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神游太虚
“没事, 找不到就找不到吧。”
许是写累了,天权打了个哈欠,身子微微后仰, 靠在椅背上。
“其实到了我们这个境界,一定程度上可以预知自己的死亡……虽然世人常说什么,算命者不能给自己算, 但见多了他人的命数, 再看自己的时候, 哪怕没有刻意起卦, 多多少少也能感觉到一些。洛菁在七星殿待了这么多年,这种功夫总是有的。趋吉避凶是刻在人类骨子里的本能,想来以她的本事, 也不会出什么事。”
“再说, ”她不冷不热地说,“谁敢惹她那个小疯子啊?谁吃亏都不可能是她吃亏, 也就开阳总是觉得她年龄小,容易被人欺负了去。”
——洛菁来到七星殿的时候,正是十一年前。
那年她十三岁,正是诗词中“豆蔻梢头二月初”的年岁,寻常人家的少女承欢膝下, 无忧无虑, 不需要为生活发愁。她却早早被赶出了家门,游荡在云沧镇的街头巷陌。
而这世道对女子从来苛刻, 不只是许多困囿于高门大院之中的贵女, 就连社会底层的乞丐也一样。于她而言处处皆是危险, 吃了几次亏之后,她不得不用灰尘遮住自己的脸, 伪装成男孩才能活下去。
好在乞丐命如草芥,足够低贱,如同无人会在意车轮碾过的野草一般,富人们端坐于马车之上,高高在上地施舍着剩饭剩菜,从来不会在意那角落里蒙着头的乞儿是男是女。
天权还记得洛菁初来的时候,瘦瘦弱弱的一小姑娘,终日沉默寡言,总是怯生生地躲在摇光身后——许是因为摇光把她捡回来的缘故,摇光是她在七星殿唯一愿意亲近的人,哪怕后来拜入了开阳门下,她还是与摇光更加亲近些。
摇光性格向来如此,永远没有脾气的老好人,面对小孩子也没什么架子,她感情上倾向摇光也情有可原。天权瞥了一眼,只当是她幼时经历所致,全然没放在心上。
安置好洛菁后,摇光便出门云游去了。
他走后的第二日,洛菁就开始频频闯祸——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格外让人烦心,例如打翻了开阳的茶壶,扯断了天璇的剑穗……七星殿整体上氛围比较松散,门规不如其他三大宗严厉,对于这种小错误自然是一笑置之,无人会与一个刚入门的少女追究。
直到洛菁“不小心”烧毁了天权的手稿,本就脾气不好的天权彻底爆发,把她拎到了天璇掌门面前,执意要重罚。
她认错态度极好,始终默不作声,垂着头安安分分地站在角落里,垂下的睫毛遮住了她眼底不肯服输的韧劲。
倒显得天权才是那个恶人。
“她根本就不是真心实意地认错,我瞧她那眼神,反而像是在故意试探我的底线……结果如她所愿,我要把她赶出宗门,开阳帮她说话,最后惊动了在外游历的摇光,又专程回来一趟把她带走了。”
天权嗤笑一声:“要我说她就是故意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也就摇光这种老好人看不出来。”
容潇随口附和了两句。
记忆中的摇
光永远都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实在很容易博得他人的好感……以洛菁的出身,大概是将摇光当做救命稻草一般的存在了。
按照天权给出的时间推算,十三岁的洛菁遇见了二十一岁的摇光,拜入七星殿开阳门下,由于屡次三番闯祸惹怒了天权,导致摇光不得不带着她离开……
一年之后,便是摇光拜访清河剑派。
他那时也提到过,还开玩笑说要介绍容潇和洛菁认识,结果那一天发生了许多事,自此以后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那么,洛菁知道摇光的下落吗?
时至今日“摇光”回归,她为何迟迟没有露面?是有更重要的事,还是……她一开始就知道,这个“摇光”是假的?
总之还是要先找到她。
容潇谢过天权,出门又撞见了一名七星殿的弟子。
弟子看见是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急急忙忙地拦住她:“容大小姐,我们掌门请你去天罡峰一趟。”
天罡峰之上只有一座建筑,便是观星楼。
容潇满腹疑问地走了进去,天璇正背着手,聚精会神地盯着面前巨大的观星仪。那观星仪通体暗金色,外层是南北向正立的“子午圈”,往里还有“极至圈”和“黄道圈”,由两条背向而立的苍龙托起。
这是七星殿流传了千百年的至宝,忠实地记录着苍穹之上星辰的轨迹,试图还原它们跨越过的无数光年,以渺小的肉体凡胎去窥得那遥不可及的天道。
天璇听见了动静,捋着胡子,笑眯眯地转过身来:“无需多言,老夫认得你……天枢的女儿,是吧?”
他生了一张国字脸,不笑时颇为严肃,很有几分掌门的威严,一笑起来便与寻常人家的长辈无异,淡淡的眉毛下,每一道皱纹都透露着慈祥。
“老夫听闻清河剑派灭门之后,便连夜赶往现场……本想和程昀泽、段菱杉二位宗主好好商议一番,却不想他们二位都没有来。而后调查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是我们这些老家伙无能,这些天,苦了你了。”
他如此直白地表露出了善意,容潇心中的疑虑稍稍减轻,低头道:“多谢掌门挂心,无论苦不苦,这都是我自己的事。”
苦么?
确实苦。
她有时候甚至会想,上天让她来到这个世上,难道就是为了让她目睹亲朋离散,不断与不同的人告别,让她经受这些不公吗?
如果证得大道、飞升成仙的代价便是前半辈子的颠沛流离,所愿所求皆不得圆满,待到她成功抵达路途的重点,回想起来路坎坷,还要感慨一句多亏了这些苦哈哈的过往,才铸就了她辉煌的如今——
那么这大道,不证也罢。
正是过往种种塑造了她的如今,她做不到看淡过往。如果可以,她又何尝想要走上这条路。
鹤水村邪修营造的心魔幻境,才是她想要的将来。
天璇捋了捋胡子:“十年前,天枢星就被其他星体所掩盖,再也观测不到了,老夫知道是她受到反噬陷入了疯魔之中,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出具体细节……直到见到你,老夫才隐隐约约想起来,天枢好像还有个女儿。”
“其实七星殿掌门这个位置应该是天枢的,论天赋心性老夫均不如她。人呐,越是年纪大了就越喜欢回忆过往,这些年老夫回想起以往的事,总觉得心中有愧。”
天璇叹道:“我们做这一行的,最忌讳欠下因果,如今老夫已半截身子入了土,再不了结这份多年前的因果,怕是到死也难以瞑目……当年天枢不告而别,将掌门位置让给了老夫,所以今日,老夫以七星殿掌门的身份,也送你一份机缘。”
他一拂衣袖,大殿正中央凭空浮现出来一面镜子。
镜子周围萦绕着淡淡的白雾,遮住了镜面,看不真切。
天璇招手:“过来些。”
那面镜子看起来不似凡物,透过不算浓重的雾气,隐约能看见镜面之上水的波纹,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感觉。容潇试着用神识查探,却无功而返——要知道她如今修为已至元婴,天下难逢敌手,能阻挡她神识的东西可不多。
就在这时,识海中忽然听见方言修道:“他要给你看什么?”
容潇还没适应剑里突然多了个人,当即没好气道:“你能不要突然出声吗?”
“……”方言修秒怂,“报告,我现在可以说话了吗?”
“说。”
“我看不见外面,只能听见你们说话……所以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这是太虚镜。”天璇似乎看出了容潇的疑问,温和道,“不必紧张,你且将手放上去……”
方言修道:“他没有恶意,我感觉这面镜子有些地方和你的剑是同根同源的,具体我又说不上来……”
听到这里,容潇终于放下心来,遵从天璇的意思,将手放在了太虚镜之上。
镜面霎时剧烈波动起来,从中传出一股巨大的拉力,将她的神魂拉入了镜中。
一阵头晕目眩之后,容潇缓缓睁开眼。
是与那次浮生若梦相似的视角,处在半空之中向下望去,眼前已赫然变成了另一番天地。
高楼大厦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玻璃幕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机器的轰鸣声响彻四野,街道上车水马龙,人流如织,每个人都行色匆匆。
没有灵力,没有剑道,没有修仙者。
这是世界原本的模样。
方言修轻轻“咦”了一声:“这个地方……好像有点熟悉。”
容潇问:“你想起来了什么吗?”
他沉默不语。
世界具有巨大的可塑性,单看人想把它变成什么模样。
建筑塌了可以重建,江河断流可以再续,就连文明毁灭了,也可以于废墟中再次开出花来。
始终不变的,只有芸芸众生。
呱呱坠地的孩童被父母遗弃,裹着襁褓死于冬日的寒夜之中。行将就木的老者被叫不出名字的仪器吊着命,ICU打印出的账单如流水一般。
有人活着却日日期盼死亡,有人将死却无比渴望生命。
有人蝇营狗苟曲意逢迎,最终身居高位,在众人的簇拥下死去。有人恪守正道不肯弯腰,死后却落了无数骂名。
有怀才不遇者壮志未酬,有尸位素餐者粉饰太平。
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所有的悲欢喜乐都不过是一人的独角戏。待百年后身入黄土,后人为他竖起一块墓碑,短短几个字便足以概括他的一生。
而看似永久的墓碑也会在风化中磨损,在战火中遗失,或是将来被人拿去,当做铺路的一块寻常石板。
谁人都无法逃脱这股巨大的洪流,哪怕王侯将相、英雄豪杰,也不过是沧海一粟,恒河一沙——
“结束了。”方言修道。
容潇猝然惊醒,终于回过神来。
她仍站在观星楼之中,镜面已恢复成了初时的模样,如雾里看花般,隐约能看见镜面上的涟漪,其下有什么,却是再也看不清了。
月光越过透明的穹顶,静悄悄地落在她的发上。
夜半三更,远处传来报时的钟声,在静谧的夜色中回荡,惊动了休憩的飞鸟。它们争先恐后地张开翅膀,掠过窗前。
其实只过了不到一刻钟。
却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随着心境变化,不久前才突破的境界再次出现了松动——
元婴中期。
第72章 幻霞秘境
轰——
以容潇为中心, 无形的灵力如涟漪般四散开来,连空气都为之震颤,荡起一圈又一圈的尘埃。老旧的窗户吱呀作响, 窗外的飞鸟受了惊,扑棱着翅膀飞远了。
观星仪发出不敢重负的悲鸣,运转速度一下子慢了下来, 若不是容潇及时反应过来收敛了灵力, 恐怕它会当场报废。
容潇疾步向前, 向天璇重重行了一礼:“多谢掌门大恩。”
她尚未从先前所见的场景中缓过神来, 此时再抬头看向周围,一切都变得陌生而遥远,只觉得整个人都好像重活了一遭。
太虚镜有如此神奇的功效, 那种令人心悸的力量可能与天道有关, 而方言修说它和无名剑同根同源,难道
……
天璇颔首, 颇为欣慰地笑道:“又突破了?很好,很好……这下要赶超我这个老头子咯。”
容潇笑笑,简单客套了两句,忽然感到胸前一物微微发烫。
她愣了愣,想起这是在揽月宗时段菱杉给的令牌, 除去证明身份以外, 还可作传讯用。
“抱歉,我回个消息。”
她捏着令牌, 往里面注入少许灵力, 令牌背面的金色符文消散, 化为漂浮在空气中的一行小字:
“在吗?”
容潇:“……”
这传讯符文世间没有几人会画,说是价值千金也不为过, 唯有段菱杉段宗主,却总是喜欢用来说废话。
要不是揽月宗位列四大宗之一,财大气粗,恐怕早就被她败干净了。
容潇冷着脸回复:“有事说事,别问在不在。”
段菱杉:“嘿嘿。”
……你嘿个锤子啊嘿。
“我去剑庐修我的断水剑了,排了好长的队,这不刚修好。”在容潇彻底失去耐心之前,段菱杉很快又发来了消息,“渊岳提起你前段时间来过,是为了你那把破铁剑?”
“对,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来你了……听说你在七星殿?正好,顺路。”
容潇眼皮没来由地跳了一下。
顺路?顺什么路?
段菱杉最擅长当甩手掌柜,凡事能丢给别人完成就绝不自己动手——她突然念叨自己,能是为了什么?
总之准没好事。
几乎是符文消散的同一时间,窗外猝然闪过一道刺眼的白光,像是流星划破夜空。
紧接着是尖锐的破空之声,天罡峰之上的禁制在来人面前完全不起作用,伴随着窗户破碎发出的清脆声响,一道人影携着夜风闯了进来。
元婴期的威压沉甸甸地覆盖下来,涌进来的夜风戛然而止。观星仪发出沉闷的轰响,彻底一动不动了。
段菱杉轻巧地吹了声口哨,从剑上一跃而下,挑了挑眉:“怎么样,我这个出场方式帅气吧?”
“……还真是顺路啊。”容潇一言难尽地瞥了她一眼,示意她看向天璇。
天璇老人家见惯了大风大浪,却还是头一回眼睁睁看着有人强闯七星殿,他指了指段菱杉,举在半空的手颤抖得厉害,想说什么又一口气没顺上来,气得止不住地咳嗽。
段菱杉有些手足无措:“哎哎哎,我可什么都没碰啊……”
天璇好不容易顺过气:“段宗主在强闯我七星殿之前,是不是需要先派人打声招呼?”
“我来都来了,都是四大宗的人,就通融一下嘛天璇掌门。”段菱杉大手一挥,“谁让你们的禁制威力不足,拦不住我呢?您老放心,我段菱杉虽然无赖,但从不赖账,修缮费多少?回头让我徒弟给您送来……天璇掌门,你们这台观星仪没坏吧,能修好吧?”
她挠了挠下巴,小声嘟囔:“修不好我也没办法,反正我赔不起。”
“出去。”天璇没好气地指了指门外。
容潇生怕段菱杉这臭脾气会激化矛盾,连忙拉着她出了门。
“说吧,找我何事?”
段菱杉摸摸鼻子,心虚地笑:“这不是有一段时间没见,顺路过来看看你吗?”
容潇直截了当:“我不信。”
“我和二长老打赌,我说凌霄宗那天雷劈的是你,他非说是程昀泽在渡劫,最后当然是我赢了,他不得不给我一坛上好的罗浮春。嗨呀,你是没见过他脸色多精彩……他打死都不愿意相信,你才二十岁出头,怎么就突破到了元婴呢?”
观星楼外恰好摆着一张石桌,正值午夜时分,万籁俱寂,天罡峰之上的月色寒凉如水,浓得如同流动的绸缎一般。
段菱杉豪气万丈地开了一坛酒,兴冲冲地冲容潇招手。
“不管别的,先陪我喝一杯再说!”
酒香四溢,她满足地眯了眯眼:“上次和你喝酒是什么时候来着?好像过去很久了,但仔细一想其实也就是去年冬天……”
容潇陪她喝了一杯,静静等待她的下文。
“报告,”方言修忽然出声,“我有一句话不知道当不当讲。”
容潇道:“那就不讲。”
方言修安分了几秒。
方言修还是忍不住:“这女人谁啊?她好吵。”
容潇莞尔:“跟你不分伯仲吧。”
那边段菱杉觑着她的脸色,沉默了片刻,小心翼翼地用胳膊肘撞了撞她。
“我听我徒弟说了方言修的事,就是说……节哀顺变吧。”她顿了又顿,颇为难以启齿地补上一句,“你这样下去也不是方法,都开始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了,别是太过伤心,精神出了什么毛病……要不回头我瞅瞅我揽月宗有没有长得不错的弟子,给你介绍几个?”
容潇:“?”
“哎,以前完全没看出来,原来你俩感情这么好啊。”段菱杉摇头长叹,“虽然我一直看那小子不爽,话多,还怂得很,除了长相过得去,其他地方简直一无是处……算了,死者为大,我不说了。”
容潇:“……那你就别说了。”
“等等,她说谁呢?”方言修直觉不对,“不是在说我吧?”
“不是。”容潇揉了揉额头的青筋,“跟你没关系,自己玩去吧。”
“跟我没关系?”段菱杉不可置信,“你这么护着他,我背后悄悄说两句都不行?他又听不见嘛……”
这人情商还是一如既往的低得可怕,简直句句都在往别人的伤口上捅——前提是方言修果真魂飞魄散了的话。
但没有这个前提,所以这些话说不上伤人。
方言修重重“嘁”了一声,向容潇告状:“你看她自己都承认了,她在背后说我坏话!”
只是这两人在互相看不见的情况下还能隔空对吵,实在令人心烦。
容潇深吸一口气,按住无名剑的剑柄。
真想打一架。
段菱杉瞥见她手上的小动作,连忙掩饰性地咳了声,只当是说错了话,提起了容潇的伤心事:“抱歉抱歉,我这就说正事……咳,是这样,上次凌霄宗一别,我便回了揽月宗。揽月宗东方有一处秘境,名为幻霞山,由于历练的弟子太多,秘境中妖兽被杀得差不多了,灵气也不如以往……所以渐渐闲置了下来。”
她给自己满满斟上一杯酒,接着道:“我听说幻霞山的桃花开得正好,于是想去采一些花瓣回来酿酒,但我去了以后才发现,原本漫山遍野的桃花,居然一夕之间尽数枯萎了。”
容潇垂下眼,看见酒杯中自己的倒影:“又是邪修作祟?”
“那人就在幻霞山中,所以我先封闭了秘境,以防他跑路,之后便去剑庐修我的断水剑了……哎渊岳也真是的,收了我几百两银子,我这些年省吃俭用准备买酒的啊……”
眼看她又开始絮絮叨叨,容潇连忙打断:“区区邪修不足为虑,为何一定要来寻我?”
段菱杉元婴中期的实力已是天下前三,按理说她应当直接把邪修杀了才对,何至于绕这么大的弯子。
段菱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先是感慨了一番免费的酒就是好喝,而后抿了抿唇,坐直了身子。
“这才是我今天想说的。那邪修修为不高,但很熟悉幻霞山的地形,我追踪了几次都让他跑了,只有一次,远远见了他一面……戴着兜帽,看不清脸,但他身上气息不对。”
段菱杉皱起眉头:“你应该也有感觉吧?邪魔外道的经脉异于常人,经常有走火入魔、经脉逆行的情况……元婴期以前,要查探对方经脉必须肢体接触,注入灵力才可以,但元婴期以后,只要看一眼就能发现不对。”
——这也是她在酒楼中甫一照面,就想要出手击杀方言修的原因。
“揽月宗受邪修困扰,对邪术的研究要比其他三宗透彻。四大宗早已将世上邪术封杀得差不多了,十不存一二,剩下的都是些威力不强的,要是在修行过程中出了岔子,后果大多是
经脉逆行,严重点直接爆体而亡……理论上也可造成经脉寸断的情况,但我这些年来只见过方言修一例,最多最多,再加上一个贺逸。”
容潇隐隐猜到了她的意思:“你是说……”
“对。”段菱杉正色道,“那人也是。我怀疑和贺逸死前提到过的不见春有关……或者更干脆点,你不是要找你的灭门仇人吗?”
“兴许他就是最后一人。”
第73章 地龙翻身
那是一片盛大的桃花林。
初春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 漫山遍野的桃花竞相绽放,形成了一片绚丽多彩的花海。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树梢在清风中摇曳。
流水从桃花林中穿过, 而后地势陡然一变,水流自高处一泻千里,便形成了一处天然瀑布, 汇入到山崖下面的深潭之中。
如今这景象却大相迥异, 桃花一夕之间枯萎, 深潭里满是枯萎的花瓣, 到处都是红衰翠减之象。
容潇站在山崖下方抬起头,看见山间仍未散去的薄雾,一株生在瀑布边上的桃树探出头来, 树梢的花瓣失去了往日的鲜艳色彩, 黯淡无光,像是被岁月侵蚀过的水墨画。
段菱杉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幻霞山归属揽月宗, 以前这里妖兽众多,是个历练的好去处。但现在灵气不如以前浓郁,幻霞山于我们来说也无太大价值……所以要是有外来者偷偷溜进来,揽月宗一般是不管的,毕竟幻霞山的桃花确实漂亮, 想来观光人的不少, 都是人之常情嘛。”
容潇点了点头,蓦然想起她在浮生若梦中见到的一幕。
她抱着无名剑, 一心想着要去找爹爹炫耀自己刚学会的剑法, 始终没有回头, 因此也就没能看到摇光当时的表情,只有他的叹息声隔着寒风传来:
“我来时路过山下, 恰逢桃花开得正盛,于是摘下一朵夹在了送给大小姐的话本里……若有机会,你应当去见一见的。”
而与他对话的人显然未能如愿,所以才有了“不见春”这个名字。
未免遗憾。
容潇敲了敲剑柄,对方言修道:“这里的桃花需要几年时间恢复,届时你若是能出来了……可以一同来看看。”
方言修简直受宠若惊:“你在和我说话吗?”
“要不然呢?”
方言修自然是满口答应,高兴得连无名剑都在微微发烫。
唯一不高兴的人是段菱杉,她听见容潇又在自言自语,还以为是她精神出了问题,欲言又止了半天,小心翼翼道:“呃,我上次说的给你介绍年轻男弟子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不考虑。”容潇木着脸,“你准备如何抓那邪修?”
“我已经封锁了幻霞山,”段菱杉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得意洋洋道,“保证他长了翅膀也逃不出去!”
“然后呢?”
段菱杉哑然片刻:“然后就找呗……”
“幻霞山这么大,”容潇伸手指向连绵的山脉,语气满是怀疑,“你准备一寸寸地找?大海捞针么?”
段菱杉不吭声了。
——她果真没有任何计划,准备大海捞针!
揽月宗真是积了八辈子的德才摊上这么一位不靠谱的宗主,至今仍未掉出四大宗之列,只能说老天看漏了眼。
容潇无语半晌:“白毓擅长追踪术法,你至少带上她吧……”
“不行,”段菱杉断然拒绝,“这个邪修要是真的会不见春,不管他原本实力如何,用了不见春之后都是元婴后期……我徒弟只有金丹的境界,太危险了。”
也是。
所以段菱杉得知容潇突破了之后,便急吼吼地来抓容潇当苦力了。
容潇叹了口气,暗中盘算段菱杉总共欠了自己几个人情:“你上次见到邪修是在哪个地方?”
段菱杉拍了拍脑袋,总算想起来了。
两人在桃花林中穿行了一阵,枯萎后的桃花不如先前那样靓丽,皱巴巴的落得满地都是。段菱杉左看右看,十分痛心疾首:“我的桃花酿啊,我一口都没喝上就告吹了……到底是哪个杀千刀的毁我桃花!等我抓到非得剁了他不可!”
容潇抱剑不语,闭上眼缓缓散出神识。
按照段菱杉的说法,那邪修极有可能用过不见春,如今处于经脉寸断的状态,与凡人无异。
至今尚未找到,只有一个可能——幻霞山中有遮掩气息的阵法,当务之急要先找到阵法所在,破阵之后邪修便无处遁形。
而幻霞山毕竟是秘境,一草一木都带有灵力,桃花枯萎,应当是被邪修引去做了阵法的灵力来源——毕竟邪修自己已经经脉寸断,再也聚不起来灵力了。
山体忽然剧烈地晃动起来,容潇收回神识,抬头只见一块足足有一人高的巨石兜头滚落下来!
她站在原地没有动,仅仅是一个眼神,无名剑应声出鞘,将巨石碎为齑粉。
漫天烟尘中,山体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仿佛巨兽苏醒。枯萎的桃花树纷纷伏倒,枝叶凌乱不堪,树叶簌簌而落,地面上的花瓣被重重扬起,落入湍急的水流之中,混着泥沙和碎石汹涌而下。
瀑布的水流愈发汹涌,像是九重天上俯冲而下的巨龙,嘶吼着要吞噬整个天地——
不好。
难道是她动作太大,惊动了邪修?
容潇皱起眉头,抬手起了一道灵力屏障,正想好好探查一番,忽然被段菱杉拽了过去。
“是地龙翻身。”段菱杉唤出了断水剑,拉着容潇踩了上去,迅速飞往高处。遮天蔽日的黄沙之间,她神色肃肃,“幻霞山有阵法加持,一向稳定,我揽月宗上百个弟子一起历练都闹不出这么大的动静……”
容潇问:“是邪术造成的么?”
段菱杉沉吟片刻,缓缓摇了摇头。
她立在空中,衣袖翻飞,目光紧紧盯着不远处的山崖,那里位于地震的中心,山体倾斜变形,不断有巨石滚落。
“是天意。”段菱杉轻轻道。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岩石碎屑的味道,呛鼻得很。四周一片混沌,视线所及之处皆是破碎的景象。山体滑坡、裂缝纵横,惊慌失措的动物们四处奔逃。
河流中途改了道,朝着另一个方向涌了过去。山崖间瀑布断流,而没了水帘的遮挡,终于显露出后方阵法的波动——
容潇眼疾手快,掷出了无名剑。
无名剑在空中划出一道极为漂亮的弧线,剑尖凝聚着精纯的水灵力,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穿过黄土,穿过落石,直直地刺入了山崖之中。紧接着余震袭来,山体悲鸣,那道裂缝越来越大,一道伪装阵法蓦然浮现在两人眼前。
而无名剑已经插在了阵眼处。
铮——
容潇掐了个决,无名剑剧烈地颤动起来,剑尖聚起的那点光芒越来越盛,直到阵法应声而碎。
断流的瀑布之后,赫然是一个天然形成的水帘洞。
她身形一掠就跳了进去,段菱杉连忙跟上。
“好家伙,这个山洞居然藏这么深,又是阵法又是瀑布的……”段菱杉一边观察着四周的岩壁,一边幸灾乐祸道,“要不然恰好遇上了地龙翻身,再过五百年也没人能找到这里……啧啧,果然人算不如天算啊,布阵的人要是知道他辛苦布置的伪装毁于一场地震,肯定要气死了吧。”
洞内的空气湿润而清新,带着淡淡的泥土和青苔的气息,以及一股不正常的阴冷。岩壁上则布满了形态各异的钟乳石和石笋,越往里走,人工雕琢的痕迹便越来越重,渐渐出现了许多奇异的符文和图案,于黑暗中泛着幽幽的光。
段菱杉站定脚步,点了一张火符用作照明,指尖沿着符文的纹路轻轻划过。
她蹙起眉,扭头唤道:“容潇,你过来!”
“这是什么?”
段菱杉摊手:“不知道。”
容潇
:“……那你为何叫我?”
“哎,这不是为了活跃气氛嘛。”段菱杉摸摸鼻子,心虚地咳了一声,“你想想,这么阴森的地方,平时罕有人至,万一遇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杞人忧天。”容潇掉头就走,“世上哪有鬼神,都是人心作祟而已。”
段菱杉不服:“哎哎,我们都修仙之人了,遇见个神神鬼鬼很正常的好吧?”
“就是。”方言修难得附和了段菱杉,“没有鬼神,那我算什么东西?”
容潇眼皮跳了跳,假装没听见。
总不能告诉他,他这话其实是在骂他自己吧。
甬道狭长,只容得下一人通过,约莫走了二十多米之后,眼前豁然开朗。
外面的阳光彻底照不进来了,取而代之的是烛火的光,周围温度反而更加阴冷。想到这里可能是那邪修的藏匿之地,容潇深吸一口气,做好了心理准备。
她视线自上往下,先是看到了岩壁上的烛台——蜡烛通体为干净的瓷白色,隐隐有灵力波动,不是凡间之物,而是大宗门才用得起的灵器,可持续燃烧数十年而不熄灭。
烛台上积攒了厚厚的蜡油,想来这蜡烛已经燃烧了五六年了。
脚下是一块平坦的空地,于这种地方格外少见。地面上画满了复杂的符文,一路延伸到空地中央——
那里放着一口棺材。
“我说什么来着?”段菱杉瞠目结舌,“这种地方就是容易闹鬼,你还不信……”
而容潇已经疾步上前,瞥见棺中人的那一刻,表情骤然凝固在了脸上。
眼前这一幕实在太过诡异,她嘴唇颤了颤,许久都说不出一个字。
棺中人是一位年轻男性,身穿淡金色薄衫,双手交叠放在胸前。烛火葳蕤,细细烘出他儒雅俊秀的侧脸,神态安详得像是睡着了一般。
可容潇记得他睁开眼的模样。
他曾在某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与爹爹喝酒,见容潇过来,笑着劝阻喝高了想给她倒酒的爹爹。
他也曾在某个雪后初霁的黄昏,踏上清河剑派的石阶,风尘仆仆却眼含笑意,将夹杂着桃花香气的话本送到了容潇手里。
——七星摇光,孟扶光。
第74章 幕后真凶
这才是真正的摇光。
容潇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 丝丝凉意从脚下传来,肆意叫嚣着冲上她的天灵盖。
她耳边只剩下自己剧烈的心跳声,连段菱杉叫了她几声都没听见。
怎会如此。
摇光分明承诺过再见之时就帮她铸剑, 她还等着问清楚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结果却是这样的结局。
那日清河剑派依然一如既往的寒冷,山下的春天从不曾造访这里,苍山负雪, 明烛天南。
知晓真相的不过区区三人。
蔺琼华自占出那一卦后便神志不清, 前尘尽忘, 许多年后母女重逢, 她也只是用一根折断的筷子当做乐器,悠悠哼了一曲九歌。
摇光死在了千里之外的幻霞山,遗体被人仔细收敛, 长眠于无人知晓的水帘洞之中。
还有那个看不见的人……时至今日, 她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
知情人尽数遭难,真相注定只能被掩埋于清河剑派的大雪之下。
“喂, 容潇,”段菱杉试探着叫她,“你还好吧……?”
容潇声音压得很低:“嗯。”
最初的惊愕过后,她迅速恢复并维持了一种近乎可怕的冷静,微微直起了身子, 打量起周遭环境。
烛台上的蜡烛能燃烧十年之久, 如今只剩下一半不到……这么看来,摇光死了至少五年了。
他从清河剑派离开后, 便开始四处云游, 居无定所, 身边只带了一个洛菁……他位列七星,一定程度上能预知到自己的死亡, 也许是看上了幻霞山漫山遍野的桃花,也许只是恰好路过了这里,总之他留了下来,将幻霞山作为自己的长眠之地。
容潇眼尖瞥见了摇光腰间挂着什么东西,她犹豫片刻,掀开了棺材盖子。
棺材被擦拭得极为干净,因此这一下并没有掀起任何尘埃。
段菱杉这才凑了过来:“七星殿的摇光?天璇不是说他云游去了吗?”
容潇取下他腰上的折扇,缓缓展开。
这把折扇材质独特,做工极为精巧,拿在手里泛着微微的暖意。扇面上绘制的却并非常见的山水花卉,而是几株叫不出名字的野草,迎风舒展,一片春意盎然之景。展开之时似有春风拂面而来,正如摇光给人的感觉一般。
容潇闭了闭眼,又将折扇放回了原处。
无人知道摇光已死,七星殿只当洛菁一直跟在摇光身边,从不会主动过问她去了哪里,为何没有回七星殿。
这中间有足足五年的时间差。
而后她在揽月、凌霄二宗短暂地露了一次面,紧接着就又失去了踪迹。
——恰好,也是流月琴与艮山钵相继失窃的顺序。
段菱杉揉了揉眉心,很是头疼:“他是七星殿的长老……怎会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
容潇深吸一口气,许久才回过神:“你的传讯令牌,能联系到天璇掌门吗?”
“能啊,我们四大宗之间经常交流信息。”段菱杉摸出令牌,看也不看就扔给了容潇,“你跟他说吧,我可不想沾上这些麻烦事……去他的,我就是过来抓个邪修,怎么每次都拔出萝卜带出泥,全是烂摊子……”
容潇接过,给天璇传了讯息,简单说明了目前的情况,最后又加上一句:“七星殿中摇光乃冒名顶替,我尚且不清楚他的目的,麻烦掌门先控制住他,不要让他跑了。”
天璇没有回复,也许正在忙。
“不管怎么样,先把他带出去吧。”段菱杉道,“好歹是七星之一,总不能让他孤零零躺在这里……等七星殿派人来接吧。”
她说着合上了棺材盖子,正寻思如何把这具棺材弄出去,身后蓦然传来一声喊:“别动他!”
这道声音突如其来,在空旷的山洞中久久回荡,显得诡异极了——但可以确定,这是女子的声音。
来了。
她披着黑色的斗篷,逆着光站在洞口,脸被兜帽遮住,看不真切,只露出一截苍白小巧的下巴。
这人甫一出现,容潇就察觉到了不对。
果真如段菱杉所说,元婴期只需一个照面,就可以发现对方经脉的诡异之处——气机凝滞,像是断流的江河。正常修仙者即使在无意识的情况下,也会自动吸纳周身灵气,而此人身边灵气散乱,与凡人无异。
段菱杉“切”了声,拔出了断水剑:“终于愿意主动露面了?摇光是你什么人?”
容潇则直接叫出了她的名字:“洛菁。”
摇光去世后,将他的尸体藏在这里,保存五年而不腐,甚至还经常前来,以至于棺材上半点灰尘也无——能做到这一切的,除了陪在他身边的洛菁,还能有谁?
所以洛菁一开始就知道,七星殿那位“摇光”是假冒的。她自凌霄宗离开后便直接来了幻霞山,宁愿日日陪着一位死人,也不愿与那位假冒者虚与委蛇。
对方顿了顿,居然主动掀开了兜帽,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她长相算不上特别惊艳,但看起来非常舒服,只是偏瘦了些,显得脸庞格外小巧。奇怪的是,她只比容潇年长几岁,眼神却带着一股不符合这个年龄的沧桑,望过来的目光无比淡然。
容潇终于明白,为何方言修说她眼神不对劲了。
洛菁道:“你果然来了。”
“不见春。”容潇轻轻道,“对么?”
洛菁尚未答话,反而是段菱杉忽然皱起眉头,向前一步迈出。
“我之前就很奇怪,程昀泽生辰宴那天,除了天
璇一向看重的玉衡,为何你也跟着过来了,是为了从程昀泽手中拿走七星鼎吗?那这么说来……我揽月宗的流月琴,也是你趁着随开阳一同拜访揽月宗之时,通过贺逸这个白眼狼将其偷梁换柱了,是吧?怪不得开阳离开得那么突然,一定是你在背后捣鬼……”
段菱杉稀奇道:“生辰宴的时候,容潇尚且未突破元婴,她看不出来属于正常,可为何连我也没发现你经脉的问题?不如这样,你告诉我你是如何伪装的,我呢,可以代表揽月宗,姑且饶你——”
容潇打断了她:“段宗主。”
“放心,我揽月宗对邪修向来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段菱杉耸了耸肩,“我只是担心,这种伪装之法落入他人之手,往后邪修可就没有这么容易逮到了。”
“段宗主大可放心。”洛菁忽然开口,“能借此招数瞒天过海的,世间只有我一人。”
她语气如她的目光一样寡淡,像是在诉说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山洞外传来断断续续的水声,山洞内却安静极了。段菱杉拿不准容潇的态度,犹豫着要不要出手,洛菁淡淡扫了二人一眼,抬脚就往里走。
无名剑登时出鞘,指向她的眉心。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剑身寒凉,映出容潇清冷的眉眼,“不见春,对么?”
洛菁没有看她:“对。”
“好,好得很……清河剑派与你究竟有何仇怨?为了一个七星鼎,你就可以枉顾我清河剑派一百三十七条人命吗?!”
洛菁道:“你不明白。”
容潇几乎要被气笑了。
这些天她无数次做梦都会梦见那个满是血色的夜晚,养大她的门派一夜之间覆灭,昔日亲朋好友尽数殒身,一百三十七于旁人眼里只是个轻飘飘的数字,只有在她的回忆里,才是鲜活的生命。
他们也只能存在于容潇一人的回忆之中了,除了容潇没有人会记得他们生前的模样,随着时间流逝他们终将会一点点被遗忘,就好像从未来过这个世界一样。
逝去的、未逝去的,遗忘的、未遗忘的,都将埋葬在清河剑派永不停歇的大雪之下。
——而这一切落在始作俑者眼中,居然只是短短四字“你不明白”!
若对方是如程昀泽那样的强者,容潇还能提起心气与之战斗一番,从小到大的教育让她做不来恃强凌弱的勾当,偏偏洛菁如今与普通人无异,面对她的剑也是一副淡然的模样,一时间连期待了许久的复仇都没有那么爽快了,反而十分憋屈。
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想杀人。
剑尖陡然一斜,堪堪擦过洛菁的脸,划出一道血痕。与此同时元婴期的威压汹涌而下,山洞外的水流尽数被引了过来,缠绕在无名剑的剑尖,剑意肃杀无比,如萧瑟秋风扫过满地的枯叶。
她改变主意了。
她原想着找到幕后黑手,只需一剑杀了就好,而后还有岁月漫长,总会抚平所有的创口。
“我先不杀你。”容潇一字一顿,“你不是说我不知道么?那我就把我知道的给你看。我带你回清河剑派,让你看看那一百三十七人姓甚名谁,年岁几数,修为如何,与我说过什么话……待到最后,我再拿你祭我的剑。”
洛菁有些意外:“你不问我别的事?”
容潇冷冷道:“你会说吗?”
洛菁沉默。
容潇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
她何必为加害者的苦衷劳心伤神。她在意的,只有如何告慰清河剑派枉死的冤魂。
洛菁却突然抬起头,比了个手势。
山洞顿时摇晃起来,数不清碎石纷纷滚落。岩壁上那些奇异的符文乍然亮起,一道又一道光辉接连汇聚到一处,却又不约而同地绕开了摇光的棺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凝结成一道墨色的刀光,朝着容潇后心重重劈下!
段菱杉喝道:“容潇,后面!”
容潇一直留出了部分心神观察周围,是以身后阵法刚开始变化,她立马就发现了。
她回身去拦。
这道攻击虽然来势汹汹,但以洛菁如今的状态能催动阵法已是极限,根本使不出它的全部威力,只是看着唬人而已。
而容潇是谁?
清河剑派唯一的继承人与幸存者,同辈之中最为惊才绝艳的天才,金丹期便能和段菱杉、程昀泽打得有来有回,如今突破至元婴中期,可以说是打遍天下无敌手。
她将长剑横在胸前,准备硬生生接下这一击,同时心中盘算着洛菁可能的逃跑路线,自己又该怎样去拦。
然而这道攻击无比凌厉,却在距无名剑不过毫厘之时,擦着剑身过去了。
容潇瞳孔骤然缩紧,不可置信地转过头去——
洛菁似是早就料到了如今的场景,不闪不避。
她手中拿着什么东西,直直对上了迎面而来的刀光。
咣当!
那东西顷刻便碎成了几十块,散落一地,再也看不出原本的形状。洛菁被庞大的冲击力震得后退了几步,弯下腰哇的呕出一口血来。
她身上的斗篷破破烂烂,头发凌乱不堪,唯独抬起的那双眼依然淡漠无比,紧接着她唇角一弯,居然笑出了声。
“哈哈……我千算万算还是败给了天意,若非这场地震,我本来还有很多时间……”
那一下显然伤了她的根本,她不停咳出血沫:“但到最后,终究还是我更胜一筹……!”
无名剑温度烫得惊人,几乎要脱手而出。
“她把七星鼎毁了。”
说话的居然是方言修。
“这把剑和七星鼎之间有微弱的感应,我好像想起了一些零碎的片段,有个猜测,但我不太确定……”他迟疑着道,“算了,等你处理完眼前的事再说吧。”
容潇一步步向她走过去,长剑横在她的脖颈。
“看来等不到回清河剑派了。”容潇道,“就在这里了结吧。”
她自幼众星捧月高高在上,这般居高临下地看人时总是会微微垂着眼,又凌厉又倨傲,常常会让人只想着俯首称臣,而忽略了她漂亮得不像话的眉眼。
洛菁死死盯着她,眼中头一次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恨意。
“容潇。”
她说。
“——这不是你第一次杀我了。”
第75章 棋差一着
当然, 这也不是她第一次杀容潇。
只不过没有成功而已。
——没有人知道,她来自未来。
她曾经差点殒命在容潇的剑下,于奄奄一息之时启动神器回到过去, 吊着仅剩的一口气,无比艰难地活了下来。
毕竟野草命贱,向来是杀不尽的。
回来的那一刹那, 洛菁就明确了自己要做什么。
其一是搜集神器, 以保证她在将来的关键时刻可以再次回来。
其二, 杀容潇。
她的第一次尝试, 还要追溯到年前的某个冬日,清河剑派的掌门容宴觉得这一望无际的大雪太过单调,指挥门中弟子在山门处挂上了几个红彤彤的灯笼, 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毫无所觉。
她先是找到贺逸, 向他挑明了阿芸之事,贺逸此人表面上谦谦君子, 实则最是敏感自卑,不能容忍自己比任何人差,阿芸的死会成为他日后人生的一个巨大的隐患,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爆炸。
只要找准方向,说动贺逸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然后是程昀泽。这位也简单, 徐瑶死后, 他唯一的念想就是他的女儿。恰好华阳城会在日后迎来一场无法避免的瘟疫,以至哀鸿遍野, 民不聊生, 而程思瑶必定会消耗寿命启动浮生若梦——将轮回之事明明白白地摆在程昀泽面前, 他怎
么可能不动心?
就算他顾及到自己身份举棋不定,还有玉衡可以做这个推手——只需要她在七星殿刻意与玉衡打好关系, 在玉衡提起程思瑶时,假装不经意地问他一句:“你算过她的命数吗?”
感情是最容易使人发疯的东西,洛菁自己也身处其中,自然深谙这个道理。
七星鼎乃摇光临别所托,容宴绝不可能主动交出,而她又一定要拿到七星鼎,双方谈不拢,只能硬来了。
为了将现场伪装成上门寻仇,避免四大宗意识到她的真实目的,所以,清河剑派所有人都不能留。
但只有洛菁知道,她最想杀的人,其实是清河剑派那位惊才绝艳的大小姐。
她百般挑选了一个时机杀上清河剑派,本以为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却得知容潇不在,去了千里之外的剑庐,恰好与他们错开。
不见春的效果持续不久,她先前已使用过一次,自此之后便是经脉寸断,再也没有机会了。贺逸不知她为何如此执着于容潇,不愿二次使用不见春,而唯一真正的元婴期的程昀泽,受到容宴自爆的触动,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杀与他女儿年岁相仿的容潇。
洛菁咬了咬牙,纵使再不甘心,也只能带着七星鼎先走。
之后她随开阳去了揽月宗,见到了方言修,这人向来是跟着容潇的,既然他在这里,就说明容潇也到了。
按照前世的轨迹,段菱杉会委托容潇四人前往鹤水村,解决作祟的邪修。那邪修实力虽然比他们预料之中强了一些,但在容潇面前也并非什么难以处理的茬子。洛菁左思右想,提前去了一趟鹤水村,故意遗落了一块玉简,上面刻着七星殿藏书阁中记载的心魔幻境。
可心魔幻境困不住容潇。
一切都在遵循前世的轨迹,按部就班地发生着。方言修点出了阵旗之事,揽月宗二长老前去鹤水村善后,流月琴无人看守,贺逸按照约定将流月琴偷梁换柱,交到洛菁手里。而后她寻个正当理由同开阳离开,留下贺逸与容潇对决——
果不其然,贺逸死了。
用了不见春的他依然无法胜过容潇,容潇仿佛冥冥之中有天道护佑,总能化险为夷。
那程昀泽呢?
艮山钵失窃的消息放出来后,容潇必然会前来查探,待她发现程昀泽也是她的仇人之一,程昀泽面对要杀自己的容潇,总会愿意出手了吧?
可偏偏容潇搭上了程思瑶这层关系,通过生辰宴上一场戏取得了程思瑶的信任,最终在程思瑶临死之时拿到了她的绝笔。
而程昀泽发现女儿对自己早已失望透顶,乃至于如果有来世也不愿意再见他了,顿时无心反抗,心甘情愿地死在了容潇剑下。
得知这个消息的洛菁几乎要吐血。
一切都如前世一般,分毫不差,不容改变。容潇就是这个世界当之无愧的主角,不管前期经历有多苦,不管身边的人如何离她而去,她终会仗剑而行,一步步走到光明的未来中去。
为什么?为什么命运如此不公?为什么她机关算尽,却总是棋差一招?
就连安放摇光尸体的山洞,都会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而暴露在容潇眼前?
到底是天意使然,还是真的有人在护佑着容潇?
——如果是后者,那么对方是不是也处在轮回之中?也许某个时空中她成功了,而后对方也回溯到过去来改变这个结局,才导致了如今的局面?
洛菁不知道。
她也猜不出对方是谁。
但她清楚一点。
不论定微剑身在何处,是不是容潇手里那把陨铁,她都要断绝任何人回溯时空的可能。
生命的尽头,她依然无法释然,扭过头似要望向山洞深处的那口棺材。
蜡烛仍在敬业地燃烧着,烛光晃动之间洛菁咳了几声,艰难地伸出手,她距离摇光只有区区几米,好像一抬头就能看见,却又好像永远跨不过的天堑一般。
跟随摇光四处云游的那段时间,她总是喜欢跟在摇光身后,越走越慢,看看摇光会不会停下来等她。
摇光永远会为她而停下,无一例外。
他实在是个非常非常好的人,光风霁月,温文尔雅,似乎永远都有着用不完的耐心。初识之时洛菁不信任身边的所有人,一门心思地认为他别有目的,所谓“见龙在田,利见大人”的卦象不过是他信口胡诌。
她在七星殿惹了不少祸事,最严重的一次就是烧毁了天权的手稿,天权拎着她去找掌门,要将她逐出七星殿,摇光得知后立马赶了回来。洛菁站在角落,垂着眼默不作声地想,自己就是个麻烦,摇光这回总该装不下去好人了吧。
但他还是伸出了手,笑得如沐春风,一如初见那般。
摇光比她年长八岁,二十一岁继承七星名号,同年路过云沧镇时算出那一卦,紧接着就从包子铺老板手下救下了她。她入门晚,对七星殿所学不甚精通,开阳又年事已高,大部分时间都是摇光给她讲述那些玄妙的东西,于她而言亦师亦兄。
她总是在追寻他的脚步,最喜欢等摇光停下来以后,突然加快步子,轻巧地往前跃几步,再回过头笑盈盈地抱怨道,孟扶光,你走得好慢呀。
七星常以代号相称,而不常用自己的本名。洛菁从前觉得这种规矩严苛而无趣,莫非一个人位列七星以后,便能与之前的人生切割开吗?
直到她细细咂摸这几个字,才能从中品出一丝别样的意味。
他在其他人眼中是七星摇光,是高高在上只能仰望的七星殿长老,在她这里,却只是会停下来等她的孟扶光。
可洛菁至死,也追不上他的脚步。
“……结束了。”段菱杉长长呼出一口气,拍了拍容潇的肩膀,“你接下来打算去哪?要是没有目标,不如跟我回揽月宗?”
容潇却有些心神不宁,她敲了敲无名剑,问方言修:“她应当有三件神器才对,七星鼎已经碎了,另外的流月琴与艮山钵呢?”
“神器之间有微弱的感应,我能感觉到它们不在这里。”方言修道,“我刚刚一直在想,她哪怕自己死亡也要毁掉七星鼎,也许……是为了阻止我。”
“阻止你?”
“嗯,”他声音压得很低,听不出任何情绪,“天枢告诉我持有两件神器便可回溯时空,开启轮回,流月琴与艮山钵都落入她之手,她为什么要花这么大工夫拿到七星鼎?还毫不犹豫地毁了它?”
洛菁是利用流月琴和艮山钵回到过去的,她与贺逸、程昀泽二人是同伙,于新的时间线中再次拿到这两件神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那她为什么还要执着于七星鼎呢?
只有一种可能——她是为了避免七星鼎落入他人之手,如若那人再集齐定微剑,便也可回溯时空,那么双方就是对等的局面了。
而七星鼎已不复存在,再也没有人能够回到过去了。
所以洛菁才说,最后是她更胜一筹。
“怎么又自言自语上了,你真不要我给你介绍……哎等等,先别念叨这些细枝末节了,”段菱杉怀中令牌发出幽幽的光芒,她拿出来瞄了一眼,直接甩给容潇,“天璇回消息了,你跟他说。”
“老夫令牌不在身边,刚刚才看到消息。”天璇疑惑道,“你的意思是摇光已死?可有见到尸体?”
“在揽月宗东南方的幻霞山,千真万确。”容潇瞥了眼身后的棺材,尽管死去多年,摇光的面容依旧栩栩如生,可见洛菁将其保存得极好。
她默了默,收剑回鞘,长靴轻轻踏过地上零星的血迹,衣摆随着她的步伐被风扬起,自始至终都不曾凌乱半分。
“还有洛菁也在这里……”她顿了顿,抬眼望向山洞外湛蓝色的天空。碧空明亮如洗,先前地震之时荡起的尘埃已然落定,满山的桃树七零八落,只落了个遍地残红。
容潇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举步走到阳光之下:“将他们一并好好安葬了吧。那位冒牌货如今在哪里?”
天璇陷入了可疑的沉默。
容潇觉得不对,正想再问,就听到天璇说道:“半个时辰前,
他与老夫道别,已经离开七星殿了。”
容潇道:“无妨,我先前用过一张符咒,可以追查他的动向……”
她话音蓦然顿住。
顺着符咒的联系追踪下去,那股隐隐约约的气息,居然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
那人早就发现了她的动作,却一直佯装不知,留在七星殿规规矩矩地扮演“摇光”这个角色,直到容潇于幻霞山中找到真摇光的尸体,足以证明那人身份乃冒名顶替——他便及时脱身而去了。
时间卡得刚刚好。
但他又是如何得知容潇这边的进展?
此人,到底是谁?
第76章 瞒天过海
自从清河剑派灭门以后, 修仙界便陷入了动荡之中,四大宗里面谁都死过几个重要人物,清河剑派更是满门覆灭, 只剩下了容潇这根独苗苗。
这回轮到七星殿了。
段菱杉生怕七星殿的人来了以后自己不好脱身,丢下一句“回头找你喝酒”就窜得没了影子,留下容潇待在幻霞山, 等待七星殿赶到后向他们说明情况。
容潇不想和尸体待在一处, 沿着地震后新形成的山体走了几步, 踏过地上枯萎的桃花, 发出沙沙的声响。
幻霞山向来人迹罕至,太阳挂在山头,大如车盖, 近得仿佛一伸手就能触碰到那炽热的边缘, 落在身上却觉不出几分暖意。
反而有些冷。
容潇觉得无趣,索性一撩衣摆, 坐在了山崖边上。她右手托着下巴,盯着山崖下方的深潭发呆。
方言修耐不住寂寞,重重咳了一声:“容潇。”
“嗯?”
“不如说说你和假摇光见的那一面吧,我在剑里看不到外面的场景……”
容潇笑笑:“说了你就能猜到他是谁?你连我都不记得了。”
半山腰处云雾如轻纱缭绕,曾经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因为地震而改道而行, 隐匿于山石之间, 不知通向何处。山崖下的深潭成了一处死水,平静如镜, 零落的花瓣漂浮在水面上。
若没有这场地震, 漫山遍野的桃花盛开之时, 应是何等景象?
摇光拜访清河剑派时是不是先经过了这里,所以他才会摘下一瓣桃花, 当做礼物送给了年少的容潇?
方言修自知理亏,也跟着笑了笑,然后又道:“我方才好像想起了一点。”
他记忆仍未完全恢复,只是在七星鼎破碎的同一时间,蓦然感到大脑针扎似的疼痛,许多零碎的片段浮上脑海。
他想起他应当是见过洛菁的。
场景似乎是某个大宗门之内,青砖黛瓦,屋内陈设简单而清雅,茶叶在杯中漂浮不定,香气随着白雾袅袅而上,于半空中氤氲开来。透过白雾,他看见正对着桌子的墙上,挂着一幅文王八卦图。
乾,坤,巽,震,坎,离,艮,兑。
他耳边是自己急促的心跳声,与屋外桔槔的响声混在一处,反而衬得屋内更加寂静。他小心翼翼地撩起袖子,提起毛笔,十分郑重地在宣纸上画了几道线条。
阳爻是一道完整的横线,阴爻则是从中间断开,阴爻六爻组成六十四种卦象,虽然简单,却蕴含了万事万物运转的大道。
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
而后见微知著,睹始知终,观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前辈丢的东西,莫不是一个朱砂壶?”
年逾古稀的老者抚掌大笑,黑衣少女端着茶壶从内室中走出,投来淡然而沧桑的一瞥。
那些回忆无比琐碎,东拉一点西扯一点,像是一幅被打乱的拼图,他一边绞尽脑汁地试图找到其中的联系将其复原,一边又总能在某些难以察觉的角落里找到新的拼图,然后再花上许久的时间去研究应该放在哪里。
正是这些拼图组成了他过往的人生,等他终于拼好以后,乍然望去,似是几个不同的片段便勾勒出了他的人生,天衣无缝。
可他唯独想不起这把剑的主人。
容潇……这个名字总是带着挥之不去的熟悉感,不停牵扯着他的心神。他想他如今正是寄宿在她的剑中,他应当是认识她的,否则为什么他自剑中清醒以后便惶惶不安,却一听到她的声音就安下心了呢?
他被困在剑中不得而出,在目不能视的情况下,听觉便格外灵敏。
他听见她与人交谈,与人对饮,她远赴千里来追寻她的灭门仇人,甫一照面就点破了对方身份。
他听见她的悲伤与愤怒,她拔剑了,剑气纵横千里,凛冽无比,像是苍山之巅终年不化的积雪。
某个时候,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他不想从这把剑里出去了,不管他们原来是什么关系,就这样一直待在她的剑里陪着她,似乎也不赖。
总之她肯定不会丢下她的剑。
她应当喜欢穿一身明艳的红衣,为了行动方便,袖口叠到手腕以上,动起来时像是翩跹的蝴蝶。她应当有着一双如她剑意一般凌厉的眼,漆黑如墨,看人之时总是盛气凌人的模样。
哪怕所有记忆都推翻重来,他还是会被这样张扬而热烈的人吸引。
但他为何会想不起来了呢?
容潇没有听出他语气中的异样,思忖片刻,道:“也好,我从头与你捋一遍。”
反正暂时也想不出其他方法,姑且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她指尖摩挲着剑柄,缓缓道:“我听玉衡说摇光回归七星殿的消息,我去的时候,他已经在那里了。他说他等了我很久,给我倒茶,但我很快发现,他好像不记得曾经承诺帮我铸剑的事,所以我起了疑心,没有把无名剑给他……”
对方非常熟悉摇光的说话方式,一言一行皆模仿得恰到好处,若非容潇记得许多十年前的细节,只怕也要被他骗了过去。
“之后我试探了他几句,他知道摇光十年前拜访清河剑派,真正的目的在于七星鼎,也知道不见春的存在。不过他似乎以为,不见春是真正的摇光所创,并且我应当知晓它最初的用处……他失策了,我并不知晓。”
“他只做了这些?还有没有别的?”
容潇歪了歪头:“你指的是哪种?”
“就……”方言修想了想,“有没有什么无意间的小动作,或者是癖好之类的?比如他倒茶的时候?”
容潇沉默下来。
“有。”她思绪再度被拉回了那个夜晚,片刻后沉声道,“他倒茶之时,小拇指在壶底轻轻勾了一下。”
方言修却不吭声了。
容潇道:“那人假扮起摇光来得心应手,如此熟悉他的行事风格,一定是摇光身边之人……我本想过是不是洛菁,恰好她从前在云沧镇时便是作男子打扮,但她一个人显然不可能会分身术,同时出现在幻霞山与七星殿。”
她等了许久也没等到方言修回应,忍不住敲了敲无名剑:“怎么了?”
方言修这才如梦初醒。
“衣着可以改变,样貌可以易容,性别可以伪装……但一些自幼养成的小习惯却是改不了的,比如你说的他倒茶时的小动作。”
“嗯,所以呢?”
“我以前也见过,在揽月宗的时候,我猜对了开阳长老的朱砂壶,他让洛菁给我倒了杯茶。”
洛菁的第一次出场平平淡淡,除了眼神颇为怪异,其他都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她自始至终也没有同方言修说过几句话,而方言修
那时还未曾听闻轮回之事,完全不会往这个方向想。
但他那时紧张极了,生怕一个不慎就会被开阳识破身份,赶出揽月宗去,所以他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包括洛菁怪异的眼神——与她弯腰倒茶之时,在壶底轻轻勾了一下的小指。
……奇怪,他为何会独自行动?先前他不是一直和谁待在一起吗?
容潇慢半拍地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下一震,下意识回过头去。
洛菁的尸体还躺在原处,身上那件黑袍破烂不堪,几处血迹已经开始氧化风干,变成了不甚显眼的暗红色。
洛菁分明已经死在了她的剑下,她经脉寸断,又强行催动了阵法,即使容潇不出手,也不可能有任何活路。
“至于分身术……其实也有可能。”
方言修声音有些不稳,显然也被这个猜测惊到了。
只听他一字一顿道:“既然你杀的这个洛菁,是从未来的时空回溯而来——那么,现在的时空里面,是不是本该也有一个洛菁?”
第77章 烂柯之人
清河剑派的雪似乎从未停过。
长风万里, 卷起满地的冰碴呼啸而过,重重地撞在山崖间生出的雪松之上。这株雪松显而易见存在了许多年头了,虬枝盘曲, 歪歪斜斜着延伸至最高处——那里是清河剑派的遗址。
清河剑派曾在四大宗中排名第二,依靠一部《清河剑法》独步天下,剑法共包含八式, 皆是与水有关。第一式“桃花流水”如初春三月, 落花随流水潺潺而去, 而后剑意越来越盛, 到了第八式“濯缨沧浪”,剑意直冲云霄,如飞鸟掠过汹涌浪尖。
此式是《清河剑法》的精髓所在, 相应的对习剑者的要求也更高, 就连那位同辈之中无出其右的大小姐,也只掌握到了第七式“雪落梅梢”。
而时至今日, 清河剑派的时代早已落幕了。
灭门一事修仙界查了许久依然毫无结果,紧接着神器失窃,其余三大宗也纷纷出了事,此事只得暂时搁置。如今尸体收敛,那个夜晚刺眼的血色早已渗入地底, 被新雪掩盖, 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只有断壁残垣还在无声诉说着曾经的故事,但已经没有对此感兴趣的听众了。
一位不速之客打破了这里的寂静。
来人是位俊秀的男子, 缓步穿行在倾塌的建筑中间, 直到走到清河剑派的东南方, 那里是一处再寻常不过的石室,作祭祀用, 与掌门所在的大殿遥遥相望——寻常只是假象,没有人会想到容宴将七星鼎藏在了这里,利用阵法掩去气息,作为祭祀时用的礼器,堂而皇之地摆在众人面前。
他蹲下丨身,轻轻拂去墙壁上的积雪,盯着自己的手发了一会儿呆。
手背上遗留着浅浅一道疤痕,破坏了原本的美感。他幼时流落街头,与野狗抢食时被狠狠咬了一口,后续因为伤口感染发了好几天的高热,幸而上天眷顾活了下来。但不管后面再如何锦衣玉食,这道疤痕一如他不值一提的过往,终究是消不去了。
若要消去,必须使用变幻身形的功法,但山巅太冷,灵力凝滞不通,这道疤痕告诉他,功法马上就要维持不住了。
那就不装了。
他沉默地看着手上的疤痕越来越明显,然后叹了口气,揭下了脸上的面具。
温和的男子样貌之下,分明是一张属于女子的脸。
她微微垂着眼,额发被风吹乱,几缕碎发粘在脖颈上,随之一同没入黑色的领口——正是洛菁。
准确来说,是这个时间线本来的洛菁,今年二十四岁。
她与那位大小姐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极端,论出身一人生来金尊玉贵,一人命如草芥,论性情一人张扬明媚如灼灼烈火,一人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活得像个透明人一般。
十六年前洛菁八岁,生母病逝,当家主母诬陷她偷了簪子,她不甘心地辩解,反而被冠上了顶撞长辈的罪名赶出了家门。她裹着仅有的一件外套缩在桥洞之中,周围满是其他不怀好意的流浪汉——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失了倚仗,结局可想而知,若真到了那种地步,或许连死亡都可以视作解脱。
她起身离去,借着人群的掩护走了一段,而后尽她所能以最快的速度跑了起来,直到没有人认识她的云沧镇。确定没有人注意到她以后,趁着夜色捡来旁人不要的衣衫,用木炭烧尽的灰尘遮住脸。幸而她个子生得高,假扮起男子也不算突兀。
她对着湖面上自己的倒影怔然许久,曾经清秀的模样被掩盖在层层黑灰之下,连自己都快认不出自己了。
但没有实力的漂亮非但不能助她果腹,还会招来灾祸。在生死面前,一切都需要让步。
会暴露性别的除了外貌,还有声音。
所以她缄口不言,安安分分地做个哑巴。
不说话就不会出错,只有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命运的转折出现在十一年前,她十三岁,被摇光捡回了七星殿,拜入开阳门下,从此云沧镇与狗抢食的小乞丐彻底成为了过去式,取而代之的是七星殿的洛菁,未来的七星开阳。
但洛菁平生学会的第一个道理,就是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命运给予的一切馈赠都是有代价的。
她天然地怀疑所有人的善意,故意胡作非为,逼得摇光无奈,只能将她带在身边。
十年前她十四岁,和摇光一起路过幻霞山,恰逢人间三月桃花盛开,漫山遍野尽是粉色的云霞,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漂亮极了。
摇光说他与清河剑派的掌门有约,需要上山一趟,不方便带她。为表歉意,他留下了他时常带在身边的折扇,说她可以在这上面随意作画。
洛菁没学过画画,赌气地拿红色的颜料随意涂抹了一大片,片刻后又觉得有些对不住摇光,但她实在不擅长,提着笔半天也没想好要画什么。
摇光回来时天已经黑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几次瞥向她,似乎欲言又止。
洛菁将涂得乱七八糟的扇子拿给他看。
摇光便舒展开眉目,又笑起来:“这种颜色殷红如血,寓意不好。”
他细致地将毛笔洗干净,蘸了些明黄色的颜料,挽起衣袖,轻轻勾勒了几笔——
那是一片生机盎然的绿野,野草肆意疯长,单是看着,就似有春风拂面而来。
洛菁看得有些痴了。
她没有系统地学过写字,也不习惯毛笔的握法,摇光握着她的手,教她如何下笔。他衣衫上似乎仍残存着幻霞山淡淡的桃花香气,又似乎夹杂着清河剑派清冷凛冽的雪,嗓音盛满笑意,就落在她的耳边。
也就是在那时,她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她对此并不陌生,过往十几年,被主母命人鞭打之时,与野狗抢食之时,不要命地奔跑之时,在街头发着高热精神恍惚之时,耳边也曾听过如此剧烈的心跳。
但那些时候的心跳声代表了她绷紧的神经,与近在咫尺却不知何时到来的死亡。徘徊在身边的阴影于这一刻被尽数驱散,如同初见那日一般,坠入到阳春三月细碎的烟霞里。
她想,孟扶光实在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但她有时候也会看不透他。
那一天的清河剑派发生了什么她无从知晓,只知道摇光回来后便总是若有所思。某一年他们到了凌霄宗附近,见到群山万壑,云雾缭绕之中的青山若隐若现。摇光一如既往地在客栈中开了两间房,以供暂时歇脚。
洛菁听过凌霄宗的大名,想着明日的行程,兴奋得久久睡不着觉,这时忽然听见了开门的声音。
她连忙闭眼装睡。
若是让摇光逮到,一定会以此为借口不带上她的。
往常摇光偶尔也会来看看她睡了没有,扫一眼就走,从不会多做停留,然而今日的情况却有所不同,他停留的时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夜色静谧无比,几乎能听见他的呼吸声。
片刻后只听见他微微叹息,微凉的手指凑了过来——却是抚上了她的脖颈,指尖泛起微弱的灵力波动,像是在摸索着从哪个角度下手,而不会惊醒她。
洛菁呼吸微微一滞。
那是摇光第一
次、也是唯一一次表露出对她的杀心。
但他最终还是没有动手,转身离去。
——他见识过泥土下生出的野草,奋力挣开重重阻碍才能见到初春的阳光,又怎会忍心掐断野草的根系呢?
洛菁连忙披了件衣服,悄悄跟了上去。
月色寒凉如水,远处的山峦像是披了一件薄纱,窈窕绰约。摇光低着头,手指轻轻叩击着栏杆,眼中神色复杂极了,她看不明白。
他在纸上写写画画,又烦躁地丢到一边,回了自己房间。洛菁确定他没有发现自己以后,捡起了那张纸,然后小心翼翼地摊开——以她的水平自然认不出这是什么,她需要等到足足五年以后,才能将它改造为强行拔高实力的不见春。
那一年她十九岁,亲眼目睹了摇光的死亡,最令她害怕的是,她甚至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但明明是有预兆的。
不明原因的咳血,屡次三番的告别,七星能感应到自己的死亡,摇光分明知道,却从不肯说,面对她的追问只是微笑。等洛菁察觉到不对时,已经来不及了。
或许,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来不及了。
他将旅程最后的地点,定在了幻霞山。
她花了一年时间刻画阵法,将他安置在了水帘洞里面。这里景色优美,人迹罕至,走不几步便能看见漫山遍野的桃花。
她本打算一直陪着他,却在某日前往云沧镇买辟谷丹时,忽而于人潮中瞥见了一片黑色的衣角。
洛菁没来由地觉得心底一阵悸动,大脑来不及做出反应,身体已经率先一步追了过去。
尽管时隔许久,她依然会时常回忆起那一刻。
踏入小巷之时,整个世界忽然开始波动。狂风骤然猛烈起来,咆哮着掀开屋顶上的瓦片,檐下挂着的红灯笼晃得厉害,洛菁用右手挡住迫近的风沙,艰难地睁开眼,看见手背上一道狰狞的疤痕。
黄沙遮天蔽日,天色猛地暗了下来,尖锐的耳鸣声随之响起。
仿佛世界马上就要毁灭了一般。
那人倚着墙,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始终不曾露脸,只是隔得远远的,扔过来了一块令牌。
令牌上符文悄然亮起,组成了一段令人费解的文字。
“我是二十四岁的你,我知晓你心中所求,故而前来相助。”
她攥紧了令牌,感受着上面冷冰冰的温度,再抬起眼时,眼前哪还有那人的影子?
狂风戛然而止。
“是吗?你要如何证明?”
对方只是道:“孟扶光。”
洛菁抿了抿唇,久久不语,阳光在她背后投出一个孤零零的影子。
从对方说出这三个字开始,她就没有退路了。
对方如她一样了解自己,知道她不可能拒绝。
她不想错过,不想留有遗憾,她想要的若是不靠自己争取,便永远没有可能。
野草若是没点不死不休的疯劲儿,又怎能在大火中存活下来,等候春风吹又生呢?
自己与自己,天生就是最好的共犯。
她们有着相同的目的、相同的执念,永远可以交付信任,永远不会背叛彼此。
——你要一次次回溯时空,将纷杂的时间线拨乱反正,弄清楚他的死因。
然后,想尽一切办法救他。
为了达成目的,她必须拿到神器,以确保她还有重来的机会,如若这次不行,那就交给下次轮回之中新的自己。
“你启动神器回到过去找我,是否证明,在你原来的时空中你已经失败了?因何而失败?”
“容潇发现了真相,而我即使用了不见春,也不是她的对手。”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下定了决心。
所以容潇,必杀不可。
第78章 困兽之斗
与未来的自己取得联系后, 根据对方给出的时间线,洛菁没费太大力气就规划好了日后的行动。
流月琴与艮山钵依然会顺利地落入自己之手。她相当于开了天眼,知晓所有人日后的动向, 乃至一些隐藏于平静表象之下的秘密,皆会在不久后的将来一一暴露出来。
她只需做这个无形的推手,不需要亲自下场, 只需要一些浅浅的暗示就足够了。
但她想要的不止于此, 二十四岁的洛菁拿着两件神器, 穿越回到了四年前的过去, 此时摇光已经死了一年,即使她查明原因,也终究人死不能复生——可若是能拿到第三件、第四件呢?她能不能回到更加久远的过去?她能不能在那个命中注定的傍晚, 跟着摇光登上清河剑派的山门?
“定微剑在我回来之时仍未出世, 我有些怀疑是容潇手里那把陨铁,否则此剑平平无奇, 容潇为何选了它作为自己的本命剑?恰好,七星鼎也在清河剑派,无论如何都要去一趟。”
洛菁紧紧盯着传讯令牌,神色凝重。
她闭了闭眼,一步步踏上天罡峰的石阶, 夜风拂过她的衣角, 纤细的背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还有两个时辰,玉衡就会跟着天璇回到七星殿了。
他原是凌霄宗弟子, 出门历练时遇见了天璇, 当晚天璇返回七星殿后, 于观星仪中见到玉衡星大盛,终于确定了这是七星玉衡出世的征兆——上一任的玉衡病逝后, 这个位置已经空悬了许多年。
七星之中,天枢疯魔后失踪,玉衡缺位,摇光久久不归,天璇与开阳都已半截身子入了土,如今七星殿不必以往,已是一片星辰寥落之象。是以当这位年仅十九岁的七星出现后,天璇欣喜若狂,立马就去凌霄宗要人了。
洛菁在观星楼前停了下来,思忖着待会儿见到两人后,她要如何开口。
若天璇问起摇光的近况,她要不要将摇光的死和盘托出呢?
“不要说。”对方是她最好的同谋,甚至比她自己都更了解她,稍稍一想便猜到了她在犹豫什么,“若日后有人怀疑到了你,而我的使命已经完成,那么就让我以洛菁的身份当众死去,你假扮成他的模样,至少还有机会……幻霞山那边处理好了吗?”
“万无一失。”
“我那次本也以为万无一失,却还是让容潇与段菱杉找上门来。后来我才得知,有农夫上山采药,被突然冲出的灵兽惊扰跌落了悬崖,恰好发现了孟扶光的尸体,上报给了揽月宗……总之你小心些。”
她要做的事与全天下为敌,没有什么是万无一失的。
这个时间她已经见过程昀泽了,但程昀泽虽然对回溯时空表露出了兴趣,却迟迟不肯松口。这不奇怪,他自诩正道魁首,在这个位置上待了太久,有些心理包袱很正常。
她要借这个机会结识玉衡,在关键时刻推他一把,然后便是一系列的蝴蝶效应,不愁程昀泽不同意她的计划。
洛菁垂下眼,回复道:“我看过改动后的不见春了,此法可行,清河剑派你去还是我去?”
“我去,我还有一次使用不见春的机会。”
“可你会……”
“经脉寸断是么?我比你更清楚。”她道,“无妨,这是‘洛菁’的宿命。”
一人联合程昀泽、贺逸屠了清河剑派满门,拿到七星鼎,与此同时一人留在七星殿暗示玉衡,而后随开阳一同拜访揽月宗。
接下来便是最精彩的桥段,瞒天过海,偷梁换柱。
前往揽月宗的路上,洛菁随意找了个借口暂离片刻,再次出现之时,已然是完全相同的另一人——未来的她使用过两次不见春,已是经脉寸断的状态,但此时容潇尚且处在金丹后期,段菱杉又不在揽月宗内,无人能发现破绽。
她在那里见到了方言修,冷眼旁观着他算出了那一卦,他的出现也许对她的计
划造成了些许阻碍,也许没有,总之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她从贺逸手里成功拿到了流月琴,赶在揽月宗发觉之前离开。
而这条时间线上原本的洛菁,则去了凌霄宗。
段菱杉曾问她:“生辰宴的时候,容潇尚且未突破元婴,她看不出来属于正常,可为何连我也没发现你经脉的问题?”
她对此百思不得其解,程昀泽是同伙姑且按下不表,但在场的元婴期分明还有段菱杉与天璇。
——但凌霄宗内的洛菁未曾使用过不见春,经脉本来就没有任何问题。
她不怕撞见段菱杉,也不怕撞见突破之后的容潇。雷劫那日,他人口中随天璇回到七星殿的洛菁是个幌子,这条时间线的她其实仍留在凌霄宗。
神器之间存在着微弱的感应,她手中的艮山钵头一回有了反应,温度慢慢攀升。
可容潇突破之后的实力远非常人能比,洛菁只好另寻机会,比如假扮成摇光的身份,容潇得知后一定会主动来见她。
那把疑似定微的剑自此之后再度销声匿迹,容潇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不肯将陨铁剑给她。
那就算了,她此行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目的:询问不见春的秘密。
改版后的不见春她熟稔于心,原版究竟是什么她却想不明白。当年摇光去了一趟清河剑派,而后身体便渐渐衰弱下去,终于在五年后迎来不可避免的死亡——他不曾告别,不曾留下遗书,与她所说的最后两句话,一是想要葬在幻霞山,二是要她不必在此停留。
当时的洛菁以为他的意思是不必为他守墓,直到许久以后,她假扮成摇光的模样面对容潇,小心翼翼地试探对方是否知晓不见春的秘密。她将那张不见春的方子临摹了无数遍,直到她的笔迹足以以假乱真。
她是天下最熟悉摇光的人,言行举止都能做到与正主别无二致,而摇光不常回七星殿,于这里并没有太多熟识的人,是以她这一招偷梁换柱,无人发觉,只有容潇不知为何起了疑心。
洛菁目送容潇离去,红衣身影渐渐融化在静谧的夜里,这位大小姐自一出生就处在云端,众星捧月,金尊玉贵,一朝跌落尘埃,她也从未失去面对未来的勇气。她的剑意永远凌厉无比,永远一往无前。
她是天生的剑修,是许多人梦想、却终其一生也无法成为的人。即使是你死我活的仇敌,洛菁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相比之下,她是个冒用他人身份的胆小鬼,二十年来躲躲藏藏,活得像是个透明人,除了摇光,无人将她放在心上。
但摇光是世俗意义上的烂好人,他对谁都如此。
屋里蜡烛燃尽,陷入了一片黑暗。窗外夜色带着初春之时特有的寒气,如水墨般一寸寸地浸染过来,缓缓吞噬了她倒映在窗户上的影子——或者是,那是属于摇光的影子。
此时真正顶着“洛菁”身份的人已经背弃了给摇光的承诺,带着经脉寸断的身躯回到了幻霞山。那里有着漫山遍野的花的海洋,春光明媚,流水窅然,美得不似人间。
她将在那里迎来命中注定的终结,可能是某个跌落山崖的农夫,可能是一次突如其来的地震,可能是林间惊起的飞鸟。不管怎样都会引来段菱杉,埋藏于黄土之下的秘密终究会重见天日。不管她如何费心筹谋,终是天意难违,所有人都被命运的洪流裹挟着,无处可逃,从无例外。
除非她毁去摇光的尸体,这个秘密便永远都无人知晓了……但怎么可能呢?她所做的这一切,不就是想要替他与天道抗争一次吗?
洛菁恍惚觉得,自己好像被困住了。
被摇光,被不见春,被命中注定的死亡,被无解的时间轮回——摇光说的“不必停留”,指的究竟是哪个呢?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清河剑派的雪真冷啊。
容潇没有告诉她不见春的事,那就只能她自己来清河剑派找了。
手中令牌一直在发烫,定是另一边的自己已经达成目的,功成身退了。
想来容潇见过了摇光的尸体,确定了自己是假冒者,以她的速度不日就会赶回七星殿,然而洛菁通过另一个自己的传讯,对她的进度了如指掌,容潇不可能在七星殿找到她。
七星鼎已被毁掉,而流月琴与艮山钵都在洛菁手中,能开启轮回的,只有洛菁一人。
按照另一个自己的说法,上一世她从未如此顺利过。
上一世她没有想到,居然有人也在利用轮回暗中护佑着容潇,容潇发现真相提着剑找过来时,已突破元婴中期,实力天下第一,她即使用了不见春也不是对手,只得在濒死之时祭出两件神器,强行逆转时空回到过去——她知晓未来的每一处走向,容潇会去哪里、会遇到什么人她都一清二楚,在占尽优势的情况下,却还是失败了。
那之后她慢慢意识到,也许处在轮回之中的,不只是她自己。
有另一人在她之后也进入了轮回,暗中安排好了一切,让她的计划处处受到掣肘。
那个洛菁在新的时间线中冥想了许久,终于想明白了。
两件神器即可开启轮回,那么她只要确定流月琴与艮山钵到手,然后毁掉七星鼎不就好了?
就算日后定微剑出世,对方只凭一件神器,又如何跟可以回溯的她斗?
洛菁想,终究还是我技高一筹。
也许这次她还会失败,但没关系,她还能回去,将全部希望都留给未来的自己——下一次轮回,容潇又该如何赢她?
她捂住脸,肩膀微微颤抖,状若疯癫地笑出了声。
一开始只是低低的笑,而后声音越来越大,她抬起眼,眉间触及到雪化后的凉意,于这空空茫茫的天地间大笑出声。
哪怕天意弄人,哪怕所有人都在和她作对,哪怕这一次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她杀不了容潇,摇光的死也依然没有改变——但那又如何?她还是能赢!
只需再来一次……
紧接着脖颈间猛地一凉,剑身之上映出她狼狈的脸,头发上落满了雪。
洛菁笑容一顿。
顺着光洁如镜的剑身望过去,是一只莹白如玉的手,虎口处生了一层薄茧,为常年练剑所致。握剑的姿势有些用力,手背上隐隐露出青筋。
少女的声音清冷得像是淬了雪,回荡在长风与大雪之中:“洛菁,你我之间,该做个了结了。”
第79章 飞瀑流泉
“如果假设成立, 假扮摇光的正是这条时间线上的洛菁……那么她辞别天璇之后,最有可能去哪里?”
“她之前拿不见春试探过我,可她失策了, 我对此知道的并不比她多多少。”
“所以……她会不会去了清河剑派?”
那是不见春的诞生之地,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容潇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年,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无比熟悉, 单是看着这些断壁残垣, 脑海中就能自动勾勒出原本的模样。
这里是议事大殿, 坐北朝南, 建筑颇为气派,宗门如有重要事务便会在这里发布;南面是弟子居所,地板下方安置着暖石, 外面大雪的寒意透不进来, 偶尔偷个懒睡到日上三竿,醒来听到窗外落雪压垮树枝的声音, 安逸极了……
没费多少力气,容潇就寻到了洛菁的身影。
或许是知道身份已经败露,伪装亦是无用,她终于露出了本来的面目,黑衣少女蹲在废墟中央, 笑得疯疯癫癫, 直到容潇的剑横上了她的脖颈。
“洛菁,你我之间, 该做个了结了。”
洛菁顿了顿, 转向她:“不会了结。”
这将是容潇最后一次见她, 但从她的角度来看,却并非最后一次见到容潇。
在她的未来里, 她还会与容潇打许多次交道,为了杀她而机关算尽。
她伸出手挡住容潇的
剑,身上气势陡然一变,灵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节节攀升,连无名剑都忍不住震颤起来。
——这才是她第一次使用不见春。
第二次则要追溯到清河剑派灭门的那一晚,于他人而言是过去,于她却是在未来。
转瞬之间,洛菁就已经迈过了元婴期的门槛,直逼元婴后期!
容潇的剑被震了回来,虎口有些发麻。眼前蓦然闪过一道刺眼的白光,如同闪电划破苍穹。寒风卷起地上的细雪,自容潇身侧呼啸而过,红色的衣角猛地扬起。
眼前的光芒太过刺眼,像是太阳自山巅缓缓升起,近在咫尺,滚烫的温度几要融化一切——
容潇不得不举起左手挡住那道白光,她迎着狂风眯了眯眼,握剑的右手不自主地微微用力,握紧了无名剑的剑柄。
“……不见春。”容潇道,“那又如何?我既然敢孤身前来,便绝不会怕这个。”
狂风怒号,大雪萧萧而下。
但她却在喧杂的风雪之中,听到了雪落的声音。就像是许多年前某个平平无奇的清晨,她从一夜安眠中醒来,见到窗户上结出了薄薄一层冰花,她用指尖划开白雾,一笔一划在玻璃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容潇。
她想,在遥远的将来,这个名字会响彻整个修仙界吗?
屋内燃着炭火,时不时发出细微的咔嚓声。有人敲了敲门,问道:“大小姐,你昨日那一剑我还是想不明白,能教教我吗?”
是剑痴二师弟,容潇应了声好,让他先去演武场等着,她稍后就到。
她对着镜子简单整理妆容,将长发随意束在脑后,换上她习惯穿的红色衣裙。窗户上渐渐生成了新的雾气,掩盖了“容潇”两个字。她带着她的剑推门而出,鞋子轻轻踩在松软的雪上,像是厚实的地毯。
积雪压弯了雪松的枝丫,发出一点微弱的声响,衬得这片白茫茫的雪原更加寂静。
到了演武场,雪便被挡在了护罩之外,落不进来了。容潇抬眼看向对面严阵以待的二师弟,笑了笑,道:“这一剑为清河剑法第四式,名飞瀑流泉。”
她立在万众瞩目的中心,微微抬起头来,然后拔剑出鞘。
“看好了。”
剑气与灵力一同散开,观众席有人感到了脸上的凉意,一摸才发现居然是雪。
他怔怔地抬起头:“是护罩……!大小姐把护罩斩开了!”
大雪纷纷扬扬,自九天之上坠入人间,无声无息,随风轻舞,却在触及到无名剑的那一刻,乍然被切成了两半。
无名剑携带的剑意越来越盛,剑身锃亮无比,连红褐色的铁锈都在泛着光。容潇做了个深呼吸,将长剑横于身前。
她束在脑后的长发先前被风扬起,此时已然垂落下来,于寒风中巍然不动,连衣角也不曾凌乱半分。她眉眼沉静,昳丽一如往昔,目光清清冷冷的,似要透过这铺天盖地的雪幕,望见那亘古不变的时间长河。
容潇缓缓闭上眼。
然后,一剑挥出——
风雪戛然而止。
天地寂然无声。
那一瞬间仿佛整个天地就此定格,所有事物所有声音都消湮于无形之中,连白茫茫的大雪都停滞了一瞬。
灵台从未如此空明。
手中剑仿佛重于泰山,又轻于鸿毛,清透的剑意自她身上爆发开来,带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她闭着眼,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这一剑的去势,对周遭一切都了然于心。
紧接着是大地的颤抖。
轰——
修仙之人当逆天而行,以一人之力,可平山海,吞日月。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瞬息之间,容潇手中剑尖一扫,便冲破了漫天风雪,剑气势如万钧,如飞瀑流泉从九天之上倾泻而下——
洛菁眼睁睁看着她的剑袭来,想要防守已经来不及了。
使用不见春之后,她比容潇高了一个小境界,但她并非剑修出身,空有境界而无实战经验,容潇在剑道上又是天花板级别的存在。
洛菁笑了笑。
她趁着最后的时刻,对容潇比了个口型——在至清至真的剑意面前,一切声音都显得徒然无力,一点一点地消逝,近在咫尺的画面也开始模糊晃动,像是过度曝光的影子。容潇紧紧盯着她的唇,勉强辨认出她说的是:晚了。
这一剑终于落了下来,霎时掀起数十丈高的雪!
而洛菁已经不见了人影,留在原地的只有破碎的流月琴与艮山钵,皆是毁于容潇剑下。
她本就不奢求能赢过容潇,所为的不过是留出逃脱的时机而已。
她回去了。
她将跨越时空,回到四年以前,再次找到当时的自己、也是她最好的同谋。
她将第二次使用不见春,灭清河剑派夺得七星鼎,将流月琴与艮山钵交到另一个自己手中,而后她将带着七星鼎回到幻霞山,在这里等待阴谋败露,迎来又一次命中注定的死亡。
容潇默然不语,在原地站了许久。
到这一步,她的三个灭门仇人均已付出了代价,但她心里却依然空空落落的,没来由地有些怅然若失的感觉,总觉得有些事不该是这样。
真的结束了么?
她撩起衣摆席地而坐,抬眼望向远方。目光所及之处,除了永不停歇的大雪,便只剩下清河剑派的废墟了。
她用手比划了一下:“……这里,原本是清河剑派山门的位置,有一道长长的石阶,约莫有两百多级。”
她知道剑里的方言修在听,于是轻轻道:“我刚开始学习清河剑派的时候,始终不得要领,也曾动过放弃的念头……于是在爹爹检查我课业之前,我先溜出了山门。”
方言修没说话,安安静静地听着。
“但没走多远就被爹爹发现了,他牵着我的手,一步步走上这二百多级石阶……他一句斥责我的话都没说,我心里更加忐忑不安,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这道石阶怎么这么长,走起来多累啊。”
许多年前,年幼的容潇被爹爹牵着,缓步踏上清河剑派的长阶。
她懵懵懂懂地回过头去,看见身后石阶上落满了雪,被她踩出了一个浅浅的脚印,转瞬之间又被新的落雪覆盖。一级又一级的石阶向远方延伸,通往山下,因着云雾的遮挡,渐渐看不清了。
身前也是一样的石阶,爹爹青色的衣角掠过她的眼前,她走过的路,她未走的路,好像都没有什么不同。
时间会抹平一切,如同被落雪掩埋的脚印。
那时的容潇太过年轻,心里装了她的剑,她的门派,她的亲人,便再也装不下其他东西了。
她的世界是那么简单,就依托着这一亩三分地建立起来,嵌入到她的血肉里。她不懂什么四神器什么时空回溯,每天想的最多的事,就是练好手里的剑。
她那时候觉得,二百多级石阶,好像永远都走不完。如今她修为天下第一,却是一步就能越过。
旁人在许多年后故地重游,还能感慨一句物是人非,到了她这里却连“物是”都没有了,而人也早就不是当年跟在爹爹身后,懵懂回望的小女孩了。
容潇喃喃道:“早知道会变成现在这样,我不该跟爹爹抱怨的。”
“没关系的,没有人会怪你。”方言修道,“你爹爹只会为你而骄傲。”
容潇轻轻地笑起来:“是,他基本没对我说过重话,扮演黑脸的从来都是我娘亲。”
“我有时候觉得很后悔,那日我为什么要去剑庐,为什么没有留在清河剑派……那样就可以和他们一起死了。”她的声音一说出口,就被风吹散了,“但有时候我也会觉得庆幸,幸好我走了,这样至少还能为他们报仇……”
“现在我的仇报完了,我接下来又该去哪里呢?”
她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看着它在自己手心里融化,再次抬起眼时,却忽然瞥见远处好像有什么东西。
这里方才明明空无一物,容潇还以为自己眼花了,眯了眯眼,终于看清那是一段长长的阶梯,于雪原中拔地而起
,微微反着光,明净透彻,像是昂贵的琉璃。
在她眼前,那道长阶还在一级一级地扩展,似要通向遥不可及的天穹。
那是……
“登天梯。”
第80章 登天之梯
修仙者到了化神的境界以后, 便彻底脱离了肉体凡胎的境界,与天地同生,离飞升只差一步之遥, 与风共舞,与云同行,甚至能够感受到每一个星辰的脉动, 与大道同频共振。此时修为的高低已不再是衡量修仙者实力的唯一标准, 主要是看心境。
若心境也到了大圆满, 脱离俗世红尘,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天道便会降下登天梯,跨过去就能飞升成仙了。
——可她分明还是元婴中期的境界, 离化神还有很远的距离。
容潇怔怔地看着那截登天梯, 终是缓缓站起身来。
要过去吗?
先前那一剑“飞瀑流泉”用了她一大半灵力,此时体内经脉还在隐隐作痛, 大小周天不停运转,努力从天地间的稀薄空气中汲取着新生的灵气,以填补那巨大的消耗。
虎口的酸麻感仍未退去,她深吸一口气,微微闭上眼睛, 调整了握剑的姿势。
方言修突然叫住她:“容潇。”
“嗯。”
他声音有些急切:“你别去好不好?”
“为何?”
“踏上登天梯以后, 就要直面天道了,你实力还不足以飞升, 这时候你上去能做什么呢?天道掌管世间万物运转的法则, 若它想抹杀你, 那就是分分钟的事……”
容潇道:“我知道。”
她手中的无名剑不安地躁动起来,在剑鞘中不停碰撞发出声响, 几要脱手而出。
容潇敲了敲它:“别动。”
无名剑瞬间安分了。
而方言修还在试图劝阻:“不管你想做什么,都不必急于这一时,你以后还有很多很多的机会……”
“是么?”容潇越过纷纷扬扬的大雪,望向远处的登天梯,新雪落在琉璃般的石阶上,转瞬间便消湮于无形,像是不曾来过一般。
天地缄口不言。
“我实力未到,想必这登天梯并不是为我而来。”她道,“只能是因为洛菁启动了神器,而神器之上沾染了些许天道法则之力的缘故。四神器三件已毁,定微剑仍未出世,所以登天梯只会出现这一次,错过便再也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她提着剑,一步步走了过去。
雪落无声。
“不对,你才二十岁就到了元婴中期,往后肯定会顺顺利利地突破化神,届时天道还会降下登天梯迎接你……容潇,你若想以一己之身对抗天道,为什么不等到你修为更高、足以与天道对抗的时候?”
容潇轻轻苦笑了下。
她目光悠远,正对的是那截象征着天道的登天梯,心中所想却是许多年以前,爹爹牵着她走上清河剑派的二百多级石阶。
“突破化神需要经历七重心魔劫,以往的化神大能无不是看破红尘,不念过往,去扮演一座高高在上没有感情的神像,旁人的喜怒哀乐对他们而言,不过是噪音过耳而已……我做不到,所以我穷此一生,都不可能突破化神了。”
她语气淡淡,像是在阐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流月琴的第一任主人,是那个年代最厉害的琴修,为了胜过他的毕生宿敌,不惜踏遍九州,遍寻天下名木,最终打造了这么一把琴出来,却在与宿敌决斗的当晚飞升。
艮山钵的第一任主人,是一个不知名姓的叫花子,日日守在街头,为了讨口饭吃受尽路人白眼,无人将他放在心上,直到他突如其来的飞升。
七星鼎的第一任主人,是七星殿的开山鼻祖清岚上人,某日外出游历忽有所感,回宗门后便闭关打造出了这间神器,而后也飞升成仙了。
除去非人为打造的定微剑,其余三件神器的主人无不是在某一日忽然看破红尘,从此放下所有过往,大彻大悟。
“我与他们不同。我走过世间名山大川,见识过繁华的华阳城,结识过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人,却始终看不破。”
“清河剑派覆灭于无妄之灾,我要报仇。鹤水村邪修肆意残害百姓,我要诛杀。华阳城爆发百年一遇的瘟疫,我要救人……我本就是自红尘中而生,爹爹教我剑法,教我体恤百姓疾苦,娘亲教我不信命数,不敬神佛,这样的我,又如何能真正意义上的看破红尘呢?”
她永远会为旁人的悲欢所触动,永远放不下自己的过往,哪怕它们已经被埋葬在了风雪与黑夜之中。
所以她从来都清楚,元婴期就是她的极限了。她做不到抛却七情六欲,无悲无喜,注定过不了化神的心魔劫。
而四神器已毁其三,可想而知,直面天道的机会只有这一次。
“七星殿以观星算命之术闻名天下,他们讲究命数无可改变,贸然插手反而会招致灾祸,不如作壁上观。可若是换做我,不管结局如何,是否能提前知晓,都没有什么区别。因为我无论如何,也是要争上一争的,”
方言修声音发颤:“哪怕是……”
“哪怕是死亡。”
其实他早就猜到了她的回答。
他从剑中醒来以后就一直安安分分的,从未忤逆过她的意思,这是他头一次想要不顾一切地阻止她。
“我……我又想起了一些零碎的片段。”他竭力抑制声音的哽咽,有些语无伦次地说,“我以前好像学过一点算卦,所以我刚刚试着算了算。”
容潇举步踏过清河剑派的废墟:“哦?算出了什么呢?”
“泽水困卦。象曰:泽无水,困。君子以致命遂志。”
容潇悬在空中的脚微微一顿,片刻后继续落了下来。
她笑道:“舍身捐命,以行其夙志。这不是正应了我眼下要做的事吗?”
“你别去好不好?算我求你,容潇……”
容潇打断他:“你不是很好奇,你失忆前是如何与我相识的么?”
方言修艰涩道:“你说。”
“我这把剑在我出生那日被人送到了我身边,机缘巧合认我为主。我十岁那年遇见了摇光,他让我日后去剑庐找他,他给我铸剑。但我并没有在剑庐见到他,而是遇见了你。”
如今再细细回想那个场景,她渐渐意识到,这何尝不是一种命中注定。
“在凌霄宗的时候,我赢了程昀泽,灵力透支,就在这时迎来了我元婴期的天劫……你用引雷符将天雷引了过去,自己尸骨无存。”
天雷劈下的最后时刻,他却是笑着的。
他说,不要害怕,不要回头。
朝着你选定的方向,大步走下去吧——
倘若命运把他带来这个世界,制造了他们二人的相遇,一切都是为了最后的这一刻——那么她呢?
她这一生不断地拔剑挥剑,又是为了什么?
容潇在登天梯前方站定,微微仰起头来。
“我之前那段话还没说完,我偷跑出山门后被爹爹逮了回去,路上他一句斥责的话都没有说,直到回去以后,他将无名剑丢到我面前,问了我一个问题。”
那时她走了两百多级台阶,累得只想抱怨。爹爹握着她的手拔剑出鞘,他问,阿潇,你为何而挥剑呢?
为何呢?
为了成就大道?为了拯救苍生?
好像都不是。
她只是时间长河之中一个微不足道的修仙者而已,纵使天赋卓绝地位超然,也不过是比一般人更强一些罢了。但时间终会滚滚向前,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修仙者寿命长久,却也会在某一日化为尘
埃,湮于黄土。
那些东西于她而言太过遥远,尽管大家经常满口闭口就是苍生就是大道,但其实心里都清楚,这些都是空洞的大道理罢了。
大道无声无形,玄不可言。而苍生……她自己就处在滚滚红尘之中,又何谈超然物外、高高在上地施舍拯救呢?
“我为何而挥剑呢?这个问题,我至今也想不明白。”
"我的剑可以是为了惩戒作恶者,为了告慰枉死者,为了了却遗憾,为了达成夙愿,为了他人,为了自己,甚至也可以什么都不为,什么意义都没有——但唯独有一条。"
“它不该,也不能只是为了复仇而挥。”
“我剑下斩了贺逸,斩了程昀泽,逼得洛菁拼着重伤回溯时空,应做的事我已经做完了,应行的路我也差不多行尽了。我的剑陪伴了我一辈子,在旁人眼里它也许是百无一用的废铁,在我眼中它却是全天下最好的一把剑,没有之一。我不想伴随它的永远是报不完的仇怨……该告一段落了。”
她踏上了第一级台阶。
汹涌的雪纷纷避开了这一处,仿佛有无形的屏障将她与周围环境隔开。脚下琉璃阶梯发出耀眼的光芒,流光溢彩,于单调的雪原中煞是好看。
容潇抬头望去。
冈空云散净如银,石磴层层接九宸。
她曾抱怨清河剑派山门前的石阶太长,长得好像永远都走不完。
如今却又觉得太短。
短得好像凡人匆匆的一生。
芸芸众生自出生起,便开始了死亡的倒计时。他们庸庸碌碌,随波逐流,尚未搞清楚来这人世间的意义,便匆匆溘然长逝。
偶尔有智者会意识到,在众生之上冥冥之中还存在着一种名为天道的力量,规划好了他们的一生,何时诞生,何时嫁娶,与何人交友,命运从来都不握在他们自己手里,尽管一时似乎能避开,但终究还是会走向既定的命数。
千百年来从来都没有什么不同。
如放归大海的鱼,转眼就被更高等级的捕食者吞吃入腹,如洛菁回到过去以后,清河剑派还是会再一次被灭门。
可为何呢?
为何所有人的命运一出生就已注定?
为何众生总是无法逃脱既定的结局?
为何轮回总是一次一次地重复发生?
为何谁都不愿,结局却又是殊途同归的惨烈?
为何天道不仁,将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
“如果这就是我的命,我不认。”
她站在最高的石阶上,红衣猎猎迎风而立,周围景色一览无余,一片银装素裹,寒风凛冽。
十年前某个傍晚,她抱着无名剑跑呀跑,耳畔是急促掠过的风声,一轮火红的落日正沉入地平线。娘亲捏着一张墨痕未干的卦象,望过来的目光满是不舍与眷恋。
摇光问她:“天枢觉得,此局该如何破解?”
“依他所言,轮回早已开始,饶是你我有推演天机之能,也无法逆转天道的意思……我们皆受天道所限,要走的路,一开始就定好了。”
“唯有以身入局,寄希望于大小姐身上,将来能胜天半子。”
容潇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缓缓出鞘,剑气荡起她的长发,剑身澄澈如镜,映出无边落雪。
虽千万人,吾往矣。
“清河剑派前任掌门已经遇难,如今我便是清河剑派新的掌门。我要在属于我清河剑派的土地上,拔出我的剑,对准一切不幸的始作俑者。”
“我要——斩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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