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和郡主进城了。
三姐弟里,唯独年纪最小的静质为母亲即将到来的消息既惊又喜,破涕为笑。
曲静胜与令煦皆对侍卫的禀告充耳不闻,兀自立在原地。
孩童有小兽一般的敏锐直觉,静质一双乌溜溜的大眼在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的兄姐之间来来回回懵懂游移,面上欢喜渐渐散去,澄净眼底盈满无措。
小手小心翼翼扯上曲静胜的裙摆,呐呐唤了一声,“姐姐。”
曲静胜垂眸望向她与令晖足有六七分相似的稚嫩小脸,一时更是心绪难平,她慌忙别开脸,强压悲戚。片刻后,忍泪吞声重复再问,“怎么回事?”
令煦‘噗通’一声跪在她面前,清瘦的脊背如同经雪的细竹,被愧疚压出弯曲弧度,少年嗓音嘶哑干涩,一字一泪道,“溺水。都怪我,姐,都怪我没带好他。”
静质闻言放开姐姐的裙角,蜷去哥哥身边,孩童明亮的大眼里蓄满泪水,决堤而下,把即将见到母亲的欣喜冲刷得一干二净,抽抽噎噎道。
“不是,不怪哥哥。怪我那夜不好好走路伤到了腿,姐姐只能把布带系在我身上。令晖他水性本就不如我呜呜……”
怪他们?
曲静胜疯了才会怪罪两个孩子。
兄弟姐妹是血脉羁绊,不是彼此的责任。
该对孩子负责是父母,怪令晖不走运,摊上那样一对无能又无情的夫妻。
曲静胜蹲身将悲怮不止的弟妹搂进怀里,任他们失声大哭一阵,待两人都哭累了,她一手一个把人牵起来,涩然道,“带姐姐去看看令晖。”
两个孩子将令晖安置在西林庵后山那片金鸡菊花田深处。
怕被人发现,他们只垒了一个矮矮的土包做记号。
曲静胜蹲在土包面前,两个弟妹安静陪在她身边。
她觉得自己只是略站了站,当她再抬头时,金色曙光已破开混沌天幕,云影氤氲,层层叠叠。
康和郡主从漫天霞光里走出来。
色泽深浓的朱裙紫衣在朝霞映照下显得格外耀眼,可还是压不住来人半分绰约丽色。
三十出头的美妇人,一肌一容,尽态极妍。
母女两隔着花田,遥遥相望。
静质迫不及待要往母亲身边奔跑,令煦下意识想拽住她。手刚抬起,又似想到什么,默默收回,紧握成拳悬在身侧。
到母女|子几人终于面对面时,曲静胜在那张春风芙蓉面上看见了无数复杂难言的情绪,激动、愧疚、哀伤……与断线珠子一般的眼泪。
做了十七年的母女,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自己高傲的郡主母亲涕泗交颐,毫无威仪。
是该哭一哭。
曲静胜垂下眼,在距离康和郡主三步开外的地方停下,半分不差地冲她端庄行礼,“母亲安好,您一路辛苦了。”
令煦跟根木头桩子似的杵在曲静胜身后,一动不动。
曲静胜余光扫见他握成拳的手一直没有松开,不轻不重咳了一声。
令煦迟滞须臾,想起出逃之前姐姐给他一耳光时说过的肺腑之言。
从思过院走出来的只是令煦。
他不能被父母的选择困住,由恶生惑,在怨恨里困滞不前,忘记生长。
若他今日连直面康和郡主都做不到,来日谈何自塑己身。
思及此处,令煦咬咬牙,上前一步,与姐姐并排躬身问安。
康和郡主牵着小女儿,望向眼跟前恭敬请安的一对儿女,一瞬间整个人如坠冰窖。
分明是触手可及的距离,她却感觉到自己在逐渐失去他们。
就连那日被景佑帝的人带离思过院,她都没有这样强烈的失去。
“这是怨上我了?”康和郡主帕子按在眼角,自嘲笑笑。
生离死别后的母子重逢,除了年纪小小的幼女,两个大的全无丝毫昔日相依为命的温情,只有面上一丝不错的礼与屈从世俗德行的虚假恭顺。
“女儿不敢。”曲静胜沉静谦卑,为证明自己言语并未掺假,她主动上前扶住康和郡主另外一边胳膊。
康和郡主身子一僵,审慎的目光落在长女身上,一双美目愈发显出失望哀戚。
因为,康和郡主曾在长女身上见过这幅惺惺作态的模样多次,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被她这样对待。
那时候他们母子五人囚在思过院里,曲邕一年到头会来几次。
康和郡主早从送饭菜的人口中得知曲邕一朝甩开她,便迫不及待纳妾蓄婢,生了一窝儿女,颇觉恶心,从不肯对曲邕假以辞色。
长女明知她的厌憎态度,却硬顶着她的冷脸,每次曲邕过来,依然笑意盈盈地凑过去喊爹爹,盛着满眼孺慕把曲邕哄得高高兴兴,以此换来一些分例之外的东西。
她为此还骂过长女几次没骨头,也骂曲邕酒色堆里泡瞎了眼,真情假意分不清楚。
到今日,她忽然有些懂曲邕了。
自幼长在眼前的孩子,曲邕当真看不破长女的心口不一吗?
不见得。
只是找不到更好的相处法子了。
父女一场,下不了手彻底撕去这层父|母慈女孝的脸皮。
索性稀里糊涂过下去。
康和郡主心中是前所未有的无力,她以目在一双儿女身上逡巡须臾。
谦恭姿态,疏淡形容。
她忽地一把拂开曲静胜,面无表情地牵上幼女转身离开。
她赵盈华可做不来曲邕!
灿烂的金鸡菊花田里,花叶随风摇曳,晨风送来女人威严倨傲的嗓音。
“璨璨,你可想好了,到底该如何对待我这个母亲。”
-
一夜过去,都城之中的兵乱尚未完全平息,不便在外行走。
康和郡主示意随行而来的侍卫暂时紧闭西林庵大门,自己牵着静质坐在堂前,静候佳音。
今日卯中,宫中传出景佑帝留下罪己诏,自戕以谢天下的消息。
她再坐不住,先庆王一步快马入城来寻几个孩子。
按照庆王一行的脚程,此时应该也快入城了,或许这会儿正在城门处应付百官。
康和郡主不由望了一眼皇城方向。
快了。
只待父王入主禁中,一切便会好起来。
这四年的不堪阴晦终将被煌煌烈阳驱散。
等候间隙,康和郡主示意侍卫去后山将令晖带出来。
不用高僧卜算,她也知道今日是个万中无一的好日子。
诸事皆宜,正适合迁坟。
她的孩子不能无名无姓的葬在那方寸之地。
原本一直跟在姐姐身边犹如一道沉默影子的令煦闻言,猛地抬头,断然呵止,“不行!你不许动令晖!”
他反应实在太大,曲静胜惊了一下,忙扭头轻声问他,“怎么了?”
令煦不吭声,三两步窜出去,单薄少年犟着脖子拦在一群五大三粗的侍卫们面前,不许他们踏上通往后山的去路。
侍卫们不可能同他动手,面面相觑后,讪讪回头去讨康和郡主的主意。
康和郡主眼中闪过不悦,到底没有在人前训斥儿子,沉着眉眼不疾不徐道,“又要胡闹什么?”
她说的是令煦,眼神却直直落在曲静胜身上。
这个儿子自幼起便信服姐姐胜过父母。
“我没有胡闹。”令煦双目湛湛,一副随时可以拼命的架势,固执道,“他们敢去我就敢动手,大不了就在令晖坟前来一场全武行。”
静质原本蜷在母亲怀中半醒半睡,被这番对峙动静彻底吵醒,清澈眼眸望向最让她依恋的母亲。
康和郡主摸摸幼女懵懂的小脸,难免想起幼子,那是她最病弱的孩子,从前总爱绕在她的膝间看兄姐们嬉闹玩耍。
她在令晖的事上到底气短,再加上身在庵堂,家丑不好外扬。
最终母子两不欢而散,令晖迁坟一事也暂且搁置。
曲静胜把令煦拉到一旁的厢房,蹙眉打量少年郁躁的神情,她相信自己的弟弟不会无的放矢,贸然与康和郡主对上,遂温声细语再问,“此处只有你我二人,你能告诉姐姐为何那么反感母亲给令晖迁坟吗?”
少年清隽眉眼间藏着倔强,抿唇不语。
曲静胜并不催他,安静陪他坐着。
良久,空空荡荡的厢房内,少年压抑的悲泣声打破一室寂静。
“那夜我们到西林庵时,令晖的脸憋得青紫,但还有很细微的脉搏。我试过救他,可是不行……”
令煦双手捂脸,激动之下颠三倒四道,“只差那么一点,姐姐,真的只差一口气,令晖可能得活。他没淹死在水里,他是在我怀里落气的。”
“但凡我们的母亲离开思过院那日坦荡一些,直言告知我们她不会再回来,而非蓄意欺瞒,骗我们说她会回来接我们。”母亲两个字令煦咬得极重,近乎咬牙切齿,“她投敌的消息传回都城花了三日。”
“那三日我们都傻乎乎的在思过院等她盼她。”
“如果她肯早说实话,我们会提前三天练习凫水。三天,可能就此让令晖捡回一条命!”
“她之所以欺骗我们,肯定是怕我们泄露她不会再回来的消息,妨碍她借机逃出生……”
“好了,令煦!”曲静胜强压下喉间翻滚的涩意,哑声打断,“不要再说了!”
事已至此,再多的猜想不过是折磨令煦自己。
“姐,我想说。”令煦一字一顿,他太压抑了。
因为听进去了姐姐的话,他不欲用自己的恨意与臆想去雕琢妹妹,所以这些日子他对着妹妹一句口风都不曾泄露。
只有到了姐姐面前,他方能畅所欲言。
“令煦……”曲静胜的劝慰尚未出口,但闻门口突然传来“啪——”的一声。
瓷器碎裂的脆响,像是碗盏落地。
姐弟两齐齐抬首,只见门扇不知何时开了一道细缝。
透过缝隙,二人清楚看见有道矮小的身影冲了出去!
庵堂内只有一个孩童。
令煦脱口而出,“静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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