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三十是旦县出了名的老好人,是名猎户,常常进山打猎,打到野味自己吃不完便会大方分给邻居,为人也颇为热心肠,譬如,这次县衙给灾民舍粥,他主动去当壮丁,帮县衙往城外运米和炊具,毫无怨言。
十几年如一日,他攒不下钱,不娶媳妇,也不挪地方,就一直待在县城内西北角的一间破院子里,以致于他完全不知道府衙捕快搜人这事,被杀了个猝不及防。
寇三十被窦典认出时,厨房的大锅里正滚着沸水,砧板上的菜刀被磨得雪亮,菜刀一角剁进砧板,寒气森森。
七八岁的男童被扒的精光,正吊在厨房房梁上,身上唯一的布料就是那块塞嘴的抹布。
白知饮翻上房梁将绳子解下,父子抱头痛哭。
他见了心里酸酸的,又想他娘了。
说来也怪,人在潘皋时,许是知道人离的不远,也没多惦记,如今南下来了湘国,就总担心某一刻要天人永隔,再也没法相见。
他深知眼下正事要紧,脸一板,县衙捕头见上差神色不虞,不敢怠慢,当即就将人捆了,就地审问。
寇三十供认不讳。
他趁城外混乱打晕了孩子,套进装米的麻袋扛进城,想留下当自己儿子养,回家后想给孩子烧水洗澡去去晦气,可他不听话,醒了便大声嚷嚷要找爹,于是堵了嘴,吊起来恐吓,说不老实就煮了吃。
县衙捕头恨铁不成钢:“老寇啊老寇,你说你那么好个人,在街坊里认个干儿子也有人争着做,何必犯糊涂?”
寇三十垂着脑袋:“我看这小孩生得好看,在外面逃荒也是个死,还不如偷偷弄来养着。”
闻言,窦典大怒,跳起来就往他脑袋上捶:“我的儿子我来养,求不着你!本人乃闲州府秀才出身,将来早晚是要做官的,你个猎户算什么东西!”
寇三十讷讷地,也不敢躲,硬挨了两拳。
捕头赶忙拉开,转头问白知饮:“小将军,那就把人带回县衙,结案?”
白知饮寒着脸,目光在寇三十面上冷冷扫过,抬脚便踹飞了砧板上竖着的菜刀,刀在半空打了几个转,“嘡啷”落在寇三十膝边,差点削到腿。
捕头稍愣,仔细打量白知饮的脸,见到他一脸的不耐烦,却不知为何。
捕头想,他虽然是个哑巴,但行事利落气度不凡,又颇得煜王器重,可不敢怠慢,忙谦逊地问:“小将军有何指点?”
白知饮弯身,从锅台边拾起一物,重重往台上一放。
捕头一看,那是块磨刀石,水痕尤在。
“这磨刀石怎么……”捕头话锋一顿,怒目看向寇三十,“你磨刀做什么?”
寇三十眼睛乱转,支支吾吾:“就,刀不快了,磨磨……”
窦典一听,又撸起袖子:“狡辩!你这厮分明就是要杀害我儿!你真要……丧尽天良!丧尽天良啊!如此处变不惊,我看你根本就是惯犯!”
小孩刚哄好,又被吓得哇哇大哭。
窦秀才的话让捕头不得不重视,立刻让人屋内屋外地搜,当搜到后院地窖时,全傻了。
里面堆着数不清的人骨,有大有小,有男有女,还有半个血肉模糊的残躯,死不瞑目地盯着窖口。
旦县县衙连夜升堂,钦差亲自旁听,寇三十无可狡辩,心如死灰下,不用动刑,便将实情统统招了出来。
寇三十年幼逃荒时被人赏过一顿肉,后来才知道那是什么肉,但说来也怪,他并未恐惧,反而念念不忘,隔段时间吃一次才安心。
到旦县定居后,他打猎为生,在山里遇到独行的路人便伺机杀死,放进装猎物的袋子里一并带回家,这次闹洪灾,旦县不出不进,他“人瘾”犯了,便盯上了流民。
这是个好机会,无人在意流民是多一个还是少一个,他前些日子刚绑了个老的,嫌肉柴,寻思找个幼童,便盯上了窦典父子。
听完,李庭霄冷冷丢下句“闻所未闻,令人发指”,便甩袖子回后衙了,留县令甄放浑身冷汗地进行善后事宜。
他暗骂这龟孙寇三十真会找时候犯事,狠摔惊堂木判了秋后问斩,心中暗恼,这次在钦差面前丢了大脸,半辈子声誉全毁了。
天都快亮了,李庭霄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起来点灯穿衣,不睡了。
不多时,隔壁白知饮的房门“吱呀”一声,随即敲门声传来。
李庭霄打开门,见他连软甲都还在身上,笑着问:“怎么?没睡?”
“殿下不是也没睡?”他进门,“在想那案子?”
李庭霄坐到圆凳上,喝了口水:“头回求来个钦差,竟遇上这事,若不是你,今日便被那狗东西给糊弄过去了!记你一功!”
白知饮毫不在意:“我看那县令也是个混事的,殿下不如换了他。”
李庭霄回身看他:“混事的?怎么讲?”
“寇三十害死那么多人他都没察觉!”
李庭霄勾唇,翻开个新杯子倒给他:“寇三十幼时便流落旦县,从小到大独居,拿猎户身份做幌子杀人,就算身上沾了血,也没人会怀疑那是人血,倒也怪不到甄放头上。”
白知饮接过杯,努了努嘴,又挑剔道:“他还不肯开城门接纳流民,以致于流民继续北上,若是沿途府县都学他,流民怕是要一路走到天都城去了,这也能算是父母官吗?”
“这只能说明此人胸怀不够广博,有立功的野心,却又束手束脚,肯拿出府库的粮来开粥棚,却不准流民进城,结果两面都没讨好。”
“那殿下为何不强令他接纳流民?”
“旦县太小,我一路看来,药铺都没两家,万一闹起瘟疫确实控不住,且,作为地方官来说,他倒是个尽职的好官,想必极受当地百姓爱戴,不可强逼,否则民心不稳。”
“他还算好?殿下对当官的也太宽松了!”
“昨日傍晚在城外,他报出县内的居民人数户数都十分详尽,只有好官,才能将治下平民百姓的状况烂熟于心。”
“啊……”
白知饮的表情微微松动,不再争辩,房内便安静了。
天蒙蒙亮,鸡鸣狗吠声起,头顶阴恻恻的蒙着浓云,深灰一片。
甄放一大早便揣着手在院子里等,见到煜王跟那位阿宴小将军从一间房里出来,愣了愣,又觉得自己多心,就算随从贴身侍奉也没什么打紧。
他上前行礼:“殿下,看样即将有场大雨,不如明日再走啊?”
李庭霄边走边束腰带,闻言一摆手:“皇命在身,不妥!”
他大步流星往外走,甄放便一串小碎步跟着:“再怎么,殿下也先用完早膳啊!”
李庭霄翻身上马,勾勾手指:“来俩馒头!”
甄放一怔,赶忙转身安排,之后忐忐忑忑上前认错:“殿下,寇三十之事,实在是卑职……”
李庭霄打断:“天灾突降,妻离子散者不计其数,贩人这事倒该引起重视。”
昨夜他便厘清了头绪,就算甄放不提,他回去后也是要安排的。
“甄县令,本王打算在十里外设座流民营,千人规模,交你管理,满员后你便封营,让其余流民继续寻路北上,届时自有其他县衙接管,你速在要道上贴好告示,还有,流民营内流民务必登记造册,人丁入册后便不许再离营,营内每日熏艾草,保持整洁,本王即刻调兵协助县衙维持秩序,粮草和草药随后便到。”
一条条事无巨细,甄放听得一阵发蒙,半晌才涩涩地应了声:“卑职谨遵钦差大人令!卑职替黎民苍生谢钦差大人!”
嗓子瞬间哽了,眼也红了。
李庭霄从托盘里拿了两个热腾腾的馒头,烫手似的抛一个给傻里傻气的白知饮,一踹马腹,青圣便窜上了街。
白知饮愣愣捏着手里的馒头,咬了一口,紧随而去。
雨来的急,回到亲卫营时已是大雨滂沱。
李庭霄滴着水进了帐,急匆匆把方才对甄放的安排写了一遍,在顺来的地方图册上选了十几个县城,让刁疆派人北上去传令。
又修书给沿途的几个州府,让府尹和当地折冲府调兵马粮草发公告,全力协助流民营。
风吹过树林呜呜地响,远方闷雷滚滚,硕大的雨点打在帐顶扰人心神。
一切吩咐妥当,刁疆浑身湿透地回帐:“殿下,等雨停了再赶路吧!”
“不成,已提前知会了皇寺的然彻方丈,今日无论如何也要赶到!”
“皇寺?”
刁疆充满疑惑,白知饮也侧目过来,他们潘皋可没这种地方。
李庭霄抖着半干不干的下摆,说:“清默县菩萨显圣,陛下感念上天眷顾,叮嘱本王路过皇寺时去好生祭拜,昨日让人先去通知方丈了,不好哄骗佛祖。”
刁疆二话不说应声:“末将明白,这就拔营!”
“不用拔营。”李庭霄可不是蛮干的人,“这雨约么明早能停,你带他们原地待命,待雨停了再赶路,明日一早本王在皇寺上完头柱香,大概午时下到官道,到时会合。”
刁疆抱拳:“是!”
又不放心:“雨天山路不好走,还是末将陪殿下去吧?”
李庭霄瞥见正缩在角落脱靴子烤火的白知饮,缓缓收回目光:“无妨,有阿宴陪着就好!”
被点名的白知饮赶忙往脚上套靴子。
刁疆看了他一眼,直搓手,暗忖自己都从天狼军将军被削为统领四千人的亲卫营将军了,现在一看,怕是这亲卫营将军的位置恐怕也保不了多久,还真是流年不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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