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静胜换回自己的衣裳,三个小的正好过来敲门。
门刚打开一条缝,龙凤胎如同两尾游鱼争先恐后挤了进来,一人一边环住曲静胜的腰,眼泪大颗大颗往下砸,“大姐呜呜……”
曲静胜双手温柔安抚两颗滚圆小脑袋,目光却落在曲令煦身上,肯定道,“你带他们偷看了。”
她伤了脖颈,嗓音刻意放得很轻,然而语意里的不赞同并未因此有所消减。
曲令煦并不否认,少年过分瘦削的清润面庞在残月光影下显出别样冷峻,“人教人百言无用,事教人一次入心。大姐,已至关键时刻,让他们绷紧弦,这样做对我们都好。”
这两个孩子从两岁起一直关在思过院,从未接触过外界,那些缺衣少食的侮辱刁难自有母亲与长姐顶在前面,把他们养得天真无邪一如池子里憨头憨脑的锦鲤。
什么反贼血脉,抛弃背叛他们全数不懂。
更不知何为‘死’。
他们想逃出这方逼仄的院落,仅是出于对长姐的听从。
曲令煦无法精准描述出死有多可怕,稚童也想象不出从未见过的血腥场景。
他只能带他们躲去破败的窗扉后,让他们亲眼目睹少女细瘦的脖颈被男人死死扼住,昔日熟悉温柔的阿姐在濒死之际是何等残破可怖的凄厉形容。
孩子们感知到大姐的痛苦,吓得几欲丢魂。
曲令煦知道自己的做法于幼童而言十分残忍,可是惶惑忧虑也好,恐惧不安也罢。
只要入了心,总会长记性,生长性。
如此,或许能少拖累大姐一些。
连亲生母亲都迫不及待甩掉他们几个大包袱,唯大姐不离不弃。
他们该再懂事一些的。
“呜呜呜大姐对不起,我再也不会惫懒耍赖了。”令晖抱着曲静胜的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静质眼泪汪汪的保证,“大姐,待会儿我一定好好表现,定不会让那个人起疑。”
-
曲邕夜半转醒,迷迷瞪瞪往净房去了一趟,回来时腰带系得乱七八糟,袍角拖拽在地,绊得他险些摔跤。
这些奴婢怎么伺候的,竟未曾替他换掉脏衣!
曲邕心头火起,张嘴喊人都不乐意,顺手推翻一旁的高几,上面摆放的瑞桃天球瓶应声砸地。
‘哐当’脆响敲散满脑袋的混沌。
他恍然记起刚被送回来时下人是要替自己更衣的,被他挨个打了出去。
打……
脑中不经意蹦出几个画面。
曲邕健硕的身躯一震,满面怔忡低头,望向衣袖上凌乱的抓痕,满布血迹与几处干透的泪渍。
——他差点失手掐死璨璨。
这些痕迹皆是璨璨在挣扎哀求时遗留下的恐惧。
曲邕喉咙发干,僵硬躺回床上。
少女绝望的泪眼深深烙在半醒半昏的脑海里,疯狂撕扯他被酒气麻痹的思绪。
过了片刻,他蓦地起身,胡乱拢了拢领口,抬步往外走。
那是他头一个孩子,与所有孩子都不同,花费他最多心血。
他曾给这个如珠似宝的嫡长女取过最光辉灿烂的名字;请来全都城最好的女师;预备下最丰厚的嫁妆,年年增添犹觉不足。
十几年的父女之情啊……
从前他醉后虽然频频失态,却从不会如今夜这般狠厉,尽奔着人的命门去。
实是那个瞬间,笼在阴晦树影下的少女从发式到裙裳再到眉宇神情,与赵盈华那个贱人简直一模一样,他没忍住。
行至思过院,曲邕不理那些值守的健仆,悄无声息入内。
发现如此深夜,曲静胜所住的西屋竟透出萤萤灯火。
思过院供给简薄,这个时辰还亮着油灯,可谓“奢侈”。
莫非出事了?
曲邕心头一跳,疾走几步,脚底突兀传来‘噼啪’一声,他踩断了地上的老树残枝。
下一刻,邻近的破败支摘窗里飘出女童如银铃一般的清脆嗓音,带着明显的困倦撒娇道,“大姐,外面耗子都满地跑了,我何时才能去睡啊。”
“不要分心。”少女柔声细气,口风却是半点不肯松,“方才默记到何处了,继续背。”
一窗之隔,曲邕提着的那颗心落回腔子里。
还能督促妹妹读书,应是安然无恙的。
不过……
在这种朝不保夕的境遇下坚持挑灯夜读未免古怪。
曲邕心生狐疑,蹑足靠近窗外,欲把姐妹二人的嗓音听得更清楚。
可是屋内那姐妹二人却良久再未出声。
残月夏夜,蚊虫嗡来飞去,着实恼人。
曲邕耐心逐渐耗尽,正打算径直入内瞧瞧,忽听女童信心满满开口,“姐,这次全记熟了,你考我!”
“若你出思过院后在鹤峰台遇见巡逻,该往何处躲避?”曲静胜的嗓音传出来。
静质毫不犹豫回答,“往西北去,那边有座歇脚的八角亭,修有廊椅。我矮,可以直接趴进廊椅下。”
曲静胜又问,“若八角亭那边也有人,你当如何?”
静质思索回道,“往东跑一段,装作是回步云居不慎迷路的小丫鬟。步云居的老姨娘不受祖父宠爱,深居简出多年,她身边的人脸生。”
曲静胜‘嗯’了声,不置可否,再问,“往东跑可就南辕北辙了,蒙混过关后你该如何回到西路?”
静质早有应对办法,叽叽喳喳说出自己的打算。
姐妹两一问一答,有来有往。
曲邕越听神色越僵。
——这姐妹两在反复死记国公府的布局图,背得滚瓜烂熟。
而且,她们所背的路线主要是从思过院通往西园。
那边住着二房一家,她们想偷跑去二房做什么?
曲邕面沉如水,先前的三两散漫收敛得干干净净,凝神仔细听墙角。
约摸过了一刻钟左右,屋内的姐妹两终于完全理顺路线,并预设好各种应对突发情况的法子。
曲邕身为国公府大爷,曾经的国公府世子,在府中住了几十年,都不敢说自己对这座府邸有她二人了解得细致。
静质两岁入了思过院,不可能对国公府这般熟悉。
只能是在国公府长大的璨璨……
筹谋这许多,所图必然不小。
曲邕额角青筋直跳,憋着气强忍着没冲进屋去,他倒是要听听这个长女有什么图谋。
少女柔悦的嗓音夸奖妹妹几句,“路线这关彻底过了,明日当如何行事你可还记得?”
“记得……”女童似乎很困了,嗓音逐渐变得含糊,“唔……姐,你还是再给我讲一遍吧,我怕忘记了。”
当姐姐的好脾气应了一声,见妹妹眼皮都快粘在一起了,不无怜惜地叹息一声,“我与你哥哥在府里长大,认识我们的人太多了,不便露面,否则哪里需得着你个小孩儿去冒险。”
女童闻言软绵绵的叫了一声“姐姐~”
似在宽慰。
曲静胜遂不再那些没意义的口水话,反复提点起正事,“明日端午正节,外面的巡守会松泛一些,你要趁他们交接从西北角那个洞钻出去,最迟酉时中到达西园演武场找到二叔,二叔习惯每日那个时辰练武,多年坚持,寒暑不辍。”
说到此处,曲静胜嗓音微顿,向妹妹确认,“你知道如何分辨二叔吧?”
“嗯。”女童迷迷蒙蒙接话,“大姐说过的,二叔长得和爹很像,是最喜欢孩子的一个人,从前对大姐大哥很好,之前年节下还悄悄给思过院送过吃食。他知道我是谁后,定然不会立刻捉我送回思过院,应该会背着人将我带回西园外院,给我点吃的,再问问思过院内的情况。”
“嗯,没错。”曲静胜循循善诱,“你接下来该如何做?”
“怎么做取决于我是否被他带回书房。”女童拍拍自己的小脸,努力保持清醒,“若是,我就哭闹哀求,请他救救我们。他为难之下,会避开与我过多接触,我要趁他分心,偷走他的作战图。”
“若不是,就需得换个山崩地裂的哭法,然后装作气他不肯帮忙,耍性子不讲道理乱跑,冲进他的书房赖着不走,趁机偷图。大姐放心,他院子的布局我记熟了的。”
“很好。”曲静胜不吝夸赞,可嗓音却不复方才从容柔和,染上紧绷肃然,“静质你记住,只有你偷回那两张图,让整个国公府彻底乱起来,我们才有机会浑水摸鱼,带着图逃出去投奔外祖父。”
“都城布防图与长江沿线对庆作战图这些字你一定要记清楚,看清楚。二叔书房里有许许多多作战图,你千万不要错拿。”
窗外,曲邕倏地瞪大眼,少女每个轻柔的吐字都如在他耳边炸开一道惊雷。
曲静胜竟敢谋划偷盗他二弟的作战图!
二弟曲定乃当世名将,若非他们府上娶了反王之女,惹来景佑帝猜忌,曲定早北上领兵伐庆了。岂容庆军嚣张到今日,累出声势直逼都城。
二十几日前,因康和郡主投敌大壮庆军士气,在洋州一线对庆作战的主将罗老将军不幸沙场捐躯,景佑帝手下再无大将可用,才不得不启用曲定。
曲定抵达洋州当日,连番作战失利的朝廷军便传回大捷消息。
——曲定亲自率人击退了庆军的渡江夜袭,大挫庆军锐气,庆王最英勇的次子赵纬被砍成重伤,险些不治身亡。
听闻曲定有本事暂时将庆军死死拦在都城门户洋州之外,都城里的帝王百官正要舒口气,庆王却在对阵当口突然朝曲定朗笑道谢。
谢他顾念亲戚之义,手下留情,没有斩杀赵纬。
庆王明晃晃使的是离间计。
奈何世上敢肝胆相照之人太少。
肝胆相照的君臣更少。
景佑帝可不敢拿自己的江山去赌一个臣子的忠诚,没几日便找个由头召回曲定,改让他在平庆通政使手下负责都城防守。
景佑帝既猜忌曲定不忠,又需仰仗他一身好本事。
防守都城算是给曲定及国公府最后的机会了。
若出差池,在庆王大军打进来之前,景佑帝会先要了国公府上下老小所有人的命。
假如当真丢了两张布防图……
还是丢在庆王外孙女手中……
五黄六月的酷暑夜,曲邕硬生生打了个寒颤,若他今夜没有碰巧听见这对姐妹的打算,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他心头发凉,捏紧拳头,正欲砸开这扇破窗直接跳进去打人。
屋内再度响起女童的稚嫩声气,十分苦恼,“大姐,若我因为记错字坏事,或者找不到图,会怎么样?”
孩子最是敏感,感受到了姐姐的紧张,变得不安起来,喏喏几声,问得小心翼翼。
“那就功亏一篑。”曲静胜似乎很怕妹妹临了坏事,反复叮嘱不够,还郑重其事吓唬孩子,“拿错了图,会害死我们,害死娘,害死外祖父。”
害死庆王!
曲邕闻言呼吸骤急,心念电转间,犹如醍醐灌顶,欲要破窗的手顿在半空。
他鼻翼翕动,僵在原地又听了屋内小姐妹两一些细细碎碎的交谈,直到二人熄灯上床歇息,整个思过院彻底沉如寂寂浓夜,方提着脚后跟离开。
荒院蛙叫虫鸣不绝,男人走得无声无息。
屋内,静质安静躺了许久,直到真的打瞌睡了,才趴到曲静胜的耳边,用气音问,“姐,他走了吗?”
曲静胜温柔抚摸她的小脑瓜,“睡吧。”
没听到踩碎枯枝的动静,不确定走没走。
总之,今夜这出戏已经唱完。
这座偌大国公府里有聪明人,也有狠心人。
还有无数可以供他们驱使的护卫仆役。
她想在那么多人眼皮子底下带着三个孩子逃出去无异于痴人说梦。
索性换个思路,撒个诱饵,让别人主动放她们走。
有巨大利益可图的情况下,一切皆会发生。
-
卫国公府,却非院。
老国公歪坐在太师椅上,半阖双目打瞌睡,轻鼾响起,花白胡须一起一伏。
曲定看看困倦的老父,再看看走动不停,似驴拉磨的兄长。
猜不准他大半夜把父亲与自己从床上挖起来所为何事,不由唤了声,“大哥,大家都是一家人,若遇难事不必踟蹰,直言便是。”
曲邕脚步微滞,喟叹一声坐回椅中,目光不自觉在老父与弟弟身上逡巡。
他自知资质一般,不算多聪明,这是他在世上最信任依赖的两人。
一个有长者的睿智洞明,一个有沙场百战的经验。
当初他险遭连坐关进思过院,幸得父亲与二弟拼命斡旋力保,才免遭多年监禁之苦。
曲邕一咬牙,把今夜思过院发生之事对二人一五一十倒个干净。
话落,屋内静得落针可闻。
灯芯爆花,微弱的火星飞溅到琉璃灯罩上,转瞬即逝。
老国公在烛火晃荡时睁开了眼,人老成精,直言质疑,“璨璨谋划偷图正巧被你从头到尾听了去,世上当真有如此巧合?”
“爹,您这是怀疑我还是怀疑她?”曲邕不满意道。
他们父子兄弟间关系极好,惯常直言不讳。
“我不是说了,我是突然夜访思过院,璨璨根本不知我去了,如何能恰到好处让个六岁孩童配合她制造巧合?”
老国公打量长子片刻,没在是否巧合上与他过多争辩,那不重要。
他不疾不徐戳破长子真正的来意,“璨璨是你投注心血最多的孩子,从前还在祠堂里闹着要给她按照男孙的字辈取名为令璨,舍不得她死乃人之常情。”
“你找来我与你二弟,可是想说服我们弄两张假图让她带去庆王大营,从而诱敌深入?如此既能暂时给璨璨一条生路,还能借机重击庆王,两全其美。”
“我……”曲邕张口,方才的底气卸去大半,愣愣低语,“我不知道。”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他其实没能理清自己。
所以才火急火燎把老父与弟弟从床上拽起来帮着理。
实话实说,他恨曲静胜不把国公府老小的命当回事,简直随了赵盈华那个的女人的劣根,无情无义。
可是从前父慈女孝的十几年也不是假的。
如同他每次对曲静胜动手后,酒醒过来难免心生悔意。
今日险些失手掐死她,更是忧得连夜赶去确认人是否安康。
他很矛盾。
“大哥,此举怕是不妥,不光救不了璨璨,还极可能害她们四姐弟死无葬身之地。”沉默许久的曲定开口,他比曲邕小两岁,行伍出身,面相端肃冷凝的缘故,瞧着倒比养尊处优的兄长更稳重年长。
曲定条理分明的分析——
“暂且不说璨璨的计划天真幼稚,庆王不是傻子,身边有那许多谋臣亲信簇拥,岂会轻易中计。”
“单论璨璨身份特殊,此事若要计较,势必事先禀告于皇上知晓。皇上现下正是坐困愁城,无计可施,为了拖延庆军渡江攻城的速度,等待蜀地援军前来救驾,他或许当真会同意这个漏洞百出的计划,并在施行前亲自描补。”
“大哥你知道的,咱们这位皇上他……他是个谨慎又莽撞的性子。”
曲邕面色微变。
是啊。
景佑帝可不是谨慎又莽撞吗。
谨慎到谁也不信,莽撞削藩。
以皇太孙的身份登基尚不足一年,便要削诸位随太|祖征战立国的王叔藩地。
把王叔们逼得死法五花八门,没死的则被削爵囚禁。
急功近利,造成今日庆王大军南下‘清君侧’的局面。
若让皇帝描补曲静胜‘盗图出逃’的计划。
以景佑帝那性情——
曲邕咽了咽嗓子,眼神发直。
曲定不给兄长留任何侥幸的余地,单刀直入道,“给幼稚披上惨烈的皮,一切便顺理成章多了。”
他敢断言,若真让四姐弟带着假图出逃,景佑帝为了使这场戏看起来更逼真以迷惑庆王,势必假戏真做。
一路追杀,四个孩子,除去需要留下一人前往庆军大营送图,另外三个定然死无全尸。
侥幸活下来那个余生估计也不会好过,身心俱伤。
曲定没奈何地叹口气,沉声宽慰兄长,“他们留在都城,真到那日,我们好歹还能为他们敛骨安葬。”
曲邕被有理有据的二弟说服,呆坐在椅上,惘惘一双眼,格外窝囊。
徐徐凉风裹挟如水月辉自轩窗漫漫倾泻而入,该是难得的清爽夏夜,屋内人却仿佛被烦与忧凝滞。
直到长者老迈的嗓音打破满室死寂。
“为父倒是觉得,此事当行。”老国公不知何时坐直了身体,盯着两个神色各异儿子,铿锵重复,“当行!”
“爹!”曲邕尚未反应过来,曲定已先焦急阻止,“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如此岂不荒唐!”
老国公掀起因衰老而半耷拉下来的眼皮,浑浊老眼似悲悯又似无情,“我曲家孩儿,死在为国尽忠的路上,不算憋屈,总比被拉去城楼枭首强。”
哪怕送去的假图能拖延庆王一时半刻也是好的。
万一只差这一刻,便能等来援军呢。
他曲礼能获封国公,又躲过太|祖晚年那场对勋贵功臣的大清洗,并非因为战功彪炳,而是凭借对太|祖的忠诚。
昔年他曾是太|祖的贴身侍卫,替太|祖挡过无数明|枪|暗|箭。
如今太|祖钦定的继承人有难,他的儿孙自当义不容辞,去赴既定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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