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君遣人寻的游医总算抵达玉京。此次走的是水路,游医本人也上了年纪,老太君体恤,请其休整一日再做打算。
这一日午后,阿玖坐在小马扎上摘菜。
主君教她认字,教她用笔,每每有疑问主君也是悉数讲解。而阿玖却没有什么能回馈主君,除了把小鸟萝卜头喂得羽毛鲜亮,仿佛也没什么了。
因此阿玖把主意打在每日膳食上。
苦药喝多了,吃什么都败了味道,要想恢复味觉,须得慢慢调理呢。也不知道新大夫能不能治主君的病。
“阿玖!”
门口忽然探出一个脑袋,淮婶倒是先认出对方,“小孟回来啦。”
小孟笑嘻嘻蹦进来,一边打招呼一边把小礼物分给他们,“淮婶好,阮厨好,萤萤好!南方人爱吃饴糖,我看饴糖花样多的不得了,也不知道你们爱吃什么,就每个口味都买了一点。”
淮婶眼睛都笑得眯起来,“听说太夫人出手阔绰,赏了你们金子,有这回事吗?”
小孟正是南下的家仆之一,此次回京都受了厚赏。
听了这话,小孟神秘兮兮地一字一顿道:“保、密。”
而后两手背在身后,蹭到阿玖身边蹲下。
“阿玖,你怎的都没理我。”
“咦,你回来了。”阿玖朝他笑笑,方才正在琢磨一道菜肴呢,被小孟这么一打断,忘了。但阿玖也没恼,放下手里的叶菜,问候道:“此次南下去了哪些地方?一去几个月,累坏了吧。”
小孟自来熟地拿过一张小杌子,紧邻着阿玖坐。他早先在膳房帮忙,因捡了管事的钱袋及时上交而被提拔,大家都说小孟做事越来越老练,迟早要接管事的班。
淮婶想到这一茬,忙把手里抹布一丢,上前来想着调侃两句。
却见小孟背在身后的手里拿着一只精美的首饰盒,瞧着像是上好木料所制,还嵌了贝,怪好看的。
再一瞅小孟和阿玖,凑在一起说话的模样真是登对。
于是淮婶推了把萤萤,又拉上阮厨,悄声说:“我们可别碍事了。”
膳房内,小孟呈上首饰盒,言语间还有点微不可察的紧张。
“你瞧,这是我在南越淘到的好物件。”
“呀,好漂亮!”阿玖由衷地感叹,“我可以摸摸吗?这上面是不是贝壳?怎么是这个颜色的?”
“当然可以,你摸,你摸。”小孟抿了抿唇,还好自己早就打听好了这钿嵌手艺,可以回答上阿玖的问题呢。“这其实叫百宝嵌,不只单独有螺钿,你看这里……”
阿玖听小孟讲罢,不由好奇:“可是你用得上首饰盒吗?”
“……”小孟默了一息,而后深呼吸几下,就阿玖这迟钝的反应而言,他决定有话直说,“阿玖,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阿玖嗯了一声,语气上扬,显然是没料到话题突然转向人品。
“挺好的呀,管事都提拔你去他身边帮忙了,可见你很好。”阿玖说罢,感觉自己词汇匮乏,又补充一句:“为什么这么问?是遇到什么事了吗?不妨说来听听,看我能不能帮上忙。”
小孟笑了下说:“我也觉得你很好。阿玖,这个首饰盒就是送给你的。”
“太贵重了,我不能收。”阿玖忙不迭拒绝。
“那如果我说这作为定亲之礼送给你,你愿意收下吗?”小孟一口气说下来,“老早之前我就喜欢你了,只是看你年纪还小,就没有说。现在正是时候,我在太夫人那里立了功,正好求她老人家把你放籍,到时候你不用在府里做活。我们成婚后,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好不好?”
阿玖大惊失色,舌头都捋不直了,“这,这是……好突然啊。我,我暂时还没有成亲的打算。真的,我还没考虑过呢。”
小孟愣住,心也往下沉,手紧握着螺钿首饰盒,那上面镶嵌的百宝快把他手心磨破。
少顷,小孟强颜欢笑道:“既然你觉得突然,那这两天好好想想,先不急着给我答复。”
小孟看了看膳房环境,又道:“我能再推介一下自己吗?”
“你在裴家也有两三年了,之前还在别的府上做过活,是不是?阿玖,我想同你成亲不是说笑,也不是一时兴起,我想跟你组建一个小家。往后你不必再朝人磕头请安,不必再伺候别人。要是我有能力,再雇个人照顾你,凡事不用你动手。”
这个时候小孟很想握一握阿玖的手,他注意到她好像又有新的茧子了。女孩子的手就该白白嫩嫩的嘛,他有点心疼。
“这个首饰盒,我第一眼看见时就想送给你。”小孟笑得真诚,“你长得好看,配漂亮的首饰盒。现在它还是空的,到时候我挣大钱了,给你买簪子钗子耳饰,我们一起填满它……”
阿玖的心也是肉长的,听了这番话很是动容。
“其实我在府里没有受苦,也没有受委屈。”阿玖道,“也许在你看来我被亲爹卖做奴婢很可怜,但是别的方面我很走运啊。”
“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我遇到了很好的主家,吃饱穿暖,没生过什么大病,得来的月钱自己攒下,还能帮衬一下阿弟。后来主君告病归家,大夫人满城招仆,我又来到裴家,你也知道,大夫人和管事都很好的,我在膳房也做得很开心。噢对了,前阵子我调到绣雪堂了,活计轻省,还能学字习文呢。小孟,我不觉得现在的生活很苦,我已经很满足啦。”
小孟一时无言。
阿玖就是阿玖,总能把小小的还算不错的事看成最好最快乐的事,这也是他喜欢她的一个缘由。对着这样一个洋溢着快乐的人,谁会不高兴呢。
“好,我知道了。”小孟沉声回。
诉情被拒,两人都不觉得尴尬,阿玖是觉得把话说清楚还能继续做朋友,小孟则暗暗起誓,他会迅速成长,蜕变成能给阿玖安全感,让她愿意跟他走的人!
这段小插曲并没有影响到阿玖琢磨菜品的心思。
病人吃食须清淡为主,此清淡并非说只食素而不碰荤,着重点乃是烹饪手法。于是阿玖打算今日做一道简单的面食。
听阿娘说早些年大梁刚南迁时有些地方饥民成灾,穷苦人家连口像样的锅都拿不出来。
是以有人用瓦当锅,做出的菜品别有一番风味。
阿玖也学前人。只是现在不是无可奈何把瓦片当替代品,而是借一借朴素的味道。她发觉主君很乐意听她讲各种农事,说不定主君也会喜欢吃农家菜。
瓦片须得先浸水才能更好蓄热。阿玖擦擦手,打算出去寻一片合适的瓦。
恰在门外撞见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陈嬷嬷好。”阿玖乖巧地打招呼。
“你认得我?”陈嬷嬷有点诧异,但转而想,自己是在大夫人身边当差的,有的是人巴结讨好她,阿玖认识也没什么奇怪的。
“跟我走一趟,大夫人有事寻你。”
阿玖呼吸微凝。
为了不打扰大夫人,阿玖把两人相识的事深埋心底。救命之恩难忘,大夫人如果有事,她愿意为大夫人所驱使。
只是……
阿玖忆起裴二爷那番话。
虽然从自己的角度来说绝对信任大夫人的为人,大夫人和侯公子不可能做出伤天害理之事。但裴二爷话里话外都表现得十分激进,让人担心裴二爷是否会对大夫人不利,她要不要出言提醒?
这厢,大夫人温晚凝几乎泪流满面。
今早游医给裴延把了脉,没曾想竟连连告饶,甚至连高昂诊金都不要,转头便要归乡,“老朽实在是无能为力,贵府还是另请高明罢。”
再一细问,游医竟说延儿顶多再活三个月,冬日最难捱,要是捱过去还有念想,捱不过去便只能白发人送黑发人。
而老太君得知此事径直昏了过去。
醒后如临天崩地裂,对着她哭道:“终是我误了从韫,盼他才高八斗,望他位极人臣,却未曾顾及他的身子,竟亏空至此。晚凝,此事务必瞒着从韫,太医不肯对从韫说实话,许是怕他受刺激,我们也不能说漏嘴,便如从前那般与他谈笑。”
温晚凝六神无主,自然连连称是。
“他父亲也是因病去世,说不定就是有血缘上的关联,我早该留意起来的。”老太君悔之晚矣,扼腕道:“如今可怎么是好啊!”
垂泪之际,老太君忽然想起一人。
“那个叫阿玖的小丫头,从韫不是钟意她么。晚凝啊,不如成全这孩子吧,从韫病重,他便是要星星,我也去给他摘,遑论一个小丫头呢!”
老太君不断揾泪,手掌轻轻抚过身边枕头,那是永远给老太爷留着的。她思绪万千,情难自抑,末了,哀哀道:“若有幸能留个后,也算我老婆子对得起裴家了……”
“笃笃。”
叩门声让大夫人思绪很快回笼,她拈起帕子按了按眼角,道一声进。
日光过帘而入,少女穿着一身柔和的丁香紫,亭亭玉立,耀如春华,望着她的眼眸澄澈而清亮。
大夫人忽觉喉间干涩,片刻才动了动身,轻叹道:“阿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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