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2章

    在场众官员全傻了, 一个个缩成一团,像待宰的鸡。

    “董戈,你确实无能!没有流民?很好, 城外一个流民都没见, 那难道不是因为你没开粥棚!”李庭霄越说越火大,手指差点就要戳上董戈的鼻子,“江南道就数你若阳府受灾最重!江北道旦县,两百余户,千余口, 那么小的一座县城都在城外搭了十座粥棚, 十座!养的是你江南道出走的百姓!你偌大一个若阳城, 连粥棚都舍不得开,反倒在钦差来时驱赶流民粉饰太平, 究竟是懒政到何种地步!只顾着中饱私囊了吗!”

    钦差盛怒, 董戈趴在地上, 就连碎瓷片刮破了脸都没敢动一下。

    这回, 不单是他, 其他几位县令也各怀鬼胎地垂下头,只有黄孝昀在默默吃芭蕉,又觉得芭蕉也没什么滋味,就放下了。

    “本王这一路过来, 总算见识到什么是民不聊生、饿殍遍野!”李庭霄冷哼着, 目光从众人面上一一划过, “亲卫营路上共烧掉尸首一千五百四十四具, 其中不乏举家搬迁的百姓, 其中有一家,男女老少共五十余口, 一夕间殒命于屠刀之下,江南道闹匪寇,诸位地方官可都知情吗?”

    几位县令都惊了,出了匪患当地官员都是要受牵连的,听到此处,他们再顾不上看热闹,全在董戈身后跪了,却无一人有开口揽责的底气。

    李庭霄看着他们,只想冷笑。

    忽然,一直未动的黄孝昀却站起身,遥遥朝他行了一礼,正色道:“下官八帜县县令黄孝昀,愿协同若阳府守军在全府境内搜查匪寇,求钦差大人应允!”

    李庭霄瞥了他一眼,没说允或不允,而是话锋一转:“八帜县灾情如何?”

    黄孝昀语气微顿:“回殿下,此次八帜县共伤六十人,其中三十人是县衙官差,七人是折冲府卫士,另有五名民夫在固堤时被冲走,已安顿了他们的家人,如今粮仓已开,县城外有粥棚三座,县郊的玄灵观被县衙征用,作安顿灾民之所,名在册,即见人,全县百姓无一流落在外。”

    李庭霄起身,用靴尖点了点黄孝昀的腿:“听见了吗?董府尹,把你家里的粮仓打开看看,要是多的话,也到城外开几个粥棚,不会办就跟黄县令学学!”

    “是,是,下官遵命!”董戈赶忙应承。

    “若是学也学不好,那这若阳府一职,董府尹还是让贤吧?”他的笑容和煦得像融了的雪,目光四下一转,“本王觉得黄县令就不错,诸位觉得呢?”

    众官员都露出尴尬的笑来,没人接茬。

    钦差是威风,但钦差走了,这若阳府不还是府尹董戈的地盘么?除了黄孝昀,谁惹他作甚?

    李庭霄冷哼:“别在这耽误工夫了,刚董府尹不是说了?下次洪峰将近,都回去吧!该固堤固堤,该赈灾赈灾,可别过后本王回天都城,在陛下面前讲不出诸位一点好处来,那多难堪?”

    他顿了顿,抬手指黄孝昀:“至于赈灾细节,就按八帜县的来,哪个县没粮的先找董府尹借,朝廷赈灾粮不日便到,额外话本王就不多说了,各位做事前先摸摸自己头顶乌纱!”

    说罢朝外走:“本王去看金泥河,诸位自便,不必跟来。”

    还一脚踹飞了挡路的瓷片,发出的清脆响声听在众人耳里像打雷。

    重拿轻放,分明是杀了只鸡来儆群猴,众官员怜悯地看了眼那只一脸颓丧的“鸡”,当着黄孝昀的面也不好说什么。

    煜王这么抬高黄孝昀,是看左相的面子吧?他跟左相几时那么好了?不是都传左相一贯看不上煜王,觉得他狼子野心么?

    这些小小的地方官好奇,但不敢多探听朝廷大员的纠葛,简单劝了董戈两句便散了。

    若阳城终究是府衙所在,虽大灾临头,但百姓的精气神还是要比小县城里好得多,街道房屋也都被连雨冲刷得发亮。

    府衙外早候了两名武将,站了大半天,热出一身的汗,见煜王出来,赶忙上前见礼。

    “卑职若阳府折冲都尉夏虹,参见煜王殿下!”

    “卑职若阳府右骠骑将军狄友青,参见煜王殿下!”

    见是折冲府的卫士,李庭霄的神色缓和不少,问:“若阳府,归哪个卫管的来着?”

    夏虹正色回答:“回殿下,骁骑卫!”

    李庭霄一听,顿觉心烦。

    听到骁骑卫就想到骁骑卫上将军柳伍,继而想到白知饮额头那抹不去的疤。

    从上次西梓殿自残后,除了花太医,白知饮再没让人看过他的额头,整日用布包的严严实实,多大的风都吹不掉。

    折冲府不归钦差管,李庭霄也懒得多说,跟他们问明如何能去到金泥河边,便带白知饮及一行亲卫打马离开,留下二将面面相觑。

    上个月天狼军北境大捷,他们这些当兵的都是满心崇敬,得知煜王驾到特来拜见,不料却吃了冷脸,讪讪的。

    狄友青拽着缰绳,一脸委屈:“将军,要不……咱跟去?”

    夏虹为难:“我看殿下面色不快,跟上去会不会太唐突?”

    狄友青年轻,性子欢脱:“不会吧?舅,你脸皮厚着点,大不了就是挨顿骂呗!”

    夏虹迟疑片刻,终于下了决心:“说的也是,走!”

    狄友青登时来了精神,翻身上马,感叹:“嘿!煜王那匹马可真是宝贝!看着是黑马,阳光一晃却泛出青光,这回正好多看几眼,要是能摸摸就更好了!”

    金泥河若阳府段水流湍急,离老远便能听到河道轰鸣声,远远看去笔直的一道青灰色铜墙铁壁,在那堤坝之外,却是一眼望不见边的褐色烂泥。

    “原本好端端的庄稼,大水一过,全没了!”夏虹指着那片烂泥给李庭霄看,声音哀戚,“真不愿想,明年这些百姓如何过活!”

    李庭霄看了他一眼:“夏将军当地人?”

    夏虹抱拳答道:“回殿下,卑职乃是西江人,去年轮入天都城上值,后被柳将军派来若阳府的。”

    狄友青赶忙插话:“卑职也一样!”

    被夏虹悄悄踩了一脚。

    “西江?”李庭霄搓下巴,竟在滔滔洪水旁与他们聊了起来,“好地方,听说西江王爱民如子,是真的吗?”

    闻言,夏虹的目光微动:“卑职……”

    “是啊!是真的!西江王可好啦!上个月还给每丁减了两个钱的税呢!”提起西江王狄友青就激动,笑了几声,“卑职全家十三口人,今后每月能省二十六个钱!”

    “闭嘴,就你会算术!”这回夏虹直接踹了他一脚,怒斥,“殿下面前,岂可造次!”

    狄友青吐了吐舌头。

    “无妨。”李庭霄隔空用手指点点狄友青,“很率真,本王喜欢!”

    洪水一下下拍打着堤岸,打湿了鞋底,脚底渐渐感受到凉意,他低头看到夯实的沙土,用力踩了踩,自言自语:“董府尹这坝倒是修的不错。”

    “噗!董府尹?”狄友青笑出声,“他修什么啊他修,遇事就会往折冲府推,就逮着我们将军心疼百姓,可劲儿欺负!”

    李庭霄立刻听明白他话中含义,快被董戈气笑了。

    狗成这个德行,在哪个年代都不多见!

    “这堤是夏将军修的?”

    “可不是么!我们将军还自己掏了不少银子呢!”

    李庭霄惊讶:“还要自掏腰包?”

    “跟天都城上将军报过,可他说地方事务不得干涉,不让我们将军管,自然不可能拨这笔银子!”狄友青愤愤不平,“为了修坝,我们折冲府都砸锅卖铁了!”

    能进十六卫的大多世家子弟,家境殷实,李庭霄信了他这话,再次看向夏虹,倒是觉得这看似老实巴交的折冲将军真有点气节在身上。

    他过去拍了下狄友青的肩:“放心,都记账上,回头让董府尹给你们补!”

    狄友青又惊又喜,夏虹却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们还不知董戈惹怒了钦差,以为董府尹不随钦差视察是另有要事,是以尽心尽力陪在煜王左右,给他介绍灾情。

    李庭霄在长堤上走了一段,又去看了粮食和物资,空空荡荡的仓库让他心里又是一阵火起。

    董戈懒政,得亏还有个心系百姓的折冲将军夏虹,只可惜,折冲府受权力所制,能插手的地方事务有限,如今若阳府已然成为全江南道受灾最重的地方,大批百姓流离失所,他若再晚到几日,情势必然失控。

    董戈是该死,但临阵不斩将,且等秋后算账!

    傍晚时分,李庭霄活动着肩颈:“乏了,回去歇了。”

    夏虹说:“殿下,此处离军所近,若不嫌弃……”

    李庭霄抬手打断他:“不了,还是回府衙去,府衙舒服。”

    闻言,夏虹不再说什么,抱拳送钦差一行离开。

    身后狄友青凑上来:“舅,钦差好像不喜欢董戈,一提到他就很不屑的样子。”

    “行啊,会看眼色了?”夏虹笑了一声,“你倒是长进不少,不过,你方才在煜王面前怎可如此胡言乱语,西江王是陛下乃至整个朝廷的喉中鲠,你却说他好?”

    “舅啊!”狄友青亲亲热热搂住夏虹的肩膀,“像煜王殿下这种大将军,肯定都是不拘小节的人,又怎么会计较别人在他面前说真话呢!”

    夏虹气得拨开他的手:“你懂个屁,我们是外人,说话办事务必谨言慎行,别人家给个好点的差事,就当人家真跟你一条心了!”

    狄友青笑嘻嘻扛着马鞭去牵马:“我看煜王就是极好,没架子,对手下也关心,刚在下堤时还拉了他那小亲卫一把呢!”

    他迈着四方步,吊儿郎当的,看得夏虹很无奈。

    董戈受宠若惊地将煜王请进门,壮着胆子邀他一起共进晚膳,可李庭霄爱答不理的,直接回客房了。

    还好,只是爱答不理,没转去驿馆,看来还有转圜余地!

    想着,他便趁机拉住与煜王有过命交情的阿宴,好话说尽。

    白知饮听完他一堆阿谀奉承的废话,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朝李庭霄离开的方向比划几下,董戈愣了半晌,恍然大悟,原来这小将军是个哑巴,难怪之前也没听他开口说过话。

    趁他发愣的工夫,白知饮抽回手臂,溜之大吉。

    无奈,董戈只好佯装不在意地喊了句:“那稍后下官便把晚膳送到殿下房里!”

    白知饮背对他摇了摇手,示意知道了。

    董戈晚饭备的很谨慎,没有珍馐美味,全是家常饭菜,胜在精致可口。

    将饭菜亲手搁在桌上,他陪着笑对李庭霄说:“殿下,若无其他吩咐,下官就去督运石方了!”

    李庭霄轻哼一声,头也没抬地捧着一杯凉白开喝,白知饮见董戈尬在原地,悄悄摆手让他走,然后过去关上门,轻轻舒出一口气。

    一天没开口,憋的难受。

    李庭霄勾了勾唇。

    匆匆吃完,白知饮把碗盘端去给恭候的府衙杂役,回来时,看到煜王正扣上纱灯罩子,一本册子和文房四宝已在案上搁好。

    白知饮过去一看,封皮上写着“若阳府志”。

    见他提笔,他便主动跪坐在他身侧,挽袖子磨墨:“殿下要了解此地风土人情?”

    李庭霄目光掠过被松烟墨锭衬得皓白的手腕,神秘一笑。

    待狼毫吸饱了墨,便在府志上写写画画,白知饮歪着脑袋看,才看出他不是要了解风土人情,而是各县地貌,且,在清默县那一篇停得格外久,描画得格外仔细。

    白知饮盯着他的侧脸,渐渐神游太虚。

    纱灯的朦胧光晕下,线条分明如刀削的一张脸竟然意外显出柔和,相较于平日里的犀利强势,还是更爱看他随和的模样。

    那由于宁静而没有丝毫起伏的脸,那沉浸在书间的专注目光,那握住笔杆的修长指节,那投在地上颀长挺拔的影子……

    不知不觉间,眼睛竟直了。

    李庭霄余光瞥到了,抬眼看过去,剑眉微微上扬:“看什么?”

    白知饮一愣,忙低头刮砚台边沿的墨掩饰:“没有,谁看你了!”

    李庭霄笑了:“说你看本王了?”

    白知饮张了张嘴,眼底划过一抹心虚。

    李庭霄刚要搁笔,白知饮却先放下墨锭起身,不料被他一把拉了回去。

    他虎着脸厉声问:“看什么呢?说清楚!”

    白知饮心头打了个突:“没……”

    他抿住唇,告诉自己不要露怯,然后鼓足勇气跟他对视,眨都不肯眨,一时间,彼此被照亮的眼瞳中就只有对方的影子。

    呼吸,也不那么自在了。

    第023章

    灯影渐渐倾斜, 火头“啪”地炸开,平时在意不到的细微声响这会儿却像是平地惊雷,把白知饮吓到了。

    他忘了“不要眨眼”, 只觉得眼睛睁久了又酸又胀, 止不住快要流泪,赶忙揉了揉。

    李庭霄搞不明白他在犯什么犟,在他揉眼时,轻轻把他落下来的一缕发丝别到耳后,顺手碰了碰他的额带:“这阵子总淋雨, 额上的伤不打开看看?”

    “不, 不用!”白知饮双手护头, 生怕他一时兴起开扯似的。

    李庭霄确实想过去扯,看他这样戒备又把手放下了, 问:“万一烂了呢?”

    “没烂, 就是有点发胀。”白知饮匆忙忙回了一句, 又觉得回的不妥。

    后悔已经迟了, 李庭霄的话立马跟上:“发胀就是要化脓, 不还是烂了?赶紧打开晾晾!”

    他只好应承:“晚上晾。”

    李庭霄眯眼审视他:“阿宴——”

    白知饮觉得那目光像刀子,在自己周身上下来来去去地比量,让他坐立不安。

    他又想到,只有他们二人时, 以“阿宴”相称, 准没好事!

    拳头攥起, 看向被画出深刻墨迹的图册, 转移话锋:“殿下画这些做什么?”

    李庭霄不为所动, 又长长唤了声“阿宴”,语气更凉了几分。

    白知饮慌得干干咽了口口水, 抿住下唇,李庭霄却蓦地倾身上来,贴在他耳畔说:“阿宴,你不听话了?”

    听话……

    冰凉的夜晚,潮湿的台阶,鬼鬼祟祟的刺客,和挂在墙头的簸箕,一幕幕一齐涌进他的脑海。

    那天,他承诺对李庭霄全力侍奉,绝无二心,也暗自下过决心,今后绝不任性违逆他的意思。

    是要听话的。

    别说是让他自曝其丑,就算让他去赴死,他也不会迟疑,只要他能兑现承诺……

    这阵子共处下来,他越来越相信他愿意兑现承诺,也定然能兑现!

    白知饮只觉得耳边那带着檀香味的气息撩的他心烦意乱,赶忙烫着脸颊往旁边闪开,假装他挡住自己解额带了。

    解开了脑后繁复的绳结,用手捏着没放,声音发颤,却故作镇定:“殿下,污了殿下的眼,还是别看了……”

    李庭霄抬起一根手指晃了晃,让他快点。

    深青色额带飘然下落,露出光裸的额头,李庭霄本想调侃几句,抬眼一望,嗓子突然涩得发不出声来。

    黥面的字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凹坑,坑的四周布满橘皮一样的褶皱,上头还烙着点点瘀斑。

    白知饮腼腆一笑,语气尽量轻快:“都说了很丑,殿下吓到了吧?”

    李庭霄盯着疤左看右看,点头:“是丑。”

    白知饮便有些掩不住脸上的难过。

    “丑好啊!”李庭霄把手中狼毫拍到桌上,缓声道,“白知饮你长了个倾国倾城的模子,以后再碰上觊觎你的,比如那丘途、肖韬素之流,你带子一摘,保准一个个全吓跑了!”

    白知饮一愣,随即抿唇笑道:“那殿下呢?也吓跑了?”

    “本王怎会怕阿宴呢?”他一揽白知饮的肩,邪邪一笑,“区区小疤,有何可怕?本王敢看,还敢亲呢!”

    说罢,倾身过来,在那凹凸不平的皮肤上轻轻啄了一下。

    “啵”的一声。

    白知饮呆若木鸡,李庭霄也因自己的莽撞怔住,他们维持着原先的姿势相顾无言,许久,白知饮突然清清嗓子,把手中额带胡乱往头上绑,也借机搡开李庭霄搭在肩上的手。

    见他绑的不得章法,带子时不时还缠住发丝,李庭霄强行接手,先细心地帮他拢好头发,才把带子沿着发际一点点摆平整。

    那额带到他手中竟十分乖顺,服服帖帖待在白知饮的额头上,将那疤痕好好地盖住了-

    翌日起,李庭霄便开始马不停蹄到各县轮番视察,并钦点夏虹在旁协助,让董戈很是挂不住。

    夏虹自是义不容辞,狄友青也时不时来凑热闹,有他在,枯燥且沉重的赈灾也没那么烦闷。

    四下无人时,李庭霄时常逗白知饮:“分明是同龄,你瞧人家狄将军多有精气神,白知饮你像个老头子!”

    白知饮起初只是扁着嘴任由他嘲讽,后来却说:“殿下若是喜欢看他,就把狄将军调到亲卫营算了,他肯定不敢违抗!”

    他说完这话,李庭霄很久没吭声,搓着下巴思忖起来。

    总觉得怪怪的。

    像在争宠。

    嗯。

    三五日的工夫,整个若阳府有序多了。

    因第二次洪峰即将到来,李庭霄让各县着重转移低洼处百姓,加固尚算完整的堤坝,被冲垮的也要新筑,是以,工程量巨大。

    洪峰预计明日到达,始终浑浊成深褐色的金泥河水流隐隐加快,水位也有上涨趋势,全府官员和百姓在钦差和折冲府的动员下,满脑子就只剩两个字:固堤!

    夏虹看着民夫和折冲卫士一样挑着土石担子来来回回,干得热火朝天,不觉感叹:“若阳府从未这般团结过,全赖殿下!若是当初也能如此,何至于成今天这局面!”

    “哪有百姓不想守护自己的家?”李庭霄居高临下地望着滔滔河水,严肃道,“官员要做的,便是给他们带好路,要是连这点都做不好,还当什么官?”

    一旁的董戈汗流浃背。

    李庭霄瞥他一眼,打马下堤:“本王要去八帜县看看,不用跟来。”

    一黑一红两匹马很快消失在官道上。

    李庭霄这几日一直在各县间穿梭,却独独没来过八帜县,往来消息都只是让府衙的公差们传达。

    黄孝昀这人他还是比较信任的,左相黄淼那种老古板教出的儿子,别的不说,德行肯定不会出问题,按他说的,八帜县一切都好,那他自然不用在百忙中抽空去管。

    果然,远远地便看到城门外拍着一溜粥棚,有背着医箱的大夫坐诊,还有专门的棚子堆放着旧衣旧鞋草席之类,随时分发给有需要的流民。

    流民们井然有序地排队领粥,脸上虽然也有悲苦之色,但并不惶急。

    李庭霄和白知饮放慢速度从他们身边经过,直入城门,却见到迎面来了几匹马,为首的正是县令黄孝昀。

    他见到煜王十分意外,但并未多礼,只是住马作揖:“殿下来八帜县有何贵干?”

    李庭霄看出来了,这人是一点也没拿自己这个钦差当回事。

    “明日洪峰将至,特来八帜县检视。”

    “城内无碍,下官正要上堤,殿下可要一同前往?”

    李庭霄拨马掉头,率先出城。

    青圣腿长,跑起来飞快,瓷虎也不遑多让,没料到,黄孝昀的马虽不起眼,但也没落下,倒是让李庭霄微微惊讶。

    马的长短暂且不提,要知道黄孝昀可是文臣,驭马之术上该差一截才是。

    他不动声色缓下速度,等身后百米开外的一众随从跟上。

    “黄县令都准备好了?”

    黄孝昀说:“听闻这次洪水比上次来的还凶,这两日把堤坝加高了几寸。”

    李庭霄微微惊讶:“哪来那么多砂石?”

    黄孝昀苦笑:“哪有砂石,全是土,刨地,挖山,再来两回,八帜县北面那座山就掏空了!”

    李庭霄提醒:“用土筑堤,不怕冲散了吗?”

    “跟殿下学的,全县百姓齐上阵,女子挑结实的旧衣缝口袋,衣料布纹细致,土不会流失太多,外头再裹上草席。”黄孝昀看他一眼,“殿下见城外那些旧衣旧草席了吗?都是百姓捐的,用不了那么些,就放城外供流民取用。”

    李庭霄有些感动,失笑:“岂止是山掏空了,再这样下去,县里百姓也掏空了。”

    黄孝昀也抚须笑,脸上却有骄傲之色。

    八帜县的堤坝又宽又厚,上头能并行两辆马车,浪涛拍击纹丝不动,在李庭霄看来,抵挡几波洪水毫无问题,他不由感叹,不愧是丞相之子,果真见识广博,懂得权衡利弊,不像一般官员只顾当下蝇头小利。

    在信息不发达的时代,这很难得。

    天阴沉沉的,浓云不知不觉间又压下来,眼看一场大雨将近。

    他眺望天尽头那滚滚乌云,依稀能看到其中闪烁的电光,喃喃自语:“水位是不是又涨高了?”

    “像是。”黄孝昀目光沉重,更多是担忧,“许是上游落雨了,看来这次洪水会比想的要早。”

    李庭霄翻身下马,将缰绳交与白知饮,不知为何,不经意跟他对视的那一刹那,白知饮心里无端涌上一股不安。

    他一把抓住他的袖子。

    李庭霄回头,对上那不安的目光时稍稍一愣,笑着扯回袖子:“阿宴,好好照料青圣。”

    白知饮慢慢撒开手。

    他抬手摸了摸正对瓷虎摇头晃脑的青圣,再抬眼,却见李庭霄已踩着湿滑的草席土袋,深一脚浅一脚爬到堤坝最上方去了。

    李庭霄探身去看滔滔河水。

    贴着堤岸刮来的风浑浊而冷冽,一下下鼓荡起他的衣摆,背景是流动的汪洋,就好像人也要随着漂走了。

    见这架势,黄孝昀脚底直发凉,出声提醒:“殿下,小心脚下……”

    可还没等他一句话说完,李庭霄突然就不见人了,“噗通”一声,像是落入了极深的水中。

    “殿下!”饶是黄孝昀老练,此刻也不免慌了手脚。

    还没等他和周围众公差做出反应,白知饮已经飞掠过他身边,三两步纵上堤坝,朝下游追出几步,瞄准河水中那片不断浮沉的玄色布料纵身一跃。

    初入水时,李庭霄目不能视,耳朵里灌满隆隆水声,水流比预想中要急,在浑浊的激流中被冲出很长一段,方才调整好姿势,稳住身子。

    他勉强眯起眼,余光却瞥到一个人影正随着波涛上上下下,旋即就通过他身上轻甲辨认出,那是白知饮!

    他怎么也下来了?

    伸手将人抓住,却发现他好似没意识了。

    出生在潘皋国,见过最宽的河就是山上溪流汇聚成的小河,不及小腿深,白知饮怎么可能会水?但看到李庭霄落水的那一刻,趋于本能,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跳下来了。

    李庭霄憋住一口气,心头暗自发堵,大手紧紧攥着白知饮的腕子,还用袖子缠了两圈,决定今日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开他!

    他愿为自己赴死,自己怎可任他去死?

    水势渐缓,李庭霄拉着白知饮浮上水面,多出一个人的重量,还要对抗水流,颇感吃力。

    突然,他目光一凝,眼睁睁看着一条向东岔开的河道从面前错过,而他却只能随波逐流地继续飘向下游。

    挣扎着往那岔开的河道游出一段,却是越来越远,他顿觉浑身冰凉,天似乎更低了。

    错过了便只能错过了,救人要紧。

    他维持着冷静,抽空用力拍了拍白知饮的面颊,没反应,他的鼻孔里不断有水溢出,肯定是溺水了。

    看了圈周围地势,终于在对面见到一片浅滩,便避开水里不断漂往下游的杂物,奋力踩水,拖着他横渡过去。

    他把白知饮拖上岸,喘了几口大气,便扑到他身上开始施救。

    好在溺水时间不长,本身底子也不差,李庭霄又按又吹气,几下就把人救过来了。

    他瘫坐在他身旁气喘吁吁,先是抬头看了眼刚刚路过的那座山,又垂下眼睛看白知饮,良久,叹了口气。

    “千算万算,怎么就漏算了你!”

    第024章

    风越刮越大, 乌云渐渐压上头顶,云层中隐有闷雷滚过。

    李庭霄循着记忆中的图册分辨出当前位置,又很快找准了自己目标所在的方位, 顿感无奈。

    看样将要有场大雨, 不能再继续耽搁,错过刚刚的河道,也不知还要绕多远的路,况且,身边还多了个白知饮。

    阴暗天光下, 白知饮泡过水的脸白得吓人, 紧贴在身上的湿衣显出羸弱身形。

    脆弱的躯体一动不动横在泥地上, 像是凉透了,还好胸前尚有起伏, 令李庭霄稍稍安心。

    他目光上移, 看到他唇瓣上沾着沙粒, 还有些许的红肿, 于是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唇, 上头除了沙粒,仿佛还残留着某种奇异的触感。

    刚刚是什么感觉来着?

    突然心烦意乱起来。

    从地上拉起他时,泥滩上出现一小片触目惊心的粉红,那是被水稀释过的血的颜色。

    血?

    李庭霄一愣, 想他该是被河里漂浮的硬物撞到了, 急得摇了摇怀里人:“白知饮!”

    没答应。

    脑后不见明显伤口, 他松开他的发髻, 修长手指插入发丝间一点点摸索, 终于摸到一块肿起。

    经验判断,只是肿了, 骨头是好的,不会错。

    还好!

    仅一刻钟的功夫,赤黄的洪水便不知不觉漫过浅滩,已到了他们脚边。

    李庭霄见状不敢再耽搁,拉起白知饮的胳膊将他背在背上,往高处行去。

    白知饮失去意识,任由他背着。

    头沉沉地搭在他的肩膀上,发丝黏哒哒地拥着他的脖颈,浅浅的呼吸萦绕在他耳畔,那微弱的气息带着些许泥土的腥气,却并不令他厌恶。

    那一大团乌云终于追上了他们,起初带来的只是淅沥雨丝,渐渐连成雨幕,吞噬下整座山。

    两人从头到脚湿透,但李庭霄却不敢停,一是选错落脚点容易被洪水困住,二是他此番要做的正事不容耽搁。

    如今错过那条向东的河道,已然是少了不少时间,再过一会儿接应的人肯定急了,他必须尽早与他们汇合,免得出岔子。

    山路湿滑难行,加之他背上失去意识的白知饮沉得像具尸体,薄牛皮靴不断陷入泥里,每一步都得费力往外拔,走得久了沾的满脚都是沉甸甸的黄泥,这一路行得愈发艰难。

    大雨不断冲刷着身体,山风一吹浑身冷透,而老天像是与他作对一般,暗沉沉的天幕上接连劈下几道闪电,许久,那毁天灭地般的雷声才传至耳畔。

    林中雨雾渐浓,愈发看不清前路,李庭霄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步履蹒跚,几次险些滑倒。

    雨水不断地打在脸上,呼吸本就困难,而背上的人直往下坠,搁在他肩膀上的下颚也是越来越重了。

    又勉强行了一段,双腿都不听使唤地直打颤,他不得不扶住旁边一棵大树,暂时休息片刻,顺便辨认方向。

    又是一道电光亮起,紧随而来的雷声震耳欲聋,而背上的白知饮竟然动了动,在他耳边发出一声低低的呻丨吟。

    “白知饮?”一开口便有雨水灌进嘴巴,李庭霄抹了把脸,“你怎么样?”

    白知饮不知自己置身何处,只记得入水后呛了几大口泥汤,接着后脑一疼,后来便记不起来了:“我们……”

    李庭霄问他:“撑得住吗?”

    白知饮蒙了半晌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在煜王背上,挣扎着想要下地,这一动,李庭霄差点没站稳,怒道:“老实点!”

    白知饮便不动了。

    “殿下……”他的声音在大雨里显得有些发颤,“不敢劳殿下……”

    “不敢,你还有什么不敢的?”李庭霄都快被气死了,“白知饮你长本事了啊?不会水还敢往洪水里跳,你怎么不干脆拿把刀抹脖子呢?”

    白知饮垂下眼,现下确实理亏,便由他数落。

    李庭霄感觉身后的人在抖,也懒得在这风雨里跟他抬杠,问:“冷吗?”

    白知饮摇头,又想起他看不见,于是说:“不,不冷……”

    又一阵凉风吹进脖颈,两个字硬被他抖成了八拍。

    李庭霄看了眼远方天色,心中苦笑。

    目前情形不宜继续赶路,着凉生病事小,在雨中行山路,地势又不熟,万一滚下深渊,落入洪水,那可什么都没了。

    他忍不住冲白知饮撒出一肚子怨气:“先寻个躲雨的地方,回头再找你算账!”

    白知饮动了动:“殿下先放我下来,我能走……”

    李庭霄也不逞能,找了块平坦地方把人放下,却又长臂一伸圈住他肩头:“这样也好,活动活动还能暖和点。”

    电光一闪而过,顾不得不自在,白知饮指着前方:“那边有棵大树,树下能稍微躲躲。”

    李庭霄强按着他不让他过去:“没人教过你,雷雨天离树木越远越好?”

    白知饮说:“没有。”

    李庭霄气得推了一下他的头:“现在有了。”

    白知饮疼的抽气,方察觉到自己头昏脑涨的感觉源自何处。

    “碰到你伤口了?”李庭霄懊恼,“没事吧?”

    痛感让白知饮心尖儿都抽了,强忍着“嗯”了一声,身子的反应却是做不得假。

    李庭霄搂着他的手紧了紧,选了个方向过去。

    卸下担子走路轻松多了,两人相互扶持,倒不像方才那般吃力。

    雨势忽大忽小,这会儿恰巧缓下来,李庭霄趁机加快脚步赶路,白知脚步踉跄地跟着,倒没落下。

    “此处已到清默县境内,此山应是徐师山,没弄错的话,山巅应该有处天然山缝,能暂避一晚。”

    “殿下怎么知道?”

    “昨夜府志上看的。”

    白知饮这才想起昨夜他的反常,惊讶:“殿下难道能未卜先知?不然为何突然要看府志?”

    李庭霄笑:“菩萨说的,看看灵不灵!”

    白知饮不依不饶地追问:“菩萨说的这么细致?”

    李庭霄笑而不语,特意显出几分神秘。

    潘皋人不信佛,自然也不信菩萨显圣,所以白知饮只当煜王的梦和菩萨像救万民这些事只是个巧合。

    他暗自决定,若是这山中真有个不漏雨的山缝,他从此就信了天上住着神佛!

    没过半个时辰,白知饮就信了天上住着神佛。

    山缝,确实有。

    等他们在漫天雷光中钻进那道仅能容一人通过的石缝后,发现其中竟然滴雨未进。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李庭霄抓着白知饮的胳膊,摸索前行。

    到了雨打不到的地方,他总算舒了口气,慢慢摸到了块干燥的地儿,打算坐下休息,却忽地发觉,手里攥着的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只骨骼细长的手。

    身后的人异常安静,任由他拉着,一时间,逼仄的洞中就只有他们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李庭霄不敢松开白知饮,先不说这里地势不明,单从心理上,在如此境况中,仿佛一撒手,人就会被黑暗无声吞噬。

    趁他还没注意到,拉住他的手一寸寸上移,又移回了小臂。

    “白知饮。”

    “嗯?”

    “怎么一句话也不说?本王还当你变成鬼了!”

    “殿下有菩萨庇护,还怕鬼?”

    声调明显是压着笑的。

    李庭霄吃了个瘪,反倒正经起来,问:“有能引火的东西吗?”

    原本他只是随便问问,不料,白知饮窸窸窣窣了一阵,还真在身上摸出东西了。

    黑暗中火光一闪,周围霎时被朦胧的黄光笼罩,李庭霄看到他手里握着一个被油布裹了一层又一层的火折子,水淹雨淋的,内部居然没被打湿。

    同为习惯带兵的将领,有了光,他们首先不约而同打量所处环境。

    头顶是两块巨大的岩石交错支撑,经年累月又夯实了土,如今勉强能算是个山洞,平日里的风带了不少树枝和落叶进来,在墙脚枯成一条暗黄色的线。

    趁火折子没熄,李庭霄过去把叶子收拢成一堆,点着,再一根根往里加树枝,争取省着点,能用到雨停。

    火势渐旺,二人湿透的脸被烘得暖和,衣服却半干不干黏在身上,很难受。

    李庭霄干脆把湿衣服扒下来,只留一层亵衣,其他统统平铺在火堆旁的地上,扭头问白知饮:“你也晾晾?”

    “不用。”白知饮轻轻搓着手,盯着跃动的火苗,头也没抬。

    那只手刚被握过很长时间,不冷,身上也热,像是光凭身上的热量就能把衣服烘干。

    李庭霄没勉强,绕到他身后,解开他松散的发髻。

    “给你重梳梳,瞧这狼狈的!”解开后,顺手把他松脱的额带也给抽走了,“伤口总得晾晾,别沤烂了。”

    盯着地上随着火光微微晃动的剪影,白知饮嘴角上翘:“殿下说得怪恶心的。”

    李庭霄发出一声轻嗤,手指作梳帮他束发。

    发丝又黑又浓,上好的缎子一般,就算淋了雨也只是略微发涩,很快就被他拢进掌心,整整齐齐,服服帖帖。

    “你干什么跳下来?不要命了?”

    “贴身侍卫不得离开三丈外,殿下自己说的,怎么忘了?”

    三丈外什么的本就是那时的气话,只因为从北境回天都城的路上,白知饮总刻意躲着他。

    李庭霄气结:“白知饮你没完了!你知不知道,万一本王没拉住你,你现在已经死了!”

    白知饮笑:“贱命一条,死了便死了,能给殿下留个念想也不算白死……”

    话音未落,脑后发髻被猛地揪住,身体被迫后仰。

    仰过头,便对上身后一双腾跃着熊熊火焰的愤怒眸子,有如实质般烫到了他的眼,哪怕头发被拽得生疼,脖子被拗得快要岔气,也没敢吭声。

    第025章

    “白知饮!”李庭霄咬着牙, “说几次了,本王答应的事一定会做!用得着你一遍遍敲打?”

    他把他的头用力往前一推,忍不住爆粗:“动不动就拿命要挟, 你他妈就没别的手段了?软骨头的!”

    白知饮捂着脑后一处回头看他, 眸光中闪过一丝漠然。

    李庭霄敏锐察觉到了,微微扬起下巴,却见他眸子里的情绪转瞬即逝,又恢复了如往常一样的宁静无害。

    他微微蹙眉,瞟了眼他额头上阴影嶙峋的伤口, 勉强平复心情, 问:“你在水里是不是撞到头了?”

    白知饮放下手, 裹紧自己的衣襟:“不碍事了。”

    一时间,山洞里只剩入口处传进来的哗哗雨声。

    雨声没那么密集了, 雨势看样比方才小了许多, 李庭霄去到山缝入口处, 发现远处雨带到了尽头, 天际有青白色亮起。

    不知不觉竟折腾了快一夜。

    风向朝西, 估么过不了多久这场雨就会过去,李庭霄转回将熄的火堆旁,再往里填树枝。

    突听白知饮说:“上回在暮霜原,殿下也是像今日这样救的我……”

    李庭霄丢进手里最后一根枯枝, 冷眼看他。

    白知饮撩起眼皮, 轻声说:“我只是想救殿下而已。”

    那目光平静无波, 可不知是不是错觉, 李庭霄却在其中看出满满的委屈来, 好似在控诉他狗咬吕洞宾。

    他叹了口气:“这么说,本王还得好好谢你!”

    最后几个字, 说出来恶狠狠的。

    地上的衣裳干得差不多,皱巴巴的,又干又硬还沾着土,李庭霄不嫌弃地一件件穿回去,最后手里捏着不离身的玄色龙纹长袍,看看白知饮身上还洇着大片水痕的衣服,直接手腕一抖披在他身上。

    正打瞌睡的白知饮被惊醒,愣愣看他。

    洞中能烧的都烧了,地上只剩几块忽明忽暗的余烬,眼看撑不了多久。

    “去外面吧,雨差不多该停了。”

    李庭霄自顾自朝外走,头也不回,看起来还没消气,白知饮垂着头,紧紧捏住玄色长袍的两侧衣襟,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雨的确停了,破晓前的至暗时刻,天地万物都只是灰蒙蒙的轮廓。

    延绵的山,浓稠的雾瘴,远处滔滔的水声,迷失在这样的山中,白知饮感到深深的窒息和绝望。

    他下意识看向李庭霄,却发现他紧盯着一个方向,弯起食指放进口中,打了个嘹亮悠长的呼哨。

    哨声在凝固的雾气里层层荡开,几乎传到山的另一侧才听到回音。

    白知饮一怔,难道……

    果然听到对面传来相同的哨声,连响三次。

    李庭霄抻了抻皱巴巴的袖子,往大石头上一靠,随手从旁边的灌木上撸了两片叶子拿在手里把玩,胸有成竹地说:“等着吧!”

    白知饮想不通:“对面的人是来寻殿下的?”

    李庭霄好笑地看他,“不然呢?”

    “可是……”瞥见他带笑的眸子,白知饮便不再问了,觉得自己大概摔坏了脑子。

    每隔大约半刻钟,李庭霄就吹一声哨,对面无一例外都会回应,他们的哨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渐渐地,浓雾将散未散时,林中有人影晃动。

    对方显然看到了他们,高声叫道:“殿下!”

    瓮声瓮气,是刁疆,身后还跟着几名穿着民夫短打的亲卫。

    他急匆匆跑上前,满头是汗:“殿下,嗨呀!眼睁睁看着殿下游岔了道,急的我们……”

    白知饮愣了半晌,震撼莫名。

    游……岔了道?

    ……游?

    刁疆的眼睛瞥过穿着玄色龙纹长袍、傻呆呆站在原地的白知饮,眼珠子差点瞪出来:“阿宴?殿下不是说不带他吗?”

    被当场戳破总归尴尬,李庭霄瞪了刁疆一眼,刁疆立马打住:“殿下,没事吧?我们顺着河道找,觉得方向差不多,还真没走错!”

    李庭霄摆手:“有多远?”

    刁疆指向来时的路:“约么两个时辰,本来牵了匹马来接殿下,可那畜牲半路滑下山,腿摔断了!”

    李庭霄瞥向白知饮,吩咐刁疆:“你们轮着背阿宴,他撞到头了。”

    “好嘞!阿宴这脸色可真是不好看,煞白煞白的,八成是头撞坏了!”刁疆二话不说蹲到白知饮面前,“上来!哥哥背你!”

    白知饮无语,哀怨地回头看了李庭霄一眼。

    我脸发白是因为头撞坏了吗?

    但,现成的劳力,不使白不使,白知饮不客气地爬上去,可却没使唤李庭霄时那般局促。

    太阳升起,浓雾散尽,他这才知道自己昨夜爬了多高的山。

    江南江北交界处多丘陵,千万年才化作这雄浑的层峦叠嶂,放眼一望,除了山还是山,置身其中只觉得无比渺小。

    一行人一路下行,竟到辗转了水边。

    此番大灾,金泥河被拓宽了两倍不止,河道两侧的山被冲出深深沟壑,变成了陡峭悬崖,崖边的土拖着植被根系仍在不断坍塌下沉,落入洪流中被冲往下游。

    白知饮自刁疆背后探头,憋了一肚子话问不出,前方看似绝路,但他们还在向前走。

    搭在刁疆肩头的手下意识收紧,刁疆察觉到了,回头嘿嘿一笑:“慌什么,担心哥哥把你丢水里不成?”

    等到了崖边,白知饮终于看见了“路”。

    一块灰白巨石严严实实堵在通往左侧的支流上,底部只有很小的缝隙能过水,是以,他们踩上巨石时,左边是和平时差不多的平静水面,而右边是滔滔不绝的金泥河,堪称奇景。

    脚下的巨石丈许宽,表面十分光滑,有人工雕凿的痕迹,每一条纹路都线条柔和,渐渐地,白知饮看出了端倪。

    这是……菩萨?

    没错,莲座,宝衣,垂肩耳,天冠,跟皇寺中见过的那尊镀金的一模一样!

    这是一尊躺在河道上的菩萨像!

    他震惊地看向并排行走的李庭霄,就见他微微一笑,双手合十朝脚下的菩萨头拜了拜:“菩萨舍身救世,恩泽苍生,今日本王从法相上踏过,来日必加倍还香火!”

    不信佛的潘皋人不懂,还香火就可以随便在神像身上踩么?

    就听刁疆跟了句:“俺也一样!还请菩萨保佑我一家老小长命百岁!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白知饮:……

    都踩脸上了,还指望人家保佑你?

    河上风大,像随时能把人刮走似的,李庭霄穿着单薄的中衣,还真觉着有些凉,于是踩着菩萨像的天冠,身手矫健地跳上对岸。

    回头接刁疆背上的白知饮时,顺手扒下他身上的外袍,披回自己身上。

    两个多时辰的路,越走越难行,最后在立陡的石滩边爬上爬下,兜兜转转才下到一处隐秘山坳,此处怪石林立,草木森森,就算在平时也不像有人会经过的样子。

    白知饮快被他们绕晕了,被人背着都觉浑身酸疼,一直盼着几时能到,却有口不能言。

    李庭霄看出他的心思,让他下来自己走,还随口讽了句:“挑肥拣瘦!还想让本王亲自背你不成?”

    一行人大笑。

    白知饮木着脸,心中冷冷一哼,不想跟他们一般见识,独自走前面去了。

    走着走着,见到前方密林中杵着不少人,都是眼熟的亲卫,跟刁疆他们穿着一样的百姓衣服,有的还不很合身,一看就是刻意掩人耳目,临时找的。

    一路上他已经想通了,这一切分明就是煜王早安排好的,连接应的人都悄悄准备了,什么失足落水,金蝉脱壳罢了!

    可笑自己还真情实感地跳水救他,差点丢了命!

    思及此,白知饮郁郁地放慢脚步,转眼就被刁疆超到前面。

    他兴致勃勃地越过众人,走到草地里一处不及人腰粗的洞口前,回头高喊:“殿下,这呢!”

    李庭霄眉宇间露出淡淡喜色,过去探头看了眼,下面泛出金色光泽,看来他们找对了地方。

    他回身,眸光在亲卫们脸上逡巡一圈,这些都是他亲自挑选的,能绝对信任的人。

    原书中没写全这些人的名字,是天狼军中有个陌刀队,这些便是陌刀队的兵,个个虎背熊腰、目光如炬。

    原主在最后遭难时,整队三百人等在官道上劫囚,一个不少,但最后却因为不慎走漏了风声,被骁骑卫伏击,尽数斩杀。

    此番交出兵权后,李庭霄特意把整支陌刀队留在亲卫营,当成亲信,他们的忠诚自不必说。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白知饮身上。

    “此处是先帝留给本王保命用的,先前只知大概方位,此番有菩萨冥冥中指引,刁副将带人暗中寻找,前日竟真的找到了。”

    白知饮懵懂地点点头。

    “在场的都是我天狼军旧部,本王对他们绝对信任,但你不同。”

    白知饮一愣,想要辩解,但碍于自己是个哑巴,硬咬住唇,忍着没把不满说出口。

    “本不想带你来,可既然来了,本王问你,你想跟进去吗?”

    白知饮把目光瞥向一边,煜王明摆着不信任自己,哪有上赶着贴上去的道理。

    “不想吗?”李庭霄追问。

    白知饮没好气抬眼,瞪他。

    李庭霄脸色却无比严肃,自最近那名亲卫身上抽出柴刀,眸光渐冷:“想活命,就进去。”

    白知饮瞳孔震了震:那不进去,就死吗?

    “只是,今后若不能守口如瓶……”他手腕斜劈向下,旁边一棵翠竹被齐刷刷砍断,他环视周围,“谁敢拆本王的梯子,本王便要他的命!”

    第026章

    煜王这话不像是单对阿宴说的, 跟来的亲卫们一阵瑟缩,氛围一时不那么愉快。

    “本王一向自诩对陛下忠诚无二,可诸位也看到了, 才打了场胜仗, 还没来得及庆贺便被削去了兵权,官场混沌,金殿上有人容不下我!”李庭霄冷哼一声,“诸位都是我的亲信,也都知道, 我李庭霄不是坐以待毙之人!防人之心不可无, 今日也是无奈之举。”

    亲卫们震惊, 却不敢言。

    能当正牌军的都是家境过得去、受过教导的好人家子弟,一点就通, 很多人眼中显出惊诧, 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

    煜王这是起了反心了。

    李庭霄也不掖着:“若真到被逼无奈的那天, 各位都是我的心腹良将, 若事成, 加官进禄自不必说,封侯拜相也不是难事!”

    他目光威严目光,颇具震慑力地环视过众人,一字一顿道:“诸位是我得菩萨指点一个个挑出来的, 跟随我多年的好儿郎, 你们的忠心我心中有数, 只需诸位做到四个字, 守口如瓶, 都记得了吗?”

    “记得了!誓死效忠煜王殿下!”

    这些人本就爱戴煜王,加上菩萨的威逼和开国功臣的利诱, 五六十人声音整齐划一,生生喊出千军万马的气势来。

    李庭霄缓步走到白知饮对面,问:“你呢?”

    白知饮胸中涌起一股热气,目光坚定,用力点头应下。

    难怪,难怪他总说时机不对,原来是另有要事,也好,就在他身边搏上一搏,趁机建功立业更好,到时再杀回潘皋国去,又有何难?

    李庭霄看到他的神情,敛眼转身,唇边隐隐露出笑意。

    白知饮啊白知饮,你这算盘打的,算盘珠子都崩飞了!

    他下令开挖。

    多日连雨,此处发生地陷,水土流失之下,地底的秘密将大白于天下。

    亲卫们轮番挖土,个个都是一身狼藉,终于,下面反光的东西裸露出来,是一箱扎眼的金条,也不知是过了多少年月,不少箱子烂了,黄白之物却能抵住泥土腐蚀。

    他们眼珠放光,挖得更加卖命,不多时,地被挖出大坑,下方的箱子还都完好,箱上上了黄铜锁,贴着红色纸封,由于年长日久,颜色褪去不少。

    他们不停往地面上搬,数不清的木箱子一层叠着一层,怎么搬也搬不完。

    刁疆早傻了,良久才憋出一句,“殿下,早知道有这些?”

    李庭霄一哂:“不然呢?还真当本王这一趟为赈灾来的?”

    “天,天天天……”刁疆光发出一连串的惊叹,说不出别的话,样子很是滑稽,末了憋出个“牛啊”。

    白知饮也跟他差不多模样,张口结舌盯着那些箱子发呆。

    李庭霄早知道有这些,是因为原文中记载,江南道闲州府第二波洪峰过后,河中漂了无数金银器,一直被冲到下游,等水退了,河底发现无数金锭和珠玉宝器,湘帝的小金库因此狠狠富了一把。

    这好事,知情者李庭霄岂能便宜了湘帝?

    追根溯源,想来宝库就在这附近山中,因此他一到若阳府就分出一百亲卫假扮山中百姓外出寻找,三天前,终于传来消息,说找见了。

    他负手走到最近的箱子前,抹去纸封,手中柴刀一横,手起刀落,“咔嚓”,铜锁连着锁扣落地。

    箱子里是满满的方形金锭,被阳光一晃,金光耀眼。

    再开一箱,里面堆着翠玉、珍珠、玛瑙……

    灿烂光芒倾泻而出,耀亮了所有人的眼,没人见过这么多的宝贝,而这样的宝贝还有几十上百箱,就在他们面前。

    李庭霄从箱里拿出一块金锭,掂了掂,抬手便扔给刁疆。

    刁疆手忙脚乱接住,手腕被坠得向下沉:“哎哟!真家伙!”

    试完便要放回去。

    李庭霄却说:“你拿着!”

    刁疆一愣。

    “这几日想法伪装成货物,秘密运去云村山中。”李庭霄指指那箱金条,“把这些分了,当做你们这趟的犒劳,但不要露白。”

    亲卫们山呼一声“谢殿下”,就找刁疆分赃去了。

    李庭霄从箱子里又抽出一条来,走到白知饮面前:“见过这么些钱么?”

    白知饮摇头。

    李庭霄一笑:“本王也没见过!”

    白知饮嘴角一抽。

    李庭霄晃了晃金锭,递给他:“你的。”

    白知饮却没接,盯了他手里的金锭片刻,收回目光,颇有些恋恋不舍。

    李庭霄诧异:“你不要?”

    白知饮摇头。

    李庭霄把玩着金子,眸光扫过他清俊面庞,转手把那金锭丢回箱子里。

    “不要算了,先说好,过后后悔也没用!”他朝后面的箱子看了一眼,回身大笑起来,林中的冰冷让他口鼻间腾起大团白色雾气,他说,“阿宴该不是觊觎我这一整坑吧?”

    白知饮一惊,匆忙单膝跪地,伸出三根手指指天起誓以证清白。

    李庭霄收了笑:“行了,知道阿宴也跟他们一般忠心,逗你呢!”

    事实上,他对白知饮此人并不了解,毕竟在原书中他只是个炮灰,没有过多着墨。

    就事论事,白知饮对他还可以,但相处两个月,细节可见,这人并非善茬,只是从前一直被死死压着,翻不出浪花来。

    含着刀片过了将近十年,人间大罪遭了个遍,怎么可能是单纯软弱的小白花?-

    “董府尹,赈灾粮不是到了么?什么时候给县里发?”

    “发什么发!回去等着便是!”

    董戈这两日心火旺,肝火旺,哪儿哪儿都火旺!

    由于煜王布置恰当,整个若阳府平安度过第二次洪峰,倒是从上游冲下来不少尸体,他按照煜王先前的命令在河道中尽量打捞焚尸,免得传染疫病。

    但,煜王却不见了。

    前天,黄孝昀连夜来报,说钦差登堤落水,他的贴身侍卫追下去,两人一起被洪流冲走,至今杳无音讯。

    当夜,折冲府和亲卫营就全出动了,沿着河岸一路寻找,无奈雨势过大,进展缓慢。

    人人都心知肚明,煜王这一下生还希望渺茫,但这话谁也不敢言明,就只能硬找,等彻底找不见人,就上折子给天都城,说煜王殿下以身殉职。

    董戈感觉自己的脑袋已经挂在腰带上了。

    可第三天,煜王却被亲卫营找回来了,红光满面,精神得不得了。

    后来才知道,红光,是因为染了风寒。

    若阳府衙一通忙乱,如今城内大夫本就稀缺,还是临时从几里外新建好的流民营调回来一个,给仔细开方子抓药。

    问题不大,休息几天就好。

    董戈劫后余生,又把压箱底的宝贝都掏出来了,一根婴儿手臂粗的千年老参眼巴巴奉给煜王,还得掏心掏肺解释:“殿下,这参是下官祖传了好几代的!”

    言下之意,贪也是贪的前朝,算是帮开国先祖削弱了前朝国力,还有功呢!

    李庭霄不觉得这东西有什么用,撅下一小根参须,斜倚在榻上有气无力地摆手:“本王收下了,剩下的拿走。”

    董戈不肯,非要留下:“大夫说,殿下要好好补补……”

    正在院子里熬汤药的白知饮突然听见房里“咣当”一声,忍不住探头往里看。

    方才还浑身无力软成一滩的煜王竟然从病榻上坐起来,手掌紧紧握着榻边横梁,望向董戈的目光像要喷火,而董戈缩着脖子不敢动,盛人参的盒子倒扣在地上,从下面伸出几根参须。

    他赶忙放下扇子跑过来,却听煜王哑着嗓子怒吼一声:“滚!”

    接着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

    “殿下……”

    董戈不死心,拾起人参还待再说什么,却被白知饮自身后提着衣领硬给丢了出去。

    他都傻了,这小侍卫看起来瘦巴巴的,竟有如此神力?

    白知饮给李庭霄倒水,又帮他顺背,提起鼻子朝外嗅了嗅,又慌慌张张跑到院子里压药炉的火头。

    李庭霄边咳边望向他忙乱的背影,悠闲地喝了口水压下咳嗽,唤了声:“阿宴!”

    白知饮回头,漂亮的鼻尖蹭上了一块黑灰。

    李庭霄莞尔:“告诉主簿,本王要搬去驿馆,让他们天黑前把驿馆整个腾出来。”

    白知饮点点头。

    药好了,吹凉了些才端到李庭霄榻边,用抹布抹着手,去前院找主簿。

    得到消息的董戈不敢多言,他觉得,煜王的火气这回来得莫名其妙,大约是掉进水里受了惊吓。

    也是,他这一趟必然是九死一生,心情不好也正常。

    董戈心中略感遗憾:他怎么就没淹死呢!

    傍晚,天又下雨,一行亲卫护着煜王开进驿馆。

    驿官本以为煜王今后就住府衙了,突然接到消息,下午赶忙临时将驿馆清空,一直受宠若惊地候到现在。

    李庭霄喝下药也没见强,一番折腾下来,头倒是昏沉得抬不起来,只想睡觉。

    在驿官的引领下,他被白知饮扶到为他准备的房里,往床上一躺,在暗香浮动的空气中,很快睡了过去。

    驿官端着一盘点心回来,见煜王已睡下,悄悄松了口气。

    他放轻声音:“小将军,点心给殿下搁这了!”

    白知饮点了下头。

    驿官更加小心地问:“可还有别的吩咐?”

    白知饮想了想,并拢二指,做了个往嘴里扒饭的手势,又歪着脑袋搓了搓脖颈,示意要沐浴,驿官立刻会意,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准备了。

    在洪水里泡了那么久,又在山里转悠了三天,时不时淋场雨,他们两人身上肯定又脏又臭,是该洗洗。

    饭菜上来时,李庭霄还没醒,白知饮就自己吃了。

    热水上来后,他先去床边查看,用手探了探李庭霄的额头,退热了,呼吸也比方才平稳,于是放心去洗自己。

    他想洗快点,免得李庭霄那边出什么意外,可意外还是出现了。

    洗着洗着,整个浴桶被个黑影给笼住了。

    他心头一慌,蓦然回头,警觉顿时变成错愕。

    身后竟然是本该躺在床上的李庭霄。

    第027章

    李庭霄醒来时, 双眼又干又涩,鼻腔和嗓子也如同被火烧过,干疼干疼的。

    陈旧的纱灯罩子将烛火笼住, 屋子里光线暗淡, 李庭霄眯眼看了一圈,看到外间桌上的饭菜点心,却没见白知饮。

    这一觉睡完,身子舒爽许多,头还有点疼, 但不像之前那么晕。

    大概是因为发了不少汗出来, 身上衣服都潮了, 像是在回南天里待过。

    他坐在床沿上缓了缓,路过圆桌旁时看了一眼, 都是些寻常的粗茶淡饭, 看着味道倒像是不错, 但他在病中没什么胃口。

    月朗星稀, 空气中飘荡着泥土的腥气。

    院子里环境还算清幽, 一共三间房,煜王住的自然是正房,东西各有一间偏房,如今东边那间亮着。

    李庭霄晃悠着走过去, 担心白知饮睡下了, 便轻轻推开门。

    床上无人, 左侧小隔间里亮着蜡烛, 隐有水声传出。

    他没多想, 抬步走过去,一掀帘, 就见隔间里水汽氤氲,烛火都像隔着一层纱,朦胧缥缈如仙境。

    乌黑如锦缎的长发别在耳后,挽成一个松垮垮的髻,雪白的脖子笼在烛光中,连着轮廓清晰的下颌和线条流畅的肩,肌肤在烛光和水波的交织下呈现出健康的小麦色。

    肩胛微动,一滴水珠沿着光洁皮肤倏然滑落,李庭霄盯着那道晶亮的水痕,喉头也随之滚了滚,忍不住走上前。

    白知饮似有所觉,敏锐转头,看到人影时猛地一惊。

    人受了惊吓,第一本能就是站起来,蓦地察觉到不对,又飞快坐了回去,睁着一双受惊的桃花眼盯着李庭霄不放,警惕中透着几分羞赧。

    出水那一瞬,水珠沿着坚实的胸腹瀑流般滑落,折射出温柔的微光,有如昙花一现,李庭霄却也被晃疼了眼,沙哑地轻咳两声:“咳,本王也想洗。”

    白知饮将胳膊横于胸前,觉这姿势太过小家子气便又放下,故作镇定问:“殿下怎么起来了?好些了吗?”

    李庭霄目光划过他胸前几道陈年旧疤,点点头:“嗯,好多了,本王也想洗。”

    他身上很多疤,他在暮霜原时就见过,可再见时,心中还是难安。

    “那,殿下先回房。”白知饮想李庭霄也是身上脏得难受,但他现下缩在水里起不来,便说,“我稍后让驿官再送热水进来。”

    “半夜三更的,不必打搅他们。”李庭霄用下巴点了点浴桶,“这不是还热着?桶也够大,一起洗就好。”

    “这不行,脏了!”白知饮赶忙婉言拒绝,“我自己去提水,给殿下兑新的!”

    李庭霄越看他那局促的小样就越想坚持到底,故意跟他作对:“哪脏了?阿宴真矫情!本王可不嫌弃!”

    说完,自顾自开始宽衣解带。

    白知饮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但他不敢动,如今身上未着寸缕,一起来就全被看光了,但一直在桶里,免不了跟人共浴的结局。

    现在就是后悔,相当后悔。

    后悔沐浴,后悔脱得如此干净,后悔没闩好门,后悔没让驿官多提几桶水,后悔……

    悔也没用,他现在只想把这人打晕。

    偏偏,这人还嘴碎:“都是男人,怕什么!”

    是是是,你说得对!

    白知饮闷头往浴桶的一头缩了缩,做最后抵抗:“我想起来了,殿下风寒未愈,大夫说,不可沐浴,会加重的!”

    “胡说,什么庸医?再敢来就砍了他!”李庭霄把身上最后一块布料往衣架上一丢,直接盖在白知饮的衣服上,大步跨进浴桶,“花太医说过,风寒发热,刚退热时最好用温水沐浴,好得快,哎?别说,这会儿水温刚刚好!”

    小小煜王从白知饮面前强硬掠过,他忽地就想起那天在皇寺柴房来了,登时臊得满面桃花开,更加不敢正视他,光低着头看水里变了形的双腿在光影变幻中晃来晃去。

    水位陡然升高,“哗啦啦”漾出不少,李庭霄仰靠上桶壁,仰天发出一声舒爽的喟叹。

    接着,双腿伸直。

    白知饮把腿往回缩了缩。

    他又伸。

    白知饮再缩。

    几个来回后,白知饮吸着肚子,小媳妇似的缩在浴桶一侧,感觉自己快扁了。

    李庭霄比他聪明,是拿着布巾进来的。

    布巾过了水,被硬塞进白知饮手中:“阿宴,帮本王擦擦。”

    白知饮脸色通红,抱着自己的肩膀没动地方。

    李庭霄扬眉:“怎么?不愿意伺候?你可是贴身侍卫!”

    白知饮抿了抿唇,捏起布巾,说:“粗手粗脚,怕弄疼了殿下,我还是出去叫个小厮来!”

    李庭霄佯怒:“白知饮,你有没有良心?本王是为了你才染的风寒,叫你搓个背还推三阻四的!”

    训斥归训斥,他这么说白知饮可就不明白了,问:“殿下为了我?这话怎么讲?”

    就算落水,也是他自己作的吧?

    “我那袍子可是给你披了一路!”李庭霄埋怨,“白知饮,你还真没良心啊!不懂感恩吗?”

    白知饮无可反驳。

    隔了半晌,他讷讷地:“那,殿下转过身去吧?”

    李庭霄却得意洋洋往桶壁上一靠:“前面也要!”

    白知饮僵住。

    “本王没力气,你帮本王洗!”

    白知饮咬着牙,不愿在这种小事上惹他不快,今天只能豁出去了。

    他跪坐起来,一点点蹭着到李庭霄身边,尽量把身子压在浴桶深处,不让水面上显出太过清晰的影子。

    然后,他捏着布巾,从他脖颈开始仔仔细细地擦洗。

    李庭霄骨骼健硕有力,清晰的锁骨下方是饱满的胸肌,布巾刻意避过所有要害部位仔细擦洗,他原本闭着的双眼眯开一条缝,复又重新合上,嘴边却浮现一丝笑意。

    他开始挑三拣四:“使点劲儿啊,你刚不是吃饭了吗?”

    白知饮手上便加了几分力气。

    他四仰八叉脸朝天,又吩咐:“往下点啊!”

    白知饮按在他腹部的手一顿,脸色为难。

    他不动,李庭霄便睁眼看他。

    四目相接,李庭霄意外在他清澈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居然带着几分平日里未曾留意到的柔和与戏谑,此刻在他眼中显得意外生动。

    不知是谁先引得水面晃了一下,白知饮忘记眨动的眸子忽然慌乱撇开,此时此景,往哪瞅都不是,心快要跳出嗓子眼,手也没了稳头,在他胸腹胡乱的擦,之后……

    “嘶——”李庭霄倒吸一口冷气。

    玩大了!

    他竟觉得他碰过的地方发起了烫,水温好似都升高了几分。

    担心出糗,他翻了个身,故作镇定:“后面。”

    不料,水声四起,白知饮竟趁机起身跨出了浴桶。

    “哎?”

    走了便走了,李庭霄以为能瞧个艳色光景,猛然回头,不料却只见到被一块破布巾围起来的圆润屁股。

    腰身窄而有力,臀型挺翘,下头两条笔直的大腿似是没见过光,雪白雪白的。

    倒也不亏?

    水快凉了,担心真加重病情,他胡乱擦了几下就出来,至于方才说的花太医云云,都是他瞎编的。

    白知饮也不知哪去了,根本没伺候他的意思。

    李庭霄觉得自己这煜王当得忒憋屈,没好气地喊了一嗓子:“阿宴!”

    白知饮没应,却有脚步声传来。

    下一刻,门帘一掀,白知饮捧着一套叠的整齐的衣服走进来。

    他已穿戴整齐,额带也勒好了,湿漉漉的头发披散着,赤着双足,看起来别有一番异域风情。

    “殿下先更衣,饭菜让驿官重做了,多少吃些。”面对李庭霄的裸丨体,他神色淡定,似乎早已做足了心理准备-

    听说若阳府上下井然有序,李庭霄也不急着出门办事,便尽情在驿馆歇息。

    翌日,听说煜王换了地方的乡绅和富户纷纷登门探望,他们原本被董戈拦在府衙门外,如今煜王住驿馆,他们自然不受限。

    礼物在院子里堆成山,担心下雨,都被留守驿馆的亲卫们搬到西屋去了。

    由于董府尹的前车之鉴,消息灵通的都只送了寻常的补品、果子、点心之类,见人多,李庭霄干脆把他们聚在一起,见了次面。

    来的人有十几个,都是若阳府各地有头有脸的人物,举止谈吐不俗,李庭霄没骨头似的斜靠在带靠背的软垫上,端着茶水慢慢啜饮,听他们自报家门。

    能与煜王搭上话,这些人举手投足皆是文雅有状,言语间十分拘谨,也很少敢直视。

    唯有一人不同。

    那人样貌出众,身穿一身纯白暗云纹长袍,袍角绣着支雅致的梅花,手里还摇着一把题了字的扇子,整个人芝兰玉树一般,周身上下透着股清朗气质,不似铜臭商贾,倒更像是个功成名就的读书人。

    李庭霄对他多出几分兴趣,在听一个谄媚的玉石商人吹嘘完自己的玉后,他搁下茶杯,看向那人。

    “那位年轻公子是?”

    那人惊愕了一瞬,因为无论按座次顺序还是按年纪,都还没轮到自己,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赶忙提着衣摆起身,恭恭敬敬行礼。

    “在下云听尘,西江人士,行商至若阳府恰逢洪水,被困于城中,听闻煜王殿下身体抱恙,斗胆前来探望!”

    声音朗润温和,令人如沐春风。

    李庭霄却眼角一敛,闪出道精芒来。

    呵,真想不到,居然会在这里遇到正主!

    第028章

    原书主角云听尘, 天下第一富商,跟太后崇氏是不死不休的关系,也正因如此, 先接近了皇室, 后谋成了大事,而原书中的李庭霄就是他成事前的一块垫脚石。

    李庭霄知道早晚会遇到他,但没料到这么早,当然对他“另眼相看”。

    云听尘自认为用最好的姿态对煜王介绍了自己,煜王也明明在对自己笑, 但他就是觉得脊背发凉。

    云家的生意遍布天下, 他作为云家的主事人自然不白给, 才一个照面就知道煜王不喜欢自己,便不再上赶着往上贴, 又深深躬了躬身, 垂首不语。

    李庭霄盯着他, 并没开口让他坐, 而是指了指自己的茶碗。

    跪坐在旁伺候的白知饮一愣, 奇了怪了,方才他可一直是自斟自饮,这会儿怎么摆起谱来了?

    事出反常,他不落痕迹地扫了云听尘一眼, 抬手帮李庭霄添满热茶。

    李庭霄端起茶碗, 吹了口气, 茶烟袅袅升起时, 他的目光从缭绕的烟雾里透出去, 钉在云听尘的身上,像刺骨的锥子。

    良久, 一口茶方下肚,他淡淡一笑:“云公子,坐下说话,不必拘谨。”

    云听尘笑着坐下,脊背都硬了。

    李庭霄不经意问道:“本王记得,云家在天都城也有铺子吧?做什么的来着?”

    云听尘温润地笑着:“回殿下,一间成衣铺子,一间酒肆,不值一提。”

    说是不值一提,但那成衣铺子可不卖寻常百姓穿的东西,酒肆迎来送往的也尽是达官显贵,奢侈得很。

    李庭霄方才想起来似的,轻点太阳穴:“哦,对,东城城郊的那间云来酒肆是吧?本王去过一次,雅致得很!”

    云听尘恭谨地抄着手:“谢殿下垂青!”

    李庭霄捏了块点心吃,入口即化,他将口中残渣抿下去,只觉得甜得发腻。

    “云公子西江人,又是大商贾,跟西江王关系也不错吧?”

    “回殿下,有些交往,在下往西江王宫中送过木料加固宫殿用,王妃的成衣也是在下给做的。”

    李庭霄哼笑。

    何止于此?此人跟西江王妃关系可不一般,原书中他入天都城就是随她一道去的,还被她引荐给了石皇后。

    “西江王当真如此简朴,宫中连成衣局都没有?”这话却是真心发问,毕竟一方枭雄节衣缩食这种事,实在不合常理。

    云听尘一怔,当即住了嘴,鬓角发丝间渗出一丝冷汗。

    李庭霄轻笑:“是因为云家的成衣做的更好?”

    “是,的确如此!”云听尘赶忙回答,好掩饰自己的惶恐。

    当着皇帝亲弟弟的面说藩王简朴,真是疯了!

    还好,这煜王似乎并没往心里去。

    他连忙转移话题:“听闻殿下骁勇善战,三月前大破潘皋军,在下甚为感佩,恰巧前些日子得了匹好马,此马名为送山,生于天山脚下水草丰美之处,能日行千里,然而却野性难驯,唯有殿下这等英雄人物方能配得上它,在下正想将它赠与殿下!”

    李庭霄一笑,也不客套:“那多谢了!”

    再往后,他继续听其他访客高谈阔论,时不时插上一嘴,便引来一阵附和,刚刚云听尘送马仿佛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过去就忘了。

    两刻钟后,他以身体不适为由送客。

    等人都走了,让白知饮掩上院门,自己回房中趴在榻上犯懒。

    见白知饮送客回来,他招呼:“阿宴,把他们送的水果拿过来吃。”

    白知饮便转去了西屋,没多久就过来了。

    李庭霄一看,惊喜道:“嚯!有荔枝?哪个送的?”

    白知饮刚刚瞅过名帖,淡淡回答:“云听尘。”

    李庭霄扬了扬眉毛。

    语气似乎不太对。

    他问:“是不是还有蜜桔来着?”

    白知饮没吭声,把荔枝搁桌上,又去拿了两颗黄澄澄的蜜桔,给他剥了吃。

    神色稍缓。

    李庭霄仰在榻上等待投喂,看着他的脸色,轻笑:“白知饮,你不喜欢吃荔枝?”

    白知饮唇角紧绷:“没吃过。”

    抬手,一瓣剥好的橘子送到他嘴边,他目光瞥过他素白的指尖,喉结一滚,一口叼住橘瓣。

    手指被温热的唇擦到,白知饮烫到似的一缩,却听他说:“唉,好酸啊!”

    别有所指。

    白知饮狼狈地把整个橘子塞他手里,起身要走:“我去煎药!”

    李庭霄突然问:“你觉得云听尘如何?”

    白知饮又停下了,脸有些发热,却还是说:“殿下对他似乎与旁人不同。”

    “嗯。”李庭霄颔首,“这人不简单。”

    “不是说首富吗?不简单也是理所应当。”

    李庭霄往嘴里塞了瓣橘子,微微侧身望向西方天际,自言自语:“西江王减少百姓赋税,又极为节俭,哼!”

    白知饮不解:“那不是很好?赋税减了所以……”

    说着说着,他也察觉到不对味,抿唇看着李庭霄。

    “减少赋税,百姓拥戴,远在江南道的两名折冲卫士都念他的好。”李庭霄顿了顿,嗤笑,“极为节俭?西江一年往天都城申报的银子可一点不少,你猜,这钱都用来做什么了?”

    白知饮摇头,他一个潘皋俘虏,管湘国的事不是多此一举?

    李庭霄一看就知道他在装傻,怪笑两声:“行了,煎药去吧!搬到别处去煎,本王受不了那味儿!”

    白知饮应了声。

    “等等!”李庭霄指了下桌上那盒荔枝,“拿去吃,要剥皮。”

    果子红红圆圆,一颗颗饱满结实,许是刚从冷窖中拿出来不久,上头还蒙着薄薄的霜露,看着极为新鲜。

    “谢殿下!”白知饮也没客套,端着就走了,连药炉一并,一手一个端去了前院。

    前院,留守在驿馆的亲卫正凑在一起热闹。

    见阿宴出来了,最近那个年纪稍大的放下手里的牌九,小跑过来接他手里的炉子。

    “阿宴,给殿下熬药么?”

    白知饮点点头。

    “这是什么啊?”那人一探头,看到他手里的红色竹盒,“嚯!荔枝啊!哪来的?”

    白知饮指了指煜王的院子。

    那人被天大的事惊到一般,压低声音问:“殿下赏的?”

    白知饮点头。

    “哦哟!好东西啊!”那人满脸艳羡,一看就馋的不行。

    白知饮见状,就笑着从盒里拿出一颗,送给他。

    那人不过意,尴尬地笑:“不不不,这怎么好……”

    白知饮抬了抬手,示意他接着,他便接过去,嘿笑:“多谢阿宴!我老艾今日也尝尝这新鲜玩意!”

    “哗啦啦”,牌九全被扔下了,一群亲卫围过来,挤在一起低头看那小盒荔枝,均是双眼放光,有脸皮厚的开口:“阿宴,给哥哥也尝一个呗!”

    白知饮忍着笑,端起盒子让他们自取。

    那盒总共二十颗荔枝,十六名亲卫一人领一颗就只剩了四颗,在盒子里慢慢滚动。

    “哎哟,稀罕!寻常人一辈子也吃不到!”

    “吃到?见过的都不多吧?”

    “那是,我还是上次端午时在皇宴上见过一回,说是从岭南运的,累死了三次马!这要是能放上个十天半月不坏,我就捎回去跟我那婆娘分着吃!”

    “真甜!多谢阿宴!”

    有人开了头,众人“哄”的一下连声道谢,像承了什么大恩德似的。

    白知饮唇角抿出淡淡的笑。

    他从入狱后便再无朋友,多少年了都不曾与人如此亲近过,突然间,心被这一声声谢和那一张张真诚笑脸塞满了。

    嘴上不说,他知道他们其实恨潘皋人,就如同普通的潘皋士兵痛恨湘国人一样,不会因他“救过”煜王而改变心底的积怨,他们都知道他是潘皋的奴隶,“叛国投诚”也并不光彩,所以素来最多算是点头之交。

    许是因为前几日在堤上那纵身一跃,又或许是因为他们共同见证了煜王的宝库,如今他们终于接纳了他这名同袍,而这盒荔枝只是个引子。

    只是他没料到,荔枝在位置偏南的湘国竟也是如此珍稀的东西。

    他指指药炉。

    老艾立刻懂了:“煎药是吧,成!阿宴你不用管了,交给兄弟们!”

    白知饮笑着点点头,掉头往回走。

    橘子不甜不酸,没什么味道,李庭霄也不挑,毕竟这年头瓜果蔬菜都是长什么样算什么样,嫁接改良之类的想都不用想,有的吃就不错了。

    终究是风寒未愈,李庭霄一口口吃完橘子,在榻上昏昏欲睡。

    眼睛半睁半闭时,见到门外人影一晃,白知饮又回来了。

    他撑开眼皮,打了个哈欠:“有事?”

    “老艾他们煎药,我回来照料殿下。”

    白知饮走到桌边,给李庭霄倒了杯水,在他喝水时,低头剥荔枝。

    李庭霄瞥了眼那盒子,脸色一正:“怎的,都给你抢了?”

    白知饮弯起嘴角:“吃不完,给大伙儿尝尝。”

    “这东西有什么吃不完的!”李庭霄面色一松,轻笑,“也不占肚子。”

    从前在现实世界水果自由那会儿,他一口气能吃二斤。

    接着,他笑容停住,白知饮就着自己湿淋淋的手把白胖的荔枝递过来,就放到他唇边。

    他顿了顿,缓缓吸了口气,张嘴接住。

    白知饮浅笑看他:“他们都说甜,甜么?”

    一用力,清甜汁液在口中炸开,李庭霄点点头。

    漂亮的桃花眼弯起好看的弧度,他竟看得有些发直,那狭长眼尾的每一丝细纹都让他挪不开眼。

    得了法子,白知饮又飞快剥好一个,递到他嘴边时,却被他抬手摘下,反送到他唇边。

    白知饮双颊一热,盯着李庭霄眸子里的自己,唇瓣微张,小心翼翼不碰到他的手指,雪白贝齿将荔枝给咬了过去。

    第029章

    两日过去, 李庭霄的精神恢复了七七八八,这天一大早,刁疆拿着一沓纸冲进来。

    他“刷”地把一封锦书递到煜王面前:“殿下!江南道和江北道的流民营全弄好了, 陛下回信夸您这法子好呢!还下旨沧江沿途府县效仿这办法, 叫折冲府派兵协助,令各县赈灾粮调拨优先保证流民营!”

    李庭霄接过湘帝的回信看了一眼,夸刁疆:“总结的不错。”

    “呃……”刁疆赧然,晃着手里的另一封信,“那殿下自己看啊?这是董府尹让转交的。”

    李庭霄接过来, 见是一份长长的灾情汇总。

    其中最主要一条是:上波洪水太猛, 沧江上游淮西道最大的堤坝被冲垮, 形成新的泄洪口,内陆不少村子来不及撤走, 遭了灾, 比上一次的若阳府还严重。

    等李庭霄皱着眉看完, 刁疆小声说:“流民泛滥了啊, 殿下, 董府尹慌得很,据说他们沿着水路往江南道来了,可能是因为钦差在此,他们认定这边才有活路。”

    李庭霄点点头, 盯着他手里剩余的东西:“还有什么?”

    刁疆赶忙双手呈上, 还往外偷瞧了一眼, 确认无人才说:“殿下, 这是潘皋来的密信, 末将可不敢看!”

    火漆完好,里面是很厚一叠纸, 李庭霄一页页翻看下去,脸色愈发不虞。

    之后,他冲刁疆勾手:“火。”

    刁疆会意,亮起火折子,将那信笺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好奇归好奇,他可不敢问,他想,潘皋来的,八成是军务。

    其实不然。

    两个月前,李庭霄让混在潘皋的密探调查白知饮和他家中事,查到了不少秘闻。

    白家出事是在十年前,潘皋国护国公家中查出通敌书信,被满门抄斩,后来,发现证据疑点颇多,书信中所指的关键人物根本就不存在,潘皋王不承认自己的多疑误杀护国公,自然也没人会为了个死人指责他。

    案子自此成了死案,起初白家余孽还常常有人提审,可时过境迁,渐渐无人再提及,直至彻底被遗忘。

    白知饮就这样在牢里被关了五年多,后来因为潘皋王要用兵,有人重提白家,他才得以重见天日,其间究竟受了多少凌辱,李庭霄不愿去想。

    刁疆走后,他长长出了口气。

    “护国公家的二公子啊……”-

    城外开了好几个粥棚,城内许多人都出去帮忙,驿馆留下的人手不多,白知饮自然负责了煜王的饮食起居,这会儿正在厨房等饭。

    吃食短缺,却缺不了钦差的,今日午饭仍旧是四菜一汤,碟子较小,一个托盘就盛下了,是煜王昨日特意吩咐驿官每份菜少做点,以免浪费。

    白知饮端着托盘回到院子时,李庭霄正在活动筋骨,姿势十分怪异,他刚进门时吓了一跳,还以为他中邪了。

    “殿下?”他小心地喊。

    李庭霄头上浸着薄汗,他从来都是个闲不住的人,这两天在床上呆的骨头都要散了,今天趁着天好,出来好一通折腾,这会儿恰好练完,正在做最后的拉伸。

    看到白知饮,他忽然想起件事。

    “白知饮,你是不是要跟本王学功夫来着?”

    “学功夫?”

    白知饮倒是忘了,直到把托盘放在树下石桌上,才想起来,那日在皇寺后山,他杀死那探子后,自己夸他身手好,他便说过后教自己。

    本来只是随口说说,都过这么久了,现在看煜王倒是个大方的,竟然不藏私。

    “本王言出必践,今日便教你!”李庭霄时刻不忘阴阳怪气,别有所指。

    白知饮抿着唇笑,稍作回想:“我看那探子脖子断了,但未见硬伤,殿下如何做到的?”

    “来试试?”李庭霄戏谑一笑,“敢么?”

    “有何不敢!”白知饮挽起袖子站到他面前。

    李庭霄手指在空中画了个圈:“转过身去。”

    白知饮迟疑一瞬,还是转了过去,但显见的,后背线条绷紧不少。

    习武之人都不愿背对别人,这是本能,白知饮忍了,可半天李庭霄都没动,他忍不住回了下头:“殿下?”

    李庭霄从他纤长细致的脖颈上收回目光,喉结一滚:“教你要领。”

    他上前两步,胸膛贴上白知饮的背,察觉到身前的身子陡然变得发僵,脸上不由露出坏笑。

    白知饮你也有今天,那天把本王晾在浴桶里,这仇能不报?

    五指自他后脑插入顺滑青丝中,指节分明的手一寸寸向前挪动,动作又轻又柔,惹得白知饮嘴唇微颤,下意识屏住呼吸,旋即,他轻轻按住他左边头颅,扯起一缕头发攥在手里。

    白知饮想逃,却动不了,那只温热大手像块磁石,牢牢把他吸住。

    头皮传来难耐的触感,又麻又痛,他心跳如雷,担心呼吸暴露了心思,便死死压抑着,反倒更加凌乱。

    李庭霄勾唇,又抬起右臂,将人往怀里一圈,一带,手指贴着修长脖颈滑上左侧颌,指尖传来的滑腻触感如上等的丝绒,那滋味让人难免丨流连。

    明明只是个很轻的动作,白知饮却感觉整个人被毒蛇缠住了,一动不敢动。

    主要是,身后的人。

    身后的胸膛太过火热,两人之间的距离也实在暧昧,似乎,他不应该信任对方到这种程度,让他有机会圈着自己的脖颈,随时能将自己勒死。

    下颌旁的手指轻轻一扳,揪着发根的大手反向一推,白知饮的头便被迫向前俯下,登时喉头一紧,肩膀随之耸起,濒死的恐惧将他笼罩。

    凭借年少时攒下的武学底子,他刹那间察觉出,只要煜王起杀机,他必死无疑。

    他下意识想挣扎脱身,李庭霄却已做出了那个致命动作,只不过,极其轻柔缓慢。

    他用绝不会伤到他的力道扳住他的下颌,将他的头一点点转向右边,逼着他完全侧过脸,之后用传道授业的语气说:“这一套下来,速度快点,再使点力,便是简单凶残的大杀招,一击便能毙命,记下了吗?”

    话虽正经,但语气如同鸿毛,撩得人心头发痒。

    灼热的气息喷在白知饮脖颈上,白皙的脖颈便泛出了粉红光泽,再渐渐漫延至耳鬓,最后停于眼尾,凝成一抹瑰丽的亮色。

    见白知饮整个人反应都慢了半拍,李庭霄松开他的下颌,改为捏他尖瘦的下巴,脸又凑近了几分,才加重语气问:“白知饮,记下了吗?”

    “记,记下了!”白知饮回神,发现威胁不在,赶忙挣脱,匆匆道,“殿下这招式,只适合偷袭,我不学了!”

    说罢,头也不回地回房去了。

    身后,李庭霄露出一个得逞的坏笑。

    护国公家二公子的脸皮可真薄!-

    四月二十四,上游水歇,洪水东流入海,金泥河渐渐恢复原状,河道两边留下数不尽的淤泥和杂物,夏虹不得不带着折冲府卫士亲自上阵,帮若阳府清淤。

    太阳一出,湿润泥土蒸发出大量水雾,又潮又热,太阳也好似变得格外毒辣,两天下来,人人都蜕了层皮,进展却愈发缓慢。

    但好在,一切都过去了,希望就在眼前。

    “就在眼前!翻过这座山便是若阳府!”一名形容彪悍的中年人站在山坡巨石上高呼,“钦差就在若阳府,到了若阳府就有饭吃!”

    另一人也跳上去大喊:“我们的家没了!淮西道容不下我们,我们去江南道找钦差,他要是不收留,我们就抢!”

    “我们三兄弟带着你们寻活路!”第三人声音粗噶地叫道:“只要你们齐心,官府便不敢怎样!我们就是要吃饭,有什么错!反正没饭吃也是死,拼了!”

    山坡下,乌泱泱的人群挤满官道,他们均是衣衫褴褛,面容枯槁,不少人脸上身上还生了脓疮。

    被三人一蛊惑,他们群情激奋,振臂齐声高呼“拼了”、“拼了”,远处的人不知发生什么,但也纷纷盲从,戾气潮水般蔓延至山岭远端。

    尽管沿途设了不少流民营,终究还是杯水车薪,李庭霄清晨便得到消息,大批淮西道流民涌入若阳府,沿途还劫掠了两个村子,好在只抢东西和吃食,并未伤人。

    当他问董戈“大批”是多少时,董戈颤巍巍说:“大批,就是,四万……”

    李庭霄一怔,当即拍案而起。

    四万?

    一座折冲府也不过区区千人,加上他带来的亲卫营,满打满算四千人,万一暴乱,怎么控制?

    若真厮杀起来,兵将以一敌十自无问题,但,对方可是手无寸铁流离失所的可怜百姓,如何下得了手?

    他余光看到刁疆急匆匆跨进门,因为太急,差点被门槛绊个踉跄。

    “殿下!”刁疆抹了把汗。

    “何事?”

    “黄县令派人来求援,说大批流民在八帜县城外抢了粥棚和赈灾之物,还打伤县城守卫,目前八帜县已关闭城门,可流民非要进城,对峙起来了!”

    李庭霄蹙眉:“阿宴呢?他昨天不是带兵帮八帜县清淤去了?”

    “是,末将知道!”刁疆为难地看了董戈一眼,“就是,想请殿下示下,流民如何处置,他们当中有人嚷着要见钦差……”

    “传令,亲卫营穿上盔甲拿上兵刃去将他们围了,先压压他们的气势,本王稍后便到!”

    “是!”

    第030章

    白知饮带亲卫营众人赶到时, 八帜县城外已混乱一片。

    黑压压的人群将路堵得水泄不通,外人无法靠近城池半步,流民队伍前方, 石块和杂物齐飞, 雨点般落在城墙上。

    城墙上的守军都躲进了城内,乌七八糟的东西挂的到处都是,墙垛上被砸出不少小豁口,还有根旗杆被砸断,橘色的旌旗倒悬在墙头, 随风“呼啦啦”地展着。

    白知饮坐在马上, 远远看到城门前有人在叫骂, 还不时朝后招手鼓动其他人,那人颇有威望, 每次抬手前方都会出现一片骚动。

    “天杀的狗官不许我们进城!我们要进城!同是湘国百姓, 为何不允许流民进城!”

    “给我们饭吃!朝廷赈灾粮已发, 为何不让我们吃饭!狗官!”

    “我们要见钦差!我们要进城!给我们遮风挡雨的房子!给我们饭!钦差不做主, 我们便北上天都去告御状!”

    那人一脸横肉, 一看就并非善茬,不多时,有人跑上前对他说了什么,他回头张望, 隔着黑压压的人头, 看到更远处的明亮甲胄, 顿时把矛头伸了过来。

    “当兵的!什么意思?”他突然激愤, 张牙舞爪煽动周围, “当兵的来了,把我们围了!钦差呢!叫他出来!”

    流民大多是穷苦百姓, 哪见过这浩大阵仗,人群中顿时出现阵阵恐慌,更有甚者,直接转身朝后方的森然铁骑跪下了。

    骚乱一起,亲卫营的战马在原地踏起步子,焦躁地吐出粗犷的鼻息和低嘶,是随时将要冲锋陷阵的架势,吓得近处的百姓瑟瑟发抖,就要逃走。

    那人见状大喊:“别慌!慌什么!他们还敢杀人不成?大不了我们冲入八帜县去,据城而守!我们四万人,还怕这几个大头兵吗!”

    可流民一盘散沙,谁会听他?有壮起胆子朝人群外挤的,又被人推了回来,内讧一起,城外瞬时闹哄哄一片,仿若闹市大集。

    “都给老子站住!谁要是敢乱,就是跟你身边的四万乡亲过不去!钦差派兵来吓唬人就表明他怕了,那煜王本就是个胆小怕事的鼠辈,这么多年都未成事,这次北境大胜全赖天时地利,他不敢对我们动手!狗官们别想再赶我们继续往前走,我们不能再死人了!我们要吃饭!要治病!要房子!上,搭人墙,我们上城楼!八帜县粮多,我们进去便能吃香喝辣,取了那狗官的脑袋,拿下煜王为质,跟朝廷要封地!”

    白知饮本来握着缰绳冷眼看着,一听这话,当即面色一寒。

    什么货色竟敢口出狂言?

    可,眼见在那人的蛊惑下,这盘散沙重新聚起,并隐有冲击城墙之势,白知饮才意识到,那人早已成了流民的主心骨,说什么是什么。

    他迟疑片刻,握弓在手,手臂一振,缓缓朝天竖起。

    “轰”的一声,身后临时聚起的几百名煜王亲卫齐刷刷举弓搭箭,无数箭尖瞬间指向乱民。

    弓弦绷紧的声响宛如平地惊雷,炸得人群静默一瞬。

    四下传来抽气声,有人小说声:“真,真要杀人啦?”

    那个带头的疯狂舞动双手:“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们不敢!别被他们吓到,没有当官的下令,他们不敢杀人——都跟我进城!趁钦差没到之前,我们冲进去——”

    白知饮偏头,目光沿着箭尖清楚看到那人张狂的样子,停也未停,面不改色地松开捏着箭尾的三指。

    一箭穿了那人咽喉。

    惨叫声是他旁边那个帮手发出来的。

    “官军杀人啦——哥哥,我的哥哥呀——”

    随着惊呼,他发现几十丈外的煞星又把箭尖对准了自己,骤然收声,跪了下去。

    带头的一死一降,人心登时就散了,几万人跟着那人跪成一片,喧哗声没了,就只剩那人一声接一声的哭丧。

    白知饮稳立马上,冷眼巡视人群,流民们面面相觑,眼神多有怨恨,却不敢言。

    双方僵持不下。

    不多时,铮铮铁蹄响彻山林,官道上旌旗摇晃,一队人马转眼到了近前,为首的正是头戴宝冠、身穿冕服的煜王,在他身侧是亲卫营将军刁疆和折冲府都尉夏虹。

    李庭霄没料到局势竟已被控制住了,不由得放慢马速,就听流民中有人说话,起初只是模糊的呜咽,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大,连成一片。

    “钦差来了!钦差做主——”

    “草民们只是想吃饭,吃饭有什么错!”

    “为何要杀人?钦差要将我们全杀了吗?”

    杀人?

    李庭霄蹙眉,果然看到城墙那一侧有人倒在地上,咽喉上还插着箭。

    这么远的距离,还能是谁?

    他倏然转头,犀利地看向白知饮:“你做的?”

    白知饮点头。

    自他平静的脸上收回目光,李庭霄扫视流民,沉声问道:“可有领头的?来给本王回话!”

    领头的已经死了,方才号丧那人抹掉眼泪,从人群中挤过来,跪倒李庭霄面前,语气中并无恭敬:“草民于瑙,是领头的!”

    李庭霄偏头,见是个虎背熊腰的汉子,脸上一坨横肉,看着就恶。

    “你们从淮西道一路过来的确不易,但你们不该乱窜,更不该闹事!不过既然到了,有何诉求,当本王面讲!”

    “吃饭!”于瑙理直气壮,又气汹汹看了白知饮一眼,“偿命!”

    白知饮不客气地瞪回去。

    李庭霄笑了一下:“有本钦差在,自然少不了你们的饭!赈灾粮已到若阳府仓,哦,淮西道的赈灾粮也早该运到了,要不是你们急三火四跑出来,三天前就该吃上热腾腾的白粥了。”

    人群一下就乱了,开始相互埋怨和推诿,更有甚者对出头的这几人破口大骂。

    于瑙悄悄回头看了一眼,压下心虚,大声转移注意力:“那兵痞随意射杀我兄长,根本没拿流民当人!我兄弟三人好心带乡亲们谋生路,如今竟落得如此下场,还有天理王法吗?”

    下面的人开始鼓噪,对着白知饮起哄。

    “你也知道天理和王法?”李庭霄冷笑,“若阳府的两个村子怎么回事?你们这些人在抢无辜百姓吃食的时候,可知道有天理王法?”

    于瑙一听这个,顿时不语。

    “国有国法,军有军规,本王的亲卫未得将令,擅自射杀聚众闹事的钦犯,本王自会予以惩戒,至于两个村子究竟被谁劫了,等灾后自有受害村民出面指证,到时定要追究!”

    于瑙咬咬牙:“煜王殿下打算如何处置这兵痞?草民要个说法!”

    李庭霄乜他一眼,唤道:“阿宴!”

    白知饮心里打了个突,上前听令。

    李庭霄吩咐:“去林子里挖个坑,将他兄长埋了,动作小心着些,多两层草席。”

    白知饮愣了下,随即嘴角抿成一线,抱拳领命。

    于瑙瞪眼看着白知饮往他兄长尸首走,跳起来拦住他:“等等!”

    他问李庭霄:“这便是惩戒?”

    李庭霄反问:“不够?”

    “当然不够!”于瑙知道自己被耍了,但大势已去,再废话八成要把自己也搭进去,于是便把恨意卸在白知饮身上,“起码让他对我兄长尸首三拜九叩,下葬时行子孙礼!”

    白知饮脸色变了变。

    子孙礼?

    他父亲死时,他身陷狱中,连收尸都做不到,这会儿却要对恶人行子孙礼?

    毕竟白知饮对百姓动了刀兵,百姓自然就站在他的对立面,听于瑙这样说,周围人也都纷纷鼓噪。

    “让他给于兄弟磕头!”

    “应该的!于兄弟不过是言辞激烈了些,凭什么无端伤人性命?”

    “这算什么聚众闹事?要这么说,我们这些可怜人全都该死吗?”

    李庭霄的目光一一扫过他们,轻笑:“子孙礼?于瑙,本王的贴身侍卫见你们府尹都不用跪,你敢要他跪?你兄长要骑到朝廷四品官头上了?”

    煜王明显对贴身侍卫有维护之意,于瑙看明白了,知道再强求也强求不来,于是心有不甘地看了白知饮一眼,掉头去给哥哥收尸。

    白知饮刚要跟上,却被李庭霄喊住:“阿宴,带几个人去帮忙。”

    白知饮刚想回绝,回头看到他别有深意的目光,顿悟。

    他这是防着那几个刺头对自己下黑手呢!-

    几万人暂住城外,分批次往各县疏散,帐篷被褥从各县运来不少,热粥一大车接一大车地拉过去,总算把这些人给安顿下了。

    于瑙挑三拣四,花了近两个时辰挑好地方,把尸首给埋下。

    虽然不用磕头,白知饮看到那土包终究心软,在坟前给行了一礼,陪他一道来的老艾他们见状,也陪着一起抱拳弯腰鞠躬。

    “呸!”

    脚边落了一团被嚼过的树枝,白知饮淡淡抬眼扫过不服不忿的于瑙,一脚踏在树枝上,扬长而去。

    他本以为这事就结了,进了八帜县就往县衙去,一进县衙,正遇上李庭霄跟黄孝昀说完话往后衙走。

    他对刁疆说:“本王这几日就待在八帜县坐镇,你们注意在城外巡查,都警醒着些!”

    刁疆应了声:“是!”

    见到灰头土脸的白知饮,他往后衙比了比,示意他跟上。

    到客房,遣退小厮,关门。

    李庭霄面色冷肃,白知饮闷声不语。

    其实这一路上他连个笑模样都没见到,就知道今天要糟。

    果不其然,煜王落座凝视他片刻,敲了敲桌:“白知饮,谁准你动手杀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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