说,你们要去美国求学?”
嘉莉和嘉萱点头,蔡美月说:“好好读书,女孩子多读书,才能知道自己是谁,想要什么。”
大姨听见这话,立马转过头来看她:“你知道自己是谁?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自己离婚不说,还专接离婚官司。知不知道别人背后怎么说你?还要带坏妹妹们。”
“是跟您在一起的那些太太吗?”蔡美月问她大姑。
“是啊!你不知道她们背后说得多难听……”
“她们说的话,连宅院大门都出不了,对我有什么影响?”蔡美月哼笑一声。
大姨脸皮抖了抖,跟这个侄女是说不通了,转头跟蔡运亨说:“运亨,你不要听嘉鸿的,他是余家的长房长孙,余老太爷疼他疼到骨子里,怎么闹都没事,你不一样,你要是真跟你爸闹翻脸了,当心他真的全然偏向你那两个弟弟。”
蔡美月站了起来,往蔡家大太太身边坐下:“大伯母,您看我大姑也担心大表哥,为了别让大家担心,我觉得要不您跟大伯离婚吧?我帮您打官司,分大伯的一大半家产?打赢了官司,大伯爱怎么宠红姨就怎么宠红姨,他全部财产都给红姨生的那两个孩子都无所谓了。”蔡美月分析为什么她大伯母可以获得一大半的家产。
“我跟您说,虽然《大清民律草案》并没有正式实施,但是后面北洋政府、乃至国民政府均参照其修缮法律。其中一条‘妻于成婚时所有之财产及成婚后所得之财产为其特有财产。’这是指妻子的嫁妆和嫁妆以及妻子在成婚后的劳动所得,都是妻子的个人财产。我们都知道大伯在那一场危机中能东山再起,其一是您变卖嫁妆之后注入,第二是您为了大伯远赴南洋去余家求来了资金,让大伯可以东山再起。在危机过去之后,小姑父家分批退出了资金。但是,您有没有退出?我想没有吧?我可以从这个角度去进行法庭辩论……”
蔡美月正说得起劲,说着说着,见所有人都直愣愣地看着她,或者说看着她身后,她转头往后,她大伯黑着脸,她爸面无表情,她小姑父对她温和一笑……
蔡家大爷昨天听见宝贝外甥说那一番话,今天他私下跟弟弟抱怨外甥不像话,他弟弟问他:“嘉鸿哪一句说错了?”
又碰到妹夫来找弟弟,被弟弟拉过来吃晚饭,出书房门就听大侄女跟他老妻大放厥词,气得他快七窍冒烟了。
蔡美月站起来,她看着她爸:“爸,大姑担心我大伯宠妾灭妻,我跟她们分析,别说道德的底线应该高于法律的底线,就是按照大清、民国和大英的法律,大伯母这一房也该占财产的大头。让她们安心,不用太过于担心大伯母母子会因为大伯的宠妾灭妻而损失巨大。我只是站一个律师的角度举个例子,没有别的意思。”
“混账!”蔡家二爷怒道,“整日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爸,我整天琢磨律法那些事。”蔡美月笑嘻嘻地说,“女子做律师,比男子难多了。第一,认为我是女人打不好官司的人多。第二,就算请了我打官司,连大伯家的报纸,笔下也是在说我长得如何,而不是我素养如何。第三,想之前我当庭辩论的时候犯了错,就被人无限夸大。所以这些都促使我要比男子花更多的心思在专研技能,如何更好运用律法上。”
蔡家二爷的孙女,穿着粉色的蓬蓬裙的一个可人儿,噔噔噔跑到蔡美月的腿边抱住了她大姑姑的腿,仰头:“大姑姑,我要跟你一样做大状。”
蔡美月弯腰抱起侄女:“乖宝,你这是继承阿公的衣钵。”
侄女看着蔡家二爷:“阿公,我也要做大状。”
蔡家二爷过来抱过孙女:“宝儿,做大状很苦的,女孩子做大状比男孩子更苦。”
“我不怕苦,我跟大姑姑一样。”蔡宝儿很坚定。
“好,以后让你姑姑收你为徒。”
蔡家大爷觉得自己一定是发疯了,才会来跟弟弟抱怨外甥,就他弟弟养了两个离经叛道的女儿,还想把孙女也养得离经叛道,只怕心里真想鼓动他老妻跟他打官司离婚,借着这个机会,来一个推动香港妇女地位的变革,不管成不成,他又有一大功绩了。
“还愣着做什么,一起吃饭了。”蔡家二爷说。
二舅舅这么吩咐,一下午喝了一肚子水的大姨三姨要去洗手。
看见大姨三姨一走,嘉莉立马去拉她妈的手,悄悄问:“妈,嫲嫲真的替大嫂算过,她命里有四男三女?这么生,会不会要命啊?”
嘉莉问出了叶应澜害怕的问题,大太太笑:“你阿公说富烧香穷算命,家里除了结亲要合个八字,其他的都不许去找人算,你嫲嫲怎么可能给你嫂嫂去算命呢?你大姨找了算命的算了,她巴望的男丁来了没有?”
“这样啊?您还说得有鼻子有眼。”嘉莉笑。
“那不是你哥说他要七仙女吗?我要是那么说,你大姨不当场找人算命?哄她了就好。”看着从里面出来的大姐,大太太给女儿儿媳使眼色。
余嘉鸿让叶应澜坐蔡美月边上,蔡美月往余嘉鸿那里看:“嘉鸿,你把应澜往我身边送,不怕我鼓动她跟你离婚?”
“如果应澜想要跟我离婚,要么是我做错了,要么是她想要追求新的生活。无论哪一种,我都希望她有勇气提。”余嘉鸿回了大表姐,他替叶应澜夹了一块鱼,“这个烤鱼是二舅妈的拿手菜,你试试。”
“啧啧啧……”蔡美月说,“今天你的话我记下了,你可别让我失望。”
“二舅舅让你失望了吗?我爸让你失望了吗?”余嘉鸿问她。
“最不该让我失望的,应该是大伯了,最终他让我失望透顶。而我最希望的是大伯母……”蔡美月看向蔡家大太太,然而她的大伯母没有抬头。
在蔡美月身边的叶应澜能感受到她的惋惜。女人如果自己不愿意走出来,别人还有什么办法呢?
余嘉鸿跟蔡运亨说:“大表哥,今天的事,你跟大舅舅和二舅舅,还有我爸说一下。大舅舅是本地华商的支持,二舅舅那里是政府方面,我爸那里,我得让他掏钱。”
蔡运亨抬头跟几位长辈说起刚才的所见所闻,和他们商量下来的打算。
蔡家二爷抬头:“运亨、嘉鸿,你们这个想法非常好。英国人正在担心大量难民涌入,香港承压。现任港督在谈及香港治理的时候说过,英国无论哪一处的殖民地都不像香港这样,与其母国保持了最为紧密的联系,当年辛亥革命推翻满清,全城华人沸腾。英国保持中立,但是对在港华人支持内地却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不想华人子民离心。所以不会关闭口岸,但是忧心难民涌入,香港不稳,急需纾解之道。我会全力支持。大哥,你说呢?”
昨日只是个设想,今天儿子和外甥已经谈出了个具体的方案,他怎么能不支持?蔡家大爷也点头:“正如你们说的,国内现在工业生产几乎停滞,工业品稀缺,如果能在香港用最快的速度恢复生产,源源不断地输入国内,也能缓解国内的燃眉之急,可以支持国内抵抗侵略。只要你们做,不管结果如何,这都是做对的事。”
蔡家二爷转头跟女儿说:“你全权负责跟你大哥和表弟的合作,他们有需要我们用到的人脉,无论华洋,我们都尽力解决。”
“爸,您放心。我一定全力支持大哥和嘉鸿。”蔡美月正色说道。
这事定下了基调,大舅舅站在华商的角度说事,二舅舅则是从洋人角度分析,分析了当前香港的局势,需要如何才能最大限度地帮助国内。
余嘉鸿走过去,给大舅舅倒了一盏酒:“大舅舅,我敬您一杯,希望您能真能全力给大表哥支持。”
外甥这么说话,蔡家大爷不太高兴了,他沉声:“怎么,你怀疑我连亲儿子都不支持?”
余嘉鸿笑:“人啊!说起来是一回事,做起来又是一回事,明日晚宴,您能以大表哥为重,带着大表哥应酬?我在星洲,我阿公都带着我去泉州同乡会,看人宗族处理事务,恨不能跟所有人说以后要继承余家的家业,他老人家难道不知道我上头还有我爸和我叔,我还有堂弟?这是从内心的偏爱偏疼偏心,他老人家就是控制不住。”
“大哥,你外甥的意思,明天晚上,你别时时刻刻带着你小老婆,也让运亨露露脸。”大太太横了儿子一眼,“跟自家舅舅说话,用得着拐弯抹角吗?”
“大舅舅。”余嘉鸿端着酒杯。
大舅舅站起来:“你们全好人,就我一个恶人,是吧?”
二舅舅也端起杯子,站起来:“大哥,这话怎么说的?没有大哥大嫂,哪儿有弟弟妹妹们的今天?来来来,咱们全家都敬一下哥嫂,蔡家真的是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弟弟妹妹们就期望大哥一脉都有出息,兴旺发达。”
全家站起来,拿起杯子对着大舅舅,大舅舅端起酒杯,看向外甥又看弟弟,一口喝下。
二舅舅和余嘉鸿同干了一杯。
夜里行车蔡家两位爷怕不安全,二舅舅家也没那么多车子和保镖,蔡家大爷让自己的车和保镖送两位妹妹回去,他上了老妻的车。
看着太太已经几乎全白的鬓角,他心头唏嘘,柔声说:“秀英,我们都老了,我至今还记得运亨出世的时候,你出了月子,带着运亨回娘家住几天,我去接你们娘俩,我接过襁褓,掀开盖在孩子头上的纱巾,亲了又亲,我爹给孩子取名运亨,说老二就叫运通,我开了商行就用这个名字……”
蔡家大太太听着他的话,拿出手帕擦着眼泪,一时不知从哪里说起,她只擦眼泪。
“我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认为我不疼运亨和运通?运亨是我的第一个孩子,我对他寄予厚望,也让他担任银行董事总经理,给他位子和权限,只是他跟你一样,敦厚又心软,谨小慎微,没有决断能力。所以我一直不放心他一个人做事,想着我活着一天就看护他一天。”蔡家大爷苦涩地笑了一声,“最终,却落得一个有了小的,不要长子的名声。难道你也这般看我?”
蔡家大太太低头不语,蔡家大爷幽幽叹息:“我自问,我对不起是你和红莲,是我太贪心……然,对孩子,无论是从你肚子里出来的四个儿女,还是说红莲生的两个孩子,都是一样的。都是我蔡皓年的亲骨肉,哪里舍得分轻重?”
母子俩的车前后进家门,到了正楼大门口,门口一对双生子眼巴巴地等着。
蔡运亨先从车里下来,看见两个弟弟问:“运顺、运畅,怎么还没睡?”
双生子看见母子俩的车,眼里难掩失望,其中一个问:“大哥,爸爸没回来吗?”
蔡家大爷从车上下来,双生子看见,笑逐颜开,奔跑过去:“爸爸!”
蔡运亨见二姨太从里面出来,他叫了一声:“红姨。”
“大少爷。”二姨太对着蔡运亨点了点头,站到了门口。
蔡运亨站着等他妈,看着两个弟弟跟父亲说在学堂里今天得了什么奖。
蔡家大爷高兴地说:“运顺和运畅真厉害。”
二姨太看见大太太下来走过去:“大姐。”
“孩子们还没睡?”蔡家大太太问。
“是啊!今天得了学校的奖励,非要等爸爸回来,不肯睡。”二姨太解释。
蔡家大太太看见等在门口的儿子,走过去。
蔡运亨扶着自家亲妈往里走,蔡家大太太转头看,双胞胎一左一右牵着男人的手,男人低头看孩子,转头看李红莲。
蔡家大太太从怀里把刚才擦眼泪的帕子拿了出来扔进了家里的垃圾桶里。
走到楼梯平台,两个孩子在母子俩身后说:“大妈、大哥,晚安!”
蔡运亨回头:“乖,晚安!”
蔡家大太太也回头,她仔细看两个孩子又看自己的儿子,她笑:“晚安。”
蔡家大爷看着老妻,说:“今天你也累了,明天小五的宴会,你肯定要早早到场,早点睡。”
“知道了。”蔡家大太太转身往东去。
蔡家大爷手牵着孩子和二姨太往西楼去。
到了楼上把两个孩子交给了佣人,夫妻俩进了房间,二姨太替蔡家大爷解开扣子,解下领带,顺嘴说:“今天下午你都在和五姑爷、二老爷说话,我也没时间跟你说。刚好周老板和严老板给我打电话,问我放贷的事,我跟他们提了一句,家里大少爷和表少爷有意合作,到时候大少爷可能会打电话给他们,请他们务必给予支持。”
蔡家大爷听她这么说,他楼住爱妾:“委屈你了,小五这般猜忌你,实在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二姨太替他脱下西装:“父母哪有不爱自己孩子的?你对孩子的心,我知道。我既然嫁给你,我敬你爱你,你为他们牵肠挂肚,我也寝食难安,我自然希望他们都好才是。只是这些话说给姑太太听,她必然是当成笑话。与其跟她理论,不如真心实意做些事,来得实在。”
“难为你了。”蔡家大爷心头愧疚。
二姨太摇头:“从点头答应你,给你做小,我已经预见这是一条布满荆棘的路。我也希望能早生那么多年,能做你明媒正娶的妻子,而不是……”
二姨太说着红了眼圈,她用手背擦了眼泪:“说这些做什么?日久见人心吧!”
蔡家大爷抱住了她:“红莲,红莲,我实在欠你太多太多……”
二姨太靠着蔡家大爷许久才说:“皓年,明日外甥新婚宴会,你帮我选选,我穿哪一件的好?”
蔡家大爷听她这么说,想起今日,即便是完全靠着自家吃饭的大妹,在饭桌上也对红莲有刻薄之言,不用说其他人了。
明日的场面,全家人都让他带着运亨交际应酬,必然是要冷落她,红莲不像老妻,跟所有人都关系好,到时候那种场合无非是让她多受气罢了。
想到这里蔡家大爷说:“红莲,明日宴会你要是不想去,你和孩子就别去了。小五拧,跟你关系不好。我明天也忙于应酬,恐怕无暇照顾你。”
二姨太停顿了一会儿,微微叹气:“我知道你全然是为了我,只是我们家向来都是同进共退,前几日,你与那个许佩多说了两句话,报纸上就说,你要娶三姨太了。明日这样大的场面,必然是本城新闻热点,我和孩子们不在,你说报纸上会如何乱嚼舌根?会不会说我们大房和二房不睦?届时满城风雨。再说,表少爷说让我们这一房单独住,让我和孩子不必应酬他们这些亲戚。可什么叫亲戚?那不是血脉相连的才是亲戚?大少爷和表少爷相处时间多了,自然就感情好,运顺和运畅跟表少爷没什么相处就没什么感情,可血脉还在。若是亲戚不联系,若是家人不住一起,有血缘也只能越推越远。”
蔡家大爷今天被一大家子几乎说了一整天,也认为自己只顾着自己,让两个女人为了他而为难,实在是他的不该,甚至他也生出了,让红莲和两个孩子搬出大宅的想法。
可红莲这一番话,让他豁然开朗,若是血亲不来往还叫什么血亲?运亨运通,美晴美云都是他的孩子,运顺和运畅也是他的骨肉,对小五来说都是侄子,而且两个孩子有礼貌,教养好,只是小五和嘉鸿不了解孩子们罢了。
“红莲,我只是怕你因我而再受委屈。”蔡家大爷坐下长吁短叹,“这个小五啊!还有嘉鸿这孩子。我怎么说他们呢?”
“有人知道的委屈就算不得委屈。五姑太太她心里啊!就是把自己当成了大姐的女儿,她又占着姑太太的名头,才能这般。你就当她是女儿使小性子。还能真跟她计较。嘉鸿听他妈的,儿子对妈好。你这个做哥哥的不开心?”二姨太温柔地靠在他的身上,“我原本还想外甥大喜的日子,穿得艳丽些,现在想想,就穿得素雅些,不要惹眼才好。”
“月娥比你大了好几岁,也没见有你一半懂事。”蔡家大爷搂着二姨太,“等事情过了,等孩子们放假的时候,我带你去南洋走走,索性在星洲住些日子,让运顺和运畅跟表哥表姐表弟好好处处,你也跟月娥多处处,她会知道你的好的。”
二姨太靠着他:“先过了明天再说,亲家太公专门让五姑太太来香港办这么一场酒席,也足见他对咱们家的重视,再说亲家太公对咱们家那是有恩的,你这个大哥,一定要给妹妹做足面子才好。”
“嗯,过明天再说。”
第49章
余家家族在南洋,南洋华人生意做大了,总归和母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香港通常是中转站,所以商界好友也不少,加上蔡家大爷的面子,本城叫得上名号的华商几乎都会到场
而更加为这个宴会添彩的是,蔡家二爷出面邀请了政府要员出席。
殖民地上,谁都不能免俗,这些鬼佬在这里作威作福之外,还受到了极高的礼遇。
叶应澜和余嘉鸿早早跟着公婆一起去宴会大厅门口,迎接来宾。
父子俩都是长衫马褂,婆媳俩亦是上黑下红的裙褂,大太太的黑褂绣的是团花,叶应澜的黑褂是龙凤呈祥。
四人一并笑意盈盈,迎接来宾,里头余修义和余嘉鹏父子今早到了,刚好帮忙招呼客人。
大舅舅一家也算是半个主人,他们自然最先到,老夫妻俩带着大表哥和二表哥家年龄相仿的孙子孙女从第一辆车里出来。
两个粉雕玉琢的孩子牵着小手,老夫妻俩一手牵一个孩子,后面则是两位表哥还有一大群表侄表侄女,直到看见最后一辆车里,穿着浅杏色绣花旗袍的小舅妈带着两个儿子下车,叶应澜见自家婆婆满脸的笑容立刻消失不见,自家公公拉了拉她,婆婆又扯了一抹笑容出来。
母子三人跟在一家子最后,进了场。
大舅舅一家前脚到,二舅舅一家也来了,不过只是舅舅舅妈和表哥一家,两位表姐说还在打扮,这倒是让叶应澜有了期待。
纱厂的赵老板夫妇到,不过是见了一次面,余嘉鸿就与赵老板十分投缘,叶应澜跟赵太太聊了两句。
“我先去找你大表哥。”赵老板说。
余嘉鸿送了他两步。
两位姨妈,大舅舅家的两位出嫁的表姐,大太太的堂兄妹,都来得很早。
后面来的多数是商场朋友。
美月表姐携着一位美人款款而来。
美月表姐耳上用了滚圆的珍珠做点缀,上身穿了一件酒红色丝缎衬衫,下身则是一条黑色的西装裤,西装披在肩上。她身边那位烫发美人穿着黑色的礼服裙,腰间搭了一条酒红色宽腰封。
两人脸型轮廓有些相似,还没等叶应澜猜,余嘉鸿已经叫了:“美雪表姐。”
“小鬼都结婚了呢!”美雪表姐笑着说,美雪表姐前些天正在参加他们洋行的年度会议,为了参加这个宴会紧赶慢赶回来。
蔡美月拉着蔡美雪跟他们说:“等下再聊,你们先迎宾。”
叶应澜转头看着姐妹俩的背影,竟然隐隐觉得这样肆意的人生也很好,转头见余嘉鸿看她,她暗笑自己,有他的日子,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人都差不多到了,应澜、嘉鸿,我们先去换礼服。”
叶应澜和余嘉鸿上楼去,这会儿她换上了从法国定制的礼服,余嘉鸿也换上了无尾礼服。
今日虽然不是她成婚之日,却也是满场瞩目的焦点,大舅舅家的报社获得了独家采访资格,他们夫妻俩再踏入宴会厅立刻迎来了闪光灯。
余修礼携妻上台,谢过来宾的光临,讲起了儿子儿媳的婚事,自然是𝔀.𝓵天作之合,前世缘分。
余嘉鸿低头在叶应澜的耳边轻声:“我爸说得对。”
叶应澜侧头,他这是纯粹没话找话。
余修礼遥想当年被父亲派来香港情形,感叹一下岁月不饶人,不过香港却像是一个小伙长成了一个儒雅绅士,越发显现出他的勃勃生机来,未来余家会将更多的目光放在香港的生意上。
其实这一点是昨日父子俩商量之后临时决定的,香港今日之局面,既是机会,也有危险,需要尽快疏导,让他能为国内战局发挥作用。所以要在这个场合表达对香港的看好。
后面余嘉鸿的大舅舅出场致辞,祝贺外甥新婚大喜之外,也说到了时局,说香港繁荣,生意机会遍地。
最后隆重请出是一位港府高官,二舅舅站在他身边帮他翻译,除了祝福新人的话之外,这位用数据说话,两个月之间香港的贸易额已经增长了21%,作为一个港口城市,相信香港会迎来史无前例的繁荣。
没有人提,却人人都知道这个繁荣背后是杀戮,是血腥。
昨日上海战况越发糟糕,上海火车北站的放弃,中国军队再次撤退。上海守不住,夺下上海,再往上,国民政府首都南京就在前方。
上海原本是中国最大的港口,几乎半数以上货品都从上海港口进入中国。
上海沦陷的话,日本海军把守着海面,中国货轮不能进上海,只有中立国的货轮才能进。就算是货轮进去了,货物最多能去沦陷区,已经无法运送到尚未沦陷的区域了。
想要把货物运入未沦陷的区域,支持国内抗战,只能从香港走广东,走广九铁路到广州,再走粤汉铁路从广州到汉口,从武汉发往全国。
香港未来的繁荣就是这么来的。
余修礼夫妇和二舅舅夫妇陪那港府要员坐一起。
大舅舅左手大舅母右手小舅母跟香江两位巨富坐一桌。
叶应澜只是看了一眼就转了回来,他们这一桌上,有余修义父子和林先生,还有跟余家轮船公司合作三海轮船公司的乔老板,和有意与余家合资成立轮胎复制厂的李老板。
余修义余嘉鹏父子一起和林先生一起跟李老板商谈轮胎复制厂事宜。
这位乔老板是宁波人,又在上海经商,跟叶应澜的爷爷也有交情,叶应澜顺势叫了一声“爷爷”,拉进了双方的距离。
乔家的轮船大半被征调沉入长江,还有几艘停泊在广州港,如今中国籍的轮船已经没有办法在中国沿海运输了,只要经过台湾海峡就等着挨炮弹,他现在只能把剩下的轮船卖了,打算卖了轮船回去就专心跑陆路运输了。
现在是船没到港催船,船到了货又积压在香港,现在内地缺司机,更缺卡车,卡车在战火中损毁,又被军队征用,军需优先,商户老板们为民生采购的物资,就更容易积压了。
乔老板听闻旧车组成车队,很感兴趣,如果这种车可以源源不断进入内地,就算折损在炮火中也不太心疼,却也担心旧车车况。
“有一辆已经到港了,明日我们可以一起陪乔爷爷去试试看。”余嘉鸿说道。
“如果能用就是最好了。”乔老板说道。
“是太想把这件事做下去,解决国内的燃眉之急。”叶应澜说。
这时灯光暗了下来,台上乐队演奏起了爵士乐。
作为今天晚宴的主角,余嘉鸿站起来弯腰请叶应澜跳舞。
叶应澜跟着余嘉鸿滑入舞池,两人一个儒雅俊秀一个雍容娇美,翩翩起舞,互相对望,眼神中全是柔情蜜意。
余嘉鸿不仅是这么看她,还低头在她耳边说:“应澜,全场你最美。”
要不是这个场合,叶应澜恨不能白他一眼,她说:“你全看过了?”
“不可能有人比你更动人。”别人是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偏偏这人眼神是如此真挚,仿佛就是再说事实。
能甜透心的话,叶应澜也抵挡不了,踩着节奏,和他跳舞。
作为男女主人,一曲之后自然要接受他人邀请,星洲与香港同样是英国人的殖民地,但是在这方面似乎保守很多,叶应澜婚前没有出席过这种场合,知道舞会规则,也知道这种是社交认识人的场合,奈何她真不习惯和其他男人跳舞,她接受了两位男宾的邀请,跟人跳了两曲,大约余嘉鸿也看得出她没兴致,再有男士邀请的时候,余嘉鸿给她递上一杯果酒:“抱歉,有长辈想见见我太太。”
跟余嘉鸿走出来,叶应澜偷偷地呼出一口长气:“这种舞会真不适合我。”
余嘉鸿侧头:“是不是只想和我跳?”
他好不要脸。
余嘉鸿将叶应澜往大舅母那里带:“你跟大舅母坐一会儿,我让嘉莉和嘉萱陪大舅母一起去女宾休息室。”
叶应澜隐约记得自己在跳舞的时候,大舅舅和小舅母也在跳舞。
她回头看去,大舅舅和一个穿旗袍的美人在跳舞,小舅母和一个洋人跳舞,两人都舞技了得,是舞池里的焦点。
反观大舅母在这么一个热闹的场合显得尤为孤单。
余嘉鸿又去带了嘉莉和嘉萱过来,刚才余修礼上台的发言等于是宣布了余家会大力投资香港,余嘉莉又是余家的大小姐,一时间有很多年轻男子邀请她。
余家的姑娘之前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余嘉莉会跳舞,也很难接受跟陌生的年轻男士跳舞,幸亏此刻哥哥将她带了出来。
叶应澜陪着大舅母说话,大舅母笑得慈爱:“应澜,你是今天的主人,跟嘉鸿去忙吧!我在这里看看挺好的。”
余嘉鸿带着嘉莉和嘉萱过来,他弯腰跟大舅母说:“大舅妈,嘉莉和嘉萱不太会跳舞,您带着她们去女宾休息室吧?应澜和我妈今天也实在没时间照顾她们俩。”
大舅母笑得眼角皱纹加深,明明是找了外甥女来陪她,还这么说?她笑:“你这孩子。”
“真的啊!跳舞顶顶没意思了,舅妈我们走吧!”嘉莉过来拉着大舅母。
今日来宾众多,余家除了宴会厅宴客之外,另外有一个宴会厅,分隔了男女两个休息室,给喝醉的,或者不喜欢热闹的,还有有幼儿需要佣人看护的来宾,休息之用。
女宾休息室内,还用屏风一分为二,一半是有儿童玩的木马、娃娃、小秋千和供孩子睡觉的小床,可以供孩子们玩耍,也有可以休息的卡座和沙发。另外一半则是单纯给女宾休息的卡座。
中间有女侍应看着,不让孩子过去打扰隔壁。
嘉鹄这个小表叔从宴席开场没多久,就待不住了,余嘉莉把弟弟给了桃姐,桃姐带着他过来跟小表侄表侄女们玩。
大舅舅的一个孙子一个孙女也在,他们三个先进孩童这一间。
蔡家大太太的孙子孙女看见嫲嫲,飞奔而来,二舅舅家的小丫头宝儿也跑过来,全都扑在蔡家大太太身上,仰头叫:“嫲嫲。”
蔡家两兄弟关系好,两家孙子孙女都叫对方“阿公、嫲嫲。”
蔡家大太太看孩子们,心都化了,她跟嘉莉和嘉萱说:“嘉莉、嘉萱,你们要是想去玩就去吧!我陪孩子们玩。”
嘉鹄看见大姐姐和二姐姐,也跑了过来,嘉莉笑:“舅妈,我们一起。”
二舅舅的孙女宝儿是个凶悍的小丫头,从她小表叔余嘉鹄手里抢了玩具。
余嘉鹄这个小表叔是个没用的,被抢了,只能瘪嘴,哭了出来,被大舅妈一把抱起,拿着手帕给他擦眼泪:“嘉鹄不哭,舅妈给你拿蛋糕,好不好?”
“好。”
大舅母给嘉鹄喂蛋糕,其他几个小东西也跑了过来,跟小鸟一样张嘴,大舅母给他们一人一口,小家伙们吃了东西,又跑成一团。
嘉莉和嘉萱去长桌上拿了吃食,过来坐下和大舅母一起吃。
“大舅母,带煜儿他们一起去星洲,这次我们出来,阿公和嫲嫲还念叨,好几年没见您了呢!”嘉莉说。
“是啊!嫲嫲可想您了。”嘉萱也劝。
当年蔡家还在星洲,两家男人都做生意,余家太太和蔡家大太太时常一起喝茶聊天。
蔡家大太太的为人,余家老夫妻俩看在眼里。
蔡家五姑娘是是蔡家大太太亲自教养出来的,对余家老夫妻俩来说是不二的长房长媳之选。
余家替长子求娶了蔡家五姑娘,五姑娘果然事事妥帖,深受公婆喜欢,丈夫疼爱。
后来余家又伸手救了他们家,蔡家大太太心头感激,年年借着看外甥的名义,带着孩子去余家作客,送上厚礼。
两家常来常往,余家老太太和蔡家大太太就像是老姐妹,一碰面就有说不完的话。
一切的变数,是从蔡家大爷娶了二房,原本有儿有女,又被男人看重的蔡家大太太,像是一个精美的瓷器从楼上摔了下来,一切的一切都摔得粉碎,为了这个家,她硬生生将自己拼拼补补凑了起来。瓷器看上去还是那个瓷器,但是上头道道裂痕,再也见不得人了。
她怕看见故人眼中怜悯的眼神,这些眼神无疑能再次将她的伤口撕碎。
蔡家大太太也就不想回星洲,怕再见这些老姐妹,眼见镜子里的自己白发越来越多,生怕不再见,就真的再也不见了,却总是退缩,一再拖延。
嘉莉抱着蔡家大太太的胳膊,撒娇:“大舅妈,去吗?”
外甥女一副小女儿的娇态,蔡家大太太搂住她,摸着小姑娘的头发,脑子里是小五出嫁前猫在她身上,一声声说着:“嫂嫂,我不想嫁!”
一转眼小五的女儿都到了这个年纪了。
“这你就幼稚了,郎才女貌是真。这等巨富之家哪有真情实感?”一个声音隔着屏风传来。
“我看余家大公子满心满眼都是那位少奶奶。这样的男子于我在梦里都不敢想。这位大少奶奶也是福气。”
“福气?你知道这位大少爷和大少奶奶的婚姻是怎么来的?”这位简略地说了一下,余嘉鸿回家接替余嘉鹏结婚的事,又说,“你想想余大少爷之前见过这位少奶奶的机会都不多,就算是天仙似的人物。那也不过是见色起意,既然是见色起意,色衰爱弛的一天也就在不远的将来。现在有多恩爱,未来摔得就有多惨。你是没见过,当年蔡家大太太受宠的时候,让全香港的太太艳羡,能想到会有一天坐在角落里看着丈夫和别的女人亲密吗?你想过她有多丢人吗?”
余嘉莉看向大舅妈,蔡家大太太拍了拍她的手,安抚她。
隔壁声音继续:“也是哦!”
“新婚夫妻真不必着急在外表露情意。这些豪门小姐从小被娇养,不知人间疾苦,深陷在男人编织的情网里而不自知。男人有事的时候掏心掏肺,最终不过是人财两空。只有像蔡家二姨太那样从娇小姐跌落凡尘,才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全心全意伺候好蔡家老爷,钱拿在手里才是真,男人的情爱,都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这人还轻轻叹了一声。
嘉萱嘟囔:“哥哥才不会这样。”
可惜这话嘉萱自己都说得有些不确定,至少大舅母真是如此。
“两位与其担心余大少奶奶的未来,不如关心一下自己的未来,我表弟妹从小被叶家老太爷带在身边养,见识过商场上的刀光剑影,自己亲自经营三家车行,如今又打算在巴达维亚开车行。这次我姑姑姑父一家来港,又不是仅仅办这个宴会,还有生意要谈,其中一项是我表弟妹要买旧车给国内。手里有本事,不用从男人手里掏钱,有一天男人惹到她了,她找我打离婚官司,我还能从表弟身上替她剥一层皮。”
余嘉莉听出来了,说:“这是美月表姐。”
另外一个声音:“要担心的,是那种一家子靠着亲眷关系才能过上温饱,男子在外仰人鼻息,女子却还自以为是,不知道自己的那点安稳,是别人给了你男人,你的男人又给了你。说白了,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人家手指缝里漏出来的。与其去担心表弟妹,不如关心关心你们自己,在这乱世不论男女还是得有养活自己的本事才好。”
这是蔡美雪了。
“美月姐、美雪姐,孩子们还在隔壁,我们过去看看。”
伴随着这话,两个身穿旗袍的披着披肩的女子,从屏风外走过来,看见坐着的蔡家大太太。
两人互相对视,满眼惊慌,连忙走过来,其中一位说:“大伯母怎么也在?”
蔡家大太太看着孩子们:“看着孩子。”
她转头跟余嘉莉和余嘉萱说:“这位是禄全表哥家的嫂子,你们哥哥知道,禄全表哥在你们轮船公司的香港办事处做工。还有一位也是你表嫂。”
“两位嫂嫂好。”嘉莉毕竟生活在星洲,蔡家的亲眷很多是从潮汕老家来的,她也搞不清楚这是哪家的,反正舅妈说是谁就是谁。
嘉萱也跟。
“两位妹妹好。”两人回应。
那位禄全嫂子看上去很忐忑,大约是不知道她们这里听去了多少。
嘉萱看着这位禄全嫂子,她们居然说她哥哥和嫂嫂,嘉萱不能忍:“表嫂,我们刚才听见你说的话了,你说的话有些很有道理,不过我觉得美月和美雪表姐说得更有道理,没必要为我嫂嫂担心,就像表姐说的,嫂嫂自己开车行,她有身家有本事。从男人手里抠钱,也得男人给你才行,能在外头凭着自己的本事赚钱,想来走到哪里都不会过得太差。我们全家都说要送我们姊妹出去读书,就是这个道理。”
嘉莉点头:“两位嫂嫂,还有一件事,丢人的不是我大舅妈,而是我大舅舅。他弃与他同甘共苦的发妻于不顾,另结新欢,薄情寡义,宠妾灭妻,我大哥要敢这么做,我阿公请家法,用藤鞭能抽死他。我大舅舅都能人五人六的走在外头,我大舅妈有什么好丢人的?没道理,做错的有脸,没错的反而没脸吧?”
大约是听见了她们的声音,美月和美雪走了过来,蔡宝儿看见两位姑姑,像小鸟一样飞过来:“大姑姑、二姑姑。”
蔡家大太太看着姊妹俩:“行了,行了,今天是你们表弟的好日子,在这里待着做什么?”
蔡美月走过来,把脸贴给伯母看:“喝多了,过来喝一盏茶,醒醒酒。”
这个丫头都快三十了,还像的孩子似的,蔡家大太太手摸上她酡红的脸,宠爱地说:“小丫头。”
嘉莉见到表姐,她过去靠在美雪表姐身上:“表姐,我在请大舅妈去星洲,嫲嫲老是念叨着她,您说她该不该去?”
“去啊!一起去。星洲有很多好吃的,我们一起去小姑姑家里,住上十天半个月,现在都开通了飞机航班,很方便的。”美雪表姐说道。
“算了,算了。亲家太太看见我们俩,她老人家会头疼的。”美月表姐说。
嘉莉连忙摇头:“不会,不会,我家嫲嫲也改变了不少呢!”
她转过身给表姐看自己露的后背:“我这件裙子就是和嫲嫲一起去百货公司买的哦!”
“亲家太太居然能接受这样的裙子了?”这倒是让蔡美雪想不到。
“要不然阿公和嫲嫲怎么会让我们俩去美国?”嘉莉说道。
蔡家大太太听着外甥女的话,脑子里亲家太太最是看重规矩,没想到也会改变,世事在变,人心也在变,自己却还一成不变。
外甥女再拉着她:“大舅妈,去星洲吗?”
嘉莉再次提起,真的很想去见见老姐妹们,蔡家大太太看着跟小外甥玩在一起的孙辈:“他们几个出生之后都没去过星洲呢!我回去跟你表哥表嫂商量,找时间一起去。”
嘉萱高兴:“好啊!好啊!我要回去告诉嫲嫲,嫲嫲会高兴坏呢!”
第50章
余嘉鸿和大表哥在大舅舅的带领下,跟华商们应酬。
叶应澜也不可能时时刻刻跟在丈夫边上,婆婆带着她和蔡家的女眷们聊天。
这家嫂嫂、那家婶婶,这些女眷她没搞清楚,却看到了婆婆对小舅母各种嫌弃的表情。
她婆婆在星洲是有名的贤惠媳妇,就算是有二太太那样的妯娌,她都能应付自如,最多是笑话二太太一两句,但是从不往心里去,该怎么做大嫂,她还怎么做大嫂。
偏偏就是对小舅母,百般看不上。众位女眷也都应和她的说法,既然小舅母是话题主角,自然免不了来来去去的眼神。
她跳舞身段妖娆是错,她坐下目光追随大舅舅是错,就是大舅舅在应酬间隙,往他小老婆那里投去眼光,还是小舅母的错。
而同样,自己忍不住找寻余嘉鸿,和他眼神交汇,他给自己一个眼神,自己回他一个笑容,被堂舅妈看见,指给婆婆看,婆婆看见,她那个表情得意:“俩孩子真是前世的缘分。”
“看这个情形,很快就能让你抱金孙了。”堂舅妈说道。
“他嫲嫲也这么说。昨天修礼跟我说,不管是男女,应澜生第一孩子,孩子满月,家里出一艘客轮把大家接去星洲吃酒,好好在星洲玩几天。一起高兴高兴。”
叶应澜羞红了脸,婆婆也真是的,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女眷们纷纷说一定要去,就在这时,叶应澜见婆婆站了起来,她顺着婆婆转头的方向看过去,大舅舅正往小舅母那边走去。
余大太太跟几位堂舅母说了两句,走过去截住了她大哥的去路,说:“大哥,昨天晚上你怎么答应我们几个的?”
蔡家大爷被妹妹给截住了,他按耐住胸口的火气,说:“嘉鸿这孩子一点就透,我在边上也帮不上什么忙。等他们先聊一会儿。红莲和孩子待在边上孤零零的,我去跟他们说两声。”
“她孤零零?刚才跳舞跳得可欢了,这才多久就孤零零了?”大太太问哥哥,“我大嫂不孤零零?你这心可真偏得我都没话说了。”
被妹子提及,蔡家大爷转头去寻老妻,转了一圈却见两个外甥女和两个侄女陪着老妻过来,他说:“你自己看,嘉莉嘉萱和美月美雪不是陪着你大嫂吗?”
蔡家大爷没好气地笑:“知道你最心疼你大嫂,这种场合你肯定早就安排妥帖了?小五,其实你红莲和你大嫂一样都是好女人,你不要对她有偏见,昨夜她……”
“她那些枕头风,你爱听就听,可别来恶心我。”余大太太忍不住打断他的话。
嘉萱很开心,她小跑过来:“妈,我要给嫲嫲拍电报,告诉她,大舅妈答应回星洲看她了。”
听见这话余大太太惊喜地看向蔡大太太:“大嫂,真的吗?”
“好久不见你婆婆了,我也想她了。”蔡大太太看向远处在应酬大儿子,“跟孩子们商量商量,我带孩子们一起去,好好叨扰你婆婆一些日子。”
蔡家大爷笑得开心:“你跟红莲是想到一块儿了,她昨夜也说,亲戚之间要多走动,否则有血脉也不亲,我就说等孩子们放假了,一起去星洲,这下好了。我们全家都去。”
蔡大太太原本舒畅的表情渐渐冷了下去,余大太太已经沉了脸,对着大哥说:“你们一家四口能别来星洲吗?我给你们安排槟城、马六甲玩几天,跟星洲都差不多的?”
这话激得蔡家大爷气血上涌,他涨红了脸,低声说:“蔡月娥,知道今天是你给儿子儿媳办酒会吗?人家办酒会就巴望一个和和气气,开开心心,你呢?不作点事出来,浑身不舒服,是吧?我是你大哥,我是养大你的哥哥。你说这种话,你知不知道,我心多疼?”
“不带她来很难吗?”余大太太也委屈,这么多年她从没给过那个女人一点好脸色,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阴魂不散地一定要出现在她面前,“你爱小老婆我知道了,你们爱得死去活来都没关系,但是能不能离我嫂嫂远远的?让我嫂嫂能过几天安生日子?”
蔡家大太太拉住小姑:“月娥,今天是你办喜事,不要跟你哥多说,去忙你的。”
这时余嘉鸿走过来,到蔡家大爷边上:“大舅舅,有个关于最近美元和英镑汇率的问题,需要您来解释一下。”
蔡家大爷瞪了一眼小妹,就算生她的气,又能怎么办呢?谁叫这是他的最小的妹妹?是他疼着长大的月娥?他说:“你啊!”
蔡家大爷转头跟老妻说:“你好好说说她,好歹做婆婆了,不能这么任性了。”
说完蔡家大爷转身跟余嘉鸿走说:“这个问题,问你大表哥就好了。”
“我看妈把您截住了,怕你们兄妹俩吵起来。”余嘉鸿笑着说,“不过我们那儿也差不多了,您再看看跟谁谈?”
“你妈也真是的。其实你小舅妈人真的不比你大舅妈差的,甚至肚量比你大舅妈还大,你大舅妈还……不说了,总之你妈不了解也不愿意了解。你小舅妈昨晚还跟我说,余家对我有大恩,你和运顺和运畅也是有血缘的,两家应该多走动,还想等你两个表弟放假了,一起去星洲拜会你阿公嫲嫲。你们啊!”蔡家大爷只觉得跟他们几个一根筋的,没法子说清楚。
余嘉鸿轻笑:“大舅舅,我昨天就说过,一个人不能光看他怎么说,还要看他怎么做。大舅妈能得到弟弟妹妹们的爱戴是她用真心换来的。”
上辈子,余家穷途之时,他这个外甥找上门,那位小舅母高高在上,说恩情是上一代的事,上一代全过世了,所以恩情不存在了。她还质问:“没有感情的血缘,你认为有多大的用处?我和你妈之间,没有情只有恨。”
这些话她说得全对,自己一点反驳之力都没有。
后来亨通银行遇到危机,自己不许大表哥拿钱出来救,那时候大表哥这么点钱也不够去填亨通的窟窿。
小舅妈来星洲,一口一个亨通是大舅舅和大舅妈的心血,她又质问:“你是他们的血亲,你见死不救,你怎么对得起你大舅舅大舅妈,怎么对得起你妈?”
他笑着问她:“你不是跟我妈没有情只有恨,我妈不高兴,你应该高兴才对。”
这位小舅妈,有利益,血缘和恩情都能有,没有利益,这些都是不存在的。天下有各种各样的人,这都是各自的选择,他无从指责别人如何选择,只能说对这种人保持距离,不接触而已。
“你小舅妈到底做了什么,要让你妈这样恨她?”蔡家大爷停下来问余嘉鸿。
余嘉鸿温和地笑:“是您做了什么?让我妈恨小舅妈恨成这样。您伤了我大舅妈的心,您损害了我表哥表姐的利益。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美月表姐也给您分析了。咱们不聊这些细节了,您还是践行承诺,全力支持大表哥做正事,好吗?”
蔡家大爷刚才发现自己这个外甥在商业上简直天赋异禀,跟那些商场老鬼接触,他进退得宜不说,还直击要害,自己的儿子要是能有他一半的本事,他做梦都能笑出声。可就是这么厉害的一个孩子,跟他妈一样脑子不能转弯。
这个宴会上,哪怕是余嘉鸿跟蔡家二爷介绍的洋人聊天,蔡家大爷也没机会逃开去安慰他的小娇妾。
母子三人,时不时看向蔡家大爷,也时不时迎来众位亲眷目光。
余嘉鸿低头在蔡家大爷耳边说:“大舅舅,小舅妈在公司里有大内总管之名。今天亲眷里也有在你们银行、报社和电影公司的,怎么也不去拍一下小舅妈的马屁?这多少有些不合常理。您说呢?”
“你不要挑拨离间,也不要诋毁你小舅妈。”蔡家大爷忍无可忍,只是这个宴会上香江名流是他请的,还有政府要员,他这个时候闹翻,谁都没脸。
宴会一结束,重要人士刚刚离开,迫不及待地过去带着他的小娇妾和两个儿子,到正在送客的妹婿面前:“你们今天先忙,等你们正事忙完,我们找时间好好谈谈。月娥和嘉鸿都是我的血亲,但是他们这样,我好好的家都要被他们母子给闹散了。”
说完,他带着母子三人,也不管家里的其他人,坐车离开。
余修礼看向媳妇和儿子,母子俩的表情,一个比一个无辜。他想训人,但是,老婆?只要她两行泪,他就没话了。儿子?训着训着,他会感觉自己才是儿子。
大舅母带着两个儿子和二舅舅一家,等到了人都散去,才跟他们一家子道别。
大舅母拉着余大太太的手:“月娥,你们心里想什么,我明白了。等我想想清楚再说,好不好?”
听见这话,余大太太再也忍不住,眼泪挂下来:“大嫂,你不管怎么做,都是我的大嫂。”
蔡美月转头问她爸:“亲哥是亲的,亲大嫂也是亲的,所以咱们是帮理不帮亲,对不对?”
蔡家二爷鼻孔里出气:“混账!”
蔡宝儿那个小机灵鬼探出头:“大姑姑,阿公夸你‘混账’。”
叶应澜不解看蔡宝儿,蔡宝儿煞有介事地解释:“阿公说大姑姑‘混账’,就是阿公同意大姑姑说的。”
余嘉鸿把蔡宝儿抱起来:“哇,你这个都知道?”
蔡宝儿骄傲:“以后我也要让阿公一直夸我是‘混账’。”
二舅母笑着勾住大舅母的手臂:“你兄弟一直说让孩子们要有挑战世俗,改变社会的勇气,这个社会有太多的沉疴宿弊,需要有人推动改革。”
二舅舅看着自己的大侄子:“运亨,无论什么时候,愿意走出来,都不算晚。你是哥哥,替你弟弟先探路。”
“就像我,先走出来,然后美雪就走出来了。”蔡美月骄傲地说。
二舅妈横了女儿一眼:“你很骄傲?”
蔡美月被妈妈这么看,一下子不自信了,说:“还好,可能我做得还不够。我会努力,让爸爸妈妈为我骄傲。”
二舅妈的脸更黑了。
叶应澜只能低头笑。
“别调皮了,不早了,让你姑姑姑父和弟弟妹妹们也早点休息。”
把大舅妈和两位表哥,还有二舅舅一家送走,他们这场宴会总算是结束了。
回到房间,叶应澜洗着澡,想想觉得不对劲,她叫:“余嘉鸿!”
余嘉鸿放下报纸,推开卫生间的门,看着在浴缸里的叶应澜。
叶应澜反应过来,连忙护住胸前,纵然是夫妻,她也不习惯这样,自己脑子不好了,怎么这个时候叫他?
“你叫我干嘛?”余嘉鸿边问边解衬衫扣子。
“你干嘛?”叶应澜紧张地问。
“都进来了,就一起洗了,反正是双人浴缸。”余嘉鸿脱下衬衫,“你叫我进来,不会是叫我看你……”
“没有,没有。”叶应澜连忙否认,“我叫你进来是想问,你难道想要挑唆大舅妈跟大舅舅离婚?”
余嘉鸿解开裤扣:“我太太果然冰雪聪明。”
叶应澜转过身想要看墙壁,不看他,却发现墙上装了一面镜子,好在水蒸气蒙住了镜子,也照不出来什么?
“这是谁想出来的?”叶应澜浑身发烫,她低叫,双人浴缸,还要放镜子,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么不要脸,又是你家的酒店,大约只有我那风流无度的岳父才有这样的奇思妙想吧?”
余嘉鸿的声音在她背后传来,他手伸过来,抹掉镜子上的水珠,镜子瞬间清晰。
叶应澜:!!!
叶应澜不知道该怪她男人还是该怪她爹,宴会这么累了,还要被他折腾,她都不知道自己几时睡着的。
清晨闹钟响,叶应澜就是不想醒来,脸上被他亲了一口:“我先跟二叔和嘉鹏一起去李老板那里,十点半我约了乔老板父子看车子,所以我给你定了九点三刻的闹钟,早餐等下会送进房间,你记得吃。”
叶应澜掀开眼皮,看了他一眼:“你去吧!”她还要睡。
门被关上,叶应澜继续睡,直到再次被闹钟吵醒。
叶应澜起床洗漱,十点左右,客房送了餐进来,叶应澜翻阅着今日的早报。
香江报纸上一边是豪门盛宴,一边是兵荒马乱。
香江的报纸消息要比星洲更多,更加及时,除了战争消息之外,还有上海租界的消息,有上海的豪门往香港而来,也有内地其他地方的豪门富户往上海租界涌去,上海现在物价、房租都在飞涨。
里面尤其提到了几家百货公司,自然也有叶家的鸿安百货,说是百货公司挤得里三层外三层。甚至比香港这里的鸿安百货还凶。
昨日宴会上乔老板也说,现在整个上海其他地方都是血肉横飞,租界是歌舞升平,中立国的船,包括余家挂了米字旗的船都能靠岸上海码头,所以很多难民都涌入了小小的租界。
叶应澜继续翻阅报纸,大舅舅家的报纸,也不避讳大舅舅的家事,除了描述豪门盛宴,名流聚集之外,还说了一直受人瞩目的蔡二太,在宴会上备受冷落,特别指出,这个蔡二太,不是蔡皓新大律师的太太,而是蔡皓年的二姨太。
文章说蔡皓年已经决定培养太子爷,为以后铺路。以后二太手里的实权会被收回,亨通要变天了。
房门被推开,余嘉鸿进来:“还没吃完?”
叶应澜放下报纸,把咖啡一口喝尽:“我去化个简单的妆。”
“好。”
“你舅舅家的报纸倒也不避讳,说你小舅妈要失势了。”叶应澜边化妆边跟余嘉鸿说。
余嘉鸿展开报纸,他笑:“报纸上说过一个字,我们全家都不待见她吗?只说是人员变换。家丑是一点都没外扬,太子爷上位不是天经地义的吗?但是她失势,写了这么多,是给谁看的?到时候公司里的人信以为真,对她不敬,立马卷铺盖滚蛋,那叫换个法子让人认清形势。”
“也是啊!”叶应澜站了起来,“走吧!”
余嘉鸿抬头:“等等,我给大表哥打个电话。”
余嘉鸿打电话:“大表哥,你知道铜锣湾那里的洋行仓库吗?那边是怡和洋行先去开仓库,后来洋行就聚集过去了,现在那里货流量不行了?哦哦!我看见报纸上有出售广告,想下午去实地看看,我这里?有客人,下午三点左右有空。你来接我,我们一起?你先打这家洋行的电话问问,别到时候浪费时间……”
余嘉鸿挂断了电话,跟叶应澜一起出门,他说:“我在报纸上看见一家洋行要出售仓库,就想过去看看。”
“仓库?”叶应澜皱眉。
“仓库也可以做厂房。很多轻工制品,根本不需要很好的地基,只要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就好了。洋行的仓库质量都很不错,比我们要建造的简易厂房可能都要好。简易厂房建造再快也要三五个月,仓库拿来就能用。这样能打个时间差。”
嗯?自己看了那么久的报纸,就看了会儿热闹,他看了一条广告电话打好了?怎么安排都想好了?人和人之间的差距怎么那么大?
“怎么这么看着我?”余嘉鸿问叶应澜。
叶应澜嘟囔着说出自己的疑惑,余嘉鸿笑:“见识多了,自然就融汇贯通了,等下你跟我一起去仓库看看。”
应澜再聪明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姑娘,自己却是两世为人,历尽人间坎坷的老鬼,比她多懂一些,算得了什么呢?
余嘉鸿心头一阵感慨,伸手搂住妻子:“走了。”
两人下楼和乔老板父子在酒店大堂汇合,一起到酒店停车场看那辆修理后的旧车。
站在一辆崭新的卡车面前,乔老板一瞬间有些疑惑:“这不是一辆新车吗?”
叶应澜打开车门,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清单,递给乔老板:“乔爷爷,这是翻新所做的修理清单,哪些部件动过,哪些没有动过,哪些换的是原装部件,哪些换的是自制部件,都有。”
乔老板一看这辆车还真换了不少部件,他侧头跟儿子说:“你去试试?”
余嘉鸿说:“我陪你。”
两人上车,叶应澜和乔老板站在一起聊目前他们车行在星洲做的细节,乔老板说:“有空一定要去看看。”
卡车开了一圈再进来,乔公子和余嘉鸿从车上下来,乔公子说:“爸,车子修理之后,我开下来很顺畅,没什么问题。”
验看完车子,夫妻俩和父子俩一起去楼上露天咖啡厅喝咖啡等余修礼一起来吃饭,露台在鸿安百货的顶楼,维多利亚港上汽笛声整整,巨轮正在缓缓驶入港口,边上帆船、小木船纷纷让开。
乔家此来还有一事,就是要将乔家剩余的八艘轮船卖给余家,乔家本是国内航运巨子,日本陈兵海上,为了不让日本船沿着长江而上,乔家拿出十艘千吨货轮与招商局以及其他轮船公司献出的轮船一起沉入长江口。
说到这里乔老板这样一位历经风雨的商业前辈,尚且红了眼圈,他说:“这八艘轮船目前停泊在广州港,若是广州沦陷,必然落入日本人的手里,余家若是能买去,至少还能为国内运输出一点力。”
“乔爷爷,这几艘船是您轮船公司最后的家底了,我的想法,余家不买,我们租。等赶走日本人,这些船可以让您东山再起。”余嘉鸿提议。
这?乔老板站起来,走到栏杆前,悄悄地抹了一下眼。
他转头看去,见到余嘉鸿那张年轻的脸,暗笑自己一把年纪还这么冲动。
实在是国内如今的局势,让自己感到绝望,这个时候,有人就算是把价格压到底,只要肯买他的轮船就已经感激不尽了,因为无从选择。让对方租,他是想都不敢想,但是人家主动提出来了,还跟他说等赶走日本人,让他东山再起,这话让他心头震动。
让他忘记了余嘉鸿还是个刚刚留学回来的年轻人,余家真正主事的是余嘉鸿的父亲,余修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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