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隐侍女身兼多职

    这个时空并没有什么李白杜甫。按理来说江行可以剽窃几首当做自己的, 反正无人知道。

    但剽窃又不是什么好事,他不愿意用别人的诗句来自矜功伐。自己写得再烂,那也是自己的。别人写得再好, 也不能变成他的。

    时鸣来了兴致: “这些人的你瞧不上, 那哥哥口中的好诗,一定妙极。”

    江行随口说了一句: “‘江碧鸟逾白, 山青花欲燃’, 如何?这是旁人写的一首绝句。”

    “我觉得极好。”时鸣道, “有如此大才的人, 从前怎么没听说过?”

    江行想起写这首绝句的杜甫老爷子,不禁汗颜, 道: “……我从前说过,我是借尸还魂。我原本并不是这里的人。这位诗人也不是。嗯,并不是梁朝的。”

    时鸣若有所思地点头,问: “那, 你是周围天竺、新罗,或者倭国的人吗?”

    江行很难跟他解释,但被说成是倭国的多少有点不舒服。他道: “不是。我不是这些国家的人。”

    时鸣愈发好奇: “那你是哪里人?”

    江行想了半天, 道: “不是地理位置的不同,是时间的不同。我也是梁朝治下地区的人,但在我们那个年代,这里不叫梁朝。”

    这话点到为止,时鸣大概明白了,不再刨根究底。楼下比赛渐渐分出胜负,最后一轮决赛, 那两个人其中一个看着有些眼熟。

    江行定睛一看,惊得连杯子都端不稳了: “阿、阿鸣。”

    时鸣布条蒙着眼, 自不知楼下何许人也,疑惑道: “怎么了?”

    江行百般确认自己没有看错,试探着问: “阿鸣,你觉得,玉竹如何?”

    楼下那女扮男装的小公子,乍一看看不出来。不过江行毕竟熟悉,天天看月月看,总不至于认不出来。

    时鸣不知他为何忽然提起玉竹,便道: “她很好,很贴心。你问这个做什么?”

    “读书呢?”江行追问, “她学问如何?”

    时鸣“嘶”了一声,道: “这我倒是不清楚。不过从小到大,我读书都是经由她手。我听的书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典籍杂书话本子都有。我觉得,她的学问应该不会少。”

    毕竟读多了,一点儿都记不住那才是怪事。时鸣听书的同时,玉竹也在学习。

    江行艰难道: “阿鸣,下面那个作诗的小公子,可能就是玉竹。”

    时鸣也惊: “竟然如此?”

    江行点头: “千真万确。”

    台下,玉竹已经夺得魁首,美滋滋地提着糕点出了酒楼。江行道: “她要回去了。我们跟着看看吗?”

    时鸣很快做出了决定: “跟。”

    主子跟踪下人,还偷偷摸摸的,当真开天辟地头一次。江行带着时鸣,跟着玉竹悄悄出了酒楼。

    出乎意料的是,玉竹出门后并没有往东园去,而是去了一家书肆。

    江行同时鸣道: “她去了书肆。”

    “她应该是给我买话本子的。”

    时鸣笃定。

    不过事实并不像他所想的那般。玉竹进了书肆,非但没有买书,反而掏出了一份手稿,递交给掌柜。

    掌柜笑逐颜开,道: “最新的《木兰游记》都在这里了吗?”

    玉竹道: “都在这里了。哎,掌柜你就别催了,我有空再写。一直催催催,脑子很疼的。”

    掌柜道: “这不是销量好嘛,大家都抢着看。不过料他们也想不到,大名鼎鼎的南溪斋主人,竟是一位小姑娘!”

    玉竹道: “姑娘怎么了?他们爱看不看。要是嫌弃,他们干脆也别喝姑娘沏的茶,别穿姑娘制的衣。行了,我走了。离开时间久了,我家主子要找的。”

    话毕,玉竹又从书肆带了几本话本子,这才离开。

    这回去的是东园方向。

    江行和时鸣两人愣在原地。

    江行艰难道: “玉竹会写话本子会作诗?她就是南溪斋主人?”

    时鸣也牙疼: “看来是的。”

    “不过从小到大,家里的书库对我俩都是敞开的。玉竹估计把那些书看了个大概,这么有才学并不奇怪。”

    江行问: “你打算如何?我想,我们还是当不知道吧。”

    业余写点话本子又不是什么大事。

    时鸣笑道: “我正有此意。她做好份内的事情,其余的只要不伤天害理,没什么不能包容的。”

    江行想到《木兰游记》,福至心灵: “哎,阿鸣,玉竹写的那本《木兰游记》,怎么同你有些相像?”

    本是勋贵,却为了逃离家庭束缚,男扮女装游历四方——嗯,除了一些细节,好像是和阿鸣差不多。

    时鸣惊讶: “可我并没有游历四方。但现在细细想来,那位少年确实与我有几分相似。而且我男扮女装之事,玉竹一早便知道。”

    江行调侃: “这是被当成原型了。”

    回到东园,玉竹果然提着赢来的糕点,递到时鸣面前: “这是我今日特意去买的。主子,您尝尝?”

    时鸣哪里不知这糕点是从哪来的?但为了假装无事发生,时鸣憋笑: “好。”

    姑苏的糕点偏甜,江行吃了几口便放下,喝茶去了。时鸣倒是很喜欢,一个接一个,都不嫌腻。

    时鸣无意拆穿玉竹,却有心吓她一吓,问: “玉竹,你今儿去哪了?”

    玉竹道: “去买了糕点,还带了几本话本子。”

    地点对了,结果也对了,就是只字不提自己去参加作诗比赛、交手稿的事儿呢。时鸣又问: “还有呢,有没有遇到什么好玩的?”

    玉竹疑惑: “好玩的……”

    江行瞥她一眼,给她使了个眼色。

    “哦!”玉竹会意,像是灵光乍现, “昨儿江公子看上了几株兰花,同掌柜说好了让今日送来,我去瞧瞧!”

    江行目露赞许。

    玉竹借故跑了,再没给时鸣吓她的机会。

    “兰花?”时鸣问, “哥哥你什么时候喜欢这些花花草草了?”

    江行道: “觉得你桌子空了点儿,就买了。想给你个惊喜,这才没说。”

    兰花香草配美人,妙极妙极。

    时鸣笑笑,道: “我瞎了眼睛,很少写字,也不怎么用得到书桌。你送兰花,岂不浪费?”

    “给你的东西,哪有什么浪费不浪费?”

    江行替他将眼上的布解下,轻声道: “左不过是个小玩意儿,你若不喜欢,扔掉便是。”

    时鸣反驳道: “怎么会不喜欢?哥哥送的,我都喜欢。”

    兰花娇贵,打理起来挺麻烦的。江行想着,阿鸣没事照料一下兰花,不至于太无聊。

    若不小心养死了,再换一盆便是。

    说话间,玉竹已经搬了一盆兰花放到桌上。这个时节里,兰花长得清幽喜人,伴着似有若无的花香,扑面而来,要多雅致有多雅致。

    江行寻个位置放好,时鸣却叹气: “唉,要是哪天我忘记浇水了,它死了我都看不见,放在台上任它发黄枯萎,怎么办?”

    江行看着他那双没有光彩的眼睛,不是滋味。他道: “死了就让玉竹丢掉,我再送你一盆。”

    “这多不好。这可是哥哥送的呢,我一定爱如珍宝,好好伺候它。”

    时鸣伸手抚过兰花叶子,笑得灿烂-

    转眼过去一年多,兰花却依旧长得好好的,一点要死掉的迹象也没有。

    时鸣果真喜欢得不行,每天第一件事就是要给它浇水。有好几次江行瞧他早起,鞋子都没有穿好,便急急忙忙往桌边跑了。

    花草一类本就是闲暇之余的消遣,这么上心反而不好。

    江行劝他交给下人做,他却说什么“哥哥送的,我当然要亲自照料”云云,搞得江行脸红心跳,反而不知怎么再劝了。

    又有一日,江行见时鸣接了远方飞来的信鸽。

    那鸽子在两地间来回飞行,却长得十分肥美。不像信鸽,像家里养的肥鸽。

    态度也很嚣张。落在窗子前,甚至趾高气扬地抬了抬脚,让人赶紧把信取下来。

    时鸣爱不释手地摸了把鸽胸,才将鸽子腿上的信解下。

    鸽子……

    江行想,若是有这么只鸟儿陪着阿鸣,阿鸣被分散注意力,应该就不会对兰花太上心了。

    再者,需要照顾的多了,好脾气的人也会烦吧?阿鸣若烦了,正好把什么花啊鸟啊通通丢给下人照料,也省下一些精力。

    这么想着,说做就做。江行连招呼也没打,就踱去了花鸟市场。他听四周的鸟鸣啁啾,挑花了眼。

    鹦鹉自然是极好的,养得好了,还能同人说说话。鸽子也不错,但鸽子攻击性强,阿鸣又看不见,万一被咬伤了怎么办。

    而且,阿鸣已经有一只信鸽了,他再送一只算什么?不好不好。

    金丝雀看着挺好看,就是麻烦,比兰花还要娇贵,动不动死给你看。

    阿鸣心善,见到鸟儿死了,指不定要怎么难过呢。

    也不好。

    江行边走边看,路遇一个卖鹦鹉的摊位。那鹦鹉鹅黄色的脑袋旁,还有两坨橙红的细毛。

    这种样子的鹦鹉不少见。江行本无甚注意的,刚要走远,又听那鹦鹉一声“你真好看”,怪滑稽。

    江行觉得有趣,很快就退回去,找那只鹦鹉。

    鹦鹉看他回来,又是一句“快买快买”,字正腔圆的。

    江行: “……”

    小东西挺有意思。江行指了指那只鹦鹉,问摊主: “你这只鹦鹉多少钱?”

    摊主只瞧了他一眼,便吃惊道: “怎么是你?”

    江行在姑苏可没什么亲朋故旧,不曾想竟然被认出来。他打量了那摊主几眼,觉得有些熟悉,就是想不起来。

    江行指指自己,问: “你认识我?”

    “不、不认识。”

    第052章 他乡偶遇得橘绿

    那摊主矢口否认, 目光闪躲,收拾东西就要走。江行觉得不对劲,一把拉住他, 问: “你认识我, 对吗?你是谁?”

    摊主破口大骂: “谁认识你啊?你别这么自恋好吗!去去去,别影响我做生意!”

    “做生意是吧。那我问你, 你这鹦鹉多少钱, 我买了。”

    江行拉着他,目色沉沉, 心里早就把认识的那些人全过了一遍。

    可就是想不起来,这个时候, 认识的人里,究竟能有谁在姑苏。

    还在姑苏卖鸟。

    那些人在岭南过得好好的,没道理千里跋涉,来姑苏卖鸟。

    摊主咆哮道: “我这鸟儿可贵了!就你这穷酸样, 你买得起吗?”

    江行嗤笑一声: “好端端的做生意,你怎么笃定我买不起?哪有你这么赶客的卖家?”

    “几年过去,你还是跟从前一个德行啊, 宋正。”

    摊主被识破身份,脸色一僵,还倔强道: “宋正是谁?我不认识!你爱买不买!”

    江行道: “我当然买。我还没问你呢,几年不见,你怎么想起来姑苏卖鸟了?”

    “我卖什么关你屁事!”摊主大叫道, “我想卖什么就卖什么!”

    江行: “所以你承认你是宋正了?”

    宋正一噎。

    身份既然已经被识破,他倒也不遮掩, 理直气壮道: “我就是,怎么了?从前走了错路我认, 但现在好端端的,我靠自己本事赚钱,你想干嘛?”

    江行松开钳制着他的手,道: “没什么。你这鸟多少钱,我买了。”

    宋正上下打量他一眼,道: “五十两。概不还价。你看着人模狗样,怎么也玩虫逗鸟的?”

    江行心下一惊。

    五十两可不便宜。虽然给阿鸣买东西,别说五十两,五千两他都舍得;但是……

    但他花的很多都是阿鸣的钱。江行有点心虚,后知后觉想起来花阿鸣的钱给阿鸣买东西,这算什么?

    阿鸣不会怪他乱花钱,而且五十两银子对阿鸣来说只是小钱。阿鸣不会计较,但江行会觉得不好意思。

    可惜这只鹦鹉确实很会说话,是个挺有意思的小东西。江行给他递了银子,道: “给我……给别人买的。”

    “你哪来这么多钱?”

    宋正接了银子,惊叹一声,看他的眼神都不对劲了: “你在外面干坏事了?”

    江行这小白脸长得一副好皮囊,要是出去……呃,行情还是挺好的。

    江行顶着宋正一言难尽的目光,道: “……这你别管。”

    宋正点到即止,没打算管他,数了数钱,把那只鹦鹉连带笼子全交给他。

    做完了,宋正才问: “你怎么来姑苏了?”

    “出了一些变故。”江行含糊道, “你呢?”

    从前两人确实有点恩怨,不过没造成什么损失,两人又都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

    那些年少往事,就同一阵风一样吹过去,就散了。

    两人他乡偶遇,茫茫人海里,倒也不易。两人此刻不像什么水火不容的敌人,竟像多年好友。

    宋正道: “当初被赶出来了。好在老东西还有点良心,给了点钱打发我走。”

    “我不想在番城待,就办了路引子一路北上,期间做点小生意养活自己。做到姑苏,生意有点起色,就待住了。”

    江行颔首,感慨道: “这样也挺好的。”

    “你……你还在考试吗?”

    两人东扯西扯,宋正犹犹豫豫,终于提起这件事情。

    当年自己服散被抓,导致再不能科举,宋正也认了。做错事情,确实该罚。

    就是午夜梦回想起来的时候,还是会有些难过。如今见到同窗,还是忍不住又问一嘴。

    江行帮他收了摊子,一面同他往外走,一面道: “还在考。我来姑苏没有多久。”

    宋正走在他旁边: “那你真是来对了。姑苏这个地方好多士子,就连柳画桥柳大儒都在此隐居,想必对你求学大有裨益。”

    “我听说,柳大儒去年还是前年,竟然出山收了一个学生。你不然也去碰碰运气?”

    江行暗中打量了他几眼。宋正身上还能看出一点当年咋咋呼呼的影子,但整个人看着已经稳重许多,说话也圆滑了。

    想必这些年在外面吃了不少苦。

    江行无意太高调,也没说自己就是柳大儒收的那个学生,只含糊道: “柳大儒德高望重,兴许看不上我这个穷乡僻壤来的穷士子。”

    宋正惊叹道: “你?穷士子?一出手就是五十两纹银,这还穷?你说实话,你是不是在外面干了什么难以启齿的勾当,发了大财?”

    江行扶额: “……真不是。”

    宋正嘁道: “我不信。”

    “实不相瞒,”江行见搪塞不过去,于是认真道, “我没有发大财,我只是吃了软饭。”

    宋正: “?”

    但好像也不是不能说得通。

    宋正悄悄又扫了江行几眼。江行身长玉立,许是应时节,他穿了身苏梅粉色长衫,头上簪了把碧玉簪。

    宋正有点无语,红配绿,真是好搭配。

    但这身衣服在江行身上,看着莫名其妙地和谐。长衫虽粉,江行气质温文,竟不显轻浮,反而更衬得他整个人温雅端方,是一副翩翩君子的模样。

    尤其是一双柔和的眉眼,不笑时端庄,笑时如春风拂面,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这碗软饭好像,活该他吃。

    宋正以为他换了软饭碗,谴责道: “呵呵。瞧你长得一副小白脸样,我记得你在岭南的时候,就吃了人家大小姐的软饭。”

    “人家对你一点儿也不差,没想到你小子始乱终弃,居然抛弃大小姐,转头又吃了别人的软饭。呸!”

    “始乱终弃”的江行挠了挠头: “没有啊,我一直都吃的阿鸣的软饭。”

    宋正一噎: “……我靠,这么有实力?”

    江行选择先溜为敬: “行了,这鸟就是买给他的。没什么事儿的话,我就先走了。”

    宋正摆摆手,不想跟他说话: “去去去,你小子真是好福气。”

    江行内心百感交集,想,宋正如今这般,也算一个好出路。

    至少看着精神状态好多了,甚至中气十足,还能跟他吵架。

    想来就算没有和自己的身世、和家里的人和解,也渐渐放下了。

    这样也好-

    提着鸟笼回到东园,鹦鹉适时地说了一声: “园子好看!”

    江行笑笑: “园子算什么,一会儿你要见到的那才是真绝色呢。”

    “真绝色”时鸣恰如其分地出现在一人一鸟面前,道: “哥哥方才去做什么了?”

    江行道: “买了只鸟给你玩玩。”

    鹦鹉道: “好看!好看!我喜欢!”

    江行拍了一下笼子: “你喜欢什么,不许你喜欢,他是我的。”

    鹦鹉: “小气!小气!”

    时鸣笑得不行,道: “好淘气的鸟。”

    江行问: “怎么样,喜欢吗?”

    “喜欢。”时鸣伸出手指逗鸟玩, “真有趣的鹦鹉。你从哪买的?”

    说起这个,江行来劲了: “你猜我从谁手里买的?宋正!他改行来姑苏卖鸟了!”

    时鸣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宋正是何许人也,道: “啊,原来是那个蠢东西。”

    江行把鸟放下: “不管他。你打算给这只鸟取什么名字?”

    鹦鹉道: “名字!名字!”

    时鸣想了想,问: “它是什么颜色的?”

    江行描述道: “黄毛,带点橙红。”

    时鸣笑问: “哥哥觉得叫它什么好?”

    江行沉思。

    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这鸟又是黄色带点橙红……

    江行胡说八道: “那就叫它橘绿吧。”

    时鸣没问来由,听到名字便已经笑了: “取得不错,很有意思。”

    但鸟还是太吵,并且很爱捧哏,人家说什么都要插上一句嘴。时鸣不胜其烦,干脆让玉竹照看着,尤其让她拿远一些。

    江行听了一天的鸟叫,晚上安静下来,反倒有些不习惯。玉竹这时敲门,要来拿橘绿的吃食。

    玉竹动作很快,没再打扰他们。江行看着玉竹收拾,脑子里不合时宜地想起来,从前在岭南,玉竹一直都寸步不离地跟着阿鸣。

    江行忽然有些醋意。想起赵管家问的近身伺候的事情,他没来由地想,玉竹不会也近身伺候过阿鸣吧?

    这事儿不能细想。这里是在古代,贴身的丫头伺候主子时,往往不被当成人,只是一个工具。

    因而大户人家从来不觉得这有什么,甚至不会上纲上线把这当回事。

    但玉竹还和阿鸣一块儿长大,一块儿读书,打小就跟着,比他早了好几年。

    在江南的那些日子里,江行并没有参与。正是因为没有参与,才会遗憾,一遍又一遍地设想,要是自己当时在阿鸣身边,会是个什么样子。

    但往日难追,这分明是痴心妄想。

    江行越想心越乱,嫉妒得发疯。

    在看到时鸣的脸时,他几次想要开口,几次都按下去了。他想,阿鸣会不会觉得他莫名其妙,小题大做?

    算了算了,就当无事发生。

    所以到底有没有?

    江行同往常一样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

    时鸣心思何等敏锐?几乎一下子就发现他不对劲,问: “哥哥,怎么了?”

    江行被吓了一跳,心虚道: “没、没事。”

    “有什么是不能同我说的?”时鸣扣着他的手, “真奇怪。真的不说吗?”

    江行轻咳了一声,脑中天人交战。

    说还是不说呢?

    思来想去,江行决定说出去。

    他们之间本来就不该有任何隐瞒。再说了,他就算现在瞒着,以阿鸣的聪慧,阿鸣迟早都能猜到。

    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先摊牌,往后也少些误会。

    江行道: “阿鸣,玉竹……呃,玉竹她从前是在你、在你身边近身伺候的吗?”

    第053章 醋意大发又别离

    时鸣: “嗯?”

    江行心如擂鼓, 有点不淡定,捂住时鸣的嘴: “……算、算了,你还是不要说了, 我不想听。”

    “不想听为何要问?”时鸣笑他, “哥哥觉得她是不是呢?”

    “……我不知道。”

    或者说,江行不敢想。

    他一想他就嫉妒死了。

    时鸣又道: “哥哥是不是在想, 她给我洗澡, 给我穿衣服,甚至就连睡觉她都看着?”

    江行呼吸陡然加重, 光是想象一下他都会眼红得不行。

    凭什么玉竹可以,他也想要。

    好嫉妒。

    时鸣继续拱火: “玉竹的确很贴心啦。我很满意。真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这么……唔!”

    妒意在江行心中如藤蔓般生长, 缠紧了他的心。江行已经不想再听,翻身压上他的唇,有些急切地堵住了时鸣接下来的话。

    他才不想在阿鸣口中听到旁人。谁都不行。

    再听下去,江行觉得自己会发疯。但这明明就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是他无理取闹也好, 是他上纲上线也罢,江行心里就是不舒服。

    还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凭什么啊。

    江行甚至有些委屈:阿鸣怎么可以这么理直气壮地说出口?

    他都这样了, 聪慧如阿鸣,怎么可能猜不出来他心里在想什么?

    猜出来了还要故意说这些气人的话惹他。

    这算什么?拿他取乐吗?

    时鸣一开始还想推他,被江行捉住了双手,按在头顶。

    江行妒火中烧,自然不会发现,其实时鸣这点推拒的力道约等于无。比起拒绝,更像是欲拒还迎。

    一吻毕, 江行有些恨恨地咬了一下时鸣的唇,凶道: “你故意的。见我这样, 你很开心?”

    时鸣“嘶”了一声,又闷闷地笑: “开心。怎么不开心?不过她才没有近身伺候。我骗你的。”

    江行又吻上他,强势得不似平常。

    江行眸中闪动着疯狂的欲色,时鸣虽看不见,但动作间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捅了大篓子,双手挣扎着,却被紧紧按住,动弹不得。

    一吻毕,时鸣有些吃不住,附在江行耳边直喘气。他又笑道: “好凶啊。”

    江行放开他的手。方才他箍着时鸣的手,为了不让对方挣脱,他用了一些力道。如今松开,时鸣手腕上已然有两道浅浅的红印子。

    不是很明显,浅得下一秒就会消失不见,但也够让江行愧疚的了。

    江行心疼又自责地给他揉。

    江行生气总是花架子,一点儿也不可怕。或者说,他从来不会对时鸣生气。

    时鸣却不肯善罢甘休,故意咬了咬他的嘴唇,又抬腿蹭了蹭,问: “就这样吗?哥哥真好哄。”

    江行知他蓄意勾引,不愿落入圈套,道: “就这样。只要是阿鸣,我怎么样都好哄。”

    时鸣拿膝盖往上顶,如愿得到一声闷哼。他笑意惑人: “哥哥骗人,它一点儿也不好哄。”

    江行难耐地抽气,隐忍道: “……不要动。”

    时鸣根本不听: “若我偏要动呢?”

    江行抚上他的脸,心知今晚是逃不过了。

    他注视着时鸣,深情款款。许久,江行爱怜地亲了亲时鸣的眼睛,认真道: “不可以这样。”

    时鸣被他制住,有些勉强地又动了动腿,却被压下。他不笑了,问: “这次是什么,我还小?”

    “不是。”江行松开他的掣肘,重新躺回去, “你看不见。”

    时鸣不能理解: “这是什么狗屁原因?”

    江行手指轻颤,指节珍重又眷恋地划过时鸣的脸,他道: “好了,睡吧。”

    时鸣拍开他的手,转过身背对他。

    江行心知时鸣生气了,凑上去咬了咬他的耳尖,想把人抱在怀里。

    时鸣不想同他说话,抱着被子往里面蹭了蹭,语中似乎带了几分哽咽: “……江行,你真是好样的。”

    时鸣不是什么厚颜无耻的人。正相反,他脸皮很薄。如此的坦诚与撩拨,只为他一人。

    可这一人偏偏屡次拒绝,怎能不叫人心伤?

    江行听出时鸣的不对劲,很快就强硬地将人翻了过来。见他落泪,江行慌了神,忙去哄他,又是一顿好生安慰,这才将将止住。

    时鸣眼睫很湿: “所以,你这么做,只是因为我眼睛瞎吗?”

    江行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

    他吻去时鸣眼角的泪,道: “我不知道我的样貌,是否合你心意。所以在你看见我之前,我不会做那种事情。”

    “你虽然不是因为样貌而选中我,但我认为,你有权利知晓我的样貌,再对此做出选择。”

    时鸣默了默,道: “可我不在乎。”

    “我在乎。”

    江行语气真诚: “我在乎,我也怕。我只是一个穷举子,我人微言轻,怎样都好。而你身份贵重,你我本就不相配。”

    时鸣有些着急: “这都不重要!若你我很久都不能再见呢?”

    江行叹息道: “重要的。很久不能再见,也有再见的那天。我要与你相配。我要努力往上考。只有状元之名,才配得上你。”

    “等你能看见我的样貌了,等你对我进行一个全面的考量——如果到那个时候,你仍然觉得我很好,再来也不迟。”

    “如果那个时候你对我不满意,大可以让我离开,我绝不纠缠。我也不会借你家的东风、借你的愧疚扶摇直上。我会自请回乡,回岭南做个地方官,回去守着先生。”

    时鸣忙道: “怎么会!我怎么会让你走?”

    江行摇摇头,继续道: “你从前便说人心易变,如今怎么不作数了?我此番也是给你我留一条后路。”

    “若今夜贸然行事,往后我大可全身而退,你的处境却艰难了。你要怎么对你家中交待?我不愿意这样。”

    “我很想,但是我不能。若我起的根本就是狎玩的心思,你此番我反而求之不得。莫说现在,我甚至早在几年前,趁你不懂事的时候我便诱哄你了。”

    “这样一来,我吃准你不会离开我,再借你的势青云直上,然后新鲜劲一过把你抛诸脑后——我不是这样的人。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所以,我必须为你打算。”

    “可是我的眼睛。”时鸣声音闷闷的, “我的眼睛它好不了了。”

    江行能理解。

    这种感觉江行并不陌生,甚至十分熟悉。

    久病之人是不能抱有希望的,因为希望越大,失望时摔得就越疼。

    前世江行最希望拥有一颗健康的心脏。他受先天性心脏病困扰多年,从牙牙学语一直等到青春年少,他一直都没有等到一颗合适的心。

    好几次等到了心源,江行满怀希望地看着那颗心被送去检测,又心灰意冷地被通知匹配不上。

    如此反复之后,他万念俱灰,再也不会有那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阿鸣大概也是这样。一个又一个的所谓名医来看他的眼睛,一开始可能还抱着一丝希望,倒最后不如不期待了。

    越期待越痛苦。

    江行深吸了一口气,道: “信我,最后一次,好吗?”

    时鸣良久没有说话。到最后,江行以为他不会再回答自己时,时鸣枕着他的胳膊,慢悠悠开口: “哥哥。最严重的时候,我的头上被扎了几十根针。很多都是大穴。”

    江行心里疼得厉害。

    时鸣继续道: “那时我八岁。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坐在江边,我的世界里只有江风和江水。”

    不是不愿意信,而是不敢信。瞎了便瞎了,这么多年都过去了,还有什么不习惯的?怎么还在做失而复得的美梦呢?

    所有人都说最后一次,结果一次又一次。

    让人哪里还敢信?

    江行捏了捏他的手,又吻上他的眼睛。时鸣眼睫一颤,回握住他的手,道: “……不过若是哥哥开口,我情愿再信一次。”

    江行拥他入怀: “睡吧。会好起来的,我发誓。”

    这事儿才算过去。

    月上柳梢头,身边的阿鸣已经睡熟了。江行睡不着,轻手轻脚地爬起来。

    他看着外面如水的月色,心想,一定会有那天的吧-

    粗略算算,离会试还有两年多。江行本以为他与阿鸣能一直这样下去,直到第二天,园子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中年人身姿挺拔。应当是常年习武的缘故,他表情虽温和,但总隐隐透出一种杀气。

    这般杀气腾腾,说习武之人又不恰当,倒像是真正上过战场,杀过敌人的。

    江行忙着接待他。

    这人递的拜帖是柳画桥府上的样式,但要说这人是柳家的家仆,一点儿也不像。

    仔细看看,这人的脸似乎同阿鸣有些像。江行心中不禁打了个寒颤。

    那人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开门见山道: “我家阿鸣呢?听闻他到了姑苏,我来找他。”

    江行心说什么你家阿鸣,明明是我家的。

    但总不能拂了客人的面子。江行道: “应当还在洗漱,马上就来了。”

    真是的,大早上扰人清梦,搞得阿鸣觉都睡不安生。

    等待的间隙里,那人问: “你是阿鸣的什么人?”

    江行汗颜,道: “我是时先生的学生。先生走后,让我好好照顾阿鸣。”

    ——然后照顾到床上去了。

    那人“哦”了一声,又疑惑: “时先生是哪位?”

    这回轮到江行摸不着头脑了。

    不应该啊,时先生是阿鸣的叔父,这人既然口口声声说要找阿鸣,怎么可能不认识时先生呢?

    江行正要回答,门外走进来一道倩影。

    时鸣姗姗来迟,对那人行了个晚辈礼,道: “舅舅。”

    那人被这一声“舅舅”喊得心花怒放,顿时忘了方才的疑问,应道: “哎。”

    第054章 呆江行暗被诓骗

    江行晴天霹雳。

    完了完了, 阿鸣真是他家的?

    阿鸣家里来人了,不会要把阿鸣带走吧?

    不要啊不要啊。

    时鸣落座,笑容和煦: “一早便接到了舅舅的来信, 竟不知舅舅这么快便到了。多有怠慢, 舅舅不会怪罪我吧?”

    江行很震惊:原来舅甥俩是商量好的!可是怎么没听阿鸣讲起?

    对、对了,那只很肥的信鸽。

    原来当时阿鸣是在跟这人传信!

    他又想到昨晚情景, 有些不好意思, 但,阿鸣好像是说过很久不能再见这种话。

    只是他当时没有注意到阿鸣语气中的不对劲。真是不该。

    中年人忙道: “哪里的事。我见到你, 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样,决定好什么时候回汴京了吗?”

    “上次你们在钱塘, 我就派人去找了,想同你们接个头。没想到找了一通,竟然人影都没瞧见。接到柳大人的消息,我便亲自来了。”

    时鸣讶异道: “那次在钱塘, 居然是舅舅?出门在外,有人贸然找我,我确实是要避一下的。舅舅不会怪我吧?”

    中年人从鼻子里轻哼一声: “谁让你是我外甥呢?罢了罢了。我同钱塘的知府有些联系, 便托他找了一番。可惜情报有误,我还以为你仍然扮成小姑娘模样呢。”

    江行又劈下一阵惊雷。

    啊——!果然是来接阿鸣的!

    江行心里苦啊!

    居然在钱塘就想接阿鸣走了!但那次大张旗鼓,搞得像抓犯人一样。

    江行觉得,没有人会把那件事同接人联系在一块。这位舅舅的接人方式,还真是特别。

    时鸣迟疑了一会儿: “不能再多待些时日?”

    “如今京中什么境况,你不是不知道。”中年人收敛了笑意,严肃起来甚是吓人, “你在外这么多年,早就该回去了。”

    “尤其是你的眼睛。我会找最好的大夫来给你调理, 争取让你恢复。”

    时鸣语气不冷不热: “舅舅,我的眼睛早就治不好了,不用费力去找大夫。至于回汴京一事……既然如此,若是方便,即刻便启程吧。”

    江行瞳孔地震,弱弱插上一句: “即刻吗?会不会太早了些。”

    时鸣一愣,悄悄在江行耳边答: “哥哥,这事儿很重要。我……等你去汴京考会试的时候,再来找我,如何?很快的。”

    “你待在姑苏呢,跟着柳伯伯,对你的学问大有裨益。不用担心,信鸽留给你。哥哥若是想我了,可以写信给我。我看到了就回你。”

    江行很心痛: “好、好吧。你去做你的事情,我不拦你。”

    舍不得归舍不得,江行还是分得清轻重缓急的,也尊重阿鸣的选择。既然阿鸣觉得重要,必须要去,那就让阿鸣去。

    他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中年人笑逐颜开,道: “若是即刻启程,那你去收拾一下东西吧。不重要的可以不带,到了汴京都有。”

    时鸣点点头,对玉竹吩咐道: “把我的扇子、兰花还有橘绿带着,余下带几套换洗衣物,其他的都不带。”

    江行面上一热。

    这些东西,好像都是他送给阿鸣的。

    阿鸣什么都不带,居然只带他送的东西。

    阿鸣真好。

    江行暗暗下定决心:自己也要努力学习,等一两年后去汴京参加会试才行。

    争取考个探花。

    东西不多,基本不用怎么收拾。最后检查了一遍要带的东西,江行犹犹豫豫,终于还是没忍住,将时鸣拉到一边。

    四下无人处,江行在他额上印下一吻,满目温柔: “阿鸣,等我去找你。”

    时鸣索性取下了自己常带在身边的玉佩,珍而重之地放到江行手中,道: “玉佩给你。想我了你就看看它。记得常给我写信,好不好?”

    江行小心翼翼地收好,耳边响起中年人的催促声。他恋恋不舍道: “好。等我。”

    江行看着时鸣和玉竹上了马车,有些难过。

    阿鸣回去一定是有什么要紧事。汴京人那么多,他又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眼睛还看不见,要是为此受了欺负,怎么办?

    阿鸣的舅舅看起来身份不低。但哪有一直住在娘舅家的道理?若是一个搞不好,同舅舅家的孩子处不来怎么办?

    江行心想那些所谓贵族多爱见风使舵,阿鸣一个人,又初来乍到的,可怎么好啊。

    江行担心来担心去,把手中玉佩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玉佩玉佩,以玉寄情。江行想起阿鸣临别前的话,不由得红了脸-

    自时鸣去后,江行空闲下来,时常写信。他在姑苏,除了照常学习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就是想念。所以写的信里面,十封有八封都在讲最近的趣事,只有一两封说的正事。

    偏偏时鸣还一封一封全回了,认真得不行。往日里,他一个多月就能收到阿鸣的回信,这次倒怪。

    这次足足过去两个月有余,江行还未收到回信。

    他忧心阿鸣出了什么事,连带着读书也有些分神。

    江行看着书上密密麻麻的字,悄悄走神,心想也不知道阿鸣在汴京如何了。

    “江行。”

    柳画桥平静的声音响起。江行耳边一炸,心说完了。

    开小差被抓到,要被罚了。

    柳画桥放下手中的书,敲了敲桌子,不大的声音威慑力很强: “今日这是你第三次走神。”

    不管如何,先认错再说。江行道: “学生知错,请老师责罚。”

    柳画桥罚学生,喜欢用戒尺打手心。江行从前被打过,不过那次只是一些小事儿,因而罚得不重。

    这次频频走神,想必要挨一番好打。

    江行伸出手心,已经做好了挨打的准备。不料柳画桥手中的戒尺却没有落下,反而道: “打手板需用力,我也懒得用那个气力打你。”

    江行惊诧,猛然抬头,居然有几分从柳画桥眼中看到慈爱的错觉。

    他同这位老师除开学问上的事情,私下其实很少沟通。归根结底,柳画桥一直冷着脸,他是又敬又怕的。

    江行觉得柳画桥对自己从来称不上宽宥,反而十分严苛,较之梅夫子更甚。更别说慈爱了——那是对他能有的东西吗?

    江行不信。

    但江行心想,严师出高徒,想必自己学完之后也能成长一番。

    柳画桥放下了戒尺,问道: “你今日缘何走神?”

    江行默然,实话实说: “阿鸣已有两月没有给我回信了。我担心他。”

    “荒唐。”

    柳画桥笑笑, “人家在汴京有兄长和舅舅护着,就算日子不好过,又能难过到哪里去?你与其担心这个,你不如担心担心会试能不能考得上。”

    江行愕然: “兄长?没听说过阿鸣有什么兄长啊?”

    不是,阿鸣背着他还有一个好哥哥?哪来的?

    江行心里不是滋味。阿鸣叫他哥哥,不过看在幼时一起玩的情谊,亲昵罢了。

    真说起来,他根本不能算阿鸣的哥哥。

    柳画桥轻飘飘瞥了他一眼: “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你若是考不上,你连知道的资格都没有。”

    也是,一个穷举子,凭什么参与到汴京勋贵之间的事情呢?

    还是得考个探花才行。

    江行心情复杂,道: “可是,我觉得我已经学了许多。”

    这大半年的,他没有给阿鸣写信的时候,都在读书。

    手上还因此磨出了茧子。连带着从前刻章留下的茧,他的手只是外表看着光鲜,摸到茧子那里还是硬硬的。

    江行觉得他高考都没这么努力过。

    柳画桥顿了顿,心中暗忖。

    依照江行现在的能力,状元怕都是囊中之物。江行的感觉没错,他确实学了很多,也很用功。

    但自己的学生,柳画桥是再清楚不过的。

    江行是确定能考上了,就要开始躺平的大咸鱼一个。

    柳画桥觉得自己必不能把实情告诉江行。若说出去,这家伙又不肯学习了。

    听闻江行在岭南考解试时,即是如此。原本他努力努力可以搏个解元,最后却只考了第三名,不免令人扼腕叹息。

    虽然第三名也不错,但离从前院案首的水平还有些差距。

    柳画桥打定了主意,伸手把书扔到他身上,佯怒道: “学海无涯,你才学了这么点,竟鼠目寸光,觉得你博闻强识了?无知!以你如今的学问,稍不留神就要落榜,还做什么春秋大梦,奢想什么探花?”

    “你同探花相似的,也就一张脸都长得不错。至于学识,你还差十万八千里呢!若是考不上,出去莫说是我柳画桥的学生,我没有你这样不成器的学生!”

    书砸到身上,力道其实不重。

    江行有些错愕,竟不知会惹老师发这么大的火。他慌忙道: “学生知错,还请老师息怒。学生会努力的,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

    柳画桥像是真的被气到了一番,摸着自己的胸口顺了半天的气。他冷淡地点点头,又递给他一本资料,道: “给你一天时间,背下来。明日我抽查。若有不会,抄十遍。”

    江行接过资料,两眼一黑。

    这书有他一个指节那么厚了,一天,背下来?

    不是,你们古代考会试都这么恐怖吗?

    那考上状元的,岂不是活脱脱一台人脑计算机?

    要不是看柳画桥表情实在认真,江行都要觉得自己是不是被刻意为难了。

    但老师怎么会刁难他?老师斥责他,肯定也是为了他好。

    老师能有什么坏心眼?不过是恨铁不成钢罢了。

    江行苦哈哈地接过书,乖顺道: “学生回去一定仔细阅读,今日便不叨扰老师了。”

    柳画桥点点头,终于放他走。

    第055章 情人来信心中思

    回去路上, 江行同系统大倒苦水: “啊——统子,我还是把科举想得太容易了。”

    086道: “为什么这么说?”

    “老师说我现在这个水平,指不定要落榜。”江行苦着脸, “我本来以为我能考上状元的。”

    086匪夷所思: “不应该啊, 按理来说,你的水平考状元确实没问题。”

    江行道: “我本来想放松放松。这么一说, 我哪敢放松啊。可能是这里的科举更难一点吧。我还要加倍努力才行, 不然如果光考上,没有名次的话, 阿鸣会失望的。”

    086没多想,道: “你老师对本朝科举的了解一定多于我。你听他的, 准没错。”

    江行被安排了这么个任务,哪里还记得起来回信的事儿?等到他苦哈哈地把书背完,学得面如菜色,连信都没想起来写的时候, 他终于接到了自家阿鸣的回信。

    江行激动的心颤抖的手,很快拆开信看了起来。

    阿鸣在信中照例腻歪了一番,看得江行怪不好意思。

    阿鸣还是和之前一样甜呢。

    读到最后一句, 江行“腾”地合上信纸,站起身来,脸慢慢红了。

    信上写: “昨日唯梦与君在高唐。个中情致,虽醒尤醉。醒时枕衾寒凉,令人神伤。”

    江行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像是确认,又像是被小钩子勾了一般, 他眼前有点眩晕。

    呜。

    太犯规了。

    怎么可以这样。

    这种东西也是可以写在信里的吗?

    086看他这样,不免好奇: “你怎么了?”

    江行捂着嘴巴, 脸红得不像话: “阿鸣、阿鸣他……他也太会了。”

    086瞧了回信,瞳孔震惊: “……啊?你、你们?”

    江行继而愤慨: “他在调戏我!”

    086痛心疾首: “宿主,我们的目标是考科举,而不是被一个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快去学习!快去背书!”

    江行没理它,自顾自道: “我要调戏回来!”

    086劝不动,只留下一句: “呵呵。”

    便又遁走了。

    江行把书搁在一边,取了张信纸,提笔要写。胡扯了一些有的没的,江行看着末尾,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可惜江行沉浸在回信里,脑子里全是那句“与君在高唐”。思来想去,他心中悸动,结尾竟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江行巴不得现在就到阿鸣身边,把人狠狠欺负一顿,最好是欺负得他红着眼睛哭出来。

    潮湿的笔尖滴下墨水,在纸上留下了一个点。

    江行看着笔尖,忽而灵光乍现,写: “高唐路远。纵我不往,愿为朝云暮雨,常伴汝侧。”

    一封信写完,江行有些得意,心想就算阿鸣在汴京还有个兄长,又能怎样?

    在阿鸣心里,自己不见得比那位兄长差-

    这点隐秘的胜负欲一直持续到会试前夕。

    会试在汴京举办,江行一早便收拾好了行李,朝柳画桥拜别。

    如今正是秋季。会试本在春天举办,但从姑苏到汴京,得提前许久出发才行。

    若算准了原本正好赶上的时间,那就得在寒冬腊月里赶路。因此,为了防止天寒地冻,雪滑难行,江行特意提早了些,带上盘缠,秋季便出发。

    冬季之前就能到汴京了。来年开春,直接去考试便可。

    提早这么久,江行未必没有自己的私心——想早点见到阿鸣。

    两年未见,江行日夜思念。如今终于能去见他,怎么可能不激动?

    不知两年过去,阿鸣如今怎么样了。

    江行想起阿鸣在信中说,来了汴京之后可以去西园寻他。西园,听名字和东园相对,应该是阿鸣住的园子。

    阿鸣并未提及家中背景是什么爵位或者大官。而且看样子,阿鸣的舅舅应该特意给他安排了一个住处,没和一大家子住一起。

    能随手拨出一个园子给小辈住,官职想必不低。阿鸣既然不说,那就是没到时候。

    江行很知趣地没问,反正到汴京了,稍微打听一下,哪有不知道的?

    柳画桥瞧他想入非非的模样,简直嫌弃死了: “瞧你那不成器的样子。”

    江行敛了敛笑容,面上喜色仍然没能收回去: “……学生失态。”

    柳画桥冷言冷语: “你若是考了状元,大可以到处说你是我的学生。若只考了个进士,甚至于落榜,你就不要出去给我丢人了。日后捅出篓子,莫把我的名号说出去。”

    江行压力山大: “学生谨听教诲。”

    柳画桥斜眼瞟了他一下,见江行面上无丝毫不虞之色,心里喜欢得不行。

    他这个学生脾气跟面人儿似的,怎么捏都不生气。往往前一天刚刚斥责过,后一天,江行就如同没发生过一般,还屁颠屁颠地跟在他后面“老师”、“老师”地叫。

    柳画桥被叫得心花怒放,心想这个学生可比他师兄好伺候多了。

    既有才学,人品贵重,相貌也好,若有进取之心,在史书上留下一笔也未可知。

    可是这么个好学生,偏偏无丝毫蝇营狗苟的想法,一点功名利禄的酒色影子也看不着,纯粹得像是稚子。

    若换作旁人被他收为学生,估计早就满世界招摇,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江行非但没有,反而低调处事,直到现在也没多少人知道江行是自己的学生。

    赤子之心,不外乎是。

    可惜这种不争不抢的咸鱼性格在官场上注定要吃亏。

    柳画桥心想,这孩子此去一定能拔得头名,到时候他巴不得江行到处说是他的学生,这样一来,以自己的帝师之名,在官场上还能庇护他一番。

    江行不知柳画桥心中的弯弯绕绕。他被即将与阿鸣相见的喜悦冲昏了头脑,快乐得不行。

    柳画桥面上愈发嫌弃,摆手撵他: “去去去,看你就烦。到了记得写信报平安,顺便替我向阿鸣问声好。”

    江行喜滋滋应下: “哎。”-

    在姑苏不过匆匆三年,时先生也去世了三年有余。江行出孝期,正好遇上三年一次的会试,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路途颠簸数日,江行终于在汴京歇了脚。此行虽然不比从岭南去姑苏那么远,但也不近。

    想起之前阿摇晕船的可怜样子,江行没带上阿摇,免了妹妹的一番舟车劳顿,阿摇仍然留在姑苏。

    江行预备着等考完了,再将阿摇接过来。

    他找到落脚处,便马不停蹄地去找阿鸣所说的西园。

    江行已经迫不及待要与阿鸣见面了。

    汴京城车水马龙,一派繁华。在城区内,江行隔三五步便能看到一处大宅,宅前门房或尽职尽责,或稍稍打盹,不一而足。

    真是好气派!

    路上马车不知过去了多少辆。从前在岭南,要遇到这样的马车是很难得的,江行少不得要多看几眼。

    及至到姑苏,江行终于改掉了他身上所谓的“穷酸气”,看到奢华的马车,也能面不改色了。

    但汴京城的富裕程度实在超乎他的想象。

    到汴京后正是冬季。四处天寒地冻的,路边三步一小摊,五步一小店,热气腾腾的包子羊汤,馋得江行口水都要流下来。

    可惜现在还不是时候。江行打包了一份炙猪肉,着急忙慌往信中所写的地方赶。

    来汴京后第一次去找阿鸣,他可不能空手去。带点好吃的,阿鸣应该会很开心。

    他走得急,眼睛也没看,不慎滑倒在一辆马车前。那马车装饰低调奢华,只车前一牌写上一个“晋”字。

    摔倒时他护住了怀中小吃,不免有些烫手。他艰难爬起来,甩着手斯哈斯哈了好一阵。将将缓过来,他抬头一看,这才看清楚面前的马车。

    江行: “……完了。”

    这马车一看就是达官贵族才能坐的。

    他扰了贵人出行,指不定要发生什么呢。

    果然,车前一开道的侍女叱他: “你是什么人,敢扰我们晋王爷的车驾?”

    初来乍到,江行哪敢造次?连连道歉: “请贵人息怒,我只是路过。积雪甚厚,不慎滑倒而已。若碍了贵人的眼,我马上离开。”

    那侍女道: “滑倒?这么巧就倒在我们殿下面前吗?”

    江行一时哑口无言。

    他能怎么说?真就这么巧啊,他也不想的!

    太寸了吧这也!听这侍女说的,坐在马车里的居然还是某个王爷,他心里苦啊!

    刚来就惹事儿,真真绝了。

    江行一面感叹自己的坏运气,一面道歉,怀里的炙猪肉烫得他胸口一阵难受。

    那侍女喋喋不休了一阵,双方正僵持着,又一个侍女走到她面前,同这侍女耳语了什么。

    大冬天的江行冷汗直流,心想这么大的阵仗,该不会是马车里的殿下要发落他了吧。

    吾命休矣!

    岂料一阵过后,那喋喋不休的侍女竟然偃旗息鼓,道: “我们殿下宽宏大量,不欲同你计较。你且去吧,莫挡了我们殿下的路。”

    江行连连点头,忙不迭跑了,生怕这位殿下回头再反悔。

    他跑得急,自然不知马车内一位故人无聊地撑着下巴,逗弄着鹦鹉: “方才那人好生熟悉。听声音,像是哥哥?”

    不是时鸣是谁?

    鹦鹉橘绿人模狗样答: “你太想他!你太想他!”

    时鸣: “……”

    他被直白地戳破心思,恼羞成怒一般在鸟头上拍了一下,道: “就你知道!回去便拿你炖汤!”-

    江行生怕打包的猪肉冷掉,只好将其贴在胸口,用体温暖它。时府路途遥远,江行走了半天,方到西园前。

    园子朱红大门紧闭,门房守在旁边,暗自打量他,问: “你是何人,干什么来的?”

    第056章 汴京再见应会试

    江行堪堪回神, 不确定问: “请问这里是西园吗?”

    门房倨傲地点点头: “这里确实是西园。你要找我们主子吗?”

    江行递上早已准备好的拜帖,道: “是的,有劳。我找时鸣时公子。”

    门房收下了拜帖, 微微惊诧了一瞬, 道: “主子今日一早便出去了,你还是改日再来吧。”

    江行心中留下两行泪。

    啊?今日也太倒霉了吧?

    他连忙问: “他需要多久才能回来?我可以等。”

    门房道: “主子这些日子进宫去了, 估计要十天半个月才会回来。客人还是不要等了, 到时候再来吧。”

    进宫……那岂不是跟在陛下身边?

    江行倒抽一口气,心想阿鸣的身份还真是不一般啊。

    听到十天半个月, 江行彻底绝望。他掏出怀中的炙猪肉,想了想又收回去, 失魂落魄地走了。

    本来路上遇见好吃的,想买一份带给阿鸣。没想到阿鸣不在。就算交给门房,让门房递交,那也没用。

    十天半个月啊!太久远了, 等阿鸣回来,都不知道能不能吃了。

    到时候再买一份吧。

    不过,阿鸣来了这么久, 什么好吃的没吃过?自己这般还是自作多情了吧-

    见不到阿鸣,江行简直度日如年。终于熬过了这十天半个月,他火急火燎,又要往西园去。

    在此期间,他奋发读书之余,也听闻了京中的一些时闻轶事。

    譬如,前不久, 陛下的嫡亲兄弟被找了回来,就是那日江行遇到的晋王。

    这位晋王爷身世凄惨。当年宫变, 他年方七岁,被贼人掳走,下落不明了十几年。

    如今认回来了,竟然还少了条胳膊,看着怪可怜。陛下怜其流落民间之苦,对其宠爱有加,一回来就封了亲王,赐食邑,好不风光。

    江行只是听旁人提了一嘴,心想这位晋王脾气还怪好的。

    上次遇到,他非但没有为难自己,还放他走了。就是那个侍女实在烦人。

    其他零零散散也听了一些,但江行向来听完便忘,没放在心上。他闷头读书,每天都累得很,哪有心思去八卦?

    估摸着十天半个月过去,江行又带了点好吃的,去了西园。

    这次阿鸣倒在了。门房没有拦他,很快就引他进去。

    江行脚下匆忙,迫不及待地绕过回廊,去寻时鸣。

    冰天雪地里,时鸣披了一件天青色大氅,立在红梅树旁,好不绮丽。

    江行见不到阿鸣思之如狂,如今见到,反而近乡情怯了。他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连步子都放轻了,生怕惊扰了什么。许久,他才唤: “阿鸣。”

    时鸣听到动静,果然快步上前拉他的手,欣喜道: “哥哥!”

    结果这么一拉,时鸣被冰得一抖,道: “哥哥,你的手怎么这么冰?快进暖室缓一缓。”

    江行被人带入暖室,只觉通体都舒畅了起来。他慢悠悠从怀里掏出一串冰糖葫芦,又让下人拿出方才搁下的羊汤,悉数推到时鸣面前。

    他温声道: “路上遇见,觉得你可能喜欢,就买了。不过你来这么久,应该吃腻了这些东西吧。”

    时鸣解下大氅,露出素雅的内里来。他往江行怀里塞了个手炉,又接过江行递来的吃食,道: “怎么会!这些市井小食我有许久不曾吃了。”

    “汴京不比岭南姑苏,冬天是要冷一些。哥哥要多多保重才行。”

    如今二人相见,竟毫无生疏,一如往昔。江行感慨,看着时鸣吃东西的动作,一时舍不得移开眼睛。他道: “长高了,也瘦了些。”

    时鸣嘴上还沾着糖壳: “哥哥又胡说八道。我早就不长了,怎么可能再长高呢?”

    粗略算算,离开姑苏时,阿鸣已经十八岁,如今几年过去,他二十有一,非说还能长高,确实没道理。

    可是江行看着他方才站在红梅树下,时鸣身姿颀长,确实是比之前要高了一些。

    江行无意争这个,笑哈哈道: “好,没长高,没长高。这几年,你过得如何?”

    时鸣的笑容僵了一瞬,很快又重新自然起来: “我往后再同你慢慢讲。倒是你,这几年学得如何?”

    江行大倒苦水: “啊——我真是学得太辛苦了。我早上学,晚上也学,有时候挑灯夜读,连信都想不起来给你写。”

    说到信,江行想起从前那封信来,不知是暖室里热的还是自己心中羞的,他道: “阿鸣惯会写一些让人面红耳赤的信。”

    时鸣吐吐舌头: “你不喜欢?”

    江行目光闪躲: “阿鸣怎么样我都是喜欢的。”

    他可不敢承认自己其实乐在其中。

    时鸣笑出声,道: “不说这个。哥哥对这次会试,一定很有把握吧。”

    江行眼神闪躲,想起柳画桥斥责自己的那些话,不免又泄气: “大概……吧?趁着这些天,我会好好恶补一番的。”

    时鸣道: “没关系,哥哥考成什么样,我都很满意。”

    他慢条斯理地擦了嘴,凑近了在江行脸上落下一吻,道: “哥哥,我很想你。”

    江行甚至能嗅到冰糖葫芦的甜味,无端拨动他的心。

    江行伸手拥他入怀,爱意愈甚: “我也想你。”

    橘绿大嗓子乱叫: “不知羞!不知羞!”

    时鸣微笑道: “再叫把你毛拔了。玉竹,把这只死鸟拿远点。”

    玉竹很快应下,忙不迭进来把鸟提走了。临走前,玉竹甚至贴心地关上房门,留他二人独处。

    江行无奈: “橘绿长得油光水滑,看着还胖了不少。你啊,嘴上吓唬它,实际上没少给它吃好的吧?”

    时鸣撒娇道: “毕竟是哥哥送的。没事同它拌拌嘴,也挺有意思。就像……就像哥哥在我身边一样。”

    江行失笑: “我可不是鸟?”

    时鸣道: “只是打个比方啦。对了,哥哥来汴京,想必没地方落脚吧。”

    江行道: “我长租了一间院子,不算无处可去。”

    “那怎么行。”

    时鸣似是早有准备,从怀中取出一串钥匙递到江行手里: “这个你收下。你来汴京,干脆在西园住下如何?”

    江行觉得这串钥匙有点烫手,赶紧推回去: “可、可是……”

    可是这样不会给阿鸣添麻烦嘛……再说了,他有地方落脚。

    时鸣不依: “这园子又不大。从前我们便住一起,怎么如今哥哥竟同我生疏了?”

    “再说了,我可不是赠予哥哥,只是让哥哥借住一些时日。等时机一到,哥哥便要搬出去的。”

    虽然这个时机可能遥遥无期。

    江行见他只掏出了钥匙,没拿地契,信了几分。他心想,不过是借住一段时间,等自己买好了小院子,他再搬出去不就行了?

    又不是直接送给他,江行也就接受了: “好吧。我就知道阿鸣对我最好啦。”

    时鸣嘻嘻道: “一会儿我让下人去帮你搬东西。”-

    两人说完话,江行的东西被搬到了园子里。时鸣在西园并不常住,甚至只是偶尔来几次。

    说是一起住,实际上更多的时候只有江行一个人。不过江行若要寻他,总能寻到。

    两人同在汴京城,时不时聚上一聚,倒也快乐。转眼间冬去春来,马上到了会试的日子。

    会试一共三场,每一场隔三天考完;其题目形式与解试差不多,不过要更难一些。

    江行背书背得头昏脑胀,真到了上场的时候,反而不怕了。

    今年的会试题目有了大变,偏难怪不说,还将考察重点放在了律令大义上。

    要知道,律令大义在以往的考试中都是作为一项附加内容,占比并不高。很多学子看着试卷两眼一黑,苦哈哈地硬着头皮答。

    江行复习全面,这点东西自然难不倒他。

    不过最令江行开心的是,这次的会试删去了对诗赋的考察,而是专攻经义。

    其实近几年的考试就已经有这种趋势了,但彻底删掉,还是头一次。

    江行觉得自己走了泼天的狗屎运。因为,他每次写诗赋都要很久,间接挤压了答其他题目的时间。如今删去,江行如鱼得水,答得飞快。

    这下中榜应该没问题了!

    照柳大儒所说,江行觉得自己考状元还是有点难。

    科举果然不是人能考的。

    三场很快考完。等待结果的日子里,江行每天提心吊胆,有时候饭吃到一半都要停下来想想题目有没有做错;很久才吃下一口。

    或者看到书本就有些畏惧,心想这辈子再也不想考什么狗屁科举了。

    见他这样,时鸣反而安慰他: “哥哥,没事的,就算落榜,三年后依然可以再考的呀。”

    江行一阵汗颜。

    天啊,一想到如果落榜还要再去老师手底下学三年,不如杀了他吧!

    那个学习强度,他怕是要活生生死在书本面前!

    会试出结果要久一些。江行无心玩乐,浑浑噩噩过了几个月。直到听说放榜的消息,江行坐不住了。

    这次他自己去看。

    留了阿鸣在家中,江行火急火燎赶到放榜的地方。他见人群挤挤挨挨,都在看前面的。

    江行对自己的实力没啥信心,干脆从冷清的最后一名开始看。

    从后往前看到一半,他依旧没有看到自己的名字。江行的心提到嗓子眼: “该不会落榜了吧!”

    086也紧张,但还是安抚他: “不要着急,说不定你还排在前面呢。你可是文坛领袖教出来的学生,能差到哪里去!相信自己!”

    江行稍稍放心,继续看。忽然有人大喊: “你们谁是江行?”

    江行不知此番为何,心里忐忑,弱弱举起手: “我是……”

    第057章 得会元榜下捉婿

    那人眼神落在他身上, 审视了一番,喜笑颜开就要拉他走: “真不错,不愧是本次的会元。有意同小女成亲吗?”

    又一人挤走他, 夺过江行的手好不亲热: “别听他瞎说。看看我女儿, 才貌双全,同你最是般配!”

    还有一人喊: “我女儿也不错, 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啊!”

    江行被推来搡去, 脑子晕乎乎的。

    什么东西?什么元?

    会元……

    我靠,会元!

    他?

    难怪后面找不着, 原来在最前面!

    眼见又有几个中年人围上来,086惊恐万分: “宿主, 跑啊!”

    江行疑惑: “这是为何……我靠!”

    那些人你一只手我一爪子伸向他,什么女子荷包啊少女画像啊闺中手帕啊,都要让他瞧瞧。

    江行推了这个还有那个,源源不绝, 根本应付不过来。

    江行心说自己这是遇到榜下捉婿了?

    他是被捉的那个。

    如今梁朝殿试并不黜落,京中贵人若想给自家女儿找个好夫婿,在杏榜时便可挑选合眼缘的男子, 将女儿嫁给他。

    江行信息上写的二十一岁,尚未婚配,长得又好才学又高,还来自岭南,家中无甚背景,甚至父母双亡。

    实在是香饽饽!抢!

    江行一时不察,跑得慢了, 被围了一圈,出也出不去。他只好一个一个解释道: “我有心仪之人了。”

    “不好意思, 恕我不能从命。”

    “家中只有一个妹妹。”

    “您的女儿很好,但与我不合适。”

    “抱歉,我已有心仪之人。”

    热热闹闹了半天,众人听到这话后沉默了一瞬,很快有好事者多嘴多舌: “是哪家的贵女?”

    江行无奈道: “不是贵女。是同我一起长大的……”

    没等他说完,又有人问: “定亲了没有?”

    只要没有定下婚约,一切都是可以商量的。

    江行当然想到此节,肯定不能说没定下,只好撒了谎: “已有婚约了,择日便要成亲。”

    众人一听他这么说,再怎么样也不好强抢,唏嘘不已,很快就散了。

    人群散去后,江行心有余悸: “妈呀,太可怕了。”

    086也道: “太可怕了。”

    江行想起柳画桥同自己说的那些话,不禁悲从中来: “堂堂帝师,居然骗我!”

    什么上榜都困难,全是诓他的!他不仅上了榜,还考了第一名!怎么会是上榜困难的样子?

    “他可能只是想让你不要懈怠。”086一语道破, “毕竟照你的性格,知道自己水平不错,那不得马上摆大烂?”

    江行往回走,颇不好意思: “……那倒确实。哎,统子哥,我的积分有多少了?”

    086道: “1236点积分。本来按照你的学习习惯,会试考完不至于这么多,得等殿试考完才能勉强攒够。”

    “但是这些天你被你老师的话吓到,担惊受怕拼命卷,积分自然上来了。”

    江行感慨: “呜呜,老师真好。所以冷脸其实是装的吧?果然是装的吧!”

    所以柳画桥真的很满意他这个学生,什么斥骂责罚,都是爱之深责之切啊。

    086道: “现在积分够了,我给你兑换未来世界的明目水。你拿回去之后每天在时鸣眼睛上各滴一滴,约莫半年,就能恢复了。”

    “他的情况同你妹妹不一样。他是多年顽疾,眼睛早就不能用了。本来想给你明目丹,但那玩意儿似乎没什么用。如今这一瓶明目水,还是我搜罗了好几个世界才发现的。”

    江行看着自己手心凭空出现的小药瓶,感激涕零: “呜呜,统子哥,你配享太庙啊统子哥!”

    086道: “好好准备。现在和你竞争的只有47个人了。若你殿试得了状元,这轮卷王比赛,不出意外你就会胜出。”

    江行想了半天才想起来什么比赛,犹犹豫豫: “其实,我早就忘了还有比赛这回事。”

    086: “……靠!”

    不能怪江行。

    他一路走来,考科举先是为了阿摇,后来又是为了阿鸣,都是以拿到药为标准,早就把什么卷王比赛抛之脑后了。

    啊,既然如此,那得快点把药给阿鸣用上才是。不然等比赛一结束,他万一比不过别人,忘记有明目水,放着没用怎么办?

    江行快步往西园的方向走。

    他迫不及待找上时鸣,推门进去,见时鸣正在写字。

    他悄悄从背后抱着时鸣,看纸上字迹工整,风骨天成,不禁暗暗咋舌。

    阿鸣即使瞎了,写字仍然好看。若他能看见,又会如何?

    阿鸣如果能看见,那必是惊才绝艳的少年郎,多少贵女的春闺梦里人。

    时鸣感知到他的动作,干脆放下笔,转身回抱他: “哥哥。”

    江行抚上他的眼睛,委屈道: “我今日去看榜,一群人等在下面要捉我。”

    时鸣揶揄道: “那想必哥哥考得不错。”

    “会元。”江行有点小骄傲, “我是第一名哦。”

    时鸣也是一惊,又道: “这么厉害呀?唉,京中贵女甚多,好看的不知凡几。哥哥可有看上的?若是能结为姻亲,对你的仕途也大有帮助呢。”

    江行轻拧他的嘴: “阿鸣,你就别取笑我了。那么多贵女,在我心里,加起来也不如你一个。我就说,‘我已有心仪之人,从小一起长大,已经有了婚约,不日就要成婚’,他们这才肯放过我。”

    时鸣明知他说的是自己,却故意道: “真是好一对璧人呀。成婚的时候,记得给我留一张请柬哦。”

    江行顺着他的话胡说八道: “好。成婚的时候你怎么可以不来呢?谁都可以不来,你不可以。你不来,我跟谁成婚呀。”

    时鸣笑道: “可惜我是个瞎子,估计不能看到哥哥穿喜服的样子啦。”

    插科打诨几句,江行听他说起这个,才想起怀里的明目水来。他把瓶子掏出来,郑重其事地放到时鸣手心,道: “阿鸣,这个你拿好。”

    时鸣摸了摸手中瓷瓶的触感,不解道: “这是什么?”

    “能治你眼睛的东西。”江行认真道, “每日取一滴滴在眼中,只需大半年便可痊愈了。”

    时鸣手中一烫。

    居然,居然真的可以。

    他居然真的做到了。

    他果然不会骗自己。

    时鸣心神俱震,握紧了手中的瓷瓶,道: “……哥哥不如现在就给我滴上一些?”

    江行没发觉他的不对劲,接过瓷瓶。

    他轻柔地将时鸣蒙眼的布解下。

    他家阿鸣有一双淡如烟柳的琥珀色眼睛。此刻,这双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层阴霾,他看不见里面,时鸣也看不见外面。

    江行屏住呼吸,伸手分开那两片薄薄的眼皮。

    时鸣眼睫一颤,紧张地抓着他的衣摆,道: “……哥哥。”

    江行“嗯”了一声。这个姿势很难受,江行很快打开瓷瓶,轻柔地往时鸣眼中滴上一滴。

    时鸣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江行如法炮制,在时鸣的另一只眼睛上也滴了一滴。末了,他封好瓷瓶,道: “这样就可以了。”

    时鸣闭上眼,多余的药水顺着往下流,像泪水。江行用帕子给他擦去,担忧地问: “还好吗?”

    时鸣摇摇头,又点点头,道: “还好。有些凉。玉竹。”

    玉竹适时出现。

    江行将瓷瓶递给了玉竹,又耳提面命嘱咐了一番,这才放下心来-

    殿试愈来愈近,大半年,几乎是一转眼的事情。

    明日即是殿试,江行睡不着,起来散心。

    阿鸣这些日子都没在西园住,此时西园只他一人。

    月色如水。上次见阿鸣,阿鸣说自己的眼睛已经好了很多,能看到模糊的轮廓了。

    江行想,等明日殿试考完,他就主动去找阿鸣。

    月影婆娑,江行漫无边际地思索,不想没过多久,忽有一个人影翻墙而来。

    那人动作利落,行走间牵动花影,好不自在。

    江行紧张: “谁?”

    西园有守卫,应该不至于如此容易就让无关人等混进来。若是能混进来,他一个书生,恐怕只能等死。

    坏了,不会是有人眼红他,要取他的狗命吧?

    江行精神高度紧张。岂料那人轻装便行,头发高高束在脑后,好一派风流倜傥。

    那人开口,是熟悉的声音: “是我。”

    江行认清来人,虚惊一场,无奈道: “怎么是你呀,阿鸣。大晚上的,你来西园做什么?”

    他又补充: “还不走正门。”

    时鸣眼波流转,俏皮道: “来找你偷|情。”

    这话太直接。江行哽住,不确定问: “来干什么?”

    “偷|情呀。”时鸣道, “你放心,只有我一个人来,没带别人。不会传出去的。”

    江行下意识道: “你一个人怎么……你一个人?!”

    等等,阿鸣一个人摸着路,还翻墙。

    江行高兴得手都不知往哪里放才好,道: “你的眼睛……你的眼睛能看见了?”

    时鸣笑眯眯道: “是呀。看得很清楚。”

    他背手走到江行身边,仔仔细细打量着他的脸。

    江行忽然有些紧张。

    前段时间阿鸣眼睛只能模糊地看见轮廓,江行就一直在担心自己的相貌不讨阿鸣喜欢。

    如今阿鸣看得清楚,他一半欣喜一半忧愁。

    万一阿鸣真的嫌弃他长得不好看,不要他了怎么办?

    江行懊恼地想,今晚应该收拾一下自己。至少穿件好看的衣服,不至于穿着中衣,邋里邋遢的就被阿鸣看见。

    可惜时鸣似乎不这么想。他只觉得自家哥哥在月下身影柔和,虽然只着中衣,却依旧不减其容貌上佳。

    再好看也没有了。

    时鸣看了半天,满意道: “哥哥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看一些呢。”

    第058章 目又明为之倾心

    江行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 自己的这张脸还是有点用处的。

    江行复又笑了,抬手想抚上他的眼睛;不料时鸣正在看他,似要把他的样貌烙印在脑海里。

    江行想, 阿鸣眼中只有他一人。

    他看着阿鸣眸中自己的影子, 心动得不行。

    阿鸣的眼睛一向很美。即使从前无甚光采,也照样勾魂摄魄。遑论现在?

    江行看进那双色彩淡漠的眼睛, 一时意动, 问: “你方才说,你来找我做什么?”

    时鸣眼睛眨也不眨, 一片痴心: “我说,我来找你偷|情。”

    江行眸中欲色翻滚, 叫嚣着占有。他喉结微不可察动了动,道: “那你可要小心一点。我家中有河东狮,被他发现了,我们要吃不了兜着走。”

    时鸣手指划过江行的胸膛, 继而向上摸到他唇边。他嘴角噙着不怀好意的笑: “无妨的。若他发现了,我便偷偷溜走,留你一个清白。”

    江行捉住他作乱的手, 强势地吻上他的唇。

    直至两人都有些喘不过气来,江行才肯放开他,干脆利落地将他打横抱起: “我没让你走。我们一对野鸳鸯,合该在一起。”

    时鸣猝然被抱起,不但不惊,反而要抬头悄悄亲他。亲完了,他把自己埋在江行脖颈间, 嗅着江行身上干净的皂角味,闷闷地笑。

    灯被吹熄。气味纠缠在一起, 江行嗅了满怀的兰花香。时鸣方恢复视力不久,听力依然如从前一样灵敏。

    江行这会儿不似方才那般急色,动作轻柔地吻上他的唇。混乱间,不多的布料被扫在旁边。

    时鸣这种时候也舍不得闭眼。被江行发现,呼吸相闻,江行问: “怎么不闭眼?”

    时鸣咬他: “我想看你。”

    江行于是笑: “黑灯瞎火的,看见什么。我把灯点上?”

    说完,他真的要伸手去点。时鸣连忙按住他,道: “不用点。万一被你家的河东狮发现了,我岂不是要遭殃?”

    江行捂他的嘴: “又胡说。哪有什么河东狮?只有你一个。”

    时鸣似乎沉浸在这种扮演的乐趣中,不肯脱身: “我才不信。你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可苦了我。我得小心再小心才行。”

    “好。”

    江行莞尔,顺势缩回了要点灯的手,转而向下移去。

    江行觉得自己触到了一片海棠花。

    花瓣是极细腻的。江行从前只觉得花美,很多次都想摘下把玩一番。

    可折枝非君子所为。如今海棠主动送到他手中,他再难自禁,只好将花揉醉了。

    细腻的花瓣似有晨露,又或是撒上的水?江行不清楚。他将自己慢慢送入那片细腻中,花瓣迎风而动,抖得更厉害了。

    江行嘴唇发干: “你来之前……”

    时鸣难得羞赧,拉下他的脖子封住那两片唇瓣。

    末了,时鸣还恼道: “知道就好,不许说话。”

    江行又应声“好”,不说话了。

    虽有晨露,江行按捺下自己的心思,依然小心再小心。他目光一刻不离地看着时鸣,慢得有些磨人。

    时鸣咬了口他的肩膀,明明眼尾已经有了泪花,还要使坏道: “……继续。”

    江行吻他的眼角: “好。”

    他今夜已经说了许多“好”字。

    海棠花本是玉色,纯洁又无瑕。但越揉,海棠竟红得滴血。不像海棠,像三月里的桃花。

    桃花也好。桃花如面柳如腰,细得一把便能握住。再用力一些,海棠发出一声轻响,柳枝就像要折了。

    然而柳枝柔软,并不会折。

    江行从前不知生活意趣,也不爱侍弄花草。只有这株海棠令他上了心。

    花瓣背面也是极好的。江行自作主张,想给花瓣翻个面。岂料对方并不依,风飘飘悠悠,又给吹回去了。

    江行叹气。

    毕竟是自己养大的海棠,只好顺了他的心意。

    江行凑在他耳边,轻轻问: “还好吗?”

    时鸣眼睛一刻也没有止住泪水。被这么一问,他又落下泪来,不再说话。

    江行咬了咬他的耳尖,哼笑道: “那就是还可以。”

    花瓣似乎是被揉得狠了,起初还能克制一番,越到后面,风雨声愈大。花枝可怜兮兮地被拍出声音来,连带着不知何处而来的泪水滴在枕上。

    江行耳边传入一阵哼声,撩得他心动不已,俯身把这阵哼声全部吃下。

    风雨迅疾,一直都不肯离开。江行翻来覆去将花瓣揉了好几遍,几乎要看不出原本玉色的影子来。

    偏生时鸣睁着朦胧的眼睛,眨也不眨。

    这道眼光如影随形。江行有点经不住,道: “……别看我了。”

    时鸣笑他: “你若见不得我看你,不然把你自己的眼睛蒙上?”

    江行觉得他说得很对,果然拿了布条,隔绝了自己的视线。

    于黑暗中照料海棠,风雨声愈发清晰。江行怜惜,但又实在忍不住,只好动作轻缓一些,再轻缓一些。

    岂料海棠并不乐意,翻身将他压下。动作太大,花瓣似乎有些遭不住,在风中飘零许久。

    清润的嗓音落在江行耳边,他索性放手,让海棠主导着这份烟雨。

    雨声愈大。

    直至三更天,云销雨霁。

    时鸣累极了,手指颤着,抬不起来,还要说: “河东狮不过如此,这么大的动静,居然也没发现?”

    江行伺候他清理,顺着他的意: “那看来是我们运气好。”-

    次日一早。

    江行起得早,时鸣还在睡着。昨晚一时失控,将人欺负得狠了。

    仔细看去,他身上星星点点,竟然遮也难遮住。特别是肩膀上的红梅边,更是凄惨,红印一个摞一个。

    江行记得昨晚自己尤爱这片红梅印记。

    再看看,自家阿鸣的嘴巴也有点破皮了,真是好不可怜。

    江行脸上烧了起来,心说罪过罪过,下次不能这样。他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又在时鸣额上落下一吻,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殿试设在上午。江行神清气爽,脸上笑容遮也遮不住,冲淡了殿试的紧张。

    殿试只考一场策问。皇帝主持,当场考,当场出结果。江行见到那片高高的宫墙时,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敬畏起来。

    那可是皇帝。

    封建王朝的最高统治者。

    江行胡思乱想,及至殿试入场,他照例被搜身时,他堪堪回神。

    今上执政手段温和,百姓生活好了不少。

    如今年号承元,提起这位帝王时,一般称为承元帝。

    此刻,他被带入殿试考场,承元帝端坐上方,旁边还坐了一位青年,看不清脸。

    天子的十二旒冕下隐隐散出威严。

    江行悄悄瞥了一眼。

    褪去帝王之气,那是一位中年人,江行分辨不出他的喜怒。只是看到那张脸时,江行总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但这怎么可能呢?

    江行甩了甩脑袋,心想这可是皇帝,自己上哪熟悉人家的脸?

    他坐在下首,同一众士子一般,行礼后恭谨地等皇帝的策问。

    时辰到了,承元帝给身边太监使了一个眼色。太监会意,将早就准备好的策问题目分发开来。

    江行拿到题目,总觉得有一道目光似有若无地打在自己身上。

    扫了一眼,题目大意是,“如何平衡军政两权”。

    这题目很大,是老生常谈的一个话题,不太好写。

    江行思索了一阵,终于提笔。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江行精神紧绷。

    承元帝似乎在同身边太监说些什么,听不太清。

    江行不敢抬头,只写着手中的试卷。

    约莫半个时辰后,周围考生陆陆续续交上卷子,回到座位上等待御批。江行写下最后一个字,也交了上去。

    殿试不需专人誊抄,都是直接交到皇帝手中。从前策问要求的字数较多,一般都是拿回去之后再批;但贡举新制后,策问要求只写短短几百余字,现场便能看完。

    加上为公平公正考虑,帝王便现场看了,现场得出名次。

    写得短了,时间给的也少。再者,写短了才更考验人的功底。江行回到位置上,内心忐忑。

    卷子收齐,忽有一人从旁边偏殿走出,坐到承元帝边上。承元帝不以为忤,反而道: “来了?这么重要的日子,竟然敢迟到。一会儿再罚你。”

    来人规规矩矩行了礼,马上暴露本性,嘻嘻哈哈道: “皇兄,有事耽搁了嘛。”

    承元帝宠溺一笑: “不像话。”

    江行内心巨震。

    不是,这声音怎么有点像他家阿鸣?

    他又偷偷摸摸撩起眼往上面瞥。

    目之所及是一位眼上蒙了白布的青年。那青年坐在承元帝右手边。而左手边,照样也坐了一位青年。

    江行怎么可能认不出来?那右手边的,不是他家阿鸣是谁?

    时鸣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悄悄将布条掀起一条缝,冲他抛了个媚眼。

    江行: “……”

    他连忙缩回目光,内心惊涛骇浪。

    靠,什么“有事耽搁”,明明是被他作弄狠了,起不来!

    罪魁祸首江行一阵脸热。

    但、但是,阿鸣怎么会坐在皇帝身边?还皇兄?

    天啊,原来柳大儒口中的,阿鸣在京中的兄长,竟是当今天子吗?

    难怪他看皇帝这么熟悉——能不熟悉吗,兄弟俩长得像不是很正常?

    江行汗流浃背了:从前他觉得自己比阿鸣的那位什么兄长好多了,现在想想,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可是,为什么阿鸣会是承元帝的弟弟?

    如果阿鸣是承元帝的弟弟,左手边那位青年,想必也是哪位王爷皇子了。

    江行一瞬间觉得天塌了,打算一会儿捉住阿鸣,仔仔细细问个明白。

    到底是怎么回事……

    上面,承元帝粗略看完了卷子,心中已经有了考量。他很快敲定了名次,很快就让太监前去唱第。

    第059章 得头名时话身世

    太监尖细的声音响在大殿中, 江行却心不在焉。

    不是,所以,阿鸣的真实身份, 其实是皇族吗?

    江行欲哭无泪。

    本来想考个功名好与阿鸣相配, 现在一看,估计不管他再怎么努力, 也配不上了。

    他总不能把梁朝给推翻了?

    “江行, 第一甲第一名。”

    啥?

    江行陷在自己的思绪里,稀里糊涂地起身行礼, 脑子还是飘的。

    第一甲第一名。

    我靠,是状元!

    江行晕晕乎乎行完了礼。

    待名次念完, 新科的进士们三三两两散去,途中听人议论。

    “哎,你瞧见了吗?陛下对这位幼弟,还真是宠爱有加啊。”

    “可不是嘛。这么大的场合, 太子殿下早早到场了,晋王居然还敢迟到。”

    “迟到就算了,陛下居然没说什么!”

    “唉, 毕竟流落民间多年,眼睛还瞎了。横竖没什么威胁,好好养着,以示皇恩浩荡也不错。”

    “嘘,慎言!”

    ……

    江行有点懵。

    晋王?那不就是他第一次找阿鸣的时候,撞到的车驾吗?可是,传闻里晋王断了条胳膊, 不是瞎了眼啊?

    不是,传言怎么这么不靠谱啊?乱传是吧?

    江行觉得脑子有点疼。

    几天后便是琼林宴, 江行魂不守舍地回了园子。

    名次还未传出,因而路上也算清静。

    回来时,被褥还是散乱的,想来阿鸣今日走得急。

    江行整理好了被褥,又亲自下厨做了一顿饭。料想阿鸣必会回到这里,江行摆菜上桌,打算好好盘问一番。

    不久,时鸣果然回来了。他重见光明,在外人面前却还要装瞎子,真是好不辛苦。一进门,他就扯掉了眼上的布条,甜甜地喊: “哥哥!”

    江行抬头: “我不是你哥哥。龙椅上那位,才是你哥哥。”

    时鸣早知道有今天这么一遭,慢慢在桌边坐下,道: “先前有所隐瞒,是我不对。我其实是晋王。”

    江行咬牙切齿: “时、子、鸣。”

    时鸣吐了吐舌头: “现在我对外叫李璋。”

    江行暗惊。所以,他第一次来找阿鸣时,门房看他的眼神才会那么惊讶?

    因为那时“时鸣”这个名字,早就被抛之脑后了呀。

    可怜他这阵子忙着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这些事情但凡有心打听,江行不至于现在才知道。

    “你一句‘是我不对’就完了?”江行色厉内荏, “耍我很好玩?”

    时鸣认真道: “我没有耍你,哥哥。现在时机成熟,我这不是告诉你了嘛。消消气,消消气。”

    江行拿他没办法,敲了敲桌子,道: “你最好把所有事情都说明白。”

    时鸣自觉认错: “我其实是先帝幼子,先皇后时月之子。当朝大将军时季之是我舅舅,你上次见过的。”

    就是带他走的那个中年人。江行按了按眉心,道: “继续。”

    时鸣道: “当年七岁的时候,陛下发动宫变。我母后时月寝宫失火。情况危急,她为了保护我,将我交给了前来救火的时先生,自己却被烧死了。”

    “时先生那时还不叫时溪午。他也不是我叔父,他是我舅舅的一个属下。舅舅于先生有救命之恩,因此先生拼死护我出宫。为了躲避追杀,还特意将我扮成了女孩子。”

    “后来你也知道了。先生带我在江南躲了几年,又去了岭南。然后……然后遇到你。几年前回来,靠着肩膀上的胎记才能认认回来。”

    江行太阳穴突突地跳,总算明白为什么阿鸣只叫“先生”,不叫“叔父”。

    阿鸣本是天潢贵胄,若是叫他叔父,一个搞不好,传到陛下耳朵里,说不定要给先生带来灭顶之灾。

    况且,先生确实不是他叔父。

    说完了,时鸣可怜兮兮地摇他的手: “哥哥,我不是有意隐瞒的,但我不能说。”

    江行见他这样,哪里还生他的气?早就不气了。

    江行叹气: “这么多年,你确实辛苦了。”

    时鸣知道自己卖惨成功,反而得出进尺: “不辛苦。昨晚才辛苦呢。我今天早上都没起来。”

    江行想起昨晚。到最后,阿鸣眼泪都哭不出来了,只能抓着他的手腕一句一句求饶,让说什么就说什么。

    江行本来只想哄骗他叫声夫君来听听,没想到这家伙一会儿“檀郎”,一会儿“哥哥”,一会儿又是“相公”,颠三倒四的什么话都敢往外蹦,更荤的也有,声音小钩子一样,软得能掐出水。

    也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不对,这人就是故意的。

    他反而被惹得更兴奋了,不知疲倦地又来了好几次。

    江行闹了个大红脸,倒打一耙道: “知道今天有正事,昨晚还来撩拨我?”

    “这不是终于能看见,太激动嘛。”

    时鸣促狭道: “再说了,你明明很喜欢,不然也不会缠着我一次又一次。不是吗?”

    阿鸣实在伶牙俐齿,江行招架不住,说不过他。

    而且,他确实很喜欢。

    江行轻咳一声,道: “好了。不像话。腰还疼吗?我给你揉揉。”

    闹了这么一通,饭肯定没心思吃。时鸣乖乖走到床边趴好,抱怨道: “好疼啊。快给我揉揉。”

    江行借机在他腰上轻轻掐了一把: “小骗子,让你骗人。”

    时鸣“嘶”了一声,又笑: “你现在可是状元郎了。”

    江行语调上扬: “你不是心心念念让我考个探花么,我让你失望喽?”

    “哎呀。”时鸣道, “我确实想让你当探花呀。可惜哥哥你才高八斗,皇兄很赏识你呢。”

    说起这个,江行略带愁容: “若陛下知道你我有一腿,怕要把我宰了。”

    时鸣叹气: “怎么会把你宰了呢?你可是经世之才。要宰也是宰我这个半路冒出来的皇……弟弟。”

    江行想起殿试时,承元帝身边还坐了一位青年。听那些进士说,似乎是太子殿下。

    江行于是道: “那位太子瞧着同你差不多大。可你们一个是皇弟,一个是皇子,先帝还真是……”

    真是老当益壮,威风不减。

    时鸣默了默,轻嗤道: “那个老东西,都死了多少年了。还是不要提他。”

    江行吓死了:他只是随口调侃几句,不想阿鸣说得这么直接。若是被有心之人听去,那可怎么办?

    他捂住时鸣的嘴: “慎言。”

    时鸣伸出舌头,舔了一下他的手指。

    看着江行触电一般缩回去,时鸣心情很好,道: “不说他。太子嘛……太子是个奇人。总之,你以后就知道了。”

    江行对他卖关子的行为见怪不怪,无奈道: “好吧。”-

    琼林宴。

    时人爱在头上簪花。江行穿上了状元红袍,又簪了好几朵花,真是好不喜庆。

    橘绿甚至在他头上站了站,大叫: “花!花!”

    然后在花上面拉了一坨。

    ……还好没有沾到头发上。江行只得把那朵花换掉,重新簪一朵。

    琼林宴推杯换盏,除了新科进士外,一些皇室宗亲自然也参加了。

    江行是状元,坐次靠前一些,离阿鸣也近,两人甚至能在席下偷偷牵手。

    时鸣今日蒙眼的布看着厚,实则透,从里面能看见外面,外面看不见里面。

    没办法,出门在外,还是当瞎子比较轻松。

    再说了,一下子眼睛变好,到时候惹来麻烦怎么办?他怎么解释呢?不好解释。

    更深层次的原因却不是这个。承元帝待他好,宠溺他,完全因为他是一个瞎子,再怎么聪慧,对皇位没有丝毫威胁,也不会有任何人支持他。

    就跟养个小猫小狗一样,只要不出格,又威胁不到自己,多宠一宠又何妨?

    皇恩浩荡嘛。

    这些弯弯绕绕江行不难想明白,也就自然而然地配合他,把他当瞎子了。

    两人凑在一块儿,时不时八卦几句。时鸣指了指旁边的探花: “那个看见了吗?”

    江行点点头。

    那探花郎也是生的一副好相貌。时鸣道: “他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顺国公府家的二郎。顺国公大名滕溪,顺国公府是跟着先帝开国的功勋世家。”

    江行吃惊: “哇,这么厉害?”

    时鸣嚼了嚼糕点,嘁道: “不过是一介谋士。我外祖可是真正跟着先帝打天下的武将,如今镇国公府的名头,都是真刀真枪打出来的。”

    时鸣的外祖早已仙去。如今镇国公府当家的,便是时鸣的舅舅时季之。

    时季之本排行老四,老大老二皆战死沙场,老三是将门虎女——也就是时鸣的母亲,先皇后时月。

    家中无人,老四时季之只好撑起门面来。但基于时家满门忠烈,个个不得好死,因此门第虽高,至今也无人敢将女儿嫁给时季之。

    时季之本就不愿娶妻,此番正中下怀,乐得清闲,人到中年仍然精神抖擞,全没有京中权贵们沉溺酒色的模样。

    时鸣一回来就受到如此重视,未尝没有母家的原因。

    江行看了看那边的太子,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想起阿鸣之前说这位太子是个奇人,江行不免好奇: “那太子殿下呢?”

    “太子殿下大名李玠,皇后所出。其人多奇思。不过我同他不熟,不知其人品如何。他是陛下最疼爱的皇子,也是储君的不二人选。”

    时鸣解释得含糊,江行却上了心。能得阿鸣一句“多奇思”,应当不是一般人。

    江行默了默,道: “如今陛下有几个皇子?”

    时鸣道: “四个。三皇子七岁早夭。剩下的三个,一个是德妃所出的大皇子,性格木讷,不受重视;一个便是太子殿下;还有一个尚在襁褓。”

    第060章 打马游街琼林宴

    “哎, 哥哥,你想要什么官位?”

    江行想了想,自己考完试, 好像没什么想要的官位。他道: “都可以。只要能和你在一起便好。”

    时鸣唇角微勾: “哥哥还真是狡猾。想和我在一起, 那得留在汴京呢。既然如此,一会儿琼林宴结束了, 我便替你向皇兄求个吏部的官职吧。”

    江行吃惊: “上来就是吏部?不好吧。”

    众所周知, 最大肥差除了户部,当数吏部最优。

    一上来就这么搞, 真的可以吗……

    “有什么不好。”时鸣哼哼道, “皇兄看了你关于‘平衡军政两权’的策问, 简直喜欢你喜欢得不行。”

    “不过我听说,他本想把你放到地方去历练历练,过几年再捞回来。我可舍不得。我也想你在汴京陪我。”

    江行素来是个考完忘完的家伙,有点想不起来自己当时怎么答的了。不过既然得了皇帝青眼, 那应该很不错。

    琼林宴举行到高潮,有人提议行酒令。

    这酒令融合击鼓传花与顶针令,即, 由第一人口占一句诗,然后击鼓传花,鼓声停,花在谁手中,谁便要答一句诗,打不出来罚酒。

    而答的这句诗也有讲究。顶针顶针,顾名思义, 就是要用上一个人诗句中的最后一字,作为自己的第一字。

    这句诗可以是口占一句, 也可以是借用旁人的,规则宽松,但要求必须合辙押韵。

    还是很有意思的。

    第一人口占一句: “桃红柳绿岸边舞。”

    第一句已经定下,鼓声响起。不知是谁头上拔下的鲜花成了击鼓传花的“花”,也不知这花落到了谁的桌上。

    鼓声停,一人答: “舞动轻纱映朝阳。”

    鼓声再次响起。

    鼓声落下时,一人道: “阳关万里沙如雪。”

    ……

    游戏正酣,有人罚酒,有人作诗。花没有落到自己手上,江行好似浑然不觉,同时鸣聊着天。

    江行问: “素来亲王都要去封地的。阿鸣,你的封地在哪?”

    “在江南。”

    时鸣托着下巴,喝了一口酒, “我住过岭南,也住过江南。选封地的时候,为了让我住得舒心,便在这两地里面选。”

    “岭南偏远,皇兄舍不得让我去,就把我的封地定在了江南——可是,皇兄让我在京中多待一阵子,等他让我走了,我再去。”

    江行道: “看来陛下真的很宠你这个弟弟呢,舍不得你去封地,还想把你留在身边。”

    时鸣扯扯嘴角: “……那可不一定。他把我封地定在江南,还不让我去,其中心思,很难捉摸。”

    这话说得云里雾里。江行喝了一口酒,不敢深思。毕竟,陛下的皇位当时就是……

    江行想放下酒杯,原本空荡的桌面,竟有一片凸起的细腻质感。他往桌上一看,原来不知是谁将花丢到了他桌上。

    江行看了一圈,没几个认识的人,乱丢也不好。只有身边的阿鸣坏笑着朝他晃酒杯。

    江行总不能把花丢给阿鸣。纠结之时,鼓声停。

    花在江行手里。

    他与席中进士皆不相识,更不知道上一个人说的是什么诗,尾字又是什么了。

    时鸣于席下拉他的手,提醒道: “上一个字是‘月’,就是月亮的‘月’哦。”

    江行微微颔首,道: “月照花林皆似霰。”

    此句一出,大殿霎时落针可闻。

    江行挠头,心想难道是自己说错话了?但没规定不准借用他人诗句啊?

    一阵沉默后,人群爆发出强烈的呼声。

    “不愧是状元!”

    “出口成章啊!”

    “我就知道,人家当状元是有道理的!”

    一向威严的承元帝也目露赞许,开口问: “当真妙极。这诗是你写的?”

    江行心说孤篇压全唐的诗,能不妙吗。

    但他无心把这份功劳据为己有,毕恭毕敬答: “回陛下,此诗乃一位隐士所作,并非出自臣之手。”

    承元帝来了兴致: “哦?什么样的隐士,可否举荐一番?”

    江行随口一说,当然不能找到这么个隐士出来。况且,张若虚压根就不是这个朝代的,他也没法举荐。

    江行只好道: “那位隐士已经故去。”

    毕竟在他穿越前的时代,张若虚确实已经死了几千年。

    承元帝有些惋惜: “如此大才,竟然故去。也罢,也罢。”

    众人一听不是他写的,半是惋惜,半是不信。

    这么有才能的人,怎么可能寂寂无名?什么隐士,八成是假的。这诗啊,就是江行写的!

    这一群兴高采烈的人中,有一个人却格格不入,只顾着喝酒。这点动静还是太小,无人注意。

    游戏还在继续。

    终于挨过此劫,江行心虚地坐下。时鸣道: “哥哥这句当真不错。不过……”

    江行扶额: “哎呀,你怎么也学他们?这首诗明明就是别人的,和之前那句一样,都是我听来的呀。”

    时鸣弯了弯唇角: “嗯,好吧。我还以为哥哥多年不见,作诗有长进呢。”

    江行实在怕了他: “阿鸣呀……”

    酒酣耳热间,一场琼林宴热热闹闹,很快就要结束了。临末了,人群散去时,一位小厮打扮的人拦住江行去路,递上一张帖子。

    上面写: “明日午时,万象楼二楼秋字包间。公子若有意,诚邀一叙。太子李玠。”

    那小厮递完帖子便走了,江行甚至没来得及问。

    他捏着手中的帖子,看向时鸣。

    方才席间二人离得近,说说话本没有什么,也无人发现。此刻宴席散去,时鸣自然要同他避嫌,被玉竹扶着,远远地走在皇帝身边。

    江行收好了帖子,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琼林宴结束后,前三甲照例是要打马游街的。榜眼探花都是汴京城的勋贵子弟,并不新奇。倒是他这个状元郎,真真勾起了京中众人的十二分兴趣。

    出身微末,惊才绝艳,听说还相貌俊美,人人都想趁着打马游街的机会好好看看。

    是以听说今日有状元郎打马游街,街道两旁熙熙攘攘,都站满了人群。

    江行胸前被挂了朵绸缎红花,身着红袍,骑在高头大马上,真是好不威风。

    前面官兵开路,身后是剩下的二甲,江行低头看着街边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不免有些恍惚。

    一路走来,从岭南到汴京,实在不易。

    086偷偷感慨: “哇,好多人啊。宿主,你发达啦。”

    他方过了洞房花烛夜,又遇上金榜题名时,人生四喜他占俩,再风光也没有了。

    江行作为一条大咸鱼,他已经很满足了。

    众人见他相貌,不免惊叹: “既是状元,又生得这副好样貌,真乃神人!”

    “除了前面日子苦一点,从岭南来的。不过年纪轻轻就当了状元,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看着竟比探花郎还美貌一些,啧啧,今年的三甲,个赛个的俊俏呢。”

    不知是谁扔了一方手帕在他身上,继而更多的手帕鲜花被扔到他身上,躲都躲不掉。

    时人爱用这种方式表达喜爱——不一定是男女之情,可能单纯出于对男子才貌的欣赏。

    男子若是在大街上接到这种东西,一般都是任这些东西扔在自己身上,并不接。

    若想表达“我亦心悦你”,才会伸手去接,接后还要看向扔东西的那个人,回以微笑。

    不过一旦接了,他人便送以祝福,不会再扔。

    江行被扔了一身的手帕鲜花,往往这个还没拂下,那个又劈头盖脸砸他怀里。

    江行的表情有点崩裂。

    到底是谁想到的鬼点子啊!

    086安抚他: “潘安掷果盈车,你貌比潘安,被扔这么多东西也很正常。”

    江行惊恐: “不,不。我尖嘴猴腮灰容土貌,还请他们不要再扔了。”

    086道: “相信自己。”

    江行心里苦啊!不过按理来说,他只需要随便接一个人的帕子再回以微笑,就不会有人朝他扔东西了。

    但是这样不好。他明明对人家没有意思,为什么要接?再说了,倘若阿鸣知道,会难过的。

    江行竭力保持表情得体,走了好一段。

    直到经过一栋城中小楼,一块手帕随着清风,飘飘悠悠落在江行面上。

    仔细闻了闻,有一股似有若无的兰花香,很熟悉的味道。

    江行揭开手帕,抬头看去。

    楼上小窗边,时鸣绝色容颜晃了他的眼睛。再看,他手中拿着的,正是江行在及笄礼上送给他的那把扇子。

    春光明媚,江行一瞬心动,眼睛根本移不开。

    众人见状元郎看着楼上出神,不免好奇,也跟着看过去。

    时鸣这时却走到旁边,从窗子看去,再也看不见了。

    江行恍然回神,捏着那方带有兰花香的手帕,痴痴地望着窗子的方向,笑了一下。

    这一笑可不得了,众人皆呼: “妈呀,状元郎笑起来堪称绝色!”

    “刚刚站在窗边的是哪家的姑娘,这么多人给状元扔手帕,怎么人家独独接了她的?”

    “嘘,别说了。我听说前些日子杏榜贴出,这位状元被城中大人们抢来抢去,要招他为婿呢。”

    “难不成方才是哪家大人的小姐?”

    “非也非也。听说状元郎被榜下捉婿的那天,就说自己已有婚约了,还是家中的青梅竹马呢!方才啊,想必就是状元郎的小青梅了!”

    “长得好,学问高,就连老婆也是自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老天真是不公平啊!”

    ……

    江行自接到阿鸣的帕子便魂不守舍,一心只想回去见他。后面没人往他身上扔东西了,他却心急。

    阿鸣是知道他的窘境,来救他的吗?

    江行珍重地把帕子往怀里藏,藏在心脏边上。就像是,阿鸣在他身边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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