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大胆的猜测
想要了解一个向导, 最简单直观的手段就是进入他的精神领域。
但是允许一个人进入自己的精神领域,就等于将内心世界袒露给对方,这需要很大的信任, 甚至还要冒一些风险。
当画军提出想要观察白典的精神领域时,也详细解释了其中的利弊。白典显然在来时就打定了主意,没有任何犹豫, 爽快地答应下来。
于是,由卫长庚负责看守别墅,避免被外界打扰,两位向导在别墅一楼的客厅里席地而坐,双双闭上眼睛。
作为第三自然屈指可数的特级向导,画军想要进入普通向导的精神领域这并不困难。可今时不同于往日,为避免有人通过侵害向导而威胁到哨兵,深度绑定的哨兵都会本能地将自家哨兵纳入保护范围。而当白典与卫长庚深度绑定后, 二人的精神领域也在某种意义上连通起来,因此卫长庚必须将他强到可怕的精神屏障适当放低一点,以避免触发联动保护机制。
即便如此,画军也花了半个小时才成功穿越这对哨向互相交织的精神屏障——上一次遇到这么困难的事是什么时候?金色眼眸的特级向导在心里苦笑了一声,好像还是卫长庚,刚从梦海被打印出来的事儿。
当屏障区的迷雾逐渐散去,画军发现自己正“悬浮”在波平如镜的海面上, 蔚蓝天空与湛蓝海水在远处连成一片,形成一种毛骨悚然的虚无感。
这时, 空气中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花香。
知道这是精神领域的主人在引导自己前进,画军循着香气踏海前行。没过多久, 前方出现了一座平坦岛屿,隔着一段距离还看不出有什么建筑, 倒是能看见沙滩上竟然是好大一片花田,五光十色的花朵随着海风轻轻摇摆。
而精神领域的主人白典就站在海岸边上,蓝紫色的长发也被海风吹拂着,很容易让人想起人鱼海底花园中最美丽的花朵。
画军远远挥手与白典打了招呼,快步朝对方走去。就在他踏上陆地的瞬间,沙滩上的花丛中突然飞出几星光点,钻进了他的掌心。
“刚才那是什么?”白典十分好奇。
“是我的能力。巧克力的幻术已经过期,但内部依旧残存着一点我的精神力。别人吃下去或许没什么,可你不太一样。你在无意中复制了我的幻术能力,还用在了自己身上。”
“居然是这样……记得您说过,制作巧克力时用到了两种能力。可我只看见了阿梨沙大人视角的幻觉,却并没有将这种幻觉凝成实物,也就是说……”
“没错,你只发挥了其中的一种能力,就是调用脑海中事先储存的记忆碎片,并将它演绎成幻象片段。”
画军镇定地抛出了让人错愕的事实:“也就是说,阿梨沙的记忆从一开始就存在于你的脑海里。”
“怎么会!?”
惊讶已经无法用来形容白典的心情,尽管这段时间他也进行过许多大胆假设,可无论哪一种都没有现实来得离谱。
“这是什么意思?是有人故意把阿梨沙的记忆放进了我的脑子里……还是……”
他没有把另一种可能说出口,因为那实在太过荒诞,甚至还有往自己脸上贴金的嫌疑。
不过画军这位特级向导已经读懂了他的混乱和动摇。
“还有另一种可能——你就是阿梨沙的“转世”。单从时间上来看,这种可能的确存在,但也有很大疑点。首先,人的意识大致可以分为显意识和潜意识两类。为避免种种麻烦,当第三自然的人死亡后,只有潜意识部分会回流进入梦海,而属于显意识的大部分记忆则会被彻底清除——除非有些记忆已经融入潜意识,才会得以保留。你在幻觉中看见的场景既具体又有逻辑,不可能属于潜意识。”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
“而且,我有幸见过当年阿梨沙被打印出来的影像记录,他本来的容貌一直是那样,从未改变,与你也显然不同。”
“是啊,我也觉得太不可能。”
白典松了一口气,却又意识到问题根本没有解决,不禁苦笑起来。
“所以,阿梨沙大人的这段记忆是被谁丢进我脑子里来的吗?我会不会是什么人形储藏室……需要脸了就拿去给九皇子换上,不需要的记忆就丢进来……”
“别想太多,沮丧的情绪会影响到领域稳定,别忘了我们正在找原因。”
画军轻拍他的肩膀作为安抚:“想不通的事就先放一放,带我在岛上四处看看。”
有关于哨向的精神领域,一种普遍的认识是:领域会随着人生阅历的而成长。也就是说越年长、经历越多的哨兵和向导,精神领域就越是复杂辽阔。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人生遭遇也会造成领域的变化——有时是莫名出现一幢建筑、地形地貌的改变,甚至是一朵花的变色、一颗草破土而出。有些变化是如此细微,以至于就连精神领域的主人都未必能够察觉到出了问题。
然而,一位经验丰富的向导却能够在定期精神维护中对比观察、及时发现变化,从而引导领域主人发现问题所在。
说回白典身上,因为这是画军第一次进入他的领域,前面提到的办法并不适用。不过画军毕竟是画军,他还有别的计划。
白典领着客人穿过摇曳生香的紫茉莉花田,路过浸泡在海水中的红树林,来到为小章鱼准备的漂亮木屋。屋檐下成串的洁白贝壳在海风中摆动。然后他们离开沙滩向陆地深处走,爬上一个缓坡,前方出现一座视野极佳的白色大屋,透过明亮的落地大窗可以看见里面的陈设像是图书馆。这里白典是用于储存知识和回忆的地方,偶尔也会靠在窗边远眺海上的风景。
再往前走就来到了岛屿的中心。这里盛开着一种漂亮的蓝紫色花朵,像极了白典头发与眼睛的颜色。与花朵毫不相称的是伫立在花海中央的那栋建筑——灰扑扑的水泥外墙,黯淡甚至老旧,充满岁月的痕迹。
画军站在花海外围驻足眺望,并没有想要接近那栋建筑的意思——因为他感受到了远远传来的、卫长庚的精神压迫力。
再明显不过了,那栋建筑是连接白典与卫长庚精神领域的“快捷通道”,也是唯有他们两人才能进入的心灵爱巢。
白典的精神领域目前还不算大,他们很快就用脚将全岛丈量了一遍。每隔一段距离,画军就会释放一点自己的精神力作为标记。当他们重新回到紫茉莉花田附近时,只见画军抬手在空中画了个圈,又是无数光点从岛屿的四面八方汇集而来,紧接着一个淡淡发光的虚像就出现在了画军指尖。
白典立刻就看出来了,这是整座精神领域小岛的虚像模型。
“接下来需要你仔细观察。”
画军示意白典靠近些:“刚才我让我的精神力在岛上四处游走,测绘出了这个地表虚像。但它能够触及的地方仅限于你容许我观察的范围。无法被测绘出来的区域有两种,第一种是我无法进入的室内、第二种则是连你自己都不知道的潜意识区域。”
毕竟是哨向学院的优等生,白典很快明白了这个模型的作用。
“前辈的意思是让我观察模型上的空白区域,然后排除掉室内,剩下的就是存在问题的部分。”
说干就干,白典立刻仔细观察。果然,图书馆、章鱼木屋和水泥房这些地方,在虚像模型中变成了一个个方形窟窿。而刚才他们走过的花田、沙滩和其他开放区域都完整地显示了出来。
在画军的指导下,他将模型放大又缩小,不放过每一寸细节,果然有了发现。
“这里!”
他指着紫茉莉花田中部的一块长方形窟窿:“我不知道这里有东西!”
说完他扭头往花田跑去,低头摸索着,很快发出了惊呼。
“这里!这里真的有东西!”
画军也跟了过来,只见白典趴在地上,努力将几丛开得如火如荼的紫茉莉灌木拢向两旁,灌木中间果然有一块狭长的土壤寸草不生,但也看不出有什么东西。
“我可以摸到它!”
白典把手放在土壤上方的空气中做摩挲状:“是个很长的立方体……至少两米多长,一米多宽,高也差不多是一米……摸起来冷冰冰的,不像木头或者泥土。表面凹凸不平,但不是岩石那种粗糙,而是光滑但带有线条的感觉……这是什么?”
说着他让出一点空位,想让画军也来感受感受,却被告知这种东西只有白典自己才能接触到。也唯有白典搞清楚了这是什么,别人才能通过白典的显意识,间接观察到它的庐山真面目。
“所以,你接下来的任务就是找出这究竟是什么。”
画军做出总结和建议:“一般来说,它应该对应着某件真实存在的物品。而且或许还和阿梨沙存在着一定关联,你可以试着从这个方向下手。”
“多谢前辈指点。”
白典的双眸愈发明亮了几分:“我会尽快找出这背后的真相!”
“别急,有些事还是要看机缘。”
银发黑肤的特级向导,如同古佛一般淡定:“走吧,卫长庚在外面应该等急了。”
第192章 完美矛盾体
重要的线索已经浮现, 两位向导离开白典的精神领域回到现实世界,第一件事就是将具体情况告知卫长庚。
“……这么说,你脑袋里的确储存着阿梨沙的记忆。”
尽管多少有些心理建设, 可卫长庚的心还是微微一沉。他静默了片刻,然后抬眼去看白典,却并没有再说什么。
凭借着绑定哨兵与向导间的默契, 白典知道卫长庚多半也在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阿梨沙的“转世”。他心里好一阵忐忑,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干脆也沉默以对。
看着这两只人形闷葫芦,画军只能叹了口气:“目前为止,从结果倒推出的直接原因就是这样。至于记忆是怎么进入小白脑子里去的,还不能确定。现阶段最忌讳的就是各种无意义的猜测,相信你们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
“一切以证据说话。”
卫长庚表示认同:“不需要胡思乱想,我们懂的。”
“那就好。”
看了眼时间, 画军起身告辞:“我接下来还有些别的安排,得先走了。再过几天就是跨年,岛上会很热闹,小白可以提前认识些联盟里的朋友。忙完了元旦这一阵,我们再找个时间交流切磋。”
“切磋不敢,还请前辈指点。”
白典诚挚地表达感激之情:“这阵子就要麻烦您了。”
“不麻烦,你是我推荐进水晶塔的。你成绩好, 我脸上自然也会有光。”
说到这里,画军想起了另一个让他伤脑筋的年轻人。
“……如果可以的话, 我希望你能抽空跟我家那不成器的小子聊聊。你们都是刚出梦海没多久的年轻人,说不定比我这个老头子更有话可谈。”
白典明白画军是希望自己能和卷丹聊聊感情问题。可这件事实在不太方便答应, 他唯有装傻:“我也很想向卷丹师兄学习。”
“我指的不光是学习。”
画军摇了摇头:“罢了,你们年轻人自有年轻人的想法。能做普通朋友就好, 他的确也缺个像模像样的朋友。”
久未吭声的卫长庚突然插嘴:“我家小白性格好人缘好。至于他俩做不做得成朋友,那还得看你家臭小子。”
“哼,就你会护犊子。”
画军对卫长庚的话报以一哂,起身告辞。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卫长庚撇了撇嘴。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我说他怎么那么殷勤地盼着你来岛上,还不是为了自家儿子打算。”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就连画军这样的高人也不能免俗。”
白典倒有着不一样的感叹,“如果能帮到卷丹那是最好的,不过我的力量也很有限,希望不会让前辈失望。”
他原以为卷丹的话题到这里就该结束了,谁知卫长庚冷不丁地抛下了一颗地雷。
“画军才不会失望。他看人的眼光一向很准,如果我没猜错,他很早就把你列进‘准儿媳妇’考察名单里去了。要不是知道我和你已经绑定,这个寒假应该就不会只是请你和卷丹做普通朋友这么简单喽。”
“……”
白典愣了愣才明白所谓“准儿媳妇”是什么意思。
和卷丹绑定会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白典自然而然地展开联想:首先,肯定会成为联盟最受人瞩目的一对新人,也会受到不少人的羡慕。但随之而来的还有粉丝们的嫉妒和谩骂,媒体无穷无尽的追逐观察……更重要的是卷丹的合作性很差,又一门心思只想着唐老师,可想而知无论谁和他绑定,后果都必然是灾难性的。
还好自己已经和卫长庚绑定,至少不用纠结如何委婉地谢绝画军前辈的“一番好意”了。
想到这里,白典心里好一阵轻松。而这种轻松反映在脸上时,就成了明媚的微笑。
“笑什么?觉得和卷丹绑着也不错?”
卫长庚凑上来与他对视:“现在后悔还来得及,画军一定有办法的。”
“……好大的酸味,是谁说过不和小姑娘计较来着?怎么小男生的醋就能随便喝了?”
白典仿佛看见了一只争宠的大猫探过脑袋来求抚摸。这种好事当然不能错过,他当即伸手捧住卫长庚的脸颊一阵揉搓。
“越来越没规矩,还真把我当猫了?”
哨兵假装抗议,然而抗议必然无效。
“我是章鱼嘛,手又多又闲,你理解一下。”
“……”
俏皮话说完了,两个人又在沙发上温存了片刻。可无论白典还是卫长庚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在不知道第几次胳膊肘互相打架、牙齿磕痛嘴唇之后,白典不得不承认空气中隐藏着一种诡异的尴尬,而他们两个其实都明白这是为什么。
“…虽然答应了画军不要胡思乱想,可憋在心里还是挺难受。要不然……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卫长庚扶着白典的肩膀让他在身边坐好:“你也知道我心里装着什么事儿,对吧?”
“差不多知道。”
白典低着头不去看哨兵的眼睛:“你在想,为什么我的脑海里会有阿梨沙的记忆,我会不会是阿梨沙的转世。”
接着他又反问:“用你的眼光来看,我和阿梨沙有相似之处吗?”
卫长庚摇了摇头:“从外表来看,你们完全就是两个人。”
“那内在呢?性格,脾气……如果这些太难概括的话,那么对待某件事的看法和做事风格有没有相似之处?”
“这样比较有什么意义。”
卫长庚的表情逐渐严肃:“这个世界上既不存在完全相同的人,也没有完全不同的人。光凭性格上的相似感来确定是不是转世,你觉得站得住脚吗?”
“确实站不住脚。”
白典进一步解释自己的想法:“但事实证明我和阿梨沙之间已经存在了一些无法解释的巧合。通过寻找新的共性,说不定能找出更多的线索,运气好的话,还可以打开我精神领域里的那个盲盒。我觉得这是值得一试的办法。”
说到这里他又附上但书:“当然,这种比较可能会让你感觉不舒服,那我们就再找找别的线索……应该也不难。”
“不,没关系。刚才我的反应有点过度,你不用那么小心翼翼地对我说话。”
卫长庚将因为郁热而潮湿的刘海撩向脑后,试图冷静头脑。
“这么说起来,我还真没和你仔细聊过阿梨沙的事……不,应该说,自从阿梨沙死后,我就没主动和任何人提起过他。”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他的去世对你来说一定是很大的打击。”
“应该用打击这个词吗……或者应该说…是震撼?”
卫长庚斟酌着用词:“毕竟一个刚说过准备闭关二十年不问世事的人,突然主动投身梦海对抗元祖梦魇,胜利后又突然死去,一般正常人都会想不通吧?”
白典试图做出合理的解释:“难道不是因为神职人员也有社会责任感?如果我没记错,那次的元祖梦魇会造成第三自然的□□,如果社会动荡了,阿梨沙大人也不能安心闭关吧?”
“这就是你不了解他的地方了。”
卫长庚突然发出苦笑:“话说回来,其实我也不算完全了解他。我总觉得他像一座冰山,浮在水面上能够被人观测到的,仅仅只是人格中的一小部分而已。”
“难道他没有传闻中那么完美?”
白典想起了那场由阿梨沙和卫长庚合力完成的血腥赌场复仇,的确不像是神职人员的行为。或许阿梨沙也有阴暗面,一直以来都被隐藏着。
然而卫长庚却否定了他的猜测:“不,我认为他很完美……或者说,太过完美了。完美到自相矛盾。”
“自相矛盾的完美?”白典不理解。
“你知道这世界上存在着很多截然相反的美德吧?杀业无数和终生茹素的都可以封为圣人;夜夜笙歌和坚贞无二的都可以叫做情种。但是谁又能同时做到两种对立的美德而不被质疑是虚伪?恐怕很难吧。”
“你是说,阿梨沙同时拥有两种矛盾的美德?那是什么?”
“……”
卫长庚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陷入了回忆。
“我被打印来到第三自然的前五年,被关在一处秘密的惩戒机构接受观察和治疗。当时全联盟最顶级的向导都被请来对我进行名为精神疏导的实验,想看看有没有人能够驯服得了这个危险的家伙,其中也有阿梨沙。但是阿梨沙不像其他向导那样急功近利,他喜欢和我聊天,聊第三自然的风土人情,聊历史故事朝代变迁,聊潮流更迭人心向背……最初,我只觉得厌烦希望他闭嘴;后来慢慢被他讲述的内容吸引,开始对新世界产生好奇;再后来,我甚至会期待他的到来,想快点听到下文……这个发展是不是有点像一千零一夜的情节?”
“不怎么像。”
白典依偎着自家哨兵,小声嘀咕:“你又不是什么阿拉伯暴君。”
“不是暴君,但至少是个危险分子吧。五年后,拿我当做素材的各项研究基本完成了。在阿梨沙和几位友人的斡旋下,我终于通过了五年里的第三十次精神评估,获准离开惩戒机构。于是阿梨沙将我接回了由他掌握的圣堂,成为了一名护法侍从。”
“他的确帮了你很多……可这和矛盾的美德有什么关系?”
“成为阿梨沙侍从的我,起初被安排负责维护外出布道时的安全和秩序。这项工作非常轻松,因为阿梨沙总习惯与人群保持一定的距离。那并不是高高在上的傲慢,而是一种精神层面的疏离。就好像油与水天然不能相容,阿梨沙的视野也从没有真正看向过大地上那些向他祈祷的信徒。”
“那他关注着什么?”
“天空。”
卫长庚指了指头顶。
下午三点,浮戏岛上的空气又湿又热,是稍微动一动就能沁出汗水的程度。可是听见这句话的白典却不由自主地打了几个寒噤。
因为他想起了早在身陷梦海的时候,卫长庚也曾经那样执着到几近疯狂地凝视着天空的方向。
第193章 快乐王子
阿梨沙不是初来乍到就抬头凝视天空的。他的目光也曾望向这个全新的第三自然, 满满都是喜悦和温柔。
这里不像他的原生世界,人们不再为了饥馑和病痛而苦恼,战争也被控制在局部地区。生命不必从阵痛中诞生;衰老则被驯服, 成为了一种另类的生活态度。这里就像他曾经无数次向信徒们描述的极乐世界,只有最纯粹和真实的“善与美”。
但很快,怀疑的种子就开始阿梨沙的心中发芽。因为他看见了“不完美”。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梦海人;牲畜一般被工厂制造出的量产人;傲慢却又自卑的自然人……每个人都被困在属于自己的容器里。万事万物皆有标价, 无论是人的□□还是精神。
歧视、欺诈、掠夺……各种各样的罪恶从未消失,只是包裹着糖衣成为甜美的毒丸。人们赞美着精神的高尚,却是为了攫取更多世俗的权利;人们歌颂着自由、平等、博爱,只是为了用冠冕堂皇的口号来实现单向的控制、分化和剥削。
就像童话中的“快乐王子”死后从无忧宫被带到了广场高处,从而窥见了世界的真相,最终彻底心碎。高居于神宫之上的阿梨沙也因为看见第三自然的真相而心碎了。
从那时起,阿梨沙慢慢失去了对于现实的关注。他开始醉心于出入梦海与各种先贤交流对话,或是长时间闭关叩问自己的内心……在经历了一番彷徨之后, 他再次得出结论:第三自然并不是“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极乐天堂,因此也不是真实的世界。人们依旧处在容器之中,而控制这个容器的……或许另有其人。
“阿梨沙觉得第三自然只是一个梦海世界?”
白典记起了一件事:“怪不得当初选虚拟助教的时候,小梨老师会问我那样的问题。”
“他问了你什么?”
“问我愿不愿意放弃虚假但却幸福的生活,去寻找真实的世界。”
“你怎么答的?”
“我说,我的心在哪里,哪里就是真实的。至于世界是天然还是人造的, 我不在乎。”
“还真是你的风格。”
卫长庚摩挲着自家向导的耳垂,同时在他耳边低语:“不过小梨提出这种问题也挺奇怪的。等回水晶塔之后, 还得找他探探口风。”
“我也觉得有些蹊跷。”
白典温驯地任由哨兵抚摸,“阿梨沙大人从没在公众面前表达过认为世界是虚假的观点?”
“没有。阿梨沙是地位崇高的神职人员, 一举一动都会造成重大影响,因此也受到严格的约束……差点忘了, 这也正是我想表达的‘矛盾的完美’。”
卫长庚终于又将话题带回了正轨。
与私底下的彷徨和疑惑截然相反,公众面前的阿梨沙呈现出另一种精神状态——作为神官,他虔诚履行着一切宗教事务;作为特级向导,他义不容辞地参与各种疑难副本,有时也把卫长庚带上。在少有的闲暇时光里,他偶尔会找卫长庚聊天。坐在开满栀子花的庭院里,听清风拨动檐下的风铃。
一面是脱离世俗的孤高哲人,一面是安民济物的仁厚君子。“出世”与“入世”两种截然相反的美德被糅合在了同一个人的身上——这就是阿梨沙所谓“矛盾的完美”。
白典试着做出解释:“也许阿梨沙大人是认识到了人生的虚无飘渺之后,决定亲手赋予这种虚幻以积极的意义?”
卫长庚摇头:“不。阿梨沙曾经亲口对我说过,建立在虚幻之上的东西,毫无意义。”
“……”
说实话,白典并不在意阿梨沙的哲学理念。他更想知道另一件事。
“阿梨沙大人怀疑这个世界的真实性,那么你呢?你赞同他么?”
“就知道你会这么问。”
卫长庚揽着白典的肩头,两个人轻贴额角。
“阿梨沙对于世界的怀疑完全基于他所笃信的教义,而不是真的掌握了什么现实依据。他坚信唯有跳出轮回才能进入真正的极乐世界。而我的想法与他不同,在我看来,哪怕真的存在所谓‘容器之外最真实的世界’,恐怕也不会是完美的。”
“没错,因为完美是一种人类规定的价值取向,而人类的价值取向一直在改变。”
白典低头寻思:“从这个角度来说,绝对的完美根本不存在。阿梨沙所谓的‘真实极乐世界’也就无从谈起了。”
“我倒还没想过这一层。”
卫长庚将目光转向远处:“当我还在梦海里做古人的时候,就受够了那些‘自诩为神’的家伙的暴行,所以根本就不相信什么极乐世界的存在。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原则是:世界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一无所有就不用担心失去。”
白典没有接话,心里却蓦地涌起一阵酸楚——在梦海世界里失去了家族与亲人的卫长庚,来到第三自然后不久又失去了阿梨沙的陪伴。所以当初东极岛上的他才会带着浓浓的颓废感。
他是真的想在寒冷的孤岛上随波逐流一辈子。
而迫使卫长庚走出东极岛,重新与这个世界发生联系的人,正是白典。
既然如此,白典觉得自己也有必要肩负起更多的责任来。
“现在不一样了。”
他坚定地重申:“虽然我不能保证你不会失去任何东西,但你不会失去我,就算这个世界是假的也不会。”
“这话我起码听你说过三遍,要不直接纹我眼皮子里头吧,一闭眼就能看见。”
卫长庚捏捏他的耳垂:“如果这个世界真是假的,你会怎么办?”
“我说过不在乎真假。”
白典仰起头,加强了语气:“但如果有人想要毁掉我深爱的东西,无论那人是不是来自所谓的真实世界,我都会反抗到底。哪怕像夸父逐日、精卫填海那么困难,也在所不惜。”
“好,你的决心我收到了。”
卫长庚回报以同样认真的凝视,“不过能不能别用夸父和精卫来比喻了,不太吉利。”
白典皱起鼻子:“还说我呢,你刚才拿快乐王子来比喻阿梨沙,那你是什么?那只作为信使给穷人送宝物、最后错过迁徙冻死在寒冬的小燕子?”
“我当然不是燕子。”
卫长庚轻笑:“如果一定要比喻,应该是受到王子和燕子恩惠的穷人吧。”
“不,你是个落难的国王。”
见气氛合宜,白典终于抛出了最想知道的那个问题。
“所以你喜欢阿梨沙吗?我是指……恋人那种喜欢。”
“当然没有。”
卫长庚给了他最想要的答案:“我把阿梨沙当做朋友和指导者。我们没有发展出任何超乎寻常的感情,我甚至并不完全了解他。”
说到这里他看着白典:“而我对你就像一本摊开的书,随时都可以阅读。”
白典却回报以苦笑:“希望我也是,但这似乎不是我能控制的。”
“没关系,反正我俩以后的故事要合在一起书写。”
卫长庚摸摸向导的脑袋:“我不认为你和阿梨沙是同一个人。但就算你真是他的轮回,我也不会把你和他当做同一个人来看,你就是你,无可代替。”
也许是绑定哨兵的信息素抚慰,又或者是恋人之间奇妙的化学反应,卫长庚的话语很快让白典纷乱的思绪归于沉淀。尽管两个人互相依偎着,可就连那湿热的暑气都变得清爽愉快起来。
距离元旦晚宴只剩几天,浮戏哨塔上下一派忙碌。除去刚到岛上的那天陆续有人登门拜访之外,再没有人跑来串门。卫长庚和白典也乐得清静。他们在别墅里休整,还享受了热带风格的水果大餐和漂满花朵的私家泳池。期间白典短暂地纠结过该怎么打开自己精神领域里那个看不见的盒子,但卫长庚很快说服了他:至少在寒假刚开始的几天里放松一下,解决问题的灵感反而会自己跑出来。
于是他们又走出别墅,开始探索美丽神秘的浮戏岛。
同为岛屿,浮戏岛简直就是东极岛的镜象——这里的主宰不是大风、冰雪和严寒,而是雨水、植被和潮热。当然还有人——喧闹的、轻松的、卿卿我我的哨兵和向导们。
作为联盟指定的疗养胜地,这座岛屿上藏着太多太多“有故事”的人了。他们之中有人为了联盟鞠躬尽瘁,有人刚经历过紧张凶险的战斗,有人甚至险些失去了自己和搭档的生命。
总之,在经历过种种的艰难、危险乃至创伤之后,一切的阴霾都将在这座四季如夏的岛屿上被扫除。精神的疲惫得以平复,□□的创痛被疗愈,就连情感上的伤痕也可以在甜蜜的相处中消弭于无形。
起初白典还对空气中甜腻的气氛有些尴尬,可他很快意识到自己与卫长庚并不光是尴尬的旁观者,更应该是沉浸在甜蜜中的一份子。在这里,他们不再是水晶塔的师生,而是刚刚正式绑定的哨兵向导,更是经历过许多、心意互通的恋人。
于是他们也有样学样地秀起了恩爱。虽然开始有些笨拙,但在食髓知味之后,一切就变得水到渠成。他们会在如瀑的繁花深处拥吻,在浪花翻涌的礁石背后亲昵,在漫天繁星和七个月亮的见证下诉说对彼此的爱慕之情。
度过人生之中最为甜蜜的三天后,那个万众期待的节日终于来到了。
浮戏岛上的跨年仪式,分为外场和内场两个部分。外场区域的中心是码头和沙滩区,有烧烤和冷餐、乐队演出、和规模盛大的烟花秀。内场的气氛则没有那么热烈,基本上算是联盟的上流宴会。富丽堂皇的社交大厅里衣香鬓影,受邀前来的主要是政府官员、联盟明星、财阀、哨塔代表,以及各大区的自然人家族势力。
尽管画军已经提前一天将与会嘉宾的名单送到了别墅,白典也做了充分认真的准备。但他毕竟从没参与过这种高级社交场合,未免有些露怯。
相比之下,卫长庚倒显得老神在在,无论和谁都能够聊上几句。
一开始白典还以为卫长庚是习惯了陪同阿梨沙出席各种重要场合,但很快他就更正了自己的观点:卫长庚就是完完全全地不在乎。证据就是前一分钟还相谈甚欢的人,下一分钟卫长庚就完全不记得对方长什么样、叫什么名字、又是做什么的了。
途中画军过来寒暄了一阵,然后带白典去见了几位重要人物。等大半个小时后白典原路返回,才得知卫长庚已经被泰华等几个相熟的高级哨兵拽走,说是要去试试画军最新设计的几款哨向职业资格评定副本。
白典对哨兵们的聚会不感兴趣,正好喝了几杯有些头晕,于是独自朝户外走去。
社交大厅外围是一座精心养护的大花园,栽培着许多岛主收藏的珍贵树种。白典沿着林间小径向前走,很快将大厅里的人声与乐曲抛在了脑后。
为尽可能还原植物自然的生长条件,花园深处没有路灯。此时此刻,唯有月光朦朦胧胧地洒落在花园里。而当清凉的晚风造访,带来的不光有树叶的沙沙鸣响,还有各种各样芳香植物令人迷醉的混合气息。
因为应酬而紧张的心情逐渐得以平复,但白典还不想回头。他在昏暗中穿过一道虚掩的铁门,来到花园之外。这里的植被同样得到了园丁的精心养护,路边没有杂草,路面也没有落叶,却多出了一样花园无论如何都容纳不下的东西。
那是一座波光粼粼的小湖,湖中央有座小岛,岛上有光。
光亮处似乎是一座小小的石亭,亭檐下悬着一盏苍白孤灯,照出石亭里两座凝固不动的身影。
直到接近了湖岸边,白典才看清楚:这是一座墓亭。
第194章 人鱼与墓亭
度假胜地浮戏岛的核心地带, 赫赫有名的浮戏哨塔深处,怎么会藏着一座墓亭?
基于物理意义上的“梦海轮回转生”机制,第三自然的公民们普遍对于死生之事看得很淡。葬礼节俭, 遗体一般无害化销毁,甚至送去回收分解成新的打印材料。只有极少数重要人物才会保留遗体和坟冢,供后人凭吊瞻仰。
显然, 这座墓亭的主人,应该是位与浮戏哨塔关系密切的要人。
白典心中满是好奇,然而岛屿离岸十多米,晦暗朦胧看不真切。他想靠近观察,可绕着岸边走了一圈都找不到上岛的办法。正遗憾着,身后突然传来了沙沙的脚步声。
白典回头,发现月光下站着一个美人。装束同今晚宴会上的其他人一样光鲜亮丽,怀中还抱着一束鲜花。
月夜是蓝黑色的, 却没能完全掩盖住花束的浓艳色彩。尤其是火红的卷丹像一团阴燃的火焰,沉默而热烈着。
但白典并没有闻见花的香味——取而代之的是阵阵酒精气味,与颓唐的话音一起传了过来。
“这湖中的小岛原本没有名字,后来画军给它取名叫‘空楼’,因为埋在坟墓里的人叫沈空楼,他是我的第一任养父。”
“……”
白典依旧保持着表面上的平静,暗中则命令努斯查询沈空楼的讯息。
然而醉酒之人居然看穿了他的想法。
“你不用费劲去查他的资料。来都来了, 那就干脆上岛去看看。”
说完,卷丹上前两步, 不由分说地拽着白典的胳膊向前走。
两个人沿湖绕了大半圈,白典这才发现岛屿的背面藏着一条暗桥。桥面隐没在水下, 两侧高耸的玻璃护栏与湖水融为一色,在黑夜中几乎难以分辨。
两人穿过暗桥来到岛上, 迎面吹来一阵沁人的芳香。循着香气继续向前,很快就看见了那座亮着灯的墓亭。
散发香气的是一株大树,树身微微向西倾斜,像翠绿的华盖罩在墓亭上方。光线昏暗,一时看不清树上有没有花,可树下那张白色大理石长凳倒是非常干净,连片落叶都没有。
“这可不是给我们坐的位置。”
见白典盯着那张长凳,卷丹轻轻一笑。
“这棵树是沈空楼和他的爱人在六十年前亲手种下的。虽然看不见花朵,但是树叶一年四季都会发出浓烈的芳香。”
他又指着长凳:“每年忌日前后,他的爱人都会来到岛上,坐在这里怀念他。也只有在那时,这棵树才会开出一种白色小花。可奇怪的是,不仅这种花毫无香味可言,就连整棵树的香气都会短暂地消失几天。所以它的花语是‘错过’。”
白典感叹:“听上去是一段悲伤的爱情故事。”
卷丹又笑了笑:“不止是爱情。”
说着,两人已经站在了墓亭前。
这是一座西洋复古风格的大理石墓亭。墓亭内摆放着质地细腻的雪花石棺椁。椁盖表面有两尊栩栩如生的雕像:水仙花丛中,一位头上长角、留着山羊胡、甚至连腿都是羊蹄的神话怪物正吹着芦笛;一位美貌青年则半躺在怪物膝头,似乎在小憩……又或者已经陷入了长眠。
毫无疑问,陷入沉睡的青年就是墓主沈空楼。那个半人半羊的怪物又是何方神圣?
白典将画面输入努斯检索,答案很快跳了出来:半人半羊的怪物是古希腊神话中的农牧神“潘”。它代表着原始和自然之力,手中的芦笛有催眠的作用。
卷丹将火红的花束放在沉睡雕塑苍白的怀中,然后低头默默祷告。
昏沉的夜色、鲜红的花朵、白色大理石雕塑……这一切都让人联想起童话名著里小人鱼的海底花园。有那么一瞬间,白典甚至觉得不顾年龄和身份的限制,努力追求唐老师的卷丹,与那条离开大海勇敢追逐爱情的小人鱼也有几分相似之处。
……所以,卷丹的未来会不会也变成海上的泡沫?
白典陡然想起了消失在晨光之中的绿医生,心情向下一沉。
为了打消这个不祥的联想,他也朝着墓碑鞠了个躬,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石椁前侧一块青铜质地的铭牌上。
铜牌上镌刻着几行文字,是墓志铭。
【在此向您发出问候的,是浮戏塔第一任首席沈空楼。
他出生在光荣的拓荒者之家,被教导要与原始和蒙昧做斗争,致力成为更高级先进的人。
但当末日降临,他却还是臣服于原始的死亡,永眠在潘的芦笛声中。
在这个世界上,美德与正义的标准瞬息万变。
也许当您站在这里时,他的成就已经一文不值,他的信仰已经沦为笑谈。
即便如此,他也希望你能够听听他的故事。
因为正如他的爱人所说:再荒谬的蠢事,也不可能只发生一次。】
“听一听他的故事……”
白典重复着墓碑上的文字:“我想听,具体应该怎么做?”
“扫描墓碑下的识别码,召唤他的思念体——像这样。”
卷丹执行了某个操作。白典的努斯随即跳出了一个申请提示:【附近有人正在召唤思念体,是否加入体验?】
“思念体”,白典在通识课上大致了解过这个技术。它有点像没有实体的“虚拟助教”,是保留了逝者部分记忆以及思维逻辑的虚拟形象。
“思念体”的存在主要用于传达逝者的遗嘱、慰藉家属的痛苦,少数名人的思念体也会被用于进行商业和政治用途。
白典选择加入体验。下一秒,沉睡青年的石像发出白光,一个活生生的“沈空楼”竟然从椁盖上坐了起来。
“你又来看我了。”
沈空楼的思念体首先向召唤者——卷丹打招呼:“谢谢你送的花,它们很漂亮。”
卷丹回应思念体的语气十分温柔,就仿佛他是自己真正的养父。
“我带了一位朋友,他也想听听你的故事。”
思念体便将目光转向了白典。几乎同一时间,白典又收到了来自努斯的询问提示:【思念体申请通过公开档案读取你的身份信息,并将之运用到交流当中,请问你是否同意。】
白典选择了【同意】,思念体随即回报以微笑。
“欢迎。你也是水晶塔的学生吧?那就是我和卷丹的校友了。我想我们一定会有很多的共同语言。让我们先找个地方坐下,因为我将会告诉你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芳香树下的长凳只属于沈空楼的恋人,于是三人在墓亭另一侧的临水长椅上坐下——思念体居中,白典和卷丹各占一边。
第一次体验“思念体陪聊服务”的白典有点不习惯,好在他并不需要主导这场谈话。
思念体上下打量着白典,尽管这种观察对他而言毫无意义。
“我和你一样,也曾经是水晶塔的学生,不过比你大很多届……差不多60年。想听听那时候的水晶塔是什么样的吗?”
“想。”
“在我们那个年代,水晶塔已经是第三自然著名的高等学府之一。但当时的生源主要来自于军警部队,以及少数特别机构挑选出的人才。后来,民间觉醒哨向能力的年轻人越来越多,各地陆续开办了培养哨兵和向导的预科学校。很快,水晶塔也开始面向全社会招生,我们就成了扩招的第一届幸运儿,当时那可是个大新闻。”
说到这里,思念体问白典:“现在的水晶塔还会要求向导学生和哨兵学生尽快配对吗?”
“不会强制要求,但有合作的课程。”
白典想了想又补充:“不过我们的班主任老师总是提醒我们,没必要太早做出决定,就算一辈子不绑定也没关系。”
“你们有一位特别好的导师。”
思念体轻声感叹,笑容在夜色下显得温柔而缥缈。
“在我们那个时候,哨兵和向导是会被强制配对的。在主流观念看来,向导哨兵是人类未来的进化方向,是新时代的天选配偶,是超越了生理的、精神上的契合。而且水晶塔的前身带有半军事色彩,虽然对外扩招,但很多教学和管理理念依旧是准军事化的,并没有给予学生太多的自由。”
“刚入学的时候组织参观过校史陈列室,确实提到过这个时期。”
白典努力调动回忆:“但内容不多,大家都没太在意。”
“可以理解,毕竟那可不是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光荣历史呢。”
思念体的回忆还在继续。
“六七十年前并不是一个完全和平的年代。当时,第四大区才刚刚建立,人类为了和土著虫族争夺地盘,爆发过几次激烈的围剿战争,牺牲了不少军人。一些城镇也遭遇过虫族的报复行动,不时有无辜平民死伤。与此同时,社会内部也并不太平。新区的诞生造成了巨大的劳动力缺口,量产人体打印工厂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各种打印畸形的人体组织被随意抛弃在城市的角落,触目惊心。而针对精神力的研究中也出现了许多蔑视人权的犯罪行为……你好像也曾经被它们的后遗症所困扰?”
“是的,东极岛。希望那样的事不会再发生。”
“有压抑的地方就会有反抗。在第三自然许多管理混乱的地区,一种泛自由化的思潮开始涌动。起初,人们只是向往和平安宁,怀念大流浪时代同舟共济的精神人。随后,一些极端者开始倡导古地球时期相对落后的生活模式。他们反对开发第三自然,甚至提议放弃一些科技来换取所谓与自然的平衡……很快,这股思想就在人类社会中形成了思潮,然后被来自天南海北的学生们带进了水晶塔内部。”
说到这里,思念体轻叹一声。
“在水晶塔,这种思潮被放大、打磨,最终成为了灾难。”
第195章 恋人
水晶塔的灾难, 始于“社团”。
和古往今来绝大多数高等学府一样,“社团”也是水晶塔学生社会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早在六十年前,校内已经拥有十多个不同主题的学生社团, 而“复古学社”是其中最年轻、最具活力的一个。
顾名思义,这是一个提倡“凡事多回头看看”的学生组织。几乎所有成员都对人类的历史如数家珍,也有不少人对政治和哲学颇有研究。他们普遍怀念大流浪或是古地球时期的社会风气, 进而将这种怀旧之情投射在实体物质上,开始推崇古代的文艺作品,怀念纸质书籍、木质家具、天然的食物、蚕丝或者棉麻质地的服装……他们甚至还创造出了一句口号:【蕴含着真实的时间与生命之物,才是奢侈品】
对于奢侈品的追求必然需要足够的财力作为支持。事实上,复古学社的早期成员几乎都来自于名门之家。也因此,社团更像是“少数上流子弟”的怀旧沙龙。
让这个社团走进大众视野,迅速吸收新鲜血液的,并不是他们对于古董的痴迷, 而是一次“复古”与“改革”的偶然交集。
作为水晶塔的学生,复古学社的成员同样受到校规约束,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哨兵向导配对制度”。然而这些上流子弟早就习惯了开放自由的性观念,个别人甚至已经有了钟意的伴侣。面对校方“棒打鸳鸯”的要求,他们没有乖乖就范,而是拿起了“复古怀古仿古”的舆论武器。
短短几个月时间,复古的思潮就席卷了整个水晶塔, 甚至开始向其他哨向学校蔓延。
学生们打着怀古的名义批判当今种种畸形的现象和不公平待遇,逐渐形成了一场被后世称为“第三次新古典主义复兴”的思想运动。
在这场运动中又诞生出了很多稀奇古怪的分支流派:有推崇只吃纯天然食品、穿纯天然织物的天赐派;有众筹钱款宣称要返回古地球的返古派;还有崇拜疾病和衰老, 甚至崇拜真实的死亡的真理派;甚至还有一个流派认为第三自然并非现实世界,想尽办法试图跳出梦海寻求真实, 结果因为存在诱导自杀的嫌疑而被强行取缔。
校园内外思潮汹涌澎湃,沈空楼却没有参与其中。他是被称作“沉默者”的一小部分学生, 努力学习并默默遵守着各种规定。他的这种选择与原生家庭有着根深蒂固的关系。
湖心小岛上,思念体的回忆还在继续。
“我来自一个很有名望的古老家族——其中一位祖辈是初代移民总指挥的副官。我们家族世世代代都以领导人类前进作为己任,为时刻走在时代前沿而自豪。可在大流浪第35年的梦海动乱中,副官追随总指挥一同下落不明。这场动乱也对我的家族造成了很大的打击,此后百年间一蹶不振,到我这一辈已经是再普通不过的市民阶层。然而第三自然的精神力大爆发却带来了翻身的希望。尤其是当我觉醒成为哨兵之后,长辈们就决定要将我培养成未来人类的精英,带领家族重新载入史册。
“正因如此,我从小就被灌输了极端的慕强思想,急于证明自己、获得别人的肯定。进入水晶塔后,我完全服从于这里的准军事化管理,如饥似渴地学习训练,凡事都要争取成为最优秀的那个人…唯独只有一件事例外。”
说到这里,思念体流露出了不知是温柔还是惆怅的表情。
“当时几乎没人知道,我有个恋人,一样也是向导的恋人。”
沈空楼的恋人与他同届,两人的关系早在进入水晶塔之前就已经确定——他们是向导预科学校的同班兼室友,彼此欣赏爱慕,感情真挚深厚。只是沈家的长辈对门第血统过于重视,在他们的掌控干预之下,这段隐秘的恋情从未正式公开。
进入水晶塔之后,他们原以为相对自由的人生即将开启。却没料到首先到来的却是更大的考验。
因为沈空楼的恋人加入了“复古学社”。
恋人的原生家庭历史并不久远,却小有名气。他的双亲属于典型的“新贵”,靠着聪明的头脑与营商手段在短短几十年内积累了大量财富。在这样的家庭中成长起来的青年,观念激进大胆,情感开放真挚,是一位如同太阳般魅力四射的人物。
这位恋人虽然加入了“复古学社”,却对复古生活毫无兴趣。他更想借助这股风潮来表达自己的不满与抱负,迫使水晶塔做出改变。
他反对强迫觉醒青年接受哨向教育;反对校方在学生身上进行精神力实验;反对一切强迫哨向配对的行为;并呼吁尽快成立觉醒者的权益维护组织。
这其中的一些要求,时至今日已经成为了全民共识,可在那个年代却遭遇到了极大的阻力。主张自由的学生们开始与严格的管理者发生龃龉,小规模的摩擦几乎每天都会发生。
正当恋人让校方大感头痛时,沈空楼却成为了一颗冉冉升起的校园新星,他认真勤奋刻苦,内向安静很少惹事,不参与任何学生活动。很快成了老师眼中哨向学院最优秀的学生。
校方自然不会错过这个绝佳的宣传机会,将他精心包装并推向各大媒体。借着这阵东风,沈空楼背后的家族也一度回到了众人的视野中。而为了给沈空楼寻找最合适的绑定配对,水晶塔甚至还不惜重金将看中的哨兵学生从其他学校抢夺过来。
说到这里,思念体停下来,像真人那样做了个深呼吸。
“很快,我和恋人之间爆发了空前激烈的争吵,他要我在他和向导这个职业中做出选择。我确实有过犹豫,却顶不过家校的双重压力,还是选了后者。”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露出一抹苦笑。
“那段时间真的感觉天都要塌了。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和后面发生的事相比还算不上什么。”
量变引发质变,一连串小规模摩擦事件的尽头,大的悲剧正悄然成形。
依照校方规划,第一学年结束时,所有哨向学生都必须完成配对任务并接受考核。如果无法自行配对,则必须接受由学校指定的对象。拒绝配对的人,不仅会被强制退学,还必须返还所有既得福利,并禁止从事任何哨向相关职业。
对于一个已经觉醒了精神力的年轻人来说,这意味着毁掉了他的职业生命。具体到沈空楼而言,他被动地接受了太多的利益,根本无法返还清楚。更何况他背后还站着“沈家”的无数幽灵。
学生与校方的矛盾就像一枚定时炸弹,在第一学年期末进入了倒计时。
几位自认为没有后路可退、也不愿向校方妥协的激进学生,在某些别有用心人士的煽动怂恿下策划了一连串的袭击事件,试图在平湖城内制造混乱,报复社会。所幸沈空楼的恋人偶然得知了他们的计划,劝阻无效后,他迅速上报给了校警和平湖警方。与此同时,在校学生也立刻行动起来,共同阻止了这场极有可能震惊整个第三自然的惨案。可不幸的是,东窗事发后,有几位激进学生主动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尽管校方竭力掩盖,但这起未遂的公共伤害最终没能逃过媒体的耳目。报道推出立刻引发了轰动,面对社会各界潮水般的指责和反思声浪,校方和政府官方进行了几轮紧急磋商,最终发布了一系列关于哨向问题的整改方案。
【不再强迫在校的哨兵向导配对,停止针对学生志愿者的一切人体实验,重新修订校规】
【对校内所有老师的执教资格进行重新审查认定,成立教委会,接受各方监督】
【在社会层面,建立哨向联盟,内设哨向之家等哨向福利组织】
【…… …… 】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煽动那些激进学生的幕后策划者也在调查中浮出水面。他既不是学生,也不是校外激进分子,而是水晶塔校内的资深教师,同时也是“复古学社”的顾问。
“这件事也改变了我与恋人的未来。复古学社分崩瓦解,昔日的同好互相推卸责任,成了一盘散沙。有些人甚至将矛头指向了我的恋人,认为他是背叛者。我的恋人虽然崇尚自由,却也是个尊重生命的、正直的人。他对同学的死亡感到内疚,也对哨向的未来而困惑。经过一段时间的深思熟虑之后,他决定继续深造,研究哨向伦理和教育,试着成为一名真正的教育者。”
短暂紧张过后,思念体的回忆又缓缓归于平静。
“我虽然也对校方的所作所为感到不齿,却狡猾地没有表现出来。我还是那个未来的向导之星,依旧配合着校方的宣传,享受着各种倾斜待遇,与指定给我的绑定哨兵磨合……然后,理所当然地,我的恋人提出了分手。”
【如果你不愿意坦诚自己的选择,就让我来做捅破窗户纸的恶人。算我送你的最后一件礼物。】
昔日诀别的话语,即便身死多年依旧难忘。
从水晶塔毕业后,沈空楼如愿成为了当时首屈一指的向导,进入了刚成立不久的刺云塔。他终于与选定的哨兵完成了深度绑定,当时的新闻报道铺天盖地,如同宣传着什么世纪婚礼。又过了几年,浮戏塔脱离刺云塔单列,沈空楼又成了浮戏塔的首席。
至此,家族蒙尘的荣光被重新擦亮,人生目标也得以圆满。可沈空楼却发现自己开始“迷失”了。
他与绑定哨兵的关系并非如外界想象得那么融洽。他们的同步率并不算高,价值观与道德标准也存在着不小差异。尽管双方都曾经努力磨合,可惜事倍功半。很快,沈空楼就不得不定期摄入化学药物来调节自己的信息素,可随之而来的药物成瘾和抗药性又成为了新的困扰。
与此同时,外部环境也在发生着令他不适的变化——“哨向职业娱乐化”的时代开始了。
随着第五大区从开拓转为建设的阶段性胜利,与虫族的斗争基本结束,哨向职业的风险性被大大降低。随着联盟赛事的出现,哨塔成了无数人挤破头都想进入的造星工厂。新鲜血液的涌入,加剧了行业内部的竞争,也打破了许多脆弱的平衡。
不稳定的精神状态、药物依赖、职业内卷……种种因素干扰着沈空楼的战斗表现,不稳定的表现又引发了新的压力,让他的状况愈发恶化。
回忆起当年在恶评中举步维艰的事业,思念体再次深深叹息。
“我曾以为向导将会是我一生的事业,从没想过失去它该怎么办。但是这一天来得竟然这么快……我突然发现将人生寄托在外物上,以为可以安稳一辈子的想法竟是如此可笑……那么把情感寄托在别人身上,会是更好的选择吗?”
伴随着这样的困惑,沈空楼的人生跌入了前所未有的低谷。
第196章 爱自己吧
大约十年前, 沈空楼的状态开始大幅下滑。他的精神力严重衰退,甚至无法通过五年一次的向导资格测试。为此,浮戏塔内部召开过几次秘密研究会, 沈空楼本人也配合着接受了各种医疗措施。
但结果是残忍的:经过专家反复评估,最多再过五年,沈空楼的力量就会彻底枯竭, 成为普通人。
与此同时,他的绑定哨兵却依旧处于巅峰期。而这位心怀不满的哨兵早就悄悄物色起了新的搭档。他在公开场合抱怨沈空楼拖后腿,引导粉丝和媒体将矛头对准自己的向导。随后又透露自己有了新的半固定向导,甚至与研发解绑药物的药厂频频接触,显然是真的要与沈空楼拆伙。
作为管理机构,浮戏塔曾不止一次出面协调二人的关系,但是收效甚微。当年的首席哨兵还私下警告过沈空楼的哨兵,要他至少在公开场合为沈空楼保留些颜面。可后者的回应却是希望哨塔出面结束这段失败的哨向关系, 否则他不介意将哨塔一起拉下舆论的旋涡。
经过同事友人、哨塔、甚至是联盟机构长达几个月的斡旋调停,事情勉强寻找到了一个平衡点:浮戏塔对外宣布沈空楼伤病复发,要留在浮戏岛疗养院内治疗;他的绑定哨兵将通过特殊药物压制绑定引发的排他效应,与其他向导组成临时队伍,继续参与联盟赛事。
于是,沈空楼从天之骄子沦落成了软禁的囚徒。就连家人们也疏远了与他的往来。
几乎是一夕之间,曾经喧哗热闹的世界变得空空荡荡。孤寂潮水一般涌来, 几乎要将沈空楼吞没。
恍惚之中,他觉得自己成了葳蕤小岛上唯一正在枯萎的植物。时钟的滴答声仿佛死神的脚步, 绕着病床徘徊。
直到画军带来了一位他无比怀念、却又不敢面对的人。
与昔日恋人时隔二十多年的再会,气氛平静得出人意料。一则沈空楼早已没了余力, 二来他们也不再是当初的热血青年。
这些年里,恋人也经历了许多。读完哨向课程之后, 他无视了诸多哨塔抛来的橄榄枝,转去教育学院继续深造。毕业后又婉拒了留校任教的机会,选择去开发中的第五区做观察员。
在这颗星球上唯一冲突频繁、死伤不断的战争前线,他作为公益向导帮助过很多哨兵,遭遇过险情,也救下过不少人命。第五区由开拓转为建设后,他主动申请离开星球,进入宇宙空间站工作。直到最近两年才返回水晶塔成了一名哨向学院的教师。
他原本就是个善于思考的人,这些年四处漂泊的阅历更成为了思想之火最好的燃料。尤其是当他离开星球进入太空时,精神力不断变弱直至彻底消失,随之而来的渺小无力感让他体会到身为向导的幸运,也理解了沈空楼对于力量和变强的执着。
空间站的薪水丰厚,但要求每人每年都必须完成几项公益任务。主要是巡查和维护大流浪时期航路沿线遗留下来的人类暂居点。它们有的早已废弃,有的则因为具有战略或者采矿等价值而在最低能耗下维持运作。现如今,它们都是人类物质文化遗产的一部分,承载着长达数百年颠沛流离的沉重记忆。
对于诞生在第三自然星球上的人来说,这段记忆原本是模糊的。但是靠近这些残破的纪念建筑后,再麻木的人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回忆起那段经历,恋人的神色随之黯淡。
“相当一部分建筑是被紧急放弃的。人们被迫撤离的时候,甚至没来得及带走他们的个人物品。巡查维护的任务之一,就是将这些物品带回第三自然交给专门的研究机构,或辗转回到物品主人后代的手中。
“在搜寻这些物品的过程中,我发现过记录着愧疚、怨恨和恐惧的日记本,印满整面墙壁的血手印,存放事故死难者遗物的密室,甚至还发现过漂浮在半空中、被冻成冰块的人类遗骸。在那些没有精神力的年代里,人类是如此的脆弱,简直不堪一击。为了生存,为了活着走到终点,他们不择手段、狼狈而顽强。这其中发生过多少的分离、抛弃、冲突和谋杀,没有人知道。”
说到这里,他低头深深看了一眼漂浮在水浴槽中接受药物戒断治疗的沈空楼。
“分手之后十多年,我从没主动关心过你的近况。可自从接受这些这些任务后,我又开始梦见你。在梦里,你失去精神力,成了流浪时代的普通人。你一次次想要跟上大部队前进的脚步,却一次次被抛下。我从废墟里发现的那些东西,全都变成了你的遗物。然后我就会从梦中惊醒,满身都是冷汗、心脏惊悸狂跳不已,信息素狂飙到几次被人送去强制治疗。
“为此我接受过多次精神疏导,始终收效甚微。直到一位导师对我说:梦境是现实的映射。如果问题的源头不在你身上,那就去看看梦到的那个人吧。”
所以他找了过来,并且决定再给沈空楼一个机会,一个对双方都良有裨益的选择。
“你和过去的那些流浪者不一样……你还可以选择。抛弃掉那些不属于你的责任和梦想吧,认清自己,过想要的生活。”
沈空楼郁热的心绪随着恋人的话缓慢沉淀下来,却又滋生出了一抹无奈。
“这听起来就像是中年失败者对世界的妥协。”
“妥协又怎么样。谁能一直成功?反正不是我,难道是你?”
说完,恋人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坐在床上的沈空楼,仿佛一定要等到问题的答案才会罢休。
在很长一段沉默之后,他终于得到了一声从灵魂深处发出的叹息。
“不,我也不是。”
在恋人的帮助下,沈空楼又用了几年才彻底解除与哨兵的绑定。这是一个危险又痛苦的过程,沈空楼浑身上下的血液都换了一遍,甚至几次进入深度昏迷,但都被恋人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就连主治专家都感叹,说或许在他们之间还存在着某种尚未发现的、比哨向绑定更加强烈的精神链接。
由于哨向之间的解绑罕见且凶险,沈空楼又曾是名噪一时的高级向导,他成功解绑的消息一经媒体报道,立刻引发了大量关注和讨论。与昔日绑定哨兵在各种节目中侃侃而谈不同,沈空楼决定低调处理,几乎彻底消失在了公众面前。
戒除药物依赖,调理身体,重整精神领域……如同在废墟之中重建家园。
此后,沈空楼与恋人过上了相对平静的生活。在复合后的第十年,他们甚至还领养了浮戏塔的哨塔之子——卷丹。
这是个并不怎么让人省心的孩子,有着倔强的性格和惹眼的能力。沈空楼花了不少心思才让这个一团火似的青年习惯了第三自然的生活,又悉心培养他,将自己毕生所学毫无保留地传授出去。
在与卷丹的互动中,沈空楼认识到自己也可以是一个不错的家长;与恋人长期稳定的情感生活也治愈了心灵上的创伤,甚至让他的精神力在稳定的前提下又有了很大的恢复……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解除绑定后的第十五年,在深思熟虑并与恋人进行过充分沟通后,沈空楼决定以独立向导的身份重新参与到浮戏塔的日常任务当中。虽然精神力与全盛时期不可同日而语,但他依旧拥有丰富的实战经验、可怕的直觉和团体指挥能力,这些都使他继续在浮戏塔中保持着备受尊重的地位,也为不少独立向导指出了一条新的道路。
事实上,他甚至还摸索出了一条能与恋人的事业相辅相成的蹊径。
——那些经由恋人悉心教导,从水晶塔顺利毕业的哨向高材生,一旦通过筛选进入浮戏塔的见习,就会获得沈空楼的悉心指导和关照。夫夫二人将这些学生视如己出,既传授给他们必要的知识技能,也对他们的人生道路加以引导。
久而久之,在提到沈空楼的时候,人们不再感叹他是如何从向导的最高神坛跌落尘埃的,而更多地称赞着他对后辈全心全意的付出,甚至要推选他成为推动向导进步的五十大名人。
但是平静的幸福生活没能持续太久——那场曾经给无数人带来痛苦的世纪灾难,同样彻底粉碎了沈空楼关于未来的一切憧憬。
为战胜元祖梦魇,许多哨塔付出了惨重代价,浮戏塔也不例外。沈空楼当时正被外派去开发中的第五区,得知形势严峻后立即赶回。最初他只被要求参与制定救援计划,但随着噩耗接连传来,他与恋人曾经的学生们一个接着一个牺牲在了副本中。他很快意识到普通的疏导和治疗对元祖梦魇并不见效。为了确定梦魇的性质和破绽,作为第三自然当时经验最丰富的向导之一,他决定冒险进入副本寻找真相。
半个月后,在“八部众”以及众多哨兵向导的前赴后继下,梦魇最终伏诛。可惜沈空楼没能亲眼见证这振奋人心的胜利——虽然成功调查清楚了这次灾难的源头,可他曾经与梦魇的母体有过近距离接触,尽管有所防护,却还是没能躲过感染。
当时的治疗方案还不完善,遭到感染的人会在几分钟到几小时之内病发,迅速陷入一种被称为“黑洞”的虚无状态。那时,他们的意识将完全涣散,大脑也随之死亡,再无任何挽回的余地。
已知唯一能够避免这个结果的,就是在跌入“黑洞”之前主动舍弃遭受感染的□□,割舍掉包括“梦魇”在内的、此生所感知到的全部记忆,重新恢复到诞生前的状态。
说白了就是“清除缓存,重入电子轮回”。
第三自然创立之初就在宪法中规定:一旦人类的□□宣告死亡,便自动失去第三自然公民的一切权益。上传至网络的个人意识(灵魂)将进入蜂巢数据库并随机在某个梦海世界重生。任何人都无法破例,沈空楼也不能例外。
情势危急,多犹豫一秒都有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恶果。沈空楼虽然痛苦纠结,却也唯有接受命运的安排。
唯一的安慰,是他见到了恋人最后一面。
在此之前,沈空楼无数次地幻想过,等到这场恶战结束之后,他会回到充满温馨爱意的家中,与恋人相拥洗去伤痕与疲惫,然后继续幸福的生活,一如既往。
可现实却是:此刻的他们即将永别,为了避免感染,彼此虽然只有一墙之隔,却也只能透过冰冷的仪器互相凝视,短短几分钟。
看着一向从容稳健的恋人露出凄惶神色,沈空楼虽然勉强稳住了表情,却没能阻止声音哽咽颤抖。
“对不起,对不起…说好了不分开,我却成了食言两次的混蛋。如果还有时间,我多么希望能跪在你面前被你痛骂一顿……可是来不及…有些话再不说就真的没机会了。
“对不起,我不是一个合格的伴侣。曾经的我生活在别人的期待和要求里,把他们的肯定当做自己生存的动力,就像一棵软弱无力的寄生植物。后来我被那些人抛弃,一下子失去了人生的意义。而你却回到了我身边……你没有像他们那样用偏私的好恶绑架我,而是帮助我、引导我摆脱了畸形的束缚,重新规划人生的方向。你就像是照亮我的一面镜子,每多和你相处一天,我就更多地认识自己一点,也更明白只有认清自己的能力、尊重自己的选择、珍爱自己的生命才能获得真正的幸福。
“现在…我要把这些你帮我领悟到的东西都送给你。你还会有很长、很美好的人生,请一定好好照顾自己,连带着我的那份一起去爱你自己。在你身边还有那么多爱戴着你的人。我们的学生、卷丹,还有水晶塔和浮戏塔的同事和朋友……不要拒绝他们的关怀和帮助,不要让属于过去的我成为你未来的束缚,否则那将是我永远的内疚和遗憾。
“最后……请你转告画军,如果可以的话请把我葬在哨塔小湖的无名岛上。我用你送的种子在那里种下过一颗小树。如果你的学生或者我的后辈想要重蹈我当年的覆辙,可以把他们带到岛上来看看我,或许我们还能一起帮到那些孩子……就像从前那样。”
说到这里,昏暗夜色中的思念体停下来,轻声叹息。
“结束了,这就是我全部的故事。”
第197章 元祖梦魇
沈空楼的故事说完了, 没有风声虫鸣的湖边显得格外安静。
借着不远处墓亭的灯光,白典越过思念体去看卷丹。红发青年低着头,大半张脸隐没在黑暗中, 只能看见眼角隐隐泛着水光。
白典欲言又止,他转而看向身旁沈空楼的思念体:“冒昧请问……您的恋人,也是我认识的人吗?”
思念体并没有立刻回应, 他通过网络查询了某些资料,几秒钟后才向白典点了点头。
“是的,他就是你们的班主任,唐老师。”
说完,他扭头朝卷丹看去,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温和:“从我刚才调取的网络咨询来看,这几个月你们之间发生了不少事。今天你来看我,也是为了这件事?”
“对。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卷丹的回答带着浓重的鼻音, 酒精显然依旧在他的血液中肆虐。
思念体笑了一笑:”说到底我也只是个思念体,这超出了系统赋予我的回应能力。就算是真正的沈先生听了,恐怕也会不知所措吧。”
“如果你还在的话,就不会有这些事了。我绝不会和你抢……也肯定抢不过你。”
卷丹低着头,他不敢直视对方,却也不愿放弃执念:“可现实已经变成这样了。他是那么好的人,难道就不值得再获得一段感情吗?看着他放任自己就这么衰老下去, 想要拉他一把,让他重新变得幸福起来, 这难道不对吗?你不也说过,希望他能善待自己, 获得新的幸福吗?!”
被他质问的思念体,保持着人工智能独有的绝对冷静。
“作为思念体, 我唯一能够肯定的是,我的本体希望你们都能幸福。至于爱或不爱,这是唯有你们两人才能解决的问题。我既没资格代替真正的逝者发言,也不可能干涉你们你们的判断。这些都是越俎代庖。”
说到这里,他忽然从长椅上起身,走出两步回头向两人道别:“时间不早了,今晚还是跨年夜。这么重要的日子,不要总沉湎于过去的事。都回去吧,别让你们的未来久等了。”
然后,他转身走进了夜色中。
白典目送思念体的身影完全消失,再扭头去看身旁的红发哨兵——现在终于能看清楚卷丹的脸了,那漂亮的五官正因为沮丧和悲伤而变得扭曲。
白典并不擅长谈论感情,但他没有忘记登岛那天画军的郑重嘱托,又觉得自己应该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
他反复组织了一阵语言,可怎么都觉得别扭,最后还是决定开门见山:“所以……唐老师是你第一位养父的恋人,而你爱上了他?”
卷丹沉默了好一阵子,再开口时却并没有回答白典的问题。
他向白典发问:“知不知道当年搅得天翻地覆的元祖梦魇是什么东西?”
出于种种考虑,有关部门一直没公开当年战役的全部资料,就连水晶塔的学生也所知不多。
白典只能有一说一:“我只知道是一种传染性梦魇。据说遭受感染的人会内彻底丧失意识,最终成为一具空洞的□□。为了避免这种结果,很多人会主动选择提前结束生命。 ”
“这都只是些皮毛。真正的梦魇……是一种更邪恶更绝望的东西。”
卷丹的声音带着罕见的颤抖:“我会知道,因为我也是受害者之一。”
透过卷丹接下来的回忆,白典第一次知道了那场世纪之战的可怕真相。
事情开端于负责第三自然粮食生产的重要蜂巢系统。最初只是少数几块麦田出现了粮食减产的情况,随后农业部的团队进入梦海,却很快就与外界失去了联系。
事情于是被通报给了联盟。当全副武装的哨向小队进入梦海时,他们发现麦田依旧繁茂,根本没有任何生长不良的迹象。田里甚至还竖着几个“稻草人”,一动不动地仰头望天。更奇怪的是,每个稻草人都身着农业部的制服,有的手里甚至还紧握着调查所需的专属工具。
天地之间一片死寂,空气中流淌着说不出的诡异。
一位大胆的哨兵走进麦田,试图调查其中一个稻草人。所有人共同的猜测很快得到了证实——这不是什么秸秆扎成的人偶,而是活生生的人类。
不,应该说“曾经是人类”。
尽管这些人的呼吸和心跳还在持续,体温也与常人无疑。但他们的意识已经消失,目光呆滞着,再没有半点思想的反应。更加诡异的是,一些看起来同样也是麦穗的东西,从他的制服领口、袖口甚至裤腰中生长出来,因此远远看起来才会像个稻草人。
哨兵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要将受害从麦田里带出去,方便进行下一步的检查和治疗。可他才刚触碰到对方,原本一动不动的人竟冷不丁地低下头来,发出一声嘶哑的警告。
“风……来了……跑…快跑…”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远方的麦田已经沙沙作响,转眼间大风就刮到了他们眼前。大风之中,稻草人身上那些圆润饱满的麦穗竟一个个炸裂来,喷出一股股花白的毛絮,乘着风势在半空中翻飞乱舞。
哨向小队的成员根本来不及反应,已经沾了一头一脸的毛絮。更为诡异的是,那些毛絮一旦落在皮肤上竟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大风停止,漫天飘飞的毛絮也跟着彻底消失,空气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但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
按照流程,哨向小队采集了喷出毛絮的麦穗样本,准备带去梦海内部的专用实验室进行分析。但在分析结果出炉之前,诡异的情况就再度发生——去过麦田的哨兵和向导都不同程度地出现了情绪波动,并很快加重为狂躁暴怒、抑郁沮丧等极端情绪,甚至引发了几次肢体冲突。
伴随着失控情绪,还有身体变异,那些“麦穗和毛絮”也在他们的身上出现了。
后来的调查数据显示,这是一种介乎实体与精神力之间的奇怪生物,与精神动物的性质十分相似,因此也被很多研究者称为“精神植物”。它扎根在宿主的意识之上,以精神力为营养迅速生长,成熟时就会释放出毛絮进行新的繁衍。在毛絮飘飞的同时,宿主的意识也将随着毛絮一同离开身体,并逐渐涣散殆尽。而失去了意识的宿主,则将成为一具空空的躯壳。
在早期还没有找到对症治疗的方案之前,为了避免这种比□□死亡更可怕的意识消亡,大部分的受害者在觉察自己被寄生之后,都会选择自杀。这样,他们的意识会在第一时间离开□□并恢复初始状态,然后他们会在某个梦海世界获得全新的生命——运气足够好的话,甚至很快就能够以量产人或者梦海人的身份回到第三自然。
沈空楼就是采用这种办法保全意识的受害者之一。但在他主动结束生命之前,寄生在他身上的精神植物已经有过一次小规模的成熟喷发,这导致了他的一小部分意识被带出了身体,随着毛絮一起进入到周围的空气中。而卷丹当时就在他的身旁。
听到这里,白典心中打了个突,他似乎猜到了事情的走向。
他看向卷丹:“你的意思是……那些精神植物带着沈前辈的意识…落在了你身上?而你之所以会对唐老师产生出别样的执着,也是因为接受了沈前辈部分意识的关系?”
“这是主治医师给出的解释,我不承认。”
卷丹依旧是那个率直的卷丹:“如果我真的感染过梦魇,怎么可能现在还好好的?”
“不是说后来有了对症的治疗方案?难道你从没接受过治疗?”
“谁知道他们是真给我治了,还是假装我受过感染!”
“……”白典默默地叹了口气。
这个问题显然已经被很多人提出过,以至于卷丹早就建立起了一套自圆其说的机制,继续纠缠也不会有任何结果。
于是他改口问:“我愿意相信你的说法,那么你喜欢唐老师的理由是什么?”
“我喜欢他对待爱人时的无限温柔,我喜欢他对学生时的用心负责,我喜欢他作为一个人类的坚实、沉稳和可靠。我想和他成为一体,我从今往后的日子里一直有他在我身边。”
“你想要温柔、想要有人对你负责,想要有人可以依靠。所以你是想要通过与他结合来解决自己的问题。”
白典一针见血:“这不能算是爱,只是一种需要罢了。”
“难道爱不就是一种彼此需要?!”
卷丹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那你呢?你又为什么会喜欢卫长庚?”
“……我承认,最初那也是一种需要。”
白典对此十分坦诚:“我对他的感情开始于吊桥效应,在完全陌生的第三自然、冰天雪地的东极岛上,身边人又敌我难辨,我能够依靠的只有他。后来,这种依赖成为了尊重和佩服,让我想要以他为目标,成为足够和他并肩作战的人。而现在我了解了他的往事,知道他的创伤、痛苦和弱点。我会尽自己的所能去治愈他的痛苦,为他留下幸福的记忆。”
“这难道不也是彼此需要的关系?!”
卷丹更加激动了,醉酒的他甚至不能完美控制住信息素。好在白典已经和卫长庚绑定,才没有任何不适反应。
“你也知道是‘彼此’需要。我和卫长庚都曾经是游离在社会边缘的人。我因为特殊能力而被家人抛弃,卫长庚则下意识地逃避与别人的亲密关系。我们的相遇治好了彼此内心的创伤。如果有一天命运强迫我们分离,我们会悲伤哭泣,但不会重返过去颓废的生活。换句话说,我们已经因为彼此而成为了更好的人。我想,这也是沈前辈希望我们这些后辈能够明白的道理。我相信唐老师的爱能够填补你一时的需要,但如果你们被迫分离,你又会不会一蹶不振,重新变成那个不完整的自己?”
“……”
冷静下来的卷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显然,从没有人向他提出过类似的问题。
良久之后他小声问:“如果……卫长庚并不需要你呢?如果他的目光永远不会落在你身上、不愿了解真正的你,始终只把你当做他的养子,根本不给你接近他的机会,你会怎么办?”
白典并不喜欢这种假设,却莫名对于问题的答案非常确定。
“我会痛苦纠结,应该还会消沉一段时间,但我不会轻易放弃。如果他有苦衷,我会想办法帮他解决;如果问题出在我身上,我也会认真改变自己。但如果这是不可能调和的矛盾……我会选择离开,去到一个既不会让他困扰、也足够让我遗忘痛苦的地方。”
“什么是不可调和的矛盾?”
卷丹喃喃低语:“我和唐老师的关系是无法改变的吗?”
“是或不是,恐怕只有你们两个才知道,再好好想一想吧。”
白典看了一眼时间,距离零点只剩十分钟。他还有更加要紧的事去做。
两人沿来时的小路回到宴会厅。卷丹很快就被一群相熟的年轻哨兵拽走。白典则婉拒了他们的邀请,继续朝刚才与卫长庚分开的露台走去。
正如他想的那样,卫长庚已经靠在栏杆旁等待着他。
“你身上有空楼树的香气。”
顶级哨兵伸手撩撩他的头发:“所以你刚才去听了那个悲伤的故事?”
“也不只有悲伤。”
白典回报以温柔微笑:“至少它让我再一次意识到,和你相遇是我这一生中最幸运的事。”
原本漆黑如墨的天空中忽然明亮起来。伴随着零点钟声敲响,大朵大朵璀璨夺目的烟花凌空绽放,如同星河倾泻溢彩流光。
此时此刻,再深情的话语也淹没在了节日的热烈氛围里。
于是白典干脆仰起头,吻上恋人的嘴唇。
第198章 圣徒的葬礼
觥筹交错的新年晚宴结束后, 白典在浮戏岛上的生活开始步入正轨。
这些天卷丹来过别墅几次,主要是奉画军之命向两位客人嘘寒问暖,再添补些日常生活物品。他偶尔也会和白典聊上几句, 虽然情绪依旧低落,但好歹平静了些,不再焦虑烦躁。
另一方面, 画军也开始履行承诺——他挤出几天时间带白典参观了整座浮戏哨塔。还特别挑了一个下午,约来几位高级向导复盘白典在几场大型测试中的表现,评估他的精神力特性,从而制定出专属于他的向导进阶计划。
以上这些说来只有几句话,执行起来却并不简单。一般而言,这种高级别的“专家会诊”只在每年的转会窗口期短暂出现,为的是评估即将“买入”的向导和哨兵有多少潜力和价值。
由于卫长庚身份的特殊性,白典几乎没有加入浮戏塔的可能。因此画军召集众人针对他进行评估更是一种难得的礼遇。
不过话又说回来, 画军倒也不是完全没有私心打算:白典是一位极为罕见的“特异系”向导,就算无法纳为己用,但深入研究一番,对于以向导为主导的浮戏塔而言也良有裨益。
简单粗暴来说,白典的能力可以拆分成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突破他人的精神屏障,进入精神领域;】
【第二阶段, 识破对方的特殊能力,并成功进行复制;】
【第三阶段, 拥有足够充沛的精神力,以保证获取到的特殊能力得以充分发挥。】
唯有顺利执行全部三个阶段, 才算成功发挥一次能力。
如果用五星制来评估一个能力的复杂程度,白典的至少应该打上四颗星。但换个角度去看, 复杂也意味着还有更多的进步空间、更灵活的应变形式、更不可估量的实战价值。
用画军的话来说:既然老天能创造出卫长庚这样厉害的哨兵,自然也造得出与之相配的向导,这就叫做“天造地设的一对”。
白典并没有沉浸在“天造地设”所带来的小甜蜜里。他的头脑清醒,明白自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很多的苦要吃。
接下来,会诊专家们针对白典的精神屏障、精神领域、精神动物以及精神能力提出了极为详细的评估和改进建议。让人惊喜的是,在针对章鱼小屋进行的观察分析中,专家们发现那些定期增加的海螺、珊瑚和珍珠并不仅仅只是简单的装饰品,而是曾经被白典复制并使用过的他人能力的“余烬”。
理论上,只要掌握了正确的方式,白典完全可以从这些“余烬”中再次唤醒对应的能力,从而实现“一次拷贝、反复使用”的可怕效果。到那时候,白典就将成为史无前例的超级向导——某种意义而言,甚至比绝大多数哨兵都要可怕。
当然,理论只是理论。至于能够实现几分,还得看白典的悟性、勤奋以及造化。
这场专家会诊就像迷雾中陡然亮起的灯塔,为白典指明了前进的方向。随后,他又被邀请体验联盟最先进的“向导梦海训练营”。
在这个特殊的梦海世界里,各种类型的向导都能得到高效的针对性训练。但因为资源有限,受训者必须通过极为严格的选拔。不光浮戏塔的向导以能加入训练营为荣,就连其他哨塔也不惜开出高昂的酬金,只为将自家重点培养的向导送进来提升改造一番。
在训练营的指导下,白典进一步强化了精神屏障、优化了精神领域的布局。更重要的是升级改造了小章鱼的木屋,为每一件“装饰品”归档标记,并开辟了专门的区域用于储存富余的精神力。
与此同时,作为一个刚深度绑定没多久的年轻向导,与哨兵的磨合同样必不可少。也是在画军的安排下,白典和卫长庚开始参与一些由他亲自主持设计的梦海副本的测试工作,倒也算是互惠互利的一桩美差。
卫长庚毕竟还是水晶塔的老师,休假期间也要准备下个学期的教案,偶尔还得参与远程教学研讨会。每当这些时候,不需要卫长庚解释,白典就会乖巧地单独行动——去做另外一件同样非常重要,但截至目前还毫无头绪的事。
那个藏匿在他精神领域里的隐形长方体,它的庐山真面目依旧云遮雾绕。
白典查阅了不少网络资料,可惜并没有什么实际帮助;他也曾试着一边摸索一边描绘长方体表面的纹路,奈何这对毫无美术基础的人来说有些困难,失败几次后也只能作罢。
这些天他的工作重心移动到了浮戏塔的图书馆——这座建筑本身就是历史遗迹,内部储存着大量古地球时期的实体书籍;再加上画军为了丰富自己的幻术细节而雇佣文艺猎人从各个梦海世界里复刻了许多珍贵资料,其中部分内容甚至没有在网络公开共享。
抱着试一试的想法,白典一连几天泡在图书馆的宗教艺术大区,想着既然阿梨沙是神职人员,那或许能从相关典籍里找出些蛛丝马迹。
这天他照例挑选好几本书准备仔细翻阅,却发现提前预约的座位旁已经坐了一个陌生人。
这是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外表年龄在三四十岁左右,苍白肤色,冰蓝眼珠,浅金色的短发打理得一丝不苟。他身穿黑色高领毛衣和卡其色格纹西服,手上拿着一支看起来价值不菲的古董钢笔——总之很有古地球时期老派绅士的气质。
白典的视线在男人脸上停留了几秒,视野里随即亮起一个绿框,耳边同时传来努斯的提醒:【检测到新的公众人物】。
这是白典为了跨年晚宴特别购买的辅脑插件,用于辨识公共领域的名人,以降低社交难度。此刻他命令努斯展开详细信息,很快读取到了眼前这个男人的身份。
【卡尔格里斯,第三自然五大蜂巢制造商之一的掌门人,顶级生物科技公司财阀,千峰联盟常规赛长期赞助商,同时也是多家哨塔的赞助者。】
嚯,居然是个大金主。
第三自然是个高度商业化的社会,消费主义大行其道。某种程度而言,财阀的势力甚至比行政机构更加庞大。
白典虽然并不信奉这一套,却也不会蠢到主动惹事。他正准备转身另找座位,却没想到卡尔格里斯已经抬起头来,用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打量着他。
有那么几秒钟,双方谁都没有开口说话,直到财阀率先展露笑容。
“你就是白典,那个水晶塔的向导学生。”
他上下打量着白典,目光温和友善:“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
这是白典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也算是个小小的公众人物了。
图书馆不是聊天的地方,在格里斯的建议下,白典跟他去了阅览室旁的咖啡馆。年轻的财阀表示自己对水晶塔新一届的哨向学生都颇为关注,而白典是所有向导学生中最“有趣”的。他甚至坦言,他熟悉的几家哨塔已经开始为明年的新人引进做准备,白典正是招新名单上的一时之选。
而就在明年年末,格里斯旗下的投资公司还将在未来的第五区成立一座全新的哨塔。如果白典愿意,毕业前的实习期就可以参与到哨塔的筹备工作中来。无论白典最后是否选择留下,这都会是一段难得的经验和体验。
所谓交浅切忌言深,白典没有将自己与卫长庚已经绑定的事告诉眼前的男人。他真诚感谢了格里斯的关注和肯定,并表示会认真考虑对方的邀请,但最后决定与否,还需要与家人朋友商议决定。
格里斯很快读懂了白典不卑不亢反应下的潜台词。他不再继续挥舞橄榄枝,转而与白典闲聊起了关于岛屿、哨塔和图书馆的各种趣事。
原来格里斯私下里还是一位资深的古董收藏家,并且醉心于研究古地球的历史。少有的闲暇时光不是泡在历史题材的梦海世界里,就是研究各种资料。这次来到浮戏塔,也是为了读懂一尊青铜器内壁上的铭文。好在这里的私人藏书没让他失望,他甚至还找到了一篇图文并茂的古早论文,这比赞助的哨塔拿下联盟赛事冠军更令他高兴。
有趣的是,白典也跟着高兴起来了——他瞥了一眼格里斯手中那份泛黄的脆弱纸本书籍,视线停滞在了其中一页插图上。
那是一张青铜器的拓片。用一种简单原始的技巧将历经数千年时光侵蚀、早已模糊不清的文字再次呈现在世人面前。
正是这一瞥,让他内心某个云遮雾绕的角落陡然清明起来。
有办法了,终于能知道那个看不见的长方体究竟是什么东西了!
格里斯显然还想继续和白典攀谈,甚至有意邀请他共进午餐。可白典的心思已经飞出了咖啡馆,只想早点返回别墅去找自己的哨兵。好在格里斯善于察言观色,也并不打算强人所难,他再次赞扬了白典的出色表现,建议他认真考虑实习的问题,又意味深长地表示“相信我们一定会很快再见面”,然后结束了这场有些过分熟稔的初次见面。
尽管觉得自己有些失礼,可白典顾不上那么多。他以最快速度返回别墅,在书房里找到了正在和教案做斗争的卫长庚,往他身旁的地板上一坐。
“帮我守着,别打扰。我要干正经事了!”
交待完这句话,白典两眼一闭,立刻进入了精神领域。
经过整理的精神领域,格局与面貌已经有了很大的改观,唯独那片紫茉莉花田依旧在海滩上随风摇曳。白典熟练地摸到了隐形的长方体,然后出声召唤最得力的帮手。
“保罗!”
顺应着白典的召唤,蓝紫色的精神动物浮现在了半空中。
经过这段时间的强化训练,昔日只有花朵大小的章鱼宝宝,已经迅速成长到了小牛犊的尺寸。卫长庚还半开玩笑地说过,照着这个速度膨胀下去,不出半年就该变成海怪了。
此刻,这只小型海怪亲昵地绕着白典游了一圈,然后来到花田上方,俯身朝看不见的长方体喷出了一股浓黑墨汁。
在白典目不转睛的注视下,浓墨在空气中缓缓流动。正如他预料的那样,一口巨大的黑色长箱出现在了他眼前。
随着墨汁的沉淀,黑箱表面浮凸的花纹呈现出一种明亮的蓝紫色,并且不断蔓延着,很快爬满了箱体表面。
这究竟是……什么玩意儿啊!
白典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从没在日常生活中见过如此精美的箱体。从繁复古典的装饰风格来看,不像是现代甚至近代的实用主义器物。
也许是古地球时期的古董?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白典否定了。因为他从纷繁复杂的花纹中辨识出了一个不断重复出现的图案——【烛台造型的栀子花】
这是神圣宗教的徽章,所以这个箱子果然和阿梨沙有关系。
白典命令努斯针对最新线索进行搜索,很快得到了来自辅脑的反馈信息。
这是一张高清照片,画面中六位身穿洁白神官袍服的仿生人行走在铺满白色栀子花瓣的道路上。
他们共同抬举着一口长方形的棺椁。棺椁上摆放着洁白的栀子花束和烛台栀子纹章的教旗。教旗下的银色棺椁,通体布满了精美的纹饰——毫无疑问,这就是那个隐形长方体的真面目!
而照片的注解,是【圣徒阿梨沙的葬礼】
第199章 探墓
怎么这么快?卫长庚看了眼时间——才过去十分钟, 白典就脱离了精神领域。
年轻向导的表情有些呆滞。他没和自家哨兵说话,径直起身倒了一杯冰水,咕嘟咕嘟地全部喝完, 又去倒了第二杯,也是一口气喝完。
等他准备去接第三杯时,被卫长庚拽着胳膊带回到沙发上。
“这是怎么了?”
哨兵一手将自家向导的刘海拢向脑后, 以方便观察那张苦恼的漂亮脸庞。
“水不能帮你解决问题,我可以。跟我聊聊呗。”
白典嘴里还咬着玻璃水杯,好半天才抬眼去看卫长庚。哨兵很快读懂了他脸上那个复杂的表情——百分之八十的混乱,还夹杂着一点惊恐和委屈。
卫长庚正打算先把人抱着哄一哄再问其他,辅脑突然接收到一张白典发来的照片。在看清楚熟悉的送葬画面之后,卫长庚也陷入了沉默。
二人面面相觑了一阵,还是白典首先找回了声音。
“藏在我精神领域里的就是这口用来装殓阿梨沙大人的棺材。所以,我和他之间果然有什么特殊联系……那当初你遇见我恐怕也不是什么巧合。这一切究竟是谁的安排?阿梨沙大人的死会不会有什么隐情?那个元祖梦魇……”
“停, 别想太多。”
哨兵打断了向导失控的思绪:“你和阿梨沙有关系这一点,咱们不是早就设想过了吗?就算是真的也没什么大不了。以前是什么样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让坏的过去影响到好的未来。”
卫长庚说得没错,这些天他们的确考虑过各种各样的情况。平心而论,眼下这个结果并不是最糟糕的。当务之急是顺着线索继续深挖。唯有彻底知道了真相,才能掌握全局,拥有对抗一切的底气。
“……对, 你说得有道理。”
白典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收拾情绪。
“刚才我试着想打开棺材看看里面, 可根本就推不动。也许打开它还需要满足什么条件。”
“这事我倒有点头绪,你稍微等我几分钟。”
示意白典坐到沙发上继续调整情绪, 卫长庚走到窗边,开始用辅脑与什么人取得联系。差不多一刻钟过后, 他回头朝白典比了个“ok”的手势。
“搞定。收拾收拾,咱们明天上午出岛。”
“出岛?去哪里,做什么?”
“回第一区去。既然你打不开精神领域里的棺材,那我们就先去看看那口真的棺材。”
“你是说要去开阿梨沙大人的棺?!”
第三自然轻视生死之事。按照有关规定,大部分量产人死后遗体会被回收利用作为人体打印的耗材,而梦海人和自然人则有更多的选择:他们中的一部分人会举行传统葬礼(当然这要价不菲)。更有名望的公众人物也可以举办公开葬礼并设置纪念堂供人瞻仰。
阿梨沙是神圣宗教认定的“圣徒”。从他的意识回归梦海的那一刻起,他的躯体便不能叫做“尸体”,而是“圣遗物”。大部分的“圣遗物”会按照圣徒等级分别安置在各区圣堂的地下室内,并在圣堂中设置纪念堂。越是著名的圣徒,纪念堂的规格越高,安保等级和来往凭吊的人流也越多。别说是开棺验尸,就连靠近观察都很难。
可阿梨沙却是个例外。
按照规格,阿梨沙的圣遗物本该被安置在总教廷的圣堂下,一处被称为“至圣之处”的密室里。但他也感染过元祖梦魇,虽然当时的人们已经基本掌握了控制梦魇的方法,保险起见还是将阿梨沙的遗体封进了厚重的特殊棺材,放入与世隔绝却又不失体面的场所永久埋藏——这恰恰为开棺提供了可能。
“路上已经全都打点好了,没问题。”
关键时刻,卫长庚再次展现出了可靠的一面:“在东极岛的那些年,每到阿梨沙的忌日,我都会请圣堂的看守代我送束花。那看守特别贪财,是个不难搞定的家伙。我刚才就问他买到了四个小时的私人拜祭时间。”
白典依旧有些犹豫:“可我们毕竟是过去调查的,万一出了事,会不会连累到这个看守?”
“你不当警察才一年,怎么这么基本的道理都忘光了?”
卫长庚半开玩笑地纠正他:“这可是自愿买卖,就算出了事那也是共犯,谈不上连累。再说了,有我在怕出什么岔子,放心。”
“咱们真要开棺?那个梦魇会不会还活着?万一被我们给放出来了怎么办?”
“那是不可能的。”
卫长庚坐到白典身旁,“正好,也是该和你说说元祖梦魇那些事了。跨年那晚你跟卷丹去见了沈空楼,所以应该已经大致了解过一些情况?”
“卷丹说了,那是一种长得像麦穗的精神植物,寄生在人身上,用精神力作为养分。成熟后会释放出毛絮,顺便带走寄主的意识。这些意识还有可能会落到别人的身上,产生各种奇怪的影响。”
“基本上就是这么个事。那你知道这玩意儿最后是怎么被制伏的么?”
“不清楚。”
“是饿死的。元祖梦魇吸取精神力作为养分,只要切断了营养供给,就会在一定时间内枯萎并最终死亡。所以,只要将被感染的蜂巢和伤者及时送去完全没有精神力存在的地方,并且努力确保在梦魇枯萎之前意识不彻底溃散,那么后续治疗康复的概率就很大。”
“没有精神力存在的地方……”
白典反应很快:“离开第三自然,回归宇宙?”
“没错。最后整个蜂巢都被送到了空间站,据我所知直到现在还在那里。”
“所以,如果阿梨沙大人能够及时进入空间站,他的死其实是可以避免的?”
“私底下,阿梨沙的死因一直存在争议。”
卫长庚叹了口气,“当时主战场的战斗已经结束,梦魇的机制被基本查明,大规模感染也得到了有效控制。却还有大量的伤者和感染者,甚至是携带着梦魇的遗体需要救治或处理。联盟的医疗机构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紧张状态,也爆出过几起因为处置不得当而引发的次生灾害。无论如何,像阿梨沙这样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一旦确认感染了梦魇,肯定会得到最好的医疗资源。可现实却是,他隐瞒了自己的病情,选择结束生命回归梦海。这是不是很奇怪?”
“这么看……好像的确有点问题。”
白典也回忆起了一些了解到的细节。
“我看过当年的新闻报道,阿梨沙大人留下过遗书,里面说梦魇在他体内潜伏极深,起病又急。他自觉医治无望,并且当时医疗资源紧张,他不想行使特权。同时,他认为自己在第三自然功德圆满,而梦海中还有诸多苦难,因此决定再入轮回,拯救苍生。”
“冠冕堂皇但虚无缥缈,不是吗?”
卫长庚轻声嗤笑。
“所以关于阿梨沙的死因,坊间一直都存在着各种猜测。有说他不信任当时的医疗制度,担心一旦离开星球,精神力会受损或者彻底消失的;有说他是宗教内部斗争的牺牲品;有的说他知道了梦魇与联盟上层有关系,所以被灭了口……总之就是各种阴谋论,看都看不过来。”
尽管有些犹豫,可白典还是很想知道:“你认为真相应该是哪一种?”
“我嘛……”
卫长庚的目光看向窗外:“我觉得他只是不想再做完美的矛盾体,于是选择了离开这个他并不喜欢的世界,去追求心目中唯一的真理。至于究竟是真死还是死遁,对我而言没有太大差别。”
与卫长庚此刻的平静不同,白典却有些纠结起来。
“但这样一来,就等于是他抛弃了你。”
“瞧你这话说的,好像我是他的什么累赘似的。”
卫长庚轻声嗤笑。
“那时候阿梨沙对于我来说的确是非常重要的存在,他的离开对我的打击也不小,可从头到尾我都没想过要和他捆绑在一起。他有他的追求,我也有我的人生,成年人自己为自己负责,没什么被抛弃的说法。”
“可你差一点就选择在东极岛摆烂到底了。”
“那时候还不够成熟,有点患得患失的后遗症。现在全都被你给医好了,都过去了,过去了。”
说到这里卫长庚叹了口气:“这话题是怎么扯到我头上来的?总之你不必担心,无论阿梨沙是怎么去世的,明天只要你跟紧我,肯定不会有事。”
敲定了明天的行程之后,卫长庚抓紧时间继续手头的工作,白典则开始了解与阿梨沙葬礼有关的各种背景资料。通过一番简单查询,他惊讶地发现明天要去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几个月前、他跟随泰华前往一区曙光城时路过的景区——人类着陆纪念点。
在那片广袤贫瘠的荒原上,保存着几十栋人类登陆初期建立的地表房屋,以及随后建设的景区配套服务建筑。而在建筑群的正下方,还隐藏着一座堪称“地下城”的超巨大掩体。这里最初是为了防止沙尘暴和虫族袭击而建造的临时避难所,现在则是第一大区的文保仓库。“大流浪”时代最终顺利抵达第三自然的星舰编队中,最著名的十艘舰艇退役后都被永久停放在了这里。
这些巨大的星舰内部就像小型立体都市,五脏俱全。其中一座的深处还保存着神圣宗教最最古早的殿堂。
阿梨沙那口沉重密封的银色棺椁就安葬在这座地位极高、同时又人迹罕至的秘境之中。
第200章 地下的船
作为见证了人类重要历史时期的物质文化遗产, “着陆纪念点”是第三自然最著名的人造景点之一。除去少数需要封闭休整的日子之外,地面建筑群常年对外开放参观。
与之相比,地下城里的文保仓库就低调许多。这里平时闭门谢客, 只在周末和节假日开放一艘特定的星舰,供付费游客进行深度参观。
安置有阿梨沙棺椁的那艘星舰并不对外开放,还被停放在了仓库底层的最深处。不过卫长庚说他知道一条捷径, 能够绕开重重安保措施,直捣黄龙。
白典还能说些什么?自家的哨兵,当然是无条件地信任他。
经过一夜的计划和休整,第二天上午九点,在没告诉任何人的前提下,两人低调地离开了浮戏岛。飞越小半个星球之后顺利落地一区曙光城,又花了两小时,最终驾车抵达人类着陆纪念点景区。
虽然怀揣着不可告人的心事, 但在卫长庚的强烈推荐下,白典还是以游客的身份仔细游览了一番地面景点。这也是他第一次零距离接触大流浪时期的文化遗存。
在一座由医院遗址改建的博物馆内,陈列着许多古早的私人物品,甚至还复原了一条星舰内部生活区的街道——名为“人造太阳/月球”的光源24小时循环调节光照强度,街道两旁的绿色都是假树,楼层低矮朴实……总之,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压抑。
不过博物馆配套的餐馆倒很受游客们的欢迎。据说这里出售的食物是完全模拟古地球环境种植并烹饪出来的。虽然要价不菲, 但比起服务区的星虫汉堡和藤仙人掌酒,人们还是更愿意尝试一次古早风味。
游览了一圈之后, 卫长庚甚至还买了几样文创产品:一个古地球形状的摆件、花花绿绿的古国纸钞纪念封、还有一个长相恐怖的毛绒玩具——据说古地球最大运动会的吉祥物。
晚上六点,景区的核心区域关门歇业。两人回到游客服务区, 找了家酒店将拉拉杂杂的物品留在房间里,又在餐厅享用了一顿乏善可陈的星虫套餐。然后一口气休息到晚上十点左右, 事先联系好的爱财守卫终于发来消息,表示清场工作已经结束、景区员工全部下班。
事不宜迟,两人立刻从窗户离开酒店,沿着没有监控的小路抵达核心景区边缘一处弃用多年的员工出入口。
在爱财守卫的帮助下,他们顺利进入了核心景区,在死寂黑暗的老旧巷道内穿行,避开每一处红外探头和仿生人巡查点,很快来到了几个小时前他们拜访过的建筑背后。
【圣徒纪念堂】
为了纪念阿梨沙,神圣宗教的各个教区都修建起了为他祈祷致哀的纪念堂,可唯独只有眼前的这座地位最为特殊——纪念堂内不仅保存有阿梨沙生前使用过的诸多遗物,甚至还在主殿里放置了1:1尺寸的银色棺椁供人凭吊。
据说,从这具复制品棺椁的位置向下一百米,就是阿梨沙圣遗物的真正瘗藏地。
因为真正的棺椁无法对外接受膜拜,这座纪念堂就成为了信徒们离他最近的地方。每个开放日都会有人陆续过来膜拜祈祷,遇到忌日和祭奠逝者的节日,人流更是络绎不绝。
但很少有人知道,纪念堂内真有一条直达地下百米深处的秘密通道。
在规划成为阿梨沙纪念堂之前,这座建筑曾经是地下文保仓库的物资保障点,修建有直通地下的竖井,不仅负责输送空气,也有快速转移物资的重要作用。
在决定将阿梨沙的棺椁安置在地下文保仓库深处后,沉重巨大的棺椁和地下城内部过长的运输路线就成了令人头痛的问题。经过多次商议和预案模拟,工作组最终决定将这座物资保障点改建成纪念堂。棺椁运抵登陆点后,首先在纪念堂内进行一次简单庄严的网络告别仪式。随后,沉重的银色棺椁通过竖井进入百米深的地下,并永久安放在星舰内部的古老圣堂中。
平日里,这条竖井通道会接受定期检修以备不时之需,偶尔也负责运输一些地下城的耗材。
而白典和卫长庚将是头一次搭乘它的大活人。
在内应的帮助下,竖井被成功开启。随着升降平台在黑暗中慢慢下沉,属于1月的冰冷空气正在被一种不那么寒冷、但充满霉味的浑浊空气所代替。这是来自数百年前“大流浪时代”的气息;更长远地说,是人们从古地球带来的气味。
抵达竖井底部后,电动门缓缓打开。两人走出升降区域,置身于一处类似货物中转站的地方,四周堆放着捆扎好的货品,还有几台小型叉车。
卫长庚启动守卫提供的全息导航图,荧光绿色的箭头在黑暗中亮起,指明了通往古老圣堂的道路。
他们选择的是一条没有监控的逼仄巷道,两侧是低矮破败的居民楼。
曾经蜗居于此的人们显然迫切地想要摆脱这里,以至于绝大部分的门和窗都敞开着,连着丢弃掉的部分杂物一起保留至今。
地上满是尘土,墙上百余年前的涂鸦也依稀可辨,偶尔甚至能够听见房屋内部结构老化开裂的声响,仿佛一位老人夜半时分突然爆发的咳嗽声。
巷道的尽头是一堵五米高墙,他们从墙根处的一口窨井进入地下,继续跟随绿色箭头在宛如迷宫般的检修巷道内穿行。五分钟后,又从另一口窨井回到地面,扭头环顾四周,眼前豁然开朗。
他们竟然已经进入了冰宫的内部。
白典记得上个学期的艺术史选修课提到过,大流浪时期的建筑具有极其鲜明的特征:由于建筑材料匮乏和星舰内部的空间有限,绝大部分房屋并不盲目追求体量的庞大和壮观。但长达数百年的流浪却给了匠人们大把大把的时间对造物进行雕琢。因此诞生出了许多“玲珑华美的微型奇观”。
埋葬阿梨沙的这座古老圣堂就是其中的代表。它的设计初稿来自于一位杰出的梦海建筑艺术大师,又经过多人严密的测算和修改,前后雕琢了整整十年。建筑主材则来自于星际流浪途中短暂停靠过的一颗小行星。这种石材通体莹白,表层微微透明,好像凝结的冰块。因此建成之后的圣堂也被称为“冰宫”。
据说在大流浪时期,每个人一生至少要去一次冰宫。不仅作为宗教圣地,更是风景名胜。
白典很快感受到了这种宗教与艺术的双重震撼。有那么几秒钟,他甚至回想起了遥远东极岛上,卫长庚第一次带他去看□□洞时的感觉。
冰宫内部同样是晶莹剔透的,在某些角度甚至能折射出钻石般的晕光。但这并不仅仅是自然造物的神奇,更有人类数百年来精心雕琢的功绩。
他们所处的位置是冰宫的西侧翼。这里有几个小的礼拜堂,以及摆放着圣人雕像的纪念走廊。
彼时神圣宗教才刚兴起不久,并没有那么多丰功伟绩可供传扬,于是神官们精心挑选了几位古地球时代的名人加封为圣,并为他们量身杜撰了各种神奇的宗教故事,以证明神圣宗教的历史久远性。
有趣的是,这些圣人们的故事脚本差不多都是为了全人类的福祉殚精竭虑、死而后已,可得到的回报却是抛弃他们所深爱的世界和人民,进入极乐天堂。
这不由得让白典回想起刚才走过的那条逼仄小巷。如果将它比喻成一条肮脏褪色、打满补丁的破旧衣袍,那么冰宫就是固定在破袍上的、纯洁无暇的珍珠胸针。
不堪的现实和究极完美目标之间的差距是如此巨大,宗教信仰也粗糙得经不起琢磨,当年的人又是如何坚信自己一定能够战胜漫长的岁月,抵达幸福的彼岸?
不,或许这些人根本无从选择。
用以修建冰宫的石材质地细腻柔软,也因此留下了数百年来人们巡礼膜拜时的足迹。白典踩着这些脚步前进,内心浮想联翩:不知这些人中,有没有谁对神圣宗教乃至大流浪本身产生过动摇,如今的他们又在何处,是进入了电子轮回,还是永久消散在了宇宙深处?
直到卫长庚回过头,向他伸出手。
“前面就是地下室,我们要沿着台阶往下走。”
沿途的安保措施已经被临时取消,他们穿过一条雕饰精美的甬道,顺利进入了地下玄宫。
这里的格局与瘗藏黄金洗礼盘的地下墓穴相差无几,在路过几座大流浪时代名人的墓室之后,他们终于在一处小祈祷室内找到了那口银色棺椁。
在寂静昏暗的地下世界里,银棺依旧保留着数年前刚刚停放时的状态。棺盖上经过特殊处理的栀子花束栩栩如生,仿佛今天清晨还在枝头绽放。
作为曾经的法医和警察,白典并不畏惧死亡和遗体。然而此刻站在这具棺木前,内心却无法抑制地涌上一阵阵紧张和忐忑。
不过很快他的手就被身边人握住了,两人十指相扣。
“我来看你了。”
卫长庚对着银棺轻声说道:“我身边的这位应该不用再介绍了吧。我们是不是让你久等了?中间是走了点弯路,好在我们现在过得不错。”
他的问候当然得不到任何回应。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卫长庚冲着白典点了点头。
“我们动手。”
根据有关资料,阿梨沙的棺椁不仅沉重异常,棺盖缝隙还被彻底焊死以杜绝潜在的危险。但这些防御措施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依旧不堪一击。
移开棺盖花费了卫长庚大约五分钟的时间——力气倒没耗费多少,关键是不能破坏棺椁的外观,并且尽量不发出什么大的响动。
尽管资料上说,圣遗物在安葬前会经过高科技防腐处理,棺椁内部环境也能最大程度抑制了腐败的发生;但保险起见,卫长庚还是叮嘱白典戴上了防护面罩。
棺盖被挪开一半后,卫长庚让白典站到自己身后,两个人谨慎地朝棺室内看去。
雪白的栀子花朵中,一具用白色亚麻布覆盖的遗体静静仰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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