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有爱才做

    这是什么?这些字组合起来是什么意思?刚刚谢玉折一本正经读的、还说背下来了的, 就是这东西?

    《论压倒美强惨师尊的一百零八式[1v1主攻]》?

    我擦,他难道背的时候没觉得不对劲吗?

    因为他探着身子,他徒弟炙热的呼吸就在他耳边, 柳闲看不到谢玉折的瞳孔,只能听他试探地问:“师尊?”

    映入眼帘的是一长串不堪入目的粗俗词汇以及花翻天的各种play,柳闲脑袋里正狂风骤雨, 他僵硬身体横俯良久,终于想起来这本书的来历。

    今天他下午去书铺为谢玉折挑选挑结丹教学书本的时候,老板说有买一送一的活动,让他再挑一本。他懒得选,就随手拿了最旧的那一本,预备日后拜读——这本书的封面都泛黄破皮了,一看就被很多人读过,必定是经典。

    而当时那老板夸他识货, 现在想来,那表情的确值得深思。

    这本书已经不能再经典了,可真要看也就瞎看看得了,为什么要被谢玉折拿在手里啊!?

    他现在应该怎么办?是告诉谢玉折他拿错书了还是就将错就错?如果谢玉折问他这本书怎么来的他该怎么说?说是不是我买的我没兴趣是好心老板送的他会相信吗?

    柳闲仔细回忆并分析了下谢玉折刚才的反应。这人应该是没看懂吧?他学会了吗?没学会吧?他年纪还没我零头大呢,不然刚刚也不会好意思说自己像“姬公子敬爱他师尊一样敬爱着我”吧!?可是他把这本书都背下来了,以后想起来怎么办!?活人应该没有这么好的记忆吧?!

    这都写的是什么跟什么啊,大庭广众下公然出售, 要素齐全,有伤风化, 污秽不已,影响恶劣, 就该全部烧掉!

    自古穿书徒弟黑化多,他要好好教育自己的徒弟, 不能让他被这些歪书教废了。

    于是柳闲伸手抓住谢玉折手里的书,面无表情地镇定道:“这本书是我给你看的反面教材,用作警醒你,我的好徒弟。”

    “弟子不明白。”谢玉折不解地望着他,歪了歪头,不解到连眼神都变空,瞳仁都更黑了。

    柳闲振振有词道:“嘴上说的是最不可信的,给人的真实感受才是最可靠的。这个姬雪风嘴上说的敬爱他师父,可处处都让他师父难受,难道不正是大逆不道的表现?天下所有的好徒弟都应该唾弃他!”

    他严肃地说着,殊不知他弯着腰,一手撑在桌上,衣服松松垮垮,正好能露出一截白皙精瘦的腰肢,用这样的姿势说话实在没有说服力。但他哪管得了这些?第一天教导就让徒弟背了一本小黄书,他的大脑此刻一片空白,四肢完全不听使唤,都要崩溃了。

    谢玉折沉思着没点头,他又指着接下来的一处和他探讨起来,万分认真地说:“师尊,可我仍然认为姬前辈很敬爱他的师尊。在军队时,同营的兄长曾教过我,书上写的这种事情,只有和爱的人才能做。”

    “你……这……他……”

    好不容易能动弹的柳闲又被他这句话击得满头天雷滚滚,他迅速抽走了这本让他三观俱裂的书,直起身子看着面色固执的谢玉折,却听到咔嚓一声,心里直道不妙。

    他捂着自己的腰,颤颤巍巍坐下来,唇角动了又动,无语凝噎良久,最终扶额道:“你……忘了你那同营的兄长吧……他说的,和你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敬爱敬爱,和爱怎么能是一个意思?

    谢玉折觉得他兄长的话并没有大问题,可还没来得及回柳闲的话,却见他表情不对劲,他急忙起身问:“师尊,你怎么了?”

    柳闲哽咽着:“为师,腰闪了。”

    谢玉折骤然联想到书上内容,书里的师尊因为腰部扭伤在床上躺了小半个月。他举一反三后顿时心疼极了,抄起衣袖就要把柳闲抱回房间,轻声道:“师尊,我抱您回房睡觉。”

    “别!”柳闲心中警铃大作,他差点弹起来,转眼又看到谢玉折无辜的眼神,只好痛不欲生道: “我……我没到那种程度……”

    谢玉折依依不舍地又坐下了,只有担忧的眼神在他身上流连:“师尊,疼的话,一定要告诉我。要我帮忙按按吗?我会很轻柔很小心的。”

    柳闲想封住他的嘴又做不到,生无可恋地捂着脸:“这种话……以后少说……”

    “为何?弟子……”谢玉折仍直勾勾地看着他。

    柳闲努力坐直身体,很柔情地拍了拍谢玉折的头,打断了他的话:“总之,我说什么你就听什么,能做到吧?”

    此时他反倒放松了,因为这一系列的行为只能证明谢玉折什么都不懂。

    温柔似刀,发上传来痒意,呼吸又重了三分,谢玉折微仰起头看着他,哑声道:“我能。”

    柳闲立即郑重道:“首先把刚才背下来的那本书忘掉。”

    谢玉折有点为难:“背下来的东西,弟子轻易忘不了。”

    “要我帮你吗?”柳闲修长的手指握起了一柄利剑,可耳垂仍是薄红的,一点威慑力都没有。

    剑的寒光让人降温,谢玉折紧抿起唇,喉结滚动:“我……尽力。”

    不过柳闲忘了,在这个时代,谢玉折许多同龄人的孩子都能下地了,而且他还常年待在全是汉子的军营中,夜夜在燥热的篝火旁,听人聊的无非就是这样那样的事。

    而谢玉折说的也全是肺腑之言,他对师尊的敬爱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又敬、又爱。

    谓之敬爱。

    不过,总之,二人一致决定,这丹,还是推到明天再结吧。

    *

    第二天难得起了一大早,柳闲飘去洗漱时,又看到谢玉折打了一盆水,蹲在地上吭哧吭哧洗衣服。

    他见怪不怪地打了声招呼:“早。你的家族习惯又犯了?”

    谢玉折握着湿衣服的右手颤了颤,他背对着柳闲用鼻音“嗯”了一声。

    柳闲昨天不小心给人灌输了一整本少儿不宜的污秽读物,污染了主角纯洁的心灵,心中仍有愧疚,于是他走过去,弯下腰友好问:“要我帮忙吗?我能用清洁咒了。”

    谢玉折转过头来,唇角擦过柳闲的衣服下摆,他应激性向后仰,不容拒绝道:“多谢师尊,但师尊身负重任,弟子不想因为这点小事麻烦您。”

    我有什么重任在身?柳闲解释:“用清洁咒一下就干净了。”

    谢玉折严词拒绝,紧攥着自己的衣服:“这也是苦修的一种。”

    “好吧。”柳闲幽幽飘走,自言自语道:“都熬出黑眼圈了还能一大早就起来洗衣服,以前怎么不知道谢镇南还有这种奇怪的习惯……”

    谢玉折全身僵硬,给自己扑了一脸的冷水。

    虽然那本败俗读物已经被柳闲收了起来,但为了从根源上杜绝勾起不好的回忆,这一天,他也没用上自己精心挑选的正版《写给少儿的结丹好方法》。

    清晨,他直接就地打起坐来,言传身教:“结丹,讲究得是一个天时地利人和。”

    “天时地利你都不用担心,这地方我看过,灵气盎然,风水特别好。只要你找准方法凝丹,最多七日便能成功。”

    谢玉折边听边点头,连头昂起的角度都和他一模一样。

    柳闲扫了眼一举一动都跟着他认真模仿着他、眼下却泛着点点乌青的谢玉折,不满问:“可是你昨晚没好好睡觉?失眠,还是熬夜?”

    谢玉折嘴角抽了抽,卡壳了很久后道:“昨夜在冥思该如何结丹。”

    在原书中,谢玉折就有个“昼乾夕惕”的判词,如今一见,柳闲便真的体会到了,主角真的好努力啊。

    “你的体力还不错,愿意用心也是好事。”

    他话锋一转,不赞同地说:“但你还没真正领悟,盲目用功一辈子不休息都没用。好好睡觉,贪一时之功只会事倍功半。”

    谢玉折的表情很难看:“师尊,我明白了。”

    不过柳闲倒是没担心过他会失败,这可是主角啊!他就算濒死,也一定能成功,能否能一下子飞跃几个修炼的槛,也未可知。

    手指抵在谢玉折的眉心,一缕灵力凝在指尖,柳闲道:“这里是你的灵海。”

    人身上最脆弱的地方有两处。

    一处是脖颈,折之则命断;一处是灵海,毁之则人疯。而且灵海里储存着一个人几乎全部的记忆,是最不能被别人窥视的地方。因此许多人都会用命护着那个地方,甚至有人一旦灵海不保,便与之玉石俱焚。

    手上力道微微加重,柳闲从容道:“定人生死的时候,直接问人要答复是最无聊的方法。人嘴里吐出来的东西有几分可信?只有这里不会骗人。”

    柳闲笑道:“只要我朝这儿渡入一丝灵力,你的秘密就在我面前□□了。”

    谢玉折并未如意料中一般紧张,反倒极放松地垂着手,他的眼神澄澈:“我没有秘密。”

    “真的?”

    “那我可就要试试……”

    “等等!”谢玉折又像想到了什么似的兀地急躁起来,握住了柳闲蠢蠢欲动的手指,让它远离自己眉心三分,目光闪过一丝慌乱:“不行,师尊,我有。”

    柳闲诧异地扬了眉,他本就只想唬唬谢玉折,对强行探入他灵海而后被迫绑上同心护身咒这种事毫无兴趣,没想到还真诈出来主角有个惊天大秘密。

    谢玉折,根正苗红,一身正气,马上十八,八年在国师府,五年在军营,脑袋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本来没兴趣,但他现在有些好奇了。

    他挑眉道:“那我不看。”

    渡入灵力时,他明显感觉到谢玉折脊背紧绷,连呼吸都不敢重一点,像是对他有可能的窥视怕极了。柳闲使坏地让灵力蹭着他的灵海边擦过去,听谢玉折心跳声骤然变乱,可他却又什么都不做,只是沿着他的经脉一路向下,最后汇聚在丹田。

    他问:“你现在有什么感觉?”

    体内流转着温凉柔和的灵力,谢玉折的急躁被熄了火,他随着灵力的流动深呼吸,痴迷地微微仰着头:“师尊,我感觉很放松,很安心,很舒服。”

    柳闲有种立刻松手走人的冲动,他无语道:“……我问的不是你的这种感觉。”

    能不舒服?你在沈素商肚子里的时候就吃掉了我的灵力,一定觉得很可口吧。他恶狠狠地加重了手上的力度,想要让他疼痛,却发现谢玉折没有丝毫不适,眼神反倒……迷离了。

    双眸像是蒙了一层浸湿人衣襟的雾,谢玉折眨了眨眼,似乎在试图通过这种方法让人相信他,他拖长了声音说:“真的。师尊……我好喜欢。”

    看着柳闲恶狠狠就要发作的表情,他又急忙避开柳闲的剑,沉下眸深思,补充道:“我感觉到您在引导我吸收空气中的灵力,最后汇集在丹田。”

    话音刚落,柳闲像怕被人吸精气似的迅速抽回手,很敷衍地赞道:“没错。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现在就开始结丹吧!”

    有了一点微末感受,就能结丹了吗……?谢玉折的瞳孔里闪过一瞬迷茫,他觉得自己做不到。

    可反观神采奕奕、满口坚信的柳闲,他不能寒了他的心。

    他悟了,有了这些感受之后就能结丹,或许天下所有修士结是这样的流程,那他更不能落后。

    看着当真煞有介事行动起来的谢玉折,柳闲半边眉毛都在抽搐。让一无所知之人直接结丹,比在浑水中捞月亮还难,他只是随口一提,没想到谢玉折有板有眼地行动了起来,也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有没有底。

    他还是太小瞧主角了。

    别人结丹只会出现微弱的单色灵力,谢玉折却跟个霓虹灯似的,刚盘腿坐下没多久,身上就已经五彩斑斓!

    原书主角,恐怖如斯——

    不过比我当年,还是差了那么点儿。

    给满头是汗的谢玉折嘴里塞了一颗稳定灵海的丹药后,柳闲蹲在院子里刚开垦出来的泥地上,嘴里哼着不着调的歌,强忍着掉鸡皮疙瘩的冲动,听不会说人话的小鹦鹉在一旁叽叽喳喳——他已决心要进行脱敏治疗。

    想修无情道所以直接剔除了欲念,要克服恐惧所以让恐惧常驻身边,他一向偏爱这种简单却有效的手段。

    他把谢玉折咬回来的种子树苗按着规划洒进了坑里,又给它们浇了水:“好好长,明年开大花。”

    等人结完丹要好几天,他百无聊赖,炮灰嘛,没事做,就是嫌。

    柳闲毕生最大的梦想就是做个少爷,可当他知道别的纨绔好精舍好美婢,每日梨园赏曲,而他好瓜子好花生好种地,每天混吃还不等死时,他发现自己原来首先从欣赏水平上就实现不了这个梦想了。

    桌上摆着昨天买来的书,他悄悄看了眼谢玉折。很好,正双目紧闭,无暇看他。

    而后他把一百零八式扔在一边,翻看另一本全年龄向的幼儿启蒙教学正版书。书上大字写着:

    引导少儿结丹第一条,吸引他的自主动手能力。

    他赞同地点了点头,他刚才做到了。

    还没看到第二页,天空中猛地无雨落雷,手腕骨传来阵阵痒意,他发下手中瓜子,突然笑了。

    这种痒意来自于哪儿他清楚得很,它并非身体不适,而是在察觉到外在敌意时,他那双被鲜血滋养生长的手上,抑制不住、喧嚣直上的杀意。

    而他更清楚,自己真正的毕生死敌,并非谢玉折。

    柳闲抬头,看着被重重白云掩住的天。

    阴天里,云层上,只见一道刺眼到让人骨软的白光正在万里高空之上蓄势,直直要朝小院劈来!

    第052章 师尊,晚安

    若问这千年时光走, 柳闲心里有什么东西亘古不变,那就是对雷电的深恶痛绝。

    毕竟他这辈子所有坏事都和打雷有关。

    可此时骤然雷声大作,电闪雷鸣, 一道几尺宽的闪电就要劈进小院来!

    他仰头看着这道刺眼的光,微抿的唇角流露出几分惋惜。

    天气这么好,怎么会突然打雷呢。

    他稳当当放下瓜子, 一柄骨白长剑召出,他握住剑,乘风凌空向上,离日空越来越近,用恢宏剑意控着不周以山崩地裂之势反劈向还没来得及落下的闪电!

    柳闲很喜欢自己新买的这个小房子。

    这里温暖清新,周边人多,有水有田,是个很适合种花草耕地, 看热闹下棋的好地方。

    他听人说过,和别人同住一条街道时,一个好的邻里关系尤为必要,而他有点想在这个地方养老。所以他不允许这雷劈下来打扰了邻居,更不允许自己的剑劈烂了别人的家当。

    于是不周剑意没有半分外泄,全部压向雷电,它收敛了剑锋可威慑丝毫不减, 半点不怯地抵抗着蕴满天道威压的巨雷,硬逼得白光还未劈至人间就已迅速化尘消散, 翩翩然如无事发生过,只剩了刹那间让人想要臣服的凛凛寒光。

    那是属于剑道至尊的剑意。

    从雷电聚起, 还未落下,再被他信手劈散, 其实不过瞬息。事了拂衣去,化解了天雷,柳闲怜惜地拍了拍自己的爱剑,正要将它收回,这雷却卷土重来。

    他拧着眉一击一抗一驳,原本明亮的天空已经极尽昏沉,只剩了他身旁白光一点,凌厉的剑意在高空化不开,遽然爆发后变成一道道锋利的冰晶,久悬不下!

    柳闲拎着剑,鬓角微乱,稳稳浮于猎猎狂风之中,风吹得他宽大的衣袍翻动发出破空响,遮眼白绸的长尾飞得尤其高。

    他单手系紧了眼绸略微松垮的结,抬眸时轻蔑地笑了:

    “有本事,再来啊。”

    而后话音刚落,如他所愿,雷电一波又一波接着赶来,黑云压地,比先前凶了好几倍!

    柳闲不可置信地抬头扯着嗓子问天:“大爷,我手都酸了,只是觉得这样说很炫而已,你还真信了?大家各退一步,海阔天空,不好吗?”

    这么听话,还要不要人活了?

    一声轻巧的雷声传来,像是在和他开玩笑,但劈下来的雷电却半点不含糊地想要人命。

    “……我有点累了。”见此,柳闲蹙眉叹了口气。

    可低头时,他的嘴角却悄然地半卷起来。他哪有什么疲惫的样子?化解雷电的手法越来越自在,他像是在游乐场做游戏的小孩,一遍又一遍,毫不厌烦,那副将松未松的眼绸下,藏着一双兴奋到快要流出火焰的眼睛:

    “不过能活动活动,倒也不……”

    可随后他又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低头看了眼已跑得空无一人的街道,大惊失色道:“不行!要是拖得太久太吵,邻居会对我们的印象会很差。”

    他双手指节交叉施法:“不玩了。”

    而后天上突然出现数柄玲珑剔透的长剑,整整齐齐地悬在他身边,柳闲立在剑心之中,随着他的手势,万剑齐发。

    而他垂眸凝视着在低处五彩斑斓的谢玉折,对这个世界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你这个主角……怎么天道对你比对我还小气,连结个丹都不准。还是说,其实它是怕我趁机对你动手,想借此让我自顾不暇,没心思害你?

    可是一个正常人怎么可能对一个身上有同心护身咒的人动手?

    我是炮灰,不是傻子,不求和人同年同月同日生,不想和人同年同月同日死。

    不远处有修士看到几十道闪电齐齐劈向同一个地方,不由得警铃大作:何方道友在此渡劫?天下难道要有第二个仙?

    他驻足细看,那除了雷声吵得人耳朵痛之外,那地方什么都看不清,只好又咂咂嘴走了。

    好在之后也没听说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可能只是那一片太倒霉,天公不作美而已。

    *

    没过几个时辰谢玉折就已经凝出了灵丹,一次长长的吐息后,他神清气爽地站起身,正想给此时应当在打太极的师尊报喜,没想到看到的却是无力趴在桌上的柳闲。

    他的脸骤然煞白,脚步飞快地跑去,慌张地想要拍醒柳闲,动作却又轻得生怕将他揉碎:“你怎么了!?”

    终于有个活物能碰碰,累极了的柳闲偏过头,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一手扒着谢玉折的腰带把他往前扯,另一手抓住他无措的右手,紧紧贴着谢玉折的身体寻找支撑,试图让接触的地方更多些,他保持坐姿用的力气就能更少些。

    谢玉折小心翼翼地握着柳闲的手,将变成粘人虚弱八爪鱼的师尊全身都搂住。

    浑身上下只剩了这一个支点,柳闲靠在谢玉折身上,气喘吁吁道:“你小子结个丹,像是要把世界毁灭了似的。”

    他浑身虚脱,弓着腰,只能贴着谢玉折,下巴抵在他精实的腰腹上,借力抬起头,与垂眸看他的谢玉折对视。

    谢玉折的眼神里满是担忧,他问:“刚刚发生了什么?你还好吗?”

    “我一点都不好。”玩脱力的柳闲怒骂时都是柔弱的:“我帮你挡了几十道雷!你这还算……”主角吗!

    成功结丹的喜悦已荡然无存,谢玉折反手紧握住他冰凉的手,苦恼又沮丧地说:“师尊,对不起,我背您去医馆。”

    “不去,我只是累了。”柳闲想也没想地拒绝了他,恨得咬牙切齿:“扶我进去睡觉。”

    “可……”谢玉折原还不赞同地想去找医师,可又看到一柄坑坑洼洼的小剑打着颤朝他飘过来,杀气腾腾的却飞都飞不稳,几次都差点要掉到地上。

    他抿了抿唇,用手握住这柄弱到没什么实感的剑,把它的剑柄放回柳闲手中,无奈道:“师尊,弟子都依你。”

    他谨慎又迅速地将柳闲拦腰抱起。这人薄得像张纸片,他一手揽住他的肩,另一手拖住他的膝盖窝,柳闲散落的长发拂过他的手臂,虚弱到好像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就像一只素日乖张的猛虎,此时柔弱地栖在了他的怀中。

    庆幸地看着柳闲平稳起伏的胸膛和仍有血色的双唇,谢玉折稳步朝房内走去,可一颗心仍然是紧紧提起的。

    要是知道柳闲会变成这样,他一定不会结丹。

    而且那本书上的内容也并非全无依据,他身为弟子,就让师尊受苦了。

    而那本书里的描写……

    谢玉折低头看着柳闲,看他遮眼的白绸长长垂落,如水纹一样柔顺撩人,透红湿润的双唇随着上下颠簸微微地开合,白皙修长的双手正无力地勾着他的肩颈,丝□□人的梅香从鼻腔钻进心里,他搂着柳闲的脚步都滞了三分。

    柳闲乖顺到连发梢都脆弱地蜷曲着,他微仰着头,修长的脖颈随之裸露在外,喉结不时颤动,不自知地轻哼着,漂亮又易碎,他的师尊在他怀里。

    谢玉折连落在柳闲身上的目光都是轻的。不过他只看了一眼,就又抬头直视前方,琢磨着该如何让虚脱了的柳闲好受一些。

    此时他的确有点神志不清,却不是因为别的。美人在怀,他脑袋里却半分旖旎的欲望也没有,一颗心里只充斥着一种极度的恐慌:

    师尊受伤了。

    他因为我,变成这样。

    我追悔莫及。

    他宁愿柳闲是一缕自在的风,即使他永远都留不住;也不要他虚弱不堪,变成一滩任人搅动踏入的死水,一只能由人肆意抚摸的小猫。

    柳闲是他的师尊,却不是他的柳闲。

    他唯一的心愿,就是柳闲能开怀地笑,在家里,在市井,在任何地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无力地倒在他怀里,可以任他摆弄,连话都说不出来,更别提反抗。

    他宁愿他永远高高在上,而他跪地臣服,期待垂怜。

    冬日天冷,新房内还没安置暖炉。他将柳闲轻放在卧床上,为他盖上棉被,合上门窗,跪坐在床沿旁,想用刚结成的灵丹,从二人紧紧相贴的手心一路向上,为他全身送去暖烘烘的灵力。

    大多数修士都只会护住灵海,毕竟放开灵脉的利远大于弊。比如现在,只有柳闲放松灵脉,他才能输送灵力进去。

    可柳闲的灵脉却被层层封锁,像是个枕下放刀的多疑将军,将他全身密不透风地护着,根本不让别人涉足半分!

    谢玉折完全想不到,看着如此恣意随性的柳闲,竟然会戒备到如此地步,连触碰的机会都不给别人。

    见他将自己和所有的别人隔绝,谢玉折觉得自己的心好像在被一双大手用力揉捏,却并没有打消渡灵的念头。

    他很害怕,他总觉得,柳闲像一个精致的瓷娃娃。

    他怕某天他被某个东西轻轻一碰,就碎了。

    柳闲的身体亏空太多,他必须为他补足,否则旧疾治不好,还会落下新的病根。

    所以他必须想个办法,让意识不清的柳闲知道他不会伤害他,可这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

    于是,他剥出了自己的一块灵魂。

    柳闲给了他很多书,让他好好读读补补知识,于是他在练武之余,于深夜挑着灯,一五一十地看完了。

    剥魂之术,就是他在一本破旧的血字书上看到的,应是早被封禁了的邪术,柳闲手里总是有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不过是邪是正都无所谓,于他而言,有用就好。

    生疏的手法让本就痛苦的剥魂过程更加难耐,谢玉折面不改色地掐着手心,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咽下喉咙里大量溢出的血,他咬舌逼自己不要昏头犯错,只够化作钝刀的稀薄灵力在灵魂上一下又一下艰难地割着,断痕参差不齐。

    来不及擦去自己额间密密麻麻的冷汗,他轻轻把柳闲垂落在脸上的发丝捋至耳后,笑了笑,而后将自己的这块破魂夹杂在灵力之间,小心翼翼地渡给了他。

    他近日学到,若是把自己的灵魂渡入别人的灵脉之中,那人就能决定这缕魂的来去生灭。

    灵魂出体几日不归便会消散,而灵魂缺失的人,从精神衰微到疯癫致死,无一幸免。

    所以,他把自己的一块灵魂送给柳闲当把柄。

    而后果然他就能探入他的灵脉了。

    十指相扣时紧贴着的肌肤更多些,送入的灵力也更多些。感受到自己正在被柳闲空虚的身体索求,谢玉折不允许自己力不能支,无师自通地从周围攫取灵力,将它们转化得柔和些,源源不断地送进柳闲体内,填补他的身体。

    这个人的灵脉像久不逢雨的枯草,干涸到好似能一碰就碎,灵力一进去就会被完全吸收。持续很久之后,它才稍微滋润了些。

    床上人明明已经昏厥失神,却还紧绷着精神,安静的屋内稍微有点风吹草动都会引来他下意识的警觉。此时的谢玉折和他灵脉相连,几乎能完完全全地感受到柳闲因为一点小动静,而瞬间凭本能戒备起来的身体。

    他平日里,也是这样吗?

    可他又发现,自己大胆进入柳闲体内的灵魂非但没有遇到危险,反而被温凉的剑意包裹保护着,在他的身体里欢欣雀跃地乱窜,东跑西跑,东看西看,没受到半分阻挠。

    一如他小时候任性地提要求时,这个人春风般的笑意,和对他无边的纵容。

    这也是他的本能吗?

    柳闲好像感应到了些什么,没睁眼,喃喃叫他:“……谢玉折?”

    “是我。”谢玉折半跪在床沿,双手紧握住柳闲冰凉的手指,话说得很刻意,尽力藏住自己因伤痛而沙哑的嗓音。

    柳闲很少叫他的名字,他似乎不太喜欢。

    而上次他意识不清的时候,他叫了他,却叫的是别人的名字。

    如今他终于清清楚楚地听见了这样一声。

    虽然柳闲的神色没有改变,可或许是因为有一部分灵魂在他体内,谢玉折感受到了他慢慢放松下来的脊背,听他迷迷糊糊地说:“那雷特别吵,我们家招来的……现在太晚了,明早你出去买些……之后我们就去给赔礼道歉……不然还没住几天,就招人嫌了……”

    谢玉折没想到,柳闲用最后的力气,竟然是为了提醒他这件事。

    灵魂割裂的伤口痛得他浑身发软,可有块灵魂在柳闲体内,他的剑意为他消解了不少疼痛。柳闲的潜意识似乎还在操控着他所剩无几的力量,试图修补他破烂的灵魂,让它回去。

    而他还听到,柳闲说,我们家。

    他想在这里长住,连邻居都进了他的考虑范围,就像在对待一个真正的家。

    柳闲,所以你也把这个我们一起挑选装饰的小院子,当成我们的家了吗?所以你也觉得,我们一直就这样过下去,也很不错吗?

    把柳闲的被角掖好,谢玉折恭敬地答复,语气却抑制不住地上扬:“师尊,您好好休息,明日清晨我就去珍宝阁选礼物,我还存着些和雍国的特产,可以一并送上。”

    “嗯。”像是放下了心,柳闲用鼻音应了他最后一声,终于睡着了。

    “师尊,晚安。”

    保持着两手相握的姿势,谢玉折仍在渡灵,片息不停。

    他抬起另一只手,抚平了床上人微皱的眉心,而后撑在床上,轻轻支着头,唇角有着浅淡却无法忽视的笑意。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这个熟睡的人,他的义父,哥哥,师尊……

    柳闲。

    眼中有比天上星更亮的星星。

    由此一夜。

    第053章 当年事

    昨日昏得太早, 天刚蒙蒙亮时,柳闲醒过一次。

    天色沉沉,屋里没点灯, 大脑混沌的他真真切切亲身经历了一场鬼故事,差点要从床上跳起来。

    竟然有个人趴在他床边,他的手还被这个人牢牢牵着, 甚至是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十指相扣!

    一柄闪着微光的小剑已经悄然被柳闲捏在手中,他到要看看,是哪个胆大妄为的放浪之徒?

    视野一片漆黑,剑光不足以让迟钝的柳半瞎认出眼前人是谁,他纳闷地想:

    那位天赋异禀的主角不是已经结好丹了吗,现在在哪?怎么还放别人进房间了?

    他竟然非常自然地没有意识到,现在该是各睡各床的时间,而谢玉折和他不睡一起。

    他只是脑袋短路, 下意识就想到了他。

    而后柳闲想使个巧劲,把被人握住的手取出来,可这人还挺机敏,竟然察觉了,隐隐有醒来的迹象,还随着他的动作闷哼了两声,像是被碰一碰就疼到了似的。

    而这声音……很耳熟。

    为避免打草惊蛇, 柳闲决定按兵不动。他凑近一看——

    谢玉折啊。

    他有床不睡,趴我床边干嘛?折磨自己?

    他脑袋乱七八糟的。

    光线实在太暗, 柳闲控着剑悬在一边,表情怪异地盯着谢玉折。他的双眸用力眯起, 隐约能从一片漆黑里分辨出谢玉折紧拧的眉心和微翘的嘴角,又像是不舒服, 又像在做美梦。

    昨日他为了赶走不知是针对他还是针对他的滚滚天雷,用剑和天道对劈,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着要毁天灭地,越到最后他越兴奋。

    结果到最后天雷劈不动了,他也把身上的灵力挥霍一空。

    久不动武,身体太差,就落了个纵欲过度、连站都站不稳,生活不能自理,只能扒拉在谢玉折身上的下场。

    此时他身上仅穿着月白色的里衣,身旁一排放的是清水、熬好的药和被一颗一颗取下来放在盘里的糖葫芦,想来是谢玉折为他脱靴盖被,又去找医师开了药。

    回忆起闭眼前看到的那双泫然欲泣的眼睛,柳闲有些不解。

    难道他是怕我一不小心死掉,不能再助他修炼,所以才一直守我到现在吗?

    唉,何必呢。

    我又没有打算真心教你。

    昼夜交界之时,微明的天空上只剩了点点星星。

    直到谢玉折地在睡梦中闷闷地笑了一声,连带着柳闲也莫名其妙地勾起了唇角,他才意识到,有地方不对劲。

    他的身体里有别人的灵力。

    可他自知全身都被化作铜墙铁壁的剑意护着,就算有人拿刀都撬不开他的灵脉,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入侵,谢玉折是怎么渡灵进来的?

    柳闲闭上眼让灵识在体内四探,终于探到个被撕得破破烂烂的小半块魂。这小魂熊抱着由他剑意凝成的一柄未开刃的小剑,躺在他的灵脉上呼呼大睡,好像玩累了后一闭眼就睡着了的小孩。

    小魂在他体内,牵动着他的喜怒,因此谢玉折笑时,他便笑了。

    柳闲看着那缕睡得香甜的魂,感到深深的无语。

    传言里,死在上仙手下的人,没一千也有八百。

    敢把魂渡给我,谢玉折有点胆量。

    他缓慢挪动着另一只没被牵着的手,悄然操纵着体内的剑意,在熟睡的小魂旁比划了许久,试图找出个捏碎它的最好时机。

    不过他很遗憾地没找到,片刻后就把魂渡还给了谢玉折,见它有醒来的迹象,连忙轻轻安抚它了一小会儿,又拍又摸,就差唱首世上只有妈妈好了。

    毕竟他不想弄醒谢玉折和他的魂,这个人全身上下都烦人。

    施咒让他的灵魂融合的时候,柳闲盘腿而坐,静静看着趴在他身边的青年。

    和谢玉折在一起的时间越长,他能想起来的记忆也就越多。

    小院里雪压竹响,他用眼神细细描摹这个人清冽的眉眼。

    谢玉折刚出生的时候跟个小鸡崽一样,红彤彤皱巴巴的丑死了,他第一眼看到时,不住地为将军夫妇的优良基因感到惋惜。在他们提议要让谢玉折拜自己为义父时还犹豫了一小会,不过最终还是忍痛答应了。

    好在夫妇精心养着自家小孩,谢玉折百天时已经白白胖胖,瞳孔圆溜溜亮晶晶像两颗刚融化的冰冻葡萄,粉雕玉琢,看着讨喜得很。

    可这个对谁都笑的可爱小孩,只要一看见他,总能精确地放声大哭,就像见了瘟神!

    柳闲看久了这小孩也看顺眼了,就自己为自己这叛逆义子找了个不伤感情的好理由。

    嗯,是小孩都爱哭,绝不是不喜欢他。

    毕竟是好友之子,爱屋及乌,而且还是他的义子,人难免都有私心,觉得自己家的要可爱一点。

    因此,在谢玉折的百日宴上,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他,本来准备以国师之尊大摇大摆地赴宴,给义子家长长脸面,顺道给他戴上自己亲手雕的小长命锁。没想到在他把这计划告知谢镇南后,被他严厉禁止了。

    因为谢玉折一见他就哭得停不下来,那哭声大得能把房顶掀翻!晕。

    所以他只能提前把长命锁塞进谢镇南手里,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我还算他义父吗??你儿子把我当仇人呢?他知道他连名字都是我取的吗!?逆子啊,干爹的心都被伤透了!”

    谢镇南一边讪笑,一边再次叮嘱他还是不要出现在宴席上了,若被同僚发现小孩一看到国师就哭,总归对国师的名誉有损,更怕有心之人造谣生事,说他身上带灾。

    因此,在谢小公子的百日宴上,有要事都不出的国师果然没赴宴。

    相反,传言有个浑身黑不溜秋的蒙面人坐在角落,用拳头抓着筷子,一下下用力把猪肘子戳得稀烂,眼色阴沉得能吓死人,方圆几里都没人敢朝他搭话,也不知道是谢将军请的何方神圣。

    还好谢玉折后来终于长了脑子,知道控制自己的情绪,柳闲总算不用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地避着他了。

    三岁时谢玉折腰上挂剑,剑身是他自己费好大劲才掰来的小树枝,剑鞘是柳闲为义子砍的小竹筒。其实一根树枝根本不需要剑鞘,但谢玉折羡慕别人有,他也想要,恰好柳闲无聊,就顺手做了一个。

    小孩拔剑而出,右脚朝前一踩,腾起一脚灰,满脸都是正气,脸上嫩肉随着动作微微地颤呀颤,铿锵道:

    “宝剑锋从抹泥粗,梅花香寄哭喊耐!”

    小孩嘴里咬不清楚的字和极其严肃的神色形成了强烈对比,在一旁看热闹的柳闲只能蹲着捂着肚子背过身子藏起脸憋笑,又在谢玉折屁颠屁颠跑来一脸担忧问“哥哥你怎么了”的时候,强咬着嘴皮,摸摸他柔顺的短发道:“我只是被你的凛然正气给震撼了,小玉,你未来会是个出类拔萃的将军呀。”

    四岁时谢玉折在后宫,那群所谓天潢贵胄们不知受了谁的意,日日排挤虐待他。

    谢玉折娘死了,爹走了,柳闲原以为他会在皇帝舅舅的庇护下过得不错,这才没有反驳沈高峯要接他进宫的提议。可他竟敢默许人欺负大将之子,是他意想不到的蠢笨。

    听闻此事后,他当夜便拎了一盏灯,无视了皇宫重重宵禁制度,于雪夜走入深宫,推开掉漆宫门后,看到了躲在幽暗湿冷的深宫角落,蜷腿埋膝,缩成一小团的谢玉折。破宫殿里残弱的烛火拉扯下,他瘦成了个变了形的糯米团子。

    谢玉折听到脚步声后就害怕地瑟缩了起来,可在看到是他时,眼睛突然亮了。他已经很久不会在看见他时哭泣,那时还笑出了两个弯弯的月牙。

    而柳闲却看到,曾经爹疼娘爱的小孩,连擦破点皮都有人难受的小孩,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都有人想飞上去摘的小孩,在隆冬的大雪下,穿着薄薄单衣,鞋袜都已被融化的雪水浸湿了,泡得皮肤皱起。他还那么小,身边却连个照看的人都没有,甚至那破蜡烛,都完全照不清东西,只会弄瞎人的眼睛。

    柳闲回之以笑。

    倘若在这个人间身份真有那么重要,可在他们心中谢玉折公主之子的身份不值一提,那只能怪天子的眼线太少,谢镇南怕被人说结党营私瞒得太好,怪这本书的作者写书时压根没管逻辑,这些人的脑袋太糊涂,竟然忘了谢玉折是他的义子,外出征战的谢镇南,拥的不止一支兵。

    那时他身体弱,抱不动小孩,便让弯下腰对还不及他腿长的谢玉折道:“小玉,回家路太远了,外面在下雪。你先在这里等等我,我去让你舅舅安排一抬轿子来。”

    他原想去金龙殿把沈高峯从被窝里扯出来,上奏说“陛下,请您亲自为我儿抬轿”,谢玉折却怯生生地拉住了他的衣袖,不让他走。

    他问:“不坐轿子吗?”

    谢玉折点头:“哥哥,我想和您一起走回去……可以吗?”

    “小玉想怎样就怎样。”为谢玉折披上早已备好的小披风,看到他稚嫩的皮肤上斑驳的伤痕,柳闲轻轻拿起他的手,开口时声色冷得自己都没察觉:“这些是谁弄出来的?三皇子?”

    谢玉折急忙把手抽走藏到身后,连连摇头说:“不是不是,是我自己摔的!”

    哪有人会在手臂上摔出指甲印和咬痕的?一直纯净的四岁小孩,已经被人欺负到学会撒谎了。柳闲蹲下身看着他,一字一顿说得决绝:“小玉,你不用骗我,也不要怕任何人。”

    “无论你爹娘或我在不在你身边,你都不必害怕任何人。可以躲在角落流眼泪,但在这之前,要让他们不敢再对你动手,否则你只能边哭边躲,哭一辈子。”

    他抬手捏了捏谢玉折已经瘦到陷下去许多的包子脸,笑说:“而且,我现在在你身边呢。”

    谢玉折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鼻尖哭得通红,双眼泪汪汪的,却并没说出“我不会再被人欺负”“我要变强”“谁谁谁欺负我”之类慷慨激昂或是找靠山告状的陈词。

    他只是又强行抑制了抽泣,哭腔让幼稚的声音完全不成调子。他连一个拥抱都不敢要,只扯住柳闲的小腿衣料,小心翼翼地哽咽着问:

    “哥哥,那你能不能一直陪着我?”

    见柳闲投来一个晦暗不明的眼神,他好像在怕自己说错话似的连连摆手,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用浓重的鼻音解释道:“小玉不是因为怕被别人欺负才这样说,小玉只是……”

    他抬眸看着比他高一大截的柳闲,明月映在他圆溜溜的眼睛里,挣扎许久后的这句话说得无比坚定,却又带着万分的委屈:

    “小玉只是,太想您了。”

    柳闲的脚步乱了片刻,而后他擦去谢玉折的眼泪,点了点头说:“好。”

    “我陪着你。”

    他不常在府中,连个轿子都没有。

    可自从住进来了个多事的小孩,他便买了辆舒适宽敞的马车。某日他得了空,领小孩去郊外看皇城里没有的春景,可在大路上,一向不多事的谢玉折却问他,能不能让马车停下。

    看着街上走走停停的人,柳闲有些不耐烦地问:“你想做什么?”

    六岁的谢玉折撩开帘子,指着窗外的雏菊说:“路边的花很好看……”

    “所以呢?”

    “想摘下一朵送给您。”

    他丢给谢玉折了一柄小木剑,嘱托他要坚持强身健体——其实只是怕他乱跑会跑出事;又怕小孩太孤单会得心病,找了几个无家可归的善良人,待在家里陪他,其中有一起玩的活泼同龄人,母亲般温暖的长辈……

    他把一切安排得妥妥贴贴,让谢玉折觉得好像真在自己家一样。不过那只是沈高峯送他的一所宅子,他并不常住,几乎日日夜不归宿。

    可某夜月上柳梢头,他有事回府,却看到谢玉折正在树下扎马步,见他回来,又起身擦净身上的汗,端出了几盘热腾腾的饭菜,楚楚可怜地看着他,低声说:“夜深水凉,哥哥能不能不要出去了。”

    菜很好吃,睡得也香,于是柳闲又养成了无论在外如何,总要回家睡觉的习惯。

    再后来……再后来。

    自古入夜闲愁多,今夜小院仍落雪,和他接谢玉折出宫那日一样,只是月亮被云遮住了。

    累极了的谢玉折就趴在他身侧,相握的双手里还泛着微光,他睡梦中还在下意识地为他渡灵,柳闲早已干枯的身体从未有这么一刻如此充盈。

    离开时谢玉折十二岁,五年过去,他脸上的婴儿肥已经褪了大半,眉眼也更加周正清冽,正是鲜衣怒马的好时光。可惜,本该在战场上意气风发的小将军,在这种好时光遇到了他。

    无声瞧着这个自己陪着长大的少年,他还记得他从前的模样。柳闲眉间拢纱,其上浮着几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小玉。”

    抬手抚上谢玉折温凉的脸颊,柳闲俯下身,在这人微乱的发顶落下轻轻一吻,声音轻得已被落雪掩盖:

    “怎么就是你呢……”

    他抬手将谢玉折的碎发拂至耳后,并无轻佻,没有戏谑,只有些别的他自己也不明白的情绪,又后知后觉自己突然毫无缘由的冲动,起身时面色已经恢复了淡漠。

    做国师时的他远没有现在这般铁石心肠。于是那时的承诺对于现在来说毫无用处,他不喜欢许诺,也不是一个总会信守承诺的君子。

    [1]纵令然诺暂相许,终是悠悠行路心。他不会陪他走下去。

    白夜寂静如死,无人听得一声飘渺叹息,不忍,怜悯,却又决绝得无可奈何。

    屋内五指不见,柳闲的眼神本就不好,自然看不见身下人缓缓睁开的眼睛;外头的风声又很大,那人怦若擂鼓的紊乱心跳,也一起被全然掩埋。

    第054章 人格分裂

    此时柳闲已经没了虚脱之感, 身体被温热的灵流包裹,比当初柳二给他的还要多得多。而谢玉折和他紧紧相贴的手掌心间,隐隐显露着微光, 是他渡来的灵。

    为了给我渡灵,给了我一片灵魂。

    心中波澜只存了片刻,他直起了身, 把被紧握的左手抽了出来,好整以暇地靠在床头,打了个呵欠,看着窗外星星。

    身体经历了一夜大落又大起,他现在的状态和宿醉差不多。以至于和那双明亮的眼睛对视之时,他都没意识到,自己的眼睛上,什么也没有。

    没有易容, 没有绸缎,只有他空落落的瞳孔。

    昨天谢玉折高强度地使用了自己刚结出来的灵丹,即使睡下也很不安稳,总留了一息在柳闲身上,为他的安危提心吊胆,也因此察觉到了他的醒来。

    夜还长,他不愿惊扰到初初苏醒的柳闲, 便佯装熟睡。

    而后他听到柳闲坐起身,有一道平静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良久, 独属于那个人的冷梅香携着一缕清风离他越来越近,最后, 发上传来轻柔浅淡的触感,那是……一个吻。

    被清冽的冷香包裹, 他浑身的热血霎时齐齐向上涌动,头脑里像有人在炸烟花一样昏得不行,大脑宕机后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不知所措地睁开眼,眸色滚烫地看着眼前人,心疯狂乱跳好像下一刻就要爆炸!

    他是干净至极的,仙人将我养育长大,从小教导我八年。我该有扇枕温衾的感恩,可我想做的却是为他暖床穿衣。我总会对他生出污秽的想法,想要为他熬粥对弈,闲谈嬉戏……妄图亵渎神灵。

    我不止一次地唾弃过自己对他的肮脏欲望,而他刚刚给了我一个吻。

    那是一个吻吗?

    是……

    谢玉折狠狠地咽了咽口水,那一刻心中有无数的压抑许久的冲动破土而出,可他还没来得及辨别反应,手心就已猝不及防地空了,被剥离的那缕灵魂也慢慢归了位,他慌了神,一切逾矩的想法都在害怕再次失去这个人时消失殆尽,他连忙起身寻找柳闲的身影。

    跪坐一整晚的腿脚早已麻木得没有知觉,猛起身时一不留神,他双腿一软,朝前倒了下去,砸到了个很香的东西。

    身下传来一声闷哼,有个熟悉的声音冷幽幽道:“谢玉折,你是想刺杀本仙吗……”

    谢玉折大惊失色,可他腿上完全用不了力,如同有蚂蚁在啃食一样密密麻麻的不适,只能迅速凭着过人的臂力,一手撑在床头支着自己,另一只手用灵力燃起一团照明的火,无措的眼神快把柳闲全身看破,他急着嗓子问:

    “疼吗?”

    他又口不择言地解释:“师尊,我不是故意的,只是腿麻摔倒了,你有没有伤到?”

    他以为柳闲仍旧动弹不得,柳闲也真变成个薄纸片任由他拨动。等他细细检查了好半晌后,心上一颗大石落了地,终于敢直视柳闲的眼睛,懊恼道:“柳闲……我怎么总是让你受苦。”

    他正自责自己的无能与莽撞,却忽地发现,自己竟然和柳闲对视了。

    没有隔着一层碍眼到他时刻想扯下来的破布,不会看不见柳闲眼里真正的神色,这是自从当铺和柳闲重逢的那一刻起,自己头一次,真正地撞进了他的眼睛。

    这双消失五年,他要日思夜想,要提笔画下,才不会因为长久不见,而在记忆中消散的眼睛。

    这双眼睛睫长浓密,桃花眼尾微勾起一池春水,眉间朱砂,宛若一双含情目,可惜眼中无光,冷溶溶雾蒙蒙的,天地溶不进去,风花溶不进去,里面什么都没有,冷意到绝情,绝情到了无生机。

    可是……

    他……好看。

    谢玉折的呼吸都滞了,胸膛随着柳闲的睫毛不自觉的颤动而起伏,他突然想起来了那日在青衣河边他昏倒后忘记的是什么——九剑灵心,菩萨低眉,天仙坐莲。

    手上微光映在柳闲空洞的瞳孔里,他突然意识到这是柳闲几番遮掩的眼睛,他一时不知道该把目光聚焦在哪儿。

    可柳闲上挑的眼尾不住出现在他的余光中,他被他引诱,却又知道不该看,只好盯着柳闲眉心那道艳红痕迹,死死盯着,连眼珠子都不敢转。

    柳闲用力一把推开他,很嫌弃地问:“谢玉折,你没事儿斗鸡眼干嘛?”

    和他面面相觑很久,谢玉折终于找回了呼吸,他张了张嘴,僵硬抬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说:“你眼睛上的绸缎不见了。”

    “……”

    柳闲沉默地摸上自己的眼睛,那上面果然什么都没有。

    他从床上捞起自己刚趴过的枕头,一下用力砸到谢玉折身上,瞪大了眼睛说:“现在才告诉我,你怎么敢的!?”

    “逆子!!!”

    呆楞地被柳闲丢来的枕头砸到了头,闻到上面浅淡的冷梅香,谢玉折终于有了直视他的勇气。

    他心里暗自泛起一丝不可告人的喜悦,他高兴自己终于没有看着看不透的白布,被人骂了也不恼,嘴角反倒漾起一抹浅笑,腼腆道:

    “师尊,因为你的眼睛太好看,弟子看呆了。”

    “好看?开玩笑呢。”

    柳闲扬着声音问。他明明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瞳孔却像两个磨砂的小球。听着谢玉折有力的话语,看着他仅被一点微光照射就能熠熠生辉的眼睛,柳闲的眼珠颤了颤。

    他身上的外袍在睡觉之前都被谢玉折脱了下来,碰不到芥子袋,拿不出绸缎,只能捂住自己的眼睛,没好气道:“丑死了。”

    “好看。”谢玉折上前一步,握住那双冰凉的手,将它轻轻地放了下来,坚定道:“没有人会觉得不好看。”

    他甚至想,倘若有人敢在柳闲面前这样说,那这个没眼光的人也不必再说话了。

    被这双眼睛注视时,谢玉折的心总是怦怦跳,连胆子都被勾得大了些,他问:“师尊想听听我的想法吗?您知道,弟子不会骗人。”

    他终于能亲眼看到柳闲狐疑地掀起眼皮,皱眉说:“讲。”

    沉吟片刻后,“沉默寡言”的谢小将军把自己这辈子知道的形容词都用上了,他坑坑巴巴却又坚定不移地说着:“师尊蒙着眼睛的时候,薄唇挺鼻,姿容胜雪,世间公子无双……您露出眼睛的时候,弯月眼,柳梢眉,色如春晓,人间第一绝色。”

    “你还挺会说。那你想听听我的想法吗?”柳闲被这一长串马屁逗乐了,他用另一只手拿起放在床头的刀,抵在谢玉折的脸颊上,不轻不重地说:“我觉得我该把你的眼睛剜了。”

    谢玉折并没有躲,反倒歪头朝冰凉的利器上蹭了蹭:“您用的是刀背,不会伤我。”

    柳闲笑着点点头:“为师的确还舍不得。不过,花言巧语也没用,为师爱听,可惜从来不信。”

    他们面对面立着,谢玉折握着他手腕的力道更大了些,他的身体微微朝前倾,眼也不眨地直视着柳闲:“我很认真。”

    “你的意思是我遮不遮眼睛都好看?”

    谢玉折沉沉点头。

    柳闲瞟了他一眼,嗤笑一声:“那我更想遮住了。把我的芥子袋放哪了?取过来。”

    谢玉折叹了一口气:“柳闲。”

    柳闲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年纪不大,胆子不小,总是直呼长辈的名字。”

    “我……”谢玉折原想解释,却发现的确如此。或是在一起的时间太久,或是柳闲的好太有迷惑性,他差点忘了,站在他身边的人还有一个名字。

    天下第一仙,他是没有资格和他并肩的。

    “现在、立刻、马上还我。”柳闲用一只手指指着地面,恶狠狠地威胁道:“别以为你是我的谁,我就不会对你动手。”

    “抱歉,师尊。”谢玉折敛了眉,他把自己贴身携带的袋子递给柳闲,委屈道:“可我说的都是实话。您明明冠世风流,为什么要怕露出自己的眼睛呢?”

    怕……?

    柳闲愣了片刻,而后缓缓道:“谢玉折。”

    谢玉折泪眼朦朦地看着他,却并不应他的话,只把眸光定定地印在他身上,眼神虽然湿润,其中的倔强和坚定却很清楚。

    “小玉……”这人在战场上不知道取了多少人的脑袋,却总在他面前惨兮兮地装可怜。可柳闲心冷似铁,想到未来他死在自己手下的凄惨模样,无悲无喜地给他打着预防针:

    “有句话叫‘情人眼里出西施’,虽然用在我们两个之间不太恰当,但也就是这么个意思。这双眼睛差不多废了,你现在觉得它好看,是因为在你记忆中,国师的眼睛也差不多长这样。他对你好,你喜欢他,连带着喜欢他的眼睛。”

    “可我活了很久,国师只是其中失了忆的寥寥数年,只是我上千岁中的一部分,有时我甚至觉得他不是我。人有雏鸟情节,国师养大了你,所以你现在才会因为过去的记忆,依赖曾为他的我。但我不会对你那么好,先前的一切于我而言也不过都是举手之劳,你最好不要把我当成他。”

    谢玉折不知道,可柳闲自己却很清楚,曾经的国师和现在的他,从根本上就有很大的差别。

    国师有情,他没有。

    在想到那几年的经历时,他感受不到那时所有的快乐或伤悲,就像是个旁观者,冷冰冰地看着局内人的喜怒哀乐。

    可是……

    可要是他果真无情,刚才那一吻的冲动又该如何解释?

    有一瞬间柳闲发现自己好像不是在对谢玉折说这些话,他是在对自己一次又一次地重申:不要也不该把自己当成国师。

    哈,迟早把自己逼成一个人格分裂的疯子。

    谢玉折的表情变得很难看,他的嘴唇开合好几次,却迟迟说不出一个字来。

    柳闲知道他无话反驳,毕竟真相就是这样。

    曾经的国师皎皎如明月,那个人很好,所以谢玉折凭着对过去的怀念忍受现在的我。

    可这种情感又能撑多久?

    他面色平静地说:“谢玉折,不要用记忆美化我。”

    如今我戏弄你、利用你,未来还会毫不留情地杀了你,一直自甘陷于泥淖的上仙,从不需要被人奉做真神明。

    此刻柳闲竟有些莫名其妙的伤感。或许是小睡浓愁,平日微不足道的情绪趁虚而入了吧。

    “不是这样的!”

    谢玉折急切地否认了他,他抓起柳闲的手贴着自己的脸,双目楚楚近乎哀求:“柳闲,你错了……不是这样的。”

    没有眼绸后才能真正看清柳闲的神色,才知道原来他笑时也是毫无情绪的。谢玉折看着他,一颗心骤然陷入深深的绝望之中,就像渴水的人掉进冰窖,脱掉衣服捂了半天,却发现那冰是假的,根本化不开一样。

    柳闲这些话割在身上远比被钝刀子凌迟疼。

    谢玉折对他说话的语气里头一次带了质问的意味,他盯着柳闲,哑着嗓子问:“在你心里,你自己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你这样说到底是想提醒我,还是提醒你自己?柳闲,你为什么总是意识不到自己的好?”

    谢玉折发现,柳闲总是下意识地把自己和过去分割开,想让自己和“好”这个字不沾边,总是说狠话,想把自己用凶狠的壳子包装起来,让人都当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煞星,可有难时他又第一个挡在人前,心软得连让一个幻境造物难受都不愿。

    他不敢直视柳闲,低垂着眸说:“和国师分开的时候我十二岁,什么都不懂,只简单地依赖敬爱着身边唯一对我好的人。可是柳闲,又有好几年过去,我不是小孩子了。这么多□□夕相处,已经不一样了。”

    “现在的我喜欢你……绝非因为你曾是国师。”

    第055章 祭魂飞升

    哈?喜欢??我???柳闲的表情一下子变了, 暗流涌动的空气也奇怪起来,他的眼睛都快惊掉出来,指着自己问:“你再说一次?”

    你我辈分差这么大, 这不好吧……

    “我喜欢您的一切。”柳闲的右手正攥着长长的一条眼绸,谢玉折微微低头,落于其上一抹虔诚的吻:“您救我性命, 授我衣食,传我诗书,我一直敬爱着您;而您本来就有人间最好看的眼睛,并非花言巧语,所以弟子觉得不需要蒙上。”

    敬爱啊……

    尊重长辈是主角的必要品德,很正常。

    “那好啊,”手背上温软的触觉让柳闲心脏一颤。他抽出手,打开修长五指, 手中的月白锦缎如鹅毛翩然坠落,他勾唇一笑:“既然小玉喜欢,那我以后在家就不蒙了。”

    谢玉折的眼睛笑弯成月牙,他道:“好。”

    可他的心却在为柳闲极快转变的而悲哀。这说明刚才的一切,柳闲压根觉得无所谓,他随口陈述想法,他其实毫不在乎;只有他一个人在自作多情。

    为什么柳闲能毫无顾忌地, 做到没有丝毫感情?他是真的这样漠然,还是只是在伪装?

    大脑不理智的另一边, 他又快高兴得飞到天上去,他从柳闲信口说出的话里过度解读出了三点:

    1、他叫我小名, 他亲近我;

    2、他把我们一起布置的宅子当作家,他信赖我;

    3、他只给我一个人看他的眼睛吗?倘若是这样, 他……偏爱我。

    他因他的垂怜而雀跃,却不甘心只有他的垂怜。

    他的心被砍成两半,一半在痛苦,另一半却还对柳闲抱有侥幸和希冀,阴暗的角落如被春风吹过,杂草迎风疯长,溢满了恶劣的欢喜。

    看见谢玉折因为一句话就又变得喜悦,柳闲实在是对他的固执束手无措,叹了一口气,好心说:“不要太相信别人。”

    想到这样纯良的主角会被他谋杀,他有些惋惜:“世间多数人同你一样,都是冥想结丹。我几乎从来不用灵力,但我也有灵丹。你猜猜那是怎么来的?”

    知道谢玉折猜不到,他也没等他开口,直接道:“以杀止杀,以血结丹。”

    “一千年前我还没有飞升的时候,住的小镇名也叫祈平。传说里,我上不周山前吃了道只有自己的践行宴,其实那是真的。”

    柳闲嘴角卷起半边浅笑,喉结微动好似在回忆那日的抵死缠绵:“因为那里的所有人,都被我杀了。除了怨鬼,没人能和我一起吃饭。”

    “尸堆很臭,我坐在旁边,喝了半杯酒,另半杯倒在地上祭奠亡灵,血气飘进我的身体,随后我就有了灵丹;而后我上了不周山,那山上全是看不出形状的东西,流出来的血五颜六色,混在一起,把我的白衣服都染黑了。”

    那时累吗?其实他没觉得,相反,他在鲜血里找到了安全感,只觉得尸堆比他的房子亲切,就好像他生来就属于这里。

    那时候他想,在剧情里一定是主角想为民除害,才把他杀了的吧。

    他原以为正道之光会惊愕会震怒,却没想到谢玉折居然颤了颤瞳孔,落寞地说:“您一定很辛苦。”

    柳闲问:“重点是这个吗?那么多人死了!”

    为什么主角会有这种脑回路?

    谢玉折油盐不进:“要是那时候我在,能帮帮您就好了。”

    柳闲用一种“少年,你没救了”的眼神,深深地看着他。他有点心虚,现在主角有了个这种不讲法制道德的脑袋,该不会被他养歪了吧……

    谢玉折很坦然地说:“师尊,这并非是对您的偏信。只是我曾在书上看过,当时你住的小镇在不周山脚,妖山瘴气密布,普通人很容易被污染,失去人性,堕为妖邪。而要是不除妖,毒气还会很快蔓延到别的地方,如果是我,我也会这样做。”

    未尽的说辞卡在喉咙里,静默良久之后,柳闲点了点头:“你猜得很对。”

    那几天他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

    四处游玩后,他背着一口带的各地土特产,回到了家乡。可当他欢天喜地踏进小镇门口时,却没看到熟识的长辈小孩朝他招手,只看到糖人化成血水,竹签变成利器,人人相食、掏心挖肺的血腥画面。

    作为镇子里最见多识广的夫子,他认识每一位镇民,和他们每个人都说过话。而那天他们全变了样,有些面貌狰狞,朝旧日好友挥动异变出的利爪;有些血肉模糊地倒在地上,是男是女都辨别不了;有些甚至只剩了七零八碎的骨头,是不是人都不知道。

    而他一身清雅白衣,立于“祈平镇”三字匾额之下,据说这是很多年前镇里的某位书生写的。

    柳闲虽然没有结灵丹,却把剑意用的炉火纯青。他几乎没有分毫犹豫,走入镇内,亲手解决了其中的每一个“人”。

    等镇里连鸟雀的声音都不剩之后,他饿了。好在妖邪厌恶蔬菜的味道,客栈后厨还算得上干净,他便安安静静地为自己做了一席饯别宴,一口一口地吃完后,又点了一把大火,浓云滚滚,将一切燃烧殆尽,旧日的祈平镇从此化作飞烟了。

    而后他要阻止瘴气再往外散,又马不停蹄地上了不周山。

    一开始踏上妖山软腻的黑泥时,柳闲已经做好了被妖兽撕碎的准备,毕竟寡不敌众,他没有强到有和一群妖兽硬碰硬的能力。

    可他的身体虽无恙,心却早已和镇里的旁人一般被瘴气污染了。他隐隐约约地会因为鲜血兴奋,并且知道这种东西种进骨子里就再也取不出来了。

    最后他凭着这股杀意,又念着自己素未谋面的主角,不甘心这辈子就这么潦草结束,于是硬生生地拖着步子,爬上了山顶。

    视野之内,不见妖邪,妖兽的血气化作为升修的灵丹妙药,结成灵丹的数十日后,他就飞升了。

    柳闲夸大其词地讲着,尤其强调了有可能会把人吓到或是让他对自己产生恐惧恶心和厌恶的部分,好整以暇地抱起手臂,笑等着看谢玉折越来越黑的神色。

    谁曾想谢玉折吻去了他眼角的一滴残泪。

    *

    谢玉折皱着眉听他讲完了这个残忍的故事。

    那时的柳闲还不是无所不能的上仙,只是个喜欢游山玩水的书生。可归家时家已被毁,乡亲自相残杀,他只能亲手结束一切,又为了别人提剑上山。

    一个教书的先生,竟在山上杀了七十七日,举目无亲之时,突然就成了高高在上的仙。站在山巅之人受万众仰望,每个人都伸长了手为他欢呼,其中该多的是人想抓住他的衣摆,将他拉下山崖、堕入万劫不复。

    看着柳闲眼尾的一点水光,谢玉折只觉得心上插进了数根尖利的竹签,鬼使神差地,他上前一步,放肆地吻上了他的眼尾,那里蓄着咸涩的眼泪,差点灼烧了他的嘴唇。

    他用力环住柳闲的腰,一只手抚着他的长发,声音轻到近乎于哄人入睡,像是在安慰受了伤的孩子,可颤抖的分明是他自己的脊背:“没事了,没事了。”

    垂眸看着谢玉折泫然欲泣的模样,抬手摸到自己湿润的眼尾,柳闲只觉得茫然而又新奇。

    他为什么没有被吓到,反倒用这种表情看着我?

    我身体并无病痛,又为什么会掉眼泪?

    是他在难过,还是他以为我在难过?

    而且被他吻过的这里,现在好烫。

    柳闲绞尽脑汁地思考,却苦恼地发现,他想不明白。

    或许是因为比常人少了欲念吧,过去他从来没有在意过它的副作用,如今却突然体会到了。

    不过他也没有说话,弯腰把头放松地耷拉在谢玉折肩上,靠着他温热的脸颊,一双眼眨也不眨,闻着他身上清冽又熟悉的香味,竟有些贪恋这片刻的温存。

    但一会儿之后他的脖子就酸了,而且谢玉折的手臂用力到快把他的千年老腰折断,他有点喘不过气,只好又站起身,看着风轻云淡的,心里却无所适从,不知该怎么应付谢玉折。

    安慰他?可我根本不知道他为什么变成这样。他好像是以为我难过,才难过的。

    他只好拍了拍谢玉折的背,这是他哄小孩的惯用伎俩和经验之谈,打了个呵欠来掩盖自己的迷茫:“你累了一晚上,回房好好休息,有事睡一觉起来再想,明天还要修炼。”

    谢玉折也想理顺自己乱絮一样的心,他正要告退,却突然想起那日无为天消散前,天下红梅雨,熔了整座小镇,而后浓烟味袭来,柳闲倒了下去。

    柳闲说,无为天的最后,就是过去那个片段的结局。梅落烟起而后境破,如果梅花代表了柳闲,那么这个画面的含义,是否和他放火烧镇相同?

    可被火烧的明明是千年前那个镇,现存的祈平镇和不周山相距很远,乃是上仙数百年前亲手划地而建,除了名字相同之外,两者完全不同。

    他记得,倘若在祈平镇朝一个方向一直走,走到尽头时,就会发现一个透明的大壳子将整个镇罩住了。虽然能透过它看见更远处的景色,却完全不能从这些地方出去,镇子只有大门口的吊桥能进出。对于这个问题,镇民们从来没觉得不对劲,而谢玉折几年前问过在树林里摘蘑菇的小孩——

    不对!

    上月柳闲在布告栏下埋梅枝的时候,他看见那个小女孩蹲在一旁地上捏泥巴小人,一脸稚气,半点没长大!

    谢玉折细细回想,发现这么多年过去,祈平镇里的许多人都未曾改变,这根本不是能在活人身上发生的事情。

    怎么会这样?

    倘若这个祈平镇和千年前无关,它还存在着,就不可能有个被火烧的结局。

    而那天在茶馆,茶老板说,祈平镇的境况和上仙密切相关,他身体不好,花就蔫了。

    难道这个新镇的一切,都是假的?

    谢玉折昨日看书是学到了幻境,他不由得想,难道是柳闲以过去的废墟为引,用仙力制造起来的新幻境?

    可那些镇民都表现得有血有肉,即使和大多数人都只相处过寥寥几次,他也不能把他们简单看做幻境造物,而是同样的人。

    于是他大胆地问:“师尊,祈平镇是您造的幻境吗?那些乡亲,都不是真实的人吗?”

    柳闲明显被他突如其来而的问题问愣住了,他惊异谢玉折今夜怎么一猜就中,诧异道:“怎么突然想到这个?”

    反正谢玉折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柳闲觉得但说无妨:“曾经只是。不过那个位置得天独厚,有灵气滋养,渐渐也有了实体,我放进去的人偶也有了思想。除了容貌不会随时间改变之外,他们也会生病死亡,和寻常的人没有太多不同。”

    最初他怕外来之人被这个时间停滞的小镇吓到,所以设了入镇令,让镇民们自己决定要不要带某个人进来。而那个人进来后,又成了新的镇民。由此一天天过去,祈平镇变成了真实的小镇,只不过里面有永葆青春的人偶,也有他们渐渐老去的亲友。

    “讲完了,可以去睡了吧?”

    谢玉折看着他的眼睛。

    柳闲说他建镇有自己的目的,可要维持一座城的存在,必定会耗费不少力量。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那双眼睛只有在蓄泪时才会盈盈发亮,谢玉折看它内里暗淡无光,看眉间红痕一道,琢磨它应当受过伤。

    他不敢问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只能先努力变强,成为一个能帮到他的人。但那是会让柳闲受挫的人和事,倘若他仅仅成为了一个普通的高修,真的能够应付吗?而且以他现在的实力,成为高修都太费时间。

    主角心生落寞但从不放弃,他决定把一个宏伟的目标分成小小的任务逐个突破,暗暗下定决心,首先,要拿下镜湖玉宴魁首。

    他默默给自己加油打气,主动为柳闲掀开了被子,再把一脸茫然的柳闲轻推上床,问:“您能给我一些有关修炼的书籍吗?”

    修炼之事刻不容缓,今日就要开始了!

    柳闲不明所以,却还是从芥子袋里掏出几本崭新的书递过去,谢玉折一看,分别是:《三岁幼儿必读的修炼教程》《写给小孩的剑术攻略(柳尚贤亲自指导,童叟无欺!)》《如何手把手教您家孩子快速升修(非做梦版)》。

    他挑挑眉说:“前几日我亲自挑的。”

    他当然不会说这其实是和那本伤风败俗的一百零八式一起购入的。

    谢玉折全部欣然收起,又为他掖好被角,问:“明天早上想吃什么?”

    柳闲把刚被徒弟放进被窝里的双手又伸了出来,侧躺着攥着柔软的被子,懒洋洋道:“明天早上不起,不吃,中午我要吃鱼香茄子和宫保鸡丁,谢谢你。”

    谢玉折点头,他捧着沉甸甸的幼儿修炼教程,朝柳闲一鞠躬,恭敬又轻快道:“师尊晚安,弟子先退下了。”

    他高兴柳闲为教他去书铺精挑细选买了几本书,更高兴柳闲想吃的菜他刚好都会做。

    在柳闲与周公约会时,谢玉折没睡。他坐在柳闲布置在他书桌上的夜明珠旁,看了一整夜书,直到将它们背得滚熟后,才趴在桌上睡了一个时辰。

    卯时他准时醒了,换好衣服翻身下床,小心翼翼推开门,盘腿坐在离柳闲屋子较远的院子角落,开始运行人生第一次的小周天。

    第056章 鞭子伺候

    柳闲记得, 在原书剧情的这个时间段,谢家刚被满门抄斩,府内血流成河, 只有寥寥几个人活了下来,其中包括一身主角光环的谢玉折,为他们求情的人也没一个有好下场。

    躲开追杀后他去了母亲坟前, 看到旁边还有一个像是早已备好却没装人的棺材,在一坟一棺前跪了三天三夜。

    书上说:“谢玉折只愿自己身死换全家平安,从未想过反倒是自己苟活,还让许多无辜之人受牵连。自责、愧疚与恨意交织,他竟然凭着怨气凝了灵丹,下定决心要报仇。可天子身边不乏高修护法,仅凭他浅薄的修为远远不够,他便想拜入仙山。”

    而后谢玉折开挂的一生就开始了。落魄时他路过了镜湖玉宴的海报, 报名后又偶遇了自己未来的挚爱,最后歪打正着地凭着三个月的修炼,加之心上人的鼓励,成功夺了魁。

    对于他能否拿到菩萨针的这件事,柳闲原本是不担心的。

    可书中剧情已经被他搅和得一团糟,谢玉折现在不需要找谁报仇,也没有要拜入仙山的决心, 就连那日报名大比,都只是迫于他的淫威。

    这么认真一对比后, 柳闲突然发现,自从谢玉折跟着他, 非但没被他杀,反倒比原书剧情过得舒坦多了……

    那么, 谢玉折现在不用打仗、没有仇恨、不必决心、就连心上人都没遇到,未来不用修炼也能过得很好,他会不会就此懈怠,扛不住天道给的一身好气运,就此一蹶不振,泯然众人?

    毕竟,只有能接住金手指的主角才叫主角,空有一身好气运而不付诸行动,接不住用不了的,那叫废物。

    俗称就是,被他养废了。

    不可以!

    第二天,柳闲便是在这般忧心忡忡中醒过来,他决定从今天起,做一个凶猛的严师。

    他原想睡到日上三竿,过分的思虑却让他提前醒了。他记得谢玉折小时候,无论风吹雨打,每天都雷打不动地在卯时准时起床练武,又怕吵到睡梦中的人,总是跑到远远的地方去。但他睡眠很浅,耳朵灵敏,常常听到院子里的利刃破空之声。

    可今日他没听到。

    柳闲急匆匆推开房门,果然没看到谢玉折,而且他的房门依旧紧闭,里面半点声音都没有。

    不会吧?

    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1]

    他是义父也是师尊,一日为师又终身为父,他这个父的平方必须要好好管教谢玉折。怎么教呢?柳闲想起一句古话,叫“棍棒底下出好人”。

    打一顿就好了。

    于是冬日的温暖小院里,有个严师一脸沉痛地从枯树上摘下一根长长的枝条,在空中用力挥动了几下,想着该怎样教育徒弟富贵不能淫。

    而后有个声音在他背后诧异道:“师尊?”

    柳闲转过身去,看到穿戴整齐,脸颊和脖颈都微微泛红的谢玉折,他手里正端着个木盘,盘上放了个敞口带盖的彩瓷罐。

    见柳闲衣服穿得松松垮垮地站在风口,他上前一步,将手上木盘平放在桌上,又取出一件保暖的披风,披在他身上。

    不知从何时起,谢玉折也开始在芥子袋里放各种各样的杂物了。如今结丹后有了灵力更更好,他的袋子有了保鲜的能力,有时路上遇到糖葫芦,即使路途再远,回家的时候也保持着最佳的口感。

    柳闲的睡相不好,睡一晚上起来,又走得心急没来得及整理仪容,此时衣领都滑到胸口处,露出其下白皙斑驳的皮肤。

    谢玉折一边为他收拢披风,避免再有风灌进来,一边别开眼不看他的胸膛,为他在颈间系紧了个漂亮的蝴蝶结,问:“不是说要多睡一会儿吗?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看着早早醒来的谢玉折行云流水的一整套动作,柳闲尴尬地颤了颤自己拿着小藤条的手,看着高挂在天上的太阳问:“很早吗?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卯时?”

    谢玉折摇了摇头道:“巳时快过。”

    柳闲“呃”了一声:“这,很早吗……”

    难道在这个坚持每天六点半起床的人眼里,十一点算早吗?可听谢玉折不像作假的语气,柳闲发现他好像真的在纳闷自己这一次反常的早起。

    “从前你说不吃早饭时,从来没有在正午前起来过,所以我才觉得奇怪。”

    谢玉折掀开罐盖,热气腾腾的粥香氤氲出来,他看着柳闲,话家常似的问:“刚热好的粥,要吃吗?”

    这个点了还有早饭吃?柳闲好奇地探头过去,看到罐子里盈白软糯的瘦肉粥和几盘清淡的小菜,问谢玉折:“这些都是你做的?”

    谢玉折点头:“我卯时起床练剑,想到你有可能会起床吃饭,就趁着休息时做了。”

    原来他还是初心不改啊。柳闲悄无声息地把刚精挑细选的小藤条藏到背后,讪笑道:“好,好,好徒弟,努力就好。”

    他又诧异问:“你怎么知道我这个点会起来?”

    谢玉折平常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只是刚做好第二份,想端过来放着,就看到你了。”

    柳闲大为震惊,扯着嗓子重复:“第二份???”

    “如果只做一份,一直放到师尊起床,可能口感会变得不好。”

    “……你不嫌麻烦吗?”

    因为担心一个说过不吃早饭的人吃不上好吃的早饭,为了一个极低的可能,他竟然做了两次早饭。

    “不麻烦的。”谢玉折腼腆地笑了,话语间似有餍足:“师尊,我不是等到你了吗?”

    柳闲欲哭无泪地看着他,孩子,浪费可耻啊……

    谢玉折却像是看透了他心中所想,为他布好碗筷时说:“不麻烦的。我的厨艺不佳,多做几次,就当作练习了。若你不吃,我就吃掉,练武很饿呢,不会浪费的。”

    他偏过头,看着柳闲背着的手上紧握的枯藤问:“所以师尊手上的是什么?”

    柳闲刹那反应过来,他“啊”来“啊”去啊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已经按承诺不戴眼绸,谢玉折安静地看着他因为找不到借口而眨了又眨的双眼,他唇角挂着浅淡的笑,在等他开口。

    柳闲一拍脑袋,轻扯了扯藤条道:“看你这么努力,为师十分欣慰,想为你编一个花环。”

    他低头看着自己特意挑选的不粗不细、预计打在身上会有有点疼痛、能让人长记性、却又不至于让人真的受伤的早已干枯压根没长花的枝条,很尴尬地意识到了自己这说法多荒唐。

    他猛地发现,自己好像越来越做不到在谢玉折面前丝毫不顾良心地耍无赖了。

    谢玉折却好像不疑有他,微微睁大了澄亮的双眼,满面欢喜地对着枯枝道:“谢谢师尊,我一定会很喜欢您编的花环。”

    他把瓷罐的盖子打开,对柳闲笑道:“不过粥凉得很快,要不要吃了之后再继续编?我觉得今日的粥还不错。”

    在他灼灼的目光注视下,柳闲幽幽道:“不吃了,我先……”

    他还没说完,就看到谢玉折的眼睛里有一抹失望转瞬即逝。

    “我吃。”柳闲义正词严的点了点头。

    于是他偶尔的一次早起的日程便被迫安排好了:坐在树下,吃个好吃的早餐,编个没花的花环,眼睛还得不时看一下仍旧精力充沛的谢玉折地练剑,还总是对视。

    仙修一旦突破了元婴期,便能吸收天地灵气,不再需要进食五谷,最后连食欲也没了,是谓辟谷。

    而柳闲呢,是最觉得人间唯美食美景与美人不可辜负的人。可他已经飞升多年,要被迫成为自己不喜欢的那类人,他不干,于是天天嗑瓜子,每日必做之大事就是趴在桌上嗑瓜子,才能在历时数百年后,仍保持着一根能品尝美味的舌头。

    他和谢玉折一人一边坐在小石桌上,冷风吹过,吹得饭菜都差点凉了。谢玉折不知从哪学来了隔绝之术,蹩脚地在他们周围布了个奇形怪状的结界,隔绝了冬风。

    他把布置精巧的菜摆出来,又在为柳闲盛了一碗粥后,才走到树下练剑。明明没有人教,拿到的教程也都是小孩用的,可他的剑术又精进了很多,这次还自己学会了将灵力运用于剑锋,能将人一击毙命。

    柳闲敛眉坐在凳子上,看着谢玉折腕转剑飞。他左手捧着温暖的碗壁,右手拿着吃粥的木勺,小口小口吃着瘦肉粥,像是个含着麦芽糖的小孩。

    谢玉折是个诚实的人,他的厨艺和他说的一样差,碗筷也只是他们一起路过小摊时随手挑回来的,即使有进步,这也仍是一碗普通到差劲的粥。

    可从前做神仙时,柳闲尝过四海的珍馐美馔,舌头觉得它们比这碗齁咸的粥好吃了很多,心却不这么觉得。

    活了上千年,他遇过千千万万的人,一路上鲜衣怒马、醉生梦死、穷途末路都曾有过,却鲜少有人问他冷暖,哄他添衣,为他温粥,明知道听到的是他瞎扯的谎,却依旧为此高兴不已。

    这一刻,上仙动了恻隐之心。

    却分不清,这是否是第一次。

    他盯着这碗精心熬制的粥发了呆,雾气向上氤氲,住进他的眼睛里,而后那双眼睛有了光。他本来就不是需要睡眠的人,昨夜谢玉折走后,他关于“谢玉折为什么难过”“我为什么流泪”这两件事思考了一夜,好像懂了点什么;今日喝了这碗粥,他又基于这点理解,有了别的想法。

    他想,倘若没有将要发生的种种,谢玉折不是终成大道的主角,他不是人间唯一的上仙,他们没有你死我活的未来,只是一对再普通不过的义父子、好师徒,住在一花一木都由自己亲手栽种的小院子里,不用再天天嗑瓜子,而是用鲜活的味蕾亲自见证谢玉折越来越好的厨艺,一日三餐都有不同的期待,最后谢玉折长大、他也跟着老去,他们尝遍世间千般好,历经平凡苦,活够了之后再相继离开,这样的日子好像也挺不错。

    他看着神色专注的谢玉折,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希望他只是空有一身好剑术,从不用派上用场。

    可谢玉折练剑是为了成仙,成仙的最后一步,就是要杀了他。

    而他又必须完成系统的任务,杀了谢玉折。

    真矛盾啊。

    要是没有这本书就好了,可若是真的没有,他们也不会相遇,这是个死局,他们命中注定只能斗到死的。

    柳闲知道,谢玉折对将要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他是生机勃勃的少年,以为从此拎一把剑,身伴一人,就能潇潇洒洒过一辈子。

    而他在上不周山之前,也曾在最初的祈平镇的泥地上,稚嫩而生涩地舞剑。

    谢玉折设的结界实在劣质,外头的冷气钻进来,柳闲还没咽下几口,这粥就已发冷了。

    不过他并不在乎,指尖和碗壁一个温度,他端起碗将粥一饮而尽,差点被颗颗饱满的米粒呛到,咳了好久才缓过气儿来。

    眼帘被咳的一派湿润,谢玉折不知何时已经立在他身旁为他轻轻拍着背,柳闲仰头看着他,耳边嗡鸣视野模糊,他只能看到一大团不甚清晰的影子。脊背如蚁蚀般蠢蠢欲动,用手帕擦去附在嘴边的米粒时,他悄然咬破了舌尖,舔舐着属于自己的血腥味,抑制自己突如其来的滔天杀意。

    柳闲知道,这是被他砍废的那个系统,刻在他骨子里的本能,它要他杀了主角。

    他拂开谢玉折的手臂,面上没什么悲喜:“我没事,继续练剑吧。”

    斯人退去,长剑破空。

    柳闲以为,眼前一切不过是南山烛火,半明半昧,经不住冬天的风。

    风一吹,摇晃几下,火就灭了。

    但谢玉折是个天才,他正一刻不停地摸索着去精进自己,包括他的结界之术。

    护住一碗粥,护住一个人。

    第057章 灯灭珠磨

    柳闲向来擅长整理心情, 前日的心事于今日而言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插曲,翌日他早早起床,已经将这件事抛诸脑后了。

    他身上衣服绣着红牡丹, 耳挂单只红玉坠,走起路来晃悠悠,活脱脱一个富家贵公子, 风流又轻佻。

    他施施然迈步到家门口,路过惯例练剑的谢玉折时,寻常道:“为师要出去一趟。”

    谢玉折的身体明显朝他倾了一些,他正想收起剑却被柳闲召出的小剑制止,小剑身上盈盈的光亮很邪门地夺去了他的注意。

    回过神来再一看,哪还有柳闲的身影?

    他握紧了拳,剑柄的花纹印在他的手心。

    而柳闲呢,则是去找杨徵舟了。

    或许是生意场上的人都有敏锐的观察力, 又或许是杨徵舟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往他身上放了能让人认出身份的东西,总之,他越狱后明明只去过一次醉梦长,可上达禁地下到地牢,这里的守卫都对他的身影视而不见,任由他四处乱窜,还真是信得过他。

    此刻柳闲顺顺利利进入了杨徵舟的书房, 杨老板不在,手下已去通传, 他便百无聊赖地坐着玩手指。

    过了好一会杨徵舟才握着把折扇姗姗来迟,他甚至没把手上的扇子打开摇一摇, 额间还冒着水气,像是刚处理完要事, 连休息都来不及就马不停蹄来赴会了似的。

    柳闲却并不感动于他的诚挚,他眉头稍稍皱起,嫌弃问:“你杀人了?有人血味。”

    闻言,杨徵舟有些意外。他掀起衣袖闻了下,无奈地说:“还是瞒不过你。”

    “楼里有几位贵客打了起来,我出面调停,他们受了伤,我不免沾上一些血。”他温声解释着。方才他身上沾了血,来前细细沐浴了三次,还特意佩了香味更浓郁的香囊,却还是被他察觉了。

    他一时不知道是该夸柳闲的嗅觉太敏锐,还是怕他对人血味太熟悉了。

    他适时地回避了这个话题,四下环顾却又不见另一个人影,忍不住好奇问道:“那位小将军没和你一起了?”

    杨徵舟想柳闲此次从春山寺出来后能自在快活,因此,最初看到他和雍国那位正直骁勇的小将军一起出现时,他很高兴。

    可柳闲说谢玉折会杀了他,这样一个凡人,竟然能让他忧心,从此他看向谢玉折的目光里也多了几分探寻的意味。

    他原以为柳闲不会对隐患心慈手软,可得到的情报却说,上仙救了谢家、给小将军爹娘扫墓,还在天不生以上仙的身份招摇,只为了取来一个菩萨鼎给谢玉折治病,现在甚至同居了。

    杨徵舟想不通他的目的,难道不是仇人早死才对他有利吗?

    他的诸多行径,真是荒唐又……分外荒唐。

    “他在练剑呢。”想到正为群青会魁首而努力的谢玉折,柳闲说:“这次的镜湖玉宴,我去了。”

    杨徵舟毫不在意地摇着折扇:“这种小比,你怎么突然感兴趣了?”

    他倒也不是真觉得上修界四年一度的群青宴事小,毕竟每一届都是难寻的盛会,可这些凡人间的比武,对上仙而言总是不足挂齿。

    他突然想到魁首之礼,恍然大悟问:“所以你想要菩萨针?”

    看柳闲不予置否地耸了耸肩,杨徵舟微微一笑:“不必忧心,我早已派人去取。”

    柳闲倏然朝他面前倾,表情怪异地看着他:“取?你怎么取?”

    面对着奢侈无度的杨徵舟,他脑袋里出现了一个可怕的方案。

    杨徵舟谈吐间如春风和煦,说出来的话却如五雷轰顶。他坐直了身子,自信道:“我派了四个元婴巅峰,两个化神初期参宴,等他们中一人拿了魁首,便把菩萨针交予你。”

    “……”柳闲还真不知道该说什么。

    修仙是条极其依赖天赋的路。若无药物辅助,上修界十万个人中,有五千个能凝出灵丹,七百个突破到筑基期,而这就是其中六百八十多个人这一生的终点了。

    剩下的十多人能突破金丹,此时已是佼佼者,只要四处不惹事,这辈子都能活得舒舒坦坦;再往上有两三人能突破元婴,有了成立一方小宗门的资格,受人追捧,风光无限;若是运气好的话,有极低的可能其中有小半个人能突破化神;至于大乘期,便不是数字能衡量,许多也不是能靠正常修炼上去的了。

    或许百年出不了一个,又或许天时地利人和,一下冒出来一窝,全看天数。

    可即便再天资卓绝,大多数天才也只能停留在大乘初期。人间千千万万人,处于大乘巅峰境之人只有十个,被称为人间十绝,如今死的死没的没,还有消息的不过三四个,都是坐镇一方,手握生杀大权之尊。

    渡劫期仅有一人,天不生宗主,顾长明。此人擅剑,剑名枯荣,寿数不详,十绝之首,百年前已突破渡劫,真正的上仙之下、人间第一。他曾蒙受上仙恩惠,也成为最接近他的人,或许受了雷劫,就能飞升。

    再往上,成仙,想都不敢想。

    几千年只出了一个,那人的名字直接被刻在了天命书上,是超脱一切的存在。

    而至于每个阶段没能突破的那些人,也不是个个都能活着。好的是就此滞涩一辈子,坏的就是强求突破,走火入魔,疯了傻了死了。而境界越高,后者的可能性越大。

    能到元婴已是极难,而群青宴限制参会者的年龄在一百岁二十岁以下,在这个年龄突破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因此绝大多数参赛者都是金丹期,最多也只有几个元婴初期。

    可杨徵舟光是为了个群青宴,就派了四个年纪小于一百二十岁的元婴巅峰和两个化神初期。

    他去哪找的这些人?哪找的???

    他手下还真是……人才济济。

    柳闲惊得合不拢嘴,声音变了调:“……丧心病狂。”

    杨徵舟不以为意地说:“我想着你或许会需要,就让他们去了。他们对我忠心耿耿,我也许够了报酬,所以你不必担心出差错。”

    柳闲欲哭无泪地扶着额,一手直直伸向眼前富埒天下之人,哆哆嗦嗦比了个制止的手势:“可我已经给谢玉折报名了,还天天鼓励他,让他努力夺魁,你这样……”

    轻轻“啊”了一声后杨徵舟收了折扇,他清咳两声,面露难色问:“他结丹了?”

    柳闲点头,又颤颤巍巍地比了个数字“三”的手势,垮着嗓子说道:“三日筑基。”

    这无疑是个震撼的数字。

    杨徵舟手上动作一滞,眸色深深。

    多少人几年乃至一辈子都筑不了基,他年少时,三年筑基,如今已是十绝之一,修为在千万人之上,而谢玉折只用了三日。

    三日。

    虽说一直都有着对柳闲的绝对信赖,可他还是不自觉地开始重新审视起柳闲说“谢玉折要杀我”的这句话来。

    他身上少了几丝风轻云淡,沉了声音道:“天纵之才,无人可比,实在恐怖。”

    “可即便如此,三月后就能夺魁?”

    “能。”柳闲快速回答了他的问题,见杨徵舟狐疑的目光,他道:“不过你最好把你找的那些变态撤走。我瞧谢玉折有拼尽全力的势头,倘若你的人不退,届时他不甘心,突然爆发了,你的人讨不到好,而他必定是魁首。“

    他说得十分笃定,一方面是熟悉了穿书的套路,觉得既然谢玉折还没ooc,天资与勤奋共存,剧情就不会有大变动,他还是会成功夺魁。他不想承认也得承认,即使自己把故事情节搅得稀烂,故事也仍旧稳稳当当地在朝那个方向走;

    另一方面,他则是怕那些人和谢玉折对战时,不小心和他结了同心护身咒,牵连了无辜之人;

    还有一方面,就是他想让这些人各回各家,对手的实力弱些,谢玉折比武的阻力小些,就能……少受一点伤。

    虽然最终都会死,但不必要的伤,无需让他受。

    杨徵舟想不通谢天才凭什么能夺魁,更想不通柳闲为什么这么护着他。沉思良久仍不得法,他道:“既然如此,那我就让他们去做别的事。”

    柳闲“嗯”了一声:“我还在群青宴看到了两个自称姓真的人,身上的衣服却没有真家最标志的那几朵鹅黄的花,他们现在不用花了?”

    闻言,杨徵舟沉沉地叹了口气,缓缓吐出四个字:“真家散了。”

    他的声音轻得浮上了数年前的河流,却又化作鹅卵石缓慢而无法避免地沉入水底。

    “你入山后不久,一直不见踪影的明姝回来了,之后整整三年都没再出去。明珠说,她生了病,要卧床调养。我曾去探望过她,她的确非常虚弱,好在神志依旧清醒,容恙说能治好她。”

    无为天是过去回忆的留影,其中一切都可能被误入之人打乱,但其本质结局不会变。在那里真周二人目睹了发狂跳水的真明姝,杨徵舟却不在,因此他不知道其实真明姝并非生病,而是堕妖了。

    而现实中的她,后来竟然还回到家,恢复了理智,身体被周容恙治好了?

    “而自从真……”杨徵舟迟疑了,可已出口的话收不回,还好余光里柳闲悠游面色不改,他道:“伯父死后,伯母心力交猝,不久也撒手人寰。明姝病愈后说要济世救人,离家闲游;明珠独自一人,无心管家,给门中弟子散了钱财,让他们离开,自立门户了。”

    柳闲问:“那他自己呢?你们两家的婚约又怎么样了?”

    “真家家底绝非看着那么浅,明珠还有绝技傍身,比我们潇洒过得多了。而我姐姐一心扑在族务上,誓要辉煌杨家,哪会分心想这些事?婚约虽没取消,却也形同虚设,只不过明珠常常来家里帮忙,他活泼话多,姐姐倒也没让他走。”

    真家从不炼杀器,门下弟子也大多身弱力薄,因此从未在各类大比中显露威名,却依旧闻名天下。

    他们所炼法宝,名为赎灯。赎灯最不值得一提的能力是稳人心神,较好的能逢凶化吉,祛邪驱鬼,多的是说不尽的妙处,上下修界多少人磕破头皮都想求得一盏。

    而其中最顶尖的,当属真家先家主真乐章做的莲绣八方灯,据说甚至能有让人鸿运加身,心想事成的效用。他不仅是个凶悍刀修,灯更是做得极好,十万两黄金买不到,他只送有缘人,换几分小人情;而他在死前又把这项技艺传给了血亲,也不知兄妹俩学到几分。

    这样地位特殊的家族,居然散了。

    想来也是,真家人怀璧其罪,又大多纯良,先前还能有真乐章刀修十绝的威势撑着,可虽没听说他犯过什么大错,却长得凶神恶煞,还真真切切被上仙诛杀,流言蜚语免不了,说他是十恶不赦才经历天罚,他死后小辈又没培养起来,树倒猢狲散,枝叶衰落,渐渐势微也正常。

    想着想着,柳闲突然痛心疾首地扶上了额。

    因为他尴尬地发现:这家人被霍霍成这样,怎么又是我的原因!??

    而倘若真明姝真的恢复理智离开了,那或许在青衣河里作祟真是他的鱼,消失的小黑了。

    在此期间杨徵舟一直欲言又止地盯着他,最终涩着嗓子问:“听闻方宗主于五日前出关,亲自操持此次群英会,将其定名为镜湖玉宴,你去了百炼谷,可曾见到她?”

    想到那日和方霁月的寒暄,柳闲咬牙道:“刚好就偶遇了……”

    杨徵舟几乎是想也没想:“她怎么样?”

    柳闲皱眉地看着他:“你不是给群青宴投了钱吗,连她都没见?”

    “我当日带着名帖拜访百炼谷,可只有她的弟子出来回话,说她近日操劳大比,无力待客,让我早点回去。”

    杨老板落寞地叹了口气,他如风似月从不会在人前如此,眼眶微红:“可我又听说她日日都和外客相谈甚欢。”

    “她只是不愿意见我。”

    杨徵舟的心比黄连还苦涩。

    甘心历经苦痛生下我的母亲,却不愿意见我一面。她和我都风风光光地活在人间,都是名声大噪之人,同样有着十绝之一的名头,每日都能听到对方的消息,我们同样站在山之巅,却不曾见一面。

    不过片刻后他便轻松地放下了茶水,气定神闲地摇了摇头:“算了。从未见过的人,也没必要见面。”

    第058章 游必有方

    回家时, 柳闲脚步轻快,手上拿着根开满小花的枝条,估摸着谢玉折的脑袋大小, 想给他做个花环——昨天答应过他。

    暮色将沉,往日此时谢玉折已经坐在桌边等他吃饭了,可今日推开房门, 柳闲却没看见他的身影。

    厨房里静悄悄的,未曾烧灯点烛,碗盆整整齐齐地垒在一起,锅壁干燥泛冷,手一碰,没有半点烧过的余温。

    是练剑太累了,在休息吗?他又去谢玉折的房门口,敲敲门, 没人应,几次后他推门而入,只看到了叠好的被子,放在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的床上。

    “哎?”

    一直以来柳闲都秉持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懒散心态,别人要去哪儿于他而言毫无意义,此时只是一小会儿没见到人而已,他居然动了要用追踪咒找到谢玉折的心思。

    “谢玉折?”

    谢玉折多数时候只有采买才出门, 而那时候柳闲大多还在梦里和周公对弈,等他醒来, 他又已经回来了。

    无论他去了哪儿,只要回家, 第一眼永远能看到正在忙着忙那的谢玉折。那含笑的一句“师尊,你回来了”已经听顺了耳, 今天没听到,他心里竟然有些隐约的焦虑不安,如同山雨欲来,暴雪将至。

    “小玉……”

    柳闲立在原地,皱着眉头,指尖成诀正要施法寻人,木门却吱呀呀地被推开了,小铃铛随风清脆作响。

    眼前人一袭玄衣,左臂上用暗银线绣着长叶纹,应该是急匆匆跑回来的,满身风尘仆仆,裤脚都没发觉地卷了起来。

    柳闲收了手,开口时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怨念和委屈:“你去哪儿了?”

    谢玉折将手上的牛皮纸袋递给他:“方才我在集市买了你爱吃的。”

    闻言他才松了口气,不自觉加快的心跳缓了下来,可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怕什么。

    怕这样的日子从此不复么?可强求来的东西又能存留几时;还是在怕又一个人的离开,从此死生不见——拔剑相向吗?

    牛皮纸袋里都是他爱吃的零嘴,他眉眼弯弯地接过,却又在感知谢玉折衣袖翻起的风后,微不可见地凝了笑意,一双眼里暗有微雨酝酿,又在顷刻之间平息。

    柳闲卷起唇角,眼也不抬,只是咬了一颗糖葫芦,细细品尝着在炙热的口腔里迅速化开的糖水,酸甜可口,他很喜欢。

    而后他朝谢玉折走近了一步,凑近他的右肩,敛下眼帘看着他泛红的耳垂,绵长的呼吸拂过他的脖颈。

    离谢玉折越近,那股独特的木香越明显。

    谢玉折身上泛着红,好像在回来前沐浴过,可就算他把皮都洗掉,柳闲也能瞬间认出这股熟悉的味道。

    这香料极其珍贵难寻,有延年益寿之功效,天底下用得起的人本就寥寥无几,而这味道又非常怪异,喜欢熏这种香的贵人少之又少,而好巧不巧,他刚好就认识一个——

    爱养生的天不生宗主,顾长明。

    若是仅仅如此,他还可以说只是谢玉折偶遇了一个和顾长明一样品味奇怪的有钱养生人;可偏偏不仅如此,他身上还有残留的剑意。

    虽然谢玉折身上充斥着各种杂乱无章的气息,有被人刻意掩埋过的痕迹,但只要还剩了一丝剑意,柳闲就能清清楚楚地分辨出来。

    这是顾长明的枯荣剑。

    一直以来,顾长明的剑意都和他本人一样死板冷硬。可留在谢玉折身上的这丝,非但没有半分敌意,反倒温和得像是在给亲儿子挠痒痒,就算是在为他的亲传弟子授课的时候,柳闲也没见顾长明有过这种柔和的剑意。

    谢玉折反常地被他凑近的动作惊到,右脚难以克制地往后退了一毫,他歉疚地垂着头:“师尊,对不起。”

    竟然还会认错?主角果然是个不会骗人的真善美啊。柳闲心情颇好,故作疑惑问:“对不起?怎么了?”

    谢玉折垂着眸,涩着嗓子道:“回来的时候我路过了一家书铺,看了一本书,不小心太过痴迷,所以忘了回家的时间。”

    “啊……”柳闲有片刻没反应过来的呆愣,随即又笑叹一声,轻描淡写道:“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辟谷这么久了,又不会饿,每天白白吃你做的饭,怎么会因为这点小事怪你?更何况,爱看书也是好事。”

    谢玉折做了多年光明磊落的小将军,初次骗人,甚不熟练。今日他不敢靠近的足尖,心虚颤动的瞳孔,全都被柳闲看在眼里。可他并没有问谢玉折看的那本书讲了什么,如果这个人决定了要骗他,必然已经编了个完美的说法,笃定了他不会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

    谢玉折诚诚恳恳给他道歉,说他以后一定会牢记时间,按时回家,和师尊一起吃热腾腾的晚饭,他说他很珍惜这段时间。

    柳闲轻巧地笑,脸色并未有半点不虞,抬手为谢玉折理好了微乱的衣襟,嫌弃道:“你想快点回来也不用这么慌吧,去集市走一趟,怎么还换了一套衣服?”

    他承认自己只是想再让谢玉折回答一次。倘若他肯在这时候说实话,他不会介怀。

    可谢玉折只是歉意地解释说:“路过的小孩踩水坑,不小心溅了我一身泥,很难看,就找了间客栈换掉了。”

    柳闲认真地点了点头,每凑近谢玉折半分,他身上那缕两人其乐融融的剑意就更清晰,重重叠叠的刻意掩盖下,散发着熏人的气息。

    枯荣的剑意又柔又粘,让他觉得嘴里的糖腻得他恶心,恶心到全身发凉,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却掉不下来,胃里翻江倒海,止不住地想干呕,好在嘴里酸涩的山楂止住了这种冲动。

    谢玉折用余光观察着他,询问道:“师尊,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去做晚饭了。”

    柳闲应声后,他便如临大赦般,直直进了厨房。

    如常微笑下藏着些微的轻蔑,柳闲坐得笔直,面色并不恼,双眸像永冻的湖水,安静地看着谢玉折挺拔的背影,其中没泛起任何涟漪。

    我都没见到的人,被你遇上了。

    他明知道你是我的人,却没对你下半点狠手,你反倒精进了几分修为,天不生的宗主的确比我会教学生。

    所以其实你和他,相见恨晚,相谈甚欢?

    他们一直没动静,难道是知道世间庸人太多,独你有与我一战的能力,打算策反你?他们总是干这种事,我不奇怪,可你要是真的答应了……

    我好像会伤心啊。

    我早除自我情.欲,千年无心岁月中,做国师的寥寥几年有了情感,空荡的心里多了别的东西,那时都同你在一起。

    所以我能无视你的过错,把它视作小孩的玩闹,我能为你挡下千难万险,想履行我十三年前的承诺。我在这世界上最后一个……亲人,平安长大,快乐吉祥。

    你结丹那天我甚至在想,除了杀了你之外,还有别的方法吗?

    我在这座小院子里刚种下花的种子,想等到来年,看看它到底能开出什么颜色的花。

    可是,你为什么要为他骗我呢?

    柳闲紧攥了手,从前即使他再嫌弃死敌,也从未怀疑过他,因为他相信正道之光绝对不会撒谎;可而今他发现,自己没有能够全心相信的人了。

    他因为二人的接触感到恶心,但也没有因为这点就下谢玉折要做什么的定论,从一开始就居心不良的人也没有资格谴责任何人。

    他想起原书里,那个主角夺魁后,便接下了顾长明伸来的橄榄枝,成了他的亲传弟子。而后他对师父毕恭毕敬,顾长明也对他倾囊相授,慈师孝徒,羡煞旁人。

    回过神来时,谢玉折已经在厨房里忙活许久,漫天红霞给整个小屋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黄金,几颗碎星就快要显露身形,只等夜的到来。

    最后谢玉折端出了两碗清汤挂面,自责道:“师尊,今日来不及做别的了。”

    柳闲眉眼弯弯地看着他:“辛苦你了。”

    看着谢玉折一前一后放在桌上的两碗面,他很任性地把它们做了个交换,道:“我要你这碗。”

    谢玉折知道柳闲喜欢吃肉,便把这个碗里本来就是为柳闲多加的肉片又夹给了他,无奈地笑道:“你想要什么都行。”

    柳闲却并未像往日一般兴致勃勃地动筷子,他问:“你现在的佩剑,还是几年前皇帝送你的那一柄?”

    谢玉折点头。

    “你需要换一柄剑。原来那柄太普通,没有灵性,受不住你。”太阳穴正在烦躁地跳,柳闲自顾自说着。

    他给了谢玉折两个选择:“你是想我去天不生的兵器库里为你拿一柄好剑,还想是去新开的遗冢寻剑?前者很轻松,后者没那么容易,不但会流血受伤,还有可能落空。”

    谢玉折的眼神明亮了几分,他坚定道:“我想和您一起外出历练。”

    他没能参与到柳闲的前半生,便想从此和他一起的经历再多些,再特别些,就算以后再和别人经历同样的件事,柳闲也会想起“这是我和谢玉折一起做过的”,梦里也会像梦到十七那样梦到他——不行,十七和柳闲分开了,柳闲才梦到他,但他不想和柳闲分开。

    有关这个名叫“十七”的人,谢玉折早想通了。就算从前他和柳闲再经历过什么,这个人现在也已经不在柳闲身边了,难道不是吗?

    今日他从天不生回来时,听到说书先生说“梦见了谁,就是在遗忘谁”;又看到书上说“多梦的人睡不好”,所以他不想让柳闲梦见他了。

    他更想为他唱支歌谣,哄他安然入睡,不要梦到别人,不做梦上上好,只要睡个好觉。

    而且,柳闲还是少去天不生为好。

    他和顾长明的事不能让柳闲知道。

    “好。”柳闲放下筷子,打了个呵欠,轻描淡写道:“我很困,明天早起,睡了。”

    他不能表现异常,他要装作不知道,他要在暗中探查二人的目的。

    故作不知,这才是最理智又正确的做法。

    谢玉折盯着那碗半点没被动过的挂面发了愣。平时柳闲再怎么会尝两口,再借机调侃他两句,今天是怎么了?

    柳闲抬脚往自己的卧房走,衣袍翩然,施施然携起一阵清风。走到门口时他却没有踏进去,反倒停了脚步,右手握着门框,静默地站了很久,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一会儿后他无意义地笑了一声,“嘭”地一声关上刚推开的房门,崭新的木门有要散架的气势,他转身疾步折返方向,走回谢玉折身边,用蛮力扣着他的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声问:

    “所以你今天去见顾长明干什么?”

    第059章 绝不叛逃

    谢玉折长翘的睫毛不停颤动, 下颌骨痛得就像要被捏碎,他没有和柳闲对视,只垂下眼帘恭敬道:“原来您已经发现了, ”

    柳闲见不得他这副装乖模样,他弯下腰,手往上一用力, 圆润的指甲就用嵌进谢玉折的脸颊里,逼得他在离他不到三寸的地方抬起头来,面对面眼对眼地看着他。

    他死死地盯着谢玉折发颤的瞳孔,左手信手从瓷碗边割下一片白瓷,将锋利的瓷片抵在他的脖颈,那地方脆弱得再深一毫就能见血。

    他嘴角卷着温和的笑意,拖长声音说:“不知是因为他长久不见我,还是因为我对你太过好, 你们竟都忘了,即使如今,我也是人间第一的剑修。”

    “这些手段,瞒不过我。”

    温热的呼吸缓慢地洒在谢玉折脸上,冷香将他包裹,属于仙的威压让他只能勉强地保持坐姿,可身体虽然很痛苦, 心里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从天不生回来之后他一直提心吊胆,想要尽力藏起一切可能被发现的蛛丝马脚, 明明已经在家门口站了半个时辰,却仍迟迟不愿推开门, 现在真的被柳闲发现,他反倒不用再藏了。

    他艰难地仰着头, 哑着嗓子吐出几个字:“师尊,对不起。”

    柳闲睨了他一眼,面色更冷,手上力道却松了些,把他从断气的边缘拉了回来,冷笑着看谢玉折的胸膛急促起伏,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看着柳闲近在咫尺的手背上青筋挑起,看着他不戴眼绸而危险半眯的双眼,除开自责的同时,谢玉折的心里甚至有些古怪的欣喜——

    难道我也有了,搅动这个人喜怒的能力吗?

    他强咽下了咳嗽的冲动,双眸因此变得湿漉漉的,像在大雨中淋了个湿透,那副模样我见犹怜,为他的说辞添了不少可信度:

    “回来一路上,我一直在想该怎么和你解释,最终决定还是瞒着你。我欺瞒了你,你现在一定对我很失望,对不起,但小玉没有……”

    柳闲却并不为他的废话动容,也摸清了这人对他惯用的伎俩就是扮可怜。他不耐地打断了他:“你见他做什么?”

    谢玉折缓慢却用力地往前倾,肌肤被抵着的瓷片割破流血,他的话听着情真意切:“柳闲,我的确去天不生见了顾宗主,但……你不要多想。”

    他的血顺着瓷片流下,直到沾上柳闲苍白的指尖时,瓷片才被收了回去。

    谢玉折连顾长明的名字都不愿意叫,可这样的敬称进柳闲的耳朵里却变了味。

    “这里受的伤再深一点,阎王都救不回你。”他似乎很关切似的,可却伸出了大拇指,按上谢玉折的伤口,听他因为疼痛倒吸了一口凉气,手上的力道半点没收,不为所动道:“他给了你什么东西,难道我给不了?秘籍?法宝?还是说……”

    他的表情变得极其怪异,紧拧着眉说:“你敬爱他那种师尊?”

    “不是!”差点因为混乱失去语言能力的谢玉折迅速开口,打断了柳闲就要继续下去的发散思维,他的眉头低落地蹙着,又意识到自己表现得太过急躁,低落道:“我怎么会。”

    “你是世间上上好,没人能比得上。”谢玉折敛了眉:“是我不好,让你失望了。”

    而后又想到什么似的,他突然又强忍着疼痛抬起头,注视着柳闲的眼睛,漆黑的瞳孔随着激动的话语而闪烁,他问柳闲:“师尊,在你心里,我是一个重要的人吗?”

    骤然听到他无厘头的提问,柳闲的面色没有半分改变,他漠然地握着手中的瓷片,显然是不会回应了。

    见此,谢玉折的神色并没有黯淡,相反,他微笑了笑,摇摇头,又说了一句毫无缘由的话:“可是柳闲,比起让你失望,我更舍不得看你难过。”

    围绕在柳闲身边的空气都静止了,他下一句带刺的话被堵在了喉咙里,此时他庆幸自己双目沉滞,如此谢玉折便看不清他空茫茫的神色。

    他在说什么?奇怪。

    活了千年,经历无数,他总是喜欢用经验来解决问题。有人想寻仇就把他打趴;有人想追随就让他害怕;小孩要哭就揉揉他,弯下腰对他说几句好话。

    可有时他却又发现,自己积攒的经验有时竟会在谢玉折面前失效。譬如,此时他该做的是立即拂袖而去,或者戳他一剑而后拂袖而去。另找一个同谋者,杨徵舟也好,别人也好,只要能帮他拿到菩萨针,就都一样。

    他的理智是这样说的。

    可他现在居然还立在这里,想要从这个人的嘴里,听到能让他既往不咎的解释。

    而这个人,从前说怕他死,现在又说他是大好人,不想他难过。糖衣炮弹果真有些威力,竟连他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这世界上多的是人敬仰他、厌恶他、欲他降世、想他早死,可多数人都把他当上仙,不知道他也是柳闲。

    而少数知道他是柳闲的人,也知道他的真实脾性,从不会这样形容他。

    他说:“花言巧语,避重就轻。”

    柳闲有些想笑,因为他看不懂谢玉折,他不明白,这个人究竟在筹划什么,而且原来谢玉折也会撒谎,他已经不能再用表象揣测这个人了。

    猜忌多疑,或许常年独居高处的人都有这样的缺点,柳闲也免不了。无论眼前这个人话说得有多诚挚,没到他真的把心掏出来给他看的那一天,他是不会信,也不敢信的。

    谢玉折这三个字无疑是他漫长人生中最特别的三个字。

    由他亲口取得,由他亲手爱护,又由他时刻戒备。

    在他惋惜发愣的那一秒,谢玉折大胆伸出手,轻抚上了他眉心那道艳丽的红痕。自从柳闲在自己面前不戴眼绸后,每每他看向他的第一眼,总是看到它。

    这道红印邪气重得像是被泡在血水里,绝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年国师是没有的。它的存在衬得柳闲无光的眼睛更加暗淡,只要他每多看一眼,心脏就多插进一根锋利的竹签。

    本是绝色,本该风流。

    或许是唯一的顾虑已经被人发现,此时谢玉折格外胆大和主动,兀自取过柳闲手中的瓷片,割破自己的手掌,目不转睛地看着手上鲜血汩汩向外冒:

    “这是在边关时同营的兄长们教给我的,他们歃血为盟,点血连心,死誓约成,发誓自己一定会比另一个人先战死沙场,绝不后退,绝不叛逃。”

    他伸出二指抚上自己的伤口,又牵起柳闲的手,将留在指间的血,点在他的冰凉的手心,画了一个简单却又看着很神圣的符号。

    他无比虔诚地说:“柳闲,我发誓我会战死在你之前,绝不后退,绝不叛逃。”

    掌心竟然真的传来灼烧的感觉,柳闲盯着手心的鲜血,却看不出那上面有任何咒法,看着只是个军中将士自创的符号罢了,他愣了片刻。

    “哦,点血连心,话说得好听。”他指了指谢玉折手上沾血的瓷片,挑眉问:“连心连心,所以这个誓约想要起效,还需要我的血了?”

    谢玉折合上柳闲的手掌,摇摇头道:“这是我对你的誓言,你什么都不需要做。”

    柳闲垂着眸,无悲无喜地对上他的眼神,却也没有反抗他的动作,任由自己掌心握着一滴别人的血。

    谢玉折手上的血滴他的脚边,绽开一朵再一朵梅花。他眸色恳切,说的话却毫无回环余地:“但我必须去找顾宗主。”

    柳闲的语调微微上扬,他复述道:“必须?”

    谢玉折平静又固执地看着他。

    早发现谢玉折是个把嘴撬开都不会发出半点别的声音的倔驴,想到他目前的价值和微弱的威胁,柳闲决定暂时放下这件事,他拍开谢玉折的手,笑道:“算了。”

    他不明白,听谢玉折郑重的语气,就好像在计划什么能让上修界抖三抖的大事似的。以一个筑基期修士的能力?少开玩笑了。

    他只道马上他想做的事都能做到,千年尘埃终将落定,懒得再和他多言。

    于是柳闲说:“如果以后还想着要回来,就把自己处理得干净点,我嫌晦气。我不高兴了,也不会让你舒心到哪儿去。”

    谢玉折的睫毛扇了扇,他咬着唇,低软着声音问:“那您能……暂时原谅我吗?我不会让您不高兴的。”

    柳闲无所谓地哼了一声,道:“你想去哪,我管不着。”

    谢玉折的双眸亮得发烫,他点头说:“我一定会为您拿到菩萨针的。”

    他这是默许已经我去天不生了。他藏起心中一闪而过的刺痛,他原以为,被柳闲发现的那天,他的反应会更大一些,会更生气一些,没想到只有这样寥寥几句话。

    他发现自己好别扭,一边希望师尊永远只快乐,一边又因为师尊就这样坦然接受他的背叛而悲哀。

    他不自然地笑问:“师尊,那我们明日还要早起去找剑吗?”

    “当然要去。”柳闲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朝谢玉折的脑袋顶上一拍,捏了捏自己的指尖怒道:“不然你一个筑基小修,拿什么和别人元婴期打?拿那把我轻轻一碰就能碎掉的花瓶剑?”

    谢玉折连连点头。而后他又猛地意识到一个问题——

    他十二岁时和国师见了最后一次面,之后便一直生活在军营,十五岁时虽然还没到真正上战场的年纪,却因为提出了一个成功制敌的点子,凯旋后皇帝夸他“少年英才,日后定大有作为”,赏了他许多财宝和一柄镶玉宝剑。那时他回国师府报喜,推开门却已是一片荒芜,他们说,国师已经消失很久了。

    可倘若柳闲当属不在上京,又怎么会知道这把剑的来历?

    难道那时候他在我身边吗?谢玉折不得其解:我们分别那日,他还说要等我凯旋,可如果回京那时他看见了我,又为什么不和我再见一面?

    于是他直接开口问了。

    柳闲压根没理他,冷笑道:“你见顾长明,和我说了吗?没有。所以我也没必要和你多说。”

    谢玉折哑口无言了。

    而后柳闲随意地打了个呵欠,看着无所谓,脑袋却在沉思,他发现,他自己竟然都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和国师有关的经历总是格外邪门,毕竟他从一开始就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做到在绛尘的眼皮子底下跑去做国师,又是为什么去的。从春山寺到和雍国的路,实在太远了。

    柳闲便坚定了“人全身上下只有灵海这一处不会骗人”的这个固有观点,若不是他今日看破了谢玉折的谎,说不定这人会一直瞒着他直到事发之日。先前那些话说不定只是早已准备好用来哄他放松警惕的甜言,他不该为其所动。

    谢玉折没被他的冷嘲扫了兴致:“好,那我们明天见。”

    他正要告退,手里突然多了一卷崭新特殊的布,上面还有草药香。他知道,这是柳闲自制来包扎伤口的纱布。

    “脖颈是人身体最脆弱的地方,不要把它暴露给别人,很危险。而且,”柳闲指着自己的脖颈和手掌给谢玉折示意,扯了扯嘴角,冷声道:“不要自残。”

    说完这句话后,他低头张开右手,谢玉折立誓时滴在手心的血迹竟然已经消失不见。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喃喃道:“这同营的兄长怎么老是教你奇怪的东西……”

    久在军中,谢玉折当然不会把自己的弱点暴露给别人。

    但柳闲于他不是别人,这也是他第一次为人立誓,为一个死在他手中就如同死得其所的人立誓。

    他紧攥着这卷纱布,单单是握着它,他就觉得自己的伤已经好了。它是良药,柳闲给的。

    临走前,谢玉折回过身,拿起柳闲的手腕,让他的手掌紧紧贴着自己的脖颈,这动作就像是柳闲掐住了他的命脉似的:“师尊,我一定不会违背誓言,否则,就让我死在你的手下吧。”

    柳闲随意勾起了半边唇角,兴致缺缺地看着他这番表忠心的无聊举动。而后他抽出手,施了个清洁咒除去他身上沾的点点血迹,回房时留下轻飘飘的一句:“乐意之至。”

    第060章 出发

    翌日清晨, 各有目的的两个人,很有默契地都没有提昨日之事,吃饭喝茶, 一如平常。只不过,两人都顶着一双大黑眼圈,也像约好了似的。

    谢玉折几乎是瞬间就被柳闲眼下的乌青揪住了心脏, 他急声问:“师尊,你昨晚没休息好?”

    柳闲斜挑着眸子,看着他反问:“你睡得好?”

    “我……”谢玉折失了声。

    昨夜他一闭上眼就是柳闲冷漠的模样,心像是在被一双大掌狠狠蹂.躏。柳闲心冷似铁,他无法坦白,他们之间的信任裂缝找不到方法弥补,他怎么睡得着?

    他想去柳闲的房间,坐在他的床边陪着他, 想看到他放下防备、安然入睡的模样才安心,于是也就说干就干,下一刻他出现在了柳闲的门前。

    可柳闲却给他的门下了禁制,骨白色的不周悬在门侧,静静闪着寒光,明显是不见外客的模样,就像从前他在客栈门口挂的那张“姓谢者入此房杀无赦”一样, 估计他一进屋,长剑就会见血了。

    他不敢敲门惊扰柳闲, 在门口站了许久,直到融化的雪水打湿全身, 全身都麻木到不能动弹,才拖着步子回到自己的房间。

    明日还要去遗冢, 他必须保持有充沛的精力。

    谢玉折诚实道:“我担心师尊,睡不着。”

    柳闲揉了揉自己困顿的双眼,惊讶又赞同地点了点头:“好巧啊,我也在担心我自己。”

    “昨晚我一直在担心,有心怀不轨的小狼在侧,该怎样才能不在睡着的时候就暴毙化尸。”

    他琢磨许久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后来便也不想了。毕竟毒可解,伤可救,就算谢玉折真的有要杀他的心,他也还没有能做成的能力。

    而现下想要他夺魁,第一步,就是给他找柄好剑。毕竟人靠衣装马靠鞍,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他一样,拿根稻草也能当利剑。

    更何况谢玉折现在的修为实在太低,就算拿着柄上古神剑,也就像拿了个小孩玩具,对他毫无威胁。

    谢玉折一边把收拾好的行囊一五一十地放进腰上旧得泛白的芥子袋里,一边笃定道:“你多虑了,师尊。请相信我,以后我一定会向你坦白一切,只是现在还不行。”

    “那怎么办?”柳闲很为难地看着他:“我从来都相信不了任何人。”

    谢玉折沉默了,他不再接话,只一丝不苟地收拾着行李,而柳闲也觉得这个话题没有再进行下去的必要,于是无聊地看着他的动作。

    看着看着他发现,谢玉折不像是去历练,更像是要去绝地求生。去趟秘境而已,他在装什么装这么多?护身法器?救命灵丹?他哪来的那么多好东西,他那好师尊顾宗主给的?去这些地方,难道不是带个人走带点干粮就行了吗?

    他定睛一看,顿时抽了抽嘴角。

    呃……他确信这和顾长明无关。

    因为这放的都是各种味道的吃食,肉干果脯,其中他最喜欢的五香味瓜子,这人还多放了两袋。

    谢玉折察觉到他的眼神,指着摆满了一大堆零食的桌子,语调轻快得仿佛带有邀功的意味:“我就准备了这一些,你还有想要的吗?我去拿来。如果家里没有,我就去外面买回来。”

    桌子都放不下了,袋子里还不知道有多少。原来这个只有我年龄零头的青年,是反过来把我当做贪吃的小孩子了吗?

    柳闲干笑一声:“够了够了,我们又不是去度假……而且你怎么不带点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后知后觉“家”这个字眼,心里难免有些恍惚,余光看着装饰朴素的小木屋,无声笑了。

    这个家现在看着的确不错,也的确只是现在,也的确只是看着。

    谢玉折点头:“我都带了。”

    柳闲狐疑:“都带了?”

    他拿过谢玉折打开展示的芥子袋翻了翻,越看脸越黑,谢玉折在芥子袋里装垃圾呢?

    大壶大壶的水,大袋大袋的瓜子,好几十根糖葫芦,各种各样的衣服,甚至连他平常只是随手从布料上扯下来蒙眼睛的布,这人都给各种不同颜色不同长度的准备了好几块!

    他问谢玉折:“原来你转行搞批发了?”

    谢玉折眨眨眼,平静又疑惑地看着他。

    这一大片金光闪闪又土气腾腾的玩意儿刺得柳闲眼睛疼,另一边的小角落反倒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那里放的是一些属于过去的东西。

    他第一次给谢玉折砍枝削成的剑。这柄小木剑已坑坑洼洼,又经过缝缝补补,显然主人已经用了很多次,很多年。

    他第一次教谢玉折写字时的纸。这张纸上写了无数个谢玉折,是两种相似的字迹,只是一个如玉如竹,十分俊逸,另一个却要稚嫩很多,还没有自己的风格,只是在简单地模仿另一个。

    他第一次送给谢玉折弹的七弦琴。多年之后,它的弦已经涩得完全变了调,上面的漆也斑驳得一块一块色泽不均,破旧的琴身好像一碰就碎,谢玉折小时候就是在这上面发出噪音的,很难听。

    还有一件小小的红裘,一盏破破的灯……都不知道是哪年哪月的老古董了,千奇百怪无所不有,甚至连个装蛐蛐儿的旧罐子,都装在这寸土寸金的芥子袋里。

    在国师府那八年的物件被按着时间次序放着,都已陈旧;而在它们旁边,整齐放着三道圣旨,柳闲没见过,许是很重要吧。

    只有谢玉折自己知道,其中一封是让他领兵,另一封是赐他封赏,还有一封……是命他诛杀国师。

    柳闲看着这个袋子,觉得要不是它空间大还能随身携带,那么谢玉折其实就是装了满身的废品,背折断了,他也背不动这些破烂。

    所以第一天相遇在当铺,他就是从这样一个能拿去卖废品的袋子里拿出了自己的十二两黄金?

    满袋子的金银在这些奇怪东西面前也会黯然失色啊。

    柳闲生无可恋地合上了这个袋子,扶着额问:“没刀没枪,没毒没药,你说你都带了,带了什么?这袋子里没几个是必须的,好像还全都……”

    和我有关。

    谢玉折不以为然地摇摇头:“那一日你昏迷后,我放了很多药毒和吃食在你的芥子袋里,只要师尊在,我就不会遇到危险。”

    柳闲问:“所以为了保证你的安全,我还得和你寸步不离?就不怕我毒死你?”

    “嗯。这样一来,我需要的就都带上了;不用被装进袋子里的人,他也就在我的身边。”

    谢玉折没有否认,上翘的嘴角里似乎还带着几分得意,他说:“师尊要是真的想要我死,我肯定活不到现在。”

    他腼腆地笑,说的话却一点也不害臊:“柳闲,虽然可能从外表看不太出来,但你在我身边,我已经心花怒放了。我并不想成仙,自始至终想要的也只有你一个。你想要我夺魁,所以我努力修炼,我想依着你的心愿生活,和你一直在一起。”

    柳闲被他这话雷得如雷公电母朝头劈,他僵直在原地,总算是恍然大悟,发现主角最擅长做什么了——

    毫无波澜地说出一些很直白很雷人的话。

    他活了上千年,说“我要你”的次数虽然也很多,但那是在有一定语境的基础上的,譬如说“你的命我要了”“我只是想要威胁你”“我要等你死了才高兴”,诸如此类不算太……友善的话。

    而谢玉折脱口而出的这些,就好像是在给心上人表白似的。

    在柳闲心中这人就是个小孩。他感叹此人童言无忌,谢玉折自己肯定意识不到,他刚才的这段话一说出口,能把别人肉麻得骨头都在颤;而谢玉折此时又表现得特别天真了,竟然以为他还没死是因为自己不想杀他。

    柳闲无语凝噎,他觉得谢玉折变成这样有他这个养父疏于管教的一大半的责任,沉声提醒说:“谢玉折,以后这些话,不要给别人说。”

    我怕别人不了解你就是这么个爱乱说话的性格,误会……你心悦他,这就很麻烦了。

    谢玉折很识时务地点头:“当然,我只对你说。”

    这七个字把柳闲的心都炸焦,他很坚定地婉拒了,同时语无伦次地说了一大段话:“也别对我说。给长辈说这种话太奇怪了。你年纪小,还不懂,诸如此类的话,其实最好只给自己喜欢的姑娘说,她会喜欢,但长辈不会,很不适合。而且我们有代沟,还不是普通的代沟。要是按三年一个来算,我们是有几百个的那种,沟都宽得像个银河了。”

    谢玉折手一僵,转过头用微微睁大的眼睛看了柳闲一眼,脸一下子就黑了,他没点头也没摇头,只快速又别扭地说了声“我没有喜欢的姑娘”,就又倔强地打包起零食来。

    最后他把桌子上准备好的所有东西都收了起来,语调没有波动,唇角却微微下撇,他面无表情说:“走吧。”

    其实好像看着还挺不开心似的。

    明明自己只是好心提醒,柳闲也不知道自己又是怎么惹到这个人了,自己养出来的祖宗啊,真是难伺候——

    转眼他又想到自己天天睡到日上三竿、吃人白饭、连行李都被人早早打包好,就差没人暖床的模样,又尴尬地笑了笑。

    他挑眉看着这个往前步履不停、步子却悄悄越变越慢的倔强背影。

    眼看着谢玉折越走越远,想停下又拉不下面子停下的模样,柳闲赶紧小跑到他身侧,扯住他的衣袖问:“我们可是要去遗冢找剑,那地方离这里八千里远,你离了我,难道是想自己走着去?”

    “我没有要离开你。”

    谢玉折阖了阖眼,青涩的嗓音里竟略带了些委屈:“师尊,以后您想和我说什么都好,但不要再提起并不存在的别人了,好不好?”

    连听到这种话都不高兴?

    谢玉折连听别人谈情说爱都不愿意,不愧是一个事业型结局独美男主,一切以修炼为先,自律到了他难以想象的程度。所以去找顾长明也是因为天不生能给他更好更适合修炼的待遇吗?

    “好的。”柳闲了然,毫无波澜地握了握拳,对他棒读道:“你一心修炼,我明白,加油加油,我特别期待你夺魁的那一天,加油加油,加油加油。”

    谢玉折停下脚步,偏过头看着他,脸色更差了。他看到柳闲原本明亮清澈的双眸不知为何早已成了两颗粗粝的黑石,里面没有光,即使和他离了这么近,上面也丝毫映不出自己的身影,就像他的心一样,他蓬勃又冰凉的血肉里,完全融不进某种情绪。

    他明明比自己多活了上千年,却什么也不懂。

    你分明什么都没明白。

    谢玉折无声地叹了口气,终是没说别的。

    在他满心凄凄惨惨戚戚时,柳闲已经坐上了自家拍卖来的马车,掀起帘子探出个头,问:“所以还走不走了?”

    柳闲的剑不是用正常方法得到的,所以其实他也没见过遗冢。

    但他觉得那也没什么特别的,无非就是有群人发现了有个死人死的时候掉在地上的玩意儿,都想把它捡起来变成自己的罢了,而他对别人的遗产没兴趣。

    那的确是个能找到不少宝贝的好地方,也的确是个走一步就能踩到一根骨头的好地方。

    其现世时天地色变、伥啼虎饥,繁茂仙草之下,埋的全是失路之人的血肉白骨;清澈河水之中,藏的全是吃饱了的食人小鱼。

    柳闲三日前便得了消息,有一小队修士在山崖旁误打误撞,发现了一位渡劫期大能陨落后留下来的遗冢。

    这个世界上除了天不生宗主之外,数年前竟然还有另一位到了渡劫期的高修?

    按理说这个人的名声该无人不知,可并没有记载里提到他,他的遗冢也没有透露任何信息。

    只知道此人修剑,人无名,剑亦无名。

    不过人死都死了,究竟姓甚名谁,其实根本没有人关心。

    只知道渡劫期剑修遗落的宝物,何等让人垂涎,而他渡劫期的身份,又给意图突破的大能修士打了一针强心剂!

    先辈高修,肉身虽死,灵力却不散于天地,残存于一方遗冢之中,给人以历练,再从中挑选青睐之人,继承自己的衣钵。

    因此这遗冢也不是人人都能进,也不是谁进了都能活下来的地方。在乌央乌央的这一大群人里,最终至多只有几个人能得到宝物。

    有人肆意出入安然无恙,刚进去就一脚踩到宝贝,从此一飞冲天;也有人一进去就被毒蛇吞吃入腹,成了仙草养分,命丧黄泉。

    能不能尽兴而归,全靠上辈子积的造化和这辈子学的本事,全看机缘。

    所以上修界从不干预别人进入遗冢,因为这本就不是他们能控制的东西。相反,为了更方便修士的探索,他们还会提前派人清理遗冢外头的魔物,至于要不要进去,全看自己的选择。

    而柳闲造化没有,本事滔天;

    谢玉折本事没有,造化滔天。

    两人一互补,这神剑,是拿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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