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5章 杀父

    瘦梅绿枝下布着一张石桌, 石凳上坐着个俊美无俦的男子,方才说话的正是他。他的面容苍白如纸,修长的指节都能冒出青气来, 仿佛再走近些,就能闻到身上的药苦味。

    他一头乌发仅用根梅枝随意盘起,柳闲隐在远方的阴影下, 看着那张被散落的黑发挡了些许的眉眼——

    他想,这就是和雍国名动京城的国师大人了。

    可是这个人为什么会有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他惊恐地盯着这人。

    “天资既足,技巧也会,又何必急于一时功力?”国师白衣如雪,他一手支着头,一手轻点着盛放糖糕的血玉碟:“不如先坐下来休息片刻,小心着凉了。”

    “好。”谢玉折听话地收了剑走去,和体弱无力只能散漫坐着的国师不同, 他坐得极其端正,双手接过国师递来的碗,似乎想将里面氤氲着热气的姜汤一饮而尽。

    可喝第一口时,他又因为太着急呛到了嗓子里,轻咳了一声后便紧咬着牙,强行咽下了咳嗽的冲动,双目忍得通红带泪, 终是没有咳出来。

    那碗姜汤随着他的动作洒了大半,终究全没入口, 谢玉折强忍着咳意,泪眼婆娑地看着国师, 喉咙发痒,歉疚得半晌说不出话。

    国师身披雪白厚狐裘, 见此拢了拢手上的汤婆子,温声问:“你是觉得咳嗽声会吓到我,还是觉得会影响到你的美誉英姿?”

    忍得太狠了,谢玉折失神了良久,眼角最终划出一行泪来。他终于轻咳了好几声,哑着嗓子道:“对不起,哥哥。是我太心急想把它喝完,没想到反而费了这碗汤。”

    他接过国师递来的手帕擦掉了脸上汗与泪,垂着眸,低声问:“可今日是十五,从前每月此日您都在宫中,这次怎么回来了?”

    许是没有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国师短促地“啊”了一声,看着天上圆月高悬:“陛下怜我,特批了我一天假,让我回家陪义子过过中秋,也算体恤谢将军。”

    国师将谢玉折养大,二人的关系的确称得上是义父子。

    屋角有寒鸦飞过,谢玉折闭了闭眼,眉心跳了跳,像是在挣扎什么,他道:“陛下大恩,玉折没齿难忘。”

    国师身怀不治之苦,如画的眉目间总拢着一层灰,此时映着月亮幽幽的光,更显得深邃。他笑说:“好不容易能陪小玉过个中秋,怎么能荒废掉呢?”

    他朝谢玉折伸出手:“把你的佩剑给我吧。总是看你舞剑,今日我也为你舞一支。”

    呛得太狠了,谢玉折站起身时微晃了晃,他拔出佩剑,盯着云雾般单薄缥缈的国师,三指抵着冰冷的石桌,用力稳住了自己的身形。

    他手提长剑走向国师,剑尖明暗显隐万千,他的每一步都很稳。

    国师笑得轻松,舒展着苍白修长的指节,做好了接剑的势头。

    而后草木随风动窸窣作响,剑光映着月色,“歘”的一声,携着如虹之势竟然直直穿过了国师的胸膛,腥红的鲜血顿时喷溅而出!

    风声盖不住利刃破空刺入心脏的闷响,那抹白像终于有了重量似的,砰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而后谢玉折又毫不犹豫地拔出了带血的剑,他默然地盯着那具笑意未消的尸体,连风都停止了呼吸,只有殷红的雪顺着铁剑剑身,一滴一滴跌落在青石板上,绽开了朵朵妖花。

    国师的心口破出了一个洞,汩汩地往外流血,雪白的狐裘被血染成了深黑色。

    而后长剑哐啷一声坠地响,谢玉折脱了力,双手死撑在石桌上,深深垂着头,脸在阴影中看不出半分神情,脊背却不住地颤抖!

    看着谢玉折突如其来的灭亲之举,原本还想阻止他递剑的柳闲缓了脚步,因为已经不需要了。

    他悄然坐到先前国师坐着的石凳上,脚边的国师流了一身黑血,逐渐腐化发出滋滋的烤焦声。柳闲嫌恶地把这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踢开,朝濒临崩溃谢玉折递了一颗糖。

    柳闲无所事事地捏起碟里糖糕,捻捻又放下,弯腰探头看了眼谢玉折的表情,见他双目泛红,试探性地眨了眨眼。

    他见谢玉折双眸有片刻的茫然,那颗糖掉在地上,而后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个怀抱,那双坚实的手臂用力禁锢着他,连呼吸都不畅,像是要把他揉进骨血之中!

    他见他在抖,声音被棉柔的衣料封了个含糊不清,柳闲不解问:“谢玉折,你在害怕吗?”

    谢玉折的声音从头上不真切地传来:“是。”

    柳闲的声音清越好听:“你在怕什么?”

    谢玉折不答。

    鼻尖紧蹭着他身上的薄棉服,柳闲能清楚地感受到谢玉折身上精实肌肉的轮廓。只有几丝光能透过布料缝隙照入他的眼睛,被清冽的松香环绕,绕是大咧咧如柳闲,也一时不知该怎么继续下去。

    罢了,刚亲手杀了自己义父,崩溃点也正常,为了保证主角死前的心理健康,就让你抱吧抱吧。

    他大发慈悲地允许谢玉折任性地搂着他,侧着耳朵,新奇地听着谢玉折怦然有力却紊乱无比的心跳声,他跟随着他心跳声眨眼,心道这一切真是新鲜极了。

    居然有人刚杀了人就去找别人求安慰,而这个被找的对象竟然还是他,他还和被杀的那个人长得一模一样。

    还以为真善美的主角会想到别的方法破开梦境,没想到他直接一剑杀了自己义父,是果断还是无情?总之是让人刮目相看。

    许久后谢玉折终于松开了紧箍着他的手,扶着他薄薄的双肩上下打量,紧张的神情渐渐缓了来,他红着眼眶,连声音都在打颤:

    “柳闲,我刚刚很害怕,我怕真的是你死了。”

    “怕我死?”柳闲皱着眉问。

    竟然不是因为杀了国师而伤心,而是害怕我死?很少有人对我说这种话,他为什么会这样?

    有人曾对他说“上仙慈悲”,说“请上仙开恩助我”,说“求上仙与之一战”,那些人希望他能拼劲全力抛头洒血,人之常情,柳闲能理解。

    但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说“我怕你死”,不由得匪夷所思。而这样的一句话,是那个代号为“国师”之人留给他的。

    那片刻柳闲的灵海竟然有点空,他目不转睛地抬头看着谢玉折凌厉的下巴,漠然道:“如果你是把我当成国师了,请不要这样,既然我没有他的记忆,就不是他。”

    谢玉折有些落寞,不忍地道了声“好”。

    其实他只是从根源上不想让眼前这个人死去而已,不论他是谁,可柳闲不明白。他本想开口解释,却看到柳闲冰一样的眼神深处,愕然发现,这人似乎缺少了一些东西,一些能让他理解这些的东西。

    “不废话了,先去把那两位找回来吧。”

    谢玉折胡思乱想时,柳闲却毫不在意刚才发生的一切,拍了拍他紧绷着的后背示意出发,惬意地往前飘。

    谢玉折跟上去,柳闲又好奇问他:“你是怎么清醒过来的?难道你根本没有忘记?”

    主角这样的话,也不奇怪。

    谢玉折却摇了摇头:“刚恢复意识的时候,我的确以为这就是我的生活。”

    他本以为一切都是真实的,过去他本就在日日国师府练武。他沉浸在能放松一切的美梦中,可当看到瘦梅下坐着那个人时,他立即就清醒了。

    他敛眉道:“国师从来不看我习武。”

    虽说他从小和他同住,可国师总是很忙,能见上一面已是极好,体弱到连走路都需代步的他,又怎会于风中树下观剑、甚至为他执剑一舞?

    从看到他在树下的那一刻起,谢玉折就意识到,这不过是一场依着他的意愿的旖旎春梦,他必须清醒过来,去找真正的柳闲。

    所以他连国师递来的姜汤都没入口,借着咳嗽的理由全洒了,而后就动了剑。

    “人家披的可是国师的皮。刚与故人重逢,就算他是假的,只是想为你舞剑而已,你就舍得穿了他的心,不多看几眼?”

    谢玉折定定地看着他:“国师从不看我习武,更不可能为我舞剑。见可疑之人便杀之,这是你教我的道理。”

    这句话的确是他说的,柳闲哑了口。原只是他颇恶劣的一句提醒,没想到谢玉折竟执行得如此好,真不知该说他听话还是心狠了。

    能毫不犹豫地杀死前一秒还言笑晏晏的“义父”,他突然发现,主角似乎不只是书中描写的那类正道之光。

    未来他想杀自己的时候,眼里也会有方才那团浓郁的黑吗?

    片刻后他笑道:“的确。这花妖杀人十分讲理,不会杀不自愿去死的人。但在他们心中,你答应了他的请求,就是同意了他杀你,你把剑给他,现在倒在地上的就是你了。”

    谢玉折了然:“这是我的梦境,又该去何处找另外两位前辈呢?”

    柳闲道:“烂漫迷境通常是梦境之主为自己打造的美梦。但想要使用花妖的力量,就要为他们献上鲜活的灵魂,供它们吸食。所以在附近吸入了迷香的我们,都被拉了进来。”

    “所以在梦主为自己制造的梦境之中,我们都各自有着自己的美梦,目的是让里面的妖邪杀了我们?”

    柳闲点头:“杀了妖邪会让你们的梦境破碎;而梦主是钥匙,只要杀了他,我们就能回去了。”

    “这是由所有人的梦境拼凑起来的地方……”也不知道谢玉折听懂了几分,他抬眸时目光灼灼地问:“既然你已经醒了,那你梦到了谁?”

    “怎么突然问这个,你希望我梦见谁?你?”盯着他澄澈的双眸,柳闲笑说:

    “可惜了……我从来不做梦。”

    第026章 “美梦”

    我并非想让他梦见我, 我仅仅是想知道他的梦境而已。

    可是,原来柳闲不会梦到别人吗?

    谢玉折闷闷地发出“嗯”的鼻音,可回过神时余光又瞧见柳闲略诧异的眉头, 急忙磕磕绊绊地解释:“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柳闲浅勾了勾唇:“哦。那走吧。”

    谢玉折无声点头,垂眸跟在柳闲身后, 连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的失落。

    踏出府后,柳闲站在石狮子旁回头,最后瞧了眼这座恢弘的国师府,这是他越狱后第一次亲眼见到这座府,不过,只是个幻象。

    若非上面悬着浓郁的妖气,一切都真得让人挑不出错,国师赏花, 少年舞剑,这里就不冷清了。

    可梦破后,红砖砌的高墙就连同着其中一切,无声无息地化为了乌有。每往前一步,眼前的光景都毫无规律地变化着,晃得人眼睛疼,正是在踏入其他人的梦境。

    大约走了五十尺后, 周围环境才稳定了下来。

    天色昏黑,黑云都快沉到地面, 空气中厚重的尘埃清晰可见,只能听到惊雷的哀鸣。

    枯树被蹂.躏在地, 空气黏腻到好像有长长带刺的舌头在舔舐来者的身体,腥臭的水雾就要落在身上, 好在柳闲早已要剑意将二人围成一个球,将污物隔绝在外。

    看着眼前的永夜之景,他惊异道:“这可不像是个美梦啊。”

    他没有梦,谢玉折的梦已经破了,那这个可怖的梦究竟来自真明珠还是周容恙?

    从小养尊处优的小公子,潜意识里竟然会把这样的地方当做美梦。

    要想进入真正的迷境里,首先要从这个小梦里出去。可这地方连个活物都看不到,去哪找那两人?

    谢玉折戒备地握着剑柄,另一只手指着不远处一个黝黑地道:“或许有人在里面。”

    他们疾行而入,地下石块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会轰然坍塌。

    入地洞如黑夜入水,隐约有窸窣人声,附有烟草点燃的焦甜香,似乎都能想象到有人在里头执着杆烟枪,黑暗中仅有火星子亮。

    可惜他们还没走近,洞内已白光大盛,地面剧烈晃动,巨石裂开从顶上坠落,谢玉折一下往左把柳闲扑到了地上。

    他道:“小心!”

    “等……”柳闲制止他动作的手还没伸出来。

    原被剑意支着稳稳站立的他猛地倒地,差点被身上突如其来的重量压得吐出一口老血。巨石还没有落到身上就已经随着白光一起消散了,他被呛得一连咳嗽了好几声,委屈说:“你站不稳就站不稳,把我扑倒干嘛啊……”

    谢玉折原以为这石头会砸到人身上来,他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张了半晌的嘴都吐不出半句话。最终,他面不改色地支起身,拍去身上并不存在的灰,抿着唇给自己找补,薄红的耳垂却暴露了一切:“是我下盘不稳,不是故意的。”

    勉强从混乱的大脑挣脱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口不择言。

    下盘不稳……柳闲大咧咧张臂躺在地上,拧着一双好看的眉眼,联想到从前他听周在颐给人看病所说的话,“下盘不稳,多为肾中精血亏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难怪其他的技能点那么高,原来是在这方面被削减了。

    难怪他看了一半都不记得主角的感情戏,原来是因为他养胃。

    “无妨。”他怜悯地摇了摇头,肃穆道:“都是男人,我懂。这病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虽然现在治不了,但未来或许有的治。”

    “我没有。”听了柳闲明显在借题发挥的一通废话,谢玉折微瞪大了眼睛,硬着嗓子道:“我不是、我……”

    后面的几个字他把嘴唇咬破了都说不出来。

    不过谢小将军言出必行,绝不是空口说大话的人,总有一天能找到机会,身体力行地有力证明“我不是”这三个字。

    炮灰只顾着笑话主角,却没意识到其实在自作孽。

    见谢玉折又急又恼眼眶都红了,柳闲咬牙收了笑意,可眼睛仍是弯弯的,他朝他伸出手:“好啦好啦,我知道你不是,拉我起来。”

    谢玉折别着脸不看他,有力的手臂却乖乖伸了过来。

    柳闲顺势起身之后,永夜已经完全消失,视野开阔明亮,这个梦已经破了。

    这就意味着,真周二人之一,没有答应亲近之人的要求,还让他们死在了眼前。

    地道深处发生了什么?二人不知,也不感兴趣。虽说身份天差地别,可他们对待无关紧要之人的态度总是出奇的统一。既然破梦的目的已经达到,便不用再分心于此。

    梦破的速度比想象得快得多,果然还是和聪明人在一起才最舒心。过去柳闲也曾进入过烂漫梦境,那一次他同样想救人,可那群人没一个发现不对劲,全都甘心溺死于温柔乡,让他费了好大的劲。

    而这几个人年纪虽不大,却能靠自己醒过来,毫不犹豫地杀了日思夜梦的人,真是……后生可畏。

    现在只需要破掉最后一个人的梦,再一剑捅了境主就好。

    四周一片青绿,柳闲给谢玉折贴了张匿形符,悄然走入树林,却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两人。

    小筑梨花开了满春,东风吹过,玉雨飘香。

    青石板路上有个拎着小竹篮的少女,她穿着嫩鹅黄裙,鬓角别着朵泛了黄的小梨花。柔顺的马尾带有些微卷,发梢随着她的欢快的小跳步,一下下点在白皙的脖颈上。

    石凳上坐着个织绣的成年女子,她衣着素雅,仅用一根竹筷盘起及腰长发。见少女回来,她把针线搁在手旁,温婉笑问:“阿姝,今日带了什么回来?”

    少女拿起竹篮,兴奋地把收集起来的宝贝一个个摆在桌上:“王伯伯捏的糖人、李老道画的护身符、路上小娃娃塞给我的铃铛……”

    女子宁静听着,不时点点头以作回应。最后少女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一股脑地推到她面前,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师父,这些都是送给你的!”

    少女注意到被她的礼物挤到一边的刺绣,拿起来左瞧右瞧,惊讶道:“我今天路过一家贴囍字的人家,那个姐姐的喜服上也有这个花纹,原来师父也会绣!真好看!”

    女子眉眼温柔:“只是近日偷懒,得了闲就把玩下针线。”

    她伸出青葱手指,把少女鬓边快坠下来的蔫花取下,又随手折了枝树上棠梨,剥去扎人的尖枝,别在她的发上。

    洁白的花粒兜在少女长翘的睫毛上,几下扇动后又消失不见。

    她脸颊泛出一点浅淡的红,低头看着脚尖:“师父,我听他们说,出嫁那天女子会给心上人送自己绣的手帕,可我还从来没有碰过针线。”

    她希冀抬眸,对上女子清丽的眉眼:“您能教教我吗?我还能学会吗?”

    “当然能。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只知道四处疯玩,如今还不是被徒弟围着夸赞?”

    女子笑着摸摸她,艳羡道:“也不知道哪家的小公子,能收到我们阿姝一针一线绣的花。”

    少女一把扑进她怀中,往温暖的臂弯里蹭了蹭:“在我心中师父都是永远排在第一位!”

    二人言笑晏晏,像在一场不会停滞的美梦。

    而柳闲立在院门之外,身边气压低到连草木都憋住了呼吸。他问身旁人:“你知道她们是谁吗?”

    谢玉折的答案脱口而出:“她们身上衣袍用的是上修界一百年前的服制,那位姑娘和明珠前辈的衣襟上都绣有繁复的棠棣,应该是明姝前辈。”

    他顿了顿:“但另一位前辈的身份,我不知道。”

    年纪稍大一些的那名女子,一身朴素,看起来只是个民间普通温婉的绣娘。

    女子清凌凌的眉眼就在不远处,柳闲避开她的眼神,脸庞隐在昏暗中半明半灭,影子被光拉的很长。

    “穿针做骨,巧戏无常。”

    他缓声自答,可朝着那女子的方向,模模糊糊地又像是在叫她:“方霁月。”

    眼中流动昼夜,他歇了浑身的风流劲儿,慢吞吞地、一字一句地讲着故人:

    “数百年难一遇的炼器天才,百炼谷第四代宗主,大乘巅峰,天下十绝,方霁月。”

    第027章 境主

    一宗之主, 十绝大能。

    无论是她身上的哪一个名头,都值得让方霁月这三个字被永恒烙印在上修界的玉典之中,可有关她的记载却寥寥无几。

    只知道她出生极显赫, 是先器宗宗主的独女,受尽宠爱的掌上明珠。

    可百炼谷宗主并非世袭可得,而是优胜劣汰, 能者居之。谷内汇聚器修大能,群星漫天之中,方霁月从不会被星光淹没。

    她是其中最闪耀的月,用淬毒弯刀伪装起来的弦月。

    器修以器为兵,炼机关、炼刀剑、炼符咒,而她剑走偏锋,以器炼“人”,用针线制成傀儡。

    青葱指尖上用细丝悬挂木头小人, 丝线连通关节,她用傀儡术操纵小人时,身负杀器的大型人偶就会跟着行动,无痛无惧、绝对服从,人形兵器,谓之兵偶,令人闻风丧胆。

    也有人其实说她的傀儡并非木偶, 而是被她种了丝的活人。据说有人曾见她在战场上起死尸控活人,意志不坚之人稍微失了防备, 就有可能拜倒在其石榴裙下,沦为杀器。

    指尖青葱引红线, 信手铸成傀儡军。刀光剑影之中,她只需闲坐亭中, 静静操控几根悬丝。

    不过她从未被人抓到用活人炼器的证据,也从来没有对别人造成过伤害。疑罪从无,大家同样都是炼器,只是她喜欢把器做成人的模样罢了,即使有些不人道,但也更好控制了,不是吗?

    因此她不曾被当做邪修通缉追杀,反倒凭着强悍的实力,在一次次角逐中,成了百炼谷千年来的第四任谷主。

    谢玉折原以为她会是个和名声一样的冷面修罗,今日一见,却发现她和她的名字一样,婉约如月华。

    他不禁怀疑,究竟是传言太不可信,还是她本就菩萨面、狠心肠?

    他不由得又想到久负盛名的柳兰亭,真实的、不是活在别人口中的上仙又是什么样的呢?毕竟人不可能只有那一面的。

    他有些苦恼地发现,自己总是莫名其妙地太过关心上仙了。

    骤见故人,柳闲用冷淡压制了刻骨的烦躁,问谢玉折:“你知不知道方宗主如今在哪儿?这个,只是在一百年前的梦境中的她。”

    难得听到柳闲对一个人毫不作假的敬重,甚至于可以说是忌惮,谢玉折诧异答道:“听闻是常年坐镇山中,非要事不出,并没有别的消息。”

    恍然间他似乎听见柳闲舒了口气,还转移了话题问:“这地方可真奇怪,怎么没看见那两位小公子?”

    谢玉折蹲下身,捡起嵌在泥里的一颗圆润的珍珠,擦净后递给柳闲。

    他指着身旁那丛杂乱的花说:“这里有被人压过的痕迹,泥土的颜色也和其他地方的不同,像是被重物摩擦过。”

    柳闲用二指捏着那颗价值不菲的珍珠,缓声称赞道:“我发现,你的眼睛总是很好用。”

    那轻飘飘的语气飘进谢玉折耳朵里让他头皮发麻,好像下一秒他的眼珠子就不会在眼眶里好好待着,而是变成两颗珍珠被柳闲握在掌心把玩似的。

    柳闲却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凶神恶煞。他看着梦境中心的小屋,淡然问:“看来真小公子被打昏关进那里面了。刚才那两个人里,你觉得谁是镜主?”

    “我猜不出来。”谢玉折摇摇头,眉间不解:“还有一个人的梦没有破,我们怎么会进入真正的梦境,遇到镜主?”

    柳闲答得理所当然:“万一那个人也不喜欢做梦呢。”

    “境主造梦时从未想过会活着醒来,他们的愿望就是永远梦黄粱。只要一直有活人吸入迷香,灵魂被蚕食,美梦就能一直持续。”

    这是种自私而残忍的邪术,如果放任不管,只会害更多的无辜之人葬身于此,沦为花的养料,必须捣毁。

    柳闲补充道:“也因此只有先让误入之人从自己的梦境中清醒过来,他最终才能够回到现实世界。”

    不过他很也清楚,所在之地是境中境,所谓现实世界也不过是一场百年前的无为天,就算在这里救了真明珠和周容恙,他们的结局也不会有丝毫改变,顶多变了变过程。

    可他今天和这东西杠上了,就算是无用功也要把这两个人弄出去,而那位真善美化身的想法,更是不必问。

    柳闲想起他在那个地洞里闻到了熟悉的烟味。他记得,杨徵舟总是喜欢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拎一杆烟枪,懒卧美人塌。

    而杨和这两人是好友,在刚刚那个诡异的梦里死去的人,或许就是他。

    他们一行四人,他无梦,破了两梦,既然在这里发现了真明珠遗落下的珠子,或许他从一开始就落在了真正的梦中,被境主察觉抓走。

    这么说来,刚才那个犹如地狱的梦就是周容恙的,境主则是这两名女子之一。

    现世的真明姝不知所踪,方霁月又杳如黄鹤,要真从这两人中认定一个境主,很难。

    柳闲施施然走向小屋:“在这儿的每一秒灵魂都在被花妖蚕食,再逗留下去你也要变成傻子了,走吧,先去把真小公子叫醒。”

    混乱的梦境很难察觉出气息的波动,一旁的境主又沉浸在师徒之乐中,匿形的两人很快就摸进了小木屋中。

    不出所料,真明珠果然没声地躺在木席上,可出了所料的是,他旁边还躺着个周容恙。而本该浑身沾满了泥的真明珠,身上仍旧干干净净的。他们身上见不着一丝狼狈,都安宁地合着眼,像只是睡着了一样。

    怎么会都在?

    难道是因为这两个人太弱,又没有谢玉折这种主角光环,连生成梦的能力都没有,花妖吃不饱就撑不住,梦境错乱,才出现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不过这种说法挺扯的。

    还有一个说法讲也得通,那就是躺在地上的这两个人里,有一个人在装。

    第二个梦境成而又破,不可能没有主人。在现实世界,迷香炸开的那一瞬间,柳闲就已经给四周布了结界,绝不可能蔓延到别的地方,因此主人只有可能是这两人之一。

    那个人在破了自己的梦境后,匆匆赶到小屋里躺着,装出和那片死地无关的模样,是在试图掩盖什么?梦里的“杨徵舟”又是怎么死去的?

    从那种地方出来,污物可以用清洁咒消掉,受的伤却好不了。可这两个人,一个挨打都不还手,另一个先天体弱,是怎么从那种梦里安然出来,又怎么避开境主的探查的?

    想不出来就懒得想了,此刻柳闲只想把这三个小祖宗带出去。

    他用食指抵着二人的手腕,渡入一丝冰凉的剑气刺激其醒来,不消片刻,就对上了两双齐齐迷茫的眼神。

    真明珠大喇喇从席上蹦起来,揉了揉自己酸疼的肩,惊恐问:“我不是在找明姝吗,怎么跑这里睡觉来了!”

    而周容恙安静许多,他没说话,只目不转睛地端坐在原地,眉头微微蹙起,眼底藏着几丝疑惑和茫然,似乎在试图想清楚来龙去脉。

    显然,都不像演的。

    柳闲觉得还是自己想太多。百年前这两人年纪都不大,哪有这么多歪心思?小概率事件也有可能发生,或许真的是因为太弱了,连形成梦境的精神力都没有,因此也死不了,加重了梦境的负荷,就生成了一些奇奇怪怪地东西。

    毕竟哪有人的美梦是长那样子的?

    轻轻松松就找回了三个金贵的小公子,在场最不值钱的炮灰笑弯了眼:“诸君都到齐了,那便只剩最后一步了。”

    念及这地方太过脆弱,他怕它直接塌了,便只从芥子袋里拿出了一把极普通的铁剑。

    他一手提着剑,垂眸朝屋外走去,铁质剑身冷冷地反射着屋外的棠梨,好像把上古神剑。

    谢玉折对着他的背影问:“你已经知道是谁了?”

    “那两人里一个是妖邪,另一个是境主,死了谁都不会出错。”

    木门吱呀呀地一声后,柳闲与正好推开房门的少女擦肩而过,他侧头笑道:“而且,她不是都来了吗。”

    第028章 天落红梅

    真明姝手里还拿着个捣药罐, 正一边走一边笃笃捣药,见屋里突然多了几个不速之客,她举起手臂挡住自己, 戒备问:“你们是谁?怎么会在这儿?”

    见到妹妹,真明珠骤然亮了眼睛,他冲上前想要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却被她手上的捣药罐给挡住了。

    他只好缩回手,轻轻地拍拍妹妹的肩膀,笑说:“明姝,我找了你好久,原来你在这里!”

    真明姝睁大了杏眼,讶然嘟起红唇:“哥……?”

    真明珠笑得很开心:“是我。”

    “我好想你!”真明姝激动地给了哥哥一个大大的拥抱,眼里闪烁的却是沉郁的泪花,“还以为, 再也见不到你了。”

    真明珠担忧问:“你过得好不好?我们一起回家吧?”

    “我和师父一起生活在这里,过得很好呀。”

    真明姝视线一转,把手上的药罐药杵递给明珠,笑颜如花地做了个捣药的动作:“师父身体不好,我正在为她捣药,很有趣,你要试试吗?”

    真明珠正要接过, 却被人抬手用剑鞘挡住了,谢玉折冷声道:“不能帮她。”

    “为什么?”真明珠不解。

    要在这种时刻向他做出解释无疑很困难, 谢玉折言简意赅地开了口:“这里是幻境,再待不久我们就会死在这里;她极有可能是境主, 要想出去,得杀了她。”

    柳闲原以为谢玉折说不出这种让兄弑妹的话, 没想到他比想象中决绝多了。她用剑挑走了真明姝手中的捣药罐,将它平平稳稳地放在桌上,执起了剑。

    柳闲的剑锋指着真明姝,真明珠愕然地看着他,却也好脾气地没有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冒犯而动怒,只问:“我们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为什么要让好不容易重逢的明姝死去?”

    柳闲懒得解释,刚想直接下手,可灵海突然剧痛起来!

    少女嘻嘻笑着:“对呀,仙君您好狠的心,为什么要我死呢?”

    他的视野里浮起黑点,头颅像被插了一根钢筋,脑花被搅得天旋地转,灵魂正一片一片被撕离躯壳,他腿软得站不住,绷直了双腿才只是微微晃荡。

    他眉头紧皱,执剑的手还没来得及刺入就已经软趴趴地垂落下来,幸好谢玉折在他要重重坠地时朝他退了一步,让他大半个身子都支在他身上。

    柳闲模模糊糊地看到真明珠接了那个捣药杵,喉间涌出一抹腥甜,他咬牙低呵:“真明珠,快躲开!”

    与之同时他强召出小剑刺向真明姝,却只见少年胸口已经被一双手穿了个大洞,那双手十分秀气,指间青葱,上面全是淋淋的鲜血。

    而后那手又毫不留情地拔了出来,霎时鲜血喷溅,真明珠还没来得及回头看妹妹最后一眼,已经站不住地向后倒去,碰倒了捣药罐,发出厚重的一声响。

    倘若不是境主,于梦境中身死之人,则于现世中魂破。柳闲作为唯一一个有能力阻止境主的人,却因一时懒散松懈没能成功,让真明珠落得个回到现实世界只能做植物人的下场,他用力地咬了咬唇,差点磨出血印子来。

    灵海里有一道缥缈于远方的声音轻叹轻叹:“救己而救人,你尚不能救己,何以救人?连灵魂都稳定不了,下场终是如此。”

    只有柳闲听到了这个突如其来的空灵之声,可他竟没有半分不满,反倒用尽最后一丝气在心中恭敬回道:“老师,我仅是行我所欲之事,并未妄想救人。”

    “老师”没再开口。

    灵魂仍在撕扯,柳闲无力地弯腰趴在谢玉折肩上,凑近他耳边,微喘着气轻笑道:“原还想救个人积积徳,没想到要把自己搭进去了。”

    无论何时都脊背挺直的柳闲,此时却弱似无骨地扒拉着他。谢玉折怕他倒下,一手紧紧地抓着他圈着自己脖颈的手,另一手支撑着他的脊背。

    耳垂感受他慢慢变凉的呼吸,他飞速思考着,该怎么治疗他突发的恶疾。

    不料眼前光景如破镜化尘,柳闲探出手,想要拿起药罐,却只穿透了一片轻盈的空气。用力眨了好几次眼睛,他惊异道:“谢玉折,梦……破了?”

    天地晃动,谢玉折将他拉得更紧,两人已肌肤紧贴。他还以为是柳闲气血亏空后看不清东西,侧过头解释道:“嗯。明姝前辈就是镜主,她已死,梦境已破。真周两位前辈无碍。”

    柳闲愕然地看着倒在地上的真明姝,而亲眼目睹妹妹被杀的真明珠惊慌失措地瘫倒在地,由周容恙喂了两颗丹药。

    怎么会和他看到的画面截然相反?

    他后知后觉刚才那一幕不过是他的臆想,那时他头昏眼花压根看不见东西。

    不是真明珠被洞穿,而是他的剑已经在真明姝举起利爪时将她击杀,是他灵魂不稳,有点分不清现实和想象了。

    “……好。”他暗自舒了一口气,从梦境中苏醒过来,刺痛已渐渐不在,他大半个身子都藏在被子里,坐在自己的小床上发愣。

    地面仍在轰鸣,他的意识很想动,可他的身体却拒绝了。灵魂好轻,身体更沉,他决定,以后像他这种柔弱不能自理的小炮灰,再也不能让灵魂脱离身体了。

    真明珠把自己干爽的手掌翻来覆去地看,这双手刚才搂着妹妹,沾满了她鲜血,如今却再也见不到妹妹的身影了。

    他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柳闲,目眦尽裂,眼白通红。

    不过事实上柳闲没有杀人,境主和花妖是合作关系。她为花妖提供别人的灵魂作为养分,花妖用妖力构造她想要的梦境。就算梦境坍塌,也只是解除双方约定,境主不会真死。

    只可惜如今虽然梦破了,现实的真明姝一直被埋在地下,估计也救不回来了。

    柳闲无奈地叹了口气,警惕地给谢玉折周身围了十二柄盈盈小剑做结界,郑重地牵起谢玉折的手,往他手心里按了一堆特制符咒:“把这些埋进之前挖的坑里,快。”

    而后一声刺耳嘶鸣破空,异变破土而生,正是真明姝!

    真明姝的外形依旧可爱明朗,可清澈的眼白已经全然消失,留了一双漆黑的眼睛,暗涌着猩红的血液。

    她依旧笑着,嘴唇上弯到了惊悚的高度,浑身笼罩着压抑的气息。

    真明珠奔向妹妹时高喊她的小名,但她只茫然地歪了歪头,顿了很久后青涩向他压了压嘴角,露出一个费力的笑,明明是在示好,却又像被恶鬼追随似的骤然赤脚朝前疯跑!

    她已非常人,前进速度如同鬼魅,柳闲虚脱地无力控剑,在场其他人也不过凡夫俗子,根本无法擒住她。

    谢玉折追着她一路向西,看到她在此行终点一跃而下,这地方熟悉得让他再也迈不动步子。

    原路返回后,柳闲仍坐在床上,用极温暖的料子盖住了自己的腿,他问:“她去哪儿了?”

    谢玉折答:“青衣河。”

    柳闲却并不惊讶,他掀被起身,慢慢朝前走,手腕翻动似乎在做什么。

    真明珠腿脚一软,沿着高树滑下,身上的宝珠被蹭落了几颗。唇红齿白的俊俏公子,此时心似刀绞,面如土色,抬头死死地盯着柳闲,他指着那方向的手微微发抖,大声嘶哑问:“柳兄,明姝她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你怎么能……”

    你是个这么好的人,怎么会突然对她动手?

    他原以为这个主动提起要帮她找妹妹的好恩人能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他愿意听,也愿意相信,可没想到这个人并未在他身前驻足一刻,只与他擦肩而过。

    他扯住柳闲垂地的长袍,这人的脚步有片刻停滞,却只是为了召出剑意粉碎那块碍事的布。

    “我找了明姝三年,才见她一瞬,她就永远离开了。”他落下的眼泪也像珍珠,哭着说:“柳兄?!你告诉,我为什么啊!”

    柳闲终于施舍了他一个垂眸,漠然道:

    “让开。”

    人间至冷至疏离,那人空落落的眼中万物不入,只为他脸上拂过一缕梅的冷香。

    谢玉折拧眉看了眼柳闲孑然的身影,他按下了担忧的心,蹲下身正要对真明珠解释原委,对他说自始至终都不过是一场真明姝造的梦,柳闲动手其实是一片好心,让他不要误会。

    可他却发现,随着柳闲的脚步,四周开始变形,他的声音也变得扭曲听不清,有东西正在消散。

    不见云的天上突然飘下大片大片的红。

    血梅携着冷溶溶的风落下,落下时所触及之物皆被融化,化作晶莹的云烟弥散在空中。而后空气中却突然多了浓烈的焦烟味,像是有人扔了一把大火,正在将整个祈平镇燃烧殆尽!

    现实和记忆的边界逐渐消失,天落红梅也逐渐变得透明,原本活生生的真周二人不见后,无为天也破了。

    不过它本还没有表现出丝毫要消失的异常迹象,更像是被人强行关闭的。

    直到一百年前的祈平镇的最后一棵草木也从视野里消退,先前从山洞口进去种着小树的石林仙境再现,砰的一声,柳闲倒了下去。

    第029章 邪修

    还没从漫天的迷离中缓过神, 谢玉折已经拔腿跑去,伸长了手却没能接住他。

    “柳闲!!!”

    他瞪大眼看着柳闲紧闭的双眸,心脏狂跳, 这些天从没有一刻有这么无措。

    这里到底是哪儿?该怎么出去?他一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一边迅速地扛起柳闲的手臂,想把这个人扶在肩头, 背去医馆。

    而柳闲此时已经睁了眼,迷迷糊糊间感受到谢玉折的动作,警告道:“别在这乱动。”

    他虚弱地笑着:“这里到处都是杀阵,你会死的。”

    看他还费力气笑,谢玉折的面色更不虞了,说话时带了些自己都没察觉的责备:“你都昏倒了!”

    我昏倒比你要死更可怕吗?柳闲想不通。

    谢玉折用直觉肯定了柳闲身上的绝非是小病。连上修界都未曾入过的凡人,只能急切地问无所不知的病患:“怎么带你出去?”

    出去之后找到杨徵舟,他和药宗主交好, 一定有办法治好他。

    他唾弃自己的弱小。

    柳闲察觉了他的想法,挣脱下来说:“不要把我送去其他地方,我只是……没力气了,休息一下就好。”

    谢玉折冷眼看着他,他回报以“让我死也不见别人”的坚决眼神。

    谢玉折面色沉沉地叹了口气,只好盘腿坐在湿冷的地上,再扶柳闲枕上他的大腿, 面色沉沉。柳闲却餍足得像在晒太阳,谢玉折无话可说, 只好轻轻擦去他额间的薄汗。

    “那就睡一会儿吧。”

    柳闲用实际行动证明他连觉都不用睡,他说:“那段无为天的时间用尽后, 我们就出来了。”

    谢玉折听着他一句话喘三次,低头看他面色苍白, 卡着壳试探道:“你有治病的丹药吗?”

    柳闲来了气,他抬手一把捏住谢玉折的下巴晃来晃去:“你小子不听我讲话啊!”

    明明都昏了,还要想别的。谢玉折比了个昏倒的手势提醒道:“可你刚刚扑腾一下,就昏了。”

    柳闲没力气时翻白眼也温柔,冷着嗓子道:“我比你惜命,有没有事我自己不知道?”

    谢玉折无奈地看着他。这人脸上仍然是书生样的易容,好在终于能看见他的眼睛,即使黯淡无光,也能顾盼生辉。

    大腿被柳闲乱蹭得传来阵阵痒意,心间除了担忧还有别的奇异感觉,他不敢再做多想,总觉得下一秒就会有炙热的东西破冰而生。谢玉折的眼神暗了暗,甚至想伸出手按住柳闲的头让他不要乱动,但他现在做不到,只好正襟危坐,一动也不动板着脸:“我在听,你继续说吧。”

    这个人总是这样别扭,戴面具、蒙绸缎、做易容,用厚厚的壳把自己包住,比帝王将军还缺乏安全感,好像被人窥探到一丝真实和脆弱就会遭遇不测似的。

    其实柳闲根本不用在他面前逞强,但既然他还有力气逞强,那便安好就好,作为晚辈,他只能认了。

    柳闲若有所思继续道:“他们在无为天里的结局,就是那段故事真实的结尾。”

    谢玉折附和:“就算没有遇到我们,也会有别人让那两位前辈亲眼目睹,堕妖后的明姝前辈跳河的画面?”

    柳闲不可置否。

    “你是怎么知道真明姝是境主?”

    谢玉折目光闪烁地看着他,原以为能听到一些有理有据的分析,没想到柳闲耸了耸肩道:“我只是觉得方宗主不会做这些事而已。”

    柳闲不了解真明姝,但在她小的时候,曾见过她几面。

    那时他早已知道了两个事实:他不戴面具的时候太貌美了,一般没事都不敢靠近别人;他戴面具的时候太渗人了,一般人没事都不敢靠近他。

    所以那天他去真府的时候,照例戴着个白皮鬼面,煞气得很,方圆百里的鬼都不敢靠近,而真家小姑娘一身鹅黄,怯生生地躲在同样颜色的炉鼎背后,好奇地看着他。

    至于为什么记性极差的他还记得这件小事,是因为当时真明姝手上拿着根红彤彤的糖葫芦。他只需要一眼,就知道那东西肯定酸甜可口。

    且他太闲了一直盯着发呆,真明姝就害怕地走过来问他是不是想吃,明明想哭又不敢出声,把糖葫芦塞到他手中,两行眼泪簌簌不断地划下来:“给你,妖怪大大,我以后都会很听话的。我不好吃。”

    事后柳闲赶紧去找了真乐章,捏着这根快化了的糖葫芦,面无表情却十分委屈地说“你女儿被我吓哭了”,真乐章又赶紧去找了真明姝,好说歹说地哄了大半天,说那不是妖怪,是上仙柳祖……爷……叔叔啦。

    最后他勒令柳闲赔了自己女儿一罐子糖,真明姝才意识到这个脸抹石灰一样的妖怪不是妖怪,是会送糖的好神仙!

    他当时想着罢了,当神仙总比当祖爷叔叔好。

    从此柳闲每次看到真明姝,她总会眼眶红红地看着他,希冀地叫他“好神仙大大”,惹得一向被别人避如蛇蝎的柳上仙反倒对这个小女孩避之不及了。

    毕竟就算是神仙,每次都给买糖也很费钱。

    所以,连看到个假面具都会害怕的真明姝,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自己最害怕的模样?柳闲突然想到谢玉折先前说的“必是有人作乱”。

    是谁?

    无为天距今已有百年,但和祈平镇的密切联系却能让柳闲能感受到,跃入青衣河的真明姝,和近日在镇里作祟的“水鬼”有关。

    而且,他从芥子袋中拿出那张被自己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

    这手帕的一角,正挂着和真家兄妹身上相同的珍珠,他当时只以为这是阿兰别出心裁的设计而已。

    又在眼皮子底下见到了那方引人误会的手帕,谢玉折的嘴角微微抽搐着,他问:“阿兰的手帕不是随着记忆消散了吗?”

    柳闲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脸:“那天在河底捡的,忘了告诉你。”

    一祈平镇未曾出过事,偏偏这几年……难不成真的和杜云娥说的那样,和他所谓的“仙力”有关?

    只躺了会儿柳闲就已经恢复大好,他起身走到在无为天里埋着真明姝的那片土地,谢玉折挡不住他,只能紧紧跟上。

    一向毫无顾虑的柳闲学了乖——

    毕竟身边还跟着个拖油瓶。

    这次他给拖油瓶身上布下了密不透风的护身结界,确保不会再出差错。

    他本想在无为天里时就扒拉下这块地,可最后那段时间他再多一秒都撑不下去,脚步似刀割,一个长句子都说不出来,只好赶在变成植物人之前强行破了无为天。

    倒地那一刻他发现,自己的灵魂缺了一块。灵魂不稳,他不能在幻境里久留,否则会死。

    谢玉折拿起了地上一块斑驳生孔的石头:“这种石头一般只存在于地下三尺,可此地却不过几毫。”

    有人在这里动过土,挖了个坑,埋了个东西,再把土盖上时,下面有些土便翻到了上头。

    柳闲扯了扯唇角:“这么深,埋棺材呢。”

    重剑挖开土地,其下没有任何东西。

    “符纸。”谢玉折捻了捻手上湿土,柳闲把他的手拉到眼前,仔仔细细地看着那一小点黄,是符纸的碎屑,上面残存了镇妖灵力。

    看来真明姝堕妖之后被镇压在青衣河边,而他挖地时破了她和花香的封印,这才让她跑了出来。

    都已经是个被镇压的堕妖了,还想要做美梦,这事儿太稀奇,柳闲不信。

    所以,是有人在借着她的梦杀人。

    死在梦里的人是灵魂湮灭,身体不会受到任何伤害,反倒处于一片愉悦之中,是完整而上乘的躯壳。

    但做境主也有永不苏醒的风险,所以总有邪修用别人的意识造梦,再收集死人的尸体,那个人也是这样吗?

    而收集别人的躯壳,无非两用,一是血引修炼,而是剥壳取皮。

    柳闲的灵魂仍旧不稳,站了一会儿便觉得天旋地转,只好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地上休息。

    而谢玉折手上捻着泥,眼神却死死地钉在他身上,弄得他怪恶心的。

    他抬手把谢玉折的脑袋掰向另一边,解了二人的易容并迅速戴上了眼绸,懒散道:“别看了,再看脸皮都被你看破了。”

    谢玉折却倔强地又转了过来,指着他的脑袋说:“可是你的头发乱了。”

    柳闲拿出一小块镜子碎片照了照,才发现刚才扑腾那一倒后,他的发冠已经挂在了肩上,头发乱糟糟地翘了起来。

    屋漏偏逢连夜雨,他很没好气儿地把发冠取下来,又抬手笨拙地束了个,很蹩脚影响美观的那种发。

    谢玉折为难搓了搓手上的脏泥,不熟练地乖巧笑着:“这里没有水。明珠前辈所用的清洁咒,你会吗?如果会的话……”

    如果会的话就帮我洗一下手上的泥,这样我就可以帮你束发了。

    柳闲想也不想:“不会。”

    谢玉折冷了声音:“哦。”

    他垂眸细细擦拭自己的手指,心道以后一定要学会清洁咒。擦净后他看着柳闲一次又一次惨不忍睹的尝试,耐不住问:“柳闲,你之前都是怎么束发的?”

    怎么会这么不熟练。

    柳闲嘴咬着发圈,修长的手指不停地在脑后翻动,他掀起眼皮子斜睨了谢玉折一眼:“我已经有一百年多年没做过这些事了。”

    谢玉折无言地敛了眉,他感觉自己好像问错问题了。重逢那日,柳闲的确是披头散发,浑身脏污,那时是他刚才狱中出来吗?他曾被关在哪儿?又怎么会进那种地方呢。

    他看着他的眼神里隐着不忍,柳闲却无所谓地解释说:“我出来之后就遇到了你,你带我去云裳阁,他们用术法给我梳了头,之后我便常去找会这种术法的人束发,真是太麻烦了。”

    柳闲没有灵力吗?为什么不自己学会这个术法呢。那术法不过是应急时用,怎比得上亲手为之。谢玉折的一颗心像被泡在酸药里般,又苦又涩。

    他兀自伸出手,握住柳闲在脑后瞎捣鼓的双手,将它们取下,安分地垂了下来。

    “不麻烦的,我来。”

    第030章 为君梳头

    为他束发, 谢玉折想这样做许久了。

    他轻柔地将柳闲额间一小缕碎发捋至耳后,指尖在他眼绸的结上停留了片刻,却最终只是拂过, 指上薄茧略过了他冰凉的耳垂,柳闲似是还没反应过来,并没有抗拒他的动作。

    那面镜子还浮在他们面前, 谢玉折一只手握住柳闲柔顺的黑发,另一只手松松放在他肩上,弯下腰靠近他耳侧,同柳闲一起平视着那块铜镜碎片,温声道:

    “你若是觉得麻烦,我以后都帮你束发。”

    炙热的呼吸喷洒在耳廓,那里传来酥酥麻麻的感觉,圆润的肩头被谢玉折灼热的手掌握着, 隔着薄薄的衣襟,柳闲能感受到他长期习武练出来的茧子。

    他本就头晕,此时更是感觉自己的脑花被他的僭越搅成了一团浆糊。

    即使是穿书来的他也知道,给人束发是一件极为私密的事情,更多只在闺房玩乐之间,甚至只有成婚后的男子,才能为他的妻子梳头。

    这么多年从未有别人碰过他的头发, 更别说为他束发,这种暧昧……又挑逗的事情。谢玉折, 你怎么就突然疯了呢?

    差点忘了,烂漫香有温情的效用, 而两人深受其害。

    谢玉折握着他的头发就像握住了他的心,柳闲头皮发麻, 被他手掌把控住的根根发丝都叫嚣着痒意,肌肤差点就要相贴,他暗了暗神色。

    这小子以下犯上,似有不臣之心啊。

    可主角纯净善良,又常在军营,应该并不会想那么多,仅仅是真的想要为他重新梳个整齐的头发而已,而柳闲发现他自己却思想污秽,总是多想,罪恶滔天。

    面对如此诚恳又纯良的小将军,他说好也不是,说不好也不是,闻着谢玉折身上清冽的味道,却像闻了比烂漫香更惑人的迷香,呼吸都急了几分,想把他推开却被迷香魇住,只能失神地看着铜镜里的画面。

    昏黄的镜面上,映着缠绵缱绻的两人。

    谢玉折弯腰握着他的长发,唇角似有笑意;他长发如瀑都成了那人掌中之物,眼上的白绸,挡住了其下的恍然。

    谢玉折偏过头看着他,呼吸炙热而绵长地洒在他耳后,握在肩上的手正在收紧用力,手指无意识地摩挲,却不知是否故意为之,弄得他肩膀发痒,大片裸露的脖颈上,喉结悄然滚动。

    风吹过,光阴似乎停滞在了此刻,恍若举案齐眉,懒起梳妆画眉。

    一秒、两秒,柳闲心若擂鼓,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打破这片寂静的方法。

    历时千年,他处理过不少恶事。计罪量功,听者善;不听者罚。

    可这该是什么罪?以下犯上之罪?

    军营里常年厮杀的将士只会更豪放,谢玉折习惯了而已,只是他自己在着别扭,能治他什么罪?

    所以他只在心里默默地骂谢玉折大逆不道,骂自己修的哪是无情道,分明就是某一路的歪门邪道。竟然会抵挡不住区区迷香,仅仅因为这点小小的动作,可耻地……有了反应。

    白绸下藏着红了的眼尾,眼睛里藏着藏不住的情。欲。

    他不禁怀疑起谢玉折的年龄,这个自称十七岁的人,总是恍若不自觉般对他做出这些暧昧的动作,熟练得像是身经百战一样。

    柳闲一脸哀怨地侧眸,余光看到身旁毫无波澜的谢玉折,哭丧着发现原来只是自己太欲求不满了。

    连这个凡人都没受到影响,他一个修无情道的在这受煎熬!

    典籍上也没说,该不会他这无情道修岔了之后就会一路偏到合欢宗去吧?太可怕了,可现在改行好像也来不及了。

    自打从春山寺出来,他总不时会有一些奇怪的情绪,那些年绛尘在寺里到底念的是什么歪经?他只好把矛头转向绛尘。

    但其实谢玉折也好不到哪儿去,他只是个未经人事的凡人。

    他昏了头,突然意识到这画面有多暧昧,自己有多僭越。他自以为是个克己复礼的人,却总是在柳闲面前失了分寸,还没得到他的允许,就已经头脑一热地散了他的头发,握着他的长发,露出他的脖颈,闻着他身上的冷梅香,柳闲的衣襟松散微乱,有一小片脊背裸露在外,再深,再深……

    他全然不敢往深处看去。

    他的手指插进了柳闲的头发,面若平湖心似却擂鼓,牙齿咬着舌肉都已经出了血,喉咙紧绷地连话都说不出来。

    和他的距离是如此近,呼吸炽热交缠,他再偏一些就能碰到柳闲白皙修长的脖颈,近到他怕柳闲会听到他紊乱无比的心跳声。

    他佯作镇定,一贯无波澜的嗓音都带了几分哑意,看着柳闲的侧颜,有一只红尾耳坠挂在他同样通红的耳垂上。

    见此,谢玉折明明紧张却仍不自觉地发出一声轻笑,他在柳闲耳边问:“好吗?”

    “呃……啊?”柳闲还没回神,用轻软的鼻音“嗯”了一声。

    双燕盘旋风似醉,二人在无言之中束好了发。

    柳闲连这成果看都不敢看了,他如临大赦般直接站起身,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只想和这个乱了他道心的人分道扬镳。

    他走,谢玉折就跟在他身旁,听他嘴里振振有词,却听不清内容。

    他懊恼地看着柳闲一步步往离他更远的地方挪,委屈地皱了皱眉,问:“你在说什么?”

    柳闲没好气儿道:“我在念经。”

    回到客栈时已是深夜,二人一路无言,沉默地要了两间房,又不约而同地都冲了冷水澡,谢玉折冲了两次,冲到连骨头都发冷了,他才回床上盯着天花板干瞪眼,可血肉仍然是热的,大腿间和手掌还残存着柳闲发丝柔顺的触感,比烈酒更烫的热切。

    他灭了烛火,关上窗,沉溺在无风的房里。大脑全被同一个人充满,他气息混乱地眯着眼,头上额带早就在不知什么时候掉在了地上,或狂热或战栗,一阵阵暖流早就冲碎了理智,脑袋一次又一次闪过白光,轻飘飘又难承受,直至天光大亮。

    粗重的呼吸声里藏着两个字:“柳闲……”

    脑袋里有个恶劣的想法,他的手不该指止步于他的头发。应该沿着他的发丝下滑,缓慢辗转他的耳边,用力摩挲他的嘴唇直至红肿,进入他湿热的口腔,看他和自己一起堕入天堂的欢愉模样。

    他知道,想象出的画面,是远不及亲眼看到的。

    白日他为柳闲梳头,频频心猿意马,入夜他知闺房之乐,更有甚于画眉者。

    后来他还知道,那时柳闲口中念的,并非是什么复杂的经文,而是他每每在面对柳闲时,都想学会的清心咒。

    *

    第二天一大早,柳闲起床洗漱之时,懵懵懂懂间在河边看到了个熟悉的背影。他歪着步子飘过去,揉眼一看,是谢玉折。

    晨起时他的声音仍有几分沙哑,懒散地打了个哈欠问:“你蹲在这里干什么?”

    谢玉折的声音比昨天更冷,他面无表情道:“浣衣。”

    “洗衣服?这么一大早的,你起来洗衣服?”柳闲不可思议地探出头,上下打量着谢玉折,怪异问:“这衣服你昨天刚换,今天就洗?”

    谢玉折背身藏住自己的衣服,点点头,顿了顿说:“家族习惯。”

    柳闲微张了嘴,嫌弃道:“你们家可习惯真……好,我受不了。”

    他用一种“你有病且无可救药了”的眼神看着谢玉折,又缓缓飘走,给他留了个叹息着扬扬手的背影,无所谓道:“洗吧洗吧。”

    他回过头睨了眼神色不自然的谢玉折:“洗完之后记得换身配得上我的,还要出门呢。”

    谢玉折僵硬道:“好。”

    似乎是受了昨日的影响,吃早饭时,二人一直无话。不过柳闲是个没心肝的,早已把那点小事忘去了九霄云外,毕竟那只是他头昏又中迷香后控制不了脑子,再正常不过的生理反应而已。

    他辟谷已久,不馋嘴的时候也不用吃什么,只象征性地喝了几口粥,无聊地看着对面的人。他瞧谢玉折脸色不太好,眼下有淡淡的乌青,一贯澄澈的眼睛也不太清醒,随口问:“昨晚没睡好?”

    “咳咳咳咳咳!”谢玉折刚喝了一口粥,闻言突然开始不住地咳嗽,拿着勺子的右手不可见地抖了抖。他脸色黑沉地接过柳闲递来的手帕,好半晌才缓过来。

    柳闲不明白自己突然戳到他哪根筋了,反应这么大,他皱眉说:“小心点,呛进气管会死人的。”

    清醒过来后才意识到自己做了多大逆不道的事情,谢玉折完全不敢直视对此一无所知的柳闲,内心翻涌着剧烈的心虚和愧疚,他掩住咳得湿漉漉的眼睛,垂眸道:“好。”

    今天他醒来,看到床下脏污的衣物,才知道自己昨晚他一时不自持,犯了多疯狂的错,他竟然对养大他的人生了这么龌龊的想法。他甚至想立即回到谢府的祠堂前跪三天,向列祖列宗陈述自己的罪孽,可心里或许也不会更好受,他已经是这么一个悖德之人了。

    柳闲怕自己再开口把谢玉折害得呛死,也不再说话,闲的没事干只看着他吃早饭,以一种很直白很冒昧的眼神。

    谢玉折起得比他早,早餐便是他点的,都是他爱吃的菜。柳闲赞许地看了眼桌上菜肴,心道他不愧是国师养出来的娃,口味都和他这么像。

    吃完饭后了柳闲就想去打听消息,可走在青衣河岸边,他总觉得和谢玉折中间的空气像被冰凝固了,好别扭。

    昨日他那么失态他都好端端的,今天是怎么了?柳闲不明白,他正想问“你是不是生病了”,一声长鸣清啸打破了河岸的宁静。

    一直忸怩着的谢玉折机械地跟着他,不敢多看他一眼,听到这声鸟鸣后反倒放松了不少,他霎时握紧了剑朝天看。

    一只威猛鹰隼划破晴空,收起长翅,利爪稳稳地抓住了他的肩。

    虽没见过,但柳闲认识这东西。如今天下太平,这却是战时用以传信的隼。它锋利的喙能把眼珠啄烂,柳闲早在它飞来之前,紧捂住脸往后退了几大步。

    谢玉折问:“你怕它?”

    柳闲声音从远方铿锵刺来:“我不怕,只是不喜欢。不过面对这种生物,我有一套很完善的防御机制。”

    他僵硬着微笑:“所以请不要让它靠近我。”

    天不怕地不怕的柳闲竟然怕鸟,谢玉折余光瞧见他都快缩进泥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隔了老远和他解释道:“这是军养的隼,不会伤你,不要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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