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方死方生
清河剑派东南方有一处密室, 与大殿遥遥相望。先前摇光已与容宴说过七星鼎的事,容宴打开机关,带着他走了进来。
他看不到在场的方言修, 拍了拍胸脯,对摇光道:“七星鼎就放在这里吧,放心, 这个地方绝对安全, 我肯定不会告诉任何人……”
“我自然信得过容兄。”摇光颔首笑道, “你先去忙吧, 我还要再仔细布置一番。”
他目送容宴走远,然后在心中微微叹了口气,心想这大约就是他与知交好友的最后一面了。
按照方言修的说法, 清河剑派将会在十年后被灭满门……而究其原因, 就是他手中的神器七星鼎。
这时候的七星鼎还未衍生出作为器灵的系统,它的外形要比方言修在洛菁那里见过的残次品大得多。这是一尊半人高的铜鼎, 表面饱经风霜,图案略有磨损,其上刻着一只金黄色的凤凰。神鸟双眼半闭,拖着赤红的尾羽,慵懒地栖息在梧桐树上, 栩栩如生。鼎中则是一片黝黑, 隐隐有光华流转。
方言修试探着伸出手,发现自己居然能真真切切地接触到七星鼎。触感并非他想象中的金属的寒冷, 而是灼热的高温, 透过七星鼎的壁沿传至他的掌心, 熟悉得连灵魂都在轻轻颤栗。
这也不奇怪。到了七星这个境界,早就能提前感应到自己的死亡了, 更何况是七星之上的紫微——从见到七星鼎的第一眼起,他就知道,这尊铜鼎,就是他永恒的归宿了。
他将要效仿神话传说中干将莫邪的故事,自焚于铸剑炉中,以生魂祭剑。
“天枢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摇光顿了顿,忽然挑起眉,道,“奇怪……她分明早就被天道反噬陷入疯魔了,我究竟何时见过她?”
方言修没有答话,径直接了过来,只觉得一阵微凉,细腻而光滑,居然是一张人皮面具。
他愣了愣,神情有些恍惚,好像被拉到了许多年前,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
【检测到商城存在可兑换道具·人皮面具,需要消耗200任务点数,宿主是否兑换?】
“总不能让金枝玉叶的大小姐干这种反派勾当,影响不好……换换换!”
怪不得系统有这个,并且在恰当的时机交给了他。
怪不得大小姐当时表情颇为奇异,盯着他看了半晌,问他一个大男人,为什么会随身携带女子的人皮面具。
因为这本就是蔺琼华留下来的。
“摇光,你这里有没有……”方言修想了想,总算想起了那东西的名字,“玄明蜡油?”
摇光给了肯定的回答。
——这是在鹤水村雾气弥漫的林子里,指引着大小姐找到他的蜡烛。
桩桩件件,居然都完美地对应上了。
“再借我几张空白的符纸吧……对,要九张。”
天雷落下之前,系统提示他注意引雷符上这些笔迹,他那时候还想着,画符的人大抵是眼睛不太好,因而笔迹凌乱迟钝,好几处都是画错了又重来的。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他咬破指尖,拼命回想着记忆中见过的引雷符的模样,余光中那点嫣红的血迹迅速在符纸上氤氲开来,方言修闭上眼,侧耳听了听。
七星鼎中的火光霎时猛烈起来,投在墙上的影子不停摇晃。落日已彻底沉入地平线,今夜无星亦无月,寒风呼啸着掀起地上的雪,吹得窗户嘎吱作响。
闷雷阵阵,紧接着就毫无征兆地下起了一场冷雨,尚在空中未落到地面,就冻成了细细的冰碴子。
方言修缓缓落笔。
他眼睛看不清楚,每一笔都极为艰难,居然还能三心二意地想着,他画这引雷符的目的,是为了将来让天雷把自己劈得魂飞魄散。
不免好笑。
但他甘之如饴。
七星鼎的火光越来越强烈,映得密室里唯一一扇窗户明明灭灭,险些让外面也注意到这里的动静。到了某个临界点之时,摇光蓦然偏头呕出一口血,五指并拢成拳,重重叩在鼎上。
“七星鼎年限不够,还不足以生出有实体的器灵。”摇光道,“以我全力,也只能分离七星鼎上附带的天道法则之力,催生出一个没有实体的意识……”
“足够了。”方言修低声道,“你用七星鼎重铸定微剑,生出的器灵就会绑在定微剑新生的剑灵身上,而我有实体,我能前往未来救她……”
他小心翼翼地将东西收好,递到摇光手中:“一张人皮丨面具,一盒玄明蜡油,九张引雷符,请你务必保证将这三样东西存放在器灵的识海中,再交到未来的我之手。”
摇光默了默,忽然道:“一定要现在么?你就不想再等一等……再过几年就是清河剑派的宗门大比,你不想看看她一剑名动天下的模样吗?”
宗门大比。
他记得这是容潇十五岁的时候,除了清河剑派最后一式濯缨沧浪,其他招式她都掌握得差不多了。这一年宗门大比来了很多四大宗的新秀,皆非泛泛之辈,层出不穷的剑招令人眼花缭乱。
容潇拿着一把破铁剑轻而易举夺得了魁首,自此之后,清河剑派大小姐的名字同她的陨铁剑一起名扬天下。
让她一举夺魁的那一剑,叫做水天一色。
“我见过,那是非常非常美的一剑。像是黄昏时分我眺望地平线,见日薄西山,夕阳斜照,落日与水面交相辉映,再缓缓隐入地平线……”
摇光不理解:“照你所言宗门大比在五年后,而新生的你要等到十年以后才能出世……你又是在何处见过此剑?”
“我确实见过。”方言修仓促地笑了笑,“她在鹤水村杀作祟的邪修时,用的也是这一剑。”
所以他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来吧。”他转向七星鼎,再次感受到灵魂中那股熟悉的颤栗感——当然熟悉,这里既是他的诞生之地,也是他的死亡之地。
“我准备好了。”
他准备好去死了。
如何保证,新生的剑灵在全无记忆的情况下,依然会坚定地站在大小姐这一边?
那就造出来一个系统,告诉他这是必须完成的任务,任务失败的结果就是当场抹杀。
如何在不触及轮回真相的情况下,透露给他未来将要发生的事?
那就骗他说他是穿书者,携带系统,完成任务便可以查看原著的评论区。正好,评论区只会透露给他一些模糊的走向,而没有具体细节,因为每一次轮回都有可能发生细微的变化,但总体走向是不会变的。
如何提醒他,回溯过去的关键在于刺穿自己的心脏?
那就将他的心脏作为铸剑阵的阵眼,铸剑的过程免不了千锤万凿,这些锻打尽数落在他的肋下三寸处,让他病魔缠身,让死亡与他如影随形。
他的经脉将会日复一日地被烈火灼烧,直到寸寸断裂,这样才能成功使用不见春。
他的性情将会在病魔折磨之中渐渐漠然,看淡生死,这样才能心甘情愿地舍命救她。
而后十年磨一剑,定微剑生出灵智。当新生的剑灵懵懵懂懂地睁开眼时,全然不知,自己的一生早就被规划好了。
他的生他的死皆可拿来筹谋算计——他的一生,就是过去自己对未来自己的一场骗局。
“原来从一开始,从我诞生的时候开始……”方言修低声道,“我就注定要为她而死。”
他的诞生就是为了迎接一场盛大的死亡,为她而生,也为她而死。
唯一的私心,大概是他让新生的剑灵定格在了二十三岁——因为他在清河剑派度过了漫长的十年时光,二十四节气中,唯独没
有见到第十年的立春。
万物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彼此之间互为因果。这世界生灵千千万万,人人皆有归处,包括永恒的死亡。
然而死亡从来不是终点,而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新生。
方言修合上眼,他清楚听见耳畔烈火灼烧的声音,周身温度渐渐攀升,每一寸肌肤都仿佛被撕裂,疼痛如同利刃穿透骨髓。
感官上的疼痛他早已熟悉,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种清晰的逝去感,他能感受到自己仅剩的残魂也一点点化作虚无,被烈火吞噬殆尽。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好像飞了起来,飞到半空中,飞到白茫茫的天地之间。
他居高临下,轻盈地掠过清河剑派巍峨的山门,掠过灯火辉煌的大殿与落叶纷飞的竹林。万里长风伴在他身边,曾经模糊的景象在他眼中头一次清晰起来,他心心念念的少女腰间挂着一把无名铁剑,隔着横亘在他们中间的漫长时光,遥遥地望过来。
她一袭红衣明艳似火,双眼漆黑如墨,眼尾微微上挑,盛气凌人,是他永远都不会认错的模样。
她将沿着时光的长河顺流而下,直到她选定的未来中去。她今后的一生中,将会经历许多匆匆的告别,也夹杂着少许的久别重逢。
——我们会在未来重逢。
第92章 生如草芥
目睹了全程的摇光伫立在原地, 良久叹息一声,悄然而去。
来之前他完全没想过事情会如此复杂,围绕着定微剑展开了无休无止的轮回, 也把他牵扯了进去。而他除了七星鼎的主人以外,还是剑庐的弟子……简直就像是为了完成此事而量身打造的身份。
他是剑庐前任主人的私生子,少年时被父亲找回认祖归宗, 却也从来对剑庐生不出什么家的感觉。他对于铸剑一道学得马马虎虎, 常常惹父亲生气, 反而是师兄渊岳渐渐展露锋芒, 最终赢得赏识,接过了父亲的衣钵。
剑庐容不下孟扶光这个多余的人,他索性拜别师兄, 云游四海。左右以他的身份, 也甚少有人能欺辱到他头上去。
天道的感召纯属巧合,那日还没有成为摇光的他路过一处害了虫灾的小镇, 见一女子在施粥,有流民贪心,想要抢走别人的那一份,他看不过去便出手教训了那人。
事后他才得知,施粥的女子居然是天枢。
她已嫁做人妇, 经常往返于清河剑派与七星殿之间, 开玩笑地问他要不要去七星殿求一卦。他想他本就是漂泊四海,不如去传说中的四大宗看看, 然而在他踏入七星殿地界的同一时间, 摇光星动, 落在了他身上。
自此以后,剑庐孟扶光这个名字渐渐从世人的视野中隐去, 取而代之的是七星摇光。连七星殿开山鼻祖铸造出的七星鼎,也交到了他手里。
他将七星鼎保管得极好,从未离身,偶尔也会异想天开,七星鼎既然是流传千年的神器,会不会有朝一日也能像话本子里的故事那样,生出来灵智呢?
——答案是可以。
他亲眼看着方言修投了七星鼎,火舌席卷而上,一寸寸吞没他的身体。而七星鼎的温度更上一层楼,摇光即使隔着阵法,依然能感受到那种恐怖的高温。
这是千百年来第一个神器化形,也是唯一一个。
摇光目睹他在七星鼎的烈火中魂飞魄散,而后割破手腕,让鲜血顺着阵法的纹路,缓缓汇入七星鼎内。
他不擅长铸剑,以至于经常被剑庐的同门瞧不起,却不想他平时铸的第一把剑,就是用七星鼎重铸定微剑。
定微剑的本体仍在容潇那里,但有着本命剑的血契作为链接,已经足够了。方言修的死换来了两者的新生,一是未来的方言修,尚需在七星鼎中经历沉沉一场大梦——定微剑与七星殿的太虚镜同根同源,太虚镜链接了某个没有修仙者的世界,想来他的神魄也会在那里,一梦黄粱。
二是七星鼎的器灵。七星鼎本身未处在轮回之中,它的历史轨迹一目了然,全靠摇光以寿命作赌才能有生出灵智的契机。而定微剑是利用七星鼎重铸而成,这个器灵——方言修管它叫做系统——自然也会跟着定微剑。
完成了这一切以后,摇光不告而别。
他本意就是拜托清河剑派保管七星鼎,知晓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所以最好不要让人知道他的行程。
走之前摇光特意拐了个弯,远远看了一眼清河剑派那位大小姐。今年十岁的容潇对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她正在和同门师弟过招,锋芒毕露,不出三招就击落了对方的剑。出剑的动作如行云流水,正如她的脚步一样坚定无比,从来都不会回头。
她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收剑回鞘,将她那把无名剑抱在胸前。旁人问她这把本命剑有何厉害之处,她扬了扬眉,道:“它是我的剑,自然就厉害。”
她语气淡淡,说话时视线轻飘飘地瞥过来,自带一种居高临下的架势——尽管她本人可能并没有这个意思,但落在旁人眼里却是狂傲至极,噎得对方霎时说不出什么话了。
“再过十年,这位大小姐也是差不多的性子吧。”摇光笑笑,“若她当真能踏上登天梯,直面天道,也许我们都能从这个轮回中挣脱,不愧是容兄与……”
他微微一愣,旋即按了按眉心。
有个熟悉的名字徘徊在他唇边,即将脱口而出的那一刻,却忽然想不起来了。
摇光从小路下了山,将七星鼎与清河剑派的雪色一起留在了身后,春风带着桃花的香气一同拂面而来。他走得很慢,心中思忖着方言修口中的未来。
他正是因为从卦象中推演出七星鼎会在未来失窃,所以才拜托清河剑派保管,却不想还是避免不了这样的命运……如今轮回已经发生,他若贸然改变,恐怕会造成更加无法挽回的结果——至少沿着眼下的道路行进,未来也许还有机会。
他伸出右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桃花,轻轻抬起眼。遥远的天穹之上,星辰隐藏在日光的阴影里,摇光星明明灭灭,预示着对应的人命运起伏不定,生命岌岌可危。
他立在山脚下,感到身后有长风从山巅坠落,带着几分清河剑派特有的雪的冷意。寒冬与初春如此泾渭分明地被分隔开,只要向前一步,他就能走到万物复苏的慵懒暖阳里。
那一瞬间摇光忽然意识到,他其实是必死无疑的。
七星殿本就信奉命数已定,无可改变,就算他没有强行催生七星鼎的器灵,没有答应容潇帮她铸剑,他的死亡依然会落在五年后的未来。可能是惹上了强大的敌人,可能是心境不稳突破失败,也可能是随便什么突如其来的意外……而后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
方言修是轮回的因,身在其中挣脱不出,自然不可能打破这个轮回。
而他虽未处在轮回之中,却是造成后续一系列事情的导火索,又修为低微,即使知道了真相也不能做什么,连直面天道的机会都没有。
如果,如果幕后黑手真的是洛菁……
他该如何呢?
“孟扶光,”少女喊他的名字,递过来一把折扇,微微别过脸去,撇嘴道,“我早就说了我不会画画,你还让我画……”
她神情自若,很有一种“你能拿我怎么样”的无赖架势,语气带着几分故意的生硬,扫了他一眼又很快移开目光,像是一只受惊的小鹿,可见只是她的镇定只是浮于表面。
摇光的视线随之望过去,顿时觉得有些好笑。
画的什么东西,四不像的,本来好端端一把折扇被她涂抹得不成样子。
她连握笔的姿势都不对。
——就这样一个连笔都拿不好的人,她日后当真做得出屠人满门的事吗?
见他许久没说话,洛菁也跟着沉默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的袖子:“那个,我……”
嗯……果然,她先前那副模样都是装出来的。
分明比谁都害怕孤独,害怕被抛弃,却偏要竖起浑身的刺,装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吓唬谁呢。
——他又如何能以尚未发生的事,来给眼前如此信赖他的少女宣布死刑呢?
“无妨,我教你。”摇光放轻了声音,“这种颜色殷红如血,寓意不好。”
红与黄混合就成了绿色,就能组成一片春意盎然的
绿野。他将毛笔洗干净,蘸了些明黄色的颜料,轻轻勾勒了几笔。笔触微微上挑,绿野之中便有几株细细的小草探出头来。
接下来的时光里,他需要先返回剑庐一趟,布下阵法,将十年后定微剑剑灵出世的地点定在那里。而为了催生七星鼎的器灵,他的寿命只剩下了五年。
这是他必然的死亡,即使没有七星鼎,他也会因其他事而死——天道的意思,谁都无法忤逆。
所以他不想管了,未来的事如何发生,恩恩怨怨如何了却,都是一笔糊涂烂账,连回溯时空的方言修都算不清楚,何谈他这个只有五年寿命的人呢。
打破轮回的事,还是交给别人去做吧。
他孟扶光只是一介凡人,没有剑道天赋,也没有回溯时空的能力。他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走遍世间名山大川,最后选一个开满桃花的地方死去。
摇光微微低下头,握住洛菁的手,轻声教她如何下笔。
这些年他云游四海,见过无数形形色色的人。
有人出生便身在高处,荣华富贵皆唾手可得,于是自视甚高,以为所有的成就都是命运的馈赠,以至荒废岁月,坐视时间如流沙般从指尖溜走;也有人同样身居高位,却总是会仰头,望向天边的月亮。
然而更多的人,却是生来就命如草芥。
他们会死于战火,死于饥荒,死于疾病,死于各种意外与天灾人祸。他遇见蔺琼华那日对方在给流民施粥,站在这里的流民已经饿得红了眼睛,但在他与蔺琼华看不到的地方,还有无数早已因饥饿而逝去的生命。
如朝露,如浮萍,活着不曾留下什么痕迹,死了更是黄土一抔。
所以不要做朝露浮萍。
不妨做野草吧。
即使出身低微,也要奋力拨开头顶的石块,迎着阳光舒展草叶,于无人在意的角落肆意疯长。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第93章 他时相逢
五年后, 清河剑派宗门大比,修仙界来了不少有头有脸的人物。段菱杉坐在台下,一只胳膊搭在扶手上, 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她抓了把瓜子,慢吞吞地剥着,余光一一扫过对面的宾客:“七星殿的天璇、天权, 凌霄宗的程昀泽, 许小五, 墨竹……咦, 我记得这个墨竹是刀修吧,居然也来了。”
段菱杉摇头笑了笑,对身侧贺逸道:“好好学学, 他们的清河剑法和我们揽月宗走的不是一个路数, 越到后面剑意就越是凛冽。听说那位大小姐天资卓绝,不知道她能掌握到几招……”
贺逸正襟危坐, 目光紧紧追随着台上的身影。
这一场比试已经到了最后关头,双方都不免有些乏力。容潇侧身躲开对面的剑锋,一个急闪拉开了距离,轻盈地落到地上。
她手里倒提着一把铁剑,剑身锈迹斑斑, 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只隐隐倒映出天边一轮斜阳。今日是清河剑派难得的大晴天,这时候的容潇十五岁, 刚刚步入金丹期, 正是最为意气风发的时候。
她气息分毫不乱, 将长剑横于身前,手指轻轻拂过锐利的剑锋。周围的水灵力随着她的动作纷纷汇到一处, 凝成实质,化为滔天巨浪。
岌岌可危的防护罩发出尖锐的悲鸣,多亏容宴及时出手,才将它重新稳固了下来。
北风骤起,吹得人睁不开眼。容潇眉眼沉沉,马尾高高束在脑后,在迎面而来的狂风中巍然不动,连衣摆都不曾凌乱一分。
那实在是极美的一剑。
只见海浪滔天,与落日同辉。剑鸣铮铮,似有孤鹜长鸣,翅膀拍打着岸边的礁石。
昏黄的日光勾勒出她的剪影,红衣猎猎,衣袖纷飞,一把剑被她握在手中,自有剑意凛然如雪。
满场静默。
突然一道喝彩声于人群中响起,充斥着由衷的赞叹和钦佩。紧接着,喝彩声与掌声如同涟漪般在人群中扩散开来,迅速汇聚成一股洪流。
“好,好!”
“这一剑当真漂亮,不愧是清河剑派的大小姐……不知道你这把剑叫什么名字?”
容潇道:“无名。”
“没有名字?这么厉害的神兵利器,怎么能没有名字呢?程宗主有怀光,段宗主有断水,你这把剑也需要有个配得上它的名字才行……”
台下观众讨论得热火朝天,而当事人容潇已经自顾自转身走了。
在此之前,旁人只知道清河剑派出了位天赋极好的大小姐,却从未见过她本人。自此以后,容潇这个名字才真正名动天下,成为无数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无名剑也在甚嚣尘上的传言里失去了它原本的名字,旁人口中它名为陨铁,一旦出鞘就会引发天地异象,令万物失色,日月无光。
又五年,容潇练剑时忽然感到无名剑发烫,直觉有异。当年摇光承诺十年后帮她铸剑,想来就在这一阵子了。
这时候清河剑派下起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她道别清河剑派,独自前往剑庐。
剑庐位于深山老林之中,为了防止外人打扰,这里满是灵力禁制,无法御剑飞行。容潇抱着无名剑,缓步走过长长的石阶,望见大雪之中矗立着一把几十米高的青铜剑,剑庐的接引弟子认出了她,笑着冲她点头:“容大小姐。”
她抬起昳丽的眉眼,清清冷冷道:“我找摇光前辈。”
“摇光大人云游未归,已经好几年没有回来过了,这个,你看……”
居然不在?
这个时间点摇光已经身死,然而容潇并不知情。她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道:“那我找渊岳前辈。”
她千里迢迢来这么一趟,总不能白跑。
渊岳乐呵呵地接见了她,听了她的来意后,便提出想看看这把剑。
“你就选它当你的本命剑?你到底怎么想的?”
“我没怎么想。机缘巧合它认我为主,我就收了。它是强是弱于我并没有什么影响,大部分人即使拿着剑庐的得意之作,也赢不了我手里的破铜烂铁。”
她向来不懂得如何收敛锋芒,虽然说的都是大实话,但当着剑庐主人的面贬低他们的剑,渊岳当即就不高兴了。
“……来人,送客!”
附近忽然传来一声巨响,容潇猝然回头,长剑脱手而出,将突然出现的青年钉在了墙上。不待对方反应,她的剑已经抵在了他的脖颈上,却再也无法寸进一分。
来人生得俊朗清逸,皮肤是病态的苍白,清瘦的身形颇有一种世外高人的意思,只是穿着过于奇异,他扯起一个小心翼翼的笑,抵着剑尖往外推:“有话好好说先别动刀子,我叫方言修今年二十三岁身家清白……”
他比容潇约莫高出半个头,说话时目光自然垂落,带着一点温润的笑意。这人的出现太过突然,从头到脚连每一根头发丝都透露着可疑,却在见到她的第一眼,就如此直白地表露出了善意。
容潇收了剑,脑海中蓦然冒出一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她想,她以前见过这人么?
为何手中无名剑灼热滚烫,连她都从中咂出了几分雀跃之意,仿佛这把剑与他天然就相识相知,天然就无比亲近?
“哎,”渊岳探出头,“谁来了?看你这么紧张……”
容潇轻轻蹙起眉,开口问道:“我们以前见过吗?”
这是她第一次问这个问题——轮回之中,每个细节都可能与上一次有所不同,但总体的大方向不会改变。
方言修歪了歪头,疑惑道:“没吧……要是在书里见过也作数的话,那我大概是见过你?”
容潇默了默,心想也许是错觉吧。
看这人一副脑子不怎么灵光的模样,她若见过,绝对会留下深刻的印象,再相逢时一眼就能认出。
渊岳急着赶人,一口咬定方言修就是她要寻的机缘,推推搡搡地将两人一并赶了出去。一出门便有北风扑面而来,激得方言修一阵猛烈地咳嗽
,容潇兜头扔给他一件剑庐的弟子服。
方言修捏着那件弟子服,看向她的方向,那件衣服似乎还残存着她指尖的温度,她站在素白色的背景之中,一袭红衣格外鲜明,她双手抱胸,腰间挂着一把剑,薄唇轻抿,神色略有几分不耐。
但依然美得不讲道理。
他“穿书”之前终日躺在病床上,何曾见过如此鲜活明艳的女子。这是他第一次细细打量起对方的面容,微微挑起的眉梢,如柳叶轻扬,一双眼睛漆黑如墨,再往下是她的鼻梁与嘴唇……
他听见他的心脏咚咚直跳,密集的鼓点融入到深山素白色的雪景之中,恍惚间好像周围春暖花开,冰封的溪流尽数解冻,有桃花自枝头飘落,香气略过他的鼻尖。
见过吗?
也许确实见过吧。
否则,为何他如此贪恋这一眼呢?
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他用尽全力双眼也没有焦距,视野中一片雾霭沉沉,无论如何都看不清她的脸。
脑海中“叮”的一声响,系统上线:【成功触发原著剧情,您必须取得原著主角、清河剑派大小姐容潇的信任,并于两日后到达清河剑派,若任务失败,您将被世界意识抹杀。】
容潇转身,留给他一个背影:“还不走?指望我御剑带你么?”
他如梦初醒地应了一声,连忙小跑着跟上去。他踏在容潇留下的脚印上,忽然没来由地想起他看过的一句话。
——其实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命运的齿轮重新转动,一切都在沿着前世的轨迹进行着。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容潇在剑庐捡回了她本命剑的剑灵,因方言修装病晚了一天回到清河剑派,紧接着就发现生她养她的宗门已经满门覆灭。
一百多人无一活口,唯一的生还者左子明也死于容潇剑下。重压之下容潇精神近乎崩溃,她跪在雪地之中失声恸哭,洁白的月光落在她的额发上。
方言修试图安慰,但在隔绝一切的生死面前,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灭门果然是修仙文标配,笑死,就没有主角父母双全的。】
【活在背景介绍里的清河剑派,说没就没啊。】
【后面肯定是复仇虐渣,这么多年还是一样的套路,早就看烦了,弃文了。】
……
【任务完成,恭喜您成功阻止容潇提前返回清河剑派,避免了与灭门仇人碰面而被杀的死亡结局……】
不管重来多少次,他始终都无法如评论区的读者那样,以旁观者的视角冷眼相待,不管重来多少次,他都一样会共情到她身上彻骨的悲伤。
——因为定微剑早已滴血认主,由它而生的剑灵永远都能回溯时空再次找到它的主人,正如容潇永远能在这个时间节点的剑庐中找到他一样。
一个从未来回到过去,一个从过去走到未来,他们的命运早已纠缠在一起,密不可分。
而在他们的头顶,北斗七星高踞天穹,紫微星黯淡无光。天道躲在夜色之后,沉默地窥视着这一切。
第94章 今时昨日
方言修算的第一卦为泽雷随卦, 那时已经是深夜时分,他和容潇围着篝火席地而坐,对面的大小姐沉默了许久终于缓过神来, 开口就是质问他的身份。方言修生怕她一个不高兴把自己砍了,连忙举手投降。
他说瞎话不打草稿,给自己套了个七星殿外门弟子的身份, 谎称自己会算卦。恰好林间有隐隐约约的鸟鸣声传来, 回荡在一望无际的雪原中。先二后四, 因此起卦为上兑下震, 泽雷随卦。
“现在是亥时,所以一爻动,震变坤对应西南。而对应五行则是木变土, 土生金, 正好体卦为兑,也就是用生体……”
“说结论。”
方言修微微偏过头, 自信满满地报出评论区给他的答案:“去西南方。”
要去的第一站就如此轻易地确定了下来,大小姐没有反驳,只是说先等等。
结果却是要半夜挖别人的坟。
系统毛遂自荐,表示自己有人皮丨面具,他立马兑换到手然后给大小姐献宝, 成功换来了大小姐一个“你是不是有病”的眼神——谁家大男人没事随身携带女子的人皮丨面具啊?
方言修心虚地咳了两声, 没敢说话,心想大小姐不会以为他是男扮女装的变态吧……这回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别人穿书都自带金手指, 各种逆袭打脸青云直上, 只有他穿书前就惨兮兮的, 穿书后还是惨兮兮的。他不明白系统让他来书中世界走这么一遭,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过去半生亲朋离散, 孤家寡人一个,同时又幸运地继承了父母的大笔遗产,不用为温饱发愁。人这种生物在解决了最基础的生理需求以后,闲暇之时就喜欢思考一些宏大的哲学问题,最经典的就是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又要到哪里去。
他在现世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男大学生,没什么特别出众的地方,唯一的特长是说咳血就咳血,也许能拿来吓唬不知情的外人——这姑且回答了“我是谁”的问题。
至于“我从哪里来”,约莫是娘胎里吧。
前两个问题打打马虎眼就过去了,真正困扰他的是第三个问题。
最开始他以为,他会如同这世上许多人一样,读书就业,结婚生子,生活轨迹虽然平凡,但偶尔也有那么几处惊喜,诸如放学路上讨食的猫咪,或者是某个凌晨时分的日出。后来他因为身体原因休学住院,心口疼得像是被锤子重重砸过,呼吸困难,想法也渐渐悲观起来。
我要到哪里去?
不过是人人皆有的死亡而已。
死亡的阴影始终伴随着他,却又像一阵从身边掠过的风,看不见也摸不着。
偏偏死亡久候不至。
那他的归处,又会是哪里呢?
是穿越之后的仙侠世界,是剑庐熊熊的火光,是清河剑派白茫茫的大雪,是明月清风,还是葳蕤草木?
“磨蹭什么。”容潇抱着臂坐在墓碑上,抬起眼看他,“快点。”
他手里拿着那副人皮丨面具,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系统为何提前准备好了这个道具,又为何如此恰好适应大小姐的骨相——可不是么,她长相随了蔺琼华,蔺琼华照着自己的脸做的面具,给她亲生女儿来用当然合适。
但此时的方言修不可能知道背后的弯弯绕绕,那是很久以后、或者说很多年前的事了。
所以他垂眉敛目,屏住呼吸,微凉的指尖轻轻触碰到她的脸,任凭胸腔里那颗心脏再次不争气地加了速,震得他耳边咚咚作响。
大小姐的过往属于清河剑派,已随着一场大雪彻底埋葬。
他的未来从来都不曾看清楚,如今更是不知会落在何方。
一个没有过往,一个没有未来。
——他们天生一对,最是绝配。
方言修算的第二卦,是泽火革卦,兑五行属金,代表口舌,离卦中间阴爻象征着中空,而离为火,对应红色……
“前辈丢的东西,莫不是一个朱砂壶?”
开阳抚掌大笑,喊洛菁出来倒茶。黑衣少女沉默寡言,倒茶时小指在壶底轻轻勾了一下,看向他的目光满是不符合她这个年龄的沧桑感,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她从未来而来,来之前曾险些死在容潇的剑下,用了不见春才得以回来。而后联系到新的轮回的自己,来了好一出瞒天过海的大戏。
在上一个轮回中,洛菁于程昀泽生辰宴上见过方言修,她知道这人常常跟着容潇,既然在揽月宗见到,就证明容潇也在此地——是时候将计划提前,带走流月琴了。
彼时的方言修没
有在意,试图追问但无功而返,转头就忘了这个奇怪的地方。后来系统给了他玄明蜡油,他用朱砂壶当做灯笼,在雾气弥漫的林间点起了微弱的火光,紧接着锐利的剑气划破浓雾,将朱砂壶捅了个粉身碎骨。
“兑变坎,坎为水卦,克制下面的离火,大凶。”
原来不是不应,只是时候未到。
可为何卦象总是如此精确,如此分毫不差呢?
有些问题实在禁不起细想,一旦起了疑心,再沿着这个方向推敲下去,便会没来由得生出恐惧之感。
万物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冥冥之中天道操纵一切,已有的命数无法改变。
他算出的第三卦,是在大小姐杀邪修时,系统不停说着什么剧情偏离的事,吵得他头疼,回头蓦然望见了大小姐出剑杀邪修的一幕。水的灵动与天的辽阔被这一剑完美结合在一起,化为深邃而博大的剑意。扑面而来的水雾浩浩汤汤,织成水天相接的湖面上一轮绚丽的落日。
那是他平生见过最美的一剑,不管是他人生中往前虚假的二十三年里,还是往后余生漫长的十年中,都再也没有任何剑招能超越大小姐的这一剑。
剑名,水天一色。
容潇曾在五年前的宗门大比上凭此剑一举夺魁,名动天下。那时候的方言修无缘亲眼目睹,然而命运兜兜转转,即使造化弄人,但该相逢的人依旧会再相逢。
与此同时,卦象显现。这一卦上坎下巽,后巽卦变坎,同卦相叠,为第二十九卦坎卦,对应《周易》爻辞为:“六三,来之坎,坎险且枕,入于坎窞,勿用。”
是著名的大凶之卦。
他心事重重,直到后面段菱杉喊他喝酒也没什么兴致,还是大小姐主动给他倒了一杯,告诉他别想太多。
方言修从未接触过酒精这种东西,段菱杉珍藏的美酒凛冽极了,他喝不惯,呛得连着咳嗽了几声,眼尾染上些许不明显的水光。
揽月湖波光粼粼,倒映出一轮皎月的清辉,竹烟波月之间,容潇举杯。
“敬过往。”
方言修紧跟上:“敬未来。”
他悄悄瞥了眼容潇的方向,发现大小姐这会儿虽然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眉眼极为柔和,触碰到他的视线还微微笑了笑,想来是心情不错。
他便也没来由地跟着雀跃起来。
段菱杉重重与他们碰杯,豪爽道:“敬杯中酒!”
就连心事重重的白毓也被这种气氛所感染,弯了弯眉眼:“那我,就敬此间月吧。”
两杯酒下肚方言修已然有三分醉意,他借着这点醉意鼓起勇气,伸手触碰到了容潇的脸。
那双眼睛漂亮又锐利,透过薄薄一层面具望过来,瞳孔中倒映出他的模样。
——上一次轮回,他的勇气可没有贯彻到底,半途中又收回了手。
而这一次方言修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有这般勇气,他只是忽然觉得,他应当是念了这张脸很久很久。
他的遗憾将会在未来被一寸寸抚平,与此同时一点点触及到轮回的真相。
直到最后他才能恍然大悟,凡是过往,皆为序章。
“大小姐还是原来的模样最好看。”他说,“这张面具美则美矣,却不适合你。”
容潇嗓音慵懒:“嗯?”
她刚和段菱杉切磋完一场,一边收剑回鞘,一边俯身故意逗他:“有多好看?”
方言修便低低地笑起来。
他长相本就出色,笑起来时更是把这个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配合眼尾那点若隐若现的水光,眉眼中的温柔满得几乎要溢出来,让人恨不得溺死在其中。
方言修托着额头细细想了一会儿,久到容潇以为他喝断片了的时候,他才回答道:“好看到……值得我为你而来。”
他说话向来不怎么讲究,醉酒之时所吐露的全是真心话。
纵使昨日之我心脏停跳,一双眼睛看不清楚,葬身于七星鼎的烈火之中。
纵使明日之我全无记忆,从诞生于世间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去奔赴一个无可改变的轮回。
然而今日之我依然会怀着满腔爱意,于无数相似的时空里,一次次地重复爱上同一个人。
——我是谁?
剑也好,人也罢……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我是我,这便够了。
——我从哪里来?
现代人也好,原住民也罢……来处也不重要。
——我要到哪里去?
自然是,到有你所在的地方去。
第95章 命数已定
方言修算的第四卦没有用梅花易数, 而是经常出现在各种小说中的金钱卦。
金钱卦不如梅花易数那般随意,需要借助三枚铜板为道具,看掷出来的结果是正是反, 以此对应阴爻两爻。
然而算到最后一爻时,容潇猝然出剑,将那枚迟迟不肯停下的铜板砍了个粉碎。
她弹了弹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施施然坐在石阶上:“既然不怎么吉利, 就不要算了, 庸人自扰而已。”
方言修被酒精浸过的大脑不甚清醒, 先是愣了半晌,然后才跟着笑出了声。
容潇皱眉,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搞不懂他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真喝傻了?”
“还好, 就是感觉脑子有点转不动。”
迎面吹来温柔的晚风,隔壁段菱杉在拿着剑耍酒疯, 湖畔那片郁郁葱葱的竹林被她一剑削去了好几根,下起一场纷纷扬扬的竹雨。
“和大小姐比起来,谁都要逊色几分……”他转向波光粼粼的湖面,那上面倒映着一轮洁白的月亮,正随着涟漪轻轻晃动着, “我是庸人, 免不了为卦象而劳心伤神。”
日后的方言修无数次回想起这一刻,都难免感慨一番。
像容潇这样的人, 要走的路从一开始就已经定好了。她不怕不吉利的卦象, 也不怕不圆满的结局, 她永远只会遵从她的本心,出剑干脆利落, 从不后悔。即使明知必死无疑,她还是会踏上那截高高的登天梯。
而他畏首畏尾,患得患失,对他而言这世间一切都不如大小姐好端端活着重要,所以不管重来多少次,哪怕会背弃大小姐斩断轮回的心愿,他还是会选择开启轮回。
“那就别想这个了。”容潇轻轻合上眼,“如今鹤水村的事告一段落,后续你我也帮不上忙……不如想想,下一站该去哪里了。”
方言修其实什么也没想。
他只是转过头,让自己的目光缓缓垂下,先是扫过她细密的眼睫,然后落在她的唇上。
忽然很想吻下去。
“大小姐……”
他悄咪咪往容潇这边靠了靠,暗自思忖着他要是真的这么干了,大小姐拔剑砍他的可能性有几成,值不值得他拿自己这条命赌一把。然而还不待容潇回复,系统倒是先警觉了起来:【宿主想干什么?】
“啊?我……”
不知为何,系统明明是一贯的没有感情的电子女声,他却从其中听出了几分痛心疾首之意;【她喝了酒,你这是明明是趁人之危!】
方言修目瞪口呆:“我也喝了啊,再说她又喝不醉……”
系统开始发癫:【这能一样吗?总之,本系统不允许!】
“哎等下,不是,”方言修不理解,并且大为震撼,“我才是你的宿主,你不应该无条件站在我这边吗?”
【本系统只是说我与你立场相同,都是为了大小姐好好活着,不代表我就站在你这边。】
……彳亍口巴。
谁家穿书的主角能混成他这副鬼样子,好不容易气氛烘托到位了想亲亲身侧的少女,结果还让系统臭骂了一顿。
不是,怎么有种早恋被女方父母抓包的理亏感?
当着容潇的面,方言修敢怒不敢言,只好自己把头一扭,一个人生闷气去了。
片刻后他又转过头来,对着容潇疑惑的目光道:“我不是生你气哈。”
容潇眨眨眼,完全跟不上他的脑回路:“哦。”
神金。
“六三,来之坎,坎险且枕,入于坎窞,勿用。”
后来这一坎水卦终究还是应在了某个暴雨天,只不过算的不是大小姐,而是他。
由于流月琴失窃,揽月宗内阵法不稳,本
来暖洋洋的艳阳天被一声惊雷突兀地打破,暴雨转瞬即至,倾盆而下,打得他有些睁不开眼。
方言修觉得周围的声音似乎离他很远,像是隔了一层罩子似的,影影绰绰得听不清楚,耳边只有哗哗的雨声最为清晰。
他眯着眼,费力地辨认贺逸的口型:“不见春?那是什么东西……你就是用这个拔高实力,灭了大小姐的清河剑派?”
搞半天原来是贺逸以为他也会这一招,才导致了现在的经脉寸断——从贺逸的言辞来看,他莫非在哪里见过贺逸的同伙,所以才从对方那里学来了这一招?
可他去过哪里、见过谁,不都是跟大小姐一起的吗?
想不明白。
方言修摇了摇头,喉咙间又泛起几分痒意,习惯性想要捂嘴咳嗽,紧接着又意识到他如今双手皆被缚在身后。缚仙索扣得很紧,已经勒入皮肤,鲜血顺着他的指尖滴落,融入到雨水之中。
这个秘法的名字……倒是颇为奇怪。
为什么叫不见春呢?
“——闪开!”
仙鹤振翅长鸣,坐在仙鹤上的红衣女子拈弓搭箭,有银色箭矢破空而来,眨眼间便撕开铺天盖地的雨幕。暴雨中所有景物被这一箭搅了个彻底,像是一幅早已褪色的水墨画,被人从中间蛮横地撕开。
而后天地透亮,灰蒙蒙的水墨画在这一瞬间染上了色彩。容潇横剑挡在他身前,乜斜着眼睛望过来:“还活着吧?”
缚仙索应声断裂,方言修一边拼命咳嗽,一边摆了摆手:“咳咳,还行,暂时死不了……”
大小姐来了就好了。
大小姐无所不能,只要她来了,就什么事都能解决了。
他是如此笃定地相信着,一直陪在她身边,看她剑下斩了贺逸,看她转而北上前往华阳城,应程思瑶的邀请,在生辰宴上演了出戏。
方言修想,那他就也试试吧,看看能不能学来几分大小姐的通透。否则她那么好那么好的人,他总觉得自己配不上她,连站在她身边的资格都没有。
所以在凌霄宗的时候,他没有再提过算卦的事,总之好的终究会来,而坏的躲也躲不掉,不如顺其自然,只要把握住现在就好了。
但未来的预兆总会以不同的形式撞到他眼前。浮生若梦的幻境里,容潇扮演的阿瑶服下他递来的一碗毒药后丢了性命,她眼中光彩渐渐消失,所剩无几的体温被寒风带走,生命垂危,如同桌案上摇摇欲坠的烛火。
系统告诉他,华阳城即将爆发一场瘟疫。
【瘟疫啊,不知道和神器失窃有没有关系。】
【修仙小说的瘟疫八成都是邪术,就没有几个症状正常的……女主会不会感染啊?她和患病百姓接触,感觉概率很大诶。】
【躲不掉的,该来的终究会来。】
既然躲不掉,那他也不想为此惶惶不可终日了。
他要应大小姐的邀请,去赴一场新春的庙会。他要看十里长街点缀着各式各样的花灯,听孩童的喧闹声掠过他的身侧,而在容潇拉起他的手的那一刻,一切美好仿佛都触手可及。
叫他如何不爱呢。
他这辈子所有刻骨铭心的回忆,都与她有关。
而后事态急转直下。
瘟疫毫无征兆地爆发,容潇在城门口帮凌霄宗一剑拦下了骚乱的百姓,但自己也感染了病毒。方言修得知这个消息后几乎快要发疯,他没法去苛责她什么,他只是想,至少他要陪着她。
所以他终于勇敢了一回,在容潇眼里他是病急乱投医之下才胆大包天,殊不知其实很久以前,在揽月宗月影细碎的湖畔,他就想吻她了。
可他体质特殊,寻常疾病根本奈何不了他。他走在幻境中空无一人的嘉云寺里,抬头望见高高在上的佛像,又一次想不明白了。
他体弱多病,三步一喘五步一咳,按理说应该免疫力低下,最容易感染其他病症才对——但遍寻他的记忆,好像除了这个先天性心脏病以外,他其实很少得别的病。瘟疫是依靠接触传播,大小姐只是被抓了下胳膊就感染了,而他分明与她有过亲密接触,却一点症状都没有。
所以他祈求满天神佛,希望自己也能感染这场瘟疫。
系统下线,神魄归位的蔺琼华缓步走来。
二十年前,未来的方言修怀揣着锈迹斑斑的定微剑倒在清河剑派门口,定微剑滴血认主后,他便人间蒸发了。蔺琼华掀开门帘,从弟子手中接过方言修掉落的令牌,当场起了一卦。
“上卦为坎,下卦为坤,加之时辰巳时,动爻为六……若算应期的话,应是落在……”
“——坎六坤八,巳时为六,所以是二十年以后,至于地点么……此卦中我为坎水,从五行生克的角度来看,须得金生水,也就是一个五行属金的地方……”
华阳城,嘉云寺。
人与人的相逢总是太过匆匆,方言修只知道她是天枢,却不知她与容潇的关系,否则他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让二人见上一面的。
他第五次算卦,是坎为上,艮为下,得水山蹇卦。坎六艮七,故一爻动,变卦为巽——巽代表阴木,所以操纵徐瑶的傀儡师就躲在灌木丛里。
姗姗来迟的程昀泽亲手将怀光剑捅入了徐瑶的心脏,他的手一开始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紧接着听见身后程思瑶的哭喊,便稳如磐石。
大小姐去寻失踪的程思瑶,方言修则遵从系统的意思,开始拼命做任务赚任务点,他迎着日光懒洋洋地眯起眼,却听见系统告诉他,千百年来成功渡劫者寥寥无几——更何况大小姐刚与程昀泽打了一场,灵力亏空,成功渡劫的概率几乎为零。
好。
终于是时候了。
他为何而生。
为何与她相遇。
为何迟迟等不到死亡的归宿。
方言修垂眼笑了笑,握着十年前的自己在半瞎状态、一笔一划绘制而出的引雷符,迎着怒吼的天雷举起手。
天雷砸下的那一瞬,天地失色,万物噤声。
他看见大小姐眼角闪着水光,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
但他知道,这就是他这辈子看清她最后的一眼了。
第96章 破局之法
风雨如晦。
在狰狞天雷砸下来的同时, 方言修耳边被震出了细细的耳鸣,哗啦啦的暴雨声瞬间拉远,狂风将他的衣摆高高扬起, 他神色有些怔忪,下意识地望向容潇的方向。
从有记忆的时候起,他就总是追随着大小姐的脚步。初见时他跟在她身后, 踩着她留下的脚印走下剑庐长长的石阶, 后来更是大小姐去哪他就去哪, 揽月宗、凌霄宗、鹤水村、华阳城……
容潇始终如一, 她站得最高,走得最快,留给他人的永远是一个干净利落的背景, 甚少有人能与她并肩。因此到了这最后关头, 方言修脑海中浮现的,依然是她最为意气风发的模样。
这世间苦难磨不平她的棱角, 浇不灭她的心志,她永远都是初见那日,抱着剑淡淡瞥过来的红衣少女,眉宇间满是傲气。
即便我必须暂时离开,但也请你相信, 我们还会有无数次重逢的机会。
所以不要害怕。
不要回头。
——“我不会害怕, 也不会回头。这是我自己选定的路,无论成败, 我都不会后悔。”
由于洛菁利用神器回溯时空, 引起了天道震动, 那代表着飞升的登天梯自苍穹之上缓缓降下,石阶本身几乎透明, 反射着琉璃般的七彩光辉,衬得站在下面的容潇格外渺小。
听完方言修的告白,容潇低垂着眼笑了笑,一边缓步踏上登天梯,一边漫不经心地接上了下一句:“倒是你,选在这时候表白心意,不怕回来做个鳏夫吗?”
其实方言修与她说的每一句话,她都记得。
不记得的反而是方言修,天雷劈坏了他的眼睛,也让他暂时失去了记忆,他困在剑中听她说话,只觉得处处都透露出一种强烈的熟悉感,像是刻在了骨子里,让他抓耳挠腮,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方言修第六次算卦,为泽水困卦。这一卦依然不怎么吉利,冥冥之中他们两人都知晓了最后的结局。
“象曰
:泽无水,困。君子以致命遂志。”
他算出这一卦的同时就有预感,这将是他平生所算的最后一卦——六次算卦,恰好对应了卦象中的六个爻,而六爻顺序代表着事物发生发展的过程,由第一爻为始,第六爻为终,从某种角度上来看,这也就就是一个人的一生了。
以他为视角的,容潇的一生。
所以他没有再劝,无言地陪着她登上最高一级的阶梯,随后场景一转,来到千年前的凉州城。
悍不畏死的傀儡大军一波又一波地攻过来,喊杀声响彻天地,好像永远都杀不干净。天道劝了她几次,她若死在这里,无人会知晓她的名姓,就连遗骨都无人收敛,不如就此离去——虽然清河剑派的覆灭无可挽回,但至少容潇还能活,还可以继续当她的天下第一,不是么?
但容潇不愿。
她若愿意,她就不是容潇了。
“我的剑会记得。”
是了,虽然在她死后,她的名姓会从这个世上抹去,她的友人会不再记得她的存在,她仅剩的亲人会疯疯癫癫地投了海……但她这短暂却绚丽的一生,终究还是有人见证的。
只要有人还记得她,她这一生就不算毫无意义。
容潇一人一剑在凉州城守了三日,晨曦依旧不曾降临。她做了个深呼吸,感受到嗓子里满是血腥气,体内灵力早已透支,她快要握不住剑了。
陪了她一辈子的无名剑剑刃也卷了边,不复以往锋利。容潇靠着墙慢慢坐下来,用最后的力气,在石头上一笔一划地刻下清河剑法。
这套剑法堪称天下第一,共计八式。等待有朝一日清河剑派在凉州城的废墟上建立,连着这套跨越了千年时光的剑法也会跟着一起被后人发现,自此代代相传,于千年后再次回到容潇的手中。
只是有些惋惜,这最后一式濯缨沧浪她终究还是没能领会。
兵戈厮杀声越来越近,敌军已经冲入了凉州城内。容潇捂着唇咳出一口血,声音微不可闻:“方言修,你还在么?”
之前方言修怕她战斗时分心,一直没敢说话,听到她问立马秒回:“我在的。”
“这就是我的结局了。”她抬起头看向阴沉沉的天空,这片荒原无星也无月,黑夜密不透风地压下来,让她有些喘不过气,“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失血令容潇大脑有些眩晕,她说完先是愣了一会儿,自己忍不住摇摇头,笑了出来:“罢了,你在剑里出不去,这种事你也做不了主。是我对不住你,无名剑跟着我来到这个地方,再想出世恐怕很难了……”
她的生命将在这里终结,无缘见证后续轮回的开始,所以她是真情实意地觉得,是她拖累了方言修——他本不用遭遇这一切的,如今却要随着这把剑一起,埋葬在千年前的凉州城。
也许很久以后,无名剑会被其他人捡到,另一个修仙者拿着它拜入仙门,学习剑法……
“不会的。”方言修温声打断了她,“除了你,没有人愿意随身携带一把锈迹斑斑的破铁剑,几十年如一日,而从未想过更换一把更好的剑。”
就算定微剑是四神器中最厉害的那一个,大小姐也绝对配得上。
“大小姐,你我之间没有谁对不住谁,还记得我们在揽月湖畔对饮的那一次吗?我说,我是为你而来……”
“……你刚刚叫我大小姐,”容潇偏过头,“你想起来了?”
方言修蓦然一顿。
他自剑中醒来后便记忆全无,而后随着时间过去,记忆一点点复苏,但唯独想不起来和容潇有关的内容。无数次他听着容潇的声音,试图在脑海中勾勒出她的模样,却总是觉得一片空白,无从下手。
但他总是能轻而易举被她牵动心神,见她高兴他也高兴,见她难过他也难过,所以他觉得,他失忆前应当很爱很爱她。
容潇从他突如其来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她想故作轻松地笑笑,却牵动了伤口,激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想起来又能如何呢?总之她要死了,天道将从所有人的记忆中抹去她的名姓,唯一记得她的方言修被困在剑中,而这把剑位于千年前的凉州城——就连这座城,也马上就要毁于敌军的铁蹄下。
“我好累,我想睡会儿……”容潇松开了手里的无名剑,她歪过头,沉沉地闭上眼,声音轻柔得仿佛在呓语,“就一小会儿……”
无名剑坠在地上,剑身沾满了尘埃。与此同时夜空中的乌云蓦然散去,紫微星的光芒落在了这处墙头。方言修终于得以挣脱出这把剑,化出实体,颤抖着将她拥在怀里。
——上一次轮回中,他是在容潇彻底没了气息之后才出来的。
这一次虽然有所变化,但总体依然是相同的走向。方言修眼睛看不清楚,尝试了好几次才将她散乱的鬓发别到耳后,重来一次他还是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走向死亡。
一切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勉强压抑住哭腔,轻轻道了一句:“晚安,大小姐。”
那就先睡一会儿吧。
“我们皆受天道所限,要走的路,一开始就定好了。”
“唯有以身入局,寄希望于大小姐身上,将来能胜天半子。”
她自出生起就背负着许多人的期望,长辈将她当做可靠的继承人,同龄人将她当成遥不可及的榜样。她要学习艰涩难学的清河剑法,将来做清河剑派的新掌门。这世上好像就没有她做不到的事,就连蔺琼华与摇光触及到轮回真相时,心中所想也是将打破轮回的希望寄托在容潇身上。
她已经做得很好了,但与天斗,何其艰难,她好像永远都差了几分运气。
那就安心睡吧。
接下来的事,便轮到方言修了。
他将下巴抵在她的头顶,听见胸膛中自己的心跳渐渐回落。
“我会在过去找到你……没关系的,只要轮回存在,我们就还有机会……”
容潇已经无力思考其他,只想沉沉地合上眼,意识混沌之时,脑海中却忽然闪过了一个想法,荒谬到几乎无法相信。
“方言修,你说……”她喃喃道,“这是第几次了呢?”
她不知道答案。
方言修也不知道。
他们都在轮回中不断死去,而后新生,每一次都是彼此独立的个体,从来都不曾继承过前世的记忆,永远都是懵懂无知地被命运推着向前走,等意识到这是一个轮回的时候,事态已无可挽回。
如果他们早就置身于轮回之中……
那么轮回的解法究竟存不存在?若是存在,又位于何处呢?
方言修沉默地等待她在自己怀里断了气,而后俯身,捡起染血的无名剑——现在应该叫它定微剑了。
“系统。”他目光垂落,指尖缓缓拂过剑锋,感受着其上残留的凛冽剑意,“助我回去。”
系统答应得十分爽快:【好。】
方言修用这把剑刺穿了自己的心脏,而后带着它回到二十年前,容潇刚刚出生的时候。
好心的弟子找来担架,将他抬进了清河剑派。他眼前只有影影绰绰的雪的白色,拼了命也无法看清她的模样。
将死之人的最后一口喘息,伴随着新生儿的第一声啼哭。
天地皆空,万籁俱寂。
“叮——”
定微剑坠落于地,就此滴血认主。
而方言修心口痛得几乎麻木,对着白茫茫的雪,忽然很想大笑出声。
在这一刻他终于确定,他所做出的所有努力,都是有用的。
他找到了。
——若轮回当真存在解法,那么只能是定微剑。
在此之前,
它已不知经历了多少轮回,数不尽的时光沉淀在剑身上,这才有了那些锈迹。所以四神器中唯独它最为特殊,不仅可以衍生出灵智,甚至还能化形为人。
那要是继续轮回下去呢?
神器的力量会随着时间不断增长,那他便可以早一点恢复记忆,早一点从剑中出来……直到他来到某个关键节点,提前告诉大小姐真相——以大小姐的聪慧,何愁找不到翻盘的机会?
毕竟他本就是为她而来。
第97章 机关算尽
其实轮回最开始, 并不是现在这般模样。
轮回到底因何而起,早已追溯不清了,而定微剑究竟何时生出了灵智, 也不得而知。
故事的开头是清河剑派满门覆灭,大小姐回来得不巧,正好撞上了灭门凶手。她再怎么惊才绝艳, 这时候也不过年方二十, 才刚迈入金丹期不久, 纵使战至力竭也无法扭转战局。
她死在了洛菁的剑下, 洛菁收剑后没有立即离开,而是似有所感地朝林子里望了一眼——同一时间,方言修正躲在某棵大树的后面, 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
但他非肉体凡胎, 气息比寻常人浅了许多,居然奇迹般地躲过了三个元婴后期的搜捕。待三人离开后, 他带走了容潇的无名剑,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身后茫茫大雪,然后头也不回地下了山。
这时候的方言修尚没有与容潇经历后续那些事,对方便匆匆离开了人世,他们的故事只能到此为止。他不曾动心, 不曾与她有过亲密接触, 甚至不曾完完整整地了解过她——于他而言,容潇也许是一个短暂地惊艳了他的过客, 但也仅此而已了。
他带着无名剑走过了许多地方, 在酒楼吃饭时遇见了段菱杉, 险些被对方当做邪修一剑砍了,多亏了白毓及时出面打圆场。后来他跟着这师徒二人在揽月湖边对饮, 恍惚觉得,身侧似乎少了什么人。
他也去过华阳城,那场来势汹汹的瘟疫对他没有任何影响,他完美听从了开阳对他的劝告,作壁上观,不插手旁人的命运。所以他全程冷眼旁观,看这个时空里许多人揣着一点漂泊不定的希望,挣扎着活着。
他始终融入不进去。热闹也好,悲伤也罢,那些鲜活的经历终究是别人的,而他只是个被迫穿书的异世之魂,与谁都难以交心,无法共情,也无法融入。
时光悄然流转,白毓被亲生父母背叛,长眠地底,段菱杉心境动摇突破失败,程思瑶死于浮生若梦的反噬……方言修早就算出了他们的命数,而后眼睁睁看着他们各自奔向既定的结局。
他的容貌从未改变。他始终是个游荡在世间的幽灵,与这个世界缺少了某种很重要的联系,不论做什么、结识了什么人,都始终有一种空空落落的感觉,怎么都不痛快。
故事的最后,他又回到了清河剑派。
“看来这里也并非我的归宿。”他拂去墓碑上的积雪,靠着它坐了下来,“我的归宿……只能是永恒的死亡啊。死亡久候不至,我还是自己去寻它吧。”
方言修拿出一直带在身边的无名剑,面无表情地刺入了自己心口。濒死时他大脑有些恍惚,喘了口气又挣扎着回过头去,这一次他的眼睛并没有被天雷劈坏,因此能清楚看见墓碑上刻着的名字。
容潇。
——你说,她要是一开始没有死在那一晚,而是活了下来,这个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系统问他:【要回去吗,定微?】
方言修对这个称呼先是微微一愣,而后笑了笑:“那就试试吧。”
时光在这一刻倒流,旭日西升,明月高悬,枯萎的花朵重新绽放,逝去的死者自长眠中苏生。
他带着定微剑回到过去,见到了刚出生的容潇,然后以灵魂的形态陪伴了她十年。摇光拜访清河剑派的时候,他正坐在结了冰棱的屋檐下,百无聊赖地数雪花有几片花瓣。
“等等,既然系统能与新生的我对话,那我需要再补充一些设定——十年后我醒来之时,清河剑派的灭门已来不及阻止,那么就让我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让大小姐晚一天回去。”
“若是我对此抱有疑虑,不愿配合……那就编出个评论区出来,暗示我清河剑派灭门的事。”
【成功触发原著剧情,您必须取得原著主角、清河剑派大小姐容潇的信任,并于两日后到达清河剑派,若任务失败,您将被世界意识抹杀。】
【请注意,您必须确保您和容潇在两日后到达清河剑派,不得提前,不得延误。若任务成功,您将获得100任务点数,以及查看原著第二章 ……的评论区的阅读权限。】
第一关成功躲了过去,接下来还有第二关、第三关。
清河剑派的覆灭到底还是狠狠刺激到了大小姐,左子明死前一番胡搅蛮缠,居然把灭门原因归结到了这把剑上。
容潇一声不吭地解下了无名剑,双手将它平放于地,而后郑重地对着清河剑派磕了个头,转身走了。
方言修连忙去追。
——直到容潇死后的许多年,他又独自一人回到了这里。
清河剑派覆灭后,除去修仙界前来调查线索的时候这里短暂热闹了一回,往后便一直冷冷清清的。所有东西都还是他离开时的模样,好像横亘在中间的数十年时光,从来都不曾存在过。
方言修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这把剑,目光扫过它锈迹斑斑的剑身,忽然就忍不住笑了。
“大小姐的本命剑,就应该一直陪在她身边才对。”他长叹一声,将剑尖对准了自己,“若是被主人抛弃,那便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还是回去吧。”
【成功触发原著剧情,容潇的本命剑极为重要,在后续剧情中不可或缺。您必须阻止容潇弃剑,若任务失败,您将被世界意识抹杀。】
“不对……到底是哪里错了?现在回想起来,我们应当是一进揽月宗就被贺逸盯上了……难不成是那具女尸的原因?”
“看来得想办法再搞一副人皮丨面具,不能让大小姐用阿芸的身份……回去吧。”
【短线任务:取得段菱杉信任进入揽月宗,在除段菱杉以外的所有人面前,隐瞒容潇的真实身份。注:揽月宗人不可尽信,段菱杉憎恨邪魔外道,极有可能因宿主经脉情况而对宿主出手!】
【检测到商城存在可兑换道具·人皮面具,需要消耗200任务点数,宿主是否兑换?】
死亡。
“心魔幻境绝不是一普通邪修能学会的招式,一定有人在暗中布局,想要大小姐的命……看来我必须先与大小姐汇合再说。”
“回去吧。”
【根据原著剧情,容潇一行人已到达鹤水村,现为宿主发布新任务——您必须在今夜子时之前与容潇汇合,若任务失败,您将被世界意识抹杀。】
又是死亡。
“鹤水村的雾气太重了,我气息又浅,我们没能成功汇合……如果这时候我手里有光源,她是不是就能看见我了?”
“我要回去,再试一次。”
【检测到商城存在可兑换道具·玄明蜡油,需要消耗100任务点数,宿主是否兑换?】
方言修又一次跪坐在墓碑前。
他在轮回中生,在轮回中死,没有历次轮回的记忆,有的只是一个前世自己留下来的、语焉不详的系统。
所有掩盖在表象之下的真相,都要他守着这点可怜的回忆反复咀嚼,一点点推敲而出。
他总是想着,下次就行了吧。
既然她在这个节点死去,而我有回溯时空的能力,可以回到过去提前设定好系统任务,那么新的轮回中,只要我避开了关键节点,岂不就能扭转她的命运——
“程昀泽实力太强,大小姐还没有成长起来,不是他的对手……正面打不过,能不能从别的地方入手呢?”
再来。
每一次试错的成本,就是新一轮的死亡。
不知道又经历了几个轮回,方言修终于摸索出了能赢过程昀泽的办法。
【根据原著剧情,神器艮山钵已失窃,现为宿主发布新任务——进入凌霄宗,破坏宗主程昀泽的生辰宴。若任务失败,您将被世界意识抹杀。】
必须让大小姐与程思瑶搭上线,程昀泽中年丧妻,只有女儿是他的软肋。这对父女离心已久,他只需要在最开始的时候稍稍加一点推理,后续便会发生一系列的蝴蝶效应,直到容潇成功的那个未来。
……可他又失败了。
容潇是赢了程昀泽不错,但滚滚天雷接踵而至。方言修赶到的晚了一步,只能亲眼看着她在九重天雷下灰飞烟灭。
雪落无声。
不知道是第几次了,方言修跪在冰冷的墓碑前,一边哭一边笑,他嗓子有些沙哑,笑声里满是仓皇。
他想笑天道不公,笑时运不济,笑命途多舛,然而桩桩件件,最后指向的都是他自己的无能为力。
笑着笑着就忍不住咳嗽起来,血色溅落在素白的雪地里,像是神话故事里,黄泉路上盛开的曼珠沙华。
所有人都以为大小姐在经历了灭门之事后,会困在过去走不出来。而事实上,她从来不会因外物而停下自己的脚步,就算过往再沉重再压抑,她也会坚定地大步向前走。
真正被困在清河剑派的人,分明是他。
方言修捂住脸,深深埋下头去。
“我为什么经脉寸断,一开始就在修仙道路上判了死刑呢?我要是有修为傍身,哪怕只有她一半……”
如今这些痛苦,皆是他自己求来的。
他是定微剑的剑灵,生来就不属于俗世凡尘,与这世上任何人都无法建立亲密的联系。如果一切没有发生,他应如同最开始的轮回那样,带着定微剑走遍世间名山大川,看海上初升的朝阳,看山巅不化的积雪。有朝一日他若厌倦了,就用这把剑自刎。
来时不曾带来,去时也不曾带走,就这样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因而也不会痛苦。
可他偏偏选择了入世。
然后便遇见了她,然后便一眼万年,再也忘不掉了——直到这时,轮回才真正意义上成为了死结。
“……天雷只会落下来一次。若是我,一次性将九重天雷都引过来呢?”
“再来一次,再来一次我肯定……”
他接下来将用数十次轮回,找到引雷符的画法,并将其带入轮回之中。
【消耗100任务点数,兑换引雷符x1,当前剩余任务点数800。】
【消耗100任务点数,兑换引雷符x1,当前剩余任务点数700。】
【兑换……剩余600……300……】
【当前剩余任务点数0。】
“你说我之前引走了天雷,差点神魂俱灭,全倚仗了这把剑才能活下来……我记忆不全,想不起来当时的场景,不过我想,我既然愿意这么做,那就是认为这种死法更有意义……”
说这话的时候,方言修全然不知在先前无数次轮回里,他究竟做过多少努力,才能让她安安稳稳走到现在。
他听见容潇的长靴轻轻踩在登天梯上,像是一段富有节奏的鼓点。
于是他温声道:“而我愿意为你而死,想来,我一定很爱你。”
就算失败了也不要紧。
我会为你争得重来的机会。
第98章 蝼蚁众生
这场漫长的生与死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方言修努力过无数次, 才让轮回一点点演变成了如今模样。大小姐没有死在灭门之夜,回到清河剑派的时间恰好与凶手错开,而后以“萧无名”的身份潜入揽月宗, 诛杀鹤水村的邪修,在华阳城结识了程思瑶,追溯瘟疫的源头, 突破境界, 成功渡劫……
她一步步走到如今, 其艰辛程度方言修比任何人都清楚。
可结局好像从未改变。
“方言修, 你说……”她喃喃道,“这是第几次了呢?”
“我不知道。”方言修叹了口气,将她拢到怀里, 感受着她的躯体一点点冷却。
他眼前是不见天光的夜色, 敌军如黑云压城,一窝蜂地涌过来。
远处群山连绵起伏, 山腰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雾气,叫人看不清楚。他抬起银灰色的眼睛,隔着沉沉夜幕,无声地与天道对视。
“我想替她问你一句,”方言修道, “为何。”
“你是天道, 掌管着世间万物运转的法则,你说苍生皆为蝼蚁, 平等地蔑视着所有人……既然如此, 又为何偏偏高看大小姐一眼, 不愿让她与你为敌?”
“——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在某个时空中, 大小姐确实有赢你的可能?”
夜色笼罩四野,黑暗中他眼睛更加看不清楚了,冥冥之中却能清楚感觉到,天道那双无形的眼睛调转视线,朝他望了过来。
那道声音突兀地在他耳边响起,如万万人一齐出声,咬字颇为怪异:“她是最有望飞升成仙的人。”
“是,”方言修立马接过话头,“大小姐的天赋自不必说。”
“我自有意识起便在这里,旁观万物初生,成熟,枯萎,直到迎来死亡……不管生前如何,飞黄腾达或是落魄潦倒,最后都殊途同归,因而生命也无甚意义。最初的轮回中,你踏遍九州,最终选择独自回到清河剑派用定微剑自尽,不也是因为悟出了相同的道理吗?”
方言修不语。
“我倦了,既然苍生皆为蝼蚁,而我来掌管这些蝼蚁的命运,其实也颇为无趣。”天道的声音无悲无喜,“我希望有人来继承我的位置,所以我选定了她。如果这个世界是一本书,那么她便是当之无愧的主角。”
“我要她家破人亡、亲朋离散,然后将这世间最不可思议的权柄摆在她面前,告诉她只要沿着我想要的方向走下去,放下她的过往与七情六欲,不要贪恋俗世,也不要在乎其他蝼蚁的生命。如此,便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放屁。”方言修骤然出声打断了它。
他没学过什么骂人的词,憋了半天也只憋出来这两个没什么杀伤力的字眼:“你不会以为,你高高在上地选中了谁、施舍给谁这一切,都是了不得的恩赐吧?怎么,你从她出生起就设定好了她日后要经历的痛苦,还想要她毫无芥蒂地接受命运,然后对你感恩戴德吗?”
天道沉默了片刻。
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先前响彻四野的厮杀声纷纷听不见了,豆大的雨点凝滞在半空。只有长风越过嶙峋乱石,轻轻掀起怀中少女红色的衣摆。
这是未来清河剑派的风。她日后会在万里长风中日复一日地习剑,如翩跹的蝶一般踏上清河剑派门前的石阶,任凭北风洒下纷纷落雪,落在她的眉心上。
“成仙之路从来都不是一片坦途。”天道似是叹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这个道理再浅显不过,你身为四神器之首更应当明白,何必介入其中因果?如你第一世那样,袖手旁观即可。”
方言修气得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咳了个惊天动地。
嗓子如被火舌燎过,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他垂下眼,望着掌心一点触目惊心的血红色,忽然想明白了。
天道之所以要创造这个无解的轮回,全然是因为它于万
万人中选中了容潇做这个主角,想要她飞升成仙,好接过自己的权柄——但大小姐终究是大小姐,她不会顺着旁人铺就好的道路而活,更不会背弃她的本心。
所以她拒绝被天道同化,反而要拔剑出鞘,主动来挑战天道。
天道不甘心,它虽掌管着万事万物的命数,却无法直接干预人间,于是它创造了四神器,赋予它们一部分力量,让持有者可以借此回溯时空,然后再制造出一些阴差阳错、生死离别,自会有人不接受眼下命运,从而启动神器回到过去。
洛菁想要复活摇光,但艮山钵与流月琴只能助她回到四年以前,而摇光在五年前便已经去世,她根本不可能挽回这个既定的结局,所以她要一边调查摇光为何而死,一边搜集其他两件神器,以回到更加遥远的过去。
定微剑下落不明,于是她将目光投向了七星鼎。
七星鼎于十年前,由摇光亲手交给了清河剑派。她联合贺逸与程昀泽,屠了清河剑派满门,又因着方言修的介入,唯独漏过了容潇。
而因为这一出,她与容潇结下了化不开的仇怨,注定只能你死我活。她有上个轮回中的自己相助,知晓容潇的一举一动,因而能数次提前布局,试图杀大小姐——然而七星鼎的器灵早已化为系统绑在了方言修身上,他本身便是定微剑,他在洛菁之后回溯时空,以无数次的死亡为代价,一点点扳回这个死局。
他们二人以轮回作赌,围绕着容潇的生死展开了一场没有尽头的博弈,殊不知众生万物皆生来平等,即便是有着轮回之力,在天道面前依然渺小如蝼蚁。
其实都是天道的棋子而已。
方言修抵着唇咳出一口血,冷笑道:“不明白的是你。”
天道自诩是为大小姐好,为了日后飞升成仙,必须先斩断她的过往,让她看破红尘,大彻大悟,从而抛下现有的身份,去做一座没有感情、无悲无喜的神像——可在这之前,它可曾问过容潇自己的意愿?
没有人生来就合该经历苦难,如果可以,谁不想亲朋在侧,平安喜乐地过完一生呢?
“这个问题,还是让她亲自回答你吧。”
方言修低头吻了吻怀中人的额头,滚烫的泪水落在她的脸上。
天道分出去了一部分力量,铸成可以回溯时空的四神器,然而只有定微剑真正处在轮回之中,随着时间流逝,曾经锐不可当的剑意渐渐沉淀为斑斑锈迹,掩盖了剑身上的光华,再一次次辗转重复,落入容潇手中。
所以只有定微剑可以生出灵智,他刚诞生的那段时日,所思所想皆与天道没什么区别,凡人一生如朝露蜉蝣,生无意义,死也无意义。
可他最后还是选择了回到清河剑派,弯下腰,用衣袖轻轻扫去墓碑上的积雪。
清河剑派的大小姐与她的故友至亲一同丧了命,其他门派闻言各种叹惋,最终在原地立了座墓碑,刻上所有逝者的名姓,其中容潇二字十分靠前。方言修手指慢慢拂过,感受着石碑上的纹路,忽然心念一动。
这时候的他对容潇称不上熟悉,还没有日后那些刻骨铭心的爱恨,他只是慢吞吞地想着,如果时间倒流回过去,让这个明艳如太阳的少女活下来,世界会不会有所不同?
——就是从这一刻起,定微剑背弃天道,选择了入世。
他头一次与人在湖畔对饮,头一次为他人患得患失,头一次与这个世界产生了联系。然后他才发觉,曾经见过千百遍的事物,都会因着身侧有另一人的陪伴,而焕发出勃勃生机。
“人正是由许许多多过往组成的,抛却所有飞升成仙,未必有留在凡尘中快活……她若愿意斩断七情六欲,只为飞升,那她也不是我认识的大小姐了。”
天道缄默不言。
时间流速乍然回归正常,夜风变得猛烈起来,呼呼作响。城门被敌军蛮横撞开,战马长嘶,铁蹄重重踏过凉州城的牌匾,扬起大片尘埃。
城墙上的火把禁不住狂风,骤然摔落下来,点点星火溅落到旁边的草垛上,眨眼间就燃起了熊熊大火。
方言修再一次拾起定微剑,准备好迎接不知道是第几次的死亡。
剑身倒映出他身后赤红色的火光,像是某段错乱的记忆里,七星鼎里用来铸剑的火。
一切的最后,还是要归结到这把剑上。
“系统,”他轻声道,“我失忆被困剑中时,不曾得到你的回应,只有我出来并恢复记忆,你才能联系到我,是吗?”
【宿主猜的不错。】
这就解释清楚了,他分明可以借助系统给下次轮回的他传递信息,却为何没有直接挑明幕后黑手是洛菁。
大小姐的字典里从来没有逃避二字,若是说得早了,她定然会直接找上门去报仇,然而洛菁会不见春,绝不能硬碰硬;等大小姐突破元婴期之后,方言修又失忆困在定微剑里,系统也没法告诉他什么。
“等我这次回去见到摇光,我会让他给新的系统再补充一点设定……告诉后来的我,上个轮回中的我是何时恢复记忆,从剑中挣脱而出,我自然能明白这一切。”
随着轮回中定微剑力量的增长,他恢复记忆的时间会越来越提前,直到大小姐与洛菁的那一场决斗。
如果众生皆是天道手中的一枚棋子,那么洛菁也许……与他们并不是敌人。
第99章 掌中流沙
【恭喜宿主成功恢复记忆, 在上一次轮回中,您出来时大小姐已经灵力耗尽,呕血而死。】
方言修揉了揉太阳穴, 等待脑海中记忆渐渐回笼。
容潇刚使出了那招“海上明月”,此时胳膊有些脱力,斜斜地倚在城墙上, 见到他先是微微一愣, 歪了歪头:“终于从剑里出来了?”
方言修思绪纷乱无比, 一时间没有明悟系统的意思, 半天才如梦初醒地应了一声,上前与她并肩,眺望城墙下方影影绰绰的火光。
还是看不清楚。
“大小姐, ”他问道, “你有几分胜算?”
容潇跟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握剑的手指慢慢收紧:“零。”
她又何尝不知, 这场战役从一开始就定下了结局。
但她必须争一争,就算最后结果不尽人意,至少她也切切实实努力过了。
“这是我自己的事,不必牵扯旁人。你既然能自由行动,那就趁现在逃吧。”她瞳孔中映出晃动的火光, 显得那双眼睛漂亮极了, 她深吸一口气,将长剑横于身前, “我还能拦他们一段时间, 你此时南下, 寻到四大宗的人便安全了……若是待到明日凉州城破,那就只能和我死在一处了。”
——直到这时候, 她仍不想牵连无辜。
大小姐实在是个非常神奇的人,神奇到每次你都以为你已经足够了解她了,以为这就是她的全部了,却还是能从各种地方发现她新的好,然后便会再多爱她一点。
“求之不得。”方言修道。
容潇笑起来:“不怕死么?”
“舍命陪君子嘛。”
黑夜沉沉之中,唯有她的剑是最耀眼的颜色。剑光绚丽到了极致,携着铺天盖地的水雾从天而降,眨眼间水化成冰,拦下了又一批攻城的敌人。
她站在最高的地方,红衣猎猎,马尾高高扎在脑后。虽然看不清楚,但方言修能想象出她意气风发、盛气凌人的模样。
他对于战况完全帮不上忙,但却能仗着无名剑伤不到他,而与她保持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既不会让她分心,又能适时出声提醒她背后的偷袭。
而后星辰寥落,紫微现世。
时间再次倒流,不同的是,这一次他出现的时机,悄然往前推进了一点点。
哲人说得好,时间是指缝中溢出的流沙,但只要不懈努力,也许还能抓住那么一丢。
【恭喜宿主成功恢复记忆,在上一次轮回中,您出来时大小姐已经踏上了登天梯,来到千年前的凉州城。】
“清河剑派的山门前,曾经有两百多级的长阶,我以前总是嫌它太长,还跟爹爹抱怨过……”
容潇的话语戛然而止,不可置信地转过头去。
在她眼前,琉璃色的登天梯缓缓浮现,一级一级似要通往天边。
无名剑忽然震颤起来,几乎脱手,紧接着白光一闪,剑灵终于挣脱了桎梏,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不管不顾地抱住了她。
容潇愣了许久,才试探着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背:“……方言修?”
方言修闻见她熟悉的气息,不知为何,忽然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这时候的她还没有踏上登天梯,还没有选择那个不可能改变的结局。
她的躯体还是温热的,胸膛中的心脏还在跳动,而不是后来在他怀里体温冰冷、渐渐失去生机的模样。只要不上去,她的人生就还有无数可能。
但他知道,他阻止不了她。
“象曰:泽无水,困。君子以致命遂志……大小姐,你还是要去吗?”
容潇任由他抱了一会儿:“你知晓我会如何回答。”
她垂眼笑了笑,对方言修伸出手:“你是准备留下来,还是和我一起去?斩天道,逆轮回……听起来多帅的词啊。”
“幼时娘亲哄我睡觉,和我讲起修仙界流传的故事,虽然经历坎坷,但到了故事的最后,那些主角无不是大彻大悟,飞升成仙……但娘亲总说这样不好,作者将主角在人世间的经历大书特书,却从不会花费笔墨来描写他们飞升以后的生活,也许正是因为孤家寡人,太过无趣,没什么好写的。”
“人活一世称不上容易,却还要遵守许多站不住脚的规矩……所谓天道,其实只是最大、最不易察觉的规矩罢了。”
方言修定定地凝望着她,虽然看不清,但他还是想要把她此时鲜活的模样镌刻下来,最好是刻在灵魂之中,永远也忘不掉。
他握住她的手,虔诚地许下愿望:“你会成功的。”
后续一切依然沿着相同的轨迹进行,他又一次目睹容潇死去,用定微剑与七星鼎回溯时空,提前设定好系统的任务,好让未来的大小姐得以躲过那些杀机。
又是新一轮的重复。
【恭喜宿主成功恢复记忆,在上一次轮回中,您出来时登天梯已经出现,大小姐即将踏上最高一级石阶,斩天道。】
眼前全是大片大片的白色,有凉意坠落至眉间,化为潮湿的水珠。
是清河剑派的雪。
大雪纷纷扬扬,自九天坠落,在触及到无名剑的那一刻乍然被切成了两半。容潇面容肃肃,衣摆被猛地掀起,她高高举起手中长剑,引来无边落雪,化为一股莫之能御的飞瀑流泉。
“再见了,”汹涌的大雪之中,她的声音显得很轻,“洛菁。”
清河剑派第四式,飞瀑流泉。
无名剑携着雷霆万钧之时斩落,所到之处,风雪戛然而止,天地寂然无声,仿佛世界就此定格。
——即将落下的那一瞬,却被一只手紧紧握住了。
那只手显然是属于男子的手,因太过用力而青筋毕露,在本就苍白的皮肤上格外显眼。
容潇立马就认出了是谁。
这一剑之下,方言修喉头登时血气翻涌,连忙掩饰地咳嗽了几声。虽然这把剑不会伤他,但其上携带的力道却是实打实的,震得他虎口发麻,险些直接跪到地上,好在大小姐及时收了力道,这才没让场面显得那么难看。
“等下,大小姐……”他气喘吁吁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洛菁站在他身后,沉默着收起了流月琴与艮山钵,好整以暇地看他们二人的笑话。
“……不是时候?”容潇没想到他会在这时候出来,更没想到他居然会阻止自己,一瞬间的怔忪之后,随之而来的便是被背叛的怒火。
“我要为我清河剑派枉死的人命报仇,难道也要讲究天时地利不成?”她猝然收剑,做了个深呼吸,还是忍不住怒道,“你分明清楚她做过什么,如今居然要我放过她?!”
洛菁摇摇头,忍不住冷笑道:“怎么,在要不要杀我的问题上,你们还没有统一好意见?”
总之她随时都可以回去,倒也不怕容潇突然出手。
“我杀你,不需要问谁同意。”容潇冷冷道,径直越过了方言修,飞舞的雪花再度汇聚到她的剑上。
“等下等下,大小姐你先听我说……”方言修连忙跟过来,满是急切地道。他容不得他和容潇之间有半点误会,大小姐自幼金尊玉贵锦衣玉食,若是因不必要的误会而气坏了身子,他简直万死也难辞其咎。
然而人在情急之下,语言功能似乎总是会退化。方言修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竟然有些语无伦次,他刚恢复记忆,还没想清楚系统那句话究竟什么意思,就先看见了大小姐这气势汹汹的一剑,还没等他大脑反应过来,身体就已经率先冲了出去,拦下了这一剑。
他大脑乱糟糟的,一边艰难地理清思绪,一边绞尽脑汁地跟容潇解释:“你已经见过从未来回去的她了,证明你在这个节点一定杀不死她,她手里有两件神器,完全可以在死前回到过去……这样的话,轮回还是会一次次发生,根本无法阻止……”
容潇冷着脸没答话,倒是洛菁颇为意外地瞥了他一眼。
她言简意赅道:“原来是你。”
——继她之后也踏入了轮回,让她杀容潇的每一个计划都无果而终的人。
原来此人早早就出现在了她面前,可笑她一叶障目,从未想过这个看上去随时都可能咽气的病秧子,居然能算计至此。
方言修道:“这样下去永远不会有结果,不如我们谈谈吧。”
天道高高在上,平等地蔑视所有人,苍生皆是蝼蚁,而他们两个轮回的发起者,也无非是两颗比较好用的棋子而已。
既然同是棋子,那未必没有坐下来好好商量的余地。
洛菁又是一阵沉默,她从上到下扫视着方言修,似乎在思忖什么。
其实方言修心里也没底,他觉得自己这时候应该乘胜追击,再劝说几句,但一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顿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容潇全然不知这两人在打哪门子的哑谜,保持着长剑出鞘的状态,不动声色地退后了一步,悄然封死了洛菁的退路。
“你想与我合作?”过了许久,洛菁终于开口,“你家大小姐恨极了我,怕是不可能同意。”
“抱歉,你错了。”方言修笑起来,语气温和宛如诱哄,说出来的字眼却冷漠至极,“你的生死大小姐说了算,以你做过的事,她杀你千百次都不为过……而我正是要遵从大小姐的意愿,送你去死。”
话音未落,杀机陡然自雪幕之中浮现而出。
不见春的功效还没过去,洛菁此时还是元婴后期的实力,想要杀他再简单不过。
方言修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周遭分明是严寒天气,他后背上却密密麻麻地渗出了细汗。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便有剑风掀起无数细雪,迎面而来。
——下一刻,是如凤鸣般清脆的出剑之声。
两剑相撞,显然是后来的无名剑占据了上风,容潇衣袖分毫不乱,剑尖一转,逼得洛菁不得不后退了半步,闷哼一声。
方言修这才呼出了剩下的那半口气。
不得不说,有大佬罩着的感觉就是好,难怪现代那么多男人都不思进取,梦想着有朝一日傍上富婆,当被包养的小白脸。
但棋子终归是人,是人便有自己的思想。
洛菁为七星殿而屠清河剑派满门的时候,便已然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她眼中除了摇光,旁人性命皆可视若无物,事到如今,她的结局也只能说是咎由自取,怨不得谁。
死在大小姐剑下,已经是她最体面的结局了。
唯有棋子死亡,轮回才能终结。
这个“死亡”并非世俗意义上的死亡,而是彻底消亡,哪怕回溯时空也无可挽回——只有这样,天道失了一枚好用的棋子,轮回被成功打破,他们才可能迎来一丝转圜之机。
“其实这么久以来,我逐渐想通了一些事情。”他伸出手,“大小姐,你的剑借我用一下。”
容潇道:“莫名其妙。”
她缺少关键记忆,不知道这人又突发奇想要搞什么把戏,但还是选择了相信他这一次,将无名剑递了过去。
长剑明明近在眼前,方言修第一次摸了个空,连忙假装突然想要咳嗽:“咳咳……”
他慢吞吞地摸索着,终于握住了剑柄。容潇却皱起眉,忽然抬起他的下巴,凑近了仔细端详他灰白色的眼睛。
她的气息陡然拉进,近在咫尺,带着一点潮湿冰冷的水汽。方言修没来由地想起某个月色正好的晚上,他想要亲吻的嫣红的唇。
容潇伸出三根手指:“告诉我,这是几?”
方言修眨眨眼,胡乱报了个数:“二。”
容潇哼了一声,松开他的下巴。
“我看你就挺二。”她冷嗖嗖道,“你的眼睛,是什么时候的事?”
第100章 由始至终
“哦, 这个啊,”方言修无所谓地笑笑,“天雷的时候……”
容潇瞬间沉默下来, 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脸。
那些毁天灭地的天雷本是冲着她来的,狰狞的电光如盘虬张牙舞爪,纵使以她的实力也不得承认, 这种等级的雷劫, 常人只要挨个边立马就会被轰得渣都不剩。
强光刺得她睁不开眼, 她撑着无名剑艰难地直起身来, 空气中电弧划过皮肤,传来酥麻的痛感。
“那时候我拿着引雷符,这几张符是我自己的笔迹, 应该也是轮回里的……”
容潇安静地听着。
她垂落下来的目光夹杂着几分悲伤, 但方言修没有看见,还在试图开玩笑:“听说这引雷符画法不简单, 必须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才能感应到天地间流动的雷元素,看来我以后还是挺厉害的嘛。”
“疼么?”
“当然,那可是元婴期的渡劫天雷……”方言修终于意识到容潇情绪不对,话音猛地顿住,生硬地改了口, “其实没什么, 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我都没来得及感觉到痛……”
容潇伸出手, 慢慢抚上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生来就与常人不同, 颜色很浅, 起初是黑色中夹杂着一点灰,如今却是彻底变成了银灰色, 因而看起来显得雾蒙蒙的。有雪花飘落在他的眼睫上,让他的眼尾又浸染了一点不明显的水汽。
白发灰眼,几乎要与背景中的茫茫雪色融为一体,顷刻间便会飘然而去。
容潇心底长叹一声。
她想,她欠这个人的,怕是这辈子也还不清了。
“……其实也许是我命该如此。”方言修握住她的手腕。
他看不见大小姐的表情,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惹她伤心了。
他从前想着,他没有自保的能力,一定要好好抱紧大小姐这条大腿。遇见什么事自己一定要主动往前冲,最好再受点小伤,好让她愧疚——先助她,爱她,用行动证明自己永远站在她这一边,而后再为她受伤,甚至是为她而死,这样他在大小姐心中的地位才会真正与其他人区别开,自此变成不可替代的白月光。
只要结果是好的,过程中耍点小心机也无伤大雅。
这分明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告诉她自己为她付出了多少。以大小姐的性格,纵使嘴上不说,行动上也一定会想方设法弥补他。
……可这样她会伤心。
她肩膀上的担子本来就够重了,何必要再添上一个他呢?
“是我算卦算多了吧。”他笑道,“以前开阳前辈就警告过我,干我们这一行的命里福薄,常有五弊三缺,鳏寡孤独残总会占上那么一两样……只是一双眼睛而已,总比断胳膊断腿来得轻巧,至少我还能分辨出你衣服的颜色,已经足够幸运了。”
“喂,”洛菁冷不丁开口,“你们说完了吗。”
她谨慎地和容潇保持着距离,两件神器盘旋在她身侧,罩在一层薄薄的防护罩里,随时都能启动。
不见春的功效即将过去,届时她没了修为,若容潇又想动手,她很可能来不及启动神器回去——虽然她也不想继续重复同样的结局,但她马上就没有时间了。
容潇一见她便抑制不住心中的杀意,默不作声地别过头去。她手中没了熟悉的剑,总觉得有些空,一时间不大习惯。
方言修顿了顿,目光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天气很冷,鹅毛般的大雪簌簌而落,视线所及的地方,皆是一片白茫茫的景象。
随着轮回中定微剑力量的增强,他脑海中时常会冒出一些错乱的片段,他说不清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甚至怀疑过是不是他的亲身经历,但回忆起来这些片段又无比真实,彼时的心情依然能跨越厚重的时光,传递给如今的他。
他曾经在这里度过了漫长的光阴,他沿着容潇说过的二百多级石阶,缓步迈入清河剑派的山门,听见积雪压垮树枝,让傲然挺立的雪松也弯了腰。
他走过这里的每一个角落,熟悉这里的每一处建筑。
宗门大殿是掌门与各位长老议事的地方,大多时候这里空无一人。偶尔天色放晴,雪原反射着白色的日光,穿过结着冰花的窗户打进来,光线晃得人眼晕。弟子们嬉笑着从殿门前跑过,嚷嚷着今日课业不算繁重,还有空去山下转转。
后山则是一大片茂密的竹林,红衣少女在这里练剑,剑意随着时光流逝而越来越盛。竹叶混着碎雪一起落下,染白她的长发,一套剑法使完后,她收剑回鞘,长长呼出一口气,转身又奔赴演武场——她还需要给师弟师妹们当陪练。
他生在这里,死在这里,轮回中的千百年间,从未离开过。
他用无名剑在雪地上画了个圈,写了个歪歪扭扭的“始”字。
“轮回一直存在,我们所做的一举一动都在无形中推动着轮回的进行……轮回的起始,毫无疑问,就是大小姐的出生。”
容潇抱臂站在一旁,身形笔直如松。
她道:“我出生那日,有人送来了这把无名剑,而后人间蒸发,再无踪迹……我未曾见过他的面貌,不过我猜,这人是你吧。”
方言修笑笑权当默认,继续画他的时间轴。
“这中间的事比较复杂,我对前世记忆不是很清楚,稍后再说……等到二十年后,清河剑派灭门。”
断壁残垣之中,矗立着一截一人高的石碑。
石碑表面光滑,想来距离立碑之时并没有过去多久。上面密密麻麻刻着许多名字,最上面的名字是“容宴”,后面写着“清河剑派掌门”,往后紧跟着的就是“容潇”。
这是仙门百家为清河剑派立的碑。
方言修又画了一条直线,延伸到洛菁那边。
“这背后的元凶,是你。”
洛菁笑而不语,挑了挑眉,很期待他接下来会说什么。
“你见过未来的你,知晓自己将会死在大小姐剑下,所以你想抢先一步动手,加上你想要阻止我进入轮回,一定要拿到七星鼎……这是你的动机。但其实你没必要灭清河剑派满门的,之所以这么做,我想也许是……”
“迁怒。”容潇蓦然道,她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但与她心意相通的无名剑却微微颤动起来,“摇光前辈素来体健,正是继十年前拜访清河剑派以后才日益衰败,直至身死道消……你把他的死归咎于我清河剑派,是不是?”
洛菁也不隐瞒:“是。”
“笑话。”容潇右手虚虚一握,幻化出一副湛蓝色的弓箭,“那我是不是也可以将复仇的范围扩大到整个七星殿,不屠干净誓不罢休?”
“随你。”洛菁漫不经心,“我对你并无什么特别的恨意,无非是立场不同、选择不同罢了……我倒想要看看,你这位小跟班准备如何说动我,心甘情愿地去死?”
方言修眯着眼,又画了一条线指
向自己。
“轮回会不断衍生出新的分支,如灭门那晚,你想要大小姐的命,而我故意拖延了时间,于是时间继续往后……之后是鹤水村的邪修、华阳城的瘟疫……直到段菱杉把大小姐叫到幻霞山,在这里发现了摇光的尸体……以及未来的你。”
自代表着“始”的圆圈开始,时间往后延伸,围绕着容潇分出了许多不同的时间线,究其背后,是洛菁一次次尝试杀她,方言修又不断修正所致。
每个节点过去,时间便再延伸一点点,容潇终于平安无事地活到了大仇得报的时候。
参与灭门的罪人尽数死于她的剑下,但她后来才知道,这世上其实有两个洛菁——她杀了未来回到过去的洛菁,却无法阻止现在的洛菁回到过去。
然后是踏上登天梯,去往千年前的凉州城。
这在轮回之中是个无足轻重的小插曲,甚至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轮回。凉州城的陷落无可避免,她的行为不会对已经形成的事实造成任何改变,经此一役,真正进入轮回的,是定微剑与清河剑法。
未来清河剑派在凉州城的遗址上建立,有人发现了刻在石头上的清河剑法,将其带回门派,自此代代相传。但从未有人能领悟这套剑法的精妙之处,直到千年以后,剑道天才容潇横空出世。
而定微剑的光华只现身了短短一瞬,在系统的帮助下,方言修带着定微剑的本体回到了容潇出生的时候,定微剑滴血认主,造成时空闭环。
之后的事他没有记忆,只能凭借一些道听途说推测得来:他肉丨体消失,但仍以某种形态存在于清河剑派,十年后摇光感应到七星鼎可能失窃,于是拜访清河剑派,想要拜托给知交好友容宴保管……就是这时,他见到了方言修。
然后呢?
五年后摇光身死,洛菁遇见了从未来回去的自己,为了复活摇光开启一遍遍的轮回,而新的时间线的方言修经历了容潇的死亡,也不得不主动踏入局中……
但中间少了一块拼图,无论如何也拼不上。
“不对,这种关乎生死的大事,摇光不会贸然信任从未谋面的我,一定有人在其中牵线搭桥……”
容潇:“你上次说在浮生若梦中见到了我娘亲,她看你的眼神很熟悉,似乎并非第一次见你。”
“是哦,”方言修恍然大悟,愣了愣,从怀里摸出一块七星殿的令牌,“还有开阳前辈给我的这个,说是可以拿着它去向七星殿寻求帮助……她见过这块令牌,知晓我的存在,后面得知轮回的中心其实是她的女儿……”
所以蔺琼华一定会帮他,哪怕需要舍弃性命。
“大小姐,她很爱你……这世上有很多人都很爱你。”
那么摇光呢?又是为何?
他为何甘愿以自己的死亡为代价,来帮助一个素昧平生的人重启轮回?
而洛菁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脸色煞白。
“他……孟扶光他……”她嘴唇不停颤抖,吐露不出完整的字句,“从清河剑派回来以后,他曾经……曾经试图杀我……”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我为了说动他帮我,告诉了他未来你都做了些什么……其实只要在那时候杀掉你,一切就都结束了。”
但摇光最终没有下手。
最后一块拼图终于拼凑完整。
方言修在时间轴上代表十年前的位置画了个圈,写了个“终”字——但他没找准地方,这个字和其他字迹混在了一处,就像是混乱得难以理清的轮回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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