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南侯府内,容栀快步穿过游廊抄手,久久不见阿爹,她步履不免急促起来。头上步摇随她动作轻晃,树下舞剑的男子耳力极佳,她才接近一步,容穆就已执剑转身。
见到是她,容穆微怔后收剑入鞘,朝她笑着张开双臂。已过而立之年的男子儒雅随和,虽是武将出身,但自有一番风骨。
容栀眉梢都扬起笑意,步伐更急,提着裙摆就不管不顾一头撞进男人宽厚的怀里。
“几日不见,阿月瘦了。”容穆被她撞了满怀,皱着眉用手点了点她的眉心,关切道。
常年习武的手指粗粝,蹭的她眉心微痒,她仰着头看着容穆,眼眶热意蔓延。阿爹还是记忆中壮年的模样,还未为沂州瘟疫操心得满头白发。
她伏着脑袋在容穆肩头蹭了蹭,直到那股酸涩褪去,才依依不舍地站直身子,瓮声瓮气道:“依我瞧着,阿爹倒是胖了些。”
容穆剑眉一挑,不可思议般低头瞧了瞧自己,军营吃的都是些粗茶淡饭,他日日操练,怎么可能变胖。“阿月净胡说!”他嗔了容栀一眼,语气却是宠溺。
他替容栀扶正松了的步摇,倏然想起来今晨回府时亲卫长禀报的消息,眸光一冷,冷哼道:“那李文忠真不是个东西!”若不是容栀想亲自审问他,容穆早把他一刀解决了。
容栀想起官狱里李文忠疯疯癫癫的举动,正色道:“我方才去看了他。他似乎知之甚少,只说神秘人似来自江都。”
容穆不以为然,不屑道:“江都?江都那几个世家,无非就谢氏是四世三公。从前还出过个太子妃,可惜先太子无德,连累了先太子妃。”
她微微蹙眉,从袖中取出那块黄铜令牌递过去,道:“这是昨日从那与李文忠有勾结之人身上搜出的,我总觉得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来。”
容穆将令牌举到眼前端详片刻,日光下那黄铜闪着磷光,花纹古朴繁复。
“这是古撷文。”
“古撷文?”
“没错。”容穆眯着眼睛,确信道:“是江都特有的一种文字,因为书写复杂,在前朝时就被弃用了。”
“这只能证明李文忠没说谎,那人确是出自江都。并不能确信幕后主使就是谢氏。”
容穆摆了摆手,笑道:“小小药铺,或许只是沂州豪强想整一整侯府,扯不到那么远的地方。不必担心。”
“李文忠还说,镇南侯府藏了什么,不该有的东西。阿爹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么?”她路上反复琢磨了一番,实在不明白。阿爹手握重兵引人忌惮,但玄甲军人尽皆知。怎么会说是“藏”。
容穆一怔,而后似是不愿多提,转移话题道:“我看你就是瞎操心。明年就要及笄了,不如想想你的婚事。说到江都,我瞧着谢氏就不错。”
容栀不受控制地,又想起了那双干净到几乎透明的眼睛。
她颇有些不悦,嗔道:“什么婚事不婚事,阿爹就这么想把阿月嫁出去。”
容穆慨叹一口气,霎时间有些伤感。似透过她又想到了自己早逝的亡妻。“罢了,”他妥协道:“你日日捣鼓那药铺,我怕你闷坏了。明日太守嫡女生辰宴,你可不许推脱。”
太守嫡女?容栀仰着脸想了半晌,始终没在脑子里对上这号人物。
直到第二日她踏入卫府大门,她才倏然想起。太守嫡女卫蘅姬,阿娘还在世时,她似乎也来侯府与自己玩过。
清河太守是个文人,府内不讲究金碧辉煌,而是植草栽木,间以字画点缀。
明明是春末,卫蘅姬却穿了厚厚的绒裙,戴着面纱。她老远就瞧见容栀,刚想小跑着过来,身边嬷嬷拦住了她,使了个眼色。
卫蘅姬连忙朝容栀恭敬一礼。因衣裳繁重,她弯腰都显得有些困难。
容栀忙上前把她扶起,关切道:“卫姐姐这是怎么了?”
提到这个卫蘅姬就泄了气,她塌着肩膀摆了摆手:“快别提了,我前几日玩水感了风寒,病了好些日子也不见好。”
“你快别在这站着,像我一般也感了风寒可不好受。”说罢,卫蘅姬亲昵地挽住容栀手腕,拉着她就往宴席走。
“说起来,许多年不见你。怎的都不来找我?是不是生分了。”
容栀哑然。阿娘死后,阿爹消沉了好些日子,他一介武将,也不懂得要如何带孩子,将容栀扔给黎瓷便溜之大吉。
“我这不是来看卫姐姐了么,阿月给姐姐赔罪。”说着,她接过流苏手上锦盒,打开在卫蘅姬面前:“你瞧,这可是胶州上好的珍珠。我一颗都没留,尽数拿来给姐姐了”
卫夫人母族也是富商起家,从小卫蘅姬吃穿不愁,什么金银珠宝都见过。她瞟了一眼,不忍拂了容栀的兴,笑着接过:“还是你惦记着我。”
“明月县主。”今日生辰宴排场浩大,沂州说得上话的贵族世家几乎都来了,现下见到容栀走近,纷纷低头行礼。
容栀礼貌颔首,一一招呼过去。她的位置被安排在卫蘅姬旁边,紧挨着卫夫人,算是给足镇南侯府面子。
“县主坐着,我去寻我哥哥。方才似乎来个贵客,他们去议事了。哼,”卫蘅姬跺了跺脚:“定然又忘了时辰!”
容栀神色淡淡,并不在意什么贵客。她朝右侧端坐着的贵女礼貌颔首,而后垂眸盘算着找个借口离席。
“哥哥!”卫蘅姬刚掀起珠帘,就撞上了迎面而来的几人。
容栀心下想着别的事,丝毫没注意到帘子那边的动静。
卫玉安用折扇挡了一下卫蘅姬,一双狐狸眼含笑,朝身旁锦衣男子赔罪道:“抱歉阁主,家妹性子莽撞,阁主莫怪。”
谢沉舟一张脸蒙在帷帽下,正眼也懒得给卫蘅姬一个,视线越过珠帘,准确停顿在容栀身上。
还以为这种场合,她不会来。
卫玉安还以为是蘅姬差点冲撞到,他心生不满,皱眉唤卫蘅姬:“愣着干嘛,打招呼啊。”
“阁,阁主。”卫蘅姬不敢多看,只觉得他腰间短刀看起来怵人得紧。
谢沉舟手指微微摩挲了一下刀鞘,下一秒,他利落把刀从蹀躞带上取下,藏进了里衣。
“明月县主也来了?”卫玉安凑到蘅姬耳边小声问。这人可是被镇南侯好好藏起来,得见的次数可不多。
卫蘅姬翻了个白眼,想叫自家哥哥别打县主的主意。还没来得及开口,卫玉安已等不及般推着她往容栀那边而去。
“久仰县主大名。”卫玉安挤出一个自认风流倜傥的笑,露出一排大白牙。
容栀微愣,而后一头雾水地向卫蘅姬投去个求救的眼神。这傻子是谁?
卫蘅姬连忙解释:“这是我哥哥,卫玉安。”
她冷冷扫了一眼,面无表情:“久仰。”那态度,要多敷衍有多敷衍。
谢沉舟帷帽下的嘴角微勾,眼底噙着懒散的笑意。就凭卫玉安这种胸无点墨的货色,也想认识阿月?
“这位又是……”容栀侧目才注意到旁边还站了个人。玄色锦袍上玉佩叮当作响,身姿挺拔。怎么他也带着个帷帽?沂州世家最近流行这种风尚么。
卫玉安折扇点了点,骄傲道:“这位便是悬镜阁的阁主。悬镜阁知道吧,大雍第一医馆,那可是各个世家的座上宾。”
悬镜阁……容栀眸光动了动。前世似乎有所耳闻,版图做的很大,似乎不仅涉及行医。
谢沉舟压低了嗓音,扶了扶帷帽,生怕它掉下来似的:“今日身体不适,县主见谅。”
这个声音……好熟悉。容栀倏然抬眸,一双眼睛平静无波,直勾勾盯着他。似乎想透过飘动的薄纱,看清帽下究竟是何人。
“咳,咳咳。”卫蘅姬捂着胸口干咳了几声,面纱下一双眼睛全红了,伸手就夺过案几上茶杯猛灌了几口。
“药,药……”她虚弱地指了指自己衣袖,手抖得不像样子。
容栀立刻反应过来,伸手从她袖中摸出一个瓷瓶,倒出两粒递到她手里。卫蘅姬服下,面色好转一些,却仍旧是喘不上气的模样。
容栀一把拉过她的手腕,切在脉搏处。
“县主会医术?”卫玉安疑惑道。
容栀懒得理会他,只问卫蘅姬道:“你病了几日?”
“四五日了。”卫蘅姬有气无力道,“自从那日落水后就一直这样,整日昏昏沉沉的。”
容栀秀眉紧蹙,这脉象……是肺痨。
她放开卫蘅姬的手,沉声道:“这药是谁给你的?”
卫玉安还以为她是随便诊脉玩的,插嘴道:“药是家父从江都悬镜阁命人快马加鞭送来的。如何,是不是效果不错。”
容栀冷笑:“是不错。再吃两日,你妹妹就彻底药石无医了。”
容栀的话如同惊雷,在人群中炸响。卫夫人脸色大变,冲向卫蘅姬,“阿蘅,你感觉怎么样?”
卫玉安指着她大声道:“你别信口胡诌!这可是悬镜阁的药。”
“这药没问题,但是不对症。”
容栀瞪了他一眼,“你千里迢迢找药,悬镜阁的大夫没替她诊过脉,就靠描述病情,自然开得是风寒药。但卫姐姐这病是肺痨。长期服用这药,无异于饮鸩止渴。”
卫玉安面色不善地瞥向谢沉舟,生怕容栀的话触怒了他。只见他懒洋洋站着,轻笑一声:“县主说得有理。”
如此说来,便是承认了悬镜阁所开之药并不对症。众人皆愕然,实难想到传闻中神秘莫测的悬镜阁主,脾性竟如此谦和。
“我医术虽算不上多好,但也是师承黎瓷黎医仙。”她转向卫夫人,掏出在黎瓷那晒干切成片的半夏。
“阿月近日研究肺痨颇有心得,夫人若肯信我,可在卫姐姐平日服用汤药中加入这个试试。”
这是废了好些功夫摘来的半夏,容栀心疼不已,但还是救人要紧。
卫蘅姬的药丸她闻过,应是平日水化服用,就是伤寒散没错。可惜气性过猛,须加半夏调和。
侍女瞧了眼卫夫人,犹豫不绝,不知该不该接。
卫夫人尽管内心充满疑虑,但由于容栀的身份,她也不敢轻易回绝她的好意。
她招招手,示意侍女将半夏收好:“那就多谢县主了,我代阿蘅谢过。”
“黎医仙的医术高超,名满天下,悬镜阁敬仰有加。”气氛凝滞之时,一直缄默不言的谢沉舟倏然替她作保道:“半夏在陇西被广泛应用,疗效显著。夫人不妨一试,我们悬镜阁会派遣大夫全程关注令爱的身体状况。”
容栀神情淡漠,心中却暗自纳闷。这阁主为何要替自己辩解,毕竟她是拂了悬镜阁的面子。
更奇怪的是,这人身上怎么同她一样,也是熏的朱栾香。
生辰宴就在这样一种古怪而平静的气氛中结束。与卫蘅姬道别后,她抚摸过空荡荡的衣袖,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惆怅。
明天无论如何都要去趟药市。找陇西商队之事,迫在眉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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